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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部 三

第四部

沒有別人,只有一個孩子在照顧一個身上味道難聞、哭泣、打鼾的奄奄一息的女人;沒有別人,只有她在倒便盆、洗床單。我對她非常狠,而她則非常孝順。
我的愛人離開我的懷抱去特拉法爾加后,我就沒再擁抱過另外一個男人。貶低我的人無法指責我淫|盪,他們該感到多麼遺憾啊!同時,也沒有根據說我愛財,儘管他們本來也想在這上面添油加醬的。我從不在乎錢,除了用來花,或者買禮物。我的愛情從來不被過上安逸生活的慾念牽著鼻子走:我會滿足於和我愛的人在一起過儉樸的甚至是貧困的生活。有時,我想象我可能過的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假使我沒有這麼漂亮,我不會介意的,只要不醜就成。在不那麼悲慘的生命的盡頭,成為一個步履蹣跚地走上教堂的台階的胖老太,我也不會介意的。
沒有人從英國來看我們。我已經變得面目可憎,從來都不照鏡子了。我患了黃疽病,所以臉色蠟黃,我還水腫。我病得太厲害時,我們就回到鎮上,靠一點點可憐的養老金住進一個光線黯淡的房間。我的床在凹室里。我每個星期讓孩子去當鋪老闆那裡,先當一隻表,後來又當掉一個金別針,然後當我的衣服,這樣,她才有吃的,我才能接著有酒喝。我教她和我一起玩西洋雙陸棋。我多數時間在睡覺。我惟一的一位來訪者是附近教堂的一個牧師。
我受到什麼樣的指責?酗酒、欠債、粗俗、缺乏吸引力,妖婦的引誘。哦,對了,還是殺人同謀。
最後,大家都與我斷絕往來。我寫信給王后——我的朋友。她不回信。我被投入關欠債人的監獄。我一有條件被釋放出來,就裝了兩箱子衣服,包了一些珠寶和紀念品,為我和孩子買了船票,乘班輪離開倫敦塔前往加來。我孩子只知道她是她父親的女兒,我——他的朋友——是她的監護人。在加來,我在最好酒店的最好客房住了兩個星九*九*藏*書期,花掉了我帶在身上的一半的錢。然後,我們搬到鎮外幾英里遠的一個農場。因為那裡沒有她能上的學校,就由我給她上課,教她德語和西班牙語——她的法語已經算可以了——和她一起讀希臘史和羅馬史。我還雇了個村婦帶她去騎驢子,好有些體育鍛煉。
那些這麼殘忍地說我的人,會非常後悔的。總有一天,他們會意識到他們當年是在傷害一個悲劇人物。
我將提到一個關於我的、實際上不實的事情。他們現在說我不參与營救奇里洛醫生,我後來感到了內疚;還說我當時就知道無辜的血正在那不勒斯流淌。當時有人傳,說我一直到生命的盡頭都在做噩夢,有些夜晚,就像麥克白夫人一樣,我會夢遊、大喊大叫,舉起雙手尋找血跡。我相信我沒有罪惡感。我為什麼要感到有罪呢?
我們逃離英國時,我女兒十四歲。我也是十四歲從我的村子上倫敦,非常急切,也非常開心地要開始我的新生活,想飛黃騰達。我出身低微。她是那個最偉大的英雄和曾經是這個時代第一美人的女兒。我有個母親,不管我幹什麼,她總是表揚我——一個無知的傻乎乎的母親,她的陪伴和她的愛給了我巨大的快樂和安慰。我女兒有一個母親,她從不表揚她,她總是告訴她記住她父親是誰,他正從天堂看著她,必須隨時隨地都只能讓他看到為她感到自豪的事情——一個厲害的母親,她一出現,就讓她感到害怕、恐懼。
我能描述它有時候讓九*九*藏*書我做的事情。我回想起自己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有一年冬天徘徊在村裡的路上,徘徊著,東張西望,感覺到目光從我的眼睛里飄了出去。它看見這個人,又看到那個人,全都在他們的辛勞和懶散中瑟瑟發抖、苦著個臉。我已經感到自己與眾不同,我突然一時興起,認為自己能用目光溫暖他們。於是,我開始沿著路走,溫暖他們,把他們朝我這邊吸引過來。當然,這是一個傻乎乎的孩子的幻想,我很快就把這個念頭拋到了腦後。可當我長大成人,無論何時我走在街上,或走進房間,我從屋裡和馬車內的窗子看出去,我仍然感到:我必須用我的目光獲得儘可能多的東西。
我聽見我自己的聲音。它擁抱別人,它鼓勵他們。但我更長於傾聽。有時,你得一聲不吭。這時候,你能觸及他人的靈魂。有人在盡情地傾訴——是你幫助這個人說到這種程度的,也許是你先袒露自己的情感的。可接著,你深深地看著對方的眼睛。你稍稍發出嗯或啊的聲音,表示鼓勵和同情。此刻,你只是聽,真正地聽,顯示出你真把聽到的話往心裏去了。幾乎沒有人這樣的。
我這個人有些神奇。我是從別人對我的反應知道這一點的,他們總是對我作出反應,彷彿我比真實的要高大。於是,就有了關於我的各式各樣的傳說,有些是假的,大多數是真的。
我沒有乞求、懇求、抱怨過,直到我愛人死去。他死後,我發現沒有人肯幫我——我的命運對每個人來說都是一種尷尬、一種妨礙。
她等待著。我閉上眼睛。她摸我的手。我把它拿開。我開始唱歌給自己聽。我感覺到嘴裏吐出一股苦水沿嘴邊流下。就算是肯定要失去天堂,都不可能讓我告訴她真相。沒人來安慰我,憑什麼我要安慰她。我聽見關門聲。她叫牧師去了。
如果我想唱,我就能唱好。我需要勇敢時,勇敢對我來說很容易。
read.99csw•com不管什麼事情,如果我沒有做好,那是因為我沒有努力去做好——有時候是因為我明白,達到更高的境界肯定就會逼得我改變自己的性格,不能太張揚。於是,我鋼琴演奏得好,但我從未像凱瑟琳那樣演奏過,我肯定。我缺少那種必要的憂鬱、那種內在性。但我可以用我的身體、用我的臉來表現各種情感。所有人對我的各種表演姿勢都讚嘆不已。
有人說,我不知羞恥地奉承所有人——我的丈夫,然後是王后,還有那不勒斯對我有用的其他人,最後是我的愛人。我奉承,沒錯。但是,我也受到了奉承呀。羅姆尼先生對我講,我是個天才,是個女神,我只要擺個造型,畫就完成了;剩下來只是畫下來就行了。我丈夫認為我是他的全部花瓶和塑像,他讚賞的全部的美,是有生命的。我的愛人真誠地認為我超越所有的女人。他叫我聖人,對所有人說我是他的宗教信仰。我母親總告訴我,我是世上最優秀的女人。我被視為這個時代最美的女人。
假如他活著,我會很幸福的。但他死了,取得了指望他取得的大勝利。他念叨著我的名字死了;在遺囑里,他把他女兒和我作為遺產留給了他的國王和祖國。我沒有獲得撫恤金。我和他的孩子甚至都沒有獲得邀請參加葬禮,那是英國舉行的最榮耀的葬禮。舉國上下都在流淚。但我不禁要想,有些人這下舒了口氣,因為他在一生最輝煌的時候死去,他沒有活下來過普通人的生活,和我,在我的懷裡,和我們的這個孩子,還有更多的孩子一起過一種普普通通的生活。因為我肯定還要繼續生孩子,能生幾個就生幾個;這些孩子是他給我的、我給他的愛的禮物。
現在,我不像你們可能以為的那樣有很多話要說。
只有這樣,我才能解釋為什麼我曾經那麼受稱讚,又為什麼有那麼多門向我敞開。作為一個表演者,我非常有天分。但是,不可能僅僅https://read.99csw.com是因為我的天分。我聰明、好奇心強、反應快,儘管男人不希望女人聰明,但一旦女人聰明,尤其是當她把心思花在他們感興趣的事情上的時候,他們往往非常賞識。但是,聰明女人很多。別以為我低估美的力量——我怎麼會呢,因為我一失去了美貌,就遭到了蔑視。但是,美人很多,但為什麼,我要問,其中一個被說成是最漂亮的,即使時間不長。即使是我名聲的這個部分,我出了名的美貌,也證明了某種我擁有的包容更廣泛的、讓人無法不注意的、就像光環一樣的東西。
即使我被視為最美的女人,我還是確實有個瑕疵,或者說是我的美有瑕疵:我的后縮的小下巴。還有,我還年輕時,我的身體就發胖了。我喝酒,不是要抗擊情緒低落,而是因為我有時會生氣,而且知道如果我表現出來,我會受到責備,也許會被拋棄。我還經常感到飢餓。我看到我的下巴變厚。某個悶熱的晚上,我在床上輾轉反側,我摸著我的肚子,我想,我的腰圍出狀況了,我的身體在變。失去了美貌——我的擋箭牌,誰都可以嘲笑我。
你的母親,我低聲嘶嘶地說,是個不幸的女人,她希望不提她的名字。我一定要對得起她的信任。
沒錯,我不斷努力去成為我能成為的人,但是,我也有種感覺:成功是容易的,驚人的容易。我在那不勒斯第一次上歌唱課,當時貼補給我母親和我的零花錢是一年一百五十鎊,供我們支付所有的花銷;不到一年,位於馬德里的義大利歌劇院想要我當女主角,三年六千鎊。歐洲幾家歌劇院也提供了這樣的合同,我全都毫無遺憾地拒絕了。
他們痴迷時更好。我不痴迷,但我總是急切。即使是漂亮的時候,我也從不優雅。我從不內斂。我不勢利。我熱情洋溢。我渴望讚美強烈的愛。我不是非擁抱不可。身體和身體不是非要一起摩擦、一起流汗。我愛用目光穿透,也愛被目光穿透。
九九藏書對我的性格不可能有什麼好處。但他們這麼說,可不是我的錯。
不管去哪裡,我都感覺自己是精挑細選出來的。我不知道我哪來的這份自信。我不可能有那樣非同尋常啊,可我就是有。別人看上去太容易滿足了,要不就是太逆來順受了。我想讓他們覺醒,讓他們看看這一存在有多麼的精彩。別人一般努力保持鎮定。我要他們自我欣賞。我要他們愛他們所愛。
真的到了最後,我叫我女兒去叫聖皮埃爾教堂的牧師來做臨終祈禱。只有到了這個時候,這個一臉嚴肅、受盡壓迫的人兒才第一次反抗我的意願;她長大成人後會嫁給一個教區牧師,而且會牢記在法國靠少得可憐的救濟金度過的最後可怕的六個月。
如果我有演員的天分,那我也沒有辦法。如果我喜歡讓人高興也一樣。如果我立馬就能明白別人的意圖,那我能怎麼辦。假使我沒有自我控制,戰勝自己的脾氣,誰又會保護過我呢?但是,我用心去吸引別人。不止一次,我看到王後為了插手國王處理國事,出現在國王面前,然後優雅地把一副長長的白手套套到手臂上。國王喜愛|女|人的手臂以及她們的手套。我不用這種小伎倆。我不需要。我輕而易舉就能讓人高興。和學東西沒什麼兩樣。在這個仔細審視我的世界里,我的口音出了名的遭人詬病,還有我的拼寫,可我確實在改進呀。不過,如果我不是這麼愛我母親,我毫不懷疑,我已經脫去了我鄉下出身的所有痕迹,說一口月光般純正的英語了。正如我說的,有很長一段時間,我總能做我真正想做的事情。
大家都說我變得太粗糙、太龐大了。大家總認為我話太多。我承認,我總有什麼要說。我的生活節奏快。然後,我的生命就耗盡了。貶低我的人知道到了最後我變得非常沉默寡言,無疑會高興的。
如果你告訴我我媽是誰,我會去叫牧師,這個可憐的孩子回答道。
你別剝奪我這一安慰,我叫道。你竟敢這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