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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哥哥去世了。」瑪琳娜回想起老伯爵夫人言語唐突,又補充道,「我最要好的哥哥。」
我簡直是個暴君,瑪琳娜有時這樣想。但波格丹似乎並不在乎。他和善,有耐心,是個好丈夫。你可以讓某人,合法地要求某人去看你看見的景物,完完全全是你看見的景物。這就是真正的自由,這就是婚姻帶來的真正的滿足,不是嗎?
一八七六年五月,瑪琳娜·扎溫佐夫斯卡依舊三十五歲,正處於舞台生涯的巔峰。此時,她與華沙皇家劇院解除了剩餘的演出合同,同時也與克拉科夫的波蘭劇院、波茲南的威爾基劇院、勒武的斯塔伯克伯爵劇院解除了客座演員的演出合同。她逃離自己的出生地克拉科夫,也就是一八七五年十二月薩斯基旅館私人宴會廳舉行晚會的地方,向南走了七十英里來到扎科帕內的一個山村,夏天結束的時候她常到這裏來呆上一個月。隨行的有她的丈夫波格丹·登博夫斯基,八歲的兒子皮奧特,喪偶的姐姐約瑟菲娜,畫家雅各布·戈德堡,小生演員塔德烏斯·布蘭達,小學校長朱利安·索爾斯基和他的妻子旺達。聽到這個消息,她的觀眾很不高興;華沙一家報紙竟宣稱她提前退休,以消心頭之氣。對此皇家劇院(她與皇家劇院簽訂過終身合同)立刻否認。兩位不友好的評論家暗示,如今該承認波蘭最著名的女演員已日過中天,江河日下。她的崇拜者,特別是大學里狂熱的學生擔心她是重病纏身。一年前她的確得過一場傷寒,雖然在床上只是躺了兩個星期,但有好幾個月沒有演出。有人謠傳,說由於高燒她的頭髮全部脫落。頭髮脫落是事實,不過後來又都長了出來。

亨利克上前給自己倒了一杯亞力酒,在牌桌旁邊一把空椅子上坐下,想集中精力看書。里夏德主動提出跟房東到樹林里去呆了一天(和另外一個男子狩獵是逃避瑪琳娜誘惑最愉快的方式),最後回來。他找了把椅子在瑪琳娜的桌子旁坐下,掏出筆記本記錄下老獵人在射殺第二隻狐狸以後講述的故事。
「奶奶?」這時波格丹站在門邊。
「等著瞧吧,」他說,「德國人會來的。」

瑪琳娜委託前往克拉科夫市場的一個高地人,請他到達后立刻將下面這封信寄出:
「真是可悲。」
「亨利克!」叫他的是里夏德,他剛散步回來。「別把一些無用的事實灌輸給孩子。給他講講故事,激發他的想像,讓他變得更勇敢。」
「因為我丈夫要去。」
在這以前,他們只了解山裡的夏天。在夏天,山巒樹木生長線以上已看不到積雪,草地也已過花期。而如今高山上還白雪皚皚,塔特拉山地區的冬天漫長而又寒冷。然而,篷車沿著綠茵茵的草地行駛,草地上開著厚厚的一層紫番紅花,紫紅色中帶有一抹深藍,乘坐傑德里克篷車的乘客會情不自禁地呼喚春天到了。到達村莊的時候瑪琳娜異常興奮,接著又變得焦慮不安。她把這種感覺看成是完成重大決策之後的亢奮,看成是旅途不適之後熟悉的坐卧不安。有時,在頭疼開始前的三到四個小時里,她的感覺與這種昏花和無意義的興奮不無相似,但她確信這不是頭疼。不,這不可能是頭疼。她站在波格丹身旁欣賞夕陽西下,她不得不承認她看到的景象有些不對勁:眼前一片炫目,蜿蜒曲折,跳躍閃爍,陽光噴射;落日似乎在沸騰。她再也不能否認右太陽穴在悸動,後頸窩脹痛。她從來沒有因為頭疼而取消過演出,這一次她崩潰了。她在陰暗的卧室里躺了整整二十四個小時,頭上緊緊裹著一條毛巾,昏昏沉沉,不省人事。皮奧特躡手躡腳進來又出去,問她什麼時候能夠起床,他顯然需要母親的安慰。瑪琳娜儘力讓皮奧特跟自己呆一會。哪怕閉著眼拍拍他的頭,親親他的小手也行。只要一睜開眼,她就覺得皮奧特好像非常非常小,非常非常遠。波格丹也是如此,他伏在床邊,一次又一次地問,是不是需要拿點什麼。他們的臉上似乎布滿了格子。支撐著天花板的橫樑上有一些模糊的樹結,背後有許多臉向外窺探。橫樑似乎就在頭的上方,微微發亮,放射出火花,正向她擠壓下來。她只想一個人獃著。噁心想吐。只想睡覺。
「你以為不了解人性我能像現在這樣當個演員?」
里夏德在村上那個吟遊詩人的棚屋裡要了一間房,一來可以繼續去年夏天就開始的工作,編撰老人知道的故事,二來一旦他迷戀上村裡某個純情漂亮的姑娘,也好躲過瑪琳娜警惕的目光。當然他想儘可能克制自己,不去拈花惹草。
歷史在融合。障礙在顫抖。家庭在分裂。各種消息紛至沓來。上帝扮演起旅行社的角色,將信使派往四面八方,傳播新世界的召喚。在新的世界,窮人會變成富翁,法律面前人人平等;在新的世界,大街上鋪滿了黃金(對目不識丁的農民而言);土地要麼免費奉送(同樣對農民而言),要麼可以廉價購買(對能讀會寫的人而言)。村民開始流失,最先離家出走的是膽大妄為或者走投無路的人們。沒有土地的農民一群群擁向大海(不來梅港、漢堡、安特衛普、勒阿弗爾、南安普敦、利物浦),無可奈何地被驅趕進擁擠不堪、惡臭熏天的輪船底艙。城市不過是金玉其外,在夜晚街燈的照耀下,遷徙的浪潮儘管沒那麼引人注目,卻沒有停止過。上帝監視著每一班輪船的往返時間。現在已不存在非洲販奴貿易中段航行時的恐怖,上帝也要謝天謝地,離家出走的人完全是出於自己的意願。還得謝天謝地的是,雖然去年「德國號」離開不來梅港不久,在駛向北美的途中在肯特郡附近變幻莫測的沿海觸礁沉沒,上帝五位虔誠的聖方濟各會的修女死於非命,但橫跨大西洋還是變得越來越安全,航行時間越來越短:新的輪船橫跨大西洋只要八天。當然,上帝期待著有一天人們能用更少的時間橫跨大洋。最終人們會乘飛機漂洋過海,時間會更短。上帝和白種人一樣,對速度情有獨鍾。現在一切都在加速,變得越來越快。既然人那麼多,這或許是件好事。
波格丹步子比瑪琳娜快,瑪琳娜並不在乎跟在他後面。這樣她既感覺到有人陪伴,又能自由自在。偶爾她擔心波格丹會錯過一些景緻,就會和他並排而行。比如說樹上的一隻烏鴉,小屋的輪廓,山丘上的十字架,成群的羚羊,附近岩石上的一隻野山羊,或者老鷹俯衝而下,撲向一隻倒霉的土撥鼠。
「醫生竟如此自負,認為自己是識別蘑菇的專家。」里夏德說。
他會順著她指的方向望去。
他們發現祖母坐在又高又深的椅子上看書,嚴嚴實實地裹著圍巾,頭上戴著白邊帽子,臉上布滿皺紋和疙瘩,透出一塊塊紅斑。「你,」她對波格丹說,「我弄不清你是來得太晚還是來得太早。我想是來晚了吧。」
「我保證。」瑪琳娜嚴肅地說。她跪在地板上,低下頭。
除了有人請亨利克去處理緊急病痛(臀位分娩、摔斷腿、闌尾穿孔)之外,他總是呆在屋裡,聽憑瑪琳娜的吩咐,逗皮奧特玩。他覺得這個小男孩挺聰明,決定跟他講一些進化論的新道理。
「你在戴孝。」
她經常會感到疲乏。而有的時候,就像她描述的,她又感覺精神「好得可怕」,精力特別充沛或者精神特別亢奮都可能是不良的兆頭:第二天她就會感到頭疼難忍。開始她會有一些滑稽可笑的念頭,有不可遏止的衝動,想笑,想唱,或者想跳舞,隨後就一病不起。她相信頭疼是意志鬆懈所致,於是,她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注重散步;似乎把朋友召集到自己身邊,目的就是要擺脫他們,獨自去散步。
「從這兒看。回到這兒來。」
「因為我想生活在一個自由的國家。」
「怎麼樣?」老太太問。
母親悲痛萬分,寫信給里夏德,不過亞當倒是在場,還有約瑟菲娜、安德澤吉和小亞雷克。亨利克從未離開我們,他雖竭盡全力,但仍無力回天,親愛的哥哥還是倔強地走了。我整個晚上抱著他,他乾瘦如柴,全身發燙,口裡湧出鮮血,隨後便離開了人世。
「我想我知道。」
這一切都是上帝在鼓動。人們渴望新穎、空曠,忘卻歷史的羈絆。這夢想把生活變成了純粹的未來。也許上帝是出於無奈,因為這樣一來,上帝這位明星就像演員一樣,就像明星中的明星,簽署了自己的死刑執行令。在那些最令人羡慕、最有教養的觀眾出席的重要戲劇中,他再也不能保證自己還能扮演主角。從此以後,除了在極其封閉、人們從來都只能觀看上帝扮演角色的角落之外,他最多只能扮演一些配角。這一切促進了觀眾的流動,最終斷送了上帝自己的演員生涯。
「采了一些。」塔德烏斯說。
「別多愁善感,不許你這樣。好了,我親愛的小傻瓜。你們該走了,我們不會再見面了。」
「那是因為你不會隨便嘗森林里看起來挺誘人的東西。」
「然後奔向災難。」里夏德喃喃地說。
在他們離開的前兩天,波格丹將瑪琳娜帶回到家族的領地,去見他的祖母。領地向四面延伸,裏面立有白色柱子。祖母帶來口信,說她當然不反對他們的婚姻。波格丹緊緊地拽著妻子的手,拉著她從一間屋穿過另一間屋,木地板擦得鋥亮(她還記得地板的光亮),他們像頑皮的孩子在躲避怒氣沖沖的家長,像羞愧的小孩在逃避魔鬼似的暴君——他生怕在某一間空蕩蕩的大房間遇見哥哥。波格丹慌慌張張、氣喘吁吁,彷彿又回到童年時的這些房間;那時候他成天焦慮不安,特別容易受驚嚇。瑪琳娜可不想像個孩子似的,原因之一是,自從她當了演員她就沒有了孩子的感覺。
「嗨,我喜歡聽故事。」皮奧特喊道,「給我講個女巫的故事,講講她是怎麼被殺死的,被油煎,被火烤。後來她——」
「別理她。」朱利安說。
「奶奶!」波格丹喊道九九藏書
「就在那上面。」
「什麼避難所!」她嚷道,「老朋友,你得承認,這裏已經不是四年前的模樣了,我們初到這裏的時候,這裏還是個無人知曉的小村落。」
「因為我是個單純的女孩,我要做她的女僕。因為在孤兒院所有的人當中,好多人比我長得好看,洗衣做飯比我能幹,而她偏偏選中了我。」
「你說的不是舒伯特吧?」旺達問。
「說得好,我的孩子。絕妙的託詞。好了,在這個問題上我不再逼你。只是你要向我保證,即使他不再讓你感到快活也別離開他,因為早晚會有這一天的。你生性好動,他這個人不知道如何佔有女人。向我保證即使你愛上別人也別離開他。」
「你肯定不會聽我的話。」
風起雲湧,斗轉星移,地球在不停地旋轉著,人類也在不停地繁衍生息。(要不了多久地球上的芸芸眾生就會超過地下掩埋著的亡靈!)歷史變得日益複雜。有色人種在呻|吟。白種人(上帝的寵兒)夢想著征服,夢想著逃逸。在江河的三角洲和出海口人頭攢動。上帝驅使人們向西遷徙,西部有更廣闊的生存空間在等待他們前往。現在是上午十一點,歐洲時間。上帝穿的既不是莊嚴的長袍,也不是農民的短裝,但他左右著人們的生活。今天上帝扮演辦公室主管,身著三件套的精紡毛料西裝,漿洗過的白襯衫,袖口保護扣,領結;上帝也追求時髦,他口裡咀嚼著煙草。辦公傢具的主色調是黃色和棕色:旋轉安樂椅和巨大的辦公桌是金黃色的木料,書桌上裝有光滑的黃銅附件,抽屜里塞滿了文件;鵝頸形的檯燈和旁邊的痰盂已有些年頭,上面鑲有微微凹陷的黃銅飾物。他伏在堆滿分類賬簿的書桌上,一直在查看人口報告、經濟公告和土地調查表。現在他查看的是一本分類賬簿。
「那時候我已經去啦。」她伸開右手,注視著手掌,隨即慢慢地抬起來,「孩子們,我不信神,帶去我對你們的祝福吧。」瑪琳娜低下頭。「別,別!」老太太快活地說,「需要忠告嗎?決不要因絕望而莽撞行事。聽我的話,一旦決定要做,就不要編造許多理由。」
瑪琳娜接過他遞過來的伏特加酒瓶。
「你一點也沒長進。」老奶奶說,「眼下都在讀些什麼書?」
「親愛的瑪琳娜,你來過以後就不一樣了。你回想看,每年夏天你都是第一個來這裏的名人。我不過是趕時髦。」
「啊。你儘力。」
以前她總是很健談,現在變得有些寡言少語。周圍的這些人多麼想讓她高興!
「我想,」波格丹說,「這種可能性不大。」
「不錯!」她睜開眼,說,「對大多數人來講,長壽完全是浪費,生活的熱情轉瞬即逝,要不就是夢想枯竭,但人還得活上好多年。現在有了嶄新的開端,這很重要,很不容易。除非你們也像普通人一樣,使新的生活很快又變得陳腐。」
上帝了解這些嗎?他也許了解。但他無可奈何:因為他是演員。
「是的,有很多原因。」瑪琳娜說。
「波格丹?」瑪琳娜低聲說。
他們來到樓上祖母的起居室,波格丹跪下一條腿去親吻祖母的手,隨後兩條腿都跪在地板上,讓祖母擁抱他的頭。瑪琳娜站在波格丹身後,行了一個屈膝禮。這顯然不是舞台上的那種屈膝禮。接著輪到瑪琳娜親吻老人家的手。隨後波格丹讓她們倆單獨呆一會。
瑪琳娜和波格丹心地善良,不滿足於享受夏天美好的時光,他們與村裡達成一項默認的捐助協議,而不僅僅是一年來一次,給這個僅能維持生存的村子一點錢。扎科帕內對他們來說是有利於身心健康的好地方,但瑪琳娜和她的朋友意識到兩千多村民的健康遠不能令人滿意。幸運的是,隨瑪琳娜一起到扎科帕內來的朋友當中有忠實的亨利克。過了不久,亨利克在村裡逗留的時間比瑪琳娜還長。亨利克把自己在克拉科夫的醫療工作委託給一位同事,請他照料三個月,自己則在扎科帕內免費為村民治病。起初村民將信將疑,覺得滿口的齲齒,甲狀腺腫大,佝僂病並無妨礙;他們認為嬰兒夭折,上了三十五歲頭暈目眩也很自然。他向村民宣傳衛生知識,村民聽起來就像城裡人的胡言亂語。一八七三年夏天他第二次來到扎科帕內,當時村裡流行霍亂,村民親眼看見,由於他的治療(以及他從克拉科夫帶來的食品)不少人才幸免於難,從此才對他產生信任。在瑪琳娜和她的朋友當中,他是惟一能聽懂塔特拉高地居民方言的人,即使他們講得很快他也能聽懂。高地居民的方言中有許多表現普通事物的詞彙,與標準波蘭語中的對等詞完全不一樣。老師是村裡的牧師,亨利克曾給他治過病,他很感激。
波格丹結結巴巴地說:「我想我們不是——」
瑪琳娜打了一個噴嚏。「看見我是如何比較文雅地打噴嚏了嗎?」
「因為人應該和諧相處,就像傅立葉所說的。我聽說的事都是那麼讓人情緒高漲。但是,我承認每次看傅立葉論述勞動的文章,說勞動是人類幸福的鑰匙,我的眼睛就會——」
「頭疼嗎?」
波格丹俯身在祖母臉頰上輕輕地吻了一下。祖母伸出因關節炎而變得扭曲的小手,拍了拍他的頭頂。
「我也有些故事。」亨利克說,「不過,這些故事並不能使我變得更勇敢。」
「你到哪兒,人們就會跟到哪兒。」他笑著說。
上帝開始急躁不安。這並不意味著他真的失去了耐心。他是在……表演。(能什麼也感覺不到,或儘可能不去感受,保持冷漠和麻木,這種人是最偉大的演員。相反,瑪琳娜卻十分敏感,而且特別神經質。)然而,上帝是偉大的驅動者,被他驅趕著尋求新生活的芸芸眾生倒確實十分渴望,他們急於奔向新的天地;他們認為,在那些地方沒有歷史遺留下來的種種羈絆,人們不必維持原樣,可以一次又一次、永無休止地重新塑造,擺脫陳見,放下包袱,一切從頭開始。包袱越輕,走得就越快。
「因為那兒的生活更有利於孩子成長。」
「我知道你不喜歡傅立葉。」
「今天你沒有採摘什麼特別的蘑菇?」
「你想像一下,」她停了一會說道,「如果你相信有些事是命運使然,那你會怎麼樣,不管其他人怎麼想,你必須服從你的星座,聽天由命。」
作為村民一方(他們並沒有真正同意),他們所做的承諾是不要改變現狀。城裡來旅遊的人認為,他們可以幫助他們,維持古老淳樸的生活方式。波格丹想成立一個民間故事協會;里夏德想學習當地的方言,以便整理吟遊詩人知道的童話和狩獵故事。亨利克計劃修建一座自然科學博物館,陳列阿爾卑斯山高聳入雲的要塞引以為自豪的種種實物,例如,在攀援岩石的時候他就收集了各種各樣的苔蘚,想用這些實物啟迪村民。瑪琳娜想為村裡的姑娘開辦花邊編織學校,一來可以改善蕭條的經濟,二來可以保存當地瀕於失傳的手工藝。前一年夏天,瑪琳娜特地向一位乾癟的獨眼老婦學習,她是扎科帕內地區花邊編織冠軍。此外,瑪琳娜還試著學習木雕,惹得村裡的女人都吃吃發笑。
接到瑪琳娜的信里夏德感到十分震驚,他決定一切照瑪琳娜的要求辦,第二天便離開華沙。一到克拉科夫他便找到亨利克,請他幫忙安排到山村去的事宜。亨利克不僅陪他到市場去,找到可靠的馬車夫,而且一時衝動,決定一同前往。如果只離開十來天,斯蒂芬的病肯定不會怎麼惡化。如果里夏德接到邀請,而且是瑪琳娜親自邀請,他怎麼能袖手旁觀呢?
亨利克在靴子底上敲了敲煙斗。「或許,」他說,「我是有點渴了吧?」約瑟菲娜將酒瓶遞給他。
亨利克環顧了一下焦急的聽眾,笑了笑。
「不,責任在朔伯特。」約瑟菲娜說,「誰也不想與他爭吵。他具有人格的力量。他是個了不起的音樂家,人們崇拜的對象……」
「皮奧特!」
瑪琳娜從來沒見過像波格丹祖母這樣的人。她生於一七九一年,即波蘭第二次被瓜分的前一年。當時波蘭最後一位國王斯坦尼斯瓦夫·奧古斯特·波尼亞托夫斯基還在位。所以,她是那個遙遠的、更具自由精神時代的倖存者。在她看來,除了波格丹,其他所有的孫子都是傻瓜。最傻的莫過於長孫伊格內西,她對瑪琳娜飛快地解釋說,濕潤的眼睛閃爍了一下。
「親愛的,儘力遠遠不夠,親愛的孩子。問題在於有沒有魅力。我應該想到你是演員,一定明白其中的奧秘。不想告訴我說演員完全是名不副實?稍許明白一點?來吧,」她露出牙齒已經掉光的牙齦,「看來你要讓我失望。」
「沒有其他人就演不了戲。」
「抓緊時間,迅速行動。一隊一隊的人群在你身邊擁過。歷史在隆隆地前進,在大地上譜寫新的篇章:廣袤的土地一望無垠,任你思緒馳騁。馬車夫抽打著馬兒,蓋得嚴嚴實實的馬車向前飛奔,似乎想追趕橫跨東西海岸的列車——暴風雨來啦!」
「啊,扎科帕內純凈的空氣。」瑪琳娜說,順從地伸出嬌小的手腕。
「一些實用書籍。」波格丹說,「有關牧業、葡萄栽培、木工、土壤管理的書,還有——」
「也許吧。但您的信任使我感到非常榮幸。如果您不相信我真愛波格丹,不相信我會儘力做個好妻子,您肯定不會說這番話。」
每個人都用期待的目光望著瑪琳娜。
「那麼就忘掉傅立葉吧!想一想莎士比亞。」瑪琳娜說,「想一想莎士比亞怎麼說。」
「別生氣。」他嘆了一口氣,「也許我有些妒忌,因為……我不能成為你們團體中的一員。我得留在這裏。」
「要是換了我,」他對皮奧特說,「我就不會隨便告訴學校的牧師,說九九藏書媽媽有個了不起的朋友,他曾經提到過英國偉人達爾文的名字。」
他會倒回一半路程再看。
斯蒂芬死後,瑪琳娜便離開了家。
「我不想讓您失望。」瑪琳娜熱切地說。
「不過朔伯特對蘑菇真是一往情深。」波格丹說,「這都是朔伯特的錯。他是一家之主,要對這次遠足負責。」
「好吧,故事的主人公是個高貴的人,是令人羡慕的藝術家,對蘑菇情有獨鍾,所以他組織了一天郊遊,到鄉下去。我想是到聖日耳曼昂萊的森林中去,至於具體的地方倒無關緊要。隨行的有他的妻子,兩個孩子中的老大,還有四個朋友,其中一位是醫生。他們分乘兩輛馬車到達森林邊上,下了車開始步行。朔伯特開始尋找蘑菇,經過整整一天,他採摘了滿滿一籃子精心挑選的蘑菇。下午晚些時候他們到達馬爾利的一家鄉村客棧。客棧的主人認識朔伯特,就請他們吃飯,並預備用他們採摘來的蘑菇做菜。客棧的廚師一眼就看出蘑菇有問題,向客人保證,蘑菇不能食用,廚師甚至連碰都不願碰。朔伯特告訴廚師,讓你怎麼做你就怎麼做。但是,一個朋友問醫生,這些蘑菇是不是真的不能食用。醫生回答說這完全是無稽之談。客人對執拗的廚師感到十分生氣,儘管執拗的應該說是他們自己。於是他們離開客棧,前往布洛涅樹林的一家客棧。這家客棧的大廚仍然拒絕為他們烹調蘑菇。既然醫生堅持說蘑菇可以吃,他們就變得更加執拗,大廚的話自然也就聽不進去,他們又離開那家客棧。」
「因為只是個波蘭人對我來說還不夠,即使在那個地方也是如此。但是,我不想只是當個猶太人。」
「這種故事應該由你來講。」里夏德說。
她會拉著他的胳膊回到她停下的地方,這樣他穿著靴子的腳就站在……那兒。站在他的身旁,她可以注視他觀看剛才看到的景物。他會若有所思,一動不動地呆上一分鐘,表示他真的看見了。
「好!因為波格丹有些事讓我感到不安。這不是鬧著玩的,也許非常嚴重。當然,他很聰明,在滿口粗俗的拉丁語、愚昧無知的牧師面前還不至於卑躬屈膝,頂禮膜拜。波格丹與伊格內西不一樣,他有頭腦,生性自由。要不他就不會選中你。但我還是擔心他。他不像他的哥哥,也不像圈內的其他年輕人,從來不和女人眉來眼去。我的孩子,貞潔是一種嚴重的罪惡。到了二十八歲對女人還一無所知!你肩上的責任重大。我責備他就為這一個缺點,現在輪到你來改變現狀。當然,除非可以揭開這個謎,因為有些男人,你肯定清楚,似乎在逢場作戲,他——」
里夏德停止記錄狩獵故事,抬起頭。
「他們至少是我的朋友。而在老沙尼亞克開的那家所謂的旅館里,現在有些人我根本不認識。扎科帕內也有了旅館!」
「我會回來的!」
「為什麼不呢?我覺得很好玩。」
「你認為我很天真?」

「我老是頭疼。」
亨利克微微仰起頭,用食指支著滿是鬍鬚的下巴,眺望著窗外吉翁特峰令人振奮的景緻,眺望著遠處卡斯普勞伊的山巔。

波格丹也回家向家人告別。他家非常富有,擁有許多土地。在普魯士統治時期,家庭生活的來源就靠波蘭西部的那一大片土地。一八七○年瑪琳娜接受波格丹的求婚以後,到登博夫斯基家族的主要領地去過一次。她不是去長住,因為波格丹的哥哥伊格內西現在是一家之主,他甚至拒絕見瑪琳娜。但伊格內西告訴波格丹,家庭永遠向他敞開大門。波格丹和瑪琳娜在附近的旅館訂了房間。
「正是如此。就像在美國。美國意味著一切。」
「不太年輕,他四十八歲。」
「去看鯨!」
他站起身,緩慢地點燃煙斗,扣上上衣紐扣,像是要去散步。
「我們都知道斯蒂芬已經病入膏肓,不可能康復,但人總是缺少心理準備——」
「別為他開脫。他是個白痴。你自己也並不聰明,至少六年前我見到你的時候如此。現在你比他聰明了。」

瑪琳娜沒有辦法,只得回答說:「我當然會儘力使他幸福。」
還沒出發他們就已經感覺到旅途的艱難了。曙光透過篷車的縫隙照進漆黑的車內,氣味刺鼻;馬車夫殷勤地將自己的羊皮襖塞給瑪琳娜夫人,給她當枕頭。他們擠在鬆軟的包袋中間,興高采烈地閑聊,不時還扮個鬼臉;高地人則將寬檐帽緊緊地扣在頭上,催促著他那兩匹佩爾什馬向前奔跑。出了城,一路下坡,直奔向克拉科夫南面的平原。願他們的靈魂安息吧!路旁精緻古怪的十字架、一座神龕,或者十字路口附近一座聖母小教堂,都會成為停車的理由,他們需要爬出篷車,活動活動腿腳;馬車夫則無可奈何,喃喃地祈禱。隨即馬車開始翻越貝斯基德山,四周的山巒越來越近,馬兒跑得越來越慢,最後只能一步一步往前邁。他們在野外匆匆吃完從克拉科夫買來的食物,在傍晚時分到達山頂的小村落。通過馬車夫出面交涉,天黑以前房東安排他們吃完晚飯,趕緊睡覺;女人睡在小屋,男人睡在糧倉。凌晨三點鐘,天還沒亮他們又掙扎著起來,爬進吱嘎作響的篷車,開始了后一半的旅程。馬兒一路小跑,經過漫長的一段下坡路,他們全身的骨頭都像散了架,好容易才盼到中午,在途中惟一的小鎮新塔爾克稍作停頓,洗濯一番,盡情地吃頓飯,喝上一兩杯。猶太人小店的酒真是糟透了。吃飽了,喝足了,要不了多久他們又會感到餓。他們又上了車,沿著萋萋的草地繼續趕路。草地邊流淌著歡騰的小溪。在篷車的前方,遠遠的天空變得湛藍湛藍,由石灰岩和花崗岩構成的塔特拉山像一堵牆冉冉生起,吉翁特山的雙峰恰似一頂王冠。峽谷越來越窄,馬車開始最後一段崎嶇不平的下坡,大家咀嚼著從新塔爾克買來的干乳酪和熏火腿。只要有人願意跟在馬車後面走一段,瑪琳娜總在其中。透過松樹和杉樹林,他們不時會看到一頭熊,一隻狼,或者一隻鹿什麼的,或者與路旁的牧羊人友好地互致問候。(「願主保佑耶穌基督!」「千古不息,阿門!」)牧羊人穿著白色的長袍,頭戴引人注目的頭飾,黑色的皮帽上插著一根鷹的羽毛。只要看見從城裡來的尊貴客人,他都會脫帽致意。還得走三個小時的路才能到達九百米高的山谷,村莊就坐落在山谷之中。疲憊不堪的馬兒回家心切,忘記了一路的疲勞,加快了步伐。如果走運,他們可以在日落前談笑風生地駛進村莊,過上幾天田園生活。
「但是,只要你願意你就能成為我們的一員,在我們——」
他們就這樣奔向美國。
他搖搖頭。
他回到桌子旁邊。「你的本能告訴你,只要有時間就應該到這個避難所來,躲避華沙的喧囂,躲避所有那些巡迴演出,這樣做完全正確。」
波格丹和瑪琳娜一到,便在旅館安頓下來,租了一輛馬車來到莊園。管家告訴波格丹,他的哥哥伯爵將在一個小時以後在莊園辦公室里見他,祖母伯爵夫人在書房。
「他們竟如此輕信醫生。」亨利克說。
今年,他們在扎科帕內的情形有所不同。首先他們來得比往年早得多,而且也不是來度假。波格丹建議將與他們的計劃有關的所有人都集中起來。讓波格丹改變主意其實不難。瑪琳娜想只邀請幾個至今還猶豫不決的朋友。瑪琳娜認為,里夏德和其他幾個人比較可靠,不必到這裏來。
「別那麼傷感,親愛的亨利克。」
波格丹的家人從來都沒有接受瑪琳娜。最後瑪琳娜贏得了波格丹未婚的姐姐伊莎貝拉的愛,而伊格內西對這門婚事的反對卻與日俱增,波格丹斷絕了與哥哥的往來。自尊心驅使波格丹拒絕接受伊格內西經營的地產中自己應得的那份收入。現在,波格丹別無選擇,只好提出要回自己的錢。他寫信給伊格內西,解釋自己即將回家的原因。他說自己需要投資。絕好的投資機會。他寫信給祖母,說自己馬上就得回家。瑪琳娜說她也希望向祖母告別。
亨利克得知男子的卧室內已經為他準備了一張床墊,便對波格丹說:「啊,真是社區的生活。不過,如果我決定住在沙尼亞克家,你千萬別生氣。」
「當然沒有。」他走到她坐的長凳跟前,伸出張開的手。
「你也許從未聽說過朔伯特吧。他專門為羽管鍵琴作曲,現在沒有人再演奏他的樂曲了。」他停了一會。「他住在巴黎,享譽整個歐洲。」
「這裏還有外國人。他們可不是因為我才到這裏來的。有英國人,感謝主。」她停了停說,像是在表演,「如果總得有些外國遊客,那最好是英國人。至少我們沒看見德國人。」
「為什麼?」
「不行,我老啦。」
他喝了一大口。「大胆講吧。」

但是兩周以後,他們又急急忙忙地趕回克拉科夫,斯蒂芬早已與妻子分居,生活上無法自理,已經搬回母親的寓所。他們到達的那天晚上,斯蒂芬閉著眼睛,重重地嘆了口氣便陷入昏迷。瑪琳娜跪在床邊,吻著他的額頭無聲地抽泣。他濕漉漉的臉躺在枕頭上,皮包骨頭,看起來年輕得可怕。第一次看哥哥扮演唐·卡洛斯和他邪惡父親的好朋友的時候,她居然沒有認出這張臉,她從小就崇拜的那個英俊少年的臉。如今眼看他就要死了,真難以置信!
「你說什麼?」
「別說了,亨利克,吃點山梅。」
「太年輕了!」
「等一等,」她會喊道,「看見了嗎?」要不就說:「我想讓你看一樣東西。」
「鯨是什麼動物?」
「我想聽你打噴嚏。我覺得你read.99csw.com打噴嚏特別滑稽。」
「什麼?」
「如果換了我,」亨利克說,「我才不會亂嘗蘑菇,也不會過於相信醫生。」他玩弄著手中的空杯子。「想聽一個有關蘑菇和醫生的故事嗎?」他笑著說,「這真是個可怕的故事,能引以為戒。」
「你想告訴我說你著了涼?既然你執意要光著腳在草地上走,清晨還要在冰冷的小溪里沐浴,你著涼我一點也不感到驚奇。」
波格丹的家人不把瑪琳娜視為門當戶對的妻子,對此瑪琳娜憤憤不平……憑什麼?因為她是寡婦?她們不可能知道海因里希沒有辦法娶她,不可能知道海因里希還活在世上。海因里希的健康每況愈下,決定回普魯士去,並且保證永遠不再回來干預她的生活。瑪琳娜相信他的保證是真誠的。是因為她有個孩子?難道他們就這樣卑賤,竟懷疑已故的扎溫佐夫斯基先生、她的丈夫不是皮奧特的親生父親?但是,她的丈夫的的確確是孩子的父親。這不是理由,瑪琳娜深信原因在於伊格內西對弟弟終身迷戀戲劇極為不滿。登博夫斯基伯爵夫人不像家裡的其他人瞧不起演員,這固然令人欣慰,但瑪琳娜知道,如果得不到波格丹哥哥的認可,她永遠也不會得到其他人的認可。瑪琳娜認為,高貴的老太太對伊格內西有一定的影響力,但她從來也沒有使用過這種影響力,要麼就是不屑於使用這種影響力。再說,從那以後,瑪琳娜再也沒見到過老太太。每年老太太召喚波格丹回家,瑪琳娜不是在華沙演出就是在旅行途中。

「因為我們要上船。」
「我沒有——」她開始咳嗽,「著涼。」
「這誰都知道。」波格丹喃喃地說,「即便有誰莽莽撞撞,嘗了也沒關係,這個星期我們這裡有醫生。」
不過,友誼是……另外一回事。朋友會使人堅強。要是沒有亨利克她會怎麼辦呢?他們在樹林中,坐在一根杉木樹樁上,旁邊是一小塊山梅地。皮奧特在附近玩弓箭,大小跟真正的弓箭差不多。
皮奧特咯咯地笑起來。
在她身旁的一張矮桌子上,放有一個杯子,裏面盛滿了黏稠發白的東西。等到給瑪琳娜和波格丹都端來一杯飲料的時候,她才發現是加了奶油的熱啤酒,上面漂浮著切成小塊的乳酪。「祝你們身體健康,親愛的。」老太太低聲說道,將杯子舉到凹陷的嘴邊。隨後,她皺起眉頭望著瑪琳娜。
天氣變得暖和了一些。除了亨利克和里夏德,下午其他的人都到樹林里去了。此刻天色漸漸變暗,大家聚集在棚屋外面。雖說都有些累,但大家暢所欲言,倒也很愜意。他們盼望著晚餐上的湯和用兩種蘑菇做的菜,一種是他們今天在杉樹林中撿來的棕色蘑菇,上面有精緻的皺紋,另一種是去年到樹林中遠足時採摘回來的暗橙色蘑菇,經過鹽漬,味道非常鮮美。波格丹在草地上踏出一道路徑,好讓皮奧特玩他的木製火車。瑪琳娜在小桌子上就著塔德烏斯為她點燃的油燈寫信:灰白的天空中出現一牙新月、兩顆星星。旺達給朱利安買了件亞麻布的襯衫,眼下正在給襯衫換紐扣。約瑟菲娜和朱利安在為牌局低聲爭論。雅各布在為打牌的人畫像。貓頭鷹尖厲的叫聲和山羊任性的咩咩聲遙相呼應。巴奇爾達太太正在用粗笨的長柄鍋做菜,黃油發出的嘶嘶聲從屋內飄散出來——真是香噴噴的聲音!
「他是真心愛我。」瑪琳娜打斷她的話,感到焦慮,就像受到刺傷,「而且我也愛他。」
「太妙了!」亨利克說。
「完全正確。」
但是,其他人卻需要有個解釋;要不,他們就會對自己說:
「我已經感覺到了。」

扎科帕內十分誘人的另一個原因是交通不便,難以企及。到了冬天,道路一連幾個月不通。即使到了五月可以成行,惟一的交通工具也只有村裡的馬車。這種馬車和我們熟悉的、附近農民醜陋的馬車不同,它是一個長長的木傢伙,車篷是用榛子木彎成的框架,上面覆蓋著帆布,就像猶太人的篷車。不,更像雕刻畫和石板油畫上描繪的美國西部篷車。在克拉科夫主要的食品市場你都會看到幾輛那樣的馬車。一些高地人從扎科帕內到城市來,一周往返一次。卸完車上的羊肉、羊皮襖,以及大大小小、形狀各異的煙熏羊乳酪后,他們就趕著空車返回山村。
「瑪琳娜……」
「因為我天性好奇,那是我的職業,一個新聞工作者理應如此。因為我喜歡旅遊,因為我愛上了她,因為我很年輕,因為我愛這個國家,因為我必須逃離這個國家,因為我喜歡狩獵,因為尼娜說她有了身孕,想讓我娶她,因為我閱讀了大量的書籍,費尼莫爾·庫珀和梅恩·里德等等,因為我準備寫好多好多的書,因為……」
「打個噴嚏,亨利克!」
「住在旅館?」波格丹問,「你是開玩笑吧。你的藥包里肯定帶了消毒劑,好給你自己的床墊消毒。」
去年九月,他們坐在一間灑滿陽光的棚屋裡——亨利克租下這間棚屋就是為了夏天度假。房間里有一張松木桌子,兩把椅子和一條長凳,四壁光禿禿的,只有一排色彩雜亂的玻璃畫,畫的都是些牧羊人或土匪,作畫的人也都是當地的牧羊人或土匪。這間房算不上客廳,更不是診所。只有櫥櫃里擺放著的手術刀、鑷子、導管、手鋸、反射鏡、顯微鏡、聽診器、有塞子的瓶子,以及翻舊了的醫書,能讓人看出亨利克的職業。這些書只是他在克拉科夫診所豐富藏書的一小部分。
「因為她是我妻子,我得照顧她。因為我可以向哥哥表明,我是個務實的人,是這片土地養育出來的兒子,血氣方剛;我喜歡的不僅僅是戲劇,我還喜歡主辦愛國報紙。愛國報刊很快就被當局查封了。因為老是被警察跟蹤我受不了。」
「他還和我一道朗誦詩歌。」瑪琳娜說,「朗誦莎士比亞的詩。」
「事實上我是在考慮扎科帕內。你感到煩惱的是沒有辦法維持扎科帕內的原貌,但是你必須明白,扎科帕內不可能維持原貌。我認為也不應該維持原貌。這裏的人生活艱難。他們不是北美的印第安人遊牧部落,他們是與世隔絕的歐洲牧羊人,他們可憐的生活日益變得難以為繼。土地貧瘠,不可能發展像樣的農業。再說,你也清楚,這裏的鐵礦幾年以後肯定得關閉。到時候除了出賣自己可憐的服飾和木製手工藝品,推銷自己美麗的山巒、優美的風景和清新的空氣,他們還能靠什麼生活?」
「我想沒有。」
上帝也是演員。
「傅立葉是你烏托邦理想的聖人,這不是我喜歡還是不喜歡的問題。如果說我多少了解些人性,我不得不這樣想。作為一個醫生這在所難免。」
「也許我會。」
亨利克睜開眼,淘氣地笑了笑。「我喜歡給你把脈。」
「人對什麼事都是缺少心理準備。啊,是的。一個人去世對其他人常常是個解脫。和人們常說的相反,生命是漫長的。你們可以想像,我不是在說自己。即使對壽命不算太長的人來說,生命也很漫長。好了,我的孩子,」她望著波格丹一個人,說,「我要對你們說的是:我喜歡你愚蠢的行為,你老做傻事。不過,我可以問一問其中的原因嗎?」
「你真的認為我一點也不關心——」
上帝吐了一口唾沫。
「但是我沒法告訴他們了。」小男孩說,「媽媽說我不會再回到那所學校去。」
「你怎麼看?」塔德烏斯說。瑪琳娜一言不發,他第一個感到有些不安。瑪琳娜搖搖頭,「如果有人說我們採摘的蘑菇有毒,但你又想吃——」
「不,就從這兒。」

「唉呀!」旺達說。
「所有的人,包括自詡對蘑菇非常熟悉的醫生,做飯時嘗了嘗味道的女僕,以及向女僕討吃蘑菇的狗,全部中毒。既然無一倖免,也就沒人能夠求救。到第二天中午,即星期三,朔伯特的一個學生前來上課才發現,所有的人在木地板上痛苦地掙扎。他們已經無可救藥,五歲的孩子最先死去。朔伯特堅持到星期五,妻子死於第二天早晨,有兩個人堅持了十天。在朔伯特的家中,只有三歲的孩子得以倖免。他們沒帶他出去,等大家回到家他已經熟睡。」
交通不便使這座村莊、村民古老的生活習慣以及單一的行為方式和豐富的口頭吟誦傳統保存至今。村裡人的相貌類型也很有限,因為只有幾個姓。村裡只有一條土路、一座木結構教堂和一處墓地。這是名副其實的社區!不過瑪琳娜和她的朋友倒不是絕無僅有的外來者。這裏還沒有牧人小屋(俗氣地模仿高地人粗朴的棚屋),也沒有肺結核療養院(十幾年以後官方才將扎科帕內列為療養地);三十多年以後才修築從克拉科夫到這裏的鐵路(保證一年四季都能通達村裡)。然而,由於波蘭最著名的女演員和她的丈夫常到這個村來度假,山村很快就會名揚天下。他們第一次到山裡來的時候,要在扎科帕內住下來只有一個辦法:住在高地人的棚屋裡。兩個夏天以後,里夏德第一次被邀請來和他們同住,村裡已經有了一間低劣的客棧,旁邊兩間村捨出售的食品非常單調,酒簡直不能入口,價格卻貴得驚人。這裏也來過一些遊客,人數不多,住在旅館里;他們常常光顧這兩家飯店。
「不是你在趕時髦。」她說,「我的意思是其他人都在趕時髦。」
「聽僕人的話?」里夏德嚷道,「在那個年代,誰不認為自己比僕人高明?這是古代制度最好的寫照。」
「噢,」他笑起來,「自命不凡沒有什麼不好,瑪琳娜。我承認自己就有一些可愛的弱點。就像理想主義一樣,是波蘭人的天性。但是,我的確認為你不應該把斯巴達人的別墅聚會和法倫斯泰爾混為一談。」read.99csw.com
瑪琳娜從未聽見有誰抱怨宗教,聽了老太太對宗教的嘲弄她非常驚奇,而老太太在滔滔不絕的激烈演說后提出這個毫不相干的問題,瑪琳娜反倒覺得不足為奇。波格丹曾經提起過,祖母和登博夫斯基將軍漫長的婚姻生活中充滿了爭吵,祖母常常另尋新歡,名聲在外。瑪琳娜覺得自己可以表示沉默,臉微微一紅,謙恭得恰到好處:只要她願意,她可以輕而易舉地讓自己臉紅,就像讓自己掉下眼淚一樣。但老太太並不就此罷休。
這樣,不知情的朋友自然想弄清其中的是非曲直。在瑪琳娜的家族中肺病十分普遍。父親四十歲死於肺結核,後來兩個姐姐也死於肺結核。去年她最鍾愛的哥哥斯蒂芬又得了肺病,他一度是赫赫有名的演員,如今卻因為妹妹而出名。斯蒂芬在克拉科夫的醫生,她的朋友亨利克·蒂辛斯基本來希望送她哥哥和他們一道去山區,呼吸山區純凈的空氣,但斯蒂芬太虛弱了,承受不了旅途勞頓:要乘坐農夫的馬車沿著布滿車轍的狹窄山路整整顛簸兩天。瑪琳娜自己會不會?——她現在是不是也要?——「不過,不會。」她說,皺起眉頭,「我的肺很好,我健康得像頭熊。」
「哺乳類動物!」
「我知道。你是惟一讓他離開時感到難過的人。」
「他太一本正經,親愛的,問題就在這裏。正經得讓人受不了。別指望他會回心轉意,有所改變。在他眼裡,與家庭尊嚴這些虛幻的念頭相比,弟弟的幸福簡直不算什麼事。咱們勇猛剛健的波蘭貴族居然墮落到如此地步?真讓人噁心!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個假裝神聖、崇拜聖母的傻瓜竟然是我的孫子。不過你不同,我的孩子。你趕上了現代社會。你想怎麼樣?他自詡為虔誠的教徒。就我所知,耶穌就讚賞兄弟情義。現在你看清咱們宗教的真面目了。有你這樣一個楚楚動人、多才多藝的女人給他弟弟帶來幸福,基督教徒不應該感到欣慰嗎?但是事實上卻不是這樣。我希望你確實給他帶來幸福。我說的幸福,你明白是指什麼嗎?」
在瑪琳娜記憶中這是她頭疼得最厲害的一次。在逗留期間後來又有過幾次頭疼,但同這次相比都算比較輕微的。頭疼以後,她變得非常煩躁。很多個晚上徹夜失眠,只能望著牆上的陰影(她讓油燈點著),傾聽皮奧特因扁桃腺腫大而發出不暢的呼吸聲,約瑟菲娜打呼嚕,旺達咳嗽,還有牧羊狗的叫聲。每天晚上皮奧特總會爬到她的床上,說是要到外面上廁所,要媽媽陪他去,因為院子里有可怕的女巫,樣子就像老巴奇爾達太太。回到卧室以後,皮奧特還想回到她的床上,說女巫會在夢中殺死他。瑪琳娜對皮奧特說,他已經長大了,不應該像小孩子一樣膽小。這也不管用。不久她聽見皮奧特張開嘴呼吸的聲音,知道他睡著了,才將他抱回到自己的床上。瑪琳娜又走到屋外,凝視布滿星星的夜空。最後,還剩幾個小時就要天亮她才去睡覺,她也夢見一些稀奇古怪的東西:夢見她母親變成了一隻鳥,夢見波格丹拿著一把刀,把自己刺傷,夢見樹上懸挂著一個可怕的東西。
這話一點不假……瑪琳娜一直都想徹底擺脫病痛,使自己變得健康完美。她至今仍然致力於鍛煉身體。華沙這座城市不利於健康,任何人口密集的城市都是如此。演員的生活更不利於健康:疲於奔命,心力交瘁。她本該到偉大的維也納甚至巴黎歌劇院和博物館去,利用從演出旅途中擠出的時間來提高自我,或者像世人一樣到諸如巴登巴登或卡爾斯巴德的某個旅遊勝地去休養。然而,瑪琳娜卻和親朋好友一道,選擇了純樸的鄉村生活,這是只有特權階層才配享有的生活。扎科帕內位於塔特拉山的崇山峻岭之中,特別引人入勝。塔特拉山在波蘭的南部邊境,是波蘭惟一的高地。黝黑的土著居民有著濃厚的民族習俗,方言也別有風味,在城市人眼中猶如美洲的印第安人,充滿異國情調。這使扎科帕內比其他村莊更具吸引力。他們曾觀看高大靈活的高地男子在仲夏節日與拴著鐵鏈的馴養棕熊一道跳舞。他們與村裡的吟遊詩人成為好朋友。不錯,扎科帕內至今還有一位吟遊詩人,他能吟誦旋律優美、早已失傳的故事,描述的是部落之間的殊死紛爭和哀婉動人的愛情糾葛。五年來,瑪琳娜和波格丹每年夏天都要在這裏小住一段時間,他們越來越喜歡這個村莊,越來越喜歡村裡尊貴粗獷的居民。他們甚至談到,將來某個時候和幾個朋友一道永遠定居山林,潛心研究藝術,享受健康的生活。封閉、優雅而又粗獷的扎科帕內猶如一塊潔凈的石板,他們可以在上面描繪理想社區的藍圖。
他們先到克拉科夫去接皮奧特。兩年以前瑪琳娜將皮奧特從華沙轉到克拉科夫,和外婆住在一起。華沙的學校用俄語教學,而在克拉科夫奧地利的統治比較寬鬆,允許學校仍然使用波蘭語。他們在克拉科夫呆了一周,瑪琳娜和波格丹每天下午都到斯蒂芬的住所去,亨利克也經常來,有他在,他們比較放心。目前,斯蒂芬大多數時間都躺在床上。到達的第一天早上,波格丹親自到食品廣場找一個高地人去安排一切,讓他在賣完羊肉和乳酪以後在市場等候。他周圍擠滿了熟悉的面孔,大家都爭相表示,願意提供馬車,願意效勞。波格丹選中了一個高個子,這人長著稀疏的黑頭髮,一講話總把文雅的波蘭語與高地方言混雜在一起,但他的話比其他人還是稍微好懂一些。波格丹讓他通知去年租房給他們的老寡婦,現在就把屋子收拾好,他和妻子、繼子,以及其他五個人隨後就到。這個高地人名叫傑德里克,他準備在一周以後送他們去村裡。他說,能用自己的篷車為伯爵、伯爵夫人以及隨行的人服務,是他永世難忘的榮幸。
「進來吧,我的孩子。我跟新娘談完了,你可以帶她走了。你放心,我很喜歡她。也許你配不上她。你們倆每年回來看我一次,別忘了趁你哥哥外出旅行的時候回來。你們會接到我的信,告訴你們該什麼時候回來。」
「行。我說到哪兒了?噢,說到樹。後來樹都被砍倒,這可不是樹木希望的逃避方式。來嘗嘗這個。」
那些遊客的消遣與瑪琳娜遵循的健康攝生法大異其趣。不論天晴下雨,她每天起來第一件事就是到棚屋後面的小溪里晨浴,然後是早餐前獨自散步。她在濕潤的草地上漫步,從朽樹樁上採摘罕見的蘑菇,當場大著膽子品嘗,對著山羊朗誦莎士比亞的詩句。她極盡瘋狂之能事,時而興沖沖地對一件事著迷,隨後又突然放棄。她這種瘋狂有時表現在對食品上:她會一連幾天只喝羊奶,隨後除了德國泡菜湯什麼也不喝。還有她從利伯邁斯特教授一本書里學來的呼吸鍛煉法和精神鍛煉法:每天一個小時平躺在草地上,一動不動,全神貫注回想美好的往事。任何美好的記憶都行!這是「積極思維」開始的時期,自我調整的專家向男子宣傳積極思維的優越性,說這會使男子更加健壯,更受女人青睞;醫生則把積極思維作為醫治婦女病痛的良方,對「神經質」或「神經衰弱」的婦女特別有效。對不動腦筋的婦女,醫生不會開這個藥方。思維(正如城市生活)被認為有害健康,對婦女尤其如此。
「亨利克,別賣關子了。」瑪琳娜說。
「看來我坦率的談話讓你不太高興。」
她用舊式演員雄辯的聲音,一種試圖傳達到劇院最高一樓最後一排的聲音,朗誦道:
「因為這是一次冒險。」
他們將在一座低矮的棚屋裡住上幾個星期,甚至一個月。棚屋方方正正,有四間房,兩間作為卧室:女人帶皮奧特住一間,男人住另一間。和扎科帕內其他的住宅一樣,棚屋像一座用雲杉圓木構成的精緻雕塑(這個地區有著豐富的雲杉資源),圓木與圓木之間用鳩尾榫連接著。不多的幾把椅子、桌子和板條床用的是較昂貴的紅松木。一進屋,他們立刻把陰暗的玻璃窗打開,讓刺鼻的大蒜味飄散出去,再把隨身帶來的東西放進食品櫥或掛在牆上的釘子上。他們儘可能少帶東西,準備充分享受自由。少帶東西也是冒險經歷的一部分。對城市人來說,鄉村生活雖然單調,但別有一番情趣。時間將工作、陳規陋習和義務責任通通擦拭乾凈。不是來度假的嗎?他們當然是在度假。他們會有更多自己支配的時間嗎?不,沒有。城裡人到鄉村來總有許許多多有趣的事要做,把一天的時間安排得滿滿的。吃飯、鍛煉、交談、看書、做遊戲。當然,冒險經歷的另一個部分是沒有女傭,操持家務全得靠自己。男人要掃地、劈柴,還要為洗澡和洗衣取水。洗衣,用捶打的方法洗衣,然後拿出去晾曬則是女人們乾的活。「這就是我們的烏托邦。」瑪琳娜說,她從偉大的傅立葉想像的理想社區得到啟發,根據理想社區的主要建構想出這個名字。只有做飯一件事留給了棚屋的主人,巴奇爾達太太。她是一位上了年紀的寡婦,在他們逗留的這段時間里,巴奇爾達太太暫時搬到她妹妹家裡去住,因為這對她也有好處。每天的活動都根據她那豐盛的三頓飯的時間來安排。早餐是酸奶和黑麵包;在吃早飯的時候分配工作,制定遠足的計劃。臨近中午,所有人都會出發,集體到山谷去散步;午餐就在野外吃些黑麵包、羊乳酪、生大蒜和酸山梅。晚餐是德國泡菜湯、羊肉和煮土豆。晚飯之後是朗誦詩歌的時間。朗誦莎士比亞。還有比這更健康的生活嗎?
read.99csw.com過,你不要以為我是閑得無聊才邀請你到這兒來。我們還會呆上至少兩周,其間天氣肯定會好轉,我們會討論很多事情。我想,既然朱利安現在看起來決心很大,而且非常急迫,你也應該到這裏來,這樣我們可以討論新計劃的一些細節,其中你可要唱主角。你可以看管旺達的丈夫,不要招惹一些不必要的麻煩,使旺達安心;她現在正為分居感到沮喪呢。不過我了解你,也了解旺達的丈夫,我覺得他應該反過來看管你才對!所以,如果(是的,得有條件)你能在一些微妙的問題上做出保證,那麼你就考慮我的邀請。你一定在想,親愛的瑪琳娜,我可不大情願答應你提出的要求。我知道你心地善良,但我也了解你的另一面。能原諒我說話直率嗎?你必須保證,對待本地的姑娘你必須像個紳士。是的,里夏德,我知道你的壞毛病。別在扎科帕內胡來,我求求你!你是我的客人。我將來還會到這裏來,對這裏的人我有承諾。我們彼此是否能夠理解,我的朋友?能夠理解?那就來吧,親愛的朋友。
他站在她跟前,閉上眼。一分鐘過去了。瑪琳娜用另一隻手伸向凳子另一頭盛滿山梅的碟子,慢慢地吃了三顆。又過了一分鐘。
「我猜想原因太多了。在旅途中你們會找到真正的原因。」突然,她的頭向前一垂,像是睡著了,要不……
「這可不是個讓人愉快的故事。」亨利克又重新坐下。「我覺得奇怪,我怎麼會想到講這個故事。」
「因為她是我媽媽,她答應帶我到百年慶典博覽會去,管他博覽會是什麼。」
「我從來都不喜歡樹林。」亨利克說,「現在我開始有點喜歡了。我只需要想像每棵樹都是我的同類。被困在陰暗的樹林里,不能自拔。揮舞枝葉。救命!救命!這棵樹喊道,我——」
但是亨利克不是這樣,他和其他的醫生不同。他會說,要相信扎科帕內純凈空氣的療效。亨利克特別相信空氣。但是他並不主張休息,不主張保持精神一片空白,整天從事編織花邊這類適合婦女做的事情。瑪琳娜最喜歡與亨利克交談。但願亨利克不要輕易表現出動情的神態。像里夏德和塔德烏斯這樣的年輕人很容易愛上她;她知道紅極一時的女演員具有特殊的魅力,能激發莽撞、膚淺但又完全純真的糊塗情感。但是,亨利克聰明理智,多愁善感,年紀也不小,看見他因暗戀而變得憔悴,瑪琳娜感到非常難過。她希望他打噴嚏。
每個人對我們要離開波蘭都感到奇怪,瑪琳娜自言自語地說。讓他們去感到奇怪吧。讓他們去編造理由吧。他們不是老愛編造一些有關我的謠言嗎?我也可以不講實話。我沒有必要解釋。
這一次瑪琳娜沒有回答,她也不會回答。
「他是我惟一疼愛的人。」她對瑪琳娜說。
「別胡說!」
「瑪琳娜,一談到自己,你就好像是孤身一人。但我的感覺是你執意要把其他人拉到你的身邊。」
散步的一個目的是要使自己精疲力竭,因此她不需要人陪伴。波格丹幫助她穿上衣服,小心翼翼地為她穿上靴子,目送她遠去,消失在西南方向。從村子到通向吉翁特山上那片更高的草地,大約有七公里路。到了那裡她穿過草地,進入樹林,沿著小道氣喘吁吁地爬上更高一級台地,上面長著小草、矮小灌木和高山花。她採下一束火絨草,親吻無味的花朵,仰面迎向太陽,輕佻地向阿德里安娜·勒庫弗勒致意,她因為誤吻帶毒的鮮花而死去。她本該去爬吉翁特山峰。前一年由村裡的一名嚮導陪同,她、波格丹以及其他朋友一起去爬過。但是,她頭腦中有些陰暗的想法讓她害怕,她不敢一個人去。即使是穿過一片片開始融化的積雪,冒險進到山腳處,爬到半坡,她也需要波格丹陪同,就他一個人陪同。
瑪琳娜不想逗留到六月初以後,到那時旅遊者會陸續到達。男人們利用最後的時間在村裡買羊皮毯,買了六把結實精緻的短柄斧,這東西可兼做高地人的武器。瑪琳娜回到克拉科夫,便去探望斯蒂芬,他現在變得更蒼白、更消瘦,讓人吃驚。然後她同波格丹、皮奧特一道,在里夏德和塔德烏斯的陪同下繼續前往華沙。在華沙,塔德烏斯得知帝國劇院最終提出與他簽訂演出合同。瑪琳娜看得出,塔德烏斯擔心自己與華沙帝國劇院簽約會讓她失望,便熱情地建議他接受合同,打消加入瑪琳娜小團體的念頭。塔德烏斯簽訂合同的時候,瑪琳娜還特地陪同前往,然後靜靜地與帝國劇院的經理商談自己的計劃。經理為人不錯,但脾氣粗暴,無論瑪琳娜怎麼說,他只同意給瑪琳娜一年的假期,一天也不能多。為了偉大的冒險嘗試,波格丹忙於籌措資金,這就需要安排一個偵探,波格丹到哪兒他就得跟到哪兒,並準備一份新的名單:凡是有人來看波格丹準備拍賣的房產,都得讓別的人去監視。
「亨利克!」
「那你感覺怎麼樣,年輕人?」
「我本來就很滑稽。」
「在扎科帕內也頭疼?」
里夏德,你都在做些什麼,想些什麼,計劃些什麼?你一貫自我感覺不錯,也許我不向你透露你也知道,在這裏的每個人都很想你。不過,不要自以為了不起。我們想你完全是因為我們每天的活動無法進行。第一,兩天以來一直在下雪;不錯,五月還下雪!如今又下了三天凍雨。波格丹、我和朋友們別無選擇,只能聽天由命,成天呆在屋裡。我回想起小的時候住在一個大家庭中不準出去的感覺。像這樣被囚禁在屋裡,所有要談的話題都已經談膩了,哪怕是最關心的話題我們也感到厭煩。波格丹告訴我們,在新英格蘭有個布魯克農場,儘管大家對此非常關心,但仍提不起興趣。於是,你自然會說想辦法讓自己高興高興。我們正是這樣做的!我設計了一種看手勢猜字謎的遊戲,讓想練習表演技能的人參加(我參加就不公平了)。波格丹下棋贏了雅各布和朱利安。我們編寫了一些歌曲,有的歡樂,有的悲傷(塔德烏斯在學拉一種像提琴一樣的樂器,在牧羊人的宿營地我們聽見有人演奏過這種樂器)。我們相互背誦密茨凱維奇的詩歌,排演《皆大歡喜》和《第十二夜》全劇。是的,天還在下雨。
「夜幕降臨,大家回到巴黎。到了朔伯特的家,大家已經是飢餓難忍。朔伯特把蘑菇交給女僕,讓她準備晚飯——」
「我不行。」他抬起手,「瑪琳娜,我是不行了。」
「你就不認為我覺得自己也老了嗎?不過這並不能阻止我——」
「我需要的就是放鬆。你是清楚的,我努力工作的時候頭很少感到劇痛。」
上帝出現在無數的場合,穿著各式各樣的古老服裝,演出無數的悲劇和少數幾齣喜劇;他通常扮演男角,但形式多變,輪廓鮮明;近來(這是十九世紀下半葉)他頤指氣使,居高臨下。評論界對上帝頗有微詞,不過這些評論還不至於讓他停止演出。言談中人們仍不時提到他那熟悉而可愛的名字。他的參与仍然賦予戲劇無可辯駁的重要意義。
波格丹在來回踱步。「我沒幹什麼重活,卻感覺很累。」
「但是莎士比亞的戲劇包羅萬象。」
「他多大年紀?肯定很年輕。」
「不過還不算太晚。」
「那就傷感吧,親愛的亨利克。」
「進屋洗手去,皮奧特。」波格丹說。
「原因很多。」波格丹說。
皮奧特繼續推著火車玩。「翻車啦!」他說,「火車出軌了。」
「你認為我自命不凡?」
「但是醫生呢,」旺達說,「醫生可是講究科學的人啊。」
「這麼說,」里夏德說,「你終於要給我們講個故事。」
「現在我可以肯定地告訴你,」他將她的手放回到她的膝蓋上,「你有多麼健康。」
「恐怕是朔伯特。」亨利克說。
「簡直是胡說!你才多大年紀?五十?還不到五十!」
「感覺棒極了!」
瑪琳娜看著塔德烏斯,里夏德用敬慕的目光注視著瑪琳娜。她希望自己處於熱戀之中,陷入不能自拔的熱戀能喚起人善良的天性。但是,婚姻卻標志著熱戀的結束,婚姻是一種判決。戀愛使男人強壯,充滿自信;戀愛也使女人軟弱。
「你知道不再回去的原因嗎?」
「你還能指望什麼,每次你和波格丹到這裏來,都會有更多的人發現這裏秀麗的景緻。你們為這個地方做了最好的宣傳。」
「在船上幹什麼?」
「儘管我覺得妻子對學科學的人存在一種幻想,這種幻想應該保護,」朱利安說,「但事實上雙方都有責任。」
「但我不會那樣固執。」她喊道,「如果有人說蘑菇有毒,我決不會堅持要吃。」她停了一會。「你們把我當成什麼啦?」(他們把她當成什麼啦?當成他們的女王。)「噢,親愛的朋友們……」
「因為那是未來誕生的地方。」
你猜猜我們今天都在做些什麼。我們墮落到以射殺蒼蠅來逗樂。一點不假!今天上午我在皮奧特的玩具中找到兩隻小弓,朱利安在火柴棍一端裝上針做成箭。我們的住房是木板牆,上面點綴著許多昏昏欲睡的蒼蠅。我們輪流瞄準射擊,每射殺一隻蒼蠅,掉在腳下,就響起一陣掌聲。扮演朱麗葉或者瑪麗·斯圖亞特的演員竟在玩這類遊戲,你有何感想?
「我經常說,」他慷慨激昂地說道,「親愛的波格丹是你不可或缺的助手,在他的幫助下,你會把這一切都調動起來。不過,這事早晚都得發生。沒聽說過扎科帕內的人會越來越多,這怎麼可能?你希望其他人都跟你在一起,希望有自己的社區。」
「這太恐怖了。」雅各布說,他站在釘滿釘子的棚屋門廊里。「只要他們能聽一聽第一家客棧廚師,或者第二家客棧大廚的話,也不至於鑄成如此大禍。」
老太太突然笑起來。「起來,起來!這不是在舞台上。當然,你的保證也算不了什麼。」她伸出瘦骨嶙峋的手,握住她的胳膊,「不過我會讓你遵守誓約的。」
亨利克啪地合上書。「你沒生病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