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從這一切,她留給朋友的印象是父親教會她吹長笛。
「再說你不能拋棄——」
「我對他們解釋過。但我本來可以向他們宣布這不過是想入非非。近來我想我真準備干。在為第一次演出舉辦的聚會上,在旅館的晚宴上。我要舉起酒杯。我要走了。很快。永遠。有人會驚呼,啊,夫人,你怎麼能?我會回答,我能,我能。但我沒有勇氣。結果,我提議為四分五裂、可憐的祖國乾杯。」
「你坐吧,我再繼續走會兒……就在這兒。」
這是女演員生活中的危機。表演就是效仿其他演員,隨後你會驚奇地發現(實際上一點也不驚奇),你比其他演員更加出色,其中包括打你一記耳光的可憐人。那還不夠嗎?不。夠了。
他沒有回答。
「我起誓,瑪琳娜。」他舉起手,「即使我寫出一百部小說,其中也不會有一部小說的主人公是傑出的女演員。」
她搖搖頭。
里夏德沒有回答。
「我就喜歡拋頭露面。」她用手拍拍前額,呻|吟著說,「哎,唉,啊!」隨即她頑皮地一笑。
「看來人只有死才能表白自己的誠意!」

就把它看成是一記耳光吧;這不過是妒忌的競爭對手對不可企及的成功所作的瘋狂評價。成功倒可以與波格丹分享,然後置之腦後。權且把它看成是一種象徵,回應幾個月以來她內心需求的一種召喚——這值得悉心保存,甚至珍藏起來。對,她得珍視加夫列拉給她的這一記耳光。如果這記耳光是嬰兒的微笑,每當回憶起來她就會報以微笑;如果這記耳光是幅圖畫,她會給它裝上畫框,放在梳妝台上;如果這記耳光是一縷頭髮,她會用它定做一副假髮……哎,我明白了,她想,我瘋了。這不是太簡單了嗎?隨即她暗自笑了,厭惡地發現她把指甲油塗抹到了自己嘴唇上,她的手在顫抖。痛苦是錯誤的,她自言自語地說,我所受的痛苦並不比加夫列拉輕。她只是想得到我所擁有的東西。痛苦始終是錯誤的。


(不錯,她病了。神經質。是的,她生病了;除了醫生,所有的朋友私下都這麼說。)
「這麼說,」他嘆了一口氣,「你找我不是想談斯蒂芬的事。」
他溫存地凝視了好一會,有些驚訝。「瑪琳娜,親愛的,」他撫慰地說,「以往的經歷就沒有讓你明白人家會如何回應你嗎?」
瑪琳娜喜歡說斯蒂芬天賦更好,自己是靠刻苦和勤勉而取得成功的:在舞台生涯上自己很快就超過了斯蒂芬,對此她一直感到很內疚。
「說起話來就像個作家。」她微微一笑。他多麼想握住她的手。「作家都不會明白,表演並不需要出自真誠,甚至也不需要出自感覺,那只是一種假象。表演是看起來真實,表演不過是做出決定。表演應該沒有感覺。」
斯蒂芬和其他人都勸阻她不要當演員。同樣,每當希望獻身舞台藝術的年輕人請求她的支持,瑪琳娜覺得自己也有責任勸阻他們。「你想像不到你將承受怎樣的輕蔑。」她曾經警告過克雷斯蒂娜,「即便你取得成功,」她搖搖頭,「正是因為你取得了成功,有朝一日你會無法想像你要承受怎樣的輕蔑。」
「亨利克,你行行好!」
「瑪琳娜,出了什麼事?」

「你可以肯定我並不想拋棄朋友。」
「哎,這跟我說的自己的經歷有什麼關係!」
「我的地方,我的地方。」她喊道,「我什麼地方也沒有!」
「啊,」她抽回手,「真討厭,別老是恭維我!」
「什麼?」
「但是我已經告訴過你,」亨利克打斷她的話說,「肺部已經有明顯的好轉。要對付如此強大的病魔,醫生和病人必須進行長期鬥爭。但我相信勝利在望,你哥哥和我。」
人有時真需要挨一記耳光,這會使自己的感覺變得更加真切。
「但是你怎麼能離開自己的地方,離開這個地方?」
她將手指按到太陽穴上。頭的兩側又開始痛了。
你感到堅強。你希望感到堅強。重要的是要一往無前。
「亨利克。」
「我的朋友,」她重複了一遍,「比敵人危險得多。我想爭取他們的同意,考慮他們的願望。他們卻要我維持原狀,我沒法讓他們完全消除疑慮。他們可能會不再愛我。
「佐菲婭?佐菲婭!」
「如果我真愛出風頭,」她毫不留情地繼續說,「原因何在?」
「你不覺得要相信天堂……非常困難嗎?」
「接著說。」波格丹說。
「不,與我無關。」她突然坐下,「我意思是,與我的頭疼無關。」
「你記得我已經在薩斯基定好晚宴,演出完后我們幾個將去慶祝——」
「其實,艾琳娜和我關心的是你的觀眾。」
「沒關係。」瑪琳娜說。此刻她不是在對波格丹說話,她是在安慰佐菲婭;佐菲婭忐忑不安地站在半掩的門邊,手裡舉著熨好的衣服。
她皺起眉頭。「不錯,我不喜歡抱怨,但是——」
他們都在她的化妝室內。里夏德坐在矮凳上給她畫速寫。她來回踱著步,展示出她令人驚嘆的線條和輪廓。
「我出生在一個兄弟姐妹眾多的家庭。小的時候我們大家都喜歡看戲,但只有四個人,即斯蒂芬、亞當、約瑟菲娜和我進了演藝圈。當然,我們當中真正有天賦的人只有一個,這就是我。別,」她抬起手,「別反駁我。」
「觀眾!如果從沒看過更好的演出,他們知道什麼呢?」
「是的,」她的一個學生插話道,「思想——」
「你慢慢走回房間……但不要太慢……收拾桌上的碟子……坐在椅子上,消沉失意。獃獃地望著桌子。」
「看見你難過我也受不了,瑪琳娜。」
「哎,不是衣服!」她嚷道,「難道就沒人能理解我?」
「我是不是愛出風頭?」她說,目光炯炯有神,「你告訴我,忠實的騎士。」
「我早就知道她不會——」
「親愛的,你想幹什麼准能幹成。我們全都是你的奴僕,都是你的支持者。」他握住她的手,俯身去吻她的手。
「一百部小說!」她嚷起來,「真是個宏偉的計劃。你想一想,」她笑著說,「你才寫完兩部。」
「在那個舞台上。」這個朋友幫忙說。
「有誰工作比你更加努力?」
年輕人顯得有些吃驚。(是的,她生病了。朋友們都這麼說。)
她應邀又謝了四次幕。隨後波格丹陪同她回到化妝室門口。她以為自己應該為演出成功高興了。然而一進屋,她一句話沒說便失聲痛哭,眼淚奪眶而出。
房門輕輕打開。波格丹萬分焦急,語無倫次。「她到底想要什麼?假如我沒有和簡一起到樓下過道去,我一定會阻止她。她竟敢闖到這裏來撒野!」
「不要驚訝。你是不是想說,因為你是個演員。」
「我一直需要與自己扮演的悲劇女主人公取得認同。和她們一起傷心難過,痛哭流涕,自己常常在帷幕落下以後還不能自持,木然地躺在化妝室里直到體力恢復。在整個戲劇生涯中,每次演出我都能感受到角色的巨大痛苦。」她臉上流露出痛楚,「我認為這是自己的弱點。」
「巴黎。」有人建議說,「儘管我們許多鬱鬱寡歡、心地高尚的愛國者僑居巴黎,但那裡充滿了歡樂和機遇。你決不會像其他人一樣當個流亡者。你會喜歡——」
「我從不滿足,這是事實。但我對自己,」她補充說,「感到最不滿意。」
「真的嗎?」
「並不聰慧,並不精明。只是比常人稍好一些。的確是如此。但我明白,」她執拗地笑了笑,「只要鍥而不捨,只要比別人付出更多,我總會成功。」
當生活給你幾巴掌,你會說,這就是生活。
「我想,如果我不去做一些莽撞的……大事情,我很快就會死。你知道我去年就險些死去。」
「我已經滿了二十。不,沒那麼年輕。我的女兒,我的孩子——你知道後來發生的事。她得了白喉。我又在巡迴演出的途中。」
他搖搖頭。
「你不必——」
在第三次謝幕以後,瑪琳娜回到後台一側,站在波格丹身旁等待觀眾再次要求她回到撒滿鮮花的舞台,這時候波格丹用口形對她說:「太——精——彩——了。」
「也許同我的哥哥有關,畢竟。」
她喜歡當演員,因為劇場對她而言就是真理。更高的真理。表演,表演一出偉大的戲劇讓人變得更加完美。從你口中說出的全是經過千錘百鍊、非常必要而又能凈化靈魂的語言。有了化妝技巧,在你現在的年齡,你總是顯得非常漂亮。你的每一個動作都具有宏大和豐富的意義。在舞台上,你會感到自己受到角色的感染,得到完善。當她穿著雍容華貴的服裝在舞台上轉身,表現種種姿態,高聲朗誦敬愛的莎士比亞、席勒或斯沃瓦茨基等人崇高激烈的長篇台詞,感覺到觀眾為她的藝術所折服的時候,她會覺得自己已經不再是原來的自我。古老的自我變形而引起的戰慄消失了。甚至怯場——真正專業演員必要的震顫——也離她而去。加夫列拉的這一記耳光使她驚醒。一個小時以後,瑪琳娜戴上假髮和紙做的王冠,最後照了照鏡子,隨後登台演出。她承認,即便按照她對自己的真實標準,這次演出也不算很差。read•99csw•com
「對不起,」她站起身,「我有些失態了。」
「我記得,」她推心置腹地對里夏德說,「記得有一次我沒能控制自己,結果把事情搞得一塌糊塗,不過我倒沒有因此而受懲罰。那次上演的是我最喜歡的《阿德里安娜·勒庫弗勒》,女主角是我最羡慕的角色,勒庫弗勒是當時最偉大的演員。招呼我上場的人終於來了,我離開化妝室,呆在舞台的一側,該我上場了。我不是第一次扮演這個角色,但還是感到有些怯場。以前我經常怯場。如果僅僅是心怦怦直跳,手掌出汗,我倒也不在乎。相反,我認為這是專業演出的徵候。如果上場前感覺木然,也不興奮,我八成會演得很糟。然而,那天晚上比平時表現得更加強烈——不是那種讓人癱瘓的怯場(我也有過那種怯場!),而是讓你不知所措。我走上舞台,全場開始鼓掌,掌聲持續了好幾分鐘。為了表示謝意,我深深地行了屈膝禮,交叉的手剛好觸及右膝蓋,低下頭。表示謝意以後,我抬起頭,對自己說道,你會看到,你會看到我的表演。拉歇爾創造性地表現了這個角色,她的聲音比我洪亮深厚,多年以前她把這齣戲帶到華沙,對當時的演出人們至今還歷歷在目。可是大家認為我扮演的勒庫弗勒非常出色,那天晚上我想完成一生中最精彩的演出。我懷著這樣的念頭開始演出——結果開頭的幾句台詞起音太高。這下完了。一旦開始你就沒法再降下來。勒庫弗勒在法蘭西喜劇院的後台,揣摩如何扮演新的角色,但是她剛剛墜入愛河,心神不定,坐立不安,期待著與心上人會面。當她把這段新的隱情告訴自己的知己,那個暗戀自己的舞台提白員的時候,我高聲嚷啊,嚷啊,像個毫無天賦的演員。一開始就起音太高;當王子走進演員休息室的時候,阿德里安娜並不知道他的真實身份,你想一想我該怎麼辦。有經驗的演員會說我沒有選擇,我只能一路提高聲音唱下去。我要表現的情緒變得越來越強烈,越來越凄慘,我只能將聲音提得更高。我嘆息,扭動身體,這都是真實的情緒表現。到了第五幕,阿德里安娜吻過情場對手送來的帶毒的花束,我全身痛苦難當,我躺在那裡就要死去,向男主角伸出雙臂,真切的願望使我的姿勢完全扭曲。帷幕徐徐落下,我失去了知覺,他把我抬回化妝室。」
這一切來得那麼突然,聲音那麼嘈雜。她一直緊閉雙眼,門啪的一下關上了。小屋裡到處是星星點點的陰影,噝噝作響的煤氣燈突然變得如此安靜,就像一場噩夢:近來她常常做噩夢。瑪琳娜用手捂住挨打的臉。
「這麼說你已經為咱倆都哭了個夠,是嗎?」瑪琳娜開始笑起來,「幹活去吧,傻丫頭,快去幹活,咱們幹嗎要浪費時間呢?」
「別,別,別走啊!!」
「你沒有聽我講話。你不明白。」她嚷道,「沒有家的感覺真好!」
看她還在猶豫,他伸出手。「進來吧。」他朝覆蓋著織錦的長靠背椅揮了揮手,「坐下,給我講講。」瑪琳娜跨進屋,走了兩步,靠在書櫥邊上。「不想坐下?」
「就喜歡不舒服?」
「人人都在胡說——」
「瑪琳娜,到底怎麼回事?」
「瑪琳娜……」
瑪琳娜對波格丹說謊,但並不開心。事實上在愛她的人當中,或者聲稱愛她的人當中,她惟一信任的人只有波格丹。但是,他義憤填膺,急於安慰她,這樣的好意她反倒不願接受。她認為,把這件令人震驚的事埋在心裏或許對自己更好。
「她什麼也不想要。」
「我正期待著這次聚會。」她說,向後伸出手,將波格丹戴著手套的手放在自己肩上。
「我喜歡你講的故事。」里夏德說。話中的含義當然是:我愛你。「因為我喜歡你的故事,」他接著說(但這一點不合情理),「作為作家,我要做出最大的犧牲。」
主啊,主啊。她自言自語地說,除非在內心極度痛苦的時候,她似乎並不真正信仰宗教(但是,現在她什麼時候不感到痛苦呢?)。啊,全能的主啊,發發善心吧!別讓我感到不滿;要不,給我智慧,讓我去實現自己的願望吧。極度的痛苦偶爾也暫時消失,但眼下波格丹看到的全是障礙,他斷定這樣做太愚蠢,他問他幹嗎應該離開這裏的一切,並讓我承諾我們會回來。今晚必須跟波格丹談一談,要讓他坐在床上,握住他那雙可愛的手,注視著他的眼睛。不過不行,我不想用感情來賄賂他;如果要他回心轉意,不能用演員的伎倆——主啊,現在我感到特別沮喪。但波格丹必須承認:我已經盡我所能,該做的都做了。我把一切都獻給了祖國,不要忘了這可是了不起的愛國行動。你想一想,在華沙惟一允許波蘭人講波蘭語的地方就是舞台!我一直謙卑順從,小心謹慎。我知恩圖報,以德報怨。特別是對海因里希。他背叛了我,只要高興,他就粗暴地闖入我的生活,爬到我的床上。在所有人中間,我對海因里希做到了仁至義盡。他不能指責我忘恩負義。親愛的朋友,俄羅斯的劇場管理官的妻子知道,我對她的庇護是多麼感激。在華沙很多事情之所以能夠順利進行,完全仰仗她的調停。當我決定在華沙公演奧菲利婭,總審查官拒絕發給劇場上演《哈姆雷特》的許可證,原因是該劇描寫的情節是謀殺國王!她把總審查官請到家裡,向他解釋劇中的謀殺完全是家庭紛爭,對社會沒有危害,這樣我才得到了演出許可證。這隻是她施惠於我的一個例子。但是,自從德米喬娃逝世以後,再也沒有人能夠保護我。如果她還活著,他們絕不敢上演那出……鬧劇。這齣戲描寫一位年長的女演員和她丈夫的故事,丈夫家裡非常富有,擁有大片土地。這出鬧劇用極不友好的方式來描寫他們每周二舉行的家庭聚會。當然我現在明白了,一個受大眾歡迎的女演員一旦靠婚姻爬到社會上層,她必然要受到奚落。厚顏無恥!輕率的沙龍閑聊,嚴肅的愛國主義言論。是不是過於嚴肅的話題和太濃的愛國主義情緒引起了俄國當局的警惕?結果,每周二都有兩名警察守住我們的大門,監視每個進出的客人,登記名字,查問外國客人的住址,查問他們與我們的關係。不過迫害者的舉動並不讓我感到吃驚。讓我吃驚的是這裏的評論家!如果我知道如何去憎恨,或許仇恨能使我解脫。我應該麻木不仁,應該有一副鐵石心腸。哪個真正的藝術家擁有那樣的鎧甲?只有感情豐富的人才能表現情感;只有具有真愛的人才能激發愛的火花。如果我看起來冷漠而傲慢,我是不是就會感到好受一些?不,不行,我只是裝模作樣!不錯,公眾生活不適合女人。最適合女人的地方在家裡。她是家庭里的主宰,不可企及,神聖不可侵犯!然而,如果一個女人敢於鶴立雞群,敢於伸出渴望的手去摘取桂冠,敢於毫不猶豫地將自己的靈魂,將自己的熱情和失望袒露在大眾面前,她無異於授權于公眾,讓他們對自己最隱秘的個人生活刨根問底。對那些獵奇者而言,他們最感興趣的莫過於道聽途說,女演員率直的隻言片語,有關緋聞的飛短流長,或家庭生活的誤解。啊,主啊,難道我的一生就只能永無休止地贖罪,為自己、為他人https://read•99csw•com贖罪?如果這一切只是涉及我個人倒也罷了。但是,一旦殘忍和惡毒的魔爪伸向我鍾愛的人,我就會憎恨舞台,因為舞台就是製造痛苦的刑具。波格丹,無私而又寬宏大量的波格丹沒法保護我。這齣劇里的女演員生於波茲南,長於波茲南,有個疼愛她的丈夫;波格丹提到這件事只是想引證那個女演員就是我,他似乎對自己所受到的屈辱毫不在意。波格丹這個人,他要麼保持沉默,要麼就像兩年前一樣,背著我在華沙要和一個評論家決鬥;波格丹真幸運,評論家都膽小怕死。我的心都碎了。如今波格丹的哥哥真會恨我。自從上個星期這齣劇上演以來,我聽見人們議論紛紛,然而,誰也不會當著我們的面議論。星期六我們與《波蘭報》的評論家共進午餐,波格丹一言不發,評論家也一句話不說。評論家經常到周二招待會來。當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我不由自主地把他帶到一個角落,問他是不是對我有氣。我想我演了那麼多的外國戲劇,很多人都會有氣。我們談論真正的自由,談論民族的災難,沒想到談話對我觸動很大,我為自己沉溺於個人的痛苦而羞愧。我寫了兩封莊嚴冷靜而又充滿義憤的信,一封給《波蘭報》,一封給劇場經理;但都沒寄出去。劇場經理對我很崇拜,或者說他自詡是我的崇拜者。我本應該明白,一旦取得成功,在你還陶醉於成功的喜悅,遠遠還沒有感到厭倦之前,觀眾就會轉過來反對你;我想到的不僅僅是那齣劇。觀眾喜怒無常,且喜歡更年輕的新面孔。不錯,觀眾肯定對我感到失望了,我沒法演得更好,在華沙不行。我們必須逃離這個地方。儘管有很多人在保護我,但波格丹不能因為我周圍有些人充滿惡意而付出代價。朋友們會怪罪這齣劇,認為是這齣劇逼迫我離開波蘭,甚至那些知道我一直打算出國的朋友也會這樣想。不過,如果我是因感情受到傷害而一走了之,他們也會責備我。波格丹後悔當初同意離開波蘭,成天盯著我。我看得出來,他希望能疏導我困惑的情緒。作為丈夫,他無疑把這視為自己的責任。我應該感激他。我確實感激他。啊,主啊,我一直熱烈地期待著這一轉變,而現在一切都給毀了。組織安排每件事是多麼困難。我不再期望離開,人們會認為我是逃跑,我一直都在期待。我童年時家裡很窮,過聖誕節的時候從來都沒有什麼禮物,我期待著長大。啊,我多麼期望長大。和兄弟姐妹住在狹小的房間里,我不願假裝過得很愉快,但我並不覺得自己很小,我夢想有朝一日會得到自由,變得強壯,走得遠遠的,人們會——不,我不能詆毀我的童年。那時我的確很快活,我知道心中存有光明,滿懷信心地憧憬未來。啊,主啊,別拋棄你孱弱的孩子。我頭腦一片混亂,我對舞台感到厭倦!
音起得太高,你就唱不上去。

「你可以這樣說。」她說,「在那個舞台上。」接著她皺起眉頭。「你肯定不是在提醒我,說整個世界就是個舞台吧?」
克雷斯蒂娜站在門邊,猶豫了一會,然後開始抽泣。她搖搖晃晃地回到屋中央,肩頭不停地抽搐。她頹唐地倒在椅子上,雙臂向前伸展,趴在桌上,頭向右靠在手臂上。隨後她身子往下一沉,跪在地板上,雙臂上舉,呈四十五度,隨即兩手緊緊相握,喊道——
「是的。」
「瑪琳娜?」
「不過,夫人,我曾看過你的表演。記得在你扮演——」
「但是你——」
「這一切?」
「有事讓你心煩。」
「我告訴過你我沒病。」
「這對你來說真是太可怕了。」
「哦,瑪琳娜!」佐菲婭似乎也要哭出聲來。姑娘臉上痛苦的表情觸動了瑪琳娜,為了安慰她,瑪琳娜撲到佐菲婭的懷裡。

「現在我想我什麼都不在乎了。」
瑪琳娜七歲那年第一次走進劇場。上演的是《唐·卡洛斯》,這齣戲初看好像是描寫愛情,接著像是在描寫傷心事,但到了劇末,描寫的則是更加高尚的事業:鬱鬱寡歡的卡洛斯要奔赴戰場,為荷蘭擺脫奴役、爭取自由而戰。(卡洛斯永遠也到不了荷蘭,在最後一場戲中,國王,即卡洛斯的父親下令逮捕自己的兒子,將他處死。這太可怕了,簡直讓人無法接受。)她完全被席勒的自由信念所感染,忘了小小年紀就被帶到劇場去的真正原因。她是去看第一次到克拉科夫演出的同母異父的哥哥斯蒂芬,他扮演劇中的一個主角。演出開始以後,她發覺自己竟沒法辨認出自己的哥哥,越到後來越感到羞愧。她把舞台上進進出出的男子都瞧了個遍,就是找不到她那英俊的哥哥。有一個太胖,另一個太老(斯蒂芬才十九歲),還有一個又太高。惟一一個既不太胖,又不太老,也不太高的人戴著銀灰色的假髮,臉上塗滿紅色的油彩,扮演忠實的波沙,模樣一點也不像哥哥。但她不能向父母打聽哥哥扮演的到底是誰。人們會認為她太愚蠢,不可救藥,以後誰也不會再帶她到劇院去。
「哈,這就是說你想向我吐露心曲。好吧,你會發現我是最有耐心的聽眾。說吧,親愛的瑪琳娜。」他愉快地嚷道,竟沒發現她眼裡已噙滿淚花。「有什麼委屈都說出來吧!」
「不對!」

「我現在仍然感到害怕。這輩子我無時不刻不在為女兒難過。我愛皮奧特,但我沒有料想到我會生個兒子。我老想有個女兒。」
克雷斯蒂娜站起身,臉上帶著紅暈。
「包括我自己。」
「有時候我覺得這一切都毫無意義。」她麻木地說,又用眼線筆重新描眼線。
「你還好嗎?」
「就這些?」
「但是什麼?」里夏德說。
「為什麼不可能?」里夏德說,「你為什麼就不行?」
「是的,在天堂的門口我會說,這就是你的天堂嗎?這些身輕如燕的人身著白衣,在白雲中飄蕩?我能坐在哪兒呢?水在哪裡?」
波格丹覺得眼影粉用得太濃,使她美麗的眼睛充滿悲傷,要不就顯得很蒼老。「瑪琳娜,你看著我!」
「經歷是消極的老師,亨利克。」
「誰說我要拋棄觀眾?如果我執意要離開,他們會忘記我嗎?不會的。如果我要回來他們會歡迎我嗎?肯定會的。至於我的朋友……」
「瑪琳娜!」
她出身卑微但平步青雲,成為明星,這合乎情理。如果她是某個多才多藝、迷人家族的後裔,這同樣合情合理。她編織的家族史以及歡樂而又貧寒的童年生活,巧妙地將這兩點結合起來。
「怎麼樣?」
「不。」她說,「我不想休息,我想工作。」
「那場大火至今還歷歷在目,」她告訴里夏德,「我還能聞到煙火的氣味。我老是怕火。當時我才十歲。我們和許多人站在廣場的另一頭,躲在多明我會教堂的門廊中看著我們家的窗戶在烈火中化為烏有,哥哥常在那扇窗口用木槍瞄準奧地利士兵。母親被大火嚇壞了,她說幸運的是大家都安然無恙,除此之外我們一無所有,大火吞噬了一切,甚至教堂也沒能倖免。大火之後我們搬進另一套更小的房子。儘管如此,母親還是將一間房租給了一個房客。我們住在格洛茲卡大街的那段時間,家裡一直都住有房客。這位房客叫扎溫佐夫斯基,海因里希·扎溫佐夫斯基。人挺和善,還教我德語。當然,我覺得拉丁語很容易,因為爸爸曾經教我學習過拉丁語,但是,我並不知道自己有語言天賦。他來自柯尼希山,是個外國人,真名叫西貝爾邁爾。扎溫佐夫斯基先生終日和我們生活在一起,也就取了個波蘭名。扎溫佐夫斯基先生是個愛國者,十七歲參加一八三○年的起義。哥哥崇拜他,母親也挺喜歡他。我和哥哥甚至一度認為,要不了多久,這個滿臉絡腮鬍子、聲音粗啞的德語家庭教師就會成為我們的繼父。結果不然,他特別喜歡我。當時我年紀還小,我們倆相差二十七歲,但是,我總不忍心拒絕那樣一個好心人的愛情,他能教會我好多東西。斯蒂芬一直勸我放棄當演員的夢想;我在華沙試演也徹底失敗了,一個赫赫有名的演員(我不能告訴你她是誰)告訴我,我沒有演員的天賦。沒有,完全沒有!在這個時候,是扎溫佐夫斯基先生相信我能夠成功,主動提出要帶我步入演藝圈。前幾年扎溫佐夫斯基先生躲避警察追捕,曾組織過一個巡迴劇團。他提議我們到博赫尼亞去一段時間,和原來的一些演員一道把劇團重新組織起來,他知道他們正在尋找工作。有了劇團他就有辦法規劃我未來的舞九九藏書台生涯。
「你說的犧牲可能是什麼呢?」

「我給你添麻煩了。」
「我有幸為你開門。」
「當然我並不狂熱,」她說,「但是也許我非常挑剔。比如說,看見某人打噴嚏的樣子很古怪,我不禁會認為他缺乏自尊。幹嗎要贊同這種不文雅的姿勢呢?人應該集中注意力,一定要使自己打噴嚏的姿勢優雅而又不用遮遮掩掩,就像握手的姿勢一樣。記得有一次和一個相識多年的人交談,他是個醫生,敏感精細,我很看重他的友誼。我們談論傅立葉的十二種基本激|情,一句話還沒講完,他突然情緒激動,不能控制。他尖叫一聲,然後說道:『克嘶。』他一連說了兩遍,閉上眼。望著他那紅一塊紫一塊的臉,我想弄清他說話的意思。後來發現他在找手絹,我才明白。然而,從那以後我很難再和他討論理想的和諧以及魅力微積分!」
「那麼,現在呢?」

有些事可不能言說:父母關係非常緊張;母親絮絮叨叨;父親躺在愷撒和維吉爾的書上睡大覺。她六歲那年鄰居的小孩譏笑她,說她的父親不是那個拉丁語教師而是家裡的某個房客(他們家經常要接待一些房客):一個一半德國血統,一半波蘭血統,像她父親一樣的男人。她父親去世兩年以後,她十一歲那年他以房客的身份搬了進來,她十四歲的時候他才開始跟她睡覺(逼著她保證不要告訴母親)。而她母親卻說,到那麼大的年紀才受到騷擾她應該感到慶幸。
祖國之愛,朋友之愛,家庭之愛,舞台之愛……哎,上帝之愛;儘管瑪琳娜很少指望能得到戲劇里那些浪漫的愛,但她說出愛這個詞毫不費勁。
「沒那回事!求求你別走。」他站起來攔住出門的路。「你確實有些發燒。」
「那讓我猜猜。」他說,冒昧地一笑。
瑪琳娜戀戀不捨地從佐菲婭的摟抱中掙脫出來,溫柔地望著她凝視的目光。「你真好,佐菲婭。」
「你是在演戲!」
「來。」他遞給她一杯白蘭地,拖了一把椅子在她對面坐下。「好些了嗎?」
「夫人,在最後一幕我幾乎一直站在舞台的側面,你即將死去的那段表演真是精彩絕倫,我忍不住老想哭,我從來沒看見你演得那樣出色。」
「我告訴過你——」
「克制自己的情緒?」評論家喊道,他是個特別友好的人。「那是為了什麼,親愛的夫人?正是你豐富的情感打動了廣大觀眾。」
「我很高興你這樣想。」
他看著她塗抹了三次珍珠粉,用兔腳將胭脂抹到顴骨、眼下和下巴上,又描眼線;隨後一次又一次拿起海綿,把眼線擦得乾乾淨淨。
「所以你相信天堂。」他喃喃地安慰說。

「扎溫佐夫斯基先生,海因里希·扎溫佐夫斯基愛說:『整天模仿要扮演的角色不起作用。這樣會搞垮身體,弄得你想入非非。相信我,演員並不需要思考!』」她笑起來。「當然,我覺得這很荒唐,我喜歡有自己的想法。」
「她是來向我祝福,祝我今晚好運。」
「她真是寬宏大量,你說是吧。她原以為該由她來扮演這個角色。」
在自己的家鄉城市還要在旅館接待朋友,真有些奇怪。近五年來,瑪琳娜的表演才華將她無情地推向藝術的頂峰,她與華沙帝國劇院簽訂了終身演出合同,在克拉科夫她不再保留自己的寓所。
「親愛的波格丹,我不會看著你。」她又將一些眼影粉輕抹在眉毛上,「你就是不聽我的話。對於我的神經質,現在你應該習慣了,這是演員典型的神經質。今天稍微厲害一些,不過這是第一天晚上的演出。別理會我。」
在寫給自己而不是其他人的信中,她這樣寫道:
「但是,現在演員的生活可舒適多了,你可以坐火車旅行。」
這是慶祝第一場演出成功的晚會,波格丹推開門(聽到瑪琳娜問,「波格丹,你還好嗎?」他嘆了口氣,牽起她的手),竟然聽不到掌聲,看不見熱情洋溢的面孔,沒有慣常的歡迎儀式,她的表演確實非常成功。可當她一跨進門,皮奧特就一頭撲到她的懷裡。她擁抱著波格丹的姐姐,並將里夏德的絹花遞給她;克雷斯蒂娜兩眼噙著淚花,瑪琳娜也接受了她的擁抱。客人們緊緊地圍在四周,祝賀演出成功,她端詳著一張張面容,愉快地唱道:
「我幹嗎要告訴你這些?」她煩躁地說,「我把演藝生涯說得太容易了!」
「告訴我該怎麼做。」
「不需要禱告?」
「哎,」她嘆息道,「問題不在天堂。問題在我自己,在可憐的自我。」
「我一直相信天堂,從小就相信。隨著年齡的增長信仰變得更加堅定;天堂是不可或缺的東西。」
「真奇怪。」她說。她是對波格丹說;她是在自言自語,並沒有對別人講話。波格丹皺起眉頭。
「對了,準備一個角色就得這樣,就像憧憬未來。或者說就像期盼知道旅行的結果。」
「在天堂,」她向他逼近,那雙灰色的眼睛在閃爍,「在天堂里沒有經歷,只有天賜的幸福。我們可以講真心話,或者根本不需要講話。」
「是的。」
當他們到達旅館的時候突然聽見一聲霹靂,就像炮聲。一聲尖叫,不,只是一聲呼喊:憤怒馬車夫的呼喊。
「謝謝。」
赴刑場一幕瑪琳娜表演得十分精彩,深深地觸動了波格丹。全場爆發出熱烈的歡呼聲,他卻一動不動地坐在長毛絨的椅子上,雙手緊緊地抓住扶手。隨後他才驚醒過來,悄悄地從他姐姐、維也納劇場經理、里夏德和其他客人中間穿過,等到第二次謝幕的時候他向後台走去。
「那天晚上,」她向朋友說起這個故事,取笑自己,「在五個兄弟姐妹合住的房間里,我站在窗口,將嘴唇貼在冰冷的小窗戶玻璃上發誓,我這一生惟一的目標就是戲劇。不是在我出生的那間房子,而是新的那間房子(那是在發生大火一年以後)。當然我並不知道我是否能當個演員。在相當長一段時間內,斯蒂芬,甚至亞當,竭力把演員的生活描述得陰森可怕,勸我別當演員:艱苦而煩悶的工作,微薄的工資,卑鄙的劇場經理,忘恩負義而又無知的觀眾,惡毒的評論家。更不用說沒有暖氣、骯髒的旅館房間,吱嘎作響的地板,油膩的飯菜,冰冷的茶水,危險叢生的道路上顛簸行駛的馬車,沒完沒了的旅行。然而,」她停下來解釋說,「我就喜歡這些。」
演出結束之後,她陪同母親到了後台,斯蒂芬春風滿面地出現在他們面前,瘦削的臉上已經抹去油彩,下巴堅毅有力,高高的額頭。她不能問哥哥扮演的是誰(他扮演的能是波沙嗎?),只好說他演得棒極了。
「但是你並沒有死。」
「別取消。」她喃喃地說。她正把黃色顏料、銻粉與增白粉混合起來,塗抹在手和手臂上。「波格丹?」
她撩起底下的一束頭髮,在面頰和脖子上抹上厚厚的一層珍珠粉。

「僅靠勤奮還不夠。我花很多時間研究角色,但仍然沒法上台表演。我熟讀台詞,一邊踱步一邊念,琢磨頭、手的姿勢,體會角色的內心感受。但這還不夠。我得觀看這個角色。觀看自己如何表現這個角色。天知道是怎麼回事,有些時候我就是不行。形象不夠鮮明,不能在我心目中留下深刻的印象。因為這涉及到未來——誰也沒法知道。」
「什麼樣的喜劇角色?」評論家謹慎地問。
「這算什麼問題?」


「我明白跟他爭論毫無意義。我很年輕,他比我年長得多,又是我的丈夫,我只是謙卑地回答說:『那我該怎麼辦?』『勤學苦練,日復一日地勤學苦練!』他大聲嚷嚷(戲劇界的人幹嗎一講話就嚷嚷?),好像我還不夠勤奮似的!」
後來她想出一個辦法,可以保證她再到劇院去,這就是當個演員。這真是個機靈和成熟的主意,誰會阻攔演員到劇院去呢?演員非常走紅,他們顯然用不著從常規的大門進出(雖然她認為演員也需要買票),他們可以從後門進去。
你得讓理想略微飄離地面,不讓它受到褻瀆。你還得剷除不幸和屈辱的幼苗,否則它就會深深地紮根,窒息你的靈魂。
她啜了一口白蘭地,隨後靠在椅子上,無言地注視著他。
「你到底在想什麼?」
「就說化妝吧。」她若有所思,「我心裏有個愚蠢的想法,我不用把些東西,」她指了指盤子里用於化妝的瓶瓶罐罐,「塗抹在自己的臉上,這張老臉上,」她笑了笑,「我不用化妝改變原來的形象。」她嘆了一口氣,「既保持原來的我,又能扮演我喜愛的角色,」她搖搖頭九-九-藏-書說,「這是不可能的。」

「不,巴黎不行。」
「這和什麼都想要沒什麼兩樣。」聰明的朋友回答說。
「我說過,就這樣。」
「你喝得太多了,亨利克。」
下午五點過幾分,她挨了加夫列拉·埃伯特一記耳光(我沒看見),也許這才使有些事情,不,才使所有的事情(我對此也一無所知)變得更加明了。瑪琳娜從來都非常守時,她在演出開始前兩個鐘頭到達劇場,徑直走進自己的化妝室,明星的小窩,脫得只剩下內衣和胸衣,化妝師佐菲婭幫她穿上軟毛條紋的長袍和拖鞋,然後她打發佐菲婭到隔壁房間替她熨燙服裝。她將蠟燭推向鏡子兩邊,桌子上是一大堆已經打開蓋的、五顏六色的化妝瓶和化妝盒,她俯身湊近鏡子審視自己真實的面容,審視演員面具下面的那張臉;她對演員的面具再熟悉不過了。就在這時,身後的門啪的一聲打開,從面前的鏡子里,她看見兇狠的舞台競爭對手迅速向她衝來,臉漲得通紅,滿口莫須有的辱罵。瑪琳娜一屁股坐在椅子上,轉過身,只見一條手臂從空中揮舞下來。她不由自主地扭曲了臉,閉緊雙眼,齜牙咧嘴,皺起鼻子。一隻戴著戒指的粗大手掌猛地打在她的臉上,火辣辣地疼。

「沒有什麼,」瑪琳娜睜開眼放下手說,「沒什麼。」她指的是臉上火辣辣的疼痛。她的偏頭痛現在開始發作了;昨晚演出結束以前,她一直試圖靠意志力來克服頭痛,這是她慣用的辦法。她俯身用一條毛巾把頭髮挽起來,隨後站起身,走到盥洗盆前,使勁塗抹肥皂,擦洗面頰和脖子,再用軟布揩乾。
沒有回答。
「不過確實很容易。」她嚷道,「那時候我雄心勃勃,天真單純,就跟觀眾一樣。記得有一本名叫《靈魂衛生》的書對我產生過深遠的影響。作者叫福伊希特斯萊本,他極力想證明,只要有強烈的願望,就一定能達到目的。在這種烏托邦精神的感染下,我會半夜從床上爬起來,一邊跺腳一邊喊:『我必須成功,我一定要成功!』保姆被吵醒了,孩子也開始啼哭;我又爬上床,夢想著未來會贏得藝術的桂冠。」
「瑪琳娜?」
「但是——」
她是母親十個孩子當中最小的一個,母親的第一次婚姻生了六個孩子,第二次婚姻生了四個孩子,父親是中學的拉丁語教師。瑪琳娜以前常說,在她四歲和念書的時候,兩個同母異父的哥哥都已經成為演員,她怎麼會不走同樣的道路呢?事實上,開始瑪琳娜並沒有夢想做一輩子演員。她想當兵。當她明白女孩不能扛槍打仗以後,她又想當詩人,男人將吟誦她寫的愛國詩歌去衝鋒陷陣,為祖國爭取自由。父親雖不反對她念書,但似乎覺得女孩子更適合當歌唱家而不是學者。晚上父親在備完第二天的課程以後,就躲開家庭的嘈雜和喧囂去吹他的長笛。
「我?」他拍了一下桌子,「謝謝你承認我是你的老朋友,我沒把我的瑪琳娜當回事?」他敏銳地盯著她。「到底哪兒不舒服?頭疼嗎?」
「我就知道你會這麼說!」她跺了一下腳,「我命令你,我懇求你,別再議論我的氣質!」
「我沒法照顧她。扎溫佐夫斯基先生,我的丈夫明確告訴我說,沒有我就沒法演出;如果不能履行合同,劇場再也不會和我們簽約。」
是的,去體會她的感受這完全是胡說。或許不是。波格丹對她講的每句話總是照字面意義去理解,如果這真是件不愉快的事,把它強加給波格丹未免太可怕了。她幹嗎老是喜歡講一通話讓波格丹緊鎖眉頭、臉拉得老長?「我在想你對我真好。」她說,並將臉貼在他的脖子上,尋求他身體的安慰和原諒。
「我不難過,我……別為我難過。」
「你?自己洗衣服?什麼時候?你什麼時候有空?在哪兒洗?」
「也許你該休息一會。」
「替我叫一聲佐菲婭,好嗎?」她開始調和指甲油。
那怎麼可能!他俯身將嘴唇貼在她的後頸窩上。「瑪琳娜……」
「你試想一下,」她對克雷斯蒂娜說,「你是個年輕的姑娘,和一個外國人同居,他的年齡又比你大一大截。他答應娶你,你當然也稱他為丈夫,但他還有個妻子,這就成為結合的法律障礙。現在又有了孩子。他時而變得十分粗暴,不過你愛他,不論他做了些什麼讓你痛苦的事,你總是找理由原諒他。目前你們住在一個礦區的小鎮,屋裡傢具破破爛爛,遠離美麗的家鄉,遠離童年那個充滿愛的家庭。你想像一下這個房間。骯髒的窗戶,一個火爐,一個衣櫥,一張大床。在一個角落裡點著一支蠟燭,旁邊是你的小女兒,謝天謝地她睡得很香。光禿禿的桌子旁邊還有兩把椅子。你們正在吃晚飯。他狼吞虎咽地吃完你做的粗茶淡飯,用袖子抹了抹嘴宣布他另有新歡了,要離開你。他站起身,你跟著他一直到門口,不斷懇求他別走。他啪的一下關上門。事實上他還會回來。是的,像他那樣的畜生你想擺脫還沒那麼容易,不過你當時並沒有意識到。你認為他一去就不會回來。你想想你該怎麼辦?你會因絕望而極度痛苦。來,表演給我看看。不。走到那邊去,到門的旁邊。」
「是的,我就喜歡旅行!就喜歡漂泊不定。每到一個地方,我給人們帶來快樂,然後再也不會見到他們。」
「是的,一個傑出的演員。」他回答說。
「是的,」他笑著說,「你給我添麻煩了,瑪琳娜。不過你老在睡夢中給我添麻煩,在診所你可從來也沒給我添過麻煩。」瑪琳娜還沒來得及責備他太輕佻,他便趕緊解釋說:「都是因為你昨晚的精彩表演。」
「你聽一聽觀眾的歡呼聲!」
這完全是胡說!
瑪琳娜脫下扮演女王的服裝,重新穿上帶毛皮條紋的長袍,用海綿擦乾淨臉上的油彩,那是扮演瑪麗·斯圖亞特的妝容,她迅速換了一副表情,慎重端莊才符合波格丹·登博夫斯基妻子的身份。佐菲婭站在瑪琳娜的椅子後面,仍在抽泣(「夠了,佐菲婭!」),她手裡抱著一件灰綠色的禮服。瑪琳娜下午就選好了這件禮服,準備穿上出席波格丹在薩斯基旅館定好的晚宴。她在穿衣鏡前緩緩換上禮服,回到梳妝台前,鬆開拳曲的頭髮,反覆梳理,然後將頭髮蓬鬆地攏在頭頂;她走近鏡子,在睫毛上再塗一點蠟,又站起身,再次審視自己,傾聽著過道中絮絮不休的談話聲逐漸由遠及近。她有節奏地深深吸了幾口氣,打開門:她被包圍在歡呼聲和掌聲的浪潮之中。
聽見這些詩句大家都笑起來。這意味著,我猜想(我還沒趕到),她是用波蘭語而不是用英語在朗誦《雅典的泰門》中的詩句,但這也意味著除了瑪琳娜之外,誰都沒有看過《雅典的泰門》。該劇中的宴會並不愉快,至少對舉辦宴會的主人來說是的。隨後客人們在寬敞的屋子裡散開,開始議論她的表演,接著議論有關未來的一些更重大的問題。(就在我到達前後;我全身冰涼,急於想了解談話的內容。)瑪琳娜則迫使自己思考一些更加實際、更少諷刺意味的問題。這裏沒有妒忌的競爭對手。在場的全是她的朋友,祝願她萬事如意的朋友。她怎麼沒有感激之情?她憎恨自己太不知足。如果生活能夠重新開始,她在想,我要學會決不抱怨。
他搖搖頭。「哦,我明白了。」
她若有所思,說道:「你知道我並不勇敢,我了解自己。我也並不聰慧。我對自己的評價是……有些遲鈍。」
誠然,她不能說出心裏的話。但她有一種內在的力量,她說的話別人會聽。女人不能說得太多。戲劇中的女主角可能說得太多。扮演女主角就是得到許可,可以發脾氣,可以提非分的要求,還可以撒謊。
瑪琳娜並不想鼓勵年輕人當演員,不過她好為人師,又喜歡談論自己的經歷,結果事與願違。
「內心跟身體一樣,也可能發燒。」
「別這樣。」她說,「也許不是愛出風頭。儘管我也沒辦法。」
「也許這是禍從天降。」她說,「你知道,世界太大,我的意思是,世界由無數塊構成,就像咱們可憐的波蘭,隨時可以被切割。再切割。你發覺自己佔有的那塊空間越來越小。雖然在那一小塊空間中你適得其所——」
她將細駝毛刷蘸進盛著煅棕土的碟子,在下眼睫毛下畫出一道線。
「安寧?」
「這樣,在十六歲那年,我得到母親一把眼淚、一把鼻涕的祝福,和扎溫佐夫斯基先生結了婚,我非得到母親的祝福不可。我們離開克拉科夫到了那個小鎮,在鎮上他左右逢源。十七歲我就開始了演員生涯,在科熱尼奧夫斯基的《一樓的窗戶》中扮演妻子。就在妻子要背叛丈夫的時候,生病孩子的一聲啼哭使她回心轉意。那時候的觀眾還很單純。他們喜歡健康的情緒和道德寓意。然而,扎溫佐夫斯基先生要我在偉大的戲劇——德國的戲劇和莎士比亞的戲劇——中扮演角色。幾個月之後我學會扮演葛瑞琛、朱麗葉和苔絲狄蒙娜等。」九*九*藏*書
「什麼事都讓我心煩,」她毫無表情地說,「最好讓我自己來對付,像我這把年紀的蹩腳演員需要有一點刺|激,這樣我才能保持最佳狀態!」
原因不在於我哥哥就要死了,親愛的哥哥,沒有人再值得我敬重了……原因不在於我母親總是嘮嘮叨叨讓我受不了,我們親愛的母親,我多麼希望能堵住她的嘴……原因也不在於我不是個好母親(我怎麼可能是個好母親呢?我是個演員)……原因不在於丈夫對我體貼入微、唯命是從,他不是我兒子的父親……原因不在於人人都向我鼓掌,不在於他們無法想像我可能變得更加生動活潑,與過去迥然不同……原因不在於我已經三十五歲,生活在一個古老的國家,而且我不想變老(我不想變得像我母親)……原因不在於有些評論家對我曲意逢迎,現在還將我跟更年輕的演員相提並論,每次演出總是掌聲雷動,不減當年(那麼掌聲又意味著什麼呢?)……原因不在於我生病了(神經質),得停止演出三個月,就三個月(不工作我就感覺不舒服)……原因也不在於我相信天堂……啊,我決定去做大家都不希望的事、大家都認為是愚蠢的事,並不是出於上面所說的種種原因;雖然有的人不願意,我希望他們和我一道去。甚至對我唯命是從的波格丹(結婚時他曾允諾)也不是真心愿意。但他必須去。
「我想,」她莊重地開始說道。
到這個時候,傾聽瑪琳娜教誨的年輕演員才有所理解。
「不!」
「這好多了。」

由於她心無旁騖,或者說幾乎是義無反顧,其他許多事情就沒法顧及了。如果你生性不以苦樂為意,有自尊的稟賦,努力運用上帝賦予的才能,勤奮和堅毅就會獲得回報;這是你斗膽期望得到的回報。事實上,成功常常會不期而至,比預料的來得迅速(或者你私下認為成功理所當然)。到這時你就會覺得,念念不忘自己經受的輕蔑,因委屈而悶悶不樂都顯得毫無意義。感覺受到冒犯是虛弱的表現——就像擔心別人高不高興一樣。
「原諒我,我的回答非常愚蠢。」
這一次輪到瑪琳娜皺起眉頭。
「我的意思是,你認為只要有決心就能幹成嗎?」

「這不是真的。你告訴過我,你感覺到所有角色的情感,直到身體感到難受。」

「不能拋棄朋友?」她高聲嚷道。
她開始踱步。「我到這裏來有一大堆有關斯蒂芬的問題要問你,假如他真的——」
「請原諒在你準備演出的時候我已定好晚餐,不過可以取消,如果你覺得太……」
「快活很好,但是,想要快活就有些庸俗。假如你感到快活,那麼意識到自己快活就有些庸俗了。這會使你沾沾自喜。重要的是自尊,只有在你恪守自己理想的時候才能維持自尊。一旦嘗到些許成功的滋味,你就容易妥協。」
「如果我決定扮演喜劇的角色,觀眾會怎麼說呢?」她笑著說,「我不擅長喜劇。」
他在桌子的一角坐下。

「你什麼時候開始相信天堂的?我真羡慕你。」
「你說我不燒。」
「非常寬宏大量。」他說,心想加夫列拉可不是這樣的人。
「我當然很好。這不過是另一道入口。」
「讓我給你把一下脈,」他說,站到她面前,「臉色有些發紅。說不定有點發燒。」他握住她的手腕,然後又鬆開手,沉靜了一會兒他又看了看她的面色說,「不燒,非常健康。」
「當然不容易。」她的朋友安慰說。
「等一等,」他說,「這是個莊嚴的時刻。我現在起誓。」
「相信我,我的確想克制自己的情緒!」
「這樣的天氣你是步行到這兒來的?這樣做明智嗎?」
「我想呼吸新鮮空氣。想在波光粼粼的小溪中洗衣服。」
你們這一群口頭朋友!
你們永遠不會看到比這更好的宴會,
「我們家很窮。我九歲時父親去世,以後家裡就更窮了。父親死後母親在一家麵包店幹活,就在我們家同一條街上。我們的房子在克拉科夫一場大火中被燒得一乾二淨。」她停了一會,「小時候我擔心離開了舒適和豪華的生活就活不下去。」一位瘦長的侍者在給她斟香檳酒。「後來我擔心離開了朋友我就沒法活。」
「里夏德,我在談論如何成為好的演員。我不知道我有多麼優秀,我只是比其他人強一些。為什麼大多數的演員都那麼糟?他們以為高度緊張就能表現強烈的情感。他們不知道如何表演,也不知道如何掩藏。我總想把這些告訴給年輕的演員。我記得扎溫佐夫斯基曾不止一次地告訴過我。『不要將自己的衝動誤認為是天才。』他說,『你得學會收斂和克制才能有所……作為。』他說得對。他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話有多麼正確,因為扎溫佐夫斯基是個——」她仔細考慮了一下措辭,「非常守舊的人。」

「好啦,好啦。」瑪琳娜低聲說道。佐菲婭把她緊緊摟住,過了好一會兒才鬆開一隻手,輕柔地拍著瑪琳娜拳曲僵硬的頭髮。
他們走上鋪著地毯的大理石台階。
「你當時很年輕。」
隨後她沉默不語。

「你在胡說,亨利克。有人這樣對你說過?」
「不過說到桂冠,你夢想成真了,贏得了桂冠。」
「你怎麼看意志,亨利克。意志的力量。」
波格丹揮了揮手,讓佐菲婭進來,隨後稍稍用力把門關上。瑪琳娜脫下長袍,穿上帶有織穗的勃艮第禮服(「不,不,別扣後面的紐扣!」),在穿衣鏡前緩緩地轉了一圈,兩圈,對著鏡子里自己的形象點了點頭;然後她讓佐菲婭去修一修鬆動的鞋扣,加熱捲髮器,自己又坐在梳妝台前。
「不錯。我承認從一開始我就一直扮演主角,從沒演過別的。不過這也是沒有辦法的事。人慢慢就會習慣觀眾的掌聲,這真令人吃驚。」
「但是——」
「我要安寧。」
「得了什麼病……醫生?」
如今疼痛突如其來,麻木的感覺會變得清晰可辨。
「即使我寫出一百部小說——」
她曾是個嚴於律己且有責任感的孩子。她認為上帝始終在注視著自己,將自己的念頭和行為一一記錄在一個棕色的大賬本里(她這樣想像)。她腰背挺得筆直,從不迴避人們的目光。她堅信上帝就贊成這樣。她從小就懂得抱怨沒用,最好別向人吐露心事。上帝知道她有多麼軟弱,但他會原諒她,因為她盡了力。反過來,她決心不向上帝提出非分的要求,也不奢望靠自己的才能或自己意志的力量去索取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她不想濫用上帝的慷慨。
一些崇拜者被允許到了後台,他們都是關係較好的熟人;比較要好的朋友她一個都沒看見,因為他們已得到邀請,徑直去了旅館。但里夏德例外,他寬闊的胸前捧著一束絹花。儘管天氣寒冷,一百多號人等候在舞台外的門口。波格丹為瑪琳娜舉著一把象牙柄雨傘,像一把寶劍,這樣瑪琳娜才能在飄揚的雪花中堅持十五分鐘。如果不是波格丹揮手讓那些膽怯的崇拜者離開,瑪琳娜還得再呆上十五分鐘,他們拿著節目單等待請她簽名。波格丹護送她穿過人群朝等候著的雪橇走去。里夏德終於將花束送到瑪琳娜手中,他說,薩斯基旅館離劇院只有七條街,他寧可走著去。
「加夫列拉·埃伯特到底想要什麼?」
「你是想取笑我,老朋友。」瑪琳娜陰沉地說,「你認為這是女人的神經質。要不就更糟。」
「說起話來簡直像個藝術家。像你這樣氣質的人總是——」
「瑪琳娜……」他牽起她的手,將她引到長靠背椅跟前。「我給你倒一杯白蘭地,這對咱倆都有好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