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關於對他人的酷刑

關於對他人的酷刑

拉姆斯菲爾德在作證時承認:「還有很多照片和影像。如果把它們公開,不用說,事情會更糟。」應該說,這「更糟」是對本屆政府及其計劃而言,而不是對那些實際的——以及潛在的——酷刑受害者而言。
甚至當美國的聲譽在世界各地受損且擴大和加深,而總統終於不得不使用「難過」這個詞時,遺憾的焦點似乎仍然是美國自許的道德優越感受損、美國為愚昧的中東帶來「自由和民主」這一霸權目標受損。沒錯,布希總統五月六日在華盛頓與約旦國王阿卜杜拉二世並肩站著時說,他「對伊拉克囚徒所遭受的羞辱和他們的家人所遭受的羞辱感到難過」。但是,他繼續說,他「同樣對看到這些照片的人們不明白美國的真正本質和用心感到難過」。
要知道: 我們不是在談論最罕見的例子,也即「滴答響的定時炸彈」的情況,這種情況有時被當成特殊例子,作為拷問那些知道一次隨時發動的襲擊之內情的囚徒的合理辯解。現在我們是在談論籠統的、沒有具體資料要獲得的情報收集,由美國軍方和文職行政長官授權,旨在多了解一個難以捉摸的歹徒帝國,而美國人對這個帝國實際上一無所知,對歹徒匿藏的所在地的國家亦完全不了解: 因此,原則上任何情報都可能有用。一次得不到情報的審問(不管情報可能包含什麼)會被當成一次失敗,因此就更有理由逼供。使他們軟化,給他們壓力——這些是關押著嫌疑恐怖分子的美國監獄里的禽獸行為的委婉語。不幸地,似乎有不少囚徒因受不了壓力而死去。
無論本屆政府採取什麼行動,來限制阿布格萊布和其他地方的虐囚事件不斷被揭露所造成的破壞——審訊、軍事法庭、開除軍籍、軍方高層人物和需承擔責任的政府官員辭職,以及向受害者作出實質性的賠償——「酷刑」這個詞都有可能繼續被禁用。本屆政府要公眾相信美國的意圖是高尚的,美國的價值是普世的,並以此作為終極的、必勝主義的合理辯解,宣稱美國有權在世界舞台上採取單邊主義行動來捍衛其利益和安全;而承認美國人對囚徒施加酷刑,將與本屆政府要公眾相信的一切背道而馳。
布希政府及其辯護者們尋求的,主要是限制一場公關災難——照片的傳播——而不是處理這些照片暴露的領導層和政策所犯下的錯綜複雜的罪行。首先,是避開現實,把矛頭轉移到照片本身。政府最初的反應是說,總統對這些照片感到震驚和噁心——彷彿錯誤或恐怖的是圖像本身,而不是圖像所揭示的事情。還有就是對「酷刑」這個詞的迴避。囚徒可能成了「虐待」的對象,最終成了「羞辱」的對象——最多只承認這些。國防部長唐納德·拉姆斯菲爾德在新聞發布會上說:「我的印象是,迄今被指控的是虐待,而我相信這在技術上是不同於酷刑的。因此我不談『酷刑』這個詞。」
由於對伊拉克和阿富汗監獄里大多數被拘留者的指控都是子虛烏有的——紅十字會報告說,百分之七十至九十的被關押者,似乎並沒有犯什麼罪,只不過是在錯誤的地點和錯誤的時間里,在某次掃蕩「疑犯」的行動中被抓——所以,拘押他們的主要理由是「審問」。審問什麼?什麼都審問。被拘留者可能知道的任何事情。如果審問成了無限期拘留囚徒的理由,那麼肉體威逼、羞辱和酷刑就不可避免了。

更可怖的是,由於這些照片原是要傳閱和被很多人觀賞的,因此: 這一切全是為了取樂。遺憾的是,取樂這個理念——與布希要說服世界相信的相反——正愈來愈成為「美國的真正本質和用心」的一部分。要衡量美國生活中對暴行日益接受的程度,是非常困難的,但證據比比皆是,從成為男孩子們主要娛樂的錄像殺人遊戲——距出現《審問恐怖分子》的錄像遊戲的日子真的很遠嗎?——到已在青少年一時熱衷的集體儀式中成為流行病的暴力。沒錯,暴力犯罪下降了,然而輕易在暴力中找到樂趣的情況卻似乎上升了。從對眾多美國郊區中學的新生施加無情折磨——理查德·林克萊特一九九三年的電影《年少輕狂》中對此有描述——到大學迎新會和球隊迎新會捉弄儀式上的肉體暴力和性羞辱,美國已成為這樣一個國家: 暴力幻想和暴力實踐被視為良好的消遣——取樂。九九藏書
對那些認為這場戰爭推翻了當代最兇殘的一個獨裁者因而覺得這場戰爭有一定合理性的人來說,用這些圖像來概括美國在伊拉克的努力未免「不公平」。一場戰爭,一次佔領,將不可避免地由花毯式的繁複的行動構成。是什麼使某些行動具有、而另一些不具有代表性呢?問題不在於是否有某些個人(也即「不是每個人」)施加酷刑,而在於是否有計劃有步驟、獲授權、被容忍。所有行動都是由某些個人做的。問題不在於這種事情是由大多數或少數美國人做的,而在於本屆政府所制訂的政策和執行這些政策的各部門是不是實質上使得這些行為有可能發生。
但是,限制照片公開的真正推動力,將來自這樣一種持續的努力,也即保護本屆政府和掩蓋在伊拉克的治理不當——這就要把照片引起的「憤慨」等同於一場旨在削弱美國軍事力量和破壞美軍執行當前任務的運動。就像很多人把電視播出在入侵和佔領伊拉克過程中美軍被殺的照片視作含蓄批評這場戰爭一樣,將有更多人把傳播新照片和進一步玷污美國的形象視作不愛國。

很可能,為數頗多的美國人寧願想像對其他人類——他們作為我們假定或懷疑的敵人,已喪失他們的權利——施加酷刑和羞辱是天經地義的,而不願承認美國在伊拉克的冒險是愚蠢、昏庸和姦詐的。至於把酷刑和性羞辱當作取樂,這種趨勢在美國繼續把自己變成設防國家,把愛國定義為無條件尊敬武裝力量和尊敬國內監視極大化的必要性的情況下,看來是難以阻擋的。我們的軍隊曾宣稱要「震懾」伊拉克人。令人震懾的是這些照片向世界宣布美國人送來什麼: 一套公然藐視國際人道公約的犯罪行為模式。士兵們在他們所犯的暴行面前擺姿勢、豎起大拇指,再把照片發送給他們的老友。我們應該大感震驚嗎?我們的社會是這樣一個社會,以前你幾乎可以犧牲一切來掩飾你個人生活的秘密,現在你吵嚷著要求被邀請到電視節目上暴露自己的私隱。這些照片與其說是揭示對不道歉的暴行的毫無保留的欣賞,不如說是揭示一種無恥文化。

那麼,真正的問題並不是照片本身,而是照片所揭示的發生在被美國扣押的「疑犯」身上的事情,對嗎?錯: 照片所展示的恐怖,與拍攝照片的恐怖——施虐者對著他們那些無助的階下囚擺姿勢和幸災樂禍——是不可分割的。第二次世界大戰中的德國士兵拍攝了他們在波蘭和俄羅斯所犯的暴行的照片,但是劊子手們讓自己與受害者合照卻難得一見,雅尼娜·斯特魯克最近出版的一本書《拍攝大屠殺》就是明證。九*九*藏*書勉強可以跟這些照片相提並論的,也許只有在一八八年至一九三年被施加私刑的黑人受害者的某些照片,照片顯示美國人在某具吊在他們背後樹上的黑人男子或女子殘缺不全的赤|裸屍體下齜牙而笑。這些私刑照片是一次集體行動的紀念品,行動的參与者完全覺得自己的所作所為是天經地義的。來自阿布格萊布的照片也是如此。
看著這些照片,你會問自己: 怎麼可以對著另一個人的痛苦和羞辱咧嘴而笑?怎麼可以牽著警犬威脅赤身裸體、戰戰兢兢的囚徒的陰|莖和大腿?怎麼可以強迫帶腳鐐、蒙住頭的囚徒手|淫或彼此模仿口|交?你還會覺得,這樣問未免太天真了,因為答案是不言而喻的: 一些人就是這樣對待另一些人的。強|奸和對陰|莖施加痛苦,是最普通的酷刑形式之一。不限於納粹集中營和在薩達姆·海珊統治下的阿布格萊布監獄。當美國人被告知或被教唆,覺得那些他們對之擁有絕對權力的人活該受到羞辱和折磨時,他們這樣做。當他們被引導去相信那些被他們施加酷刑的人屬於一個低等種族或宗教時,他們這樣做。這些照片的意義不僅在於有人做了這種事情,而且在於施加者顯然不覺得照片所展示的有什麼不妥。
色|欲生活對愈來愈多的人而言,是可以在數碼攝影和錄像中捕捉的東西。酷刑作為可以被記錄的東西,當它含有性|愛成分時,也許更具吸引力。這確實是發人深省的,也即隨著愈來愈多的阿布格萊布照片進入公眾視野,酷刑照片竟然與美國士兵彼此性|交的色情圖像交織在一起。事實上,大多數酷刑照片都有色情主題,例如在那些脅迫囚徒們表演或模仿性行為的照片中。一個例外,是一幅已成為經典的照片: 一名男子站在箱子上,被蒙住頭,綁著電線。據報道,他被告知,如果他跌下來,就會觸電而死。然而,被綁在痛苦位置上或被迫伸開雙臂站立的囚徒的照片並不多見。它們是酷刑,這是毫無疑問的。你只要看看受害者臉上的恐懼就知道了。但大多數的照片似乎是一場酷刑和色情大匯演的一部分: 一名年輕女子用皮帶系著一名裸體囚徒牽著他到處走,就是一個典型的施虐女主角形象。而我們不知道,到底對阿布格萊布囚徒施加的性酷刑的靈感,有多少來自互聯網上的色情影像——這些色情影像庫存量龐大,普通人都競相模仿,並在網上播放。
反彈已經開始了。美國人正被警告勿沉溺於一片自我譴責聲中。繼續公開照片正被很多美國人理解成暗示我們無權捍衛自己:歸根結底,是他們(恐怖分子)挑起的。他們——奧薩馬·本·拉丹?薩達姆·海珊?這有分別嗎?——先襲擊我們。俄克拉何馬州參議員、參議院軍事委員會(拉姆斯菲爾德部長曾在該委員會面前作證)共和黨成員詹姆斯·恩霍夫坦率承認,他更憤慨于照片引起的憤慨,而不是憤慨于照片所揭示的事情,而他敢肯定他並非該委員會唯一有這種感覺的成員。恩霍夫參議員解釋說:「這些囚徒,你知道他們不是因為違反交通規則而被送進那裡。如果他們被關在1A或1B牢區,這些囚徒,是因為他們是殺人犯,他們是恐怖分子,他們是叛亂分子。他們之中很多人的手上可能沾著美國人的血,而我們卻在這裏關心這麼一些人的待遇。」錯在「媒體」,它們挑起、並且還將繼續挑起世界各地對美國人發動更多的攻擊。將有更多美國人死亡。因為這些照片。
如果有什麼不同,那也是由拍攝行動日益無所不在造成的不同。這些私刑照片符合照片作為紀念品的性質——由某個拍攝者拍下,以便收藏、夾進相簿、展示。然而,美國士兵在阿布格萊布監獄拍攝的照片,卻反映了照片流傳方式發生的一次轉變——更多是傳播信息而非儲存物件。士兵們普遍擁有數碼相機。以前,拍攝https://read.99csw.com戰爭是攝影記者的專利,現在士兵們自己全都成了攝影師——記錄他們的戰爭、他們的取樂、他們對自己認為是好看的畫面的觀察、他們的暴行——然後彼此交換圖像,以及用電子郵件發送到全球各地。
從這個角度看,則這些照片即是我們。換句話說,這些照片代表著任何外國佔領軍的腐敗加上了布希政府的特殊政策。比利時人在剛果、法國人在阿爾及利亞,都曾對被鄙視的、頑抗到底的當地人施加酷刑和性羞辱。除了這一遺傳性的腐敗,還有伊拉克的美國統治者令人大惑不解、近於完全未做準備的狀態,他們就以這種狀態來處理這個國家獲得「解放」——也即被征服——之後的複雜現實。此外,尚有布希政府那些支配一切的特殊信條,也即美國已發動了一場沒有終結的戰爭(針對一個叫做「恐怖主義」的變幻無常的敵人),而那些在這場戰爭中被拘留的人,只要總統如此認定,則他們就是「非法的作戰者」——這項政策,是國防部長拉姆斯菲爾德早在二二年一月就闡明的——因而,按拉姆斯菲爾德的說法,他們「在技術上不能享有《日內瓦公約》的任何權利」,如此一來,則數以千計未經審訊或未與律師接觸就被囚禁于「九一一」之後設立、由美國人管理的監獄里的人,成為各種殘忍和罪行的受害者,也就順理成章了。
讓這些披露美國軍方和文職當局授權在「全球反恐戰爭」中施行酷刑的材料變成一個關於影像的戰爭——和反對影像的戰爭——的故事,將是極大的錯誤。美國人被殺,不是因為這些照片,而是因為這些照片所暴露的正在發生的事情,這些事情是在一條上達布希政府最高層的指揮鏈的命令和共謀下發生的。但是照片與現實之間的差別——就像輿論導向與政策之間的差別——是很容易消失的。而這正是本屆政府希望發生的。
以為總統和國防部長以道歉或表示「噁心」作為回應就已經足夠,這種想法等於是侮辱人們的歷史感和道德感。對囚徒施加酷刑,並非偏離正軌,而是「要麼支持我們要麼反對我們」的世界鬥爭教條的直接後果。布希以這些教條尋求改變、激烈地改變美國的國際立場和重塑眾多的國內製度和職權。布希政府使國家捲入一場假宗教信條的戰爭,沒有終結的戰爭——因為「反恐戰爭」正是這種戰爭。發生在美國軍隊管轄的這個新的國際監獄帝國里的事情,甚至已突破法國魔鬼島和蘇俄古拉格系統的臭名昭著的程序,因為法國的監獄島首先就有審訊和判刑,而俄羅斯監獄帝國也有某種控罪和有具體年數的判刑。沒有終結的戰爭被用來證明沒有終結的禁錮的合理性。那些被關押在不受法律約束的美國刑罰帝國里的人,是「被拘留者」;因為「囚徒」這個新近被取代的詞可能意味著他們擁有國際法和所有文明國家的法律所賦予的權利。這場沒有終結的「全球反恐戰爭」——對阿富汗的尚算合理的入侵和在伊拉克的無法取勝的蠢行,都已被五角大樓的法令歸入這個名下——將不可避免地導致把任何被布希政府宣稱為可能的恐怖分子的人士妖魔化和非人化: 一個不打算拿出來辯論且事實上往往是秘密地製造的定義。
這些照片不會消失。這是我們生活其中的數碼世界的本質。事實上,它們看來是必要的,否則怎能讓我們的領導人承認他們就快出問題了。畢竟,國際紅十字會就美軍首先在阿富汗繼而在伊拉克開設的監獄里發生「被拘留者」和「嫌疑恐怖分子」遭殘酷懲罰而撰寫的報告的結論,以及新聞記者的報道和人道組織的抗議,已流傳了一年多了。布希或切尼或賴斯或拉姆斯菲爾德是否讀過這些報告,頗值得懷疑。顯然,是當照片已經壓制不住並公開出來了,他們才注意;是照片使布希及其夥伴覺得這一切是「真實」的九*九*藏*書。在此之前,只有文字,而在我們這個無限自我複製和自我傳播的數碼時代,文字更容易被掩蓋,也更容易被忘記。
活著即是被拍攝、記錄自己的生活,並因此繼續生活而沒有意識到或宣稱沒有意識到攝像機正不停地對準自己。但活著也是擺姿勢。行動即是在被錄成影像的行動群體中分享。一邊看著無助、遭捆綁、裸體的受害者被施加酷刑一邊露出滿足感,只是故事的一部分。還有更深一層的滿足感,也即被拍攝: 如今在鏡頭前他們的反應往往不再像從前那樣目光獃滯、直視,而是神采奕奕。那些事件有一部分就是設計來拍攝的。那咧嘴而笑是為鏡頭咧嘴而笑。在勒令脫|光衣服的男人疊在一起之後,如果你不拍張照紀念,就好像缺了點什麼。
長久以來——至少六十年來——攝影已為怎樣判斷和回憶重要衝突鋪設了軌道。西方的紀念館如今幾乎清一色都是視覺的。攝影對我們回憶事件的哪些方面具有不可抑制的決定性力量,而現在看來,各地人們在談起美國去年對伊拉克發動的那場先發制人的惡臭的戰爭時,很可能會立即聯想到美國人在薩達姆·海珊最臭名昭著的監獄阿布格萊布監獄里對伊拉克囚犯施加酷刑的照片。
文字可改、可增、可減。十年前盧安達的胡圖族在短短几周內屠殺其鄰族圖西族約八十萬人時,正是美國政府竭力迴避「種族滅絕」這個詞暴露了美國政府無意做任何事情。拒絕用其真正的名稱——也即酷刑——來形容發生在阿布格萊布監獄的事情——以及發生在伊拉克其他地方、阿富汗和關塔那摩灣的事情——其無恥就如同拒絕把發生在盧安達的種族滅絕稱為種族滅絕。這裡是一個美國也是其簽約國的公約對酷刑的定義:「為了達到獲得某個人本人或第三者的資料或供詞等目的,而蓄意使這個人遭受無論是肉體上或精神上的嚴重痛苦的任何行為。」(這個定義來自一九八四年的《禁止酷刑和其他殘忍、不人道或有辱人格的待遇或處罰公約》。類似的定義在習慣法和各種條約中存在已有一段時間,始於一九四九年的四個日內瓦公約[都列為「第三條」],最近很多人權公約也都有。)一九八四年的公約宣稱:「任何特殊環境,不管是戰爭狀態或戰爭威脅、國內政治動蕩或任何其他公共緊急情況,都不能被用作酷刑的合理辯解。」所有關於酷刑的公約都具體列明酷刑包括意圖以羞辱方式對待受害者,例如勒令囚徒在牢房和走廊赤身裸體。
愈來愈多人親自記錄自己的行為。至少在美國,或者說特別在美國,安迪·沃霍爾關於實況拍攝真人真事的理念——生活未經編輯,為什麼生活紀錄要編輯——已成為無數網上直播的準則,在這些網上直播中,人們記錄自己的一天,做自己的真人秀。我在這裏——醒來打哈欠伸懶腰,刷牙做早餐送孩子上學。人們記錄自己各方面的生活,儲存在電腦檔案里,然後到處寄。家庭生活與家庭生活的紀錄并行——哪怕是當,或者說特別是當家庭陷入危機或恥辱的劇痛中。毫無疑問,歷時多年、孜孜不倦、持續不斷彼此用家庭錄像機拍攝談話或獨白,是近期一部由安魯德·賈雷基製作的、關於長島一個家庭捲入孌童控罪的紀錄片《捕捉弗里德曼一家》中最令人震驚的材料。
傳媒也許會自我審查,但就像拉姆斯菲爾德承認的,要審查駐海外士兵是困難的,他們不像舊時那樣寫家書——軍方審查員九九藏書可打開家書,塗掉他們認為難以接受的句子。今日的士兵就像遊客,就像拉姆斯菲爾德所說的:「他們帶著數碼相機到處跑,拍攝這些難以置信的照片,然後違反法律,把它們發送給傳媒,令我們吃驚。」政府多方面努力,企圖扣壓這些照片。目前,他們的理據正在法律上找到支持: 現在這些照片被列為未來刑事案件的證據,如果公開,可能會造成偏見,影響審判結果。參議院軍事委員會共和黨主席、弗吉尼亞州參議員約翰·沃納在觀看了五月十二日那一大批對伊拉克囚徒實施性羞辱和暴力的圖像之後說,他「非常強烈地」感到,新照片「不應公開。我感到這可能會危及武裝部隊的男女士兵,他們正在服役,風險很大」。
畢竟,我們正處於戰爭中。沒有終結的戰爭。而戰爭即地獄,比任何把我們拖入這場惡臭的戰爭的人所可能預期的更可怕的地獄。在我們鑲滿鏡子的數碼大堂中,這些照片不會消失。不錯,看來一張照片勝於千言。即使我們的領導人選擇視而不見,也仍會有數以千計的新快照和錄像湧現。無可阻擋地。
現在看來,這些照片還會繼續「攻擊」我們——就像很多美國人必然會覺得的。人們會習慣這些照片嗎?有些美國人已經表示他們看夠了。然而,世界各地的人並未看夠。沒有終結的戰爭: 源源不絕的照片。現在編輯們會辯論是否刊登更多,或辯論未刪剪就刊登(未經刪剪的照片,尤其是一些最著名的圖像,例如一個被蒙住頭、站在箱子上的男子,會帶來不同的、在某些情況下更怵目驚心的觀感)是否會變成「壞品味」或太有政治含義?所謂的「政治」,也即批評布希政府的帝國計劃。因為毫無疑問,這些照片誠如拉姆斯菲爾德在作證中所說的,將會損害「武裝部隊那些誠實的男女士兵的聲譽,他們正勇敢地、負責任地、極其稱職地在全球各地捍衛我們的自由」。這種損害——對我們的聲譽、我們的形象、我們作為唯一超級大國的成功——是布希政府最為痛惜的。至於保護「我們的自由」——世界百分之五人口的自由——為何需要動用美軍到「全球各地」,則幾乎未被我們的民選官員提出來辯論過。美國把自己視為潛在或未來的恐怖的受害者。美國無非是在自衛,防止偷偷摸摸的死敵的襲擊。
以前被列為色情的東西,被列為極端施虐受虐狂的行為——就像皮爾·保羅·帕索利尼幾乎使人不忍卒睹的最後一部電影《薩洛》(一九七五)所描寫的墨索里尼時代結束時發生在義大利北部一座法西斯碉堡里的酷刑狂歡——如今正被某些人正常化,當成過癮的遊戲或發泄。一名電台聽眾在電話中對魯什·林博和數百萬收聽他的清談節目的美國人說,「疊裸漢」就像大學迎新會捉弄儀式上的惡作劇。我們不禁想知道,這個致電者看過那些照片嗎?這無關緊要。這個看法——或這是幻想?——說到了要害。也許仍可以令某些美國人震驚的是林博的回答:「正是!」他大聲說。「這正是我的看法。這跟發生在骷髏會入會儀式上的事情沒有多大分別,我們會因此而毀掉他們的生命,我們會妨礙我們的軍事努力,然後我們就會因為他們尋尋開心而毀掉他們。」這裏所說的「他們」,是美國士兵,也即酷刑施加者。林博繼續說:「你們知道,這些人每天被人開槍襲擊。我說的是尋尋開心的人,這些人。你們聽說過情緒宣洩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