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迪迪醒得很晚。把不情不願的狗牽到地下室,交給管理員十美元,請他幫忙照看一個星期。管理員的小公寓的地上鋪滿綠色的油氈。冉的表現與帶它去看病時一樣,一邊嗚嗚叫著,一邊在油氈上拖著爪子。迪迪連哄帶嚇地把它拉進廚房。管理員的孩子們馬上就想跟它玩耍,而做父親的則頓時顯出想反悔的神色。「沒事兒的,托里斯先生,」迪迪對他說,「我一走它就安靜了。」如果迪迪能像自己假裝的那麼自信就好了。冉的哀號讓他胃裡一陣翻湧。
「好人迪迪」正出差在外。迪迪是他家裡用的小名,(現在)只有他弟弟以及幾位兒時的朋友還這麼叫他。保羅每次進城,往往事先也不打個招呼,就徑直闖進他的辦公室或在凌晨三點來到他的住處,高聲嚷著:「喂,迪迪!」「好人」是迪迪偶爾自封的雅號,帶有幾分自嘲的意味。類似的稱呼還有:「好心腸的迪迪」,「好說話的迪迪」,「好好先生」。對於除他自己和兒時朋友之外的人來說,他的大名叫道爾頓。
對他而言,所有的氣候都不再宜人。在去年冬季的雪天里,他熱燥難耐,常常覺得穿不住棉衣,而在剛剛過去的夏天裡,即使是烈日之下,他也感到冷颼颼的,不管穿多少衣服也無法暖和起來。(現在)秋天到了。又一個半人造的曼哈頓之冬即將即位。讓人司空見慣的季節變換。眼看著九月將去,十月將臨,迪迪知道隨之而來的是什麼。是令人不快的事。也許他在準備自衛。是不是因為這樣,迪迪的雙手才不像從前那樣聽使喚呢?在最糟糕的時候(現在),他的雙手彷彿被鬼魂所附,想做不該做的事情。
對面的靠窗位置上坐的是一個女人,她穿著褪了色的羊毛套裝,灰白的頭髮亂蓬蓬的,一雙小眼睛很銳利,她的腳邊有兩隻鼓鼓囊囊的購物袋。袋子里也許裝著食品。可這趟旅程並不是太長。是帶給吵鬧而又淡漠的孫子們的禮物吧?迪迪猜想,不管包里裝的是什麼,她準是一個喜歡費力卻總是難得討好的女人。
「我去看看是怎麼回事。」迪迪如果停下腳步,轉回身去,就會同情她,就會在承載著石塊之外,再加上她這個負擔。「好說話的迪迪」給了自己一項不同的、不太有騎士精神的任務。但是應該更有用處。
迪迪盯著郵票販子那時亮時暗的煙頭,漸漸有些撐不住了。他的身體原本是個還算統一的王國,此刻卻要鬧分裂,想造反。他的肚子猶如一個滿是磚頭的箱子,胸口就像裝著泥鰍的水桶。耳朵里有血液涌動的聲音;一道道灰白的微光像黯淡的閃電一樣,在彎彎曲曲地從左到右晃動。隔壁包廂的門「咣當」一聲關上了。接著,過道里亮起昏暗的光,可能是那位閃爍其辭的傳話人在走進下一節車廂之前打開的、專備應急之用的手提電燈。眼下是緊急狀態嗎?至少(現在)還沒有漆黑一片。
迪迪(現在)感到無聊了。報紙已經看完。肚子也餓了。只要坐火車,迪迪就會產生飢餓感。坐立不安。乘務員來查票了。誰的票呢?我們的票。特快列車從許多千篇一律的車站疾速駛過,中途沒有停車,而迪迪與任意幾位旅客關在一起。不過,作為生命的同路人,迪迪儘管心灰意冷,卻又本性難移地抱著希望,所以,他要努力找出人與人之間的區別。他抬起目光,緩緩地、隨意地朝包廂里的人看去——目不轉睛地打量未免顯得失禮。
下面該幹什麼呢?所有應當考慮的問題都已經列印在標準規格的黃色紙張上,並用夾子夾好,此刻正放在頭頂行李架上的公文包里。其他的就沒法去想了。迪迪把報紙擋在面前,慶幸能用這堵牆將自己與同行的旅客隔開。包廂是一處公共場所,對所有的人開放。不過也有某種親密的氛圍。最多六個人被關在一起,暫時與外面的所有人隔絕。旅途中的小隔間。不由自主地共處一室,倒是增加了秩序的力量。
對他而言,所有的情形都危機四伏。無論迪迪幹什麼都無濟於事,也沒有不好不壞的情形。他要麼因為恐懼而無法動彈,要麼在竭力壓抑神經質的慌亂,這要根據他具體的情緒而定。最糟糕的時候又來了。
「只管壓過去好了,」姑娘輕輕地說。原來不是聾子。不愛講話而已。
正點發車。我們離開城裡,朝西北方向駛去。迪迪佔據靠窗的位置,在硬邦邦的座椅上盡量讓自己的瘦屁股坐得舒服一些。在頭一個小時里,迪迪翻閱著在火車站買來的厚厚一沓《時報》。沒必要東張西望。再說,他經常走這條線,當我們從市郊疾馳而過時,對車窗外的有限景象他早就了如指掌。如果每一座工廠都有一尊煙囪,如果所有的屋舍都是未加裝飾的青磚瓦房,如果發電廠就是發電廠,而監獄總是關押犯人的地方——那還有什麼好看的呢?要尋找差異,關注細節,那是第一次看的人的所為。在以往的行程中,迪迪總是能隨遇而安,因而常常能透過車窗觀看外面的房屋——對那些房屋,他可以像做白日夢一般接受或者拒絕,儘管他從沒有在裏面居住過。但這一次,迪迪拒絕了車窗所提供的經過安排的景色。
「我猜是位收藏家。」我們沒有看到牧師抬起頭。他的嘴巴動了動,傳出溫和的聲音,但嘴巴周圍仍然毫無表情。這是一張精神分析師在接受初期訓練時的面孔。矇著面紗,表情木然,基本上不動聲色。
最後,誘惑發話了。對語言一無所知的雙手需要大腦的同意,而大腦由詞語所滋養。這是一堆十分鄭重的詞語。迪迪鄭重其事地打算自盡,有天晚上便吞了半瓶安眠藥;他已經遛過狗了,冉(現在)就躺在客廳的壁爐前。時間是十二點半;迪迪走進卧室,關上房門,躺到床上,閉上眼睛。開始飄了起來,軟綿綿的,十分安詳。隨後陷入一片黑暗,也不知道過了多久,只覺得難以呼吸。他能聽到呻|吟,有人在發出驢叫般的聲音。胃裡翻江倒海。他一頭從床上栽下來,落在一種硬邦邦的東西上。堅實的地板上,有什麼東西濕漉漉的,發出難聞的氣味https://read.99csw.com。冉在狂吠,他對門的鄰居——那位漂亮的外百老匯女演員——在對著他大喊。他被抬進一輛卡車的車斗里。接著,有位年輕的黑人在按摩他僵硬的四肢,並將一台洗胃機推到他的新床邊,那黑人看上去整潔清爽,穿著白衣白褲,但身上有嘔吐物的氣味。迪迪羞愧難當,胃裡被抽洗一空。三天後,他出院了,體重減了二十磅。因為只有那些自知不過是看管或租用著自己生命的人才會進入圖謀自殺者的名單。正是由於知道自己有一條生命,才誘使人放棄生命。雖生猶死。所以希望死去。同樣,也希望再生。
迪迪聽到郵票販子急促而粗重的呼吸——即使還沒有說話,就暴露出了他的驚慌。(現在)他開口說話了。「你的意思是說,我們碰上了大麻煩。不管我們是坐在這裏不動,還是清除障礙往前走,或者從隧道里退回去,這條線上的下一趟火車都可能一頭撞在我們這趟的屁股上。」
他比迪迪還要驚慌嗎?眼下確實如此。迪迪對恐慌的反應一向很慢。他總是喜歡思考。他的腦子不錯。迪迪想起郵票販子此前盯著自己手帕的情景。大概是位疑病症患者。顯然是杞人憂天的類型。喜歡收集那種珍貴的小紙片。而且很痴迷。
手電筒光晃了晃,然後落在老太太的臉上。「女士,您讓我把話說完好嗎?」她倒抽一口氣,抬起了胳膊;手電筒光又垂了下去。「我們不得不停車,是因為鐵軌上有東西。前方,嗯,有什麼東西擋道了。」
全名是道爾頓·哈倫:為人溫厚,在賓夕法尼亞州一座中等城市長大,有良好的教養,上過收費昂貴的學校。性情隨和,是家裡的長子,雙親溫文爾雅,已經不聲不響地去世了。道爾頓(現在)已經三十三歲,看上去一表人才。比以往更文靜了。也許有幾分挑剔;有些喜歡說教。當他禮貌地跟別人說話時,總是習慣於得到對方的回答,對他(現在)生活其中的都市裡的無禮行為決不姑息遷就。但是也不懷恨。他屬於這樣一種人:不會虐待婦女,從不丟失信用卡,洗碗時決不會失手打碎盤子,對工作盡心盡責,對朋友慷慨大方,不管多麼累,每天半夜都要出去遛遛狗。這種人很難不討人喜歡,連災難也會避他三分。
「我不是司機,女士,」那傢伙回答。自以為是的癩蛤蟆。「我只是代為致歉。您可以接受,也可以不接受。」
「真是糟透了!」他又說了一句。聽起來很憤然。
我們默默地坐著,側耳傾聽透過迪迪和郵票販子背後的隔板所傳來的模糊話語。是同樣的談話嗎?迪迪想,不知道那個包廂的乘客是否聽信了乘務員閃爍其詞的解釋。或者是否正連珠炮的向乘務員提出各種急切的問題,如果他們有膽量感到驚慌的話。郵票販子划著了一根火柴。我們一個個都顯得模糊而憂鬱。那人已經把香煙夾在唇間了。當火苗湊近他的下巴時,迪迪以為會顫抖,卻沒有看到顫抖的跡象。
「我有支袖珍手電筒,」「樂於助人的迪迪」回答,「不知道管不管用。」
「我想,不會有人帶了手電筒吧,」牧師輕聲說。
「喂,請等一等!」
「是呀。」迪迪往前走去。他可不想束手就擒。
迪迪想,死亡就像平版印刷用的石版。一塊摸起來清涼光滑的石版能印出許多次死亡。除非在行家的眼睛看來,這些死亡會一模一樣。一塊稍加描刻的石版可以不斷地重複使用。
「年輕人,你幹嗎不呆在駕駛室或別的你該呆的地方,儘快讓火車開起來?」那位嬸嬸說。
「是在修路嗎?」迪迪問。
「但隧道無疑給堵住了,」乘務員扼要地說。
在那姑娘的另一邊,也就是迪迪對面的外側座位上,是一位大腹便便的牧師;火車剛一開動,他就把那張胖臉埋進自己的祈禱書里,一邊讀,下嘴唇一邊有節奏地顫動。祈禱書不像報紙一樣看完就完,而是可以一遍又一遍地反覆閱讀。這是什麼機制啊!「好人迪迪」有沒有可能成為牧師,總是閱讀某種一成不變卻值得閱讀的東西呢?這樣的好事也許不適合他。對「好好先生」來說實在是勉為其難。
「喂,你知道幾點了嗎?」
他站起身,感到頭暈目眩,只好抓住行李架,在跨過幾雙黑色的鞋子、老太太的包裹以及郵票販子腳邊廉價的公文包時,只是一直扶著那兒才沒摔倒。拉開門,走了出來。過道里的窗戶與包廂里的一樣,也是黑蒙蒙的,什麼都看不見。他解開領口,轉身向右,順著過道,朝與應急燈相反的方向走去。他盡量不去看每個包廂里那些東倒西歪、相互倚靠的模糊身影。為什麼大家說話時都壓低嗓門?哪個包廂里有嬰兒在啼哭。迪迪遠遠地看到,前面有個人在抽煙,那是唯一跟他一樣逃到過道里的人。走近后他才發現,那是個穿著寬鬆休閑褲的胖女人。迪迪縮胸收腹,一邊從她身旁側身而過,一邊說著「對不起」。
「喂,有人嗎?」他喊道。
隨著水位線的下降,純粹的事件浮出水面——它們奇形怪狀,彼此沒有聯繫。迪迪喘不過氣來,稍一挪動就會碰傷自己。迪迪,一事無成的兩棲人。
「大概是什麼問題?」牧師問。
迪迪來到這節車廂的盡頭后,面臨著一個選擇。
「別擔心,親愛的。你瞧,年輕人,這兒還有病人呢。」
「你看我們真的有危險嗎?」姑娘開口問道,迪迪不知道她在問誰。也不知道她是否像其他人一樣覺得情勢很危急,因為她畢竟什麼也看不見。
一切在無聲無息地耗盡,隨之耗盡的還有迪迪全部的意識,這損害了他最基本的行為能力。起床是一件令人絕望的痛苦之事,就像被拋上岸的魚兒在徒勞地掙扎,企圖從毫無意義的空氣中吸吮生命的甘泉。僅僅是「有一條生命」的人往往是在渾水中活動。正是因為這樣,他們才得以苟延殘喘。他們生存的訣竅就在於視而不見。但是,一旦這團渾水蒸發之後,他們生命中那低下、不可告人的隱秘一面就會暴露無遺。迷失的大陸得以重現,上面還有被毀滅的城池的廢墟,以及定格於死前的痛苦的古生物骨骼,骨骼上還依稀附著read•99csw•com一些殘肉,這是一幅空前蠻荒的景象。人們可以修復骨骼,可以重建廢棄的城池,但無法補救它們失落的、祛除了人性的本質。由於多少個世紀以來都遠離人類的目光,遠離人類的關注和渴望,第勒尼亞的貧瘠山巒無法與地球上任何已知的山巒相提並論。它們一定在那稀薄的空氣中不寒而慄,冷汗涔涔。
「沒錯,我是。而且也做這一行的生意。」穿粗花呢西服的男人似乎又要咳嗽或者吐痰。
要麼就乾脆下車,去查個究竟,弄清楚是什麼擋住了去路,並親眼看看在採取什麼措施。如果緊急狀態已經結束了怎麼辦?儘管乘務員還沒有帶回好消息。如果工作人員正在各就各位,司機正要拉動手柄,開動火車,那該怎麼辦?
極力控制住自己有力的雙手。因為這兩種時候開始對迪迪產生不祥而莫名的誘惑。
「這樣的蠢事我真是前所未聞,」老太太說,「聽見了嗎,海絲特?」難道她還是聾子不成?迪迪暗暗想著。
「他們要麼可以清除障礙,也許並不是太難,你知道,可能只是個惡作劇。要麼還可以把車倒回去。」
穿粗花呢西服的男人將手帕塞回口袋,清了清喉嚨,拿起雜誌。我們(現在)可以看到封面了。《集郵年鑒》。
「沒有,」牧師說。
「我們不得不在隧道里停車。」
「沒有,親愛的,」嬸嬸說。
就在這時,突然一片漆黑。我們的談話也戛然而止。迪迪想起這裡有條隧道,離城裡約有兩小時的車程。但包廂和過道里的燈為什麼也熄了?這是為什麼?別管它吧。從包廂陷入黑暗的那一刻起,大家都住了口。我們想等待,想進入黑暗和沉默。然後,經過一段可以忍受的間歇,在隧道盡頭再度撿起剛才被打斷的話題,漫無邊際地聊下去。火車在黑暗中疾馳,似乎越來越快,猶如水平方向的降落,讓大家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就在迪迪根據自己的印象覺得隧道應該已經被甩在後面時,火車突然一個急剎,發出刺耳的聲音,然後停住了。嘆息,驚叫,無數只手在亂動。傷著什麼人了嗎?大家頓時你一言我一語地說起話來。如果說黑暗讓我們住了口,那麼黑暗加上停車則讓我們重新打開了話匣子。面對新的情況,做出新的舉動。哦,也不算太新。我們並不擔心。火車很可靠。迪迪看了看自己的夜光錶。我們在隧道里至少呆上七分鐘了。接著,我們看到過道里搖搖晃晃地出現了一束燈光,聽見隔壁包廂的門被拉開了。有個低沉的聲音說了句什麼,我們聽不清楚。門「咣當」一聲關上之後,迪迪豎起耳朵,等待一種更近、更刺耳的聲響。這些人有明顯的官僚作風,總是重手重腳,大模大樣。而迪迪算得上是一位見多識廣的旅客。(現在)的情形很像是過去發生在可笑的歐洲的邊防檢查,可這兒是一個大國,太大了;我們不是在邊境線上,而是在隧道中間。果然,我們包廂的門被拉開了。門口出現了一束手電筒光,後面印出一個男人的模糊身影。「女士們,先生們,我代表列車長向你們表示歉意。」
迪迪並非真正地活著,而只是有一條生命。這兩者不是一回事。有些人就是自己的生命本身。還有些人,比如迪迪,只是棲身於生命之中。他們就像沒有安全感的房客,總是不清楚哪些東西是自己的財產或租約什麼時候到期。或者像拙劣的繪圖員,為某個異國他鄉一遍遍地描繪著錯誤百出的地圖。
我們似乎都沒有打算接話。
「還有什麼情況?」迪迪問。
一切在漸漸耗盡,迪迪按部就班的生活的方方面面都是如此。猶如一座房子,由地下室里一台大型發電機提供電源。迪迪幾乎真真切切地感覺到發電機的能量正越來越小。或者說感覺到發電機出了嚴重故障,在「噗噗」亂叫。噴出一股污物,滲進迪迪的生活,佔滿他地上的空間,弄髒了他的漂亮傢具,於是他不得不尋求藏身之處。蜷縮在一個小角落裡。但是,就算迪迪試圖為自己保留的地方再小,也難保安全。如果固體的東西無法闖入,那台能量即將耗盡或愛搗亂的發電機所釋放的污物就會變成液體,然後四處蔓延,像一張皮似的鋪展開來。發電機會噴出一股油污,臟乎乎的,刺鼻難聞,將所有的一切——不管是人還是物,是粗鄙還是珍貴,是醜陋還是尚存幾分美質——都籠罩其中。污染了迪迪的世界,使它變得無法使用。無法棲身。
他下了火車。
對他而言,所有的工作都已失去意義,所有的地方都不再友好,幾乎所有的人都面目猙獰,所有的氣候都不再宜人,所有的情形都危機四伏。
公司在位於州北的總廠召開了為期一周的會議。來自國外的競爭愈演愈烈,使紐約辦事處憂心忡忡。老字號公司不能躺在功勞簿上睡大覺。要從研發、生產、廣告和銷售等部門集思廣益。迪迪是廣告部的副主任,被邀請全程參加會議。杜瓦可能會在星期三來參加,也可能不會。
她正滿臉迫切地對坐在她右邊的姑娘悄悄說著什麼,那姑娘長相十分清秀,看上去似乎在聽,但是好像有什麼東西——也許是臉上的那副大墨鏡——使她可以不用答話。那鏡片顏色很深,黑中泛綠,完全遮住了姑娘的眼睛,迪迪不禁想到,不知道她戴著墨鏡能否看得清楚。你碰到一堵牆了!
「五點十九分,」迪迪回答。他的聲音清楚了一些。他咬緊牙關,感覺到那女人的憂慮像觸鬚一樣纏繞著他的腳踝。她似乎想觸摸他。
「我馬上就回來,」乘務員說。「咣當」一聲。我們聽見左邊隔壁的包廂門被拉開了。人跟牛沒有兩樣,迪迪想。為什麼沒有人尖叫?或者哭泣?或者祈禱?為什麼他們反而那麼迫不及待地相信一切都會平安無事?
「要不了多久。差不多一個小時吧,」乘務員回答,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他(現在)正在退開,一邊隨手開始關包廂門。
「哦,」乘務員(暫且不管他是不是乘務員)說,「一旦他們弄清這裏到底是隧道的中段還是快到盡頭……我是說,因為https://read.99csw.com我們可能進錯了隧道。」
「聽著,各位,別為難我好嗎?我只是奉命來傳個話,告訴大家,司機和列車長這會兒正在商討——」
「這還用你說!」嬸嬸搶白道。
他站在那裡猶豫不決。不,不用怕。就算火車沒等他回來就已經開動,開始時也一定會很慢。還來得及抓住扶手爬上來。迪迪想清楚后,拿定了主意。他用力扭開我們車廂盡頭的火車門,放下鐵踏板。
直到最後,迪迪的外表開始對這種了無生氣、一成不變的生活做出了證明。隨之而來的是無法抵禦的眩暈,這種眩暈在九月份的煎熬中達到頂點,終而引發九月三十日的決定,接著是住院,然後是足不出戶,獨自一人度過誠惶誠恐的四天。他(現在)真的是骨瘦如柴了。帶在身上的鑰匙、錢包、香煙、硬幣、小刀、袖珍手電筒以及優等生徽章都變得沉甸甸的。他每天晚上只睡兩三個小時,而一旦睡著,也總是夢魘不斷,直到筋疲力盡地醒來。另外他吃得也很少。瘦下去的肉是心靈的脂肪,很難再長回來。迪迪得去一趟裁縫店了,因為他(現在)發現自己的衣服與冒著虛汗的皮膚之間空蕩蕩的。他意識到自己從脖子到腳踝已經衣帶漸寬,除非是走動時口袋裡的東西撞上肋骨和大腿,他不能永遠有這種感覺吧?但是有什麼東西在膨脹,有一堵牆在越變越寬。

「告訴你們吧,我再也不會坐這條線上的火車了,」郵票販子說。他清了清嗓子。
「難道該走的隧道就不會堵嗎?」牧師問。
隨後他乘計程車到了火車站,登上星期天下午的「私掠船」號列車,進入倒數第三節車廂。這是一列嶄新而豪華的特快專車,每節車廂都按照歐洲風格被隔成數間可容納六人的包廂。通過復古而實現了創新。
「放心吧,女士。我們會很快開車的。」
緊挨著迪迪的左邊,坐著一個穿著粗花呢西服的男人,他面色紅潤,身材魁梧,臉上的鬍子颳得乾乾淨淨,身上有股廉價護膚液或古龍水的氣味。他與迪迪年齡相仿。火車剛一開動,他就把一本大雜誌攤開在膝頭上,但是並沒有拿起來看,而是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手帕,輕輕地朝裏面吐了一口痰,然後一直坐在那兒,悶聲不響地看著手帕。即使在火車轉彎,車身側斜時,雜誌也沒有從他膝上掉下來。
重新上班后的三周里,一切似乎真的不再那麼痛苦難受了。周末時,他呆在家裡看看書,聽聽音樂。幾乎不吃什麼東西。在周五或周六的晚上,他只是打打盹,而沒有想要一覺睡到天亮。不過到星期天的晚上,他會盡量按正常時間上床。工作日期間,他像以往那樣八點鐘起床。鬧鐘的聲音太過刺耳;他用來叫醒自己的是一台調到調頻WOR音樂台的定時收音機,播放的永遠是熱門樂曲榜前四十名曲子的排名升降。接著做早晨該做的事情,但往往不包括早餐。遛遛狗,回來之後,簡單清理一下。家裡收拾得井然有序;所有的東西看上去既不是太潮濕,也不是太乾燥;室內的空隙既不太大,也不太小,走動起來很方便。然後到達辦公室。他那位板著面孔、毛孔很粗的上司邁克爾·C.杜瓦拿著一沓信件走了過來,這是需要迪迪處理的瓦特金斯公司與《科學儀器評論》雜誌社之間的往來信件。杜瓦說話時為什麼要向左歪著腦袋?他為什麼露出了笑容?為什麼讓那些唾沫堆在嘴角?迪迪強壓住噁心之感,手指撫摸著桌子上磨損的鋁邊,迫切地盯著飲水機。他那位獃頭獃腦的秘書正坐在自己的位置上,偷偷地拉扯著長筒襪。迪迪不介意處理文件。不過,他一貫喜歡潔凈,所以討厭更換打字機的色帶。而在製作新版面時,如果用墨汁描繪的細線突然變粗或形成墨團,他會沮喪得幾乎要哭出來。迪迪一度為自己的講究而自豪,覺得講究潔凈是舉手之勞。但最近以來,他懷疑那一切全是裝模作樣。鄙視自己的窮講究和神經過敏。「鄙視自己的人將自己視為自鄙者。」「可鄙的迪迪」。不過他就是這樣。就是這樣。不要發笑。
直到現在,那姑娘對一切都不置可否。也許是覺得難堪,也許是很生氣。也許是對嬸嬸的喋喋不休早已司空見慣?那位嬸嬸一邊嘮叨,一邊不停地撫摸著姑娘的臉頰、肩膀和胳膊,一副財產擁有者的愚蠢模樣。迪迪恨不得把老太太的雙手捆起來。可他又不願意讓她住口,不願意截斷這信息之流。自從一個月前發生的事件以來,對那些喜歡反覆訴說自己的疾病和手術的人,他比過去多了幾分耐心。不,還不僅如此。他聽任某種自己尚未意識到的更為大胆的慾望所驅使,在老太太的話語之河中漂流。他一邊與那位嬸嬸交談,一邊把目光停留在盲姑娘的身上。眼睛失明的人看不到迪迪,看不到他因為自殺未遂以及吃醫院里的配餐而變得憔悴不堪。但這姑娘如果願意的話,可以開口講話;而迪迪覺得她講起話來肯定不會像她嬸嬸,而是會幹凈利落。迪迪也想撫摸她。
迪迪起身離座,想把石塊從胸口移開。他得活動活動。「嗯,」他說,「我想去看看是怎麼回事。也許能找到什麼人進一步了解些情況。」
「就我們所知,沒有接到關於隧道施工的通知。」
迪迪覺得這是一樁榮幸的差事。而且帶有度假的意味。十月二十六日——也就是星期六——的晚上,迪迪收拾好行李,然後上了床,這一覺睡得比往常要好,其間做了一個夢。保羅和他藏在樹林里撿木柴,把它們碼成堆;突然,不知是腳下絆了一下還是被人推了一把,他掉進一個洞里。接著呢?一陣愚蠢的難過。保羅在大喊:「我幫不上你!」迪迪一邊往下墜落,一邊暗暗想著:真見鬼,我居然這麼弱不禁風。保羅將腦袋探到洞口,對著下面大叫:「迪迪!迪迪!」他嚇壞了,哭了起來。迪迪既不能安慰保羅,也無法救出自己。瓊在洞底等著他。她回來了嗎?不過那一部分夢境模糊了。
迪迪(現在)的感覺只能read•99csw•com用「恐慌」二字來形容。
「這條線上的下一趟車什麼時候到?」迪迪口裡問著,希望自己能幫上什麼忙。他的肩膀緊張得隱隱發痛。
迪迪(現在)恐慌起來。而其他人卻保持鎮靜。死的念頭不請自到,像大石塊一樣壓在他的胸口上。
「對吧,海絲特?醫生是這麼說的吧?」
「天啊,但願他們知道自己在幹什麼。」
對他而言,所有的工作都已失去意義。迪迪做起事來花的時間越來越長,但好像總也不能令人滿意。
由於再生的願望與死去的願望一樣強烈,迪迪一向都很珍視內心裡作為孩子的那個自己。瑪麗的寶貝摔倒了,碰著了腦袋。親一下!沒事兒了!一個單純活潑、有著可笑外號的孩童透過迪迪那雙溫和的、欲哭無淚的眼睛,凝望著坐在書桌前勤奮工作、任勞任怨的成年人:查閱參考書,抄寫文件,設計版面,口述信件,起草部門間的備忘錄。不過從道義上說,他似乎無法放下沒有做完的事情。「好好先生迪迪」。死神拒絕了他狂熱而不當的請求。話說回來,迪迪也怕死。狠狠地自嘲一番之後,迪迪決心將人生之路接著一步步地走下去。他還得喂狗,作為保羅唯一的親人,還得繼續扮演有求必應的兄長的角色,另外還得給瓊付贍養費。他將履行應盡的義務。
「好呀,」老太太說。「好心腸的迪迪」。
「年輕人,你跟我們講的都是實話嗎?」嬸嬸問。
「商討!」女人嘟噥道。
自從他習以為常的混濁介質開始流失之後,迪迪的生活也是如此。原本柔軟而緊密相聯的綿紙般的日子彼此斷裂開來。裏面的水分日益喪失,凸顯出參差不齊、死氣沉沉的部分。介質不斷蒸發,被迅速抽干營養。死去了。只留下一些毫不相關、令人費解的東西。包括人類的話語,它已經淪為純粹的發音。但是迪迪注意到,還沒有人發現或起碼有膽量公開承認,水位在急劇下降,至關重要的潤滑劑在變干,人的感覺的海岸在遭受侵蝕。迪迪要不要成為公布這一發現的第一人?「自命不凡的迪迪」。雖然他一直儘力誠實做人,卻從來沒有自認聰明。在所有人掛在嘴邊的關於生活的謊言里,也許隱含著某種迪迪(現在)無法理解——就算他以前曾經理解過——的智慧。因此,迪迪繼續說話,就像所有的人一樣。詞語像嗆人的灰白色方塊一般從旋轉的籠子里跳出來。迪迪將這些不可思議的詞語撈起來,逐一排列成句子的模樣。表達平常的意圖、諾言、觀點、要求和拒絕、贊同和反對等。儘管他已經不明白這樣做目的何在。儘管為了省下用來說話的一點力氣,他連呼吸都十分艱難。
「我不是病人,」姑娘說,「剛才只是開個玩笑。」
隧道里涼颼颼的,但是很潮濕,滿是油污和濕岩石的氣味。迪迪一接觸到這裏的空氣,就打了個寒噤。不過他至少有活動的空間。他將雙手猛地伸進潮濕的空氣里,然後小心地伸出一條胳膊;隧道的牆壁在他的一臂之外。它有多寬呢?他打開袖珍手電筒,發現離牆壁大約還有十英尺。隧道里有兩條寬軌鐵路;迪迪踏上那條空鐵路。轉身向右。用昏暗的燈光在自己精心擦拭過的皮鞋前面照出一個小亮點,抬腳朝車頭方向走去。很累,累極了。繼續走。沒有累得趴下的時間。有好一會兒,他只聽見自己的腳步落在隧道里堅實地面上的悶響。但走過幾節車廂之後,他漸漸聽到了別的聲音:很重,一下一下的很有規律,像是斧頭在劈東西。迪迪要去的正是發出那聲音的方向。
最糟糕的時候之一是夜深人靜之際。他遛完冉,買一份最新一期的《時報》,返回家中,拿著報紙上了床。他的手指不由自主地想塞進嘴裏。他不像保羅,那傢伙從小就喜歡啃指甲,而迪迪從來沒有這種壞毛病,而且對它嗤之以鼻。可是(現在),每天晚上看報紙或看電影的時候,他總是迫不及待地想把指甲伸進牙齒之間,因此不得不極力控制著自己。直到疲憊不堪,他才把報紙扔在地上;睡覺;做夢……令人緊張的嘈雜的音樂鑽進迪迪的耳朵。他睜開眼睛,於是又來了,因為清晨是另一個最糟糕的時候。他站在敞開的窗戶前,拉下百葉窗以便更衣。幾分鐘之後,他站在衛生間的鏡子前刮臉。窗戶和鏡子發出致命的召喚。
對他而言,幾乎所有的人都顯得越來越猙獰、醜陋。一天比一天嚴重。迪迪看著人們那變形、浮腫、蒼白、長滿膿皰的外表。除了這大人國般的巨眼,迪迪(現在)還被施以魔咒般地具有了透視功能;他能透過任何兩條腿直立的動物的肉體,一眼看清他們所隱藏的巨大痛苦。另外,他的聽覺也異常敏銳。只要世間受難者默默訴求的聲音稍稍提高,也許僅僅是為了送達遙遠的神靈的耳中,迪迪就會聽見。對於那些引發他憐憫之心的人和事的超常感覺,讓迪迪不堪重負,傷心欲裂。
「恐怕沒用,」嬸嬸陰沉著臉說。
「這事兒你們怎麼看?」郵票販子大聲說。
最先開口說話的是花白頭髮的女人,問大家是否介意她打開車窗。天氣不錯。很暖和。「好人迪迪」幫她開了車窗,弄髒了自己的手指。「不要把頭伸出窗外。」我們由此談論起來:自從換了新車之後,這條線路的服務也隨之改善,旅行條件也好多了,六個人一個包廂,而不是一對對、一排排地坐在共用的車廂里。穿粗花呢西服的男人說,雖然早就有關於這條鐵路其實已經破產的傳聞,但他聽說鐵路公司正在擺脫困境。迪迪覺得自己的大腦開始迷糊起來,口裡像生了銹一般。對於熱愛真相的人來說,談話永遠是個陷阱,對吧?但常識告訴他別心煩,不要把這種隨口的閑聊太當真。這是一條硬規則。誰會在乎鐵路公司的現狀,以及它的改革或經濟情況呢?這裡有誰會真的關心https://read.99csw.com嗎?哦,不過對人還是要有憐憫之心,這都是些舌根很軟的可憐蟲,他們本該去親吻花朵,卻發現口裡跳出了毒菌。雖然不滿於那傢伙說話神經兮兮的樣子,但迪迪有憐憫之心。他口裡也跳出了毒菌。迪迪說,既然火車(現在)都能正點了,清潔就應該做得更勤些。他朝污跡斑斑的玻璃窗、落滿灰塵的行李架以及地上被踩爛的煙頭做了個鬼臉。花白頭髮的女人從自己的一隻購物袋裡找出一張餐巾紙——這麼說,的確是食品袋了——交給迪迪擦手。迪迪覺著那女人看起來很久沒有洗浴。也許根本就不臟,但是蒙上了歲月的塵埃。
要麼打開沉重的隔門,穿過車廂之間的連接處,進入下一節車廂;那裡也有一盞手提電燈發出昏黃的亮光,那裡也坐著安安靜靜的乘客,他們規規矩矩地守在各自的旅行包廂里——那節車廂跟我們的一模一樣,只是過道上並沒有人。
原來牧師和穿粗花呢西服的男人都是集郵愛好者,喜歡收藏印有國家、國王、建築、樹木或人像的珍貴小紙片;兩人都拿出各自最近所得的郵品比較起來。隔著鑷子一般短的距離,分享著志趣相投的快樂。迪迪如果想說話,剩下的對象就只有花白頭髮的女人以及與她同行的漂亮姑娘;那姑娘一直沒有開口,迪迪更希望與她交談。老太太倒是很主動。她解釋說,她所陪同的姑娘是她的侄女,要去北部一家著名的醫療中心做眼科手術。這姑娘是雙目失明嗎?迪迪心裏想著。這麼問似乎很無禮。老太太滔滔不絕地講起了侄女即將接受的手術,得花多少錢,有多大的風險,成功率是多少等等。她一遍又一遍地使用「角膜」、「眼科」、「脈胳膜」之類的字眼,但總是發音不準。迪迪煩躁起來。當別人表述不準或詞不達意時,他就會煩躁不安。
對這種人而言,到頭來註定一切都會耗盡。牆壁凹陷下去,物體之間的空隙凸現出來。物體表面漸漸滲出水分,進而乾癟,變形。藏在物體核心的歇斯底里的恐懼之流從縫隙里緩緩冒出。調整物體的位置和在物體之間穿行變得很艱難。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廚房繞到客廳,準備一點飲料,打開音響,裝出高興的樣子。但就算是再努力,迪迪的難題也無從解決。就算是再努力,也無法排遣他內心的無助之感,這種無助源於一種如夢似幻的感覺,彷彿現在在變為過去的同時,也被一筆勾銷。迪迪需要的不僅僅是努力,他還需要信心。而他(現在)就缺乏信心。這使得一切都難以預料。迪迪一邊每周五次地在十點鐘準時到達位於列剋星頓大街的瓦特金斯公司的辦公室,一邊卻又每天早上疑心重重,覺得自己從未準時到達過。他每天早上都能準時到達。這簡直是奇迹。不過,由於缺乏信心,迪迪無法確定奇迹的發生就能證明這個發生奇迹的世界的存在。相反,他所能確定的只是,干成自己計劃要乾的事情其實算不上什麼奇迹。更像是在事物的靜止、易破、黏乎乎的表層撕開一道裂口。或者像一次愚蠢的意外,正如有人不小心用剪刀在表層戳出一個難看的窟窿,或者失手用煙頭在上面燒出一個洞眼。
也許死期暫緩了,果真如此的話,應該歸之於自己的生命力,也可能是純粹的意外。於是迪迪接受了這個事實:他仍然是自己生命的房客,他手頭的租約還要延續一段時間。他似乎天生就是一位紳士,所以打算好好維護住處的財產。如果他的感覺能夠遲鈍一些,能夠活得超然一些,該有多好。難道沒有這種可能嗎?從此刻開始吧。死過一次的人擁有某些新的資源,新的優勢。迪迪的厭惡感和恐懼感不是有所減弱了嗎?消退了,因為他的確有過勇氣,鄭重其事地做出了毀滅自己之舉,還因為他撿回了生命。
「出什麼事了嗎?」郵票販子問道。簡直是明知故問,顯然是出事了。
對他而言,所有的地方似乎都不再友好。而且越來越難以穿越。迪迪把身體從一個地方挪到另一個地方,卻痛苦地覺得自己不曾挪動一步。即使有事實表明他的確有所挪動,也無從知道挪動了多少。比如有人說,到那邊去。或者婉轉一點說,如果您不介意的話,請到那邊去。那邊是哪兒?迪迪怎麼知道自己到了該到的地方?他的同伴也許會說,就是那兒。很好!呆在那兒別動。但是,也許說這些話的人其實錯了,或者有意要騙他呢。
而且還是「文弱的迪迪」。小時候,迪迪對自己的身體比較自信。起碼他記得是這樣。當時,保羅將放學后的時間全部用來練鋼琴,對於剛剛發育時那種難以啟齒的痛苦,他比迪迪有著更為深切的感受;他羡慕僅僅大他一歲的哥哥,羡慕哥哥肌肉十分發達的胳膊和厚實寬闊的胸膛。保羅一向不喜歡體育,而「音樂盲迪迪」上中學時就熱衷於體育運動,並且小有名氣。由於體育方面的特長,迪迪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對弟弟表現出一種保護性的姿態——儘管他暗地裡很佩服保羅的獨立性格,他知道,這種性格遠比單純的體力更有力量。不過,迪迪還是很健壯。他自己也明白這一點。他對於身體的自信是什麼時候開始消退的呢?是與瓊在一起的那不快的最後幾年嗎?但女人們都喜歡他,一直都喜歡。她們的判斷說明了一定的問題。可迪迪不想自欺欺人。他每天的活動只限於從計程車到辦公室的轉椅再到餐館的椅子到劇院或音樂廳的座位然後到客廳的沙發最後到床上,唯一的運動就是遛狗,所以,他的身體不可能永遠肌肉發達,充滿活力。真相總會顯露。因為總會感覺到的。而且不管別人能否看出來,他自己也的確感到不如以前那麼壯實了。他那頭開始花白的頭髮總是剪得很短,下面的瘦腦袋似乎不堪一擊。那十根指甲修剪得很整齊的細手指和兩條瘦腿也一樣。
「你見過這套郵票嗎?」牧師問,「我想是珍稀品。」牧師從背心口袋裡掏出一把鑷子,又從外衣內側的另一個黑色口袋裡掏出一隻錢包狀的盒子,把它打開,用拇指和食指掀起裏面的蓋層,然後小心翼翼地用鑷子取出一沓藍色郵票。
「進錯了隧道!」迪迪驚叫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