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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然,他的話是對的;這讓波蘭定居者非常失望,他們腦子裡想的全是傅立葉的理想和布魯克農場。舊金山的兩個波蘭同胞擁有葡萄園,在洛杉磯還有一家酒業公司,他們手下的土地測量員在舊金山招募了一些德國人,以便擴大業務。他們用五十個投資人的錢買了一片地進行開發,並使其適於定居:他們僱用中國和墨西哥勞工開溝挖渠,墨西哥勞工種植葡萄苗,印第安人修建磚房,供五十個家庭居住。等兩年以後他們到達的時候,房子和葡萄園都已經在等著他們。最初公社擁有一切;但過了幾年,葡萄園開始出現贏利的兆頭,合作社便隨之解體,原來的定居者紛紛收回自己的投資,自己成為老闆。阿納海姆從來就不是共產生活的實驗地,即使在最開始也不是。
「他是印第安人,」西普里安說,「他有的是辦法。」
「我長高了,」他興緻勃勃地說,「我現在是不是高一些了,媽媽?」
「但是,他們吃什麼,穿什麼,怎麼保護自己不被野獸傷害?」亞歷山大問。
啊,如今我到了阿登。我真是個大傻瓜;在家裡要舒服得多哩;可是旅行人只好知足一點。
眼前的景象奇特得令人敬畏,即使是巴拿馬地峽布滿沼澤的叢林也沒有給他們留下如此深刻的印象。有生以來,他們還沒有領略過這番景象。他們不是把眼前的一切當做風景來欣賞,而是身臨其境,走在這片土地上。大地一片蒼白,天高地闊,一馬平川;他們從來沒有今天這種頂天立地、生機勃勃的感覺。聖安娜灼|熱的風吹拂著身上的皮膚,耳朵里只有自己奇特的腳步聲,讓人心曠神怡。一停下腳步,他們就能聽見一陣嘶嘶聲,一種滿身鱗片、顏色跟沙漠一樣的東西急促地穿過布滿卵石的地面。是滑溜溜、長著毒牙的東西(一條蛇!),不過,它只是從腳下迅速逃離。在這裏,幾乎所有的東西都相距甚遠:絲蘭樹編織成沒精打採的哨兵,龍舌蘭花像一束束懸垂的矛,還有一簇簇刺梨,彼此遙遙相望,形態各異,毫不相干。孑然一身,形影相弔。他們仍有一絲危險的感覺(那是不是一隻蝎子?),他們加快了步伐,似乎不久就可以到達某個地方。天氣晴朗,山巒顯得很近,但這是騙人的假象。他們轉過身,看看已經走過的距離,綠色世界現在看起來多麼渺小。他們沉醉在明晰的感覺之中,繼續前進,走哇,走哇,而山巒絲毫也沒有顯得更近。恐懼早已消失。眼前出現一片純凈的景象,一望無際的荒漠最初似乎像是威脅,隨後變成刺|激,變得麻木,變成全新的覺醒和激勵。他們開始體驗到荒漠喚起了一種真正虛無的感覺。無聲,無味,單調枯燥,荒無人煙的景象,在每個人心裏產生了同樣的效果,產生了一種令人心醉而又孤寂的印象;逐漸,取而代之的是更加積極,願意體驗孤獨的願望。大家都有瑪琳娜一樣的渴望:獨處一地,完全孤寂(如果我,或者她,或者他?……);沒有巧合,不用感到內疚,任憑自己想像:就在廣袤的荒漠之中,自己的至親至愛突然消失。想像難道不就是慾望?他們須臾屈從於麻木不仁,然而,某種更深刻的恐懼使他們立刻從麻木的感情中解脫出來。這是心靈的凈化和磨鍊。是轉身返回的時候了,該重新返回潮濕的土地,返回濕潤的生活了。
對於計劃中的輕重緩急,男人們爭論不休,從屋裡爭論到屋外,從一個吊床爭論到另一個吊床;而飼養牲口,每天都要吃飯這些惟一須臾不能等待的工作,全都落到婦女身上。只有在早飯吃飽了喝足了,他們才能出去給牛欄送草,添加燕麥,才能撒些糧食餵雞,才能給馬廄送去大麥、玉米和苜蓿;至於走訪釀酒的鄰居,出售葡萄,則更是其次的事了。早飯挺豐盛,有的要喝茶,有的要喝咖啡,有的要喝牛奶,熱巧克力,或者櫻桃酒湯;如果有雞蛋,人人都要吃雞蛋。但雞習慣於隨處下蛋,而迷路的狗又常常最先發現雞蛋。雞蛋烹調的方法各有不同,有三四種之多。一有好吃的東西人就會垂涎三尺,狼吞虎咽,和動物沒什麼兩樣,只是因為歷史原因人才形成不同的飲食習慣,並且變化無常。
但是,他們就聽她的話,大家都聽她的話。他們在等她的暗示,等她的提醒,等她用毫不動搖的熱情去感染他們,使他們堅強起來。她辦事果斷確切,自我專註,對他們偶爾表現出的懦弱很不耐煩,對於意志薄弱,她幾乎無法掩蓋自己的惱怒。他們已竭盡全力,但她仍然沒有完全感到滿意。特別是她的沉默,既令人仰慕又令人害怕。她總是置身於一般的閑聊之外,對那些瑣碎的念頭,精於世故的小聰明,或者是明知故問(所有問題都是如此),她從不答理,甚至充耳不聞。他們不想到其他地方去,只想讓她高興,只想和她呆在一起,去實現她的夢想。
「媽媽,這是墓地嗎?當真是墓地嗎?」
她用英語朗誦了一段話,作為回答:
每個人都要參与討論。事實上,除了瑪琳娜,婦女很少發言。她們似乎認為自己無話可說,說了也會受到批評;做決定是男人們的事。農場生活把婦女們組織起來,使她們成為新的馴服工具,每個婦女不得不從事她們完全陌生的工作。她們知道,鄰居把她們看成一群嬌生慣養、不切實際的貴族,因此她們也羞於向人請教。科勒爾先生曾派手下一個年輕的墨西哥農民來,指點如何經營葡萄園,著手準備新一輪農事。他演示如何剪去較粗的枝條、如何施肥、如何培土,男人在一旁憂鬱地觀看。科勒爾先生心地善良,不僅賣給他們牛奶、奶油和黃油,還讓潘丘教他們如何擠奶。但是,沒有一個婦女有足夠的手勁,或者說掌握了正確的技巧,她們覺得自己是在折磨母牛。幾天後,他們開始向附近的另一家農場購買牛奶。
她唱道。里夏德似乎得到提示,加入合唱:
覓食自求果腹,
然而,從他口中吐出的詞語有些新穎,不,有些陌生,不,有些熟悉。在舊金山觀看他表演的時候,他的話她句句都能聽懂。雖然他現在的話跟在劇場的不一樣,但她依然能夠聽懂。他是不是在講拉丁語?安東尼是羅馬人。但莎士比亞是英國人。難道英語聽起來就像這樣?如果是這樣,她學的英語,她練的英語就完全白費了。醒來以後她為這事感到煩惱,她笑起來,意識到自己夢見艾德溫·布斯在用波蘭語演出。
「我不過是跟你開個玩笑,哈勒克先生。我再說一遍:我並不懷念舞台。」
這是他們第一次過感恩節,但餐桌上卻沒有火雞。由於皮奧特哭哭啼啼,他們只好放尖叫的火雞一條生路。為了慶祝感恩節,瑪琳娜鋪上從波蘭帶來的亞麻織花檯布,也讓自己休息休息,不下廚房幹活,由其他婦女共同做飯。令人吃驚的是,哈勒克自告奮勇要做一道餐后甜點。「像我這樣的老光棍不自己動手,能吃到想吃的東西嗎?」他用英語告訴她們,這種甜點叫「趕蒼蠅」。「趕蒼蠅,趕蒼蠅,趕蒼蠅。」皮奧特開始唱。這是因為甜點上的糖蜜和裏面的紅糖招惹蒼蠅,你得把蒼蠅趕走。
「別這樣,朱利安。我求求你!」雅各布喊道。
里夏德的目光從手稿上抬起來。「我就寫到這兒。」


「在波蘭我曾為自己感到遺憾過。如今我甚至不理解是為了什麼。不過,在這裏?不,我決不會感到遺憾。你肯定看得出,我失去了一切,和其他人沒有了區別,自己也覺得沒有什麼了不起,但我卻生活得有滋有味。而如今你卻認為我很冷酷,這使我覺得好笑。」
「不,不是那種故事。講個真實的故事。」
「但我心裏就怕……」
「皮奧特,聽我說。這兒沒什麼可怕的。我再也不會離開。過去的一切都結束了。」
別再悲傷了!珍惜今天的時光吧!珍惜今天的太陽!她沐浴在陽光下,真切地感受到荒漠中炫目的陽光包裹著自己的肌膚,晒乾了已經流出和還沒流出的眼淚。多年來她一直在與無邊的焦慮進行頑強鬥爭,如今她幾乎可以感覺到焦慮在慢慢隱退,感覺到生命的活力在胸中涌動,她可不是為了演出而醞釀情緒。她已經不再為演出醞釀情緒了;可從前(處於那種困惑,她的生活)在表演以後恢復過來,或準備登台演出,她必須醞釀情緒,別無他法。她雖然將信將疑,但確實已經從中擺脫出來。如今,嶄新的生活,新奇的景緻,以及展現出的廣闊前景已渾然臻於圓滿。這畢竟並不困難。亨利克,你在聽我說嗎?改變生活就像脫掉手套一樣,非常容易。
這裏看不見敵人,
深愛沐浴陽光,
「祝福完了嗎,夫人?我可以回廚房去了嗎?」
「怕什麼呢?」
「他們可以避開警察,呆在山裡。藍紫色的山巒,朱利安。美人和野獸在遙遠的峽谷安頓下來,除了膽大妄為的捕獵者,誰也不敢冒險到峽谷里去。」
「太好了。」瑪琳娜說。波格丹皺起眉頭。室外正值烈日炎炎。
「你怎麼能容忍動物和人類的粗暴,容忍沾滿泥塊的笨重靴子和散發惡臭的衣服,容忍你自己手上發紅的粗糙皮膚,容忍阿涅拉身上長的癤子——你用加熱消毒的剃刀刃將癤子刺穿。(我看著你,心想你在哪兒學會的這一套?)這對你不公平。污穢,淤泥,枯燥乏味。你天生應該與天鵝絨為伴。還有那些新來的加利福尼亞人,他們心中涌動著種族仇恨,他們完全是因為貪婪才彼此和解,把仇恨藏在心裏。這裏充滿了冷酷和空虛。這會使我們變得也冷酷和空虛,瑪琳娜。等一等,別再說『我們?』了,這會使你,甚至你也變得冷酷和空虛。」
保證小團體的三頓飯佔據了婦女每天大部分的時間。她們誰都沒有做過飯,阿涅拉就更不用說了。正如有人警告過瑪琳娜,阿涅拉對日常的家務活兒一竅不通。她們在瑪琳娜背後抱怨,但只要瑪琳娜一提出要求,她們都爭先恐後去做。旺達手上纏著繃帶,第一周什麼也幹不了,有人告訴她廚房不需要她幫忙,她急得大哭起來。達努塔一個一個地給三個孩子喂飯。巴巴拉的任務是補充咖啡、茶葉、白糖、熏肉、麵粉和其他主要食品(她總是低估了他們的需要),還要購買每天吃的大多數食品。這項工作會一直持續到他們能夠吃上自己栽種的蔬菜,喝上自己釀造的酒,烤熟自己養的家禽(最讓人頭疼的是拿著斧頭去追趕雞或者火雞,結果一無所獲地回到廚房)。里夏德是他們的獵人,清晨騎馬到山腳下去,總要帶回一些野兔和鵪鶉。只要瑪琳娜在廚房,他就會賴著不走,如果沒人看見,他會將一張紙片塞進瑪琳娜圍裙的口袋……一首詩或一段故事。有張紙片上只九-九-藏-書有這樣幾個字:「可以把我的夢告訴你嗎?」在波蘭的時候,瑪琳娜已經對里夏德的殷勤習以為常,那裡仰慕她的人比比皆是,里夏德不過是其中之一。到了這裏,成天學著烙餅、煎雞蛋,忙還忙不過來,那些會讓她心煩。有一次她抬起頭,發現里夏德回來以後正站在門道口看著她。她用裸|露的前臂抹了一把額頭上的汗水,手勢幾乎有些戲劇性。「要麼進來幫忙,」她衝著里夏德譏笑道,「要麼回糧倉去寫你的東西。」
「他只有一半印第安人的血統。」雅各布咕噥道。
扎姆搏徒步能逃到哪裡去呢?表演變戲法和吞火的演員主動說,扎姆搏常常揚言要離開馬戲團,到聖安娜山裡去居住。不過,扎姆搏到底是不是個賊?不是。斯塔蓬伯克一直憎恨扎姆搏,這個年輕人惟一的錯誤就是愛上了瑪蒂爾達,而且愛得發瘋。瑪蒂爾達是斯塔蓬伯克的侄女(魔術師說她是他的養女)。斯塔蓬伯克常常會無緣無故地鞭打扎姆搏,而扎姆搏對他的折磨從來都置之不理,連指頭都沒動過,甚至從不畏縮,也不呻|吟。他對痛的感覺和我們不一樣,小丑山姆大叔說。
決不能讓客人住在種植園主的旅館。瑪琳娜和波格丹讓人將客廳的沙發搬走,換成一張床。在他拜訪期間,皮奧特將和阿涅拉睡在廚房。瑪琳娜希望給哈勒克留下一個良好的印象(說得更確切一些,不要讓他失望),但她同時相信,哈勒克的訪問會增強大家的自尊,共同努力把新家收拾得儘可能漂亮一些,瑪琳娜將他的來訪當做一次機會,激勵大家去完成那些長期拖欠的工作。雞舍必須維修(他們壯碩的客人早飯肯定得要四個雞蛋),房子要重新油漆,傢具要擦亮,更多的書要從箱子里取出來。農活被暫時擱置在一邊,每個人都得行動起來把房子收拾得像個樣子,好讓客人參觀。儲藏室要裝得滿滿的,墨西哥人定居點能找到的上等燒酒和龍舌蘭酒要多多儲備一些。(看到阿納海姆眾多的德國啤酒,哈勒克肯定會聳起鼻子。)一個星期以後,瑪琳娜吩咐達努塔和巴巴拉去剪一些夾竹桃花,插在精美的卡惠拉人編的籃子里,然後和波格丹一道乘馬車到火車站去接客人。哈勒克從火車上下來,比他們記憶中的還要胖。再加上提著用細棕繩捆著的包裹,個頭顯得越發龐大。包裹裏面是從波蘭寄來的報紙、書籍、方巾、婦女用的香水瓶、給瑪琳娜的帶有花邊的披肩頭紗、給皮奧特的小錫兵,以及給小姑娘的洋娃娃和棒棒糖。
該帶客人四處看看了。首先,他們帶他參觀了阿納海姆的灌溉渠。「我明白了,」他咯咯地笑著說,「帶有荷蘭運河的萊茵河村。我們現在到了荷蘭。」
「那是因為你們工作太賣力。」哈勒克大聲說。「我感到餓,」他拍拍碩大的肚子,「是因為餓。」隨即他叫了一聲,有些像狗叫,也有些像呻|吟。「這我還記得。」皮奧特高興地說。在舊金山外的懸崖邊上,從娛樂場觀看在岩石上咆哮的海獅,這是到舊金山參觀的每個遊客不可缺少的遊樂項目。「我會學郊狼叫,哈勒克先生,你聽聽。」

「我討厭悲劇性的結尾。」旺達說。
動身到千里迢迢之外的加利福尼亞去的前夕,西普里安被派往華盛頓的農業部,在那裡呆了一天,收集了一箱有關在美國南部種植葡萄的小冊子。顯然,向阿納海姆定居者學習是明智的,因為這個村就是作為葡萄種植點建立起來的。但是波格丹認為,他們有四十七英畝土地,比原來五十家人每家開墾的土地還要多一倍,應該拿出十英畝種柑橘,五英畝種橄欖。如果僅靠一種作物賺錢,一旦遭到蟲災或者霜凍,他們就會徹底完蛋。種植多種作物,總有一些作物會獲得豐收。
「而一個畫家,」里夏德洋洋得意,繼續說,「只要他認為山是藍色的,不論我們說什麼,他一定會把藍色的山畫在你面前,他一定會用顏料調出一種顏色,這種顏色也許我們就會叫藍色——」
看家狗的叫聲才讓里夏德和雅各布把哈勒克從水渠里救出來。這原本是條迷路的狗,收養以後波格丹給它取了個名字,叫麥特尼希,德國鄰居都迷惑不解,他們幹嗎給狗取這樣一個名字。
他們在哪兒?
你已經天良發現。這是真誠的淚珠。
他們沒有經驗,但他們知道這是可以克服的障礙。他們需要的是勤勞、毅力和謙卑。瑪琳娜每天六點半起床,隨即拿起掃帚掃地。嘿,亨利克,但願你能看見你現在的苔絲狄蒙娜、瑪格麗特·戈蒂埃、安妮夫人和埃博利公主
「或者紫羅蘭色,或者淡紫色,或者深紫色。」朱利安快活地接過話頭。
「精彩絕倫,」波格丹說,「栩栩如生,非常感人。」
「因為他們都會死。」
「唉。」巴巴拉嘆息道。
「我想,結尾會讓人心碎。」里夏德說,「一種是漸進式的結束。他們經歷了無窮的苦難和折磨。最後,他們來到山獅的洞穴里避難,躺在地上,相互擁抱著,慢慢地餓死。另一種是驟然結束。警察將他們追趕到一個峽谷,追趕到溝壑的邊緣。你們現在應該知道了——」他默默地補充念道「瑪琳娜」——「溝壑邊緣的樹叢鬱鬱蔥蔥:珍妮粉紅色的束腰外衣已經破損,外衣和襯衫上的金屬飾片在太陽下閃閃發光,可能是這些金屬飾片使他們暴露了目標。警察向他們逼近,珍妮牽起奧索的手,縱身跳下深淵,結束了自己的生命。」
加利福尼亞。聖安娜,河流;海姆,家。阿納海姆。德國人。是二十年前從舊金山南下的貧苦德國移民,到這裏來定居,種地,生存繁衍。遲鈍節儉的德國鄰居。他們驚奇地發現我們有這麼多人,在小鎮邊上共住一棟房子,而彼此間卻沒有血緣關係。他們問我們帶了多少支槍,問我們是不是屬於同一個宗教派別,問我們的男子是否能夠幫忙重新開鑿一條灌溉渠。他們問皮奧特是否要上學,問是不是要把他留在家裡,幫忙做些農活。皮奧特當然要上學!房子不是用土磚,而是用陳舊的楓樹木板建成,小得可憐,天知道朱利安和里夏德是怎麼考慮的!除了廚房之外,每間房都鋪有地毯,這顯然是美國的風俗。不錯,我們要在這裏共同開創新生活。毫無疑問。除了地域遼闊,美國沒有什麼特別的地方。但是,既然周圍一片空曠,我們住得如此擁擠就顯得有些荒唐……
二十年以前,這裏肥沃的土地、繁榮的村莊不過是一千二百英畝荒蕪的沙地,是墨西哥農場主遼闊農場的幾個角落。農場主堅信這塊地方太貧瘠,連一頭羊也養不活,如果能賣出去,他自然非常高興。在歐洲移民看來,這片土地不僅十分陌生,而且可以說是個錯誤,只有引進水源才能改變現狀。他們認為,加利福尼亞南部的氣候與義大利多少有些類似,肯定是個種葡萄的好地方。
這不是說你不知道身在何處,或者不了解自己的打算。波格丹頭髮蓬亂,就睡在身旁,瑪琳娜想。還有他發出的聲響,可愛的人睡著以後就愛磨牙。睡在身旁的也可能是海因里希,他張著嘴,發出汽笛一樣的呼嚕聲;也可能是里夏德,他揉揉眼睛,伸手去取床頭柜上的眼鏡。或者是別的十來個人當中的一個。不過都不是。然而,在這個時刻,僅就這個時刻而言,這甚至沒有什麼關係。因為當你環顧四周的時候,你身邊躺著的人與卧室里的陳設都同樣讓你感到愜意。鐵床架頂端有四個銅球,質樸的衣柜上門已經鬆了,牆上「海納百川」的座右銘是用珠子鑲飾,「家,溫馨的家」則用羊毛線編織,並裝飾著用頭髮做成的花朵。這些裝飾恰到好處,沒有個性,也非刻意挑選,格調猶如旅館的房間;有人到這裏來寫書,或者與戀人幽會:這是變革和轉換的最佳環境。
瑪琳娜、波格丹、皮奧特以及其他人看著警察騎馬馳過,帶著步槍奔向荒漠。他們都是些心黑手毒的傢伙。
十一月,瑪琳娜和波格丹收到一位波蘭愛國者布魯諾·哈勒克的來信,這個人在舊金山居住了大概有二十年。他是個精明魯莽的老人,沒有固定的職業,但很有頭腦。里夏德和朱利安七月第一次到舊金山的時候他們就成了朋友,當他們九月底到達時,他又帶大家到城裡遊覽。
「什麼才是真實的故事?」
「莎劇中的台詞,哈勒克先生。莎士比亞的《皆大歡喜》。」
大家都疲憊不堪,但面對社區的當務之急卻又無所事事,這似乎加深了她對身體健康的感受。這裏還缺少另外一些東西:語言、裝腔作勢和戀愛的能量。缺少有利於身心健康的東西。只有引起肉|欲的東西。新鮮畜糞刺鼻的氣味和自己的汗味。在廚房裡,在擠奶凳上,在手推車後面累得氣喘吁吁,幹完一天的活兒,大家都感到疲憊不堪,一言不發地坐在餐桌旁邊。萬籟俱寂,只剩下喘息聲,只有喘息聲,他們的喘息聲,她自己的喘息聲。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那樣依戀其他人,似乎自己被封閉在氣喘吁吁的方形容器之中;對他們正在艱苦創造的生活,她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樂觀。說起來容易;但這不能持久。每一次婚姻,每一個社區,其實都是失敗的烏托邦。烏托邦不是指某個地方,而是指某一段時光,一段極為短暫的時光,是不希望到其他地方去的極為短暫的時間。是否有一種本能,一種極其原始的、同呼吸共命運的本能?那就是最高的烏托邦。與異性結合的根源就是想更加深沉、更加急促……但自始至終共同呼吸的願望。
「朋友們。」瑪琳娜喃喃低語,她緊緊地抱住皮奧特,將臉埋在他的頭髮里。「親愛的朋友們。」
如果說健康承諾了對未來歲月的延續,那麼擁有的事物則強化了對逝去日子的眷戀。日子一天天過去,瑪琳娜感覺更加堅強,更加健康。宣傳南加利福尼亞的書籍就這樣保證:每一個到這裏來旅遊、定居和開荒種地的人都能得到健康。首先,這裏曾經發現過黃金;如今這裏又有健康。加利福尼亞賜予人們健康,鼓勵人們為健康而勞動。但是,九*九*藏*書當人的渴求減退,當需求讓位於隨遇而安,當精力充沛而又無憂無慮,以及當僅僅為了生存,為了再生而感到喜悅的時候,你就變得堅強無比,健康強壯。猶如剛剛醒來,最初還有些許迷糊,就像看到第一縷陽光,你還沉溺於質樸的感覺,肢體還睡意迷濛;然而,你的心智已從夢境中掙脫出來(夢中的情節讓人感到驚異,滑稽可笑,與記憶中的人生相去甚遠),自由翱翔。
「味道真好。」旺達說,「如果你能為我寫下配料,我會感激不盡的。」
發現哈勒克偷走了瑪琳娜的項鏈和耳墜,波格丹義憤填膺,這反而緩解了瑪琳娜的悲傷。「別為首飾傷心,親愛的。老哈勒克或許比我更珍愛那些東西。他在美國生活的時間太長了。」
「我們?」
就像在教堂里站在新郎身旁的新娘,她一方面意識到她真心愛面前這位男子,願意嫁給他,另一方面她又感覺這場婚姻不能到頭,將來會證明是個錯誤。在把結婚戒指戴在自己手指上,在她說出「我願意」之前,她已經看出了這一點,但是,她覺得無視自己的預見,仍然和他結婚似乎更容易一些。瑪琳娜就是這樣的新娘,她想:要干預他們的熱忱信念,干預他們全心全意為之奮鬥的事業未免過於輕率。她得堅持到底,因為木已成舟,別無選擇。除了站在現在的地位上,她還能怎樣?懷疑和信心能夠並存。希望和努力能夠磨鍊意志。有了希望和努力,他們為什麼就不能成功?正如慾望一樣,對他們而言希望和努力本身就是一種價值。縱然失敗,他們的社區仍然意味著成功。
這也是事實。男人都有槍,而且隨時帶在身邊。
他們在很遠很遠的地方,是的……但離什麼地方很遠很遠呢?如果說離歐洲很遠,離波蘭很遠,聽起來讓人摸不著頭腦,有些不著邊際。而且,說在美國某個地方也是如此。最好想像他們離美國某個地方不遠,譬如說離美國某個真實的城市(密西西比河以西最大的城市)不遠。這個城市有三十萬人,劇院門庭若市,有波蘭移民區,居民大多是在一八三○年和一八六三年起義失敗后逃亡美國的。對了,他們遠離舊金山。阿納海姆是個彈丸之地,人口只有扎科帕內的一半,無足輕重。你不能說這個地方很原始。或者說按他們的理解,你也不能說這隻是個村落:自古以來人們在這裏結伴而住。人們選擇了這個地方,正熱切地將這塊不毛之地建設成現代化的村鎮。
「你真勇敢。」他說。
里夏德筆下的阿納海姆充滿了光怪陸離的景象:牛仔騎在野馬背上,馬打著響鼻;居住在村外的農民把馬車系在拴馬的柱子上。本地金髮碧眼的漂亮姑娘、洛斯涅托斯來的黑頭髮的小姐、農夫的妻子擠滿了布料店,有的買印花布,有的買條紋布,有的從時裝書上查看款式。她們說長道短、打情罵俏;自吹自擂的有之,討價還價的有之。人聲鼎沸,大家都期盼著馬戲團的到來。布蘭特的馬戲團沿著奧林奇大街招搖過市。接著描述粗陋的大力士和嬌小的高空雜技小姐。無法明言的愛迫使奧索極力克制猛獸般的怨恨;孩子般純真的珍妮因情竇初開而苦惱。布蘭特因妒忌而勃然大怒。奧索頑強地忍受著殘酷的毒打。他逆來順受,生怕被解僱,擔心與心愛的珍妮分離。在演出中,奧索力大過人,珍妮優美勇敢。觀眾們贊口不絕。演出完后,這對年輕人仍呆在黑暗的帳篷里,坐在一個角落的長凳上。對同伴遭受的暴虐珍妮吐露少女的同情,喚起了奧索的白日夢:離開馬戲團,帶著珍妮到聖安娜山裡去,享受自由自在的美好生活。珍妮將自己嬌小的頭靠在奧索桶一般粗壯的胸前。奧索肌肉發達的手掌抓住凳子邊沿。嘆息。連聲嘆息。他們第一次互相吐露真情,發誓要至死相愛。奧索怯生生地抬起手,撫摩著珍妮的頭髮。在黑暗中監視他們的布蘭特隨即衝上前去。奧索絲毫沒有反抗,任憑鞭子抽打在自己身上。布蘭特轉過身,第一次向珍妮舉起了鞭子。於是奧索將布蘭特摔倒在地,布蘭特的頭撞在猴籠的一隻角上。奧索抱起珍妮,逃進夜幕,穿越荒漠,爬上山巒,警察在後面追擊。只睡了幾個小時,沒有男歡女愛。珍妮怕得要命。奧索百般呵護。繼續逃往藍色的山巒。寒冷、野獸、飢餓、精疲力竭……
她原諒了他。對於哈勒克滑稽古怪的行為,瑪琳娜還比較容易原諒。他肥胖得滑稽可笑。再過幾天他就要回舊金山去。他們到火車站去送行。他離開一小時以後,他們發現這個快活的朋友竟有盜竊癖,這就很難原諒了。波格丹丟了從波蘭帶來的指節銅套,朱利安丟了指南針,旺達丟了菜譜,達努塔和西普里安丟了大女兒的洗禮杯,雅各布丟了海涅的詩集,巴巴拉和亞歷山大丟了一瓶黑醋栗伏特加,里夏德丟了鑲有熊爪的皮帶,還有響尾蛇的尾環,這可是他到聖貝納迪諾斯旅行時從卡惠拉印第安人捕獸者那裡買來的。哈勒克甚至拿走了皮奧特最喜歡的拼圖板,「摔碎的火車頭」。如果不算他從廚房偷走的一罐紅糖,只有阿涅拉沒丟東西。瑪琳娜丟了一根項鏈和一對氧化銀的耳墜。一八六三年起義失敗以後,時髦的波蘭婦女就喜歡這類東西,作為悼念首飾。這是波格丹奶奶送給她的禮物,倍受瑪琳娜的珍愛。
「就是故事里有熊,還有謀殺。人人都在哭。」
「但山不是藍色——」
拋棄雄心抱負,
「阿涅拉,」瑪琳娜說,口氣極其憤怒,「我們都在感謝今天的幸福。」
她沒有回答。
初來乍到,他們把打開行李、照顧三個孩子的工作交給了阿涅拉,隨後就跟佃主到田間去看了看。第一天結束的時候,他們覺得通過自己的五官和身體已經熟悉了周圍環境。鼻孔里充滿了牲口棚和莊稼地里刺鼻的氣味,腳下踩著濕潤的土地,手指觸摸到結滿葡萄的枝條,跪在水渠邊用手劃過流水。透過葡萄園望去,大自然好像是全副武裝,在靜候拼殺:遼闊肅穆的平原上長著星星點點的仙人掌和灌木,萬籟俱寂。他們仰望湛藍的天空,注視著夕陽徐徐西沉,慢慢接近山巔,渴望在寧靜之中盡情地感受新的印象。他們沒有什麼深謀遠慮,只想靜坐在椅子上,凝視著天花板,要不就到綠樹成蔭的公園裡散步。他們東離西散,一個個漫步進入荒漠。
「但我就是這樣想的。一想到有些東西我就沒法克制。它就在我的腦袋裡,不停地對我說。」
但是,在這麼狹窄局促的舞台上怎麼能營造出一個烏托邦的大家庭呢?目前只能暫時將就,忍耐對付。早年瑪琳娜隨海因里希的劇團在波蘭一個小鎮一個小鎮地巡迴演出時(那些光禿禿的舞台,搖搖欲墜的房屋),練就了一身應付艱難環境的本領,眼前的困難很快就會緩解。不錯,在他們到達的第二天早上,瑪琳娜就向大家承諾,他們要修建第二棟磚房,她和波格丹將到村裡去,請墨西哥工人來幫忙。在此期間……達努塔、西普里安和他們的孩子必須住最大一間卧室,她和波格丹住第二間,旺達和朱利安住三間房子中最小的一間。皮奧特睡客廳里的沙發,阿涅拉睡廚房角落的旅行床。巴巴拉和亞歷山大勇敢地接受了瑪琳娜的安排,到牲口欄不遠的儲藏室去住,將雜物、樓梯、釘子桶、油漆桶、車床、榔頭、鋸子等,統統放在穀倉里。瑪琳娜希望開始的幾天能獨自到穀倉去睡。她心裏挺羡慕那個地方,離動物、農具和乾草棚都很遠,布置得又舒舒服服,有地毯、馬鞍、席子、馬具和郊狼的頭蓋骨……不過,不行,她不能這樣對待波格丹。況且還有兩個單身漢,里夏德和雅各布要睡在穀倉。
只有冬天,只有雨雪風霜。
里夏德不敢詢問瑪琳娜的感受。寫愛情故事,並在波格丹和其他人面前向她朗讀,這似乎過於大胆了一些。更何況,他並不關心其他人的想法。他在躲避朱利安嘲弄的目光。
「我們不常交往。」西普里安說。
「這就是——」他揮舞手臂,指著周圍的土地,「你現在惟一熱衷的東西嗎?」
「這不能算是真實的故事,」波格丹說,「我們還不知道警察是不是已經抓到兇手。」
「不要迴避悲劇的結局,」波格丹說,「只有悲劇的結局才會看起來更真實。」
「媽媽,我想坐在自己的椅子上。」
「喔,波格丹,別太在意。人應該隨時準備放棄某些東西。」
他們興高采烈地準備著新生活開始的第一頓晚飯。在院子里生火烤茄子,烹調從村裡買來的食品。明亮純凈的天空變得越來越暗,暗黑的夜空上掛著閃爍的星星,比在扎科帕內看到的星星還要明亮。如同鑲嵌在烏檀木上的一樣,雅各布說。達努塔和西普里安回到屋裡,西普里安去取波格丹在波蘭買來的望遠鏡,達努塔讓兩個小姑娘上床睡覺。沒人理會皮奧特,他也樂得沒人催促他上床睡覺;他站在門廊上學郊狼叫,還回應郊狼的嗥叫。不一會兒,大肚子的蚊子把大夥一個一個趕進屋,這種蚊子甚至可以叮透衣服,這使大家在第一天晚上受盡折磨,睡不好覺。隨後幾周也不例外。即使沒有蚊子他們也不可能睡好,大夥為自己勇敢的行為感到特別興奮,不時被離奇的噩夢驚醒。朱利安夢見旺達淌著鮮血的雙手,里夏德夢見自己的獵刀,阿涅拉夢見從未見過的母親,她就像孤兒院里的聖母馬利亞;她經常夢見母親。皮奧特夢見死人從墳地里爬出來,把屋子團團圍住。波格丹夢見瑪琳娜離開自己,投入里夏德的懷抱。而瑪琳娜夢見在一個星期前終於見到的艾德溫·布斯。「憲法號」在舊金山靠岸幾個小時以後瑪琳娜就得知,著名演員布斯正在加利福尼亞劇院演出。第二天她就觀看了布斯扮演的夏洛克;兩天後她又觀看了他扮演的馬克·安東尼。她沒有失望,她因崇拜而流下了眼淚。在夢中,布斯彎下腰,雙手捧住她的臉,向她訴說著哀傷的故事,訴說著無可挽回的傷心事,訴說著某個死者的故事。她想撫摩他的肩膀,他的肩膀也顯得那麼悲傷。隨後,他們騎上馬,並肩前行。但她的馬出了問題,她的馬太小了,小得不能再小,她的雙腳都拖在地上。他身上披著扮演老夏洛克時穿的東方人的打褶服裝,甚至戴著惡棍的黃色軟帽,穿著紅色尖鞋,但他看起來read.99csw.com確實是馬克·安東尼。他們在高大的仙人掌跟前下馬。隨後,他將帽子扔在地上,赤手握住長滿尖刺的仙人掌枝條,像一個矯健的年輕人將自己升起來,瑪琳娜大驚失色。別這樣!她喊道。他繼續向上爬。他是不是在用那些可怕的刺來折磨自己?快下來吧,求求你!她哭著說,嚇得流出了眼淚。他在笑。他是布斯嗎?看起來怎麼有些像斯蒂芬?不過,他不可能是她的哥哥,她哥哥遠在波蘭,不,他已經去世了。他抓住仙人掌的頂端,對著天空慷慨陳詞,開始斥責,開始煽動。隨後對她說道:
「別鬧了,皮奧特。」瑪琳娜說。
「有了戰斧,我可以殺退敵人。他們都有槍。」
「皮奧特,親愛的!我保證日子還長著呢,不會死!不許那樣想。」
哈勒克問,他是否可以到荒漠中去,到釀酒的萊茵河村來拜訪朋友。他說,他好長時間沒有活動活動健壯的腿了。他並不諱言自己身軀龐大,如果交通工具仍然是破舊的明輪船,他做夢也不敢到那麼遠的地方旅行;船上要呆整整三天,天天吃干牛肉和煮得半生不熟的大豆!輪船一直要開到洛杉磯附近的港口,最後三十英里才有火車。你想一想,他說。當一八五九年德國人南下的時候(他當時遇見過他們當中的一些人,全是些吃苦耐勞的笨蛋。如今再見見他們會很有意思),他們的船駛過洛杉磯,在離海岸三英里的地方停靠,然後用小船在岸邊來接這些德國殖民者。這個地方後來就發展成為阿納海姆。一些舊金山人買了洛杉磯酒業公司的股票,該公司兩個聰明的德國人僱用了一些印第安人,讓他們在齊腰深的水裡等待,可憐的魔鬼。隨後,德國的男男女女和小孩,一個一個地從船上被放到印第安人的肩上,再由他們背送到岸上。然而,那個歷史性的時期已經過去(儘管他希望看看,最結實的人是否敢於聲稱自己有力量把他背上岸!),如今火車能通到洛杉磯,他急切地盼望這次旅行。不是他想硬纏著他們,住在帳篷或圓木搭建成的房子中他感到不習慣,他希望住在旅館。但只要瑪琳娜允許,他一定會來。他愉快地補充說,哪怕是嘗嘗酒也行。
「哈,沒有修養的讀者才會說出這樣的話。」朱利安說。
「幸福,夫人?幸福?我做錯了什麼事嗎?」
「我感謝姑娘們都很健康。」達努塔說。

瑪琳娜下馬的時候,漫不經心地用力拉了一下他的衣領。里夏德主動要求當瑪琳娜的隨從,騎馬到無拘無束的曠野中來,他把這塊地方稱為沒有陰影的荒漠,無人居住的山巒。瑪琳娜終於來到這裏。
不!不能這樣。要讓警察迷失方向。要拯救這兩個孩子。你可以杜撰一個孤苦伶仃的老人,他住在那可怕的崇山峻岭之中,多年與世隔絕。老人和藹可親,歡迎他們倆到自己的篝火旁。這使他們更加深切地感到馬戲團老闆的冷酷無情。在他們心驚膽戰的時候,他給他們以鼓勵。他們挨餓的時候,他給他們以糧食。老人撥開爐灰,將一塊鹿腿放在烤架上。望著他們進食,老人眼裡噙著淚花,也許他曾經也有過孩子。「從那以後,三個人就幸福地生活在一起。」這就是故事的結尾。這是在美國,里夏德想,傷感的喜劇結尾和一場自以為公正善良的肆意殘殺同樣受到歡迎。兩天以後,警察果然追上了逃犯,他們開槍擊中了瑪蒂爾達的脊骨(她將終身癱瘓),隨後將扎姆搏弔死。里夏德對自己故事的結尾並不感到遺憾。如果作家完全按事實描述,甚至連結尾都不能做一些改動,那麼,把真實事件改編成故事又有什麼意義呢?
到了晚上,他們勇敢地無視拉傷的肌肉、酸痛的腰背、划傷的小腿和疼痛的晒傷,聚集在起居室研讀從華盛頓帶來的小冊子,研讀從波蘭帶來的農事書籍。他們討論肥料和柵欄問題,栽種柑橘樹的問題,維修雞舍以及僱用多少印第安人或中國人幫忙的問題。波格丹來回踱步,描述他對新建房子的構想。他言語急促明了,手緊緊地握住茶杯,杯子里還剩下一些茶水,茶匙在杯子里叮噹作響。瑪琳娜幾乎有些認不出他那雙手:大拇指指甲發黑,青筋突起,從棕褐色的指關節一直延伸到手腕。這不是她以前熟悉的波格丹,他不再像原來那樣專註於她,但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她。為了她,波格丹沉浸於這個集體之中。
阿涅拉把盛菜的碗傳到餐桌上的時候,亞歷山大拈了一大塊塞進嘴裏,嚷道:「洋蔥燒牛肉!」
「皮奧特,寶貝,」瑪琳娜說,「告訴我們你要感謝什麼。」
「實際上——」里夏德說。朱利安從來就看不起自己的妻子。聽了他的話,里夏德和大家都十分尷尬。「說實話,是不是讓他們自殺我也沒有把握。」里夏德一方面表示出騎士風度,另一方面又靈機一動,「是的,也許不應該讓他們倆被逮住。」
瑪琳娜天性嚴於律己,寬於待人。在狠毒的烈日之下,讓巴巴拉和達努塔去干她們都不情願的擠奶工作,未免太讓人心煩。
「而你呢,瑪琳娜?一心一意想名垂千古!難道你真的變化得這麼快?這可能嗎,瑪琳娜?」
亞歷山大笑起來。「我們也老是飢腸轆轆。」
朱利安用手捂住臉,隨後抬起頭,一臉苦相。「我道歉,瑪琳娜。我不是當真的,很抱歉。」
「完全可能。」
「你準備怎樣結束故事?」西普里安問。
「我感謝索爾斯基太太優美的讚許。」哈勒克一邊說,一邊咧著嘴笑。小姑娘從廚房跑出來。
如果不能激發每個人改變生活的願望,講故事又有什麼意義呢?
再說了,里夏德可沒有這份閑心去講徒勞無益的愛情故事,結果愛情……毫無希望。寫作就像魔術:里夏德想把不可能的愛情表現為可能。他對瑪琳娜的愛已經變成沒完沒了的故事,他不斷地修改、潤色,使故事更加鮮明,把故事講得更加流暢。在這裏,他與瑪琳娜朝夕相處,但他始終像一隻小狗似的,不敢越雷池一步,生怕遭到瑪琳娜的斷然拒絕。瑪琳娜是否真希望接受他的殷勤,他那讓人難以承受的殷勤;如果她熾熱而永不氣餒的追求者變得只是逆來順受,隨遇而安,她會不會感到遺憾,里夏德對這些問題心裏都沒有底。但是,如果沒有一個舞台環境,他這個角色就更難演下去。這兒沒有化妝室(他喜歡看她照鏡子),沒有煙熏火燎、用煤氣燈照明的過道,也沒有昏暗的車廂。洛杉磯的妓院里有鏡子,舊金山也有鏡子,而且不僅僅是在劇院才有鏡子。在阿納海姆這樣的村莊,什麼東西都一覽無遺,看得明明白白,玩弄表裡不一的遊戲有什麼用處呢?在新的生活中他們看到的只有景緻,沒有鏡子。
「旺達,難道你就不能等一等,等大夥都坐好嗎?」朱利安低聲說。
「應該說他非常慷慨,和他的天性相比,他已經夠慷慨了。」
「你要表示歉意不僅僅是向瑪琳娜一個人。」波格丹說。
「噢,我的小皮奧特,你要戰斧有什麼用呢?」
「巴巴拉和我感謝瑪琳娜和波格丹,感謝他們的眼光和慷慨。」亞歷山大說。
人們要求他拿給大夥看看,他抗議說:「還沒寫完呢。」
警察發現了奧索,他正抱著珍妮爬上一座陡峭的山巒,槍口冒出耀眼的火光,震耳欲聾。槍聲在峽谷里久久回蕩。一顆子彈打中珍妮的頭部,奧索似乎也倒下了。警察發現他躺在地上,痛苦地哀號,懷裡抱著死去的珍妮。套索向奧索飛過去,噝噝地套在他的脖子上。隨後,他們——
「對啦,這就對啦。」旺達說。
「別這樣,你也在指責我!沒有想到我在美國還要忍受同胞的譴責。不,這不是冒險,親愛的朋友,這是嶄新的生活,這是我渴望的生活。我並不懷念舞台。」
如果里夏德只需要忍受瑪琳娜的丈夫,他或許不至於如此泄氣。但是,他面臨的是四對夫婦,他們所有人,即使像朱利安與旺達那樣悲慘的結合,似乎都不可能離婚;這使他覺得他與瑪琳娜的距離比以前更加遙遠。(為了證實單身漢的區別,他說服雅各布陪他到洛杉磯去,尋花問柳,放蕩了一個星期。)除了學習騎馬,他們倆很少單獨在一起。他講述了八月他和朱利安到這裏來野營、到居住區以外去探索時他的孤獨探險。難道就不容許擺脫婚姻的約束?難道就不容許傳送新鮮的性|愛能量?「跟我一道騎馬去。」他說。「我帶你去看看山巒。」「不久我會去的,不久我會去的。」她喃喃低語。他夢見自己在保護她。但是,她沒有什麼需要保護。除非波格丹倏地消失得無影無蹤。既然是故事,那沒有什麼是不可能的。波格丹可能從馬背上摔下來,摔斷脖子。到那個時候她就會意識到……
「哎,瑪琳娜,」他呻|吟道,「難道我們之間就沒有一點希望?」
誰也不逃避推諉,人人都急於做一些有益的工作。旺達告訴朱利安,她覺得房子該重新油漆了。幾英畝的葡萄還沒有收穫,葡萄藤修剪以後就要施肥,一年的農事季節不能更改,農閑只是相對而言。亞歷山大編了個草人,立在葡萄園中,穿著像個俄羅斯的士兵。幾天以後,波格丹和雅各布開始採收剩下的葡萄。他們初來乍到,剛剛安頓下來,天氣又晴朗宜人,這使他們很難努力去自我提升。只要有人願意聽,朱利安就會解釋釀造葡萄酒的化學原理。達努塔幫助巴巴拉練習小冊子上的英語短語。亞歷山大在收集岩石標本。雅各布支起了畫板寫生。里夏德主動提出,在每天早上規定的寫作時間以後,用那匹栗色母馬教大家騎馬。他們躺在西普里安掛在樹間的吊床上,有的看小說,有的看旅遊指南。黃昏來臨,他們仰望玫瑰色的天空,望著天空、雲彩和山巒交相輝映,逐漸變暗,直到青銅色的秋月冉冉升起,爬上山頭,重新照亮雲朵。月亮一天比一天明亮,一天比一天紅,月盤中帶有拇指紋般的陰影。朱利安提醒大家,不久就會出現月蝕。他們都在等待。最好就是保持靜止不動。騎馬開始要慢,隨後他們知道,自由自在地坐在高高的墨西哥馬鞍上不會有事兒,於是就一路飛奔,跑向荒漠,有時跑到山腳,偶爾還一路向西跑到十二英裡外的海邊。
「我是這樣寫的。你是……科學家!」里夏德咆哮起來。「我用藍色這個詞,就把山變成藍色,作家就是如此。而你們是作品的讀者,就得像奴隸一樣,就得把山看成是藍色。」
「裏面甜甜,」哈勒克低聲吟唱,「塞滿糖,讓你趕得蒼蠅忙。」
里夏德回糧倉取回手稿,朗讀他寫的故事。
柔術演員攙扶起滿頭血污的斯塔蓬伯克,把他送到市長的住宅。臨死前馬戲團主一再詛咒兇手,並說出兇手殺人的動機。他發現扎姆搏想偷走裝著票房收入的箱子。呂德克市長與警長商議以後,在黎明時分召集了一隊警察前去追捕兇犯。
對村民而言,他們沒有理九*九*藏*書由懷疑垂死的人的證詞。瑪蒂爾達跟隨扎姆搏而去就證明這個雜種有罪。印第安人常見的罪行就是偷竊,其次是兇殺和綁架白人婦女。警長很有把握,認為肯定能抓到扎姆搏和那個女人。因為在馬戲團中只有斯塔蓬伯克才有槍。
他們帶他去看養的兩頭母牛,三匹脾氣暴躁的鞍馬和病怏怏的騾子。他詢問他們跟鄰居相處得怎樣。
朱利安和里夏德選中這個地方的原因是這裏離第一代農民社區很近,此外,他們講德語,不會有語言障礙。那些人原來對種植葡萄、飼養奶牛、犁地開溝也不甚熟悉。
然而,里夏德確實開始有了這種感覺。他相信迷信,便求教於一位能未卜先知的墨西哥婦女,預測他們倆的命運。墨西哥婦女預言,警察會追捕並將他們殺死。墨西哥女人的預言為他做了決定,故事的結局基本上就這樣定了。
「這麼說,原因在於——」
「我感謝哈勒克先生做的甜點。」旺達說。
「我跟你一塊去,孩子,」哈勒克說,「你可以向我說些感激的話。」自然,他又死乞白賴地向阿涅拉以及旺達大獻殷勤(朱利安為此暴跳如雷)。不過,第二天他就遭到了報應。在廚房,他掏出硬邦邦的那玩意兒,向阿涅拉衝過去,阿涅拉嚇得趕緊逃跑,他笨拙地跟在後面,褲襠洞開。他一直追到糧倉外的田裡,一不留神滑進灌溉渠。阿涅拉在灌溉渠下游不遠的地方停下來,驚駭地注視那玩意兒在水中上下顫抖。寬闊的水渠只有一英尺半深,但是哈勒克幾乎仰卧在裏面,咕咕噥噥在水中撲騰,就是站不起來。「幫我一把,孩子!」他渾身上下濕得像只落湯雞。「拉我一把,寶貝!」這肯定是她的錯,她該受罰,因為這個胖子覺得她很可愛,要不,就是她讓他走神,使他掉進水渠。她分不清原因是什麼,她只是感覺有愧,這就是說她肯定做錯了什麼事。阿涅拉轉身跑回廚房。
「哦,皮奧特,」她笑著說,「別把我說的每句話都當真。」
啊!你現在流起眼淚來了,我看見
「但這是事實!我問你的時候,你說這是事實。斯蒂芬舅舅死的時候,我看見你哭了。我聽西普里安說騾子看起來也生病了。要是人人都要死,有一天你就會死,還有——」

「我餓極了。」他一進門就說。
他鞠了一躬,說:「我。」
「你能相信這個女人?」朱利安問。
「是的,親愛的,是的。到這兒來,坐在媽媽腿上。」
「我想,」她說,「你有希望。」
這可是里夏德難得的素材!當天下午他就著手創作,構思出一個愛情故事。他保留了扎姆搏的年齡,十六歲;但把瑪蒂爾達的年齡改小了十歲,改成十三歲,並把他們倆的名字改為奧索和珍妮。大力士鍾愛的姑娘像個小天使,蓓蕾初開,跟馬戲團老闆布蘭特非親非故。到吃晚飯的時候,里夏德告訴大家,故事已基本完成,就剩下結尾。
「你也真慷慨,」波格丹冷冷地說,「這太反常了。」
「但是,難道你不是在欺騙自己,你以為這就是你真正需要的東西?難道你從來都不感到束手無策,進退兩難?風景確實漂亮,這就是我們的阿登,但是它不會改變。你對每個人就不感到厭煩——朱利安、可憐的旺達、達努塔、亞歷山大、西普里安、巴巴拉,甚至雅各布……不,我不想把自己排除在外。你怎麼能忍受我們這些人?」
「從前——」
人在漫步的時候,滿腦子一片茫然。他們當中只有一個人與眾不同,她沒有墮入饒有興味的危險幻想。里夏德和朱利安曾警告大家,千萬別靠近仙人掌,但旺達實在克制不住好奇心,還是碰了一下形同絨毛、狀似海狸的仙人掌。「仙人掌看起來沒有刺呀。」她號啕痛哭。「我怎麼知道仙人掌長滿這些可怕的——」她嗚咽著說。「但是,你非得用雙手去摸嗎,旺達?難道你就非得用兩隻手去摸?」朱利安怒氣沖沖地問。他把她帶到門廊邊,找來鑷子和蠟燭。「除了你,世界上誰也不會想到要去碰仙人掌,而且用兩——」朱利安嘆了口氣,退到旺達身後,摟住她的肩膀,雅各布和達努塔花了一個小時才把她手指和手掌上一百多根細如絨毛的刺挑乾淨。旺達還在呻|吟,人們清楚地聽見附近又傳來一聲尖叫,大家首先想到的是又有人被仙人掌扎傷了。「夫人!夫人!」瑪琳娜趕緊跑過去。結果發現阿涅拉被三個巨大的紫色茄子絆倒在地。茄子就像三顆肥胖的炸彈,落在屋子後面。阿涅拉拚命掙扎著,想站起來,但茄子緊緊地連在硬邦邦的地上。里夏德用獵刀砍斷粗得像繩索一樣的茄子藤才把茄子解開。
「我感謝美國,」里夏德說,「我感謝這個愚蠢的國家竟然宣稱追求幸福是不可剝奪的權利。」
「你念的是什麼?」
「皮奧特!」
「給我講個故事,媽媽。」
她並不懷戀波蘭的黑暗和痛苦,甚至也不懷戀陰沉的天氣。傳說中加利福尼亞的氣候雖然仍不時給他們帶來驚奇,但在他們看來,這裏的氣候並不完美。這裏似乎只有兩個季節,炎熱、乾燥的夏季,隨後便是漫長溫和、被稱做冬季的春季。他們一直期待著另外一些東西,期待自然界更劇烈的變化,期待某種阻礙。波蘭到了這個時候,田野高山,教堂劇院統統籠罩在陰濕遼闊的天空之下。那可是真正的冬天,通往扎科帕內的道路將再次封閉。而在森尼蘭,白天是藍天白雲,晚上是繁星點點;這就預示著從一個地方到另一個地方,從一種生活到另一種生活的過渡要來得容易一些。
這裏缺少奢侈豪華,古迹遺物,晦暗不清,也沒有確定的方向和自己的歷史。她怎麼才能向里夏德解釋清楚呢?在這裏,每個故事都獨立出現,沒有久遠的利害關係和義務淵源。原來期待的新生活意義異常豐富,現在突然少了許多,這對她來說就像氧氣變得日益稀薄;她感到有些眩暈。然而,這一切又是那麼熟悉。整個團體屈從於艱苦的日常勞動,屈從於領袖的頤指氣使,發號施令,瑪琳娜把這些都視為常事:畢竟在演藝界人們都有強烈的團體意識。新近才紮根的生活和巡遊演員的生活幾乎沒有區別。如果說他們還沒法應付農業生活中一些最簡單的工作,這也難怪,他們準備得太倉促,他們到離開舞台的最後一刻才開始考慮要肩負起農民的角色。他們需要一段時間「在舞台兩側見習」,直到掌握自己的角色為止。
「今天慶祝慶祝,讓我們說英語吧。」瑪琳娜說。
馬戲團表演后的第二天早晨,村民一覺醒來就聽到一條驚人的消息,更加證實了村民對洛杉磯以及從洛杉磯來的一切的看法。斯塔蓬伯克被謀殺了,瑪蒂爾達被綁架了,殺人犯和綁架者就是大力士扎姆搏。演出結束以後,觀眾陸續散去,演員朝睡覺的馬車走去,準備換下色彩斑駁的衣服,換上工作服,在晚上收拾帳篷,裝好東西。不一會兒他們聽見斯塔蓬伯克高呼救命,立即跑回帳篷。馬戲團主正躺在猴籠旁邊的地上掙扎,扎姆搏騎在他身上大叫。「不!不!決不!」瑪蒂爾達縮在一個陰暗的角落抽泣。裝扮成黑人表演三重唱的演員衝上去,操起骨頭響板,像雨點一樣打在扎姆搏身上。扎姆搏一甩肩,三個人跌跌撞撞地倒在奄奄一息的馬戲團主身旁灑滿鋸木屑的地上,幸好沒有受傷。扎姆搏一掄胳膊,抱起瑪蒂爾達,消失在黑夜之中。
「讀者,讀者,」里夏德喊道,「我只想講一個動人的故事。有什麼東西更真實呢?什麼東西讓你好受一些?別讓我這個夢想家承擔太多的責任!你們以為我安排的結局就會改變這兩個可憐人的命運?」
「我怕我會死。所以我要一把印第安人的戰斧。」
「我看還是不交往好。」哈勒克說,「你們跟那些財迷心竅的農民和店主有什麼共同之處?幾年前,另一個德國記者諾德霍夫到這裏來過,寫了一些有關阿納海姆的東西,全是胡說八道。和他宣傳的完全相反,你知道,這個村莊從來就沒有什麼共產主義的味道。」
「謝天謝地。」西普里安說。
用波格丹的錢租用的這塊地一直由土地的主人耕種(主人如今在山腳下重新找到一個農場),直到十月初他們到來。那時候葡萄種植的一個周期也即將結束,絕大多數的葡萄都已經採收出售。他們這個時候開始租用土地,慢慢進行管理,這是再好不過的了。
「趕蒼蠅,趕蒼蠅——」
「還有所有的丈夫,」哈勒克咆哮說,「還有所有的丈夫!」
「我是個老流氓。」他們把他從水裡拖出來的時候他說,「瑪琳娜夫人,你現在會怎麼看我呢?能原諒我嗎?」
「但是珍妮可不是印第安人。」達努塔說。
「但願妻子不會大吵大鬧。」朱利安說,「我想我應該感謝,在美國可以合法離婚。」
來吧,來吧,來吧,
「你從來不為自己感到遺憾?」
「我們?」
波格丹和瑪琳娜到市政廳去見市長魯道夫·呂德克,介紹自己的來歷。市長向他們保證,阿納海姆是受人尊重的社區,居民都敬畏上帝,勤勤懇懇,不像三十英裡外的海爾頓(人稱地獄鎮)。在海爾頓,居民無法無天,成天酗酒取樂,玩熊械鬥。(直至最近,平均每天都要發生一起謀殺,兇手幾乎都逍遙法外。)有些屋裡的尋歡作樂,在淑女面前簡直羞於啟齒……這使瑪琳娜想到,里夏德曾私下透露過,他和朱利安初到阿納海姆時,他順便到洛杉磯去過幾次,真讓人銷魂。呂德克先生帶領他們參觀村裡縱橫交錯的灌溉渠,他的德語流暢,講話中不時夾雜一個西班牙名字「贊亞斯」,他提醒說水經常溢出水渠,涌到街上。聽到這裏,波格丹建議說,水渠和街道需要不斷的維修,要積極培養居民定期維修的習慣。「完全正確。」市長說。他帶他們參觀了教堂,文化協會和水利公司,水利公司有一間房曾用做村校。他們還參觀了社區現在的學校本部,有兩間房,皮奧特就要到那兒上學。市長還把他們帶到自己的家裡,呂德克夫人向他們介紹了自己的女兒,準備好咖啡和杜松子酒,並邀請他們參加阿納海姆文化聯合會。聯合會每月第一個星期三的晚上在林肯大街種植園主旅館聚會。瑪琳娜沒有透露她曾經是演員。
保留某些東西可以讓人得到慰藉。銀背衣刷、亞麻織花檯布和餐巾、裝有上千冊書的四口大箱子(他們該往哪兒放?)、莫紐斯克和肖邦歌曲的活頁樂譜、客廳里誰也沒彈過的豎式鋼琴(聲音已經完全變了調)、她永遠也不會再穿的舞台服裝。他們帶來的東西,除了純https://read.99csw.com粹實用的物品,其餘的都暗示著對昔日生活的懷戀;同時也在暗示,人在放棄原來的生活以後,總需要得到一些安慰。但是,她為什麼需要安慰?
還得有一段時間才能把做飯的任務交給阿涅拉。阿涅拉幹什麼都不行,她只好圍著瑪琳娜轉,唱一些哀婉動人的聖母讚美詩和波蘭讚美詩,急於想討她歡喜。但是,廚房裡本來就人滿為患,阿涅拉不僅幫不上忙,反而礙手礙腳。瑪琳娜只好溫和地打發她去跟皮奧特和小姑娘玩。誰知巴巴拉自告奮勇地唱起歌來。她只學會了一首英語歌曲,《薩旺尼河》,所以唱了一遍又一遍。瑪琳娜感到生氣的倒不是巴巴拉古怪的口音,儘管她的口音確實有一點讓她生氣,但更讓她生氣的是這首歌本身。如今他們住在美國的最西部,而巴巴拉扯著嗓子、五音不全地唱的這條河卻在東部,或許是在南部(瑪琳娜也不太清楚這條河在什麼地方),巴巴拉也從來沒見過這條河,也許永遠也不會看到這條河。老實說,瑪琳娜也不會唱什麼關於浩瀚的太平洋的歌,更不要說唱一首有關聖安娜河的歌來代替這首歌了。這也無妨,但她仍然覺得這首歌不合時宜,太不尊重他們生活的地方,太不尊重一方之神了。
眼前是一片令人鼓舞的景象,東面是聖安娜山脈,再往北、再往東是聖貝納迪諾山。房子的兩側和後面是松樹、加利福尼亞月桂、無花果樹和一棵生機勃勃的橡樹。遠處是牧草叢生的曠野,一堆堆的乾草和玉米在太陽下晾曬,葡萄園向遠方延伸。從房子放眼望去,到處是一片壯麗的景色。但近處的景緻可有些讓人泄氣,前面是用柵欄圍起來的庭院,裏面有柏樹、蓬亂的雜草和零零星星的一些薔薇;瑪琳娜說看起來就像一片疏於看管的小墓地。
「你把他帶來的那些破爛玩意兒相比——」
所有這一切都帶有濃厚的美國味,即使初來乍到的移民有時感覺自己似乎並沒有生活在美國,他們對這個新國度的理解也是如此。他們相互之間講波蘭語,和鄰居講德語,這對像亞歷山大那類學習英語有困難的人無疑非常方便。但人們打老遠到美國來,結果用自己非常熟悉、自己的征服者的語言進行交流,未免顯得有些古怪。不過,波格丹指出,美國也是個古怪的國家,也許是最古怪的國家,它歡迎歐洲所有民族的到來。里夏德開始學西班牙語,他插話說,英語也不是加利福尼亞土著居民的語言。
「不叫洋蔥燒牛肉,叫桂薩多,」皮奧特說,「這是放學后我在喬昆家裡學到的。」
「瑪琳娜夫人,難道你就不懷念已經習慣的舒適生活?」
「有一個細節問題,」朱利安說,「就是這裏的山。我想你也許可以說山是藍色的。」
「把配料抄給她吧,」朱利安說,「這至少會讓她想上一個星期。」吃完甜點,桌布上只剩下麵包屑、黏糊糊的碟子和空咖啡杯。波格丹想起,在最有美國特色的感恩節上他們竟忘了晚餐前必要的儀式。「我感謝大家在這裏聚會,」他說,「誰來第二個?」
他很高興,很高興看到朋友們一個個身材瘦削,非常健康。毫無疑問,這是鍛煉的結果。他自己的腰圍太粗,沒法鍛煉。唉,他承認,即使在他年輕瘦削的時候,是的,他曾經也有過瘦削的時候,他說,眼睛直勾勾地瞪著旺達。(這些話大多是衝著旺達來的,哈勒克在跟她調情,旺達有些震驚。)他接著說,即使在身材瘦削的時候,他也仍然是遊手好閒。大吃大喝、說長道短、打牌下棋(在考慮下一步棋的時候他會唱歌)是他最喜歡的娛樂活動。「讓我心動的是你身上那對淳樸的小雅典,」他說,「而不是你的小斯巴達。」他們喜歡給他講一些故事,說他們是如何無能——實際上,哈勒克讓他們感覺到自己已經是經驗豐富的鄉下人了。「我喜歡這裏的風景。」他躺在吊床上說。在他到達后的第二天,他們專門加固了吊床。「我也喜歡這些動物,但願它們不要靠近我。」里夏德捕捉到一隻小獾,還把它馴養成了寵物。哈勒克討厭那隻可愛的小獾,就像討厭急速爬過院子真正可怕的大蝎子。「我承認,我怕動物就像猶太人怕水一樣。」他說。隨後,他轉身對雅各布說:「但願沒有冒犯你。」
「阿涅拉。」瑪琳娜在喊。
一飽欣然意足。
是把工作分配給每個人呢,還是採取自告奮勇的原則,瑪琳娜舉棋不定,決定乾脆以身作則。她喜歡掃地,用力揮動掃帚,一來一回與她的思維節奏十分合拍。她喜歡剝豆子,在門廊中,坐在用石蘭枝條編織成的安樂椅上,什麼事也不想,因為她內心深處感到寧靜、空泛。作為演員,她曾因此受益匪淺。她並不懷戀舞台生涯,她誰也不想。波格丹、雅各布、亞歷山大和西普里安到外面的葡萄園去了。里夏德外出創作。巴巴拉和旺達到村裡購買當天的麵包和肉食。達努塔和她的小姑娘在一塊兒。皮奧特跑過來,說發現了一隻死蜥蜴,要拿來給她看。阿涅拉和他到院子里去把蜥蜴埋掉,還要插上小十字架。瑪琳娜聽見他們在一塊歡笑。阿涅拉是皮奧特的好夥伴。她還是個孩子。如果卡米拉沒死,現在也該十六歲了,跟阿涅拉一樣大。如今瑪琳娜只能想像那個牙牙學語、蹣跚行走的小丫頭就坐在自己腿上,坐在自己暖和的腿上玩碗里剝好的豆子……女兒都該十六歲了。一想起女兒她就心疼。她不懷念母親,不懷念姐姐,也不懷念討人喜歡的H先生和討厭的H先生(她稱亨利克是討人喜歡的H先生,稱海因里希是討厭的H先生)。她甚至也不懷念斯蒂芬。她只懷念失去的女兒。
「如今你,瑪琳娜夫人,你,尊敬的登博夫斯基伯爵和你們的朋友,懷著波蘭人不可遏止的理想主義,決定將這一傳說變為現實。對此,我向你們致敬。但是我懇求你們,別忘了舞台仍然在為皇后的離去而悲哀。我想,在一年的冒險嘗試之後,你們會不會再考慮——」
他們曾想像出一個沉寂的農業社區。這是一個彈丸小鎮,街道的布局卻妄自尊大,呈方格狀,生意興隆。葡萄收穫已接近尾聲,收穫葡萄、將葡萄踩成漿的幫工擠滿了村子。有些是墨西哥人,住在附近自己的茅棚里,村裡絕大多數的粗活兒都由他們來干。但大多數是印第安人,卡惠拉印第安人北美印第安人的一支,原分佈於聖阿辛托山英皮里爾河谷以北,現居住于加利福尼亞棕櫚泉保留地及其附近地區,操肖肖尼語。。他們極少離開聖貝納迪諾的深山老林。只有到了收穫季節他們才下山,在村子外邊柳樹形成的柵欄外搭起帳篷,睡在帳篷里或者露宿躺在生牛皮上。墨西哥人和印第安人常常比賽喝酒,酒後,一些墨西哥人自娛自樂,有的人到處閑逛,碰見仍在戶外的德國姑娘就大聲討好獻媚,讓陪伴姑娘的父親兄弟皺起眉頭。另一些墨西哥人在萊蒙街上生起篝火,跳起波利樂舞。印第安人在一邊觀看,德國人在另一邊觀看,德國人回家睡覺以後,街上狂歡作樂的全是葡萄園的勞工。
「我感謝美國人人平等的夢想,不管這個美國夢是多麼遙遠,不管何時才能實現。」雅各布說。
「你認為我很冷酷,我感到遺憾,里夏德。但我不在乎變得空虛。」
他會不會從舊金山帶點什麼來呢?
「皮奧特,幹嗎人人都要哭?」
但是,人總想添加某些個人色彩,想改進,想擴大擁有範圍的衝動很難駕馭。他們一開始就十分清楚必須為自己和他人營造更廣闊的活動空間。他們要建成真正的共產主義社區。他們要為達努塔、西普里安和孩子們修建一座小磚房,隨後再建一座磚房給旺達和朱利安,免得他們在人家耳朵底下哭哭啼啼,吵吵鬧鬧。他們還要為亞歷山大和巴巴拉住的那間房加一層樓和幾堵牆。當然,在租用的地產上投入更多的資金很不明智,他們要在租用六個月以後才能決定是否購買這片地產。也許,業主現在就很願意把這片地產賣給他們。
在簽字儀式上,里夏德帶來了墨綠色的大理石墨水瓶,這是他的吉祥物。波格丹簽署了購買契約,當著呂德克先生、鎮辦事員,以及皮奧特的老師(從舊金山來的一位清秀的格蕾琴,里夏德顯然愛上了她)的面,將裝有四千美元的信封遞給農場主。隨後,他們回家慶祝。瑪琳娜像尊貴的女王一樣溫柔地望著波格丹。
幾天以後,洛杉磯一家叫斯塔蓬伯克的馬戲團來到村裡,社區的慶祝活動進入高潮。到了下午,關在籠子里和沒有關在籠子里的動物開始在奧林奇街招搖過市:一頭大象背上有一座搖搖晃晃的塔,兩隻熊,一隻滿身疥癬的山獅,一些猴子和鸚鵡。里夏德告訴皮奧特,說山獅並不是真正的獅子,只是一種美洲獅。皮奧特聽了非常失望。「我還以為加利福尼亞有真正的獅子呢。」他撅起嘴說。與自由自在的動物生活在一起的人,對馬戲團可憐巴巴的動物沒有興趣,因為他們認為動物和人在精神上息息相通。不過,印第安人,還有其他所有人,對帳篷里人的表演欣喜若狂:吞火人、用刀變戲法、柔術師、魔術師、小丑山姆大叔、在空中盪鞦韆翻滾的小個子女人。還有一位年輕壯士,膀大腰圓,一頭濃密的黑髮,腿壯得像樹榦,滿臉慍怒。觀眾對他特別感興趣,因為他不僅出生在這個地區,而且在這個地區長大。印第安人並不把他看成是自己人,因為他的母親是卡惠拉女人,後來離開山區,到山腳下一個農場主家裡做洗衣工(在他很小的時候母親就去世了)。他當過牛仔,一度在農場里馴馬。但村民都還記得,他孤苦伶仃,滿腹牢騷,儘管誰也說不出他干過什麼壞事。他真實的名字叫烏瓦卡,他母親死後他的名字也被人遺忘了。村裡人和山腳下的人們都叫他粗脖子。他在兩年以前銷聲匿跡,如今又回來了,比以前高了一個頭,粗壯的脖子上繞著鹿皮製成的繩索,還取了個新的名字,馬戲團的名字:美國大力士扎姆搏。他能夠扛起六個人在馬戲場里走上一圈,一邊肩上站三個人。觀眾中有五六個人自告奮勇要與他格鬥,他可以同時對付任何兩名挑戰者,把他們摔倒在地。在馬戲的最後一場,他站在舞台中央,興高采烈地舉著三十英尺高的杆子,空中仙女瑪蒂爾達是盪鞦韆的高手,她用嘴銜著杆子頂端,保持身體平衡。所有的動物隨著斯塔蓬伯克啪啪的鞭子聲在四周翻騰跳躍。這時,一架汽笛風琴被推進場內,山姆大叔坐在鍵盤邊上,彈出一連串刺耳的汽笛聲,聽起來好像是古老悅耳的「揚基歌」。美國人高呼:「好哇!」德國人高呼:「嗬!」墨西哥人高呼:「喔!」而卡惠拉印第安人則高興得嗷嗷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