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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問題嗎?」
「要我好好侍候你。」姑娘說。她把手從他輕握的手中掙脫出來,撲在他胸口上。他緊緊抱住她,一隻手摟住她的腰,另一隻手撫摩她纏結的頭髮。
「你好,小姐。」朱利安說,「天氣真好。真遺憾,愉快的旅行就要結束了。」
「不錯,我想單獨和你在一起。」
每次吃飯的時候,美國人就極力向他證明美國是地球上最偉大的國家。原因很簡單,誰都聽說過美國,誰都願意到美國去。在里夏德所在的波蘭,人們同樣認為自己的祖國是上帝為了特定的使命而選中的國家。但是,上帝選中波蘭去殉難,這使波蘭人變得內向,完全不像這些自我專註的美國人;美國人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他們深信自己得天獨厚。
昨天早上,A·A·威利特主教在大廳舉辦講座,題目是《陽光,或幸福的奧秘》。頭等艙的旅客把大廳擠得水泄不通,聽完講座,他們有何感想呢?只有陽光和快樂才是美妙的東西。他幹嗎對這種觀點感到驚奇?見過世面的人對什麼都應該泰然處之。
「嗨!」朱利安說。
「發音都一樣。」他說,「里夏德,這個發音很難嗎?」他心裏暗自嘀咕,如果是在陸地上,跟她上床要花多長時間呢?
「這是簽名簿!」她得意地說,「我拿給你看看,什麼也證明不了。我給所有認識的人和所有遇見的人看,即使對他們只有一丁點好感。」
「她叫娜拉。是吧,我的姑娘。」
「如果母親聽見我用教名稱呼素不相識的男子,她會怎麼想呢?」
美國確實存在……那麼,你自己呢?
「和她結婚以前,你肯定多少有點——」
輪船是一個冷酷的微型宇宙,沒有方位,里夏德可以想像自己身處任何地方,自己就是意識的主宰。輪船在沒有標記、毫無變化的海面航行,你是在自己的世界里漫步,從一端到另一端。世界變得很小,你可以將整個世界裝進口袋。乘船旅行,美就美在這裏。
「當然,參觀百年慶典博覽會。你說過我必須去看看。」
「哦,我征服的姑娘。」里夏德笑起來,「你喜歡哪一個?喜歡那個手袋裡裝著長柄眼鏡和一本《白人奴役史》的英國女人?喜歡戴著指鈸的西班牙舞|女?喜歡帶著小白狗在甲板上溜達,低聲哼著『跟我來,寶貝』的法國寡婦?喜歡那位佩戴贗品首飾、一心要嫁個美國富豪以恢復昔日家族榮耀的羅馬伯爵夫人?對了,在頭等艙里我們還不是惟一的波蘭人,你喜歡從華沙來的那位夫人嗎?她逢人便說她要到美國去,要逃避莫斯科或者她姐姐的束縛。如今她已經開始懷念家鄉(恐怕她讓我想起了旺達),她將波蘭的泥土裝進一隻小絲袋,置於兩胸之間,她肯定願意把絲袋拿給你看。喜歡那個婚姻不幸的德國人嗎?她私下透露只有和她同樣熱愛瓦格納的男子才能贏得她的芳心。喜歡那個美國人嗎?為了你的健康她建議你乘坐火車在她父親的鐵路上旅行。(朱利安,你不要相信這些美國姑娘!)喜歡那個跟叔叔一道乘統艙旅遊、病態的愛爾蘭姑娘——」看到自己為了嬉戲耍鬧而編造的這些東西他自己都笑起來。當然,想逗樂的人不應該發笑,然而,他忍俊不禁,笑得兩眼充滿淚花,笑得前仰後合,最後上氣不接下氣地說:「任君挑選。」
里夏德意識到,他想讓朱利安主動詢問自己的隱秘,結果,無意中朱利安倒想向自己吐露心曲。一時間,這個從來就沒有過父親的年輕人(父親在他出世以前就去世了)背離了作家的第二天性,背離了作家喜歡引發人們談論自己的樂趣。但隨即作家的天性又佔了上風。
「是的,愛爾蘭也很窮。輪船在科克靠岸的時候,難道你沒看見上船的那些骯髒可憐的傢伙?我知道白星輪船公司會讓他們上船,底艙能裝多少就上多少。這是很好的買賣,他們不能全從我們身上賺錢,這些精美的飯菜,這麼多人前前後後侍候我們。但是,真難想像那麼多人擁擠在一層又一層光禿禿的床位里,連起碼的體面和莊重都沒有。天哪,但願在座的女士會原諒我暗指的事。不過你知道這些人,他們就喜歡這樣,酗酒,偷竊——」
在過去,買一張底艙票就可在陰濕不通風的統艙中得到一個跟床一樣大小的格子,幾十個旅客住在一塊,男女混雜,後來發現有損體面,「日耳曼號」這類新的輪船就把單身男女相互分開,有家室的旅客也彼此分開。里夏德走進一間統艙,裏面住著百十號男人。「嘿,瞧,來了個花|花|公|子。」他聽見一排排昏暗的格子後面有人在說。然後是一陣鬨笑。「他來看動物園的動物啦。」從前面第四層的鋪位上,倒著探出一張碩大慘白的臉望著他。「在這兒有你的朋友?」倒著的臉問。「別煩人家。」過道上一個圍著方巾的肥胖女人喊道。離開時,她向他討了一個先令。
這家旅館規模宏大,甚至連朱利安也感到吃驚。早在利物浦他就用電報預訂了雙人間,預訂這家旅館的房間完全是因為他看中了旅館的名字。「這看上去像一家銀行。」里夏德說。
「那又怎麼樣?」
「船上到處都是美國人!我得跟他們交談。」
「如果,」里夏德說,「能採訪五到六個你的朋友——」
「假裝到了華沙我們才相互認識。不,最好是上船以前才相互認識。」他小心翼翼地將朱利安的襯衫從箱子里拿出來,「你叫我基儒爾先生,我叫你索爾斯基教授;如果甲板上見面,我們就用手碰一碰帽檐,表示致意。」
「不錯,實際上我正想去看看。」里夏德說。
「他怎麼會不知道?如果還蒙在鼓裡,那他就跟旺達一樣笨。」
宜人的氣候。肥沃的土地。
「如果有先生抱怨他就會打我。」她回答。
他從來沒有像這樣洋洋自得,真像個作家。暈船弄得朱利安苦不堪言:他肯定不想讓里夏德呆在艙內侍候他。里夏德通常五點準時醒來,不過他不會馬上起床,他覺得輪船的顛簸讓他感到興奮。(第一天早上,他一邊手|淫,一邊想像一隻肥碩的棕色海象緩緩地左右搖擺。這太離奇了,他對自己說。明天我一定得想一想尼娜。)隨後他起床,洗漱,刮鬍子;朱利安低聲嘟噥,睜開惺忪的睡眼,轉身把臉衝著牆。過道上空無一人,這些富人太懶惰!早飯前他有個把鐘頭,可以查找地圖,翻閱地圖冊、英語詞典和英語語法書,獨自享受整個吸煙室,享受裏面的睡椅和深紅色的皮椅。隨後,他一邊喝著無味的稀粥,吃著奇特的腌魚,一邊用英語交談,不講一句波蘭話。他坐在桌子遠遠的另一頭,附近的旅客恰好全都講地道的英語:有相貌平平、衣著講究的美國男女,還有加拿大的主教——到羅馬接受教皇的祝福后剛剛返回——以及他年輕的秘書。吃完早飯,不論天氣如何,他都要出去,到輪船上面去走走。他從扎科帕內帶來一根拐杖,手柄是骨雕的熊頭;甲板在前後搖晃,拐杖顯得有些多餘。然後,他在躺椅上翻開筆記本。到中午以前的這整段時間,他描繪起上午的所見所聞:拖地板、擦拭黃銅飾物的水手,打瞌睡、交談、玩擲圈遊戲的旅客,雲彩的形狀和尾隨輪船的海鷗構成的圖案,以及單調得出奇的大海的精確顏色和條紋。
「當真。我要收集資料,寫美國印象記——」
「他會知道,他會知道!」他感覺到脖子上有娜拉的淚水,感覺到她的恥骨在自己身上摩擦。「他什麼都知道!他一看我的臉色就知道,我會感到羞愧,我會擔心。這時候,你知道,他就會查看我雙腿中間。」
狹窄的水域、島嶼、拖輪,然後到了曼哈頓島,悶熱的風。海鷗,鸕鶿,獵鷹在上空盤旋,「日爾曼號」開始逆流而上,經過一陣震動和顛簸撞擊之後,輪船最終停靠在二十三大街附近的白星輪船公司的碼頭。他們右面是冷酷無情、違反自然的現代化城市;現代都市將人世間的一切關係都徹底改變,重新鑄造成金錢買賣關係。這是一個成功的城市,一個人們盼望移居的城市。一個人們將不惜一切代價,哪怕是受盡種種屈辱都要移居的城市。
「你是當真,里夏德?」
到美洲去的波蘭人通常從不來梅港出發。他們倆不去不來梅而是從利物浦出發,這是朱利安的主意。朱利安曾經在英格蘭呆過一年,學會了一些英語常用語,能彬彬有禮地交談。英語雖很少變格,也沒有陰性陽性的區別,卻不容易學,而掌握英語又非常重要。里夏德很少出國,在過去幾個月中一直刻苦學習英語;他到過維也納、柏林和聖彼得堡,這些都是波蘭統治者的首都。里夏德什麼都想嘗試,卻沒有到過英國。

「哦,那個國家非常落後,我聽說過。不過,我去過的地方都很落後,也許英國除外。」
朱利安沉溺於天真的顧影自憐,不願活動,這對健康有害。惱人的是里夏德主動提出要幫助他,他又不肯接受。里夏德一心一意想在旅途中擺脫朱利安,結果,里夏德現在想和他在一起還成了問題,真讓人覺得不可思議。不過,對海上的暴風雨我們不能等閑視之,對人內心的風雲變幻我們同樣不能掉以輕心。
他很自信,相信要不了多久就能理解這些人。但他們卻無法理解他。最初幾天,他和朱利安https://read.99csw.com在利物浦的酒吧和餐館中與陌生人交談,練習英語。他們發現,外國人對波蘭,對波蘭的歷史和所受的災難一無所知。到了船上,第一次餐桌上的交談更證實了這種感覺。他本以為,文明世界對波蘭近一個世紀的痛苦經歷應該是家喻戶曉。其實不然,他的想法大錯特錯了,他簡直像個天外來客。
在長途跋涉到異國他鄉的旅途中能有個伴,里夏德自然很高興。他不想獨自承擔責任。但是,朱利安和藹可親,關懷備至,幾乎到了殘酷的地步;這讓里夏德非常反感。朱利安比他大十歲,有豐富的旅行經驗,他不由分說,一手包攬了大小事務:向里夏德介紹英國早餐如何豐富,描述英國工人階級的境況如何悲慘,解釋交通運輸和工業中越來越廣泛地使用蒸汽動力帶來的變革。此外,他還把錢送到滑鐵盧街一家經紀人的辦公室,訂購了兩張「日耳曼號」的頭等艙船票。里夏德曾經提出旅途中可以稍微節省一些,不要乘坐「日耳曼號」,因為「日耳曼號」和其他開往紐約的快輪不同,上面根本就沒有二等艙。但朱利安依然我行我素,自有主張。「到了美國我們自然會節省的。」他揮了揮手說,似乎里夏德是個波蘭的鄉巴佬(當然他自己絕不會是),是他的小學生,是他溫順的妻子旺達!里夏德曾經聽見過朱利安用類似的口吻,像訓斥學生一樣居高臨下地對妻子講話。到了碼頭上船的時候,里夏德發誓,這種狀況必須改變,一定會有改變。豪華的遠洋輪有四根高大的桅杆,兩根粗短呈鮮肉色的煙囪,煙囪黑色的頂端向船尾傾斜。水手在高聲嚷嚷,移民們一個個膽戰心驚,一言不發,背著被褥,提著藤條箱、紙板箱,沿著陡直的鐵梯被帶到輪船底艙。是改變自我的時候了,要使自己見多識廣,足智多謀。怎樣想像自己,你就會成為什麼樣的人,里夏德自言自語。要敢想。要把自己想像成更優秀的人,想像成自己並不是(現在還不是)的人。他就要前往的國家不就是預示著真正的自由嗎?
午餐前他回船艙陪朱利安坐一會兒,勸他吃一點送到船艙里來的湯和米飯。午餐后他又會回到船艙,這次呆的時間要長一些,給朱利安描述船上的見聞,然後聽聽朱利安介紹美國的情況。朱利安帶了一本《美國的民主》在身邊,準備旅途上看;由於暈船,他連翻都沒翻。但是,作者托克維爾在這本名著中要說的東西朱利安一清二楚。在這以後,里夏德匆匆回到陰暗的圖書室,裏面有整整齊齊一套文學名著:全是瓦爾特·司各特、麥考利、瑪利亞·埃奇沃思、薩克雷、艾迪生、查爾斯·蘭姆的作品,鎖在裝有玻璃門的高大書架中;壁板上是捲軸,上面刻著著名作家的名字;彩色玻璃窗上寫著與大海有關的警句。他就在這間圖書室里寫信,給他母親,嬸嬸,給許許多多被他遺棄的女人寫信,他曾向每個女人保證,一定會回到她的身邊。當然,他也給瑪琳娜和波格丹寫信(他多麼希望只給瑪琳娜寫信)。兩個多小時以後,他會輕鬆一下,回到吸煙室,要一杯威士忌(一種新的飲料!),點燃煙斗,在這全是男人、喧囂嘈雜的地方舒舒服服地想入非非,做他與瑪琳娜之間的白日夢。再後來,他回到原來的桌椅跟前,閱讀朱利安帶來的書,在筆記本上練習描述的技巧,要不就在船上閒蕩,揣摩引誘女性的訣竅。托克維爾說,與歐洲人相比,美國人的道德觀念更嚴肅;與英國婦女相比,美國婦女的貞潔觀念更強。似乎為了證實托克維爾的斷言,他逢場作戲,向費城來的姑娘調情,極力勸說這位漂亮自負的美國姑娘用教名稱呼自己。
「讓我們這麼說吧……會覺得你太年輕。」
「連波格丹也知道?」
這些美國人對能表現自己特權的東西總是津津樂道,彼此間不厭其煩地列舉船上奢侈的設施——船上他們居住的那部分的設施。他們渾然忘記了就在他們腳下,在貨艙和上層甲板之間狹窄擁擠、密不透風的地方,躺著「日耳曼號」八分之七的乘客。最後上了幾百個愛爾蘭移民,輪船開始橫渡大西洋的時候,他們的總數已達一千五百人左右。
「對。」
當天晚上,他們幾乎又步行回到曼哈頓島的南端。夜幕降臨,街道上仍熙熙攘攘,購物者和上班族已被尋歡作樂的人群代替,其中不乏各種各樣閑逛溜達的人群。他們在聯邦廣場流連忘返,觀望衣著考究的男女步入劇院,窺探布利克大街的酒吧中半裸的女人坐在男人的大腿上,男人們衣著隨便,斜躺在椅子上;(「真奇怪,這就是美國人所說的酒吧,也叫下等酒吧。」朱利安說。)他們穿過一條條街道,悶得發慌的房客把簡陋的小床、木板拖到太平梯和人行道上睡覺……里夏德一直默不作聲;朱利安解釋說紐約的貧民窟與利物浦的貧民窟在含義上大相徑庭,因為紐約人滿懷希望。(「沒有滿載窮人的船隻每周從紐約出發,移民到利物浦。」他說。)但里夏德並不在乎,幾乎沒有聽朱利安的老生常談。他感覺頭腦空泛得出奇,他在傾聽自己頭腦里的聲音。我到了紐約。我原以為到何處去?我到了紐約。
「克利夫蘭,」里夏德說,把名片裝進口袋,「造船廠。」
「你看我的侄女怎樣?一共六個,我要把這些可愛的姑娘帶到美國去。」嗨。里夏德放下心來,但對精靈的天真更加感到不安。「把酒喝完,小夥子。我不會收你酒錢的。看得出來,你是個強壯的年輕人。準備好了嗎?」里夏德站起身。「好啦,那走吧。」
「我也是記者!」這位和藹可親的老人滿臉皺紋,身體結實,像個運動員;里夏德怎麼也不會猜想他是記者。「到紐約想寫一篇有關美國的文章?」里夏德點點頭。「那麼你該讀一讀我的書。我情不自禁要給你介紹介紹。」
「我從波蘭來,是記者。」里夏德自我介紹說。
那是勞工的天堂。
「這麼說你要穿衣服了?」
「穿上衣服,跟我一塊到甲板上去。」里夏德說,「我保證你會感覺好些。」
「起來,起來,我的美人!」愛爾蘭人叫道,噓聲將其他姑娘趕出門去,放下門帘。
「你的名字很可笑。」她說,「你也到美國去?」
「我跟你們會一樣的。」他笑著說,「到了紐約,我的發音自然會跟你們一樣。」
「十五歲,先生。」她摸索著解開他褲子上的紐扣。「差不多十五歲。」
「你不這樣認為嗎?那麼你還沒有看見真正的美國。到紐約以外去。在紐約,人們只知道掙錢,除此之外什麼都不關心。走出紐約,往西去。到加利福尼亞去。那才是天堂,人人都想到那兒去。」
「隨你的便,先生。有我在一起,我可以給你帶路。」
姑娘溫順地點點頭。里夏德試著向前邁了一步。在另一個角落有一床低矮的被褥。傳染上梅毒怎麼辦?永遠與瑪琳娜斷絕往來?但是,他已經跨進了屋。
「哈特菲爾德先生,我提到愛爾蘭是因為他們也沒有自己的國家。」
「不過你會發現,從我的書中你能了解到大多數外國人根本不了解的東西。有一本是去年出版的,叫《美國的共產主義社會》,三年前出版的另一本書叫《加利福尼亞——健康、娛樂和居家生活》,還有——」
「我喜歡玩遊戲。」
「我最好的朋友艾比蓋爾。奧格爾維女子學院的同學,她比我高一年級,不過她結婚了。」
「我爸爸。」
「但是我——」
兩名黑人門房健步向前,去搬運箱子和旅行袋,他們跟隨在後,穿過寬闊的大堂。大堂分成好幾個韻味不同的區域,油光光的地板,黃銅飾件擦得鋥亮,還有煙草葉;他們窺視深如洞穴的餐廳,旅客每天下樓四次,到這裏來就餐。(里夏德注意到,顯然是因為天熱,客人就餐都脫去了外衣。朱利安解釋說,和船上的情況一樣,在美國旅館的住宿費包括了餐費,客人用餐不單獨收費。)他們的房間十分寬敞,裝有精美的吊扇九-九-藏-書;但皮膚的感覺表明,吊扇一點不管用。所以一到房間他們立刻決定到外面去走一走。從兩個鐘頭以前上岸開始,里夏德就目不暇接,忙於觀察、判斷,急於有個結論。當他們再次回到街上的時候里夏德才突然明白:他們已經到了百老匯。也許是從旅館出來他看見了百老匯的標牌。百老匯!他敏捷的思維變得遲鈍起來,腦子裡只有一個念頭:我到了百老匯,我確實到了百老匯。
當然,人都有自己的事要做,都有自己的行為方式。如果是個男人,不論你到哪裡,你隨時都會尋花問柳。不論是男人或者女人,如果有機會享受更帶異國情調的娛樂,諸如藝術之類的東西,你可以花上一些時間來瀏覽當地的娛樂場所,只怕是會哀嘆娛樂場所太少。如果你是個記者,或者是扮演記者角色的小說家,你會深入了解當地人的苦難。在旅館餐廳里,黑人招待畢恭畢敬,對客人有求必應,總是大聲回答:「好的,先生!好的,先生!!」這就證實了里夏德的感覺,紐約市最有禮貌的人是戴著腳鐐手銬從非洲販運來的黑奴;而令人感到威脅的卻是近些年自願移民到美國的歐洲人。凡是有人警告不要貿然前去的地方,里夏德都執意要去:中央公園西面幾個街區以外貧民窟的棚戶,諸如巴耶德、沙利文和西哈德森等昏暗可怖的後街小巷,甚至撿破爛街和廢瓶子巷他都去看了看。這些地方的居民最窮、最悲慘,因而也最危險。人們告訴他,錢包被人偷走簡直算不了一回事,你應該想到你踏上了食人生番的孤島。
「你敢肯定?」她冒失地回答,「我可沒那麼有把握,呃……哎,我真不會發這個音。你們國家的人名真滑稽。」
里夏德咧嘴笑了。(拈花惹草的願望別人怎麼可能遏制?)真正的原因是他想自個兒思考,避免無話找話,非得說點什麼。然而,他也樂得讓朱利安這樣解釋。這樣一來,在旅途中他就用不著挖空心思,想法躲避咄咄逼人的朱利安。第一天用晚餐時,朱利安愉快地和一個英國中年女人交談(里夏德坐在為自己安排的桌子邊觀察),天知道他們談論的是什麼乏味的主題。第二天朱利安享用了豐盛的早餐,但中餐卻沒有露面。里夏德回船艙去探望,發現他穿著睡衣衝著洗漱槽嘔吐,槽里全是吐出的污穢,朱利安顯得無可奈何,里夏德扶他回到床上。從那以後,大部分航程都風平浪靜,朱利安卻幾乎總是感到噁心,很少走出船艙。
「假裝什麼?」
「他會不會打你?」他在她耳邊低聲問。
「不會虛度時光。」朱利安嘟噥道,衝著海報點點頭。
「那麼,他們應該到美國來。我的意思是,如果他們願意幹活的話。我們不再需要骯髒懶惰的人。就像我說的,在美國自由屬於每個人。」
里夏德是個作家,心靈永遠是一片空白。而朱利安從自己感興趣的科學發明的進步中得到安慰。旅行途中朱利安的所見所聞都是對已有知識的詮釋和補充。到達紐約兩天以後,朱利安便獨自去參觀了百年慶典博覽會。博覽會上展出了美國最新的發明成果:電話!打字機!油印機!他在費城呆了一天,回來以後為自己的所見所聞欣喜若狂。里夏德需要在文章中報道美國的這次盛大節日,需要參觀世界博覽會的第一手材料,但他請求原諒不能前往,因為朱利安肯定又會對他喋喋不休地解釋那些時髦實用的發明創造,他受不了。更吸引里夏德的是紐約,紐約的粗鄙和傲慢無禮。的確,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更喜歡三十年以前的紐約,那個狄更斯當年痛罵過的城市,彼時鵝卵石街道上還有成群的豬在四處閒蕩呢。在繼續西進以前,他給《波蘭報》寄回去了三篇文章:《橫跨大西洋輪船上的生活》,《紐約第一印象記》和《美國人的生活習俗》;第二篇和第三篇文章對生機勃勃的紐約市進行了生動的描述和審慎的讚賞。
「但你的發音跟我們不同!」
「我怎麼會了解女人?她當時很年輕,我又需要個伴兒。我本以為可以改造她,她會聽我的。結果她只是怕我。我簡直沒法克制自己的憤怒,克制我的失望。」他嘆息道,「你無法想像我有多麼羡慕你。沒有結婚是福分,你隨時都可以信步去找個妓|女樂一樂,不會受到良心的譴責;同時你可以向理想的美人大獻殷勤,雖然你永遠也無法贏得她的芳心——」
「你同意他的話嗎?」
「在我們國家,」里夏德說,「我們並不自由。」
「我是波蘭記者,」里夏德開始說,「在寫一篇有關這艘船的文章,想跟一些統艙的旅客談談。」
里夏德繼續忙著打開箱子,沒有做聲。
「從口音聽不出你是哪個地方的人。」這人親切地說。
「我們波蘭人做夢都想得到自由,我們盼了八十年。在我們眼中,奧地利人、德國人,尤其是俄國人——」
「是禮物嗎?」里夏德問,「真是個可愛的姑娘,要送給我一件禮物?」
「那我就——」
「誰會知道呢?就拿我來說吧,除了睡覺的幾個小時,我將儘可能呆在甲板上,要不就在船上到處看看。」
如果里夏德對未來男女之間的親密關係有所了解,他才知道女人真難對付。
里夏德從不暈船,甚至在極端惡劣的天氣條件下也是如此;他覺得這似乎是個好兆頭,預示未來無限的力量。這次旅行會使我成為作家,他對自己說,成為我夢寐以求的作家。如果雄心壯志是最可靠的激勵,能激發作家創作出更多更好的作品,那麼,我一定要隨時捕捉生活中的浪漫傳奇,以此樹立高遠的志向。去年瑪琳娜流露出要到美國去的想法以前,里夏德在浪漫的美夢中根本沒想過到美國去。如今他認定,在美國他最終會從溫文爾雅的波格丹身邊奪走瑪琳娜的愛:在草原上或在沙漠中,也許他會從印第安人的襲擊中解救她;要麼發現甘泉,用手將水捧到她的嘴邊;要麼在陷入困境、飢餓難熬的關頭,他赤手空拳,同樣是用這雙手捕捉響尾蛇,在篝火上烤熟。如今站在這條船上,他夢想著追求瑪琳娜的前景,懷著成為作家的信念;夢想與信念交織在一起,相得益彰。他是《波蘭報》新任的駐美通訊記者,將來他發回去的文章將會成為重要的著作。他洋洋得意地把它稱做自己的第一本著作!在大學時代,他斗膽出版過兩本令人作嘔的小說,如今他早已忘得乾乾淨淨。
「他在說什麼呢?」里夏德問。
「不錯,這裡有許許多多的共產主義社區,在得克薩斯,賓夕法尼亞和加利福尼亞,到處都有。當然到頭來這些社區都難以為繼。不過,這個國家就是這樣。我們什麼都要嘗試一下。這是理想主義者的國家。你對美國的印象不是這樣嗎?」
「我得承認,」里夏德說,「到目前為止,我了解得還不多。」
這時,愛爾蘭人滔滔不絕地嚷開了,像是在哀鳴(有些話里夏德聽不懂),大意是好多頭等艙的紳士已經享受了他那些姑娘的服務,外國人用不著擔心,姑娘們都挺乾淨,非常健康,他敢擔保。他掀開掛著的毯子,裏面的床罩和枕頭看起來像是用舊褲子改的,床上亂七八糟地躺著幾個姑娘,眼睛紅紅的,都不會超過十八歲,其中一個正在哭泣。「非常乾淨,非常健康。」他重複一遍。可憐的姑娘看上去骨瘦如柴,全然不像克拉科夫和華沙妓院里豐|滿愉快的姑娘。「你覺得這些可愛的姑娘怎麼樣?」
「托克維爾,你知道,就是五十多年前到這兒來的法國人。」
「波蘭。」
「我必須寫點什麼你才能記住我?如果我跟你到費城去,你還能不記住我?」
「下午好。」里夏德說。
「你知道,」里夏德說,「如果我能大難不死,我倒寧願經歷一次海難。」
「幹嗎要你帶?我自個兒不能去嗎?」
姑娘順從地閉上眼。里夏德也閉上眼,心裏仍然隱隱作痛,感到憐憫和羞愧,餘下的工作只能讓自己強健的身體去完成。這是他創作的最辛酸的故事。這是他玩過的最悲哀的遊戲。
「我一定要贏得她!你等著瞧吧。她的婚姻也不盡如人意。我會讓她更加幸福。」
「玩什麼樣的遊戲?」
「那你教教我美國人會怎麼念。」
「哈,年輕人。」朱利安喊道。
「妙極了。」朱利安說。
沒有枯萎病也沒有蟲害。

有一個還算漂亮。
朱利安在安排好他們的座位以後,便回到船艙去打開行李。他們的座位在二號桌。朱利安走後,里夏德把自己的座位換到了三號桌,然後才回到船艙。朱利安再次提醒他,一旦離開波蘭,在介紹認識女士的時候,男子不能馬上親吻她的手(「恐怕這會被看成是過時的舉動,特別是在美國」)。朱利安已經流露出對舊世界的眷戀,似乎為了掩蓋懷舊之情,他表現出一副對新世界如魚得水的感覺,迅速將里夏德的注意力引向設計精巧的摺疊洗臉架,還把其他一些令人愉快的東西指給他看,如煤氣燈,呼喚乘務員的電鈴;這些東西都只有在白星輪上才能找到。「現代社會的進步往往從奢侈品開始。」朱利安解釋說,「我們希望這些裝置不久就會普及,改善大眾的生活。」
「你還說要給我當嚮導。」里夏德把姑娘拉到自己跟前:為什麼不呢,他們明天就要九九藏書在紐約靠岸。「我要你緊緊貼在我的胸口。不要說我們必須分離。要不,我要找一個——」姑娘和朱利安一樣,嚇得趕緊逃走。再見了,費城小姐。
「不,真拿你沒辦法。里夏德!」
「朱利安!」
「你是教師,具有科學頭腦,對發明創造一類的事特別感興趣,而我是個作家。」
「行了,至少……好吧。沒有枯萎病也沒有蟲害。」朱利安唱道,咧開嘴笑起來。「嗨!到加利福尼亞去。」他們同聲歡唱。
「謝謝你的關心。」里夏德說。
「你說什麼呢?」姑娘問,「媽媽說過,當著人家的面講人家聽不懂的語言不禮貌。」
「不過我們只有一分鐘的時間。我得馬上回到船艙去,幫母親拿主意,決定今晚告別宴會該穿什麼衣服。我給你帶來了這個。」她拿出一本鑲有金邊,裹著長毛絨的紅色的小相冊。
「但誰都會覺得我的行為滑稽可笑。」
「對。我不知道你聽說過克利夫蘭,所以我說俄亥俄,因為誰都聽說過俄亥俄。」
「我在告訴索爾斯基教授,說你覺得我挺不錯,所以想多認識一些波蘭人。」
「不過這個太,這個太——」里夏德從自己有限的詞彙庫中高高興興地挖掘出這個詞,「太不可思議了,請問先生尊姓大名……」
「想撇開我自由自在地去泡妞。要不,你是擔心我這個結了婚的老傢伙,擔心我會對你的風流韻事說長道短吧?你愛怎麼辦就怎麼辦吧!」
如今他總算到了這個地方。當初去聖彼得堡或維也納,他沒有感到震驚。(在他心目中,儘管這些城市神秘莫測,但當時他腦海里早就塞滿了有關這些城市的絢麗圖畫。)當他第一次身臨其境,來到聖彼得堡和維也納的時候,他並不感到吃驚,這兩座城市與圖畫上描繪的毫無二致。但紐約卻產生了如此神奇的魅力,或者說,也許是各種各樣毫無現實根據的夢想、期望和恐懼,使美國、使哈美利加變得神秘莫測。對於這個國家,每個歐洲人都有自己的看法,都為美國而著迷;要麼把美國想像成田園牧歌式的世外桃源,要麼想像成蠻荒之地。但是,無論怎樣想像,在美國始終能找到符合自己的某種答案。你內心深處始終不能完全相信美國確實存在。然而,美國確實存在!
「實際上,我們的座位已經不在同一張餐桌了。我要練習英語,有你在,我肯定會偷懶,老是跟你講波蘭話。」
「啊,別這樣,求求你,先生。」她尖聲抱怨說,「你不能把錢給我!」
「我不會往下面投擲東西的。」他打趣地說。
里夏德非常喜歡朗誦,他帶有波蘭語的口音聽起來十分滑稽:「在生命的暴風雨中/當需要的時候/願英俊的年輕人/為你撐開雨傘。」但願瑪琳娜能看見他現在的神態!「這首詩是誰寫的?」
「克利爾先生,別說了。你不是說你是作家嗎?在本子上寫點什麼吧。有了你寫的東西,我永遠也不會忘記你。」
「發音就跟你說的理查德一樣,」他仍然堅持,心裏疼愛這個姑娘,「儘管拼寫不一樣。」
「再好的朋友也不如我呀。」
里夏德沒法對朱利安說,他的直覺告訴他,像波格丹那種人不懂如何在性的方面讓女人得到滿足。「我要為她寫劇本。」他說。
在他和朱利安決定了出發日期以後,里夏德才完全擺脫了震驚和驚奇。他不再感到驚詫;這一切都非常真實。敏銳的人都有隨時把握奇迹的才能,的確,依靠這種才能他認定那些看似獨特、使他驚奇的東西並不獨特:紐約是逃避地球上所有洪水、所有災難的諾亞方舟,已經是世界上已知的第三大城市,但紐約將不會是獨一無二的。凡是有希望的地方就會有紐約的醜惡、紐約的活力、紐約的不滿,以及紐約的自我慶幸。星期天,即他們在紐約逗留的第三天,里夏德到布魯克林一座教堂去,傾聽了著名牧師對非人性和褻瀆神靈的紐約所作的佈道。這位牧師最近出版了一本暢銷書,名字叫《現代社會的醜惡》。他對現代紐約生活的譴責,給里夏德的感覺好像是對極端天氣的誇耀。我們有最偉大的國家,我們也有罪惡最為深重的都市。當然不是。交通堵塞、紙片漫天,到處是建築工地,醜陋的大樓懸挂著一層層的商業招牌和廣告,形形色|色的面孔,人來人往,絡繹不絕,持續不斷的建設——要不了多久,世界各地到處都有這樣的城市。
「是嗎?你從哪個國家來?」
「多大了,娜拉?」
「先生,你想到底艙去看看?」水手放下手中的刷子問。
「你認為我能愛一個白痴嗎?」
「哦,不。」她喊道,「這是我最珍貴的東西,除非——」她欲言又止,顯得有些窘迫。她珍貴的東西真不少。
「你說誰?」
「想跟她親熱親熱?」里夏德用波蘭語問,「她屬於你啦。」
「哦,你不一定要干那事。」他拉開指甲被咬得參差不齊的手,握在自己手中。「從——從樓上下來找你的人多嗎?」
里夏德感到迷惑不解,幹嗎水手會有興趣帶他下去。當他們走下樓梯的時候,他聽見水手說:「這次旅行中,你是第一個到底艙來的人。」里夏德聽了感到更加不可理喻。他覺得頭等艙的旅客到下面來看看,應該不算什麼稀罕事。水手推開巨大的鐵門。就像前一天一樣,一開始他看不太清楚。「跟我來。」水手說。他們到的這個區域分成一個個更小的房間,安排的全是拖家帶口的旅客,總共能容納二三十人。每個房間就像一個家庭營地,有的窮困憂傷,有的嬉笑歡鬧,有的溫順屈從。一間房子里有人在拉提琴,三對男女在跳舞,一個老頭合著音樂的節拍拍著手。另一間房黑得像地牢,披著圍巾的婦女坐在地板上給孩子餵食,鋪位上有個男人鼾聲如雷。還有一間房子裏面有四個男子圍著一盞油燈,一邊打牌一邊爭吵。一位老太太正搖著啼哭的嬰兒,低聲哼著小調。里夏德被帶過一條狹窄的通道,然後是一條較寬敞的過道,過道的一頭有兩條棕色的毯子將過道隔開。
「你太沒規矩了,」姑娘嚷道,「你看,朋友走了吧。如果你真想讓我和他認識,也不能用這種辦法呀。我相信他比我更加難堪。」她停了一會,然後指著里夏德說道,「你真的太沒規矩了。你是存心想讓你的朋友難堪嗎?」
「這讓人有些氣餒。」里夏德說。他有些矛盾,舉棋不定:一是有種陳腐的想法,現在就想把這次經歷透露給朱利安,二是決心守口如瓶,他認為這更為明智。「讓人氣餒。」他重複了一遍,等待朱利安把他的話掏出來。
「邁克。」嚮導喊道。臨時掛起的毯子旁邊是一間斗室,裏面走出一個像精靈一樣的男子,滿頭赤褐色,不,滿頭狐狸色的頭髮。里夏德已經將手伸進口袋,急促地想要掏出筆記本。「這就是你想找的人,現在我把你交給他,他會好好照顧你的。」
「他會發現你不喜歡我,這樣他就會——」
里夏德的父親是個職員,祖父母都是農民。他深切地感受到,行為舉止和圓滑世故在人們印象中所起的作用,他不想降低自己的行為標準。他從書中得知(在這個問題上旅遊者的意見完全一致),在新的世界中溫文爾雅並沒有什麼實際意義。他觀察搬運工把箱子和皮箱扛上過道,朱利安給了幾枚硬幣做小費,一個結實的傢伙把東西從船中央搬到他們的船艙,朱利安又給了幾枚硬幣。對於初次在外旅行的人而言,給小費真是件頭疼的事。一上船,朱利安就知道該在什麼地方安頓下來,知道在日後的八天航行中該上哪兒吃飯。這傢伙對船上的布局怎麼會了解得如此清楚?他跟在朱利安後面,準確無誤地走向大廳。(「這是餐廳。」他告訴里夏德。)大廳是一間巨大的圓頂房屋,一直延伸到船的兩側,牆體面板是雀眼楓木,壁柱是橡木,上面鑲嵌紅木;大廳內有兩個大理石的壁爐,另一頭擺放著一架碩大的鋼琴,四張條桌,周圍是裝潢精美、帶扶手的椅子,椅子都固定在地板上。在入口附近,十多個乘客圍著樂隊指揮台,負責的是滿臉鬍子的男子,一身黑色的制服格外引人注目,袖子上有兩道金色條紋,中間是白色鑲邊。「他是船長嗎?」里夏德低聲問,有些魯莽。「他是乘務長。」朱利安回答。
「勞工的天堂,」里夏德嚷道,「我的同志,振作起來。」
「是的,英國要控制愛爾蘭人也真難。我敢保證,英國人有時也認為這樣做不值得,希望撒手不管。」

「你不是在愚弄我吧。」朱利安說,「我知道其中的奧秘。」
沒有嚴冬。不會虛度時光。
「這麼說一個姑娘就夠了?」
她已經走到他們倆跟前。
「你在寫文章,是嗎?」這個精靈也會笑,「你想見幾個人?」
「到美國還早呢!」
「至少你想讓我看看你最珍貴的東西。這證明你對我有好感,是不是?」
「你要到費城來?」
里夏德還沒有忘記,人有舒服和不舒服之分,有的人養尊處優,有的人饑寒交迫。而在波蘭,由於民族身份和民族苦難的情感聯繫,嚴酷的階級關係反而變得十分淡漠。世界上貧富關係的變化並不能緩解赤|裸裸的特權:有的高高在上,享受寬闊的空間、美味佳肴與和煦的陽光;有的則身處臭氣熏天、不見天日的底艙read•99csw•com,擁擠不堪,食品定額分配。
「我對你肯定不夠了解,不能用教名稱呼你。」她說,「你知道,我們彼此認識才三天,而且有一天我還沒有到甲板上來,因為我……我有些不舒服。」
嗨!到加利福尼亞去!
「什麼奧秘?」
朱利安嘔吐以後,里夏德盡自己的本分,收拾乾淨,離開船艙又回到陽光下,享受海風的吹拂,又居高臨下,睥睨一切,恢複原來敏銳的神態。和大多數精明的作家一樣,實際上里夏德長期以來習慣於兩種自我人格:時而古道熱腸,憂心忡忡,就他二十五歲的年齡而言,顯得有些孩子氣;時而……時而冷漠,玩世不恭,運籌帷幄,成熟練達,淋漓盡致地表現出長者才具有的性情。他的第一自我總是嘆服於自己的聰明才智;妙語連珠,慷慨激昂,突發奇想,驚世宏論就像鳥兒自然從他口中飛出;他為之驚嘆,為之戰慄。他的第二自我總是認為誰都不夠聰明,由於他盲目而又專註于觀察與描繪(「世界」不是作家),他所目睹的一切無一不是對觀察者和描述者技巧的挑戰。
里夏德翻開簽名簿,書頁顏色各異,有知更鳥蛋般的藍色,也有肉紅色、灰色、粉紅色、淺黃色和青綠色。「『聽話,親愛的孩子,願你變得更聰明。』這是誰寫的?」
「你真好。」里夏德說。
對某些確實存在之物感到驚奇,這意味著確實存在之物顯得很不真實。真實的東西習以為常,絲毫不會有局促不安的感覺:這不過是混沌意識周圍乾巴巴的土地而已。讓它變得真實,讓它變得真實!
「嗨,你在這兒!我在到處找你。」
與朱利安相比,里夏德在旅行中有個優點,即喜歡追求男歡女悅。在輪船上,他有生以來第一次陰錯陽差地窺探到妓|女的悲慘處境,為了消除這給他帶來的煩惱,他決定上岸后要痛痛快快地到妓院去樂一樂。那天晚上他來到華盛頓廣場一家妓院,和性感的瑪麗安娜親熱了一個小時,隨後回到妓院樓下的休息室,停下來喝杯香檳酒,心靈又逐漸洋溢著溫暖與歡娛。最後,他與另一個嫖客的交談給他留下了極其難忘的印象。
海報這樣寫著,上面還畫著一隻象徵豐饒的碩大羊角,裏面湧出五顏六色的水果、魚、蔬菜、犁、房屋、人群。在火車站同樣擁擠的大廳,他又看見這幅海報;當他們尋找站台的時候,他把海報指給朱利安看。他們要在火車上呆七天七夜,沿途停靠很多站,但只有在芝加哥停車時間超過兩小時。里夏德對前景躊躇滿志,朱利安卻沒那麼高興,因為他了解到如今火車可以更快些。從六月一日開始,特快列車只停靠幾個站,時速可達五十到六十英里;真是難以想像,只需三天就可到達舊金山。朱利安認定他們應該乘那趟火車,但里夏德不肯。「一路上要看的東西太多了,」他說,「我得好好看看。」里夏德不同意換票。
「是的。」里夏德說,他在考慮如何讓朱利安接受他剛才所做的調整。
「哪個?」
「太好了!就得有這種精神!內容對你來說可能窄了一點。我的意思是,我可不是托克維爾——」
移民局的官員到「日爾曼號」船上口頭審查頭等艙的旅客,檢查行李,並歡迎他們光臨美國。而統艙的旅客卻被成群地趕下「日爾曼號」輪,登上駁船,順流送到柯林頓堡。柯林頓堡在曼哈頓島南端,原來是一座要塞。移民局官員在檢查完頭等艙旅客以後,再到柯林頓堡盤問和檢查統艙乘客。里夏德和朱利安下了船,走進熱氣騰騰的街道,租了一輛馬車到預訂的中央旅館。
「哎!」里夏德嘆了口氣,假裝有些沮喪。
里夏德突然想到,朱利安也許沒病,他只是突然陷入失望,是想躲避。
「明白了。」里夏德說。
「自由自在地掙錢。」這人堅定地說,結束了談話。
第二天下午他決定再到另一扇門去試試。附近貼著一張告示:「敬請頭等艙的旅客不要向統艙投擲錢幣及食品,以免引起騷亂和麻煩。」他看了有些惶恐不安,站在樓梯口猶豫不決。正在這時,他看見一個水手正在油漆救生艇的吊柱,水手魯莽地瞪著他。
「對不起,」朱利安說,「對不起,小姐。」他說完趕緊溜走了。
旅途接近尾聲的時候,氣候突然變得狂暴起來(有一天狂風大作),朱利安似乎正需要這種壞天氣的挑戰,他行動自如,從暈船中恢復過來,重新來到甲板上,開始正常的生活。「我覺得精神振奮,」他對里夏德說,「好像完全恢復了健康。」
「我寧可在陸地上冒險。」朱利安說。
第一自我代表的是不太練達的波蘭年輕人,渴望老於世故。在第二自我的內心深處他始終認為自己鶴立雞群,與眾不同。有些絕頂聰明的人之所以成為作家,是因為他們想像不出該如何更好地利用自己的機警和與眾不同的意識,里夏德就是這樣的人,他知道自己的聰明才智也可能成為阻礙:如果他遇見的人不是荒謬可笑就是可憐可悲,他怎麼可能成為真正的好作家?要成為偉大的作家就必須信任人,這意味著你必須不斷調整自己對人的期望。在他熟知的人當中,既然愚笨隨處可見,包括瑪琳娜(他覺得她的才智……十分可愛),他永遠也不會蔑視不太聰明的女人。儘管里夏德對朱利安說過前面那一通話,如果在波蘭有人認為里夏德並不愛慕瑪琳娜,那他會覺得受了侮辱。年輕人對女明星的愛慕之情容易受人譏諷,但一個作家,一個能洞察人心的作家則熱烈地贊同這些情感。他認為,為愛情而變得謙恭不僅恰當得體,而且大有裨益。
「我叫理查德先生。這是誰寫的?」
「英國雜種!」精靈望著水手的背影,吼道。他手裡握著酒瓶。「來喝一口。」他對里夏德說。
想像自己是個作家真讓人愉快!作家從不侵犯別人,或者說作家都相信自己不會侵犯別人。在航行的第二天吃過午飯以後,里夏德到底艙去溜達了一圈,底艙下面簡直像個迷宮。(「你還應該到司爐工的地方去看看。」聽到里夏德說要下去看看,朱利安說,「記住我告訴過你曼徹斯特工廠的情況。」)他忘了找一張輪船的布局圖,在傾斜的甲板上一轉彎或改變方向以後,他就分不清東南西北。他繞到一個昏暗的地方,裏面散發出食物的臭味,令人腸胃脹氣。此外,裏面一片喧囂嘈雜,他聽出有嬰兒的啼哭聲、罐頭筒的叮噹聲、咳嗽聲、喊叫聲、各種語言的詛咒叫罵聲,還有六角手風琴歡快的演奏聲。在輪船下面似乎搖擺得更加厲害,他一聽見有人嘔吐的聲音,馬上就感到翻胃。
「在美國,說一千,道一萬,如果你明白我的意思,就是每個人都是自由人。」同桌的一個人說。他是個粗暴的傢伙,頭頂上長滿雀斑。他從來不答理里夏德,到了第三天傍晚出門的時候,他突然塞給他一張名片,拖長聲音說,「奧古斯塔斯·S·哈特菲爾德,俄亥俄州的商人。」
「和姑娘調情?把你征服的姑娘讓一些給我?」
朱利安搖搖頭。「還是讓我在想像中分享別人的愛情生活吧。期望在你的下一本書中看到這些女人的故事。別讓我失望。對不起,恐怕我又要嘔吐了。」
「你看看裏面。全是為我寫的詩。每個少女都有一本。」
「你的姓嗎?」
「誰都希望自由,」里夏德鎮靜地說,他提醒自己,見過世面的人不能輕易流露出義憤的情緒,否則就會顯得俗氣,「但是,長期遭受外國統治奴役的民族最渴望自由。」
「這就是說你羡慕她了?」
「用什麼辦法?」
鼻孔里還餘味未散,「日爾曼號」的船長把里夏德叫到一邊,抗議他擅自闖入底艙。船長說,他雖然不能禁止頭等艙和統艙旅客之間的「交流」,但公司有指示,他應堅決阻止這種行為。「這是出於健康的原因。」他說。船長身材魁梧,壯得像頭鯨;里夏德認為,以健康為借口,未免有些裝腔作勢,至少出於船長之口似乎太不合時宜。他認為,船長是在暗示底艙中骯髒的性|交易。但實際情況卻有些不同,因為到底艙去可能帶來更實際的麻煩:紐約衛生局有專門負責檢查底艙旅客是否患有傳染病的官員,他們一旦發現在旅行途中頭等艙的旅客到底艙去過,這些旅客也將受到隔離檢疫。
「五到六個!」名字不叫邁克的人嚷道,「就採訪她們。同時採訪所有的人?」他跺了一下腳,咯咯地笑起來。險惡的精靈,里夏德想。「來,坐在這上面。」里夏德被按在門帘旁邊一個反扣在地上的籃子上,嚇了一跳。他會不會受到攻擊,然後被洗劫一空?這個精靈顯然不是阿帕切印第安人,不是揮舞戰斧、向他逼近、輪廓清晰的印第安勇士,而是愛爾蘭的古代勇士,滿頭狐狸色頭髮的小個子男人在他頭上揮舞著威士忌酒瓶,他是不是中了愛爾蘭人的圈套?但是,不……
為了實現移民的夢想,里夏德和朱利安首先出發,在歐洲大陸的西海岸尋找一個落腳點。六月底他們到達利物浦,港口內停泊著著名的遠洋輪,印有白色五角星的紅色燕尾三角旗迎風飄揚,每周四就有一艘開往紐約。據廣告宣稱,白星輪船公司橫跨北大西洋的六條船是最豪華、最快捷、最安全的遠洋輪。他們訂票將要乘坐的那艘「日耳曼號」,是取代一https://read.99csw.com八七三年沉沒的「大西洋號」最近才建造的新船。「大西洋號」在整個航行途中,致命的狂風一路肆虐,好容易才盼到風平浪靜,不料輪船又一頭撞上新斯科舍海岸的花崗岩而沉沒,成為十九世紀最慘重的橫跨大西洋的海難。船上五百四十六人遇難,是「德國號」遇難人數的十二倍。「德國號」屬於北德意志勞埃德公司,六個月前從不來梅港出發。
作家永遠也不會感到厭倦,作家需要永不感到厭倦。這是幸運的稟賦!里夏德從旅客散步的甲板上和大廳入口處張貼的告示中得知,輪船每天都有各種各樣的娛樂活動:有講座、宗教儀式、遊戲、音樂會。但是,他最大的樂趣是在交談中洞察旅客的內心世界。像大多數的作家一樣,他狡猾、迷人、善於傾聽別人的交談,而談論自己卻沒多大意義。
「卡魯爾先生,你老是問一些最愚蠢的問題!」
回到旅館以後,里夏德對朱利安提到了這次談話(雖然沒有提到談話的地點)。他說,美國還有自己的美國,還有人人都夢想去的更好的地方,你不覺得這具有鮮明的美國特色嗎?
「你指的是現在的熱浪?」服務員說,「噢,這還不算熱。不熱,七月不算熱,先生。這真算不了什麼。到下個月你再來看看!」
「我們該把這個箱子打開。」
「是嗎?」
「同住一間船艙?」
「朱利安……」里夏德開始問。他在自己的船艙中,看著朱利安喝湯。「你常常到華沙的妓院去嗎?我的意思是,在和旺達結婚以前你常到妓院去嗎?」
到達美國一周以後,他們乘坐橫跨美國的列車離開紐約。里夏德完成橫跨大西洋旅行的文章之後,花了幾個小時到柯林頓堡去,觀察了解每天早晨如何遣送在大廳中等候命運判決的統艙乘客;告示用嚴厲的措辭向移民說明哪些人可以留下,哪些可能不被接納。里夏德在告示中發現了下面這條更讓人動心的消息:
「滾吧,你這條狗!」怒氣沖沖的精靈咆哮著說,「誰他媽的叫邁克!」
「今天你是第一個。」她咕噥說。
「進行得還順利嗎,小夥子?」門帘外的聲音喊道。
「樂意效勞,長官。」水手說,伸出手。里夏德在他手心裏放了一個先令,手掌仍然伸開,他又加了一個先令。「非常感謝。邁克,別忘了——」
「吃飯時坐在一塊?」
「也許吧。羡慕不羡慕可是好朋友才問的問題。」
「我叫理查德·基魯爾。」天哪,里夏德心想,我已經改名換姓了,在美國我真得叫理查德。「太不可思議了。」他重複說,「我正要去加利福尼亞,而且還想在那兒呆上一段時間。我對奉行更崇高的生活標準,奉行相互合作的社區非常感興趣。」他停了一會。「我想這就是你所說的共產主義。」
「我叫里夏德。」
當時他們正在吸煙室。按慣例飯後所有男子都要在吸煙室呆上一會(妻子和女兒在女賓會客室閑聊),里夏德沒有參加彬彬有禮的談話,而是坐在一旁,一邊抽煙,一邊打量和傾聽客人的談話。酒後男人們滿臉通紅,大多數人在談論股票和利潤(他幾乎聽不懂談論的內容),或者談論自己的風流韻事(他想知道他們中間有誰和娜拉有染)。而里夏德,他在培養基本的忍耐力,要保持良好心境,漠然處之。自從上了這條船以後,我已經跨越了多麼大的距離,他想。與在利物浦上船時那個乳臭未乾的年輕人相比,他感到這不僅是空間上的距離,同時也是年齡上的距離。智力上的旅行真快。智力旅行的速度超過了世界上的一切。
他知道,他對統艙旅客的同情會得到瑪琳娜的贊同。兩天以後,他又到底艙下面去過一次,是瑪琳娜希望他去,還是自己想再次體驗、毫不動情地體驗統艙旅客令人沮喪的處境,此刻他說不清,道不明,他也樂得這樣。他成功地與十來個麻木的,或者說迷惑不解的移民交談,為撰寫有關這次旅行的文章收集了大量的素材。(背誦《啟示錄》的老人解釋說,主規定在世界末日到來前,所有人都將到「哈美利加」來,將來里夏德要把老人作為短篇小說的主人公。)底艙內腐爛的食物和廁所堵塞發出的惡臭充斥鼻孔,兩天以後還餘味未散。
「我不該暗示你對瑪琳娜的那番良苦用心,是吧?這可是人人皆知的事實。」
「要我帶你去?」
「他怎麼會知道?」
里夏德彎下腰,坐在姑娘旁邊的被褥上,輪船劇烈地傾斜起來。「啊,」她喊起來,「有的時候我真害怕。」她像小孩似的咀嚼著手指頭。「我從來沒坐過船,被淹死肯定非常可怕。」海浪漸漸平息,一種憐憫感油然而生,而且越來越強烈,像波濤一樣向里夏德襲來。他現在發現,姑娘比他估計的還要小。
「我想盡量多讀一些有關美國的書籍。」
「我敢肯定,即使在結婚以前我也沒有你去的時間多。」朱利安說,勉強一笑,「你問現在?現在幾乎不去了。婚姻已經把我馴服了。」
「這倒算不了什麼,讓人更氣餒的是婚姻。」朱利安說,「與缺少愛情還得廝守一輩子相比,沒有愛情的一個小時帶來的悲哀又算得了什麼呢?」
里夏德嘆了口氣,將她孱弱的身體抱回到自己身體的一側,解開褲子,掏出微微勃起的陰|莖,再把她抱回到自己身上。「別動。」他說,一邊輕輕地將陰|莖塞進膝蓋上乾瘦的兩股之間。「你在幹嗎?」她呻|吟道,「那不是地方。你該進入讓我感到疼痛的地方。」里夏德眼中充滿眼淚,刺得眼疼。「我們在做遊戲。」他低聲說,聲音沙啞,「我們假裝不在這條巨大的輪船上,而是在劃一條小船,小船在顛簸搖晃,不過沒有這麼厲害,這是船上的一隻小槳,你必須用雙腿緊緊地把握好了,要不然槳就會掉到水裡,我們再也划不回家。不過,你可以閉上眼睛,假裝睡覺……」
他們倆站在欄杆旁邊,下面的大海已經平靜了許多。朱利安提醒里夏德注意英國英語與美國英語的區別。(「英語說售票處,而美語說售票房;英語說行李,而美語說行囊;英國的車站在美國叫站台。」)這時,費城的姑娘也來到甲板上。
「聽說你與旺達之間的關係不盡如人意,我真為你們難過。」
「豈止是不盡如人意!」朱利安咆哮道,「這些天我嘔吐得一塌糊塗,就剩下腸胃沒吐出來。你知道當我孤零零地呆在艙里我在夢想些什麼嗎?讓我告訴你。我夢想一旦到了美國,找到建立理想共產主義的地方,在其他人隨瑪琳娜到達之前,我就銷聲匿跡。誰也不知道我的去向。但我沒有勇氣,你看得出來。對於我來說,不存在什麼新世界。」
「我想換一個時間。」里夏德說。
「波蘭不幸的地方不在於落後,哈特菲爾德先生。我們是被征服的民族,就像愛爾蘭一樣。」
在櫃檯登記以後(在自由國家,朱利安指出,旅館登記不需要任何證件),里夏德問服務員在什麼地方可以買到郵票,他有一大疊信要寄。(「把信給他,」朱利安低聲說,「他會代你郵寄,然後把郵費記在我們的賬上。」)隨後里夏德詢問紐約的天氣會不會總是這樣熱。
「你一點也不愛她?」

里夏德聽任娜拉將自己推倒,仰面躺下,感覺她皸裂的嘴唇在自己面頰上觸摸。娜拉撩起身上的布襯衫,瘦骨嶙峋的腰在他身上摩擦。他不由自主也變得興奮起來。「我不想干。」他說,將一隻手伸到她下面,把她的身體抬起,離自己有幾英寸距離。「我會給你錢,然後你就說——」
戀愛讓人墮入情慾,情慾使人喪失判斷力。戀愛使人儀態萬方——不論心上人在你面前或者在你心中都是如此。瑪琳娜的千般柔情讓他神魂顛倒。今天他慾望萌動,純粹的慾望,滿腦子全是她圓滑白皙的頸背,乳|房的曲線,粉紅帶有厚重質感的舌頭。第二天慾望變成了迷戀,她是我遇見的最有意思的人。第三天則純粹是(只有!)美。如果她的模樣,她的臉,她的舉止有絲毫改變,如果她沒有那樣的聲音,身材不是那麼窈窕,衣服沒有那麼柔軟如絲的感覺,她絕不會讓我如痴如醉。而有的時候,不,我更多的是愛慕。愛慕她非凡的才能,愛慕她偉大的靈魂。她坦率真誠,而我卻表裡不一。
「克魯爾先生,你怎麼能這樣說話,你完全是在撒謊!」
「我正在想,」里夏德說,覺得臉上發熱,「如果你也願意玩遊戲,一個小小的遊戲的話,這就是說,我們假裝互不認識。」
「查爾斯·諾德霍夫。」他伸出手,里夏德熱情地握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