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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可以眺望遠處的希望之鄉。
像波浪滔滔不息地滾向沙灘,
這是戴著紫紅色帽子的老太太在誦念。我們需要一台鋼琴,舞台經理插話說道。除了在肖邦的作品中,再也聽不見這首詩了。老太太顯得有些惱怒,我一直不能斷定她是不是某人的妻子,或者是某人未結婚的姑姑,說不定是波格丹的姑姑。繼續往下念吧,年輕的女演員克雷斯蒂娜說。我忘了說,我已經推斷出女演員的名字。我很想往下念,老太太尖銳地說。下面是什麼呢?畫家喊道,下面是什麼?你非常清楚。他用洪亮的男中音接著念道:
永遠也不會坐下來享受生活的盛宴,
而是被人遺忘,被人遺忘,被人遺忘。
嘹亮而婉轉的聲音最後停了下來。如果你熟悉《皆大歡喜》,你會聽出這些詩句;這些詩句乍一聽幾乎無法辨認,因為她的口音甚至比瑪琳娜還要濃重。當然,如果瑪琳娜扮演羅莎琳德,她會扮演西莉婭。瑪琳娜看上去並不愉快。我是在糟蹋莎士比亞優美的英語,我聽見她對坐在左邊的戲劇評論家說。不,不是這樣,他大聲說,你朗誦得非常漂亮。朗誦得不好,瑪琳娜回答,口氣尖銳。事實上也是如此,她的朗誦並不漂亮。如果他們多講一些英語,我希望會好些;如果說我聽懂了他們談話的內容,我猜想他們將來會講英語。毫無疑問,他們的英語會繼續帶有口音,就像我們國家的許多人那樣,就像我的曾祖父母(母系)和我的祖父母(父系)那樣,當然,他們的孩子不會帶口音。應該說明,我的四個祖輩都出生在這個國家(因而出生在一個八十多年以前就已經不復存在的國家),但他們不是出生在這座城市;我在腦海里追溯著他們出生的年代,惟有這樣我才可以置身於這間屋裡,傾聽早已過時的談話。當然,我的祖父母和這些人完全不同,他們是貧窮卑賤的村民,從事小本生意、經營小店、砍伐木材,要不就是研究猶太法典。我估計屋裡沒有猶太人,希望我不會聽到反猶太人的激烈言論,這是我剛剛想到的念頭。我沒有聽見什麼反猶的言論,不知怎麼的,憑直覺我倒覺得他們對猶太人會很友善。我的先輩自願乘坐擁擠的底艙離開這個國家,這很難使我與這些人聯繫在一起;但是,一聽見這個國家的名字仍不免使我心動,這是可以理解的。這是我到這裏來,到這間屋子裡來,而不是到其他地方去的原因。我原試圖在薩拉熱窩尋找一家賓館,但沒有成功,只好隨遇而安。過去畢竟是最廣闊的領域,人們常常把過去作為故事的背景,一個重要的原因是:幾乎所有美好的事物似乎都發生在過去。也許這是一種幻想,但是,對出生以前的每個時代我都有一種懷舊感;也許是因為人不需要對過去承擔責任,所以沒有現代的壓抑感;有的時候我簡直為自己生活的時代感到羞愧。過去也將成為現在,因為我是處在這家賓館的私人餐廳里,撒播著預言的種子。我只是個外來者,不屬於這裏,得學會仔細傾聽,我不是什麼都能聽懂。但是,只要是有關我生活的時代而不是故事發生的時代,即使是誤會,其中也會有某些真實的東西。我們必須時時刻刻更嚴格地要求自己。我聽見瑪琳娜嚴厲地說。時時刻刻。或者說我是對自己而言?哈,那意味真讓人疼愛。我有偏愛真摯和奮發上進的弱點。如果把瑪琳娜想像成小說中的人物,我喜歡她具有多蘿西婭·布魯克的氣質(記得我第一次看小說《米德爾馬契》的時候,我只有十八歲,看了三分之一便號啕痛哭,因為我不僅意識到我就是多蘿西婭,而且我和卡索邦結婚才幾個月),但是我能看出,這個有淺亞麻色頭髮和率直熱情的藍灰色眼睛的女人,性格並不順從,也不想自我埋沒。她願意助人為樂,但絕不至於忘卻自己。對於立志要步入戲劇界的人而言,女性並不是障礙:生活充滿競爭,但她贏得了勝利。只要她有自我完善的願望,我想我能夠忍受她的虛榮和自愛;她臉上的表情急躁,過分警惕,這與她保持非常矜持的特有姿勢形成鮮明的對照。根據我的觀察,我猜想她會始終保持自我完善。我奇怪地想到,也許有人舒舒服服地藏在窗戶背後觀察我,就像我觀察她一樣。事實上,我有些衝動(我認識卡索邦才十天就和他結婚),喜歡冒險;但是我也喜歡長時間地蜷縮在角落,老是顧及責任和義務,眼看時光白白流逝。(過了九年我才決定我有權,在道義上有權跟卡索邦離婚。)所以我能比較寬容地對待這些沉溺於晚宴的人,沉溺於為將要採取的行動議論紛紛的人。同時,我很容易對他們的延宕感到憤怒。沒有人感到煩躁不安,我沒有發現有人在偷偷摸摸、打情罵俏。也沒有人開始感到興趣索然,當然那個小男孩除外;他蜷曲在另一個女人的雙膝上,揉著眼睛。他本該躺在家中溫暖的被窩裡。他肯定是個獨生子;在過去兩個鐘頭的晚宴上,母親一直無暇關注他,但她肯定希望今晚兒子能在自己身邊。在我看來他們偶爾也因爭論出現過躁動,但他們過於老成持重。他們幹嗎遲遲不採取行動?是因為一道又一道烹調過火的菜肴沒完沒了地端上餐桌?是因為思想階層老是無所事事的流弊?是因為十九世紀後期特有的呆板?或者是因為我自己缺乏更豐富的想像力?不錯,還有時間,真正生動的事情還可能發生。也許有人會犯心臟病,或在同伴頭上猛擊一拳,或哭泣、呻|吟,將酒杯砸向惹是生非的人的臉上。但是這種可能性微乎其微,就像要我從窗戶邊的座位上衝出來,跳到桌子上去跳舞,往湯里吐唾沫,撫摩膝蓋或咬某人腳踝一口。我感到思維獃滯,需要呼吸新鮮空氣。波格丹給侍者做了個手勢,讓他把房間另一頭的窗戶打開,剛進屋的時候我就躲藏在那兒。我聽見街道上一陣喧嘩,還有馬的嘶叫聲。教堂的鐘聲剛剛敲過凌晨一點(不錯,我的表也是一點;我承認我有些坐立不安)。今晚七點我沒有到劇場去看演出,就像他們一樣,我當然希望去。他們當中有些人肯定也有點坐立不安。但只要瑪琳娜沒動,誰也不會站起來。無論他們在討論什麼,無論他們在餐桌邊還要呆多長時間,我幾乎不再指望他們關於是非曲直的議論今晚會達到高潮;我在旁邊注視他們的一舉一動,傾聽他們的談話,揣摩他們的心思。因為這種辯論的性質就是如此;對於是與非的辯論你始終心存疑慮,到了第二天你又會冒出新的念頭,回想起前一天晚上的談話你會感到很驚訝,自己竟然說出那樣的話,竟然同意那種想法,真是個大傻瓜。是不是受了這樣那樣的影響,是不是喝得太多,是不是太欠考慮,或者道德原則失去了作用?所以到了第二天你的想法完全相反。(也許想法相反的原因正好是因為前一天晚上的辯論,原來的想法需要表達出來,以便為現在的想法、更好的想法鋪平道路。)這就像道德上的宿醉,但你心地坦然,因為你知道你是對的,同時你仍有些不安,擔心明天你又會有新的想法;此刻,你反覆權衡,決定是否要採取行動的時間慢慢到了。現在也許是時候了。隨即,瑪琳娜真的站起來,從鑲滿金珠的手提袋中掏出一支紙煙,悄無聲息地走到屋子中央。其餘的人也站起來,我想他們現在要走了。但只有里夏德一個人在親吻瑪琳娜的手,然後依次親吻在場每位女土的手腕,我想他今晚最後一個節目就是期待著散會以後到他最喜歡的妓院去。接著劇場導演和夫人告辭了,後面跟著銀行家、法官和他們的夫人,接下來是男主角、舞台經理和其他一些人。剩下的人似乎還不想離開。醫生打開餐柜上的一瓶匈牙利葡萄酒,小男孩皮奧特(我最後給他取了這個名字)被喚醒準read.99csw.com備回家,正坐在高背椅上等著。瑪琳娜靠在椅子旁邊,露出懶洋洋的迷人神情,波格丹、塔德烏斯、年輕的女演員、劇場經理、波格丹的姐姐、醫生和一條腿的畫家都圍在周圍。談話得有個結果,得做出決定,這是最後一次機會,就像收緊錢袋一樣。當然啦,瑪琳娜刻意地笑著說,我有時也拿不定主意。令人鼓舞的想法。他們繼續小聲地談話。我要繼續傾聽。小時候我承認我的學習還不錯,但涉及到書本知識或傳記什麼的,肯定我的天資並不「聰穎」(請別管引號),我周圍的人似乎也沒有誰天資「聰穎」(同樣別管引號)。但我仍然認為只要執意要做,什麼事都能做好(我當時想當個化學家,像居里夫人那樣),堅定不移的決心,比其他人立志更加高遠會使我所向披靡。所以我想,只要我耐心聽,仔細觀察,反覆思考,我會理解這間屋子裡的人,我自然會明白他們的心事;我怎麼知道這一點我也不清楚。事情的可能性很多,很難說為什麼會這樣而不是那樣,肯定是因為只有這樣你才能解釋許多其他的可能性,其中有其必然。我知道我沒有解釋清楚。我也沒法解釋清楚,就像戀愛一樣。無論怎麼解釋選擇的原因都不能說明問題,這的確與童年的悲哀和願望有關。一個故事,我的意思是一個很長的故事,一本小說就像八十天環遊世界:等到故事結束的時候你很難回憶起故事的開頭。但是,即使是一次漫長的旅行也必須從某個地方開始,比如說,從一間屋子開始。我們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間屋子,等我們去擺放傢具,準備住人;如果要認真傾聽,你得讓自己屋子裡所有的東西都安靜下來,這樣你就能聽見你頭腦中另一間屋子的聲音。你會聽見火噼噼啪啪燃燒的聲音、滴滴嗒嗒的鐘聲、馬車夫的吆喝聲(如果窗戶打開的話)或者小巷裡摩托車的轟鳴聲。如果房間喧鬧嘈雜,你就什麼也聽不見。聲音沙啞或輕言細語的人坐下來就餐,講述一些你不太能聽懂的話,聽不懂的原因希望不是屋裡開著電視,而且音量開到最大;你是要抓住要旨。開始只是一些片言隻語,一個名字,一陣急促的低語或哭喊。如果有哭聲,不,尖叫聲,你還看見床一樣的東西,你就可以想像這不是折磨人的房間,而是嬰兒降生的地方,雖然聲音也讓人難以忍受。你可以指望周圍都是富於同情心的善良人。激|情非常美好,理解也是如此;逐漸理解也是一種激|情,也是一次旅行。侍者將瑪琳娜和其他人的圍巾、外套拿過來,現在他們準備動身了。想到室外已是冰天雪地,我不禁打了個寒戰;我決定跟隨他們走向外面的世界。
所以,跟我商量我們怎樣飛走,
從群山中,扛著沉重可畏的十字架,
對著因同情我們而變得蒼白的天空我起誓,
後浪和前浪不斷地循環替換,
前推后擁,一個個在奮勇爭先。
不論你說些什麼,我都將與你同行。
他們的部落朝山谷前進——
我猶豫不決,不,我戰戰兢兢地闖進一家旅館的私人餐廳,裏面正在聚會。室內同樣是寒氣逼人,充滿嚴冬的氣息。然而,在狹長而昏暗的房間里,身著晚禮服的男男女女往來如梭,似乎並不在意室內的寒氣,我便獨自享用角落裡的火爐;火爐鑲有花磚,圓乎乎的,一直升到天花板。我抱住火爐,把些許溫暖揉進我的面頰和雙手。我倒更喜歡燃燒著熊熊火焰的壁爐;但在這個地方,房間里都用火爐取暖。等我感到暖和了一些,或者說鎮靜了一些,便壯著膽子從房間中我呆的這一頭走過去。窗外,雪花像厚厚的棉絮悄無聲息地飄落下來,背後是月亮的光環。俯身眺望,下面是一排雪橇和馬車,馬車夫裹著粗毛毯在座位上打盹,馬兒耷拉著腦袋,僵硬的身體上飄落著星星點點的雪花。我聽見附近教堂的鐘聲敲響了十點。一些客人聚集在窗戶旁那隻巨大的櫟木餐具櫃周圍。我半轉過身,開始留心他們的談話。他們的語言我大多聽不懂(我只到這個國家來過一次,那還是十三年前的事),但是從他們的談話中我多少琢磨出一些意思,是什麼原因我也不想知道。人們似乎在熱烈地議論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根據片言隻語我立刻推測這兩個人是夫婦。隨後他們又議論起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情緒同樣熱烈,所以我毫不懷疑女人還是原來的那個女人,我想,如果第一個男人是她的丈夫,那麼,第二個男人必定是她的情人。我責備自己的想像太俗氣。但是,不管是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還是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我弄不明白這有什麼值得議論的。既然事情已經家喻戶曉,就沒有必要再作議論。不過,說不定客人的目的就是要含糊其詞,因為與之有關的女人和男人,或兩個男人,如果真是兩個男人的話,眼下都在場內。這使我不由得想到要逐一觀察屋裡的每個女人,看看有沒有誰與眾不同。女人都戴著鮮艷的帽子,據我對當時服飾的判斷,個個都穿著新穎時髦。一旦我懷著這樣的念頭來觀察,我立刻找到了她;我感到奇怪起初我為什麼竟然會對她視而不見。在那個年代,漂亮的女人一過三十歲,人們就會說她已經不再是如花似玉;她也是如此。她中等個子,腰背挺直,一頭淺亞麻色的頭髮,我看見她緊張不安地將幾縷飄散的頭髮塞入發中。她長得並不特別漂亮,但是,我越看就越發現她有魅力。她可能就是,她肯定就是大家議論的女人。不論她走到哪裡,人們都簇擁著她;不論她講什麼,人們總是側耳傾聽。我似乎聽見有人叫她的名字,不是海倫娜就是瑪琳娜。我想,如果能發現這兩個,或這三個人,而且給他們都取個名字,這會有助於揭開這個謎,我決定權且稱她瑪琳娜吧。接著我開始尋找那兩個男人。一個看起來像她丈夫的男子首先進入我的視線。如果這個男子是個溺愛妻子的丈夫,我想像海倫娜,我的意思是瑪琳娜應該有個鍾愛她的丈夫,那麼我會在她的身旁發現他,他決不會因其他女人而心猿意馬。我的目光一直跟隨著瑪琳娜,可以肯定,她就是晚會的東道主,要不晚宴就是以她的名義舉辦的。我看見瑪琳娜身後老是跟著一位留著鬍鬚的瘦削男子,一頭漂亮的栗發往後梳著,顯露出線條有力、寬闊而高貴的前額;他和藹可親,對瑪琳娜唯言是聽。我想他一定是她的丈夫。現在我得找到另外那位男子,如果是她的情人,他或許要比那位相貌和藹的貴族年輕一些。如果說他不是她的情人,這同樣很有意思。如果她的丈夫三十五六歲,比妻子大一兩歲,當然他看上去要大得多;我猜想她的情人可能二十五六歲,英俊瀟洒。因為他還年輕,沒有安全感,再加上可能社會地位低微,他穿戴有些過分考究。讓我猜猜看,他可能是記者或律師,事業正蒸蒸日上。在晚會上,有好幾位男子符合這些特徵,我認為最有可能的是一位強壯的年輕人,戴著眼鏡。此刻他正和一個女傭套近乎,女傭在房間的另一頭,在寬大的桌子上一一擺開賓館收藏的精美銀器和水晶製品。我看見他衝著她的耳朵喃喃低語,撫摩她的肩頭和辮子。我在想,如果他就是淺亞麻色頭髮美人的情人,那真是太有意思了:他可不是個羞澀的單身漢,而是個厚顏無恥的登徒子。就是他,肯定是他;我十分確信地認為後,感到一陣輕鬆。然而,如果我認為一位道德更加高尚,或者說更加謹慎周到的求愛者更符合那對夫婦的身份,我決定再找一個年輕人作為候補,這是一個身著黃色背心,身材修長的男子,看起來有些像少年維特。隨後我將注意力轉向另一群客人,他們也在議論;我靜靜地偷聽了幾分鐘,還是沒法弄清楚議論的內容。到這個時候,你會想我已經聽說兩個男子的名字了。至少是聽說她丈夫的名字了。離我不遠的那個男子如今加入到人群當中,緊緊地跟在那個女人身旁,我想他肯定是她的丈夫;但是,與她丈夫交談的人誰也沒有提到過他的名字。既然我在無意之中已經聽見了她的名字,是的,我想可能是海倫娜,但我認定她應該是,或者說必須是瑪琳娜,不管能不能從談話中聽出一些蛛絲馬跡,我決心弄清她丈夫的姓名。他,我是指那位丈夫,可能叫什麼呢?亞當?簡還是西格蒙特?我儘力想像一個適合他的名字。因為人人都有一個那樣的名字,通常是人們給他或她取的。最後,我聽見有人叫他……卡羅爾。我沒法解釋為什麼這個名字不能讓我滿意:也許是因為我不清楚他們議論的內容而感到氣惱,我只好向這個臉形略長、端正而蒼白的人發泄心中的失意,他的父母竟給他選了這樣一個悅耳動聽的名字。所以,我對自己的聽覺深信不疑,雖不能說自己沒聽真切,正如我聽見他妻子的名字叫瑪琳娜或海倫娜一樣,我還是認定他不叫卡羅爾,認定我肯定沒聽清楚,因此允許自己再給他取個名字,叫他波格丹。我明白,在我創作的語言中,這個名字沒有卡羅爾動聽。但我會慢慢習慣,希望這個名字能變得順耳。隨後我開始思忖另一位男子,此刻他坐在皮沙發上,在筆記本上寫著什麼(他寫得很長,似乎不像是在給那位女傭寫便條)。我肯定還沒聽出他的名字,既然一點暗示也沒有,不管是正確的也好,錯誤的也好,我便隨心所欲,決定就叫他里查德;里查德在他們的語言中叫里夏德。我現在必須敘述得快一些,我叫穿黃背心的替角塔德烏斯。現在我倒覺得他對我意義不大,至少在這個角色中沒用;既然我取名的興緻正濃,眼下給他取個名也不費力。隨即我又回過頭來聆聽客人的談話,他們的談話聽得更清楚了,我極力想從晚宴邀請的客人們最傷腦筋的話題中理出一些頭緒來。他們談論的主題至少不像我推測的那樣:女人為了另一個男人要拋棄丈夫。對此我深信不疑,即使坐在沙發上寫東西的男子果真是淺亞麻色頭髮美人的情人。我知道晚會上總會有些風流韻事和不忠的行為;在任何房間里,只要擠滿了打扮得花枝招展、衣著迷人的朋友、同事和親友,都是如此。雖然一說到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或一個女人和兩個男人,人們馬上就會想到風流韻事,但這卻不是今晚客人們感到激動不已的原因。我聽見有人說,但她對這個地方負有責任。這太不負責,而且沒有……還有,但他要求他繼續。他是對的……還有,不過,崇高的觀念似乎都很愚蠢。她畢竟……接著,有人堅定地說,願上帝保佑他們。說最後一句話的是一位老太太,頭戴一頂紫紅色的天鵝絨帽,她說完在胸前畫了個十字。人們不會像這樣來議論風流韻事。不過這和某些愛情逸事也有些類似,都帶有不顧後果的莽撞色彩;有人譴責,有人祝願;似乎各佔一半。起初這件事似乎只牽涉到一個女人和一個男人(瑪琳娜、波格丹),或這個女人和兩個男人(瑪琳娜、波格丹、里夏德),但現在好像涉及的人更多,不僅僅是兩個或三個人;因為我聽見站在屋裡的客人一隻手端著盛滿溫酒的高腳杯,另一隻手比劃著說我們(而不僅僅是他們)。我開始聽到其他一些名字:巴巴拉、亞歷山大、朱利安、旺達,這些人似乎都不是評頭論足的旁觀者,而是整個事件的一部分,甚至還是策劃者。也許我現在講得太快,但是,不論是不是策劃者,我腦海里一下子冒出了陰謀這個詞。這些人儘管溫文爾雅,生活舒適,但他們出生的國家數十年來三度被外國統治者佔領,受到種種報復性法令的限制;許多正常的活動,我的意思是,許多在我們國家被認為是正常的自由活動在這裏都可能帶有陰謀的性質。即使他們的所作所為,或者計劃安排完全合法,我都得想辦法理解,其他很多人都參与了這個女人和一個男人,或這個女人和兩個男人的事件(你知道他們的名字),其中包括附近那些繼續爭論「是非曲直」的客人。我不知道我幹嗎要在是非曲直這些詞上加引號,原因倒不僅僅是這些都是聽別人說的詞;肯定是因為在我所處的時代,只要不是自鳴得意的偏執狂或殺人害命的復讎狂,人們盡可以非常公開地討論這些詞,甚至可以進行辯解。這些人,這個時代讓人著迷的地方是,這些人知道,或者說自以為知道事情的「是非曲直」。如果沒有了「是」和「非」,「善」和「惡」,他們就會感到像赤|裸著身子,毫無保護。這些觀念在今天還苟延殘喘,只是變得沒那麼動聽,轉變成了「文明」與「野蠻」,「高尚」與「粗鄙」;而在他們的時代則成了難以理喻的「無私」與「自私」。原諒我使用這些引號(我馬上就停止使用引號),我只是想強調這些詞,想給予這些詞應有的重視,給人印象更深。我想這或許可以解釋我到這間屋裡來的部分原因。他們使用這些詞語的方式,以及認為這些詞是他們行動的準繩,這些都深深地觸動了我。我們應該,他們不應該,他怎麼能,她怎麼能,如果我是他們,她仍然無權,然而榮譽要求……從他們輕柔地說出的這些話語中,我聽見的只有熱情和真誠。我欣賞這些反覆出現的詞語。我敢說我與他們心心相印嗎?幾乎可以肯定。那些可怕的詞語,那些讓其他人(不是我)感到可怕的詞語,彷彿是一陣陣愛撫。我感到樂陶陶飄飄然,彷彿沉醉在音樂之中……後來,一位長著尖角鬍鬚、禿頂的男子說道:只要她願意,他們當然能辦到。他很富有。這多少與現實有關。不論他們在爭論什麼,似乎都離不開錢,需要大量的錢。而且,在場的人當中,即使有人,即我認為是她丈夫的那位男子擁有貴族的頭銜,可能也沒有誰能稱得上非常富有;每個人看起來都只能算是一般的殷實而已。此外,還有一些跡象可以證明他們的社會地位:談話中偶爾出現的零星外語,不外乎都是我能流利使用的那一門外語。因為我知道,這個時期在他們居住的國土上,凡是貴族或從事自由職業的人,常常用遙遠的法國的語言交談,法語是權威的象徵。我承認,偶爾聽見有人講法語我就感到十分欣慰;我聽見淺亞麻色頭髮的女人,我的瑪琳娜嚷道:啊,咱們別再講法語啦!真是太遺憾了,她的法語充滿活力,語調深沉,聲音優美地停留在結尾的母音上。她講話的節奏與眾不同,她一邊走一邊講,總是在每一個流暢的手勢結束、在她已不再苗條的身體每一次敏捷地轉身之後停頓,彷彿是在接受一群又一群客人的敬意。不過,她偶爾也會顯得焦躁不安,她的倦怠有時會被我看到,不知道其他人是不是也能看出來。我想知道她近來是否生過病。除了對一個小男孩之外,她不常笑。我還沒提到屋裡還有一個男孩,他目光成熟,一頭粉白色的頭髮。我猜他是瑪琳娜的兒子。他長得非常像瑪琳娜,一點也不像我稱為波格丹的男子;我把波格丹當做瑪琳娜的丈夫,我有些納悶是不是找錯了人。但是,有的人小時候像父母中的一個,長大成年以後又像父母中的另一個,而不表現出父母雙方特徵奇妙的結合,這是常有的事。小男孩竭力要引起瑪琳娜的注意。他的保姆在哪兒?他不過七歲,小小年紀這麼晚還不睡覺?一個個疑團使我意識到,在這間寬敞寒冷的屋子之外,我對這些人的生活毫不了解。在晚會上觀察這些人,根據他們傑出的表現,動人的機敏,我仍無法知道晚會結束後夫妻倆是躺在一張大床上或躺在拼在一起的兩張單人床上,還是兩人分別睡在兩張床上,中間是鋪上地毯的過道,甚至由門隔開。如果我非得推測不可的話,我想瑪琳娜和波格丹沒有睡在同一間屋裡,這是遵從波格丹家族的習俗而不是瑪琳娜的習慣。我仍然無法弄清楚客人們爭論是非曲直所涉及的行動或計劃,雖然我又得到一些零星的線索,但我想他們講得太快;他們的話我也要用引號標示出來,但只是為了幫助記憶。如「拋棄她的公眾」、「民族的象徵」、「精神崩潰」、「不可逆轉」、「高尚的野蠻人」,還有「尼普」。對了,尼普。對了,我碰巧看過一本叫《尼古拉斯·威茲德姆歷險記》的書(法語譯文),書中描寫了威茲德姆在一個理想的、與世隔絕的社區短暫逗留的經歷,尼普實際上是一個小島的名字。我沒有想到在這間屋裡竟有人會提到他們民族文學中的這部經典作品,從這部作品的寫作到今天正好一個世紀;如今客人們聚集在旅館的私人宴會廳里,而我則在琢磨這些客人。這本書明顯受到伏爾泰和盧梭的影響,描繪了人在完美社會中的生活,反映出從前那些人離奇有趣的幻想。這些人肯定覺得那些啟蒙主義的思想,大寫的啟蒙思想,非常遙遠。在歷史上,他們的祖國被無情地肢解,我想這使他們無法對人性的完美和理想社會持有堅定的信念。(這使他們徹底放棄了其他大寫的強烈幻想:誠如他們最偉大的詩人曾經宣稱的,苦難的經歷教育了這個國家,「歐洲的詞語沒有政治價值。在可怕敵人的侵略面前,這個國家擁有的只是所有的書籍、所有的報紙和歐洲所有雄辯的語言;而所有這些詞語並不能激發出絲毫行動」。)然而,在這座美麗而古老的城市中央,在這間燈火通明、鋪著波斯地毯的豪華大廳里,他們談論著尼普,為完美的鄉村社團中質樸的生活設計嚴謹的藍圖。我開始懷疑,我是否趕上了一次姍姍來遲的浪漫主義者舉行的聚會(浪漫主義時代早已成為過去),我為他們擔心,為他們仍然珍愛的幻想擔心。不過,他們也許是一群危言聳聽的愛國者。也許我應該提一下,我幾次聽到祖國一詞,但從未聽到有人說所有國家的基督——那個時代的愛國者習慣於這樣稱呼自己災難深重的祖國。我知道,他們的國家已經從歐洲的地圖上消失了,這個慘痛的記憶滲透了這些人的情緒。在我這個時代,民族主義者的致命起義和部落情感使我感到震驚,特別對(在一個時候你只能在一個地方)歐洲一個弱小國家的命運感到震驚;在歐洲列強的默許或縱容之下,一個由部落組建起來的小國被滅亡也理所當然。我不知道他們是否會像我一樣,被民族的問題,被歐洲的背信棄義和欺騙弄得心力交瘁。然而,把某個人稱為民族的象徵可能意味著什麼呢?這肯定是指淺亞麻色頭髮的女人,指我決定稱為瑪琳娜的那個女人。如果她不是因為是某人的女兒或遺孀,而是因為自己的成就而受到特別的珍愛,那麼,她的成就是些什麼呢?我無法改寫歷史:我得承認在她那個時代和國家,為大眾所知曉、得到大眾崇拜的女人很可能是位演員。因為在那個時代——我孩提時代最傑出的女英雄瑪麗亞·斯克羅多夫斯卡,即後來的居里夫人,剛剛才出生八年——幾乎沒有什麼令人羡慕的職業可供婦女選擇(她既不願意當保姆,不願意當家庭教師,也不願意當妓|女)。她年紀太大,不太可能是舞蹈演員。不錯,她可能是歌唱家。但是,如果她是演員,我肯定她是演員,那她就會顯得更加突出,更有愛國精神。這就可以解釋她宜人的相貌何以能給人美的感受;可以解釋她嫻熟的姿勢,威嚴的目光,以及毫無造作、偶爾沉思和猶豫的神態。我的意思是,她看上去就像個演員。我告誡自己需要給顯而易見的事物留有更多的餘地:在絕大多數情況下貌如其人。我也一直在觀察另外一個人,決定稱他為亨利克。他是個瘦削的男子,因為喝得太多,現正躺在安樂椅上。他留著山羊鬍子,不修邊幅,神態憂鬱,就像契訶夫的戲劇《萬尼亞舅舅》中的阿斯特羅夫;他可能就是個醫生,因為在這個時代,在所有文化場所中,你很容易找到一位醫生。如果瑪琳娜果真是個演員,我就會在此地找到劇場中的其他人:比如她正在上演的劇中的男主角,儘管女演員,至少是與瑪琳娜同時代的其他女主角不太可能在場(她們可能成為競爭對手)。我將一位個子高高的男子選做男主角,他沒留鬍鬚,聲音清脆響亮。我不明白他怎麼會開始威脅塔德烏斯。很可能我會發現這座城市主要劇場的總導演,瑪琳娜每年的光臨都會使演出季節增色不少。她會在朋友當中選一個戲劇評論家,並指望他在評論中給她應有的推崇(他早年是她的追求者,被瑪琳娜委婉拒絕)。再有,像這樣一個世俗的聚會,在場的還應該有銀行家和法官……也許我敘述得太快。我回到火爐旁,深深地吸了一口氣;雖然我現在一點兒也不覺得冷,但我仍將手放在發燙的深綠色花磚上;隨後又走到窗前,仰望夜空。雪花夾雜著雪子,噼噼啪啪地打在窗玻璃上。我轉身望著屋裡的客人,一位結實的男子手裡拿著長柄眼鏡,說道,靜一靜。幾乎沒人停止談話。孩子們,他高聲嚷道,那簡直像雪子的聲響。哪裡像干豌豆掉進銅鼓!瑪琳娜莞爾一笑。我也笑了,但笑的原因卻不盡相同(我不在乎是否得體):這樣我也成了劇場里的一員。我斷定他肯定是舞台導演,因為他對效果非常在意。在世的詩人,我最喜歡的是切斯勞;為了表示對他的敬意,我把舞台導演叫做切斯勞。現在我信心大增,自言自語地談及其他演員。我還得弄清楚其他女人的身份,其中六個女人可能分別是男主角、劇場導演、評論家、銀行家、法官和舞台導演的妻子。這位邋遢的醫生,因為他看起來像《萬尼亞舅舅》中的阿斯特羅夫,所以我猜想他是個醫生;我覺得他不僅沒有結婚,而且不適合結婚。(我也需要讓里夏德沒有妻子,這樣他就更能理所當然地賣弄風情、拈花惹草。不過我擔心隨著年齡的增長,將來他不僅會結婚,而且會結三次婚。)隨後我又回過頭來觀察其他女人;我躊躇了一會兒,想知道我對瑪琳娜的判斷是否正確。倘若瑪琳娜已經走紅舞台,身邊就不再需要一位導師:雖然她年齡也不算太大,還不至於對年輕人的威脅掉以輕心,即便如此,她的朋友當中仍然可能有一位年輕的女演員。我很快就發現了這位演員,她面色蒼白,身體纖弱,胸前掛著一隻碩大的紀念匣,不停地向後梳理一頭褐發,姿勢和瑪琳娜非常相似。啊,還有個婦女可能是某位客人的親戚,我想她的確長得很像波格丹,可能是他的姐姐;此刻她正靠在醫生的椅子旁跟他聊天。我想,她發現醫生微微有些醉了。我還想知道是否能找到一個名叫雅各布的猶太人,一個青年畫家;他到羅馬都市藝術協會去了兩年,剛剛回國。但是,就我看來,這裏只有一個畫家,叫米歇爾,他不是猶太人,紅頭髮,三十來歲,步態僵直,十八歲時在起義中失去了一條腿。最後(暫時),我似乎覺得像這樣規模和這類人員構成的晚會,至少應該有兩個外國人。不過在我仔細打量了屋裡的客人以後,我只找到一個外國人。我已經注意到他:一個胖胖的男子,滿臉鬍子,領結上別有一顆鑽石,一些人在另一扇高大的窗前和他講著德語。他可能是個劇團經理,正要僱用瑪琳娜那位年輕的女門徒,讓她明年春天在維也納的劇團中扮演一些次要的角色。我推斷他來自維也納,根據是我聽出了他的口音。我的德語講得不好,理解能力也不行,但我記憶口音的能力卻特彆強。當然,我對他們的語言天賦並不感到驚奇;這個國家在歐洲地圖上得到恢復才八十年,凡是受過教育的人都能講幾門語言。我只了解幾門拉丁語系的語言(我初涉德語,能記住二十多種魚的日文名稱,略懂一點波斯尼亞語,對這個客廳里能聽到的語言卻幾乎一個字也聽不懂);但是我還是設法聽懂了他們交談的大部分內容。而且,我還必須弄懂具體的內容。即使我猜得不錯,我的意思是,即使我知道誰是女演員,誰是舞台導演等等,這也無助於解開疑團:這個女人瑪琳娜和這個男人波格丹,或者兩個男人,波格丹和里夏德,現在所做的一切,或者將來計劃要做的一切,是對還是錯。(你看,我已經扔掉了我的小拐杖,不再用引號。)然而,即使是那些反對的人,一旦談到瑪琳娜,他們似乎也在重新考慮自己的判斷。顯然,不僅僅是她的丈夫和那個或許是她情人的男子(里夏德,可能還有塔德烏斯)對她崇拜有加,所有人都對她佩服得五體投地。我敢肯定,所有的男子和好幾個女人至少都有幾分喜歡瑪琳娜。不過,有的人還不僅僅是愛,有的人還談不上愛。他們為她著迷。如果我是他們當中的一員,而不僅僅是想弄清來龍去脈的旁觀者,不知道我是不是也會為她著迷。我想我有的是時間,我會了解他們的情感,了解他們的經歷,也了解自己的情感和經歷。他們看起來不屈不撓,為了弄清原由,我發誓也要不屈不撓。但是,這並不能使我擺脫急躁情緒。我期待著儘快知道結果:聽到一些線索,一句話,使我了解他們關心的焦點和情緒的變化。我想我也許聽得過於急切。也許,我想,我不應該過於專註,而應該反覆思考已經聽到的內容。(精神崩潰這個短語開始在我腦海里嗡嗡作響。)也許我應該一走了之。(拋棄她的公眾意味著什麼?)也許我只有下樓出去,在鵝毛大雪中漫步一段時間(要不,就讓自己在雪地里呆一會兒,與高坐在駕駛座上的車夫和靜靜等候的馬兒為伴),才能理解他們全神貫注議論的問題。我還得承認,我盼望著呼吸一些新鮮空氣。起初,在進屋的時候,誰也不在乎屋裡的寒氣,而現在似乎誰都不理會屋裡太熱。附近教堂的鍾敲響了十一點,我隱隱約約地聽見市內其他教堂的鐘聲在遠處回應。一個身材肥胖,滿臉通紅,系著一條絳紅色圍裙的女人抱著一大捆木柴與我擦身而過,她打開火爐的小門往裡添加木柴。我不知道煙道是否暢通,我知道在使用天然氣以前,氣焰燈很容易出問題,如果煤氣供給不均勻,煤氣常常會泄露和噴射出來。我從小就習慣了霓虹燈和碘燈,不可避免地會對煤氣燈的形狀產生極大興趣,但是,與屋裡的其他人不同,我不習慣煤氣刺鼻的氣味。還有,許多男人都在抽煙。里夏德在給客人畫漫畫,逗樂小男孩,我肯定他是瑪琳娜的兒子。里夏德拿著一隻碩大的雕刻精美的海泡石煙斗,正在抽煙,一看就知道那是地位尚不穩固但又野心勃勃的年輕人才擁有的東西。幾個年長的男子點燃弗吉尼亞雪茄煙。瑪琳娜此刻坐在高背椅上,一隻手沒精打采地夾著一支長長的土耳其紙煙——這種不太體面的事對一個名演員來說也無傷大雅。如果她願意,她甚至可以像喬治·桑一樣穿著打扮;我完全能夠把她想像成羅莎琳德,儘管年齡大了一些,她扮演羅莎琳德會非常出色;年齡不會妨礙著名的演員:五十歲的人還登台扮演朱麗葉,而且大獲成功。我還會看到瑪琳娜扮演娜拉或赫達·加布勒,這是個易卜生風靡戲劇界的時代……也許她寧可扮演麥克白夫人也不願扮演赫達,這意味著她還不是個偉大的演員,偉大的演員不怕扮演魔鬼。我希望她不要因為心地高尚或自尊而無法成為優秀的藝術家。她正在與維也納的劇團經理交談,他謹慎地笑了笑,其餘的人也湊過來傾聽。塔德烏斯終於擺脫了喋喋不休的男主角,現在站在瑪琳娜椅子旁邊,我聽見他們講的最後幾個詞:簡直是愚蠢(男主角說),沒有什麼事是不可逆轉的(塔德烏斯說)。塔德烏斯將大拇指伸進黃背心的袖孔,姿勢一點也不像少年維特;他一旦站在瑪琳娜的身旁就有些失態,得意忘形,躊躇滿志;但是,誰又會因此而責備他呢?里夏德站得稍許遠些,他又掏出筆記本。瑪琳娜抬起頭,問道:你在寫什麼?里夏德趕緊將筆記本塞進口袋,喃喃道:對你進行描述,我將把這些寫進小說——他搖搖頭——如果我有時間寫小說的話,我要描寫我們現在做的所有事情。我認定的那個戲劇評論家拍了拍里夏德的後背。年輕人,這是你別干傻事兒的另一個理由,他愉快地說。但瑪琳娜已經低下了頭,正在和劇團經理交談,態度沉著冷靜。啊,那並不理想,她說。我越看越發現她是個專橫的女人,她不必去開導別人,她的話就是法律。我想起第一次在近處看見女歌劇演員的情形。那是在三十多年以前,我剛到紐約,不名一文;一個富有的追求者帶我到盧特斯共進午餐。當第一道佳肴剛剛放進我的碟子,一個相貌熟悉的女人一下子吸引了我(你想一想),高高的顴骨,烏黑的秀髮,豐|滿殷紅的嘴唇。她和一個年長的男子就在鄰桌進餐。她高聲對那個男子說道:「賓先生。[停頓。]要麼按卡拉斯的辦法干,要麼什麼也別干。」賓先生沉默了一會兒——就像我一樣。現在我知道,如果瑪琳娜是我所說的那種人,她肯定也有過類似卡拉斯的時候。今天晚上她不會這樣,我猜想和朋友在一起,她寧可動之以情。但是我看得出,她那藍灰色的眼睛因憤怒而睜得大大的。我開始了解她了,她多麼想,多麼盼望從椅子上站起身,走出門去,弄得眾人心煩意亂。擺脫晚會,逃離現場,而不是像我,只是想出去呼吸一些新鮮空氣。我通常比較怕冷(我在南亞利桑那和南加利福尼亞長大),不過我不在乎溜出去一刻鐘,即使是雪子當頭。但我不敢離開,我擔心離開房間會錯過一些讓我了解整個事情經過的談話內容。我知道還不是時候,我不能下樓到滿是積雪的街上去。在狹長餐桌的另一頭,領班小心地給波格丹發出信號,他的手下幾乎同時彎下腰點燃四盞三叉銀燭台。瑪琳娜站起身,一手撫平灰綠色禮服的前胸,另一隻手掐滅煙頭。親愛的朋友們,她開始說道,讓你們等得太久了,你們真有耐性。她頑皮地瞥了波格丹一眼。對,他說。波格丹臉上不僅洋溢著丈夫般的表情,還有倦怠和溫柔,他挽起瑪琳娜的胳膊。我真慶幸打消了出去的念頭,堅持留了下來。我希望一旦客人坐下來就餐,我所聽到的零零星星的談話就會連貫起來,我最終會把握他們議論的問題。因為我認為,每個人轉身、起立、逗留或悄悄地靠近旅館一樓(在我國應該是二樓)客房一頭的狹長桌子,都可能與行動和計劃密切相關。對於這件事的是非曲直人們仍然議論紛紛。不論我最終發現有多少人參與了這件事,只要有兩個人參加的事,其中總得有一個人負有更大的責任(只要贊同就負有一定責任,誰也不可能沒有絲毫責任)。既然有二十人,實際上我計算了一下有二十七人,那麼,問題就不是誰的責任更大,而是誰在指揮;不管那個人,或者那個女人會怎樣否認領袖這個名稱,她實際上都是在把握方向。然而,必須解釋清楚為什麼人們會跟從一個人。或者說,為什麼有人拒絕跟從,這同樣讓人迷惑不解。(寫作的感覺是既跟從又領導,而且是同時進行。)我觀察到每個人都準備服從等待已久的命令,坐下來就餐。我不在乎只是觀察和傾聽,特別是在集會上我從來都不在乎。我也曾想像,如果晚會上的客人注意到我,注意到一個外國人闖了進來,他們會在餐桌旁邊給我安放一個座位。(我從來沒有想過他們會把我推到室外,推到堆滿積雪的街上。)既沒有被邀請,又沒有被發現,我可以隨心所欲,慢慢地觀察,甚至注視他們;通常我不能這樣沒有禮貌,因為這可能招致別人回敬的白眼。小時候,我的意思是就像許多孤獨的孩子一樣,常常希望能隱身,以便更好地觀察別人——我的意思是不被別人發覺。但是,我也經常假裝什麼也看不見。大約在十三歲那年,我們家收拾起不多的幾件東西從圖森搬到洛杉磯。回想起來,在新房子里,每當一個人在家,或者沒人注意的時候,閉著眼睛到處亂走成了我最喜歡的遊戲。(記憶最深的是,有一天半夜,我閉著眼走到衛生間,當時正好發生地震。)我喜歡那種孤立無援、完全依靠自己的感覺。喜歡別無他法只能自己應付的感覺。是時候了。法官不耐煩地低聲對他妻子說。她微微一笑,把兩根指頭貼在嘴唇上。有冰淇淋嗎?小男孩問道。客人們都朝長桌靠攏,里夏德擠到前面,迫不及待地想弄清楚自己的座位離瑪琳娜有多遠,塔德烏斯緊隨其後,但是里夏德加快了腳步,首先到達桌子跟前。我看見他的目光在搜索自己的座位卡,然後咧嘴一笑,我知道他對自己的座位還比較滿意。客人們各就各位,打開漿洗過的、豎直的餐巾,侍者開始分發豐盛的第一道菜。我也向前移動,蹺著雙腿坐在房間另一頭高大窗戶的斜面牆邊。我極力想聽清楚他們在餐桌上最先說的話,我得讓腦海里的有些詞語安靜下來:「開胃湯」、「猶太風味鯉魚」、「乳酪絲烘鰨魚」、「櫻桃醬野豬肉」……我用引號是表示我目前沒有耐心來描述這些東西;等我弄清楚事情的經過以後,我會有足夠的時間來描述。我知道他們等得太久(另一方面我也等得太久),但大家不慌不忙、盡情享用的場面仍讓我吃驚。我是不是指望他們該在飯前禱告呢?我想是的。實際上有一個人,即波格丹的姐姐,在拿起叉子以前,的確自言自語說了好些話。我敢肯定她在背誦禱告詞。此刻每個人都專心享用精美的晚宴,我希望大家不要因此而對議論感到厭倦。眼前是飲食行為的全景圖:從溫文爾雅、文質彬彬到狼吞虎咽,其中還穿插著對食物,甚至對暴風雪精彩有趣的評論。天哪,別再談天氣了!回到主題上來吧,我用魔法把你們從過去的時代召喚回來,你們這些高貴的理想主義者。可以肯定,不是每個人都在吃,我看見醫生更喜歡香檳酒和匈牙利酒而不太喜歡第二道菜。(「核桃填火雞」、「烤黑松雞和鵪鶉」……)年輕女演員的目光一刻也沒離開過瑪琳娜珍珠般光滑的面孔。她細嚼慢咽,碟子里的東西幾乎沒動。她和其他客人都把瑪琳娜當做注意的中心,我也如此。我真想知道她的實際年齡,她畢竟當過演員。如果她目前還是演員,我會說她在四十五歲左右(豐|滿的胸脯,下巴鬆弛,舉止慎重端莊,服飾寬鬆)。但是,我知道在那個年代,即使是生活優裕的人也很容易蒼老。凡是家境不太貧寒的人,按我們的標準來看,都顯得過胖,如此看來,我想她不會超過三十五歲。我忘了說,我一直在暗暗揣摩屋裡每個人看上去的年齡:里夏德看上去有三十好幾,但實際上肯定只有二十五歲,等等。回想起來,我的估計有些失誤(高高聳立、爐火封閉的火爐而不是齊腰高、熊熊燃燒的壁爐),需要做若干調整(在推算大於二十五歲那些人的年齡時,要減去十歲),還要進行一些明顯的補償和說明。他們開始是評論晚宴如何豐盛可口,接著又對瑪琳娜今晚的表演熱情讚揚。她謙遜地接受著大家的恭維,不卑不亢,楚楚動人。太精彩了,里夏德說,洋溢著愛慕的神情。如果真有這種可能的話,你簡直超越了自身,年輕的畫家說道。瑪琳娜歷來如此,男主角溫文爾雅地說,口氣中帶有一絲責備。瑪琳娜吃得不多,喝得也很少;她端坐在那兒,用細絲手巾捂住左臉頰,幾乎沒有呼吸。她永遠是無與倫比,醫生悄悄地向一位迷惑不解的侍者吐露,侍者正在往醫生的酒杯里重新斟滿酒。餐桌上安靜下來,大家又開始享用晚餐,似乎更加專心致志,當然,我盼望的並不是這個。此刻,戲劇評論家搖搖晃晃地站起來,一手端著伏特加酒。祝賀你,夫人。除了瑪琳娜以外,所有的人都舉起了酒杯。為今天晚上的成功乾杯。醫生將酒杯慢慢地移向嘴邊。停一停,不要太急,亨利克,評論家故作嚴肅地嚷道,你沒看見我還沒講完嗎?醫生嘟噥了一聲,收回胳膊,又回到祝酒的姿勢。評論家清了清嗓子,吟詠道:你用美和天才給崇高的愛國藝術帶來榮耀,為戲劇乾杯。瑪琳娜向評論家和其他人點點頭,撅起嘴,隨後向坐在她右邊的劇場經理輕輕地耳語。這不公平,這應該是三次祝酒,不能算一次,醫生快活地說。三次祝酒,滿滿的三杯酒,絕妙的伏特加!他招呼一位侍者。親愛的瑪琳娜,我衷心贊同剛才表達的情感,他說道,酒杯里又斟滿了酒。接著他又舉起酒杯:為你明天的演出乾杯。他一飲而盡。接著,波格丹在桌子的另一頭站起身。朋友們酒興正濃,我不想讓朋友掃興,他說,我個人只敬一次酒,為我們的友誼——他將酒杯舉到空中——乾杯。說得對,說得對,里夏德喊道。對了,波格丹說,也為我們的團結乾杯。團結,我想,這是什麼意思?看哪,他也喝起來了。醫生喊道,伏特加已經到了他的唇邊,他貪婪地喝著,一些酒灑在亞麻布襯衫上。他有些失態啦,法官笑起來,高聲叫道。誰,我有些失態?醫生說,抹了抹嘴。除了瑪琳娜和波格丹,所有人都笑起來。我想說,波格丹嚴肅地繼續說,為我們將來共同取得的成就乾杯。鼓掌。說得好,說得好,塔德烏斯說,我已經整裝待發。一陣尷尬的沉寂,大家都轉向瑪琳娜。她伸手端起杯子,緊緊地貼在眉頭上。隨後她將杯子舉過頭頂,但沒有站起來。我只能敬一杯酒,不能把三杯酒當成一杯酒。她溫柔地朝波格丹微微一笑。為一分……為三乾杯。有朝一日將合三為一。她戲劇性地停頓了一會。為祖國乾杯。全場爆發出一陣掌聲。好啊,畫家喊道。這是令眾人都感到愉快的祝酒,其主要結果似乎是使大家都感到憂鬱和傷感。那個小男孩(皮奧特?羅曼?)離開座位,躡手躡腳地走到瑪琳娜跟前,對她喃喃低語;我聽不清他的話。她搖搖頭,顯得有些生氣(很抱歉告訴你這些);他又回到波格丹姐姐旁邊自己的座位上,波格丹的姐姐將他抱上自己的膝蓋,他躺在她懷裡睡著了。至於後面模模糊糊的談話,我記錄的不多。我想我當時只是想好好想一想,於是閉上眼在黑暗中思索。你讓我思考的東西太多了,一個陰沉的聲音說道。當然,我想拓展我的視野,一個輕快活潑的聲音說。你就沒有一點疑慮,一點也沒有?一個辛辣自信的聲音說。我真心愛慕你,一個悲傷的聲音說。不可更改,我又聽見這個詞。我睜開眼。這可能是醫生的聲音,他兩隻手捧著頭。我是不是遺漏了一些東西?愚蠢的念頭開始在我腦海里翻騰。我聽見有人談話的聲音越來越輕(我能聽見的就這一句)……跟我的奶兄弟一起,馬雷克,他們的兒子。我聽出講話的人是一位男子,他坐在銀行家妻子的旁邊,肥胖的臉頰上連鬍鬚也沒剃。我在想:當年躺在鄉下奶娘懷裡的時候,你肯定是個貪吃的小傢伙!晚宴似乎永遠沒個完,我不想一一記錄每一道菜,想來這應該是法式晚宴,像戲劇一樣至少有三幕。如果願意,我可以窺探每個座位前手寫的菜單,讓你了解每一道菜,就像劇院的節目表,讓人知道後面還有些什麼節目。我在看波格丹面前的菜單,他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自言自語道:我們用不著這樣奢侈,至少我個人喜歡吃得簡單些。我希望是快到吃餐后甜點的時候了。波格丹已經放下手中的刀叉。你向何處去?法官說。你上哪兒去?里夏德笑了笑,掏出筆記本。上哪兒去,說得對。還有怎麼去,銀行家說。必須瞻前思后,沒有絲毫理由要匆忙行事。大家一度安靜下來,似乎真在思考。接著我聽見有人在吟誦:https://read.99csw.comread.99csw.comhttps://read.99csw•comread.99csw.com
我們的光陰息息奔赴著終點;
然而他們永遠也無法到達!
他是個傑出的演說家。正是這樣,老太太說。接下來發生的事有些讓人吃驚。瑪琳娜舉起雙臂,用熱情的女中音念道:
奔向何方,帶上些什麼。
他們可以眺望山谷中的藍光,
不要因世事變遷而獨自傷心,把我撇下,
過了好一會兒我才意識到她是用英語在朗誦。我說不清我最初聽到這首詩有什麼想法,因為在這樣的集會上聽見什麼語言你都不會感到吃驚。(除非是俄語;俄國人是這個民族三個壓迫者之一,人們最憎恨俄語。)另一種外語我不會,但不知怎麼的我今晚竟能聽懂?此時,年輕的女演員突然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