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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不來梅我還得承受最後一次告別的場面。想阻止我前往美國的最後一次嘗試。他在科迪莉亞旅館等候我,我只同你一個人談他的事。而且還捧著鮮花!他不是什麼崇拜者,不是一般的年輕人,戴著學生帽,在大廳徘徊,將鮮花塞給我。他是一個板著面孔的老人,頭戴一頂古怪的氈帽。我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這些。波格丹不知道他長得什麼樣,搶先接過鮮花。直到他開口說話我才認出他來。「歡迎到不來梅來。」他就講了這麼一句話。這怎麼可能,亨利克?他怎麼會有如此大的變化。
不過你明白,我每時每刻都在琢磨自己該做些什麼,即從內心到外表進行反抗。天命難違,女人更難改變自己的命運。你們男人要容易得多。你們會因行為魯莽、勇敢無畏、獨樹一幟、敢於冒險而受到褒獎。而一個女人內心的顧慮就多得多,她必須行動謹慎、和藹可親、膽小怯弱。而且有許多事需要擔心,這一點我很清楚。親愛的朋友,別以為我一點都不現實。每次我表現出勇敢無畏,那不過是在做戲。要勇敢你只能這樣,你同意嗎?勇敢的外表。勇敢的表演。既然我知道自己並不勇敢,一點都不勇敢,這就促使我要表現出異乎尋常的勇敢。
巴拿馬阿斯平沃
我離開以後你是不是又去喝得爛醉?你肯定去喝酒了。你是不是對自己說我的瑪琳娜永遠拋棄了我?你肯定說過。不過,雖然誰也不知道我們何時才能見面,但我並沒有永遠拋棄你。我離開波蘭你感到沮喪,覺得更加離不開我。在記憶中你會誇大我的魅力,忘記我的存在給你帶來的痛苦,忘記可憐的愛慕帶給你的痛苦。你的思念一直跟著我:她上了火車,她上了輪船,現在到了美國,她已經在無法想像的景緻中開始新的生活,她把我給忘了。不久,你會感到氣憤。也許你現在就很生氣。你會感到衰老,然後想到,她也要衰老。要不了多久,她就會人老珠黃。這樣想你會高興一些。
到達不來梅,我們旅途才開始,我已經感到蒼老了一歲。離「唐諾號」起航還有兩天時間,這兩天里我無所事事,只想好好休息休息。不要以為我生病了。沒有頭疼,一點也沒有。我感到虛弱,似乎我內心流失了某些東西。要不,我就是在準備進行最後的決戰。「你是在自我判決。」在扎科帕內你曾對我說過,「如今你感覺到有責任進行到底。」不是這樣,亨利克。如果說受到驅使,我承認。如果說是責任,我從來沒有這種感覺。不過我的確不知道到最後我會不會動搖。也許我還在想某個人會阻止我。也許我一直都認為某個人會來阻止我。很多人都極力阻止過我。很多人,其中包括你,都提醒我要考慮自己的身份,瑪琳娜夫人對他們太重要了,他們不能沒有她。要不,瑪琳娜夫人對戲劇舞台非常重要,不可或缺。甚至對波蘭這個國家都至關重要。而她想要的只是做一個普普通通的人!
新澤西州霍博肯
九月十一日
當然,這可能是一次意外事故:在沉悶的晚餐之後,他靠著欄杆,渴望享受片刻甲板上的安寧;他是美國人,又很年輕,比男孩大不了多少,滿不在乎地脫下靴子,舒展舒展腳趾,感覺襪子下面濕冷的地板。(皮奧特就愛這樣;如果沒人觀看,我也可能這樣!)就在這個時候,他瞥見水中有巨大閃亮的東西。可能是條鯨,他激動地想。一俯身,海浪湧起,輪船搖晃——
在這裏,最宏大就意味著最傑出。這是一種偏見,但是,這種偏見並不見得比最古老就最優秀的想法更沒有道理。布斯的劇院大概有兩千個座位,還有一個站立間可容納數百人,但這還不是最大的劇院。斯坦韋禮堂還要大,人們嚴肅地告訴我們,安東·魯賓斯坦在這裏開始他在美國的首場演出。為了讓波格丹留下深刻的印象,我沒有告訴他這位偉大的鋼琴家就是華沙周二聚會上的常客,甚至連暗示也沒有。我不禁想到,儘管美國人吹噓他們不僅擁有最宏大的東西,而且擁有的東西也最多;但令人吃驚的是,談到藝術,他們都缺少愛國主義的自信心。如果說觀眾只期望粗俗的娛樂,這不完全正確。但是,高質量的演出確實都來自國外。外國演員在紐約非常引人注目,如果法國或義大利演員要用自己的語言演出,那誰也聽不懂。二十多年前,拉歇爾在這個城市最大的劇院,都市劇院以一出《阿德里安娜·勒庫弗勒》而走紅;十多年前,里斯托里在全美的巡迴演出中名利雙收。如今回想起來,我承認我都有些妒忌。不過,不要因此斷定我夢想在美國重操舊業。我用什麼語言來演出?誰也不願意看波蘭語演出,我學習表演的另一種語言是德語,德語也只適合少數移民觀眾。
不過,難道不是我,你的瑪琳娜在給你寫信嗎?我曾經向你誇過海口,說我希望改變。但是,這次旅行本身已經改變了我,這倒是始料未及的。一有空閑我就游泳。旅行的艱苦和娛樂是我惟一的主題。我明白了為什麼要建議神經衰弱的人去旅行的原因。我幾乎不大想到自己。我只考慮一些實際問題。我的內心生活完全消失。波蘭,舞台,似乎變得非常遙遠。
一八七六年八月九日
皮奧特(跳起來)說:「不,是印第安人!」
現在我想不出還有什麼要說。墨西哥海岸——不,你不希望我像旅行指南一樣地來描述。
天堂的生活
八月十七日
下一次我將在加利福尼亞給你寫信。亨利克,你能想像嗎?
今天上午,我們在地峽靠加勒比海的一個港口下船,港口在一個小島上,島上覆蓋著沙土,約莫有一公里長,通過築堤與大陸相連。我原指望是個小鎮,結果是只有一條街的村莊,或者說只有一長排房子,絕大多數都是店鋪。老闆一個個凶神惡煞,全都戴著扁平的草帽,穿著白睡衣,簡直丑得不可言喻。說到熱,你就別提我以前的抱怨了,我們從來沒有忍受過這樣炎熱的天氣。別提了,無可奈何,逆來順受吧。天下了一陣雨,我們別無他法,只能到一間陰森森的酒店躲雨,一個喝得醉醺醺的黑人老婦告訴我們,這裏的雨季從四月開始,一直要持續九個月!雨暫時停了,我們出了酒館,坐在外面濕漉漉的椅子上,這就是所謂的咖啡館吧。一切都是濕漉漉的,空氣是濕漉漉的,甲殼蟲是濕漉漉的,滿地都是甲殼蟲。我的衣服可以擰出水來,讓腳底下的水坑漫起來。豐|滿黝黑的女人穿著紫色和紅色的衣裳,顯得格外漂亮;在我們羞澀的注視面前她們來來回回地散步。禿鷲扑打著翅膀,大搖大擺地走來走去,專吃死鼠和扔在街上的垃圾。這裏禁止射殺禿鷲。不知道其他乘客都到哪裡去了。波格丹和西普里安去找些水和熱帶水果,我們還要坐兩個小時的火車,穿過沼澤地和叢林,到達地峽的另一邊。
這可不是現代的鋼鐵輪船,是只明輪船,旅行需要一個月。你會問,幹嗎不乘坐橫跨大陸的火車,一個星期就能到達目的地。我是尊重親愛的丈夫和兒子的願望。皮奧特懇求我不要剝奪他在木船上生活的機會;再說,我告訴過你,波格丹喜歡在海上旅行。而我呢,我也喜歡這個主意,也想領略一下美洲的海岸風光。親愛的朋友,我告訴過你,我對水有一種浪漫的情感,不要為此擔憂。我告訴過你魯莎卡是小時候我最喜歡的故事嗎?你的魯莎卡正盼望著在陸地上長久地生活下去呢。
八月十日
親愛的朋友:
淹沒了所有的痛苦。
我不明白,我幹嗎應該為離開波蘭而感到內疚!
八月十五日
我不想抱怨我們在沃萊克劇院觀看的《美元的力量》,這是我們在上演的戲劇中挑選觀看的最後一齣戲。在吉爾摩園的音樂會上我們聽了一場女高音歌唱家巴本海姆夫人,埃米莉·巴九_九_藏_書本海姆的演出;波格丹和我都覺得,她的觀眾比她的演唱更有意思。觀眾熱情萬分,一聽見顫音就鼓掌。在一家法國美術館,米歇爾·克內德勒美術館,我們看見整個房間都是些呆板無趣的繪畫。在紐約歷史協會(這裏沒有一個博物館值得一提),我們看見一些來自沙達那帕拉斯宮的大理石淺浮雕作品,這算得上是一個驚喜,尤其是在觀看拜倫悲劇的那天晚上,我們曾看見過用紙製作的漂亮的複製品。無論走到哪裡,我們都帶著皮奧特,通過他的目光來觀察這座城市就不會過於挑剔:孩子對一切都非常著迷。但是,我們照看的另一個孩子就不一樣,我指的是阿涅拉,新的女僕,在她看來一切都不可理喻。我們告訴她要到美國去,但她以為華沙就是美國(她從來沒離開過她出生的村莊)。在那之後,她發現自己坐上了火車(她從沒見過火車),住進外國城市的一家旅館,有時還住進水上旅館,她就是這樣稱呼輪船,然後到了這裏。我們邊走邊聽她不停地嘮叨,「啊,夫人!啊,夫人!」你想一想,左邊是小兒子,右邊是這個矮胖的姑娘,臉拉得老長。他們倆都緊緊地拽住我的手,充滿恐懼和驚訝。在火車站你見過她。我欣賞各種形式的美,這一點你很了解,因此你會感到奇怪我為什麼會僱用她。在西馬諾夫的孤兒院,我面試了六個姑娘,最後選中了她,這讓所有的人都感到驚奇。一個修女把我叫到一旁,警告說我選錯了人,不論是縫紉還是做飯,阿涅拉都遠不如其他姑娘。我幹嗎要選她呢?你一定覺得好笑,我看中她的聲音。我問她會不會唱歌,她兩眼盯住我,張口發獃,隨後連嘴也沒合(但是緊閉雙眼),一口氣唱了兩首拉丁語的讚美詩和「上帝拯救波蘭」。我知道這聽起來挺古怪,但她的歌聲讓我感動,讓我掉淚。我斷定她性情溫柔,她才十六歲,達努塔和旺達會教她做飯和縫紉。說實話,我自己也需要學一學!凡是女人都能學會操持家務,但誰會想去教這個孩子如何唱歌呢?

所以你想一想,我坐在銹跡斑斑的桌子旁,慢慢地喝著一杯加了朗姆酒的茶,急切而又饒有興趣地望著我照看的孩子。旺達坐在對面,唉聲嘆氣。巴巴拉和亞歷山大伏在桌子上,疲憊不堪,懶得抱怨。達努塔帶著兩個小姑娘不知道上哪兒去了,小姑娘正在拉肚子。雅各布和皮奧特在另一張桌子上畫畫。雅各布說,這可是畫家的天堂,如今他竟想在巴拿馬逗留下去!皮奧特畫的是一張地圖:他剛剛宣布長大以後要修建一條運河,讓輪船橫穿地峽。在我眼裡,他好像已經長大了,亨利克。看見這次旅行給他帶來的變化,你肯定會吃驚,少了許多孩子氣,真是個小夥子了。現在是他牽著阿涅拉的手,極力安慰她。可憐的姑娘給嚇壞了。朋友們變得更加恬淡寡慾;但我知道,一切都那麼奇特,他們感到吃驚。巴巴拉剛才用顫抖的聲音問,加利福尼亞是不是有許多非洲人!我把剛才說的話都記錄下來了。
亨利克,我寫給你的這封信,長度跟真正的美國信一樣。
乘坐火車旅行,不論是在車廂裏面,還是眺望車外,你都能看到難得的奇觀。美國火車的車廂,即使是所謂的頭等車廂,都沒有分隔成小間。在兩個半小時的旅途中,我們老是望著就那麼幾個汗流浹背的陌生人,他們也望著我們。為了維持舊世界殘存的毫無意義的尊嚴,我們也熱得大汗淋漓。大多數乘客是全家外出旅行,帶著裝滿食品和飲料的籃子,親切地邀請大家分享,不論你接受與否,他們都覺得可以和你友好一番,在美國所謂友好就意味著向你提出一些問題。如果回答說到百年慶典博覽會去,他們就會問我們從哪個國家來,想看些什麼。「太大了,不可能什麼都看。」人們一次又一次地對我們說。我們一行只有七個人,因為巴巴拉和亞歷山大一聽說費城在紐約的南方,天氣可能更熱,就寧肯呆在霍博肯;無論怎麼勸說,他們就是不參加這次殷切盼望的遠足。達努塔和西普里安之所以能夠來,是因為他們把小姑娘留給了阿涅拉,但是達努塔已經得到保證,只要到了加利福尼亞就不會受那麼多的苦。受苦!我告訴他們說,加利福尼亞的氣候溫和宜人舉世聞名,但我擔心,他們並不理解在那兒生活的許多方面仍會十分艱苦,至少在頭幾個月會十分艱苦。
你已經聽說了那些令人驚奇的新發現:一種類似豪豬的機器,能在白紙上油印文字;另一種機器能夠將書寫機生成的文稿複印成許多份;還有一個小匣子,能夠通過電線傳輸人的聲音,即所謂的電話。我們聽說,電話能聽見遠方的人的聲音,這種機器的發明者希望提高聲音傳輸的清晰度:雖然傳輸的個別句子非常清晰,但在絕大多數情況下只有母音複製得比較清楚,輔音幾乎無法分辨。但電話肯定會完善。這將使人類受益匪淺。這個裝置可以像安裝煤氣一樣安裝在家裡,人人都可以欣賞義大利歌劇和莎士比亞的戲劇,聆聽國會議員的辯論以及最喜歡的牧師的佈道。這樣一來,教化民眾就有了無限的可能性。你想一想,沒錢上劇院的人就可以通過電話來聆聽演出。不過,我也有些擔心這項發明帶來的後果,人類都有惰性,到戲劇藝術的殿堂去,坐在觀眾中間觀看偉大演員的演出,這是什麼都無法取代的體驗。一旦家家都安裝了電話,人們還會不會到劇院去呢?

八月十二日
我急於想領會美國人對古怪成就的熱愛,以至於竟沒有發現另外一座豐碑,或者說只是另一座豐碑的一部分,顯然也沒有完成。法國政府送給博覽會一支巨大的手臂,無敵的手掌中擎著火炬。空洞的手臂內部有階梯通向火炬下的樓廳。我以為這個用銅和鋼鐵製造的雕塑將安放在費城市中心的基座上。結果十分失望地聽說,與這個英雄的手臂相連的還有整座雕塑,即自由女神。這座現代的巨像正在巴黎製造,有朝一日會安放在紐約港(正如古代希臘羅得島上的巨像一樣),歡迎新到美國的移民。我不禁問自己,我們怎麼能知道美國的哪些東西已經完成,哪些東西還正在進行呢?
我們幾個人仍留在甲板上,想多呆一會,仍希望在水裡發現些什麼,似乎下樓回到船艙就意味著默認他已經死亡。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人們很少談論其他事情;大家都認為他穿著寒磣,行動古怪,因而斷定他肯定是精神失常。波格丹似乎受到了極大的刺|激。皮奧特一直在傾聽人們的議論,神情憂鬱,他輕輕地問我:「他幹嗎要脫掉靴子?」我沒有回答,心想孩子不可能清楚地理解自殺的含義。見我沒有回答,他斷言美國人既然脫掉靴子,那就是要去游泳。如果想到海里游泳,他肯定是個游泳高手,所以,他很可能仍在游泳。以後路過的另一艘船會把他救上來。我對他說是有這種可能。那天下午,船長在大廳舉行悼念儀式,請我在儀式上朗誦點什麼。我們既然乘坐德國輪船,就應該朗誦一首德語詩,於是我便不由自主地念道:
皮奧特:「不,是紅皮膚!」

我決心每天記住至少二十個英語單詞。適合航海,這個詞不是挺可愛嗎?
潺潺的溪水穿過微笑的田野。
我很想目睹享譽歐洲的美國明星的風采,但沒有一個優秀演員在演出。我們也到一家富麗堂皇的劇院去過,主人就是美國著名演員埃德溫·布斯(暗殺林肯總統的演員就是他的弟弟)。首場演出是拜倫的悲劇《沙達那帕拉斯》。這齣戲場面宏大,具有獨創的舞台效果,但是表演卻沒有留下多少想像的餘地。不過你的達爾文先生也許會十分讚賞!音樂震耳欲聾,舞台裝飾美妙絕倫,一百個演員在巨大的舞台上轉來轉去,這就是此地觀眾最欣賞的東西。除了十幾個演員扮演主要角色,第二幕「義大利芭蕾」有「四個一流的舞蹈演員、八個首席舞手、六個芭蕾女演員、九十九個跑龍套的演員、二十四個黑人男孩、十二個女合唱歌手、八個男歌手,還有四十八個其他女演員」!想一想,所有這些演員在台上翻騰跳躍,舞台布景裝置創造出最令人驚嘆的效果:整個場景從地板上升起,轉眼即逝。最後一幕以滿台絢麗的焰火結束,觀眾為之傾倒,我們也不例外。
在我們國家,如果女演員扮演魔鬼,對了,扮演魔鬼時炫耀自己的感情,讚揚叛逆的角色,誰也不會九_九_藏_書對她進行指責,我對這種道德準則不太熟悉。在波蘭,我們珍視反抗的理念,推崇起義的精神,難道不是嗎?我非常清楚我很容易屈服,很容易被他人左右,亦步亦趨,因此十分珍視自己反抗的性格。我有強烈的失敗感,渴望服從,由於我是女人,從小養成奴顏婢膝的性格,這種失敗感和渴求服從的傾向就更加強烈,我是多麼頑強地在進行鬥爭。這是我選擇舞台生涯的一個原因。我所扮演的角色培養了我的自信心,使我敢於挑戰。表演能夠克服我身上的奴性。

巴巴拉:「黃種人!」
在參觀較小的建築時,我們沒有時間去看聖經亭、新英格蘭的圓木小屋、土耳其咖啡店、棺木建築;(不,亨利克,我沒有編造!)但我們卻瀏覽了攝影藝術館和婦女亭。在婦女亭,我們沒有機會目睹一位重達二百九十公斤的婦女,她每天要坐壞一把椅子。但是,我們驚奇地觀看了一位阿肯色州來的婦女用黃油製作巨大的約蘭斯睡雕。用黃油?在這麼熱的天氣?是的,用的是新鮮黃油,她每天雕刻一次!隨後我們留出兩個小時觀看市政廳里的印第安人的展覽。除了陶器、武器和工具之外,還有他們的棚屋,著名印第安勇士的蠟像,栩栩如生,身著華麗的服裝,皮奧特看見了盼望已久的和平煙斗和印第安戰斧。可憐的孩子,他老是追問,想弄清楚這些東西是不是原物,他的意思是,這些東西是不是演員的服裝和道具。我對印第安人的臉部表情印象極深。殘忍的小黑眼睛、粗糙蓬亂的頭髮、像動物一樣的大嘴。這一切刻畫得清清楚楚,目的是想把印第安人描繪成魔鬼,激發起人們的仇恨。在這裏,你絲毫找不到我們的兒童冒險讀物中對印第安人的崇敬。
我想,人與動物之間有著不可彌合的差異。達爾文先生認為,情感都有自然的表現形式;這種觀點假定,每一種情感都是出自本能。這對我們的近親猴子,以及跟我們有相似之處的狗也許是正確的。除了在緊急關頭,我們人類不是可以同時感受至少兩種情感嗎?親愛的朋友,在我離開波蘭的時候你不是懷有矛盾的情感嗎?你不是緊咬嘴唇,揚起眉頭,收縮眼部表現悲痛的肌肉嗎?不,也許你的臉上看不出任何表情。我是不是在說你是個傑出的演員,亨利克?也許是吧。除了在你喝酒的時候,你的身體沒有任何表情,你只是放慢節奏。原諒我在嚇唬你。但是,你還是和往常一樣酗酒嗎?是不是喝得更加厲害了?
在城裡賞心悅目地玩了一天,下午即將過去,在霍博肯旅店後面的一棵榆樹的樹陰下,我繼續寫信。下了渡船,我徑直來到郵局,正如我們所期望的,我們又收到朱利安和里夏德的幾封信。在加利福尼亞南部呆了兩個星期以後,他們找到了一小塊地,靠近一片葡萄種植園,房子和倉庫都有。里夏德建議在我們新居的附近住一個月,希望獨自去創作一些故事,並與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一道享受戶外生活,在我們到達以後再回到北方去。朱利安寧可在舊金山等我們,因為舊金山有繁華的波蘭人居住區。波格丹和我用上午剩下的時間為旅行做準備。明天他將帶皮奧特再去一趟費城,孩子一直吵吵嚷嚷,說還要去參觀百年博覽會。後天我們將乘「科倫號」去巴拿馬。到了那裡換乘火車穿過巴拿馬地峽,再乘另一條船到舊金山。到了舊金山,我不想久留(除非艾德溫·布斯在舊金山演出,這很有可能),決定與大家匯合之後立刻乘火車南下。
不過,你肯定在想,她根本沒有談論美國的情況。好吧,我可以跟你談談紐約,人人都說我們應該去看看紐約。紐約現在是移民為患,簡直成了歐洲大陸的延伸,根本就不像美國!這封信已經寫得很長,在信的開頭你已經看出,我們沒有住在曼哈頓。波格丹覺得,如果我們都住在曼哈頓體面的旅館里,太浪費,所以就請船長幫忙,給我們介紹了一家價廉物美的旅店,就在北德意志勞埃德輪船公司碼頭附近,哈得孫河的對面。這個臨河的小鎮有個動人的印第安名字,意思是煙斗。從這裏眺望,曼哈頓盡收眼底。小鎮不屬於紐約,屬於美國三十八個州當中的另外一個州。
亞歷山大:「別犯傻了,巴巴拉。」
你想像得出這次會面給我帶來的恐懼嗎?但是我更害怕做個懦夫;這一點你也了解。我按門房的要求,留下便條,約定第二天下午在附近的威悉河散步時見面。波格丹竭盡全力安慰他的姐姐,可憐的伊莎貝拉。我告訴波格丹,說要帶兒子出去散步,又對皮奧特說要去見外婆的一個老朋友。(別指責我又重提舊事,亨利克!)當然,他又遲到了,隨後一言不發,撲向孩子,把皮奧特擁抱在他那件舊外衣里。皮奧特自然要大嚷大叫。我讓女僕把皮奧特帶回旅館。海因里希沒有反對。他連句再見也沒說,也沒有充滿父愛的眼神。他仍然那麼殘忍,亨利克,這個呆板、悲哀的老人。隨後我們繼續散步,但我們無法肩並肩地交談。「什麼?」他老是問,「什麼?」「你是不是聾子?」我說。「什麼?」我們到阿爾特曼肖霍一家咖啡館,在臨河的窗邊坐下。我直截了當地告訴他,不允許他指責我。「指責你!」他大聲嚷道,「我幹嗎要指責你?」我說也不允許衝著我嚷嚷。「但是,我連自己的聲音都聽不見。」他哀訴道,「你看得出來,我的耳朵不好。」接著他描述了他這些年在柏林的生活,談到跟他生活在一起的女人,如今患了胃癌的女人。「不久我就會完全無依無靠,孑然一身。眼看就要孤苦伶仃了,老扎溫佐夫斯基。」他也在指責我拋棄了他?我問他是否需要錢,他做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模樣,最後還是接受了我的錢。是的,他的確想動搖我的決心。起初他說海上旅行有多麼危險,好像我一點也不知道似的,甚至提醒我「唐諾號」的姊妹船「莫瑟爾號」去年遭到襲擊的情況。你還記得當時的報道嗎?就在輪船即將駛出不來梅港的時候,炸彈提前爆炸,炸死八十九人,炸傷五十個乘客和船員。然後他鄭重其事地預言,說我不會喜歡美國的。美國不尊重文化,誰都知道,戲劇對美國無足輕重,美國人喜歡的是粗俗的娛樂,等等。我向他保證,我到美國不是去尋求我留在歐洲的東西,完全不是。最後他聲稱,我無權剝奪他和兒子見面的權利,聽他的口氣,好像他真關心過這個孩子!他喋喋不休的談話顯得虛弱無力,完全沒有了原來講話的氣勢。他一陣陣地乾咳,不斷用手指梳理稀疏灰白的頭髮。我不認為他真相信能阻止我。他只是要表現一番。他想得到我的憐憫。他真夠可憐。我沒有憐憫他。我總算擺脫了他。
在霍博肯作短暫停留之後,我們乘坐另一條明輪船出發了。這艘船叫「新月城號」,比上一艘船大,裝備也更好。航行中沒有出現事故。日落的時候乘客集中在甲板上,同聲唱起民歌,如《親愛的,我老了》、《甜蜜的再見》。和大家一起唱歌可以舒緩神經。到最後幾天,船掉頭東進,經過古巴和海地,在這以前,我們始終能夠看到美國的某個州。
現在我得想盡辦法來安慰她。
我讓皮奧特失望了;不過他原諒了我:昨天我們去參觀百年慶典博覽會。

哎,不過你會說,我對親愛的瑪琳娜的感覺和對她拋棄我的感覺不是一種情感。這可是一種激|情!完全正確。完全正確,親愛的朋友。而達爾文先生描述的不是激|情,只是反應。這位英國人似乎是說,情感是我們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突然被逮住時大吃一驚的感受。這就好像出乎意料地在國外某個旅館大廳中遇見的某個人,某個我起初不認識,但確有理由擔心就潛伏在擁擠的人群中的某個人。或者是某個我知道對我感到狂怒的人,在獨自一人的時候突然闖進我自以為絕對安全的地方,如我的化妝室——我從來沒有給你提起過這件事。我大吃一驚,當然嚇得不得了。我嘴唇張開,瞳孔放大,眉毛上揚,心臟猛烈跳動,臉色發青,毫毛豎立,肌膚顫抖,口舌發乾,聲音沙啞,含混不清——所有這些反應都不由自主。當刺|激消失以後,我又恢復平靜。但是,那些長期積鬱在心頭、似乎可以控制的痛苦感情,在毫無預兆的情況下突然湧上心頭,那又怎麼樣呢?男女之間毫無回報的情愛和渴盼又在哪兒?妒忌又是怎麼回事?遺憾又是怎麼回事?哦,對了,還有遺憾!還有焦慮,為每一件事焦慮,無緣無故的焦慮又是怎麼回事?達爾文先生對情感的概括似乎過於英國化了!
對了,一封信。你一定在想她已經被美洲大陸吞噬了。這封信我在腦海里構思了好些天,一路上所見所聞太多了,我沒法一一回憶起來。我首先想到的是什麼呢?是在華沙的最後一段時光。是在火車站上你那悶悶不樂的臉。我看不見熙熙攘攘的人群,聽不見那些學生向我唱起的愛國歌曲。我看見的只是朋友的悲傷。親愛的朋友。我保證過我們不會失去聯繫。在我的心目中你是那樣親切,而且永遠如此。不過,我是不是想念你呢?我要坦誠相待,講心裡話,如果對你都不能講心裡話,我還能對誰講心裡話呢?不,現在還https://read.99csw.com不。看見你垂頭喪氣,在火車開動前離開站台,我心裏輕鬆了許多。又少了一個心理負擔:你的悲傷。你想讓我也像你一樣,鬱鬱寡歡,相信生活不可能從頭開始,相信我們都無法擺脫現實生活的桎梏。但是,亨利克,我不接受這種觀點。我能夠改變,我知道我能夠改變。我現在已經不是「原來的我」了。你會說,這不過是演員的幻覺:經常變換角色,穿上其他角色的服裝。好吧,我會讓你明白,即使在舞台之外,人也可以變化!
雅各布:「不要忘了還有黃種人。」
說到酷熱,我就會想到這是我惟一感到不滿意的地方。我從來沒有經歷過這樣炎熱的天氣。大家都熱得難受。皮奧特長了濕疹,達努塔的小女兒哭個不停。一熱我就覺得穿得太多,我想我確實穿得太多。但我們比當地婦女穿得少,她們還穿著裙撐。達努塔、旺達、巴巴拉和我都注意到,她們妒忌地(我是這樣想)盯著我們纖細的裙子看。當然,下了渡船以後我們得走好長一段路程。昨天我們漫步于百老匯,這是紐約主要的大街,一個大個子的婦女穿著又黑又重的裙子,裏面還有巨大的裙撐,突然暈倒在前面的人行道上。我以為她病得不輕,其實不然。旁邊的人說,這樣的事在八月份會經常遇到。一個馬車夫從馬車上取下一桶水,漫不經心地灑了些水在她臉上,人們把她扶起來,她又若無其事地繼續走她的路。我知道長時間呆在太陽底下是不明智的,但是我們又沒法回旅館去。如果有皮奧特在,我們就可以每隔一個鐘頭到冰淇淋商店去避一避。義大利人做的冰淇淋味道很好。皮奧特還喜歡街上賣的印第安人的食品,用爆開的白玉米仁做成的玉米花,以及裹在淡白色鬆軟莢果裏面的棕色花生仁,但這些東西不容易消化。這裏的人吃飯時喝的水比酒還多,不論是夏天還是冬天,他們都喝涼水,杯子里還放滿冰塊,你肯定會認為這不利於健康。今天,我們原想找一塊陰涼的地方,結果找不到,只好到城市北面新建的一個公園去看了看,這個地方叫中央公園。但是,這裏既沒有中央的感覺,也不像公園。說實話,不要把它想像成克拉科夫的新公園,更不要說我們富麗堂皇、綠樹成蔭的公園了。公園裡的樹還很小,沒法遮陽。
就寫到這裏了。
乘坐「唐諾號」旅行,我還可以告訴你些什麼呢?我吃得很好,可以盡情地呼吸海上的空氣,等待航行的結束。我們小團體中,好些人對旅行抱有極其浪漫的想法,我可不一樣。為了不讓自己懶懶散散,老是想像一些可怕的東西,我學完了另一本英語語法,還看了些書。埋頭看書是最大的安慰。波格丹隨身帶著有關農業的書籍,但他非常喜歡這次旅行,以至於無法靜下心來,為即將開始的工作做些準備。一天傍晚他甚至對我說希望永遠也到不了目的地,希望輪船就這樣永無休止地在海上航行。皮奧特對旅行似乎也同樣著迷,他心愛的費尼莫爾·庫珀的小說連環畫,他連翻都沒翻,他幾乎無暇去看那些熟悉的故事:高貴的印第安人在現代文明面前節節敗退,只得讓位於蒸汽船在滿天繁星下漂洋過海的奇異現實。他見人就問,船的發動機是怎麼工作的呀,那些星座叫什麼名字呀。船上的機械師把他當成心肝寶貝,還帶他到鍋爐房去。波格丹像個慈愛的父親,從船長的私人圖書室借來星座圖,一連幾個小時和皮奧特一塊鑽研。我帶著臨別時你送給我的《人和動物情感的表達》,我欣慰地發現我的英語大有長進,能湊合著看懂這本書了。達爾文認為,動物表現恐懼、仇恨、喜悅、羞恥等等的方式,與人非常類似。你肯定知道,我對此很感興趣。我明白了達爾文對這個課題情有獨鍾的原因,如果我們和動物非常相像,這就進一步證明了他的觀點:人從動物進化而來。看來,我們確實是從動物演化而來!如果我在陸地上閱讀這本書,我會對他的想法感到極不自在;一旦到了海上,人顯得無足輕重,毫無意義,再來讀他的書,我覺得達爾文褻瀆神靈的思想多少可以接受。亨利克,我並不排斥你送給我的書!
雅各布:「不錯,中國人。男人背上還拖著一條又長又黑的辮子。」
我一次又一次被吸引到高層甲板上,靠著欄杆俯瞰洶湧起伏的海水。靠近船體的海水渾濁發綠,遠處的水色像失去光澤的白蠟。偶爾也能看見其他船隻,但離我們很遠很遠。即使長時間注目遠眺,這些船似乎也沒有移動,像是被鎖定在地平線上。而這艘吱嘎作響的小「唐諾號」,卻如同一顆用蒸汽和鋼鐵造就的炮彈,乘風破浪,一往無前。隨著輪船劈波斬浪,不屈不撓地向前駛進,到美國冒險的藍圖在我腦海里逐漸臻於完善,我朦朦朧朧地意識到是我把大家調動起來:現在已沒有辦法停止!有個念頭我只能告訴你,亨利克。我很可能會縱身跳入大海,這個可怕的念頭一直困擾著我。我也許已經葬身魚腹,誰知道呢?但是,另一個人的愚蠢行為使我清醒過來。
紐約的波蘭居住區很小,很多同胞都在西部或者芝加哥定居。波格丹拜訪了他們的幾位領袖,他們說希望舉辦一次招待會來歡迎我。我覺得必須謝絕,當然,讓他們失望我感到很遺憾。我已經不再是他們想歡迎的舞台皇后。然而,既然我曾經是演員,就不可能克制自己對舞台戲劇的興趣。八月是最熱的季節,同時也是戲劇節的開始。正如海因里希率直地告誡我的一樣,戲劇在這裏確實和在我們國家、在維也納和巴黎不一樣,有著不同的意義。觀眾希望得到的是娛樂,而不是升華,他們最喜歡看的是堂而皇之、稀奇古怪的東西。我們原打算去此地最大的劇院,觀看奧芬巴赫的《大公夫人》,後來得知演出的是墨西哥青年歌劇團,主要演員莫倫才八歲。你想像得出大公夫人用小姑娘尖利的聲音吱吱地唱道「告訴他我們注意到啦」的情景!難道還有什麼比這首情歌更令人陶醉的嗎?說不定這適合皮奧特,不過我覺得他更喜歡另一家劇院上演的節目,其中包括喬治·弗朗斯和他的狗、堂·愷撒和布魯諾、漢塞爾阿爾卑斯山歌唱團、高空王后詹尼·圖諾,以及克萊因先生,他能夠在高空鋼絲上和他奶奶一起跳雙人舞。竟沒有一家劇院上演莎士比亞的戲劇;哎,我一直以為在美國演得最多的是莎士比亞的戲劇。除了似乎不值得上演的鬧劇和情節劇以外,出於好奇,只有一部輕喜劇值得一看,當然是英國劇,名字叫《我們的美國堂兄》。過去十一年中,這齣戲在美國長演不衰,原因你還會記得,林肯總統在與夫人、政府要員等在包廂里觀看這齣戲的時候,被一個精神失常的演員槍殺。像樣一點的幾乎全是英國或法國戲劇。紐約的觀眾雖然崇拜瓦格納,但對德國偉大的劇作家卻不感興趣。如果你想看席勒的戲,你必須到用德語演出的劇院去,席勒的戲劇都是由慕尼黑或柏林來的二流劇團演出。要用英語上演克拉辛斯基、斯沃瓦茨基或弗雷德羅的戲劇,簡直是不可想像。紐約的波蘭人太少,用波蘭語演出的劇團難以為繼,所以傑出的波蘭劇作家在這裏一直默默無聞。
天堂的盛宴
是的,我承認動物和人的確非常相似,相似得過了頭。動物就像守舊的演員,它們表現感受的方式一目了然。達爾文的著作實際上是一本指導誇張表演的手冊。如果演員把這本書當做金科玉律那就太可悲了,他們會發現演員所有的壞毛病都能從這本書中找到。優秀的演員應該謹慎地運用明顯的面部表情和誇張的手勢和動作,即使這些表情和動作十分自然也不例外。對觀眾而言,最感人的是一定程度的含蓄,危難之中體現出的尊嚴。我得趕快補充一句,這和聲名狼藉的英國人不願表現自己的情感毫無共同之處。達爾文先生一心一意要證明感情語言是普遍相通的,但他必須承認,他的同胞聳肩的頻率遠不如法國人和義大利人高,力度也相差很多;英國男子很少哭,而在波蘭,在歐洲大陸絕大多數地方男子很容易掉眼淚,而且哭泣也很自在。
在舞台上我可以隨心所欲地表演。你可以想像放棄戲劇生涯對我意味著什麼。不要以為這算不了犧牲。我獻身於戲劇已接近二十年。說不定在加利福尼亞,某一天在我們茅屋後面的小溪旁邊我還要表演我最喜歡的戲劇呢。即使在到達美國的今天,我一寫到加利福尼亞這個詞就心動。是的,read.99csw.com我承認身邊還帶著一些舞台服裝,帶著扮演朱麗葉、羅莎琳德、鮑西亞、阿德里安娜的服裝。在藍藍的天空下,在田地里辛勤勞動了一天以後,或者騎著馬,扛著槍,在山裡奔波了一天以後,穿上這些舞台服裝肯定顯得有些可笑。到那個時候,這一切將顯得多麼膚淺!然而,如果將來我想重返舞台,但願我會想起盎格魯撒克遜人對紅極一時的女演員的非議。謝天謝地,到美國來我可不是為了演戲!
我們看到,從費城火車站到百年慶典博覽會會址之間,費城看起來比曼哈頓更古老、更漂亮,也更乾淨。我懷念曼哈頓的喧囂和嘈雜!但是,即使對最難滿足的人群鑒賞家來說,這裏的人也夠多了。在我們到達的時候,百年慶典博覽會的門口已是人山人海。博覽會五月開幕以來,至今已經接待了數百萬觀眾。
稍後
你的瑪
阿涅拉(哀叫道):「啊,夫人,我們要到中國去嗎?你可沒有說我們要去中國啊!」
火車要開了。
我買了一把陽傘和一雙涼鞋。因為我的腳上起了水皰。遠遠看見波格丹和西普里安提著東西朝我們走來。天又開始下雨。達努塔的小姑娘在哭。一隻可怕的棕色大蟑螂慢吞吞地爬過桌子,旺達驚叫起來。咖啡店的老闆譏笑旺達。蟑螂!他喊道,揮舞著毛巾撲向桌子。這是我聽到的第一個西班牙單詞。亨利克,蟑螂竟飛走了。會飛的蟑螂,亨利克。
每天早晨,我們當中比較勇敢的人就登上渡船,到紐約去探險,將整整一天的時光消磨在城中。我說比較勇敢是因為乘船渡河的人不多。對大多數溫文爾雅的同伴來說,曼哈頓太危險,他們盼望著趕快動身,盼望著等待已久的田園風光。離開了朱利安,旺達完全不知所措。亞歷山大雖然精力充沛,但英語太差,不能出門。達努塔和西普里安必須照看兩個女兒。只有雅各布自由自在,成天帶著寫生本到處走。我們不久就要離開紐約,我擔心他會因此而難過;不過我已經向他保證,對一個藝術家而言,他會在加利福尼亞發現同樣豐富的創作素材。我也會感到有些遺憾。一般說來,演員都是熱心的觀察者,而最迷人的莫過於在紐約這個原始的大舞台上,可以觀看用各種語言上演的戲劇。世界上每個民族,每個國家,每個部落都能得到展現,至少貧民階層如此;只要一走出豪華的大街,絕大多數人都顯得非常貧困。紐約如此醜陋我並不驚奇。但我沒有想到會看見那麼多的乞丐和遊民。我們得知窮人的數量比幾年前多了許多。一個原因是移民源源不斷擁來,而絕大多數移民到達時都一無所有。另一個原因是經濟還沒有從三年前的大危機(這裏稱為「恐慌」)中復甦,對此,波格丹的哥哥就曾嚴厲警告過他。就業機會少得可憐,做用人的工作更是如此,工資也一降再降。但是,有一點很明顯,這些並不能阻止移民擁到這裏來,不能阻止人們盼望更好的生活!
你記得,這是席勒的《天堂》中的詩句。但是,這樣的悲苦卻難以名說,心中的悲哀無法名狀,我的眼淚奪眶而出。我要求身邊幫忙料理家務的農村小姑娘阿涅拉唱一首聖母讚美詩;她唱得挺美。我和美國小夥子素昧平生,但一想起他我就難受——
觀看女明星的演出竟會引起如此的憎恨和恐懼,你不覺得這有些奇怪嗎?波蘭和法國的情況一樣,女演員會因男女關係太不檢點而受到指責,但不會因為感情熾熱受到非議。也許,戲劇在波蘭生活中的意義與其他地方不同,甚至在聖哲莎士比亞的故鄉,戲劇也不可能具有它在波蘭的特殊含義。露西·斯諾為什麼就不能好好地欣賞演出呢?她為什麼不希望激動萬分呢?她為什麼會因拉歇爾的激|情而感到威脅呢?勃朗蒂小姐的小說就充滿激|情。也許作者是在跟自己過不去。她擔心激|情會毀了自己的生活。她不希望變化,也不希望別人改變自己。
我可以繼續寫信。沒有嚇壞你吧,親愛的朋友?別為我擔心。我很堅強。你知道我就愛想入非非。生性喜歡幻想,逼真地想像別人的感受。
永恆的歡樂,永恆的輕快,
旺達:「我身上全是蚊子咬的疙瘩!」
即使是這個可憐的傢伙也沒能破壞我上船時興高采烈的心情。
登上「憲法號」
巴巴拉:「紅皮膚?」
在博覽會眾多里程碑似的建築中,你會對百年噴泉特別感興趣。百年噴泉是由美國天主教完全禁酒聯合會修建的。(想一想如果波蘭有那樣一個聯合會情況會怎樣!)在巨大的水池中央,凹凸不平的紅色花崗岩基座上聳立著摩西雄偉的塑像,圍繞水池的是美國著名天主教徒高大的大理石雕,當然,我對這些人的生平和事迹毫不熟悉。每個雕像的下面都有一個噴泉。飲用了這裏純凈的水以後,你再也不會渴望喝酒?親愛的朋友,我怎麼會想不到你呢?一位服務員告訴我,遺憾的是,這座噴泉在博覽會開幕前沒有竣工。我原本不會想到這裏居然還缺少些什麼。難道還有更多的噴泉鼓勵大家戒酒?
那是出發后的第四天傍晚,約莫八點鐘。我們提前了半個鐘頭吃完晚飯,飯後我陪皮奧特到他和旺達同住的船艙,安排他上床睡覺,蓋好被子,然後回到自己的特等客艙,波格丹正坐著等我,手裡拿著一支煙,還沒點燃。記得我們倆從舷窗眺望一輪冉冉升起的月亮,笑著回想起在餐桌上船長有關月亮和憂鬱的一席愚蠢的談話。我已經掛好披肩,收拾好戒指、手鐲和耳環,取出睡衣。這時,輪船似乎搖晃起來,就像一匹老馬突然摔倒。隨即腳下一片沉寂,顯然是一種不祥之兆。我們聽見過道上有人在喊叫,波格丹說他到甲板上去看看,看到底出了什麼事,我也緊跟其後。輪船停了下來。船員一片忙亂,一些人鬆開欄杆,一些人順著船舷將救生艇放到海里。波格丹找到我,講明事情緣由。船上的二副發現水裡有人。船艙服務員發現右舷的欄杆旁有一雙碩大的縛帶的靴子。首先跑上甲板的乘客中有個英國人,吃飯時跟我們同坐一桌,他記得他見過這雙靴子:有身份的人用餐時不|穿靴子,也許美國人除外。失蹤的人是誰不言而喻了。人們擁擠在我們周圍,詢問最近是否與他有過交談,看看能否找出悲劇的原因。幾乎沒人跟他講過話!他坐在鄰桌;出發的第一天晚上介紹情況,而我們都沒說話。這個年輕人單獨旅行,高高的個子,淺藍色的眼睛,斜視眼,戴著鋼框眼鏡,表情嚴肅。第一天晚上他坐下的時候,我發現他的燕尾服太小。我肯定忽略了這個可憐的小夥子腳上的鞋不合時宜。大家默默地站在欄杆旁,望著救生艇圍著輪船一圈一圈地搜尋,範圍越來越寬。天空還有些亮光,但海面已是一片漆黑。船長在駕駛台用擴音器向救生艇上的水手高聲發布指令。水手揮動火把對著海面喊話。隨後我們也跟著喊,天色越來越暗,已很難分清天空和海水的顏色,暗黑的海面馬上就要將天空吞噬。美國小夥子再也沒有露出水面。又過了半個鐘頭,船長下令搜尋的水手回到船上,船開始啟動,繼續航行。
然而,在這個時候我意識到我曾經真正愛過他。也許我對其他人從來也沒愛得那麼深切。我愛他,是因為想出人頭地,想在世界上成就一番偉業。

匆匆忙忙。旅行一開始就遇到挫折。「科倫號」很小,哪怕是住在甲板上的帳篷里也比在下面散發惡臭的狹小船艙里舒服,而且船員疏於管理到了無恥的地步。在海上航行兩天以後,船上的主蒸汽管爆炸了:我們花了兩倍的時間才慢慢返回霍博肯碼頭!你想像得出我們大家是多麼沮喪,想像得出達努塔和西普里安的責備,他們盼望著儘快到達目的地。似乎其他一些人也希望坐火車,但誰也不敢反對我的主意。我應該感到內疚。也許我有一點。不,我想我並不感到內疚。你知道我多麼討厭改變主意,我討厭已經決定的事又要放棄。我們決心仍走海路。
當然,我明白,我得一樣一樣地教她。首先,不要懼怕這個世界。第二,不要怕我。我們離開華沙以前,我曾問她,新的生活就要開始了,必要的東西是不是都有了。我試著向她描述未來生活的含義,但是沒有成功。她覺得這似乎是一次考試,不能失敗,就大聲回答道:「是的,夫人,全都有了!」出發后我才發現,屬於她的東西只有一件衣服、一條圍巾、一件破罩衫和一件麻紗布夾衣。霍博肯旅店的老闆建議,動身去加利福尼亞以前在紐約買一些衣物。我在前面已經提到,因為經濟「恐慌」,大商店的商品都打折。所以你能想像,你的苔絲狄蒙娜昨天從一家商店進,另一家商店出,為了一件外衣、一條裙子、一件女襯衫以及一些實用的內衣與店員討價還價,錙銖必較。這裏最好的一家商店是A.T.斯圖爾特,就像一座鑄鐵的宮殿,佔據了整整一個街區,據說這是世界上最大的商店。但我更喜歡一家叫梅西的小百貨商店,裏面新開了一個男童服裝區,服裝陳列實用合理,但皮奧特覺得非常失望。他一直指望我能給他買一頂阿帕切印第安人帶羽毛的頭飾和一根腰帶。沒有買到他想要的東西,皮奧特整天悶悶不樂。
你肯定已經知道了在費城能看見的某些奇迹,我九_九_藏_書只想提一下特別有趣的發明和規模十分奇特的東西。你看,我已經變成美國人了!你想一想用棉花糖製成的教堂,有六米高,教堂周圍是用糖果做成的歷史人物;一隻巧克力花瓶重達一百公斤;這裡有喬治·華盛頓墓一半大小的複製品,華盛頓會定期從死亡中站立起來,接受玩具衛兵向他致敬,皮奧特對此特別神往。我最喜歡的是內壁繪有世界地理實境的空心大圓球:碩大無比、巧奪天工、刻畫入微的巴黎和耶路撒冷的透視畫,還有日本的房屋,遺憾的是裏面沒有傢具。
如果可以讓你好受一些,那你就想像:火車駛出車站,我關上包廂的門,脫下手套,摘下帽子,從水罐里倒出一些水,用濕毛巾捂住臉。這會把臉上化的妝全毀了,顯露出眼睛下面粗黑的環形線條,顯露出從鼻子延伸到嘴角的線條。我頹然倒在椅子上,不住地顫抖,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那麼多的告別場面!你是否意識到,那些告別的場面險些讓我放棄了計劃?在帝國劇院告別的當天下午,年輕的演員含著眼淚擠在光禿禿的舞台上;傍晚時分我離開劇院,一大群戲劇愛好者圍在舞台門口,臉上帶著責備的神情;最後幾天他們雲集在我寓所下面的人行道上。報上公布了出發的時間,我們沒法保密,大學生排著長長的隊伍,一邊喊著口號,一邊唱著歌,一直將我們的馬車送到火車站。在上火車的時候,一個大學生送給我一個扎著紅白絲帶的花環,上面寫著:「獻給瑪琳娜·扎溫佐夫斯卡——波蘭青年敬獻」。「他們想讓我感到內疚。」我對波格丹說。「不對,」他回答說,你知道他是多麼溫文爾雅,「他們想讓你感到他們的愛。」但是我想,這難道不是一回事嗎?
停止悲哀的呻|吟!
九月九日
談到英國人的國民性,我必須告訴你我帶在船上看的另一本英語書,這是一本小說,一點都不新,叫《維萊特》。小說描寫一位年輕婦女,她有崇高的道德原則,但對生活的期望不高。你知道我始終非常同情這種人。我喜歡女英雄,等待某個劇作家來描寫現代生活中婦女的英雄事迹,描寫相貌並不漂亮,出身並不高貴,但是努力奮鬥、爭取獨立的女性。我甚至在想如何將這部小說改編成戲劇上演;這個角色可能很有挑戰性,我倒願意試一試,省得老是扮演女演員和王后之類的角色!這就是臨別前帝國劇院的一個同事送給我這本書的原因,她曾在英格蘭度過了她的童年。她認為我會對女主角在倫敦觀看拉歇爾演出感興趣。我在頑強地啃這本小說(勃朗蒂小姐的詞彙比達爾文先生豐富!),完全被露西·斯諾這個角色迷住了。她是個相貌平平的姑娘,有強烈的自我意識,內心充滿激|情。我最後看到她被帶到劇院的那一章。你想一想,當發現我同情的女主人公根本不欣賞拉歇爾的時候,我是多麼沮喪。雖然她受到拉歇爾力量的誘惑和迷惑——誰能倖免呢?但是,她又討厭台上熱情洋溢的女人。實際上她並不喜歡拉歇爾!她認為戲劇界這位女皇的表演過分誇張,沒有女人味,叛逆性太強——簡直是個魔鬼!

海上航行確實有危險,但不是海因里希所說的那種危險。海面平靜,船上居住的條件舒適,雖說輪船顯得有些小。我認為船的確很小,而且已經營運了十年。不過,德國人對旅客曲意逢迎,似乎想讓你忘記他們發號施令的嗜好。船長得知我是名演員,波格丹又是伯爵,便百般呵護,關懷備至;好像讓你覺得,北德意志勞埃德公司整個船隊風雨飄搖的聲譽全都仰仗我們的感覺。遠洋輪上的生活單調枯燥,既組織嚴密,又閑散無聊;起初,我對這種生活感到惱怒。懶散不是我的優點。但是,長時間的海上旅行卻有著一種特殊的魔力,最終使我屈從。我變得很不合群,特別是在正餐時間,甚至不願跟自己的同伴交往。此時人們很有必要談論一些輕鬆的話題,聽聽比才和瓦格納的弦樂三重奏。而我寧可與大海交流,大海讓我想起空曠無垠的宇宙。
昨天,波格丹和我單獨呆了一個晚上,到德爾莫尼科吃晚飯,這是紐約最好的飯店。我可以告訴你,這裏的富豪與維也納、巴黎的富豪一樣,養尊處優,舉止穩重。外面是車水馬龍,一片喧囂。貨車、客車、公共馬車、軌道馬車、有軌電車和摩肩接踵的行人,每到一個街口穿過馬路都像一次冒險。每棟樓房上都掛滿了招牌,有些人胸前背後,甚至頭上都掛滿了廣告,被當做活動廣告亭。還有一些人將廣告單塞進行人的手中,或者將一把一把的廣告塞進電車。擦皮鞋的兒童在椅子旁招攬顧客,小販在推車旁叫賣,一群群的街頭音樂家衝著路人猛吹喇叭、大號,他們絕大多數都來自德國。德國人甚至比愛爾蘭人和義大利人還多,看見那麼多的德國人真讓人吃驚,而各個民族都有自己的居住區。亨利克,這裏到處是悲慘和窮困。再有就是犯罪:人們老是提醒我們,不要莽撞行事,不要到貧民窟去,因為團伙襲擊和搶劫事件經常發生。我們當中雅各布膽子最大,竟然冒險闖入紐約市罪惡的淵藪;他完成的寫生畫已經塞滿五本。昨天他整個下午都呆在附近的猶太區,當然是貧苦的猶太人居住區;他們看起來跟克拉科夫的猶太人沒多大區別,在這樣的酷暑天氣,黑鬍子的男人戴著無邊便帽,仍然穿著黑色的長衫。
但是,情況不是這樣,對不對?也許他並非有意為之。也許他只是出去,在安寧的夜空下換一換環境,心裏也沒什麼特別的事,雖說生活中多少有些遺憾,有一種不祥之兆,但那都是常有的事,可以承受。隨即,就像我一樣,在大海的魅力面前昏昏欲睡。突然,似乎很容易就會倒下。他站在甲板上,胸口靠著欄杆,和風濕潤,徐徐撫慰著他的臉頰和額頭;但是,什麼原因使他離開安全的輪船,撲通一聲,令人心悸地跳進迎面襲來的冰冷海水?他掙扎著大口大口地吸氣,排山倒海的浪濤向他湧來,打在他的臉上,灌進他的喉嚨,吞沒了他的全身,把他捲走,遠遠地離開輪船。他為什麼對生活失去希望,竟願意葬身大海?他為什麼這樣年輕就如此絕望?然而,我們一直都不由自主,被冷漠地左右驅使。船在紐約靠岸的時候,會有誰,會有什麼在等待他呢?他不願參与的家庭事務?他不想娶的未婚妻?或者是溺愛他的母親,擔心又會淪為她的奴隸?我多麼希望能向他解釋,用不著像這樣了此一生。難道那不是一個人想結束自己生命的理由?
要在一天之內把有趣的東西都看完,這無論如何也辦不到。你想像一下,亨利克,百年慶典博覽會的主會場是世界上最大的建築,用木材、鋼鐵和玻璃建成,比「唐諾號」輪船還要長五倍,寬十倍!你想一想——不過你肯定已經在波蘭的報紙或德國的報紙上看到了這些情況。對了,你應該看到里夏德撰寫的文章;我知道他答應過《波蘭報》,至少要寫一篇有關百年慶典博覽會的報道。但是,從寄到不來梅的信中我們了解到,這位無憂無慮的年輕記者根本就沒到費城去。他說他迫不及待地要離開紐約,打算另外寫一篇有關橫跨美國旅行的文章,譬如,報道從五年前大火的廢墟中崛起的芝加哥。到了西部,他終究會親眼見到印第安人,只是憂傷的印第安人成群結隊地在逃避戰無不勝的政府軍,政府軍要保護拓荒者。這讓我覺得好笑。里夏德在芝加哥只能呆幾個小時,芝加哥城肯定已經重建完畢;亨利克,在美國,五年是相當長的時間!政府軍與印第安人最近的一場戰鬥發生在今年夏初,結果騎兵遭到可恥的慘敗,騎兵司令卡斯特將軍陣亡。里夏德有豐富的想像力,如果你告訴我,說他寄回了一篇有關百年博覽會的文章,我不會感到驚奇!也許與演員相比,記者更需要想像力。
等我回過頭,他已經消失了。皮奧特在我身後,跟旺達在一起。我渾身哆嗦,臉色肯定很蒼白。我回到櫃檯跟前,跟波格丹在一起,我感覺到聲音已經沙啞。在櫃檯我們發現有些信件:朱利安寫給旺達的信,朱利安和里夏德寫給我們的信,最後一封信寄自紐約;波格丹姐姐寫給他的信,他姐姐當天下午到(她執意要來送行);不來梅莎士比亞協會寫給我的信,希望我光臨某些前途無量的年輕演員的朗誦會,朗誦《裘力斯·愷撒》;還有戴氈帽的老人留的口信。他從德國報紙上得知我要去美國,打老遠從柏林趕來,說要看看皮奧特。當然,我沒法剝奪他向兒子告別的權利。
巴巴拉:「但他們不是黑皮膚嗎?」
美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