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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切磋、切點、切割、茄子。你用不著全念。最關鍵的是茄子。念茄子這個詞口形很漂亮。不過,一開始念切磋、切點、茄子要容易一些。都準備好了嗎?」
「啊,你是要我猜明擺著的事,」瑪琳娜說,「是你的抱負?」
「能有張做姑娘時候的照片,」達努塔說,「真是太好了。」
五月四日。可能會失敗。但我不能失敗。我決不能讓瑪失望。我們需要的大多數東西我們都不能生產,而我們生產的東西大多數又賣不出去。
「先生,什麼事?」
四月七日。瑪提出到美國來的主意已經十八個月了。人們告訴我們,說春雨季節已經過去。在十一月到來以前,天氣一直都很乾燥。每當想起從我手指縫中流失的錢(大部分是我的錢,亞歷山大也有一部分,是他嬸嬸留給他的遺產),一陣陣無法排解的疑惑就會向我襲來。我是惟一關心錢的人,但就教養和秉性而言,我從來都沒有想過會擔心錢的問題。其他人肯定也很擔心,可是不敢流露,似乎一旦流露出擔憂便意味著對我的能力表示懷疑。然而,我們仍有樂觀的理由。我沒有充分意識到釀酒業蕭條的程度,蕭條在前年已經到達低谷。葡萄賣到八美元一噸,有時甚至用來餵豬。現在價格正在上漲,不久會回升到一八七三年的水平,二十五美元一噸。到今年或明年秋天,我們將賺幾千美元。
「俄國土地遼闊,就像美國一樣,對不對?不過我想你們國家肯定也非常有趣。所有那些小國家肯定都值得去看一看,拍一些漂亮的照片。也許有一天我要到歐洲去,我有的是時間。我要像在這裏一樣,趕著馬車到處走走,想停就停,想在哪裡拍照就在哪裡拍照。你們認為人們會笑話我嗎?他們會說,加利福尼亞來的那個老傢伙是誰呀。沒關係,我會瞪他們兩眼,讓他們知趣。」她笑了起來,指著瑪琳娜。「我看見你笑了。」
「修道院里有個老師叫費利西塔修女。我愛她勝過自己的母親,勝過世界上任何人。所以,我訓練自己決不要正視她的臉。因為我不敢抬頭,她以為我害羞,十分虔誠;其實,我有一種難以克制的慾望,一直想親吻她美麗的臉。」
四月三十日。我們的母馬被響尾蛇咬傷,不過它會恢復過來。至於我,我一直有些怨恨。瑪知道我原本不喜歡到這裏來。如今我比瑪更需要這個地方。也許你懷疑自己的誠意,我尖刻地說。沒有智慧,光有誠意有什麼用,她回答,口氣非常溫和、練達。我氣消了一些,但沒有消完。她認為她是在肯定自由和純潔,而不是肯定家室和家務勞動。我想她並不真正需要有一個家。
五月二十日。今晚我什麼也不想寫。
六月六日。再回過頭來看,大家會輕易地說我們註定要失敗,說我們太單純,說我們應該明白:歐洲的知識分子自以為能夠成為探索者,等等。也許,就像人們告訴我們的那樣,在異國他鄉開始新的生活,我們不是第一批,肯定也不是最後一批憧憬美好生活的人。缺少理想主義激|情的人會對我們百般嘲弄。但是,為實現完美的天性而進行嘗試雖敗猶榮。如果缺少了像我們這樣的人,世界將黯然失色。
六月七日。雅各布今天動身去紐約。告別的時候,他送給瑪和我三張畫,他認為這是他到美國以來畫得最好的畫。一張畫的是兩個悲哀的頭像,一個滿臉鬍子的男子和一個年輕的女子:夏洛克和傑西卡。一張是瑪坐著看書的全身像。還有一張畫的是洛斯涅托斯,一位墨西哥婦女,身邊圍著好些嬉戲的孩子,在一排排桉樹之間牽著晾衣繩,她正把牛肉乾掛在繩子上。這些畫非常生動,瑪對雅各布的離開感到萬分沮喪。
四月四日。一線希望,就像一絲慾望。重新開始。為了「能重新開始」,我們得付出多少?五十多年來,歐洲人一直在說,如果不能成功,我們總可以到美國去。門不當戶不對的戀人逃避家庭的反對、藝術家不能贏得觀眾應有的肯定、革命志士對鬥爭徹底失望,他們統統都奔向美國!美國會醫治歐洲人的創傷;要不,美國能讓人忘卻原來的理想,去追求新的慾望。
四月十三日。我決定坦率地和德雷弗斯談一談,就我所知,他是阿納海姆惟一的猶太人。難怪,在村裡他最精明。他說我們的事業要發展,惟一的辦法是開辦自己的釀酒公司。我們必須擴大生產,要不就只有滅亡。
五月八日。瑪告訴我,里夏德問朱利安他和旺達為什麼沒有孩子。照朱利安的說法,似乎是旺達不能生孩子。瑪正在考慮為印第安姑娘創辦一所手工藝學校。
瑪琳娜是從舞台退位的皇后,就熟悉她的人而言,退位的皇后永遠都是他們的皇后。但是,瑪琳娜發誓,在加利福尼亞的這個地方,她決不披露過去的身份。如今她是移民,沒有必要進行解釋。他們來到這裏(他們的服裝、國籍、不熟悉農事)曾引起一些轟動。但是,六個月過去了;六個月在加利福尼亞可以說是相當長的時間;加利福尼亞遼闊富足,變化甚至比美國其他地方還要迅速,他們在這裏定居幾乎被看成是理所當然的事。星期天做彌撒的時候,她和丈夫,以及其他朋友出現在聖博尼費斯教堂,瑪琳娜還能給村民留下的印象,最多莫過於戴了一頂新帽子,顯得雍容華貴。
我們剛到的時候,大多數人都非常失望,因為鄰居都是外國人,而不是真正的美國人。然而,隨著我對村民的了解逐漸增加,我發現鄰居雖然都說德語,但他們確確實實是美國人。歐洲的那些東西,懶惰和保守在這裏行不通。從歐洲來的人似乎比我想像的更容易美國化。可是墨西哥人要變成美國人卻很不容易。新近成為美國公民的貧窮的墨西哥人,始終是地位低下的外國人;而少數富有的墨西哥人則使我想起我們國內的紳士,他們勇敢、傲慢、窮奢極欲、熱情好客、注重禮儀而且懶惰;他們註定要被冷酷實際、專註于工作的美國人淘汰。舊式過時的加利福尼亞已經日薄西山。
五月二十九日。開會決定下一步該怎麼辦。達努塔和西普里安希望堅持下去,雅各布說他願意繼續留下,無論將來結果如何他都要留在美國。巴巴拉收到她母親的來信,說是父親病得很厲害,可能活不長了,她很焦慮。但她和亞歷山大不準備回國,即使他們要回去,趕到華沙時恐怕也來不及了。亞歷山大已經向我們保證,說他對社團的前景表示悲觀,但這並不意味著他後悔加入我們的烏托邦嘗試;我希望能相信他的話。大家同意等到十月,看葡萄能否賣一個好價錢。瑪說她可以重返舞台一段時間,攢一點錢,這樣大家能堅持到農場贏利。
「或者既像哭又像笑。」瑪琳娜說。
「家庭情感?」她拍了拍馬脖子上粗硬的鬃毛說。
里夏德趕緊把茶杯放在毯子上,茶杯燙得他扭歪了臉,直甩手。他看見瑪琳娜仍然端著杯子。
「二十三頁。《小屋》的最後二十三頁。這本小說寫完了。」
「我會告訴你的教父和其他人,告訴他們我們的決定。」
「蠢豬!蠢豬!」他一躍站起來,拿來蜂蜜罐。「讓我給你塗一些蜂蜜?」他看見她眼裡噙著淚花。「哎,瑪琳娜!」他俯身拉起她的手,一邊吹氣,一邊塗上蜂蜜。「是不是好一些?」等他抬起頭,她已擦乾眼淚,目光閃爍。
五月七日。西普里安帶我去見羅倫茨醫生。瘦削、蒼白,炯炯有神的眼睛上面是濃黑的眉毛,一把令人敬畏的鬍子,聲音洪亮有力。典型的宗教派別的領袖。社團中每個成員都叫「上帝園子中的工人」,但是,我看他們每天的工作並不包括農事,農活全由印第安人承擔,這就是他們每天在早晨禱告以後,需要緊張鍛煉幾個小時的原因。我參觀了男人住的房子以及較小的、供小孩住的房子。這些房子和婦女睡覺的房子相同,都呈圓形。夫婦只允許在星期六晚上睡在一起。他們向我解釋伊甸園的飲食原則,並邀請我們就餐,食物是用燕麥、大麥磨成面,再加上果汁,真難吃。
五月十九日。朱利安和旺達準備下月初回波蘭。不久前發生的事太恐怖,所以誰也不敢勸他們留下;老天知道,回到波蘭他們也不可能相處得好些。朱利安將又多了一個理由責怪旺達,即他們離開了朋友,放棄了烏托邦的嘗試,拋棄了美國的生活;還有,她的軟弱讓他丟人現眼。瑪非常傷心,雅各布將搬到他們屋裡去住,里夏德寧願留在穀倉。看起來沒什麼變化,但實際上一切都今非昔比。我能感覺得到,失敗已成定數。
「他說什麼?」瑪琳娜問。
「有什麼事,媽媽?」她坐在對面,開始把沾滿油膩的碟子重疊在一起。「媽媽,遲到了他們會懲罰我!」
「我沒有忘記。」
她站起身。「我們繼續走吧。」

「媽媽,你認為——」
「好極了,小夥子。現在讓爸爸、媽媽,還有朋友們一起念……」伊萊扎·威辛頓審視了一下整個人群。「睜大眼睛,對了。讓我現在看看你們愉快的表情。有這張照片留作紀念,你們將來會感到非常高興。」
「去年夏天這裏逮住過一個盜馬賊。」
照完相,他們請她留下來吃午飯。她說她最高興的時候就是爬上馬車開始新的旅程。「我的靈魂躁動不安。」她說,「調合感光鹽、火棉,準備盤子,取景前集中注意力觀察對象,這些事弄得我煩躁不安。好在每天我都能通過鏡頭看到一些新東西。」她接受了邀請,進屋喝了一杯茶。(「你們沒有威士忌,是吧?你們當然沒有,你們喝伏特加,就像俄國人一樣。」「應該說俄國人像我們一樣,喝伏特加。」西普里安說。)一旦在客廳坐下來,看見沙發旁邊擺放著杯子和威士忌酒瓶,她似乎願意多呆一會,聊聊天。「我特別留心那位夫人,我拍第一張相的時候,她擺出了一副特別優美的姿勢」——瑪琳娜笑了笑——「而且,只要她情願,她總是笑得那麼迷人。當然,很少有人想要一張自己微笑的照片。在傳統的肖像畫大師的作品中,只有小丑和傻瓜才會笑。因為我們極力想讓人銘記自己,希望流芳百世,所以照片應該表現出人的本質,人的本質暗示安寧。」
瑪琳娜,瑪琳娜,這是里夏德信的開頭,他把信塞進她的口袋。昨晚在馬廄里的談話。你會怎樣來看我呢?里夏德失戀了,里夏德是個寫作狂,我用希望來誘惑你吐露心曲,我陷入寫作不能自拔。甚至雅各布都不能成天專心畫畫,他得清除穀倉底層的肥料;而我呢,我關起門來寫作,背上槍騎馬出去溜達(這幾乎不能算我的工作)。你曾建議,說這是為了共同目標而努力的時間,而我卻遊離其外。
保證惟妙惟肖。
我想起一個名叫傑克·古德伊爾的牧場主,你喜歡這個美國名字嗎?我有幾次到山裡旅行,時間較長時就和他呆在一起。他生性不愛動腦筋,生活與魯濱孫非常相仿,隨之養成了一種感人的反省習慣。記得有一次我坐在傑克小屋中光禿禿的地板上休息,夜色已深,我們倆好長時間沒有說話,他剛剛又給火添了一把乾枯的桂樹條。隨即,他打破沉寂,也沒有什麼開場白;他告訴我說有時他似乎覺得有兩個傑克。一個傑克在砍樹、捕獵灰熊、照料蜂房、給小屋換屋頂、把蜜蜂已經跑光的蜂窩搬進屋當凳子坐、煮玉米粥並在裏面加蜂蜜;而另一個傑克,「天哪,」他老是中斷自己的話,「天哪,」另一個傑克什麼也不幹,只是凝視第一個傑克。他非常簡單地告訴我這些。
五月一日。我不能自由自在地追求自己的慾望,原因倒不僅僅是我在縱容其他人的慾望。即使在感受方面,我仍然只是業餘水平,屬於業餘愛好。
照相把每個人帶向未來。到那時候,他們的青春年華將只是一段記憶。瑪琳娜定了幾張照片,一張寄給母親,一張寄給亨利克,還有一張寄給波格丹的姐姐。照片是見證,證明他們確實在美國,確實在勇敢地追求新的生活。對自己而言,照片將是紀念物,將來某一天會讓他們回想起艱難困苦的開端。如果他們的嘗試不能成功(在新的布魯克農場開始六個月之後,社區花掉了一萬五千美元,而且幾乎沒有什麼回報),照片會讓他們回想起他們曾為之奮鬥的事業。
「你照過很多相,頗有經驗,對嗎?」
夜幕降臨,他們在山巒遠遠的另一頭安營紮寨。薩爾瓦多憂心忡忡地用盤子給他們端來鹹豬肉和麵包,找出一些理由,再一次用西班牙語喃喃地道歉。「原諒我,夫人,非常非常對不起,原諒我。」他說。「現在不燙了,夫人,現在已經涼了。」里夏德給她翻譯。
「要我說,還是趕蒼蠅甜點好吃。」旺達說。
「我從來就雄心勃勃。按傅立葉先生的觀點,如果我還敢提他的名字的話,抱負只是四種有影響的情感之一。不,瑪琳娜,不是抱負。」
五月十一日。在我們以前就有人曾失敗九*九*藏*書過,包括布魯克林農場。在得克薩斯州,卡利克斯特·沃爾斯基就在聯邦中創建過傅立葉殖民地。這些我們都聽說過。的確,在我們制定移民計劃的時候,我讀過沃爾斯基的書,他對烏托邦嘗試的描述充滿了悔恨。他的書在他和朋友們回到波蘭以後出版。即使現在我仍然認為,雖然美國的其他社團按傅立葉的思想沒有成功,合作社區沒有能堅持下去,我們也不應因此而泄氣。只要謹慎行事,我們不會失敗。正如我們不能因朱利安和旺達的痛苦而對婚姻喪失信心。我們有理由這樣說,我的婚姻跟其他人不一樣。
「噢,天哪!你們都從波蘭來?」
「隨後鎖定面部的肌肉,保持笑容,因為照相機幾乎不能像那樣照相,」她彈了一個響指,「所以照片上的表情肯定會顯得矯揉造作,甚至更糟。底片衝出來以後,攝影師會發現照片上的人看起來不是在笑,而是要哭。」
她示意他在餐桌旁坐下。
「你叫我皮奧特,我不會答應,也不會聽!」他跑進廚房,撲在阿涅拉懷裡,號啕大哭。
「你覺得婚姻十分單純。」
五月二十五日。別等待,轉眼已是日薄西山。(我在某個地方看見過這樣的警句。)謹慎的人要學會放棄,否則就會落得被人拋棄。聰明的人善於爭取最後的勝利。
六月十二日。今天下午,瑪、里夏德和我騎馬到阿納海姆碼頭,在碼頭一家餐館吃飯,吃剛剛捕獲的比目魚,觀看海上日落。夕陽如畫,我們的精神為之一爽,似乎得到凈化,就像我們剛到達這裏的時候,陶醉於欣喜之中。在出發前夕,我們像初來乍到一樣。或者說像即將動身的旅行者。太平洋顯得毫無變化,那麼遼闊,那麼無動於衷,似乎誰也不能再往前邁出一步,似乎只能後退,只能折回腳步。不過,這當然只是幻覺。
「如果有助手跟你一道,」里夏德說,「你肯定會安全得多。」
「你覺得幸福嗎,瑪琳娜?」他溫柔地問。
他們朝東,朝大山前進;馬兒穿過阿納海姆季節河,河床寬闊,布滿沙石。里夏德曾苦苦懇求,現在瑪琳娜竟同意和他遠足,他感到太驚奇了。如今他也要讓瑪琳娜吃驚:他要向她表明,他不會認為瑪琳娜同意前往就意味著她會同意做出更多的讓步。獵人最大的美德在於耐心,他不會逼迫自己追求的目標。他也不會對正在觀察的獵物指指點點。靜靜觀察的好處在於,獵物會自動闖入你的視野,他似乎認為瑪琳娜自己不能看見成群的安哥拉山羊、棲息在仙人掌上的雄野雞、山丘上的羚羊,以及成群在頭上盤旋的玫瑰色斑鳩。他為自己口若懸河感到羞愧。他能說會道,滔滔不絕,可以把什麼都說得天花亂墜。但他沒有必要說話。
攝影藝術家
「就在這裏?」
「因為我不會讓你忘記!」
四月十七日。我三十五年前出生,這樣我的生日聽起來就帶美國味。按照我們波蘭的習慣,我們以聖徒的名字命名,並以這位聖徒的紀念日作為生日紀念日。在這裏這簡直不可想像。之所以如此,倒不僅僅因為美國不是天主教國家,不按宗教日曆行事;宗教日曆銘記了最古老的歷史傳統。在美國,最重要的是個人的日曆,個人的人生道路。我的生日,我的生活,我的幸福。
六月一日。今天早上我們到車站為朱利安和旺達送行。他們明天在舊金山登上遠洋快輪。船十天以後離開紐約駛往不來梅港。
「切磋、切點、切割、茄子,」皮奧特喊道,「切磋、切點、茄子——」
「別吵了,朋友們,」雅各布說,「就像人們在羅馬說的,自己生活也讓人家生活。」
「這麼說我永遠也沒法把你摟在懷裡?永遠都不行?」
五月十三日。波蘭到處都是紀念碑。我們紀念過去,因為過去代表命運。我們是天生的悲觀主義者,堅信曾經發生過的將來還會發生。也許樂觀主義的定義就是否定過去具有的力量。在美國,過去並不重要。在美國,現在並不是對過去的進一步肯定,而是取消和代替過去。對過去任何形式的依戀都十分淡薄,這可能是美國人最突出的特徵。這使美國人顯得膚淺單薄,但這也使他們強健有力,充滿自信。他們不會因任何事情而氣餒。
五月十八日。朱利安和旺達不再來跟大家一起吃飯,瑪讓阿涅拉把飯送到他們的房間。今天晚上我們去看他們,旺達說她有些神經質,可能是勞動太累的緣故;朱利安也贊成,說她一直過於勞累。
食物是加強同伴聯繫的紐帶,達努塔和西普里安在飲食上另起爐灶,給人的感覺是在破壞社區不成文的契約。
波蘭定居者對這樣一個獨立的美國女性感到著迷。但是,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她卸下一個又一個的箱子,裏面裝著易碎的玻璃盤,裝著化學原料的袋子、瓶子,摺疊起來的三腳架,還有她所謂的「寶貝」,即費城的照相機箱。她支起深色的帳篷,把鹽、感光乳劑放在帳篷里,安頓好清洗感光碟和顯影盤的水槽,打開三腳架裝好照相機。除了讓人取水裝滿水槽,好清洗五乘八英寸見方的玻璃盤之外,她什麼事也不讓男人幫忙。朱利安告訴她,到美國當農民以前,他在波蘭是化學教師。她聽了臉上露出喜色。「啊,對了,」威辛頓夫人說,「照相就是化學,沒別的,是不是?」她將感光鹽塗在一張玻璃上,然後覆蓋一層火棉,邀請朱利安窺探狹小黑暗的帳篷內部。作為回報,朱利安向她提出一些頗有見地的問題,如為什麼火棉比塗在玻璃上的白阮更好些,並恭敬地表示擔憂,說火棉的主要成分是硝酸鹽纖維素,很容易爆炸。(「不錯,我們又把它叫做槍棉。」她興緻勃勃地說。)雅各布透露他不僅是農民,而且也是畫家;因此也被邀請加入。「照相當然也是繪畫,」她說,「用光線進行繪畫。」她告訴雅各布,她有一對莫里森鏡頭,照出的相片比任何畫家筆下的畫都要逼真。
拍照時不可能有真誠的感覺。一旦改名換姓,你和原來的自我就不可能有完全一樣的感覺。
當你收到這張照片的時候,你在嘆息嗎,亨利克?我看見你把照片裝進精美的胡桃木相框,就掛在診所的桌子上方。在你用放大鏡審視我們的面部表情和古怪的服裝——你肯定這樣做過——的時候,你是否想像過你也在照片裏面,哪怕就一閃念?你是不是在後悔沒有和我們一起到美國來?如果你在美國,此刻的太陽已經把你身上的憂鬱完全驅散。你仍有可能成為我們當中的一員,親愛的朋友。來吧!在同一封信的後面:不,我在加利福尼亞從來沒有頭疼過。感覺舒暢,完完全全地感覺舒暢,這使情況發生了多麼大的變化。但是,每個人的感覺都不一樣。我還沒有告訴你,我們當中有些人已經有了新的名字!皮奧特只有叫他彼得他才會答應,本地人稱波格丹為鮑勃丹,里夏德放棄了原來的名字,改為理查德,雅各布想試一試,把名字改成傑克。大家的日子都過得紅紅火火,但變化最大的莫過於我的寶貝兒子。他成了全新的皮奧特,現在叫彼得,僅此而已。他完全變了個人。高了,結實了,也勇敢多了。他結交了好些朋友。他可以像印第安人和墨西哥人一樣,騎馬不用馬鞍。他正在跟村裡一位年輕的女士學鋼琴。亨利克,你肯定認不出他來了!也許,我們都應該改改名字!
「讓我來,」里夏德說,「穀倉里就有需要的東西。」
「喔,婚姻一點不單純!波格丹不單純。我覺得波格丹夠複雜的了。」他們沉默不語,坐了一會。
四月十四日。被囚禁的慾望,高度緊張,生怕到了國外會被釋放出來。該死的慾望。不過,我一方面強烈地被這些男孩吸引,另一方面又全身心地愛瑪,這並不奇怪。我始終愛她。
但是達努塔和西普里安並不在乎自己受到譏諷,他們繼續強迫其他人接受他們那套新的食物限制。達努塔教阿涅拉如何做甜點,即一種用麵粉、水加草莓醬做成的羹;瑪琳娜肯定那種方法是從伊甸園學來的。
「味道不錯,是吧?」達努塔問。
「非常正確。但是狗的笑意味著什麼呢?它感到高興?或者只是想討好主人?狗可能是在裝模作樣。」
三月二十八日。瑪仍然把彼得當孩子。演員都是任性的母親,既管得太嚴,又縱容溺愛。如今要他學鋼琴。應該鼓勵他學工程。這孩子已經神經過敏。除非他有鋼琴鑒賞的潛力,否則熱衷於音樂只會強化孩子病態的傾向,變得更加女人氣。也許,一旦知道彼得的鋼琴老師、鎮上職員賴澤先生的漂亮女兒已經成為里夏德不負責任的性|愛對象,瑪對鋼琴課的熱情就會減退。
這匹馬三歲,有灰色斑紋,又高又壯,就像大多數的墨西哥野馬一樣,脾氣暴躁。里夏德不聽鄰居的忠告,不願修剪長長的鬃毛和馬蹄上濃密的叢毛:他想馴服一匹野馬。最開始,里夏德幾乎要用套索把它勒死才能控制它,但是,經過一個月的耐心鬥爭,馬學會在餵食時忍受他的撫摩,然後是清洗,梳毛,最後變成了一個最聽話、最英勇的夥伴。里夏德說服瑪琳娜,請她到馬廄來,觀看他給馬裝上馬鞍,在毛髮粗濃的馬嘴上套上籠頭。他給馬取了個名字,叫迭戈。
攝影師將相機安放在房子後面繁茂的橡樹旁邊。
「啊,不,哎呀,」西普里安模仿老女人的聲音,拉長了鼻音說,「我可不喜歡照相時故作姿態,我一刻也靜不下來。」
里夏德搖搖頭,用西班牙語回答:「我不想聽。」
四月二十五日。這裏的葡萄長得都像灌木,這似乎帶有一點美國特色。本地人認為這樣的葡萄效益最好,不用勞神費力搭架子什麼的。而我想到的只是這些葡萄沒有相互支撐,沒有攀附,沒有滲透。每株葡萄藤都自立自強,拚命地長啊,長啊,要超過周圍其他的葡萄。
瑪琳娜點點頭,面帶微笑。「我沒有把握是不是愛你。」
「這麼說你認為我愛慕的僅僅是女演員。」
價格公道,歡迎垂詢。
接近晌午,他們在聖貝納迪諾斯一道高高的山脊上停下來。薩爾瓦多指著幽谷邊上一棵巨大的黑橡樹,用西班牙語大聲對里夏德嚷嚷。
五月三十日。下午華氏九十七度。我不想找借口放棄我們在這裏的生活,催逼瑪重返舞台。我們把在這裏的生活稱為嘗試,稱為兩種生活之間的間歇。後來我想:她的確想重返舞台。
四月十八日。兩個印第安小孩玩跳蛙遊戲。一個長著黑色的頭髮,像馬的鬃毛,牙齒像被銼平了似的。氣溫華氏九十七度。夏天還沒有到。我該找一本養豬的書。再找一本養蜂和釀造蜂蜜酒的書。跟村民交談我發現,養豬和養蜂勞動量都不大,效益卻最好。蜂蜜酒在本地很受歡迎,但他們釀造的方法不對。朱利安和我做了一些蜂蜜酒,似乎很不錯。不管怎麼說,有合適的配方總不是壞事。
「後來把他怎樣了?」
瑪琳娜笑起來。
四月三日。今天下午我和里夏德一道騎馬到聖安娜山腳下的印第安人的定居點去。一群群骨瘦如柴的小孩從棚屋和幾間灰色的土磚草屋中跑出來,給人悲慘貧困的印象。一位長者叫幾個婦女為我們端來橡子粥和用橡子面做成的黑麵包。甜點是「土納」,即仙人球紅色的果子,飲料是石蘭酒。在返回的路上,里夏德和我爭論,印第安人對疼痛十分麻木,這是不是印第安人比較低級的證據。我認為,從人種和文化上來看,人越敏感就越高級。他指責我說,這是最愚昧的偏見。我肯定,他心裏在說,登博夫斯基家族的人就會那麼想。儘管如此,我還是喜歡里夏德。他很聰明,天性敦厚醇和。我感到非常幸運的是,他不能給予瑪需要的忠實,他常常與彼得的老師,芙魯蘭·賴澤小姐調情,他甚至沒有察覺到瑪對這件事十分在乎。
「我九歲的時候,父親剛剛去世。」她放下茶杯,戰慄了一下,「我被寄放到修道院,在修道院呆了一年。」
「里夏德,里夏德,別煩人了。別老是問是不是高興到這裏來,是不是高興和你在一起。我挺高興。」
三月二十六日。我一直擔心自己與眾不同,顯得特別突出。我良心感到不安,但我沒有做什麼難以容忍的事。我只不過有些固執,心不在焉。只有在劇場里我才會自由自在地關注周圍的事物。在和其他演員一道看戲的時候,我發覺內心有一種近乎神秘的意識狀態。我想我永遠也不會結婚。我愛,但我不願意誘惑。但對於瑪,一切都是可能的;她讓我如痴如狂。她需要我。我的感情像文火突然變成了烈焰。我自問,愛情能否建立在崇拜之上?完全可能,我心裏回答。
瑪琳娜伸過手去,將皮奧特拉到自己身邊。
「現在?我會讓你失望的。我在想我的兒子。」
四月二十三日。今天晚上他們回來了。瑪興高采烈,滔滔不絕地講述一路上的所見所聞。她受了傷,而且傷得不輕;罪魁禍首不是野獸,而是一杯滾燙的茶。她右手整個手掌全是化膿的水皰。我想她沒有發現自己已經愛上里夏德了。但是,即使他們之間心有靈犀九九藏書,我又怎麼會知道呢?我娶了個演員做妻子。
三月二十五日。一個巡迴攝影師用一塊濕漉漉的玻璃在房子旁邊給我們拍照,留下了永恆的紀念。她是個上了年紀的婦女,特別滑稽。瑪喜歡她。對我們社團來說,這是個愉快的時刻;但對瑪卻不然,似乎是不祥之兆。或者說意味著後悔;想法擁有一張我們今天的真實形象,這似乎意味著我們開始接受社團最終失敗的命運。
他心花怒放,覺得無比幸福。
里夏德覺得胸口像是被刺了一刀。他伸手去端杯子,還是燙得受不了,他又趕緊放下。「瑪琳娜,放下手中的杯子!」
四月八日。夢見舊金山。他的手扶住馬鞍鐵的前橋。愛美是人的天性。瑪又是那麼美麗。
「我喜歡她,」瑪琳娜說,「她很有勇氣。」
「瑪琳娜,讓我看看你的手。」
五月三日。雅各布對我一一講述了美國人對印第安人犯下的罪行。似乎在淘金熱以後,印第安人實際上就成了奴隸,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大約五年以前。從他的言談來看,似乎在我們當中他是惟一有良知的人。
「當然,或許她是個挺不錯的攝影師。」里夏德勉強承認。
瑪琳娜和波格丹一點也不喜歡這種嘗試理想生活的方式。但是,伊甸園社團高度重視身體健康的做法,至少對這個非教條主義的團體中的兩個人頗有些吸引力。達努塔和西普里安在伊甸園社團到來之前已經戒葷,最近他們又要求單獨做飯,菜里不加鹽,而且將磨碎的蘋果、切碎的杏仁、搗爛的葡萄乾用碗盛在一邊,每次吃飯的時候都吃一點。而其他人仍堅持要吃油膩的燉菜和多油的烘烤食物,即使影響消化也在所不惜。
「你現在在想什麼?」他溫柔地問。
薩爾瓦多把盛滿干餅和牛肉乾的碟子遞給他們,又把盛滿加蜜日本茶的杯子端給他們。
他們將來會感到非常高興。這是三月一個炎熱的下午,陽光耀眼,照片將為過去的時光留下深棕色典雅的記憶。這就是在那個時候我們的形象。年輕,看起來多麼單純。那麼特別。瑪琳娜身著西部拓荒者的服裝,一件深色的印花布外衣和長長的罩裙,頭髮從正中分開,挽成髮髻緊緊地攏在腦後,讓人幾乎都認不出來。波格丹穿著整潔寬鬆的燈心絨外套,下面是毛料褲子,褲腿塞在嶄新的高筒靴內。皮奧特穿著格子花呢襯衫和粗斜紋布短褲,金黃色的頭髮一直剪到耳際,梳向一邊,就像個地道的美國小男孩。看,里夏德戴著墨西哥寬邊帽!「紅色短褲。」將來,里夏德會用手指撫摩著照片,回顧自己褪色的目光,對妻子(他第二個妻子)說:「有風紀扣帶風帽的法蘭絨襯衫,那可是我最喜歡的。猜猜一共花了多少錢?就一美元!」阿涅拉將回憶起穿上帶兜的白色圍裙時興奮得發抖的感覺,那是一周前瑪琳娜給她買的。

「那就是小看我,我肯定。瑪琳娜,你難道不知道我真心愛你嗎?」
四月二十六日。如果能找到一本好書,告訴我如何把葡萄加工成葡萄乾,我願意花幾千美元來試一試。今天下午朱利安和我參觀了村裡兩家葡萄烘乾房,條件都很糟糕。但是與釀酒相比,本地的葡萄更適合做葡萄乾;而且葡萄乾也更好賣。加德納告訴我說,他二十英畝土地生產的葡萄乾就賣了八千美元。雅辛托棕色的眼睛閃閃發光。
六月十三日。瑪並不是渴望嶄新的生活,她需要新的自我。我們的社團是她獲得自我的形式;如今,她一心一意要重返舞台。她說,她要向世人表明她在美國觀眾面前同樣會取得成功,在此之前她不會考慮返回波蘭。她還激我,要我列舉出橫亘在她和美國演員之間所有的障礙。
兩個傑克。兩個裡夏德。兩個波格丹。我一點也不懷疑。而且我肯定還有兩個瑪琳娜。告訴我,說你沒有感覺到是在演戲。告訴我,說不存在一個瑪琳娜和面做麵包,在院子中用圓木盆洗衣,給菜地鋤草;而另一個瑪琳娜亭亭玉立,在一旁驚奇和懷疑地凝視著她自己。告訴我吧。我不會相信的。
「你真有洞察力,威辛頓夫人。常到劇院去嗎?」
皮奧特改名為彼得以後不久,他有了自己的卧室。他們請印第安人修建了兩棟房子,西普里安、達努塔和他們的孩子,以及巴巴拉和亞歷山大現在都有了自己單獨的住所。每對夫婦都有自己的壁爐,朱利安利用剩下的磚塊修建了一個室外火爐。但是大家仍舊在瑪琳娜和波格丹的餐廳或院子里的長桌子上就餐。他們是最溫和的共產主義社會的成員,朋友們很快放棄了傅立葉取消婚姻的主張。亞歷山大的婚姻生活相當美滿,他認為取消婚姻是獨身主義者枯燥無味的夢想。但是,大家同意維持大家庭的情感並不一定要勉強堅持在一起進餐。各自的興趣不同,所乾的活不一樣,在幹完活以後他們需要聚在一起:就像有教養的波蘭人世世代代留下的傳統。他們習慣於促膝交談,直至深夜;他們無視農場的作息時間,哪怕影響第二天勞動的精力也在所不惜。
他們已經不是新來乍到,幾乎可以算老住戶了。如今不僅用美國名字的家庭越來越多——那些英國來的自耕農,甚至還有中國人;中國人給人洗衣,在田裡干農活。二月份,在阿納海姆的北方,一個有一百英畝土地的農場上遷來一個團體,有二十七個成年人和十九個兒童,他們自稱為伊甸園社團。村裡有人傳言,他們有古怪的睡覺安排和奇特的集體運動方式,食物單調得令人厭惡。似乎這些新穎的脅迫手段,目的是為了追求神聖與健康。他們修建的房屋呈圓形,據說這樣可以改善空氣循環。由於圓是最完美的形狀,健康也因此可以臻於完美,這是身體和靈魂惟一可以達到的完美狀態。他們不僅禁止喝酒抽煙,而且禁止吃肉,禁止用火加工食物以及伊甸園沒有嘗試過的任何東西。他們的領袖羅倫茨鼓吹,人類之所以淪落到今天這個地步,不是因為別的,完全是因為我們偏離了祖先健康的生活方式。有些村民以種種理由闖入過他們的地界,他們回來后說,這群亞當和夏娃,你知道這指的是誰,感到非常沮喪,原因是他們從來沒遇見一個赤身裸體的人。
「我也這樣想。在我打開鏡頭蓋以前,你將眉毛稍稍彎起,使你橢圓形的臉頰顯得略長。我喜歡像你這樣的人,清楚自己的一舉一動。你曾經上過舞台?」
薩爾瓦多在胸前畫了個十字,跳下馬,將馬系在樹上,開始揀灌木枝生火。
顯然,我天生不適合當農民。你就打算當個農民,瑪琳娜?成為物質主義者,成天耕地、賺錢,沒有個完?我們當中有誰真想當農民?波格丹表情豐富的臉上常常帶著嘲弄的微笑;我承認,每當我看見他播種玉米或給葡萄剪枝的時候我都感到難受:勞作讓他嚴厲地皺起眉頭。你站在旁邊悶悶不樂,在加利福尼亞的炎炎烈日之下像個透明閃爍的斑點。難道真像俄國作家宣稱的那樣,我們的靈魂會通過體力勞動而得到凈化?我們原以為是在選擇自由、閑適和自我修養。結果,我們一天又一天地忙於周而復始的農活而無法擺脫。而且將永遠沒有盡頭,瑪琳娜。即使將來生活變得沒那麼嚴峻,農場有了贏利,我們可以僱用本地勞工來干大多數的農活,難道這就是我們希望的生活?因為我們嚮往的不是休息,瑪琳娜。你真的希望休息嗎?
「聽話。」
五月十二日。也許我們的嘗試過於波蘭化。我了解國外富有同情心的人對波蘭人悲慘命運的看法。他們說我們缺少政治智慧,你看看我們舉行的起義,每次起義都沒有成功的可能。我們容易上當受騙,拿破崙就輕而易舉地讓我們相信,我們民族的軍團必須為他流血犧牲,他在我們鼻子面前揮舞白鷹,在一八一二年我們就奔向俄羅斯,我的爺爺就一馬當先。我們易於衝動,太孩子氣,力不從心;在工業化和軍事化的時代,所有的民族都將為生存進行偉大的鬥爭,而我們的民族性格確實與嚴格管理、處世精明、組織嚴密、中庸適度以及其他必要的素質格格不入。我們隨時會表現出英勇豪放,每個人都勇敢無畏;但是我們以自己品格高尚而自負。他們對波蘭人最激烈的指責是:這個民族是一群政治上的業餘愛好者。
「不行,要遲到了!」
「我倒想看看她的出生證明,」朱利安說,「我根本就不相信她的話。誰也活不了那麼長。」
我在木蘭樹陰下夢見你。
「在這段時間里,有沒有人向你們提起過一個了不起的女人,叫尤拉利亞·佩雷斯·德吉倫?誰都聽說過她。沒有聽說過?她曾經擁有現在叫帕薩迪納的那片土地,不過她倒不是因此而出名。她之所以出名是因為在去年十二月人們為她慶祝了一百四十一歲生日。不錯。她回到聖加布里埃爾峽谷和曾孫生活在一起,她的兒女、孫子孫女早已去世,一七三五年出生的人還可能指望什麼呢?她出生在聖加布里埃爾峽谷,一百二十五年前她還是個姑娘的時候,她就在教堂慈善機構里幫忙,如今她又回到那裡,繼續慈善工作。上個月,在慈善機構的花園裡我給她照了一張精美的照片。你能想像出她的模樣嗎?瘦小、駝背、牙齒已經掉光、臉上布滿皺紋、幾乎禿頂。像她那樣的年紀,人們會認為她早已是墳地里的一堆荒草。但是,她像牛犢一樣動個不停,甚至還不知道照相應該做出莊重的表情。我情不自禁給她拍了一張相,拍下她善良的微笑。」

「留下你的玉照,轉眼人老珠黃。」
三月三十一日。我盡量不發脾氣。瑪不會想到我對她有什麼批評意見。她把我看成一面鏡子,她看到的全是對她的愛慕。也許她對理想婚姻的觀點就是如此,女演員對理想婚姻的觀點。但是,我心裏清楚,正是由於我感情混亂我才適合做她的丈夫。只有我記下她不審慎的舉動;只有我清楚她的弱點,她的沮喪;只有我知道她真不願意被人左右。
瑪琳娜,跟我一道騎馬……
五月六日。旺達看起來不舒服,晚飯時早早地離開了餐桌。朱利安說她有些發燒。我們都很擔憂。達努塔提議改變一下飲食習慣,這或許有作用。她提醒大家說,她的一個小姑娘生病後,她只是餵給她一些水果和谷芽,兩天以後燒就全退了。
五月二十四日。和亞歷山大一起放倒穀倉旁邊的一棵枯樹。在拉鋸的時候,我失去平衡,鋸刃被弄彎。在美國,很難想像失敗了還有什麼尊嚴可言。
「是一種你還沒有提到的情感。」他大胆地補充說,「或者說,是一種你已經忘卻的情感。」
五月九日。到阿納海姆定居的人是想生活得比舊金山更好。我們在這裏定居則純屬偶然,而我們的生活比在波蘭更差。如果最終失敗了,原因不是烏托邦計劃太不現實,而是我們拋棄了太多令人愉快的東西。我們要創造生活,而不是維持生計;掙錢不是、而且永遠也不可能是我們的主要動機。如果我們接受失敗,鄰居會說我們懶散,種下莊稼以後,我們就坐在門廊上,或躺在吊床里,等莊稼自生自滅。一想到這裏我就感到惱怒。這不是事實。實際上我們比他們更加努力。但是我們無法專註於農事。我們缺少他們視其為當然的常識。
「皮奧特,我們不再討論這個問題。」
四月二十八日。在波蘭我想我會安貧知命;但在美國,人能夠和命運抗爭。
「已經六個月了。」波格丹說。
四月二十九日。半夜裡我們感到床在地板上移動,把我們驚醒了。這是我們生平第一次感受到地震,村民們說這不過是一次「輕微」的地震,輕微的地震在南加利福尼亞顯然經常發生。瑪和彼得都說很好玩,瑪聲稱她在夢中已經得到警告。她剛一醒過來就好像聽見聖瑪麗教堂的塔樓上吹響的喇叭聲!彼得現在天天盼望再來一次更劇烈的地震,就像二十年前阿納海姆的殖民者還沒到來以前那次地震一樣厲害。
「是這樣的,什麼樣的人都想到美國來,真是有意思。我是說,我從來沒想過到波蘭去,波蘭離俄國很近,是吧?」
四月十五日。一種解決辦法是種植其他種類的葡萄。西班牙人的前輩在建立傳教機構時帶來一個品種的葡萄,現在卻生產出各種各樣的酒。利口酒、白蘭地、當歸酒、發泡當歸酒、紅葡萄酒、雪利酒和其他甜酒,儘管品質不一,但都還可以。這裏陽光燦爛,克利奧拉葡萄粒粒飽滿,糖分充足。這裏的干白酒(不帶果味)、雷司令干白葡萄酒和紅葡萄酒,雖含酸太低,平淡無味,但喝的人不少。本地公司生產的酒不僅在加利福尼亞銷售,而且越來越多地銷往東海岸,甚至出口歐洲。只要有美國卓越的標準,酒完全可能成為代表美九*九*藏*書國特色的東西,就像一旦有了美國人幸福的標準,幸福就註定要帶有美國特色。
「你現在不想上學了?」她輕輕地問。
他們遠遠沒有達到自己的理想,將精神追求和體力勞動完美地結合起來。但是,至少現在主要的房子里有了圖書室(箱子里剩下的那些書已經拿出來,擺放在新的書櫥里);還有一台像樣的鋼琴,上面有琴蓋,下面是黃銅的腿,瑪琳娜從舊金山定的貨(花了一大筆錢,七百美元)。音樂是最能表現懷舊情緒的。晚飯以後,他們開始在一起從事音樂創作。這時他們才意識到自己是多麼懷念故土。他們渴望音樂,渴望波蘭作曲家創作的音樂,如庫爾平斯基的歌曲,奧金斯基的華爾茲,特別是肖邦質樸的表現藝術。然而,在這個邊區村落,在空曠壯觀的美國邊緣,這些樂曲給人完全不同的感受。肖邦的波洛奈茲舞曲和瑪祖卡舞曲享譽世界,是波蘭爭取獨立鬥爭的音樂象徵,如今似乎成為他們哀怨愛國熱情的自然流露。他的小夜曲活潑暢快,一瀉千里,如今似乎也因流亡的悲傷和鄉愁而變得深沉凝重。
他們總算集中了大家的力量、聰明才智、願望以及並非十分嚴格的聯合觀念,各盡所能。他們堅信,波格丹堅信,農場很快就會贏利這個想法並非沒有道理。在最初幾個月的確非常艱難,但他們沒有放棄;如今,原來讓人望而生畏的工作,從擠奶到照料葡萄園,都已經習以為常。沉睡的葡萄開始出現生機,他們翻了土,好讓根部得到更多的空氣。去年秋天他們到得太晚,他們的產品只找到一個買主,葡萄也只賣了二百多美元;但他們完全有理由相信今年收成會更好。由於不諳農事,缺少刺|激,他們竟逐漸喜歡閑散緩慢的農事周期。
薩爾瓦多已經點起了火,拿出馬口鐵器皿:燉鍋、水壺、盤子、杯子,準備稍微吃點東西。
在自己社區照一張相,這是瑪琳娜的主意。她在《阿納海姆周報》上看到這樣的廣告:
「能不能找一些箱子,讓後排的人都站在箱子上?」
像我們這種人不應該到美國來定居,特別不應該到村莊定居;我敢保證,美國的村莊都和阿納海姆一樣平庸。而且,我們也不應該到紐約或舊金山定居:歐洲任何一座中等城市都比美國的城市漂亮,更加文明。不,人必須跟上潮流,享受這個國家能夠提供的最好的東西。就像這裏的獵人一樣,打獵遠遠不只是消遣,而是必須,是實際生活和精神追求的需要,是對自由獨特的體驗。在這個地方,所謂的文明被分割殆盡,成為私有財產,而在文明邊緣之外的那些領域,則只有身懷絕技的獵人才能光顧。其範圍開始於這條河的對面。過了河,動物都大得出奇,超乎你的想像:鹿比波蘭的大一倍,美國灰熊比歐洲任何種類的熊都要大,都要壯,都要兇猛。而天空呢,瑪琳娜,天比我們峽谷的天更黑,夜空中星星也更多。連夢幻都比實際生活大一倍。喔,我不想隱瞞,我喝過印第安人用曼陀羅製成的酒,他們通常在神聖的儀式上才飲用這種酒。其實,要沉醉於狂飲狂歡的狀態並不一定需要藥物。有一天,我和相貌醜陋的印第安同伴一道去打獵,晚上我們切開獵物,斜躺在篝火旁邊,津津有味地品嘗一塊塊鮮紅的肉,熱氣騰騰;我忽然感覺和世間的萬物融合為一體,成為原始野蠻的整體。後來,我感覺心滿意足,像著了魔似的鑽進帳篷。帳篷是掛在矮樹枝上的帆布,裏面的空間只能容納一個人(可能也能睡兩個人)。我獨自躺下(哎),就像鴉片癮發作,不一會兒就進入了夢鄉。
「都從波蘭來。」雅各布說。
我只好哭著又進入夢鄉。
五月二十七日。與達努塔和西普里安爭論。伊甸園的小姑娘被村當局監管,羅倫茨被正式指控有危害兒童生命罪。下個月他將出庭受審。達努塔和西普里安向我們保證,法庭將證明他無罪。今晚瑪特別可愛。現在就上床睡覺。
五月三十一日。我認為,撤消了對羅倫茨的指控並不能說明問題,伊甸園社團顯然出了一大筆錢作為新學校的建設基金。看見多洛求在村裡一家商店的櫥窗外,羡慕地望著裏面的一頂草帽。他說他有十五美分,帽子要「兩個彼特」。他說兩個彼特是當地的俚語,相當於二十五美分。他要我給他買那頂草帽;羞愧的感覺。
精益求精的玻璃干板照相和達蓋爾銀板照相!
四月十六日。我們到這裏來是不是太愚蠢了?不排除這種可能性。我是不是個傻瓜?我是不是個溫順殷勤的丈夫,別的男子向你的妻子調情你卻佯裝視而不見?但是,她不會離開我跟他走。里夏德配不上她。我才不是傻瓜。
他說明了來意。她對他解釋說,在屋裡等客人上門太無聊。「我靠陽光生活,我為陽光而活。」她同意第二天將流動照相室搬到農場來。
「簡直太可怕了。」波格丹用法語說。
四月一日。在田野里勞動一天,我充滿了希望。上個月嫁接的幼苗大部分已經成活;葡萄開始開花,在葡萄葉的呵護之下已經長出小葡萄。沙地確實能夠結出果實。我們的工作更加熟練。拉蒙,十七歲。在這裏我的感覺更加靈敏。我沒法控制自己的感受。我不能控制肌肉和內心的反應。但我能控制我的行為。我決不背叛瑪。
四月十九日。我很晚才進入她的生活,想要改造她純屬想入非非。我沒有改變她的願望。我就愛她本來的樣子。我是理想的第二任丈夫。作為一個偉大的女演員的丈夫,我知道如何扮演好自己的角色。我希望她視我為當然,如今我發現我也視她為當然。但是,我從來都不了解她內心深處最隱秘的情感。奇怪的是,我竟非常自信瑪不會離開我。
「你見過這樣的人嗎?」里夏德問,「只有在美國你才能看見這種女人,認為男人女人竟沒什麼區別,一輩子都在發號施令。她就是個男人!薑黃色的頭髮,男人戴的帽子,皮套中的手槍,一清早就喝威士忌,吵吵嚷嚷,說東道西。妙極了,簡直妙極了!」
「就你一個人?」巴巴拉問道。
如果你願意,我會把你介紹給我的狩獵夥伴。一旦你遇見這些獵人,你肯定不會失望。他們瀕臨險境,但從不平庸地尋歡作樂,因而培養出不同尋常的孤獨性格。他們不會讓你聯想到扎科帕內的牧羊人;扎科帕內的牧羊人雖成年累月孤零零地生活在巍峨的塔特拉山中,但他們始終有一種安全感,因為那是他們祖先、他們家族生活的地方,而且有自己的宗教信仰。美國人則不斷把一切拋在身後。因此,他們的靈魂留下的空虛也令他們自己感到驚異。
四月十二日。我想我從來沒有現在這樣健康,這樣心情舒暢,這樣單純愜意;今天上午十點,氣溫是華氏八十五度,用草叉將一叉一叉的乾草叉下來喂馬。下午看帕斯特寫的《葡萄研究》。
瑪琳娜派里夏德到村裡拜訪威辛頓夫人,詢問她是否可以到村子外面來,給十四個人照張相,其中有三個是孩子。里夏德趁機和那位小學老師親熱了個把鐘頭,然後才漫步到了旅館。旅館入口處有一輛馬車,馬車上的招牌畫的是安放在三腳架上的照相機,車上坐著一個上了年紀的結實女人,頭戴寬邊牛仔帽,身穿寬鬆的羊駝呢外套。
四月五日。斯塔舍克,喬澤克。送給我羽毛的牧童。巴奇爾達太太的孫子。我從沒想到加利福尼亞會成為充滿誘惑的新舞台。我的確以為,我已將心底的焦慮留在不幸的祖國。相反,我的軟弱已經趕在前頭。我們在紐約獵奇,踏上大西洋海岸,穿過地峽,沿加利福尼亞海岸而上,在舊金山逗留,然後乘坐火車來這裏的時候,這些危險慾望猶如活生生的幻影已經在等著我。此外一個平靜而堅定的聲音在說,為什麼不呢?我在波蘭從未聽見過這樣的聲音,你到了國外,誰也不知道你的底細。這是美國,沒有什麼東西可以亘古不變。沒有什麼東西會有固定而不能改變的結果。所有的東西都在運動,都在變化,被拆毀,被融合。
服務一周,
「讓我吻吻你,瑪琳娜。」
五月五日。華氏九十九度。加利福尼亞人一次又一次取得了成功,這真讓人心煩。我的教養使我覺得雖敗猶榮,這是波蘭人獨特的思維。(成功似乎有些粗俗。)一場蝗災降臨我們的田地。
「我很欣賞你的諷刺。」西普里安用法語慍怒地說。
其他人在信中是不是牢騷滿腹,她不得而知。她只知道惟有她才能使大家和諧相處,振奮起來,鼓起前進的勇氣:她接受了這樣的責任。因為她有義不容辭的責任。只要她在,她仍然能夠影響大家,她曾經扮演過的那些英勇感人的角色像晚霞一樣,給人以鼓舞。今天攪拌奶油、烘烤麵包,指導阿涅拉做飯的這個女人,曾經勇敢、高傲地走向斷頭台,面臨自己表妹、英格蘭伊麗莎白女王的處決;她曾虔誠地等待發狂的奧塞羅的雙手來扼殺自己;在得知馬克·安東尼的死訊以後,她曾迅速將致命的毒藥放在自己胸口;她曾改惡從善,悔過自新,在失去心上人之後孤獨地在卧室中死去。她經歷過所有這些莊嚴、慘烈、扣人心弦的最後場面。她看起來和在波蘭時也許不完全一樣。農活雖然使人變得粗壯,但絲毫沒有改變她的儀態。她的步態、側耳聆聽的神情、沉默不語的風韻,以及迷人的言談風采依舊。冬天,鄰居的牛群吃掉自己地里的大麥苗,震蕩的大提琴聲似乎在催促他們向鄰居提出更加強烈的抗議;但是,抑揚頓挫的旋律似乎是在宣示,對夏洛克的仁慈是一種美德,似乎是在阻止黎明降臨到亡命的羅密歐身上,似乎是在痛斥麥克白夫人罪惡的夢想和菲德拉對養子的淫慾。崇高的情感縈繞在心頭,不會一時半會兒就消失殆盡。
「寫完了。完成了。不錯,瑪琳娜,確實不錯。你想想,是什麼激勵我寫起來這麼順手?」
「也許我愛你,」她繼續說,「也許我會愛你。但是,愛上一個我不應該愛的人我當然會問心有愧。」
切磋、切點、切割、茄子。
山勢漸趨平緩,瑪琳娜用左手收回韁繩,他們讓馬奔跑一陣子,仰面迎著絢麗的太陽,湛藍無瑕的天空只有幾朵白雲。她好像已經原諒了他;里夏德一面沉浸在快活之中,一面繼續回味瑪琳娜剛才忍受疼痛,讓人驚駭的一刻。
不需再作解釋。沉默了一分鐘后,他從書包里拿出寫字用的小石板,放在桌子上。
「不對。我不會這樣小看自己。」
「友誼?」她笑著說,「是你對我的友誼?」
攝影師把平頂的西班牙帽(帽子用帶子拴在下巴上)往後一推,躲進黑色的布簾,不一會兒又探出頭來。
「是的,威辛頓夫人。」
薩爾瓦多用細小的石蘭和茶樹枝條給瑪琳娜做了一張床,上面鋪上一層層深色的苔蘚和光滑的蕨類植物的葉子,瑪琳娜快樂得像個孩子似的。稍後,里夏德讓薩爾瓦多留在篝火旁,拿著槍守護著瑪琳娜睡覺。薩爾瓦多再次向里夏德保證,他在瑪琳娜周圍放置了用馬毛製成的套索,響尾蛇沒法越過套索。皓月當空,里夏德起身離開營地,到樹林中散步、抽煙。在這廣袤的大自然之中,在無邊的夜空之下,瑪琳娜在自己的保護下已安然入睡,他似乎實現了一個古老的幻想——他們像兩支纖細的箭,穿過浩瀚無際的宇宙。想到這裏,一種奇異的勝利感油然而生。他愛她,她也愛他。他現在已經非常確信。起風了,寂靜的樹林似乎在輕輕地彈著琴,在喃喃地訴說。隨後,在全神貫注之中,他聽見有可怕的沙沙聲,他感到驚慌和恐懼。他提醒自己,這可能是熟透的橡子從花梗上綻開脫落,沙沙地穿過樹葉掉到地上發出的聲響。這也可能是可怕的棕熊,正鬼鬼祟祟地靠近,從樹後向他猛撲過來,還沒有來得及等他叫喊已撕開他的喉嚨。而他卻把槍忘在了篝火旁邊。他嚇得心驚膽戰,他用五官來感覺和了解周圍的信息。他甚至可以透過樹林的芳香嗅到遠處https://read.99csw.com臭鼬散發出的惡臭。他聽到貓頭鷹的啼叫以及更輕微的瑟瑟聲;接著……萬籟俱寂,謝天謝地,他感到喉頭一陣梗塞,心中充滿感激,放下心來。他彷彿得到大自然的諭示,危險已經過去。總算平安無事,一切都會平安無事。原因不在於里夏德有刀槍不入的幻想,他富於理性,還不至於這樣糊塗。但是,什麼東西也不可能摧毀他健康的感受和強烈的自我認同意識。他自言自語地說,即使生命現在結束,我仍然會覺得,天哪,這次旅行是多麼美好。
小姑娘放下手中的兔子,跟在他們後面奔跑。皮奧特先跑到穀倉,他和里夏德推著一輛獨輪車回來,車上裝滿牛奶桶,阿涅拉高高地坐在牛奶桶上。巴巴拉、亞歷山大、里夏德、雅各布、阿涅拉都在第二排各自的位置上站好。
「不錯。」
四月二十二日。瑪和里夏德天不亮就出發,老薩爾瓦多隨行。里夏德帶著十四響的亨利步槍、手槍和獵刀。薩爾瓦多帶的武器足夠對付兩個土匪。瑪也帶了一支槍。吃晚飯的時候,大家垂頭喪氣的,就像一場表演沒有觀眾。也許擔心她會離開他們。最心神不定的要數阿涅拉。她怎麼能在野外睡覺呢,她不停地念道。彼得問,媽媽不在家,他是不是可以晚一些睡覺,練一練鋼琴。房子里顯得空蕩蕩的。午夜時分,我到外面散步,走了好遠。遠離我們的居住地,在浩瀚而又率直的自然環境中,頭上是無邊無垠的夜空,我突然被人類關係無限虛假的幻影所困擾。我覺得我對瑪的愛純屬彌天大謊。她對我的感情、對兒子的感情、對我們社團其他成員的感情,也同樣是謊言。我們半原始、半田園式的生活是謊言,我們對波蘭的嚮往是謊言,婚姻是謊言,整個社會構成的方式也不過是謊言。但是,即使明白是謊言也無濟於事,我仍不知道該怎麼辦。與社會決裂,成為革命者?我天生是個懷疑主義者。離開瑪,去追隨無恥的慾望?我無法想像沒有她生活將會如何。我回到屋裡,坐下來寫下這些思想。我又一次想到:房間空蕩蕩的。
五月十四日。今天下午五點左右,旺達企圖在穀倉里上吊自殺。繩子在橫樑上沒有系牢,她一跳下樓梯繩子就鬆開了;但她摔下來時卻把活扣拉緊,如果再過幾分鐘她就會被活活勒死,幸好雅各布在樓上的小屋裡,聽見碰撞聲及時趕到,搬開她身上的樓梯,解開活扣,迅速找人搶救。我們把不省人事的旺達抬回屋裡,我騎馬到村裡請來希金斯醫生,他調製了一些膏藥敷在旺達脖子的淤傷處,固定好摔壞的胳膊,然後給了她一些水合氯醛,一直忙到凌晨兩點才離開。當然,旺達必須在我們這裏呆上幾天。瑪仍然和她在一起。亞歷山大和巴巴拉讓朱利安到他們那裡過夜。朱利安在房子外面出盡洋相,他哭啊,鬧啊,說也要自殺。也只有這樣大家才能平息,但願他不要弄巧成拙。巴巴拉說,如今他只是獃獃地坐著,雙手捧著頭。瑪不准他靠近旺達。
我曾望著你欣賞峽谷如火的夕陽;我們騎馬奔向海邊,我注視著你眺望浩瀚無邊的太平洋,波濤洶湧起伏,我心中充滿了幸福。我向你保證,在巍峨的崇山峻岭之中,你同樣會有心曠神怡的感受。你和我在一起,我們將成為浪漫歌劇中的主人公,我是男中音,扮演阿爾卑斯山中的強盜。你是女中音,我的情婦,一位穿越重山、要遠嫁給她並不鍾愛的男子的公主。一場雪崩從天而降,我拯救了她,而其餘人都死於非命。如果你願意,我們還可以遠走高飛,從另一邊下山,山下是空曠蒼白的土地,長滿三四十英尺高的仙人掌。那是一片月光世界,瑪琳娜。馬鞭草覆蓋著淡紅色的荒漠。夜幕降臨,我們披星戴月,恣意馳騁。
三月二十三日。古銅色的皮膚。顴骨。骯髒的念頭。
「人們笑的時候意味著什麼呢?」里夏德問,「也許我們都是在裝模作樣。」
「我希望鹹肉不會太涼。」瑪琳娜笑著說。
「你在念什麼?」雅各布問。
「現在我明白你愛我了。你念了兩遍我的名字。」
六月十六日。費希爾夫婦清楚地知道,我們改善了這片地產,其中包括兩棟新建的房子。他們說願意買回農場,價格比我們去年十二月所付的價格少兩千美元。我將留下來,看看有沒有其他買主。
「阿涅拉,找些東西來,你和後面的人站高一些。」瑪琳娜用波蘭話說,沒有轉身。
四月十日。沒有過去是讓人屈辱的經歷。誰也不知道,誰也不屑於知道我的爺爺是誰。什麼將軍?也許他們聽說過普瓦斯基,那是因為他來過美國。或者聽說過肖邦,那是因為他生活在法國。在波蘭,我慶幸自己的尊嚴不是依靠自己的姓氏或者地位。我與家庭中的其他人有天壤之別,我有更遠大的理想,也有一些弱點。但我以自己是波蘭人而自豪。這種自豪感,就像波蘭的民族性一樣,在這裏不僅毫不相干,而且成為累贅,因為這會使我們落後於時代。
他們中的藝術家卻完全不同:最近幾個月,雅各布已經完成了有關印第安人主題的繪畫;里夏德為報社撰寫了有關美國的文章,並把稿費的三分之二貢獻出來,為社團提供了額外的資金。他這些文章結集成書,馬上就要在波蘭出版;而且,他又寫了很多文章,足以再出一本書;另一本以山裡採礦營地為背景的小說也基本完成。此外,他已經開始思考另一部長篇小說,背景是古羅馬時期尼祿統治對基督教的迫害。他不想寫作的時候,就出去打獵,社團中大多數吃肉的人都指望著他的獵物。最近,他有了自己的馬,他花了八美元買了一匹墨西哥馬。事實上他買得太貴,如果在洛杉磯只要五美元就能買到;而一匹既能幹活,又能拉車的美國馬要值八十到三百美元。
四月二日。雅辛托,二十五歲。拳曲的頭髮。右臂上有傷疤。牙齒雪白。將粗糙的手伸進他微微敞開的襯衫。胸口肌肉隆起。就站在那兒。
「恐怕是的。就吊在那棵樹上。」
「你希望沒來就好了,是嗎?」
三月二十二日。去看牙醫斯密特先生。技術還行。左上牙臼齒被拔掉。醒來焦急不安。在麻藥的作用下我說了些什麼呢?我在做甜蜜的夢,夢見——不過,我肯定是用波蘭語說的,所以誰也聽不懂。但是,如果我老是叫他的名字又會怎樣呢?
如果情願被悔恨所左右,他們會沒完沒了地嘆息。而悔恨的情緒會更容易而且更隱秘地投射到留在國內的同胞身上。
六月九日。瑪和阿涅拉忙於大掃除,把房子徹底清掃一次。她說感覺平靜。我必須和奧古斯特和比特·費希爾談一談。
「你這可沒有往常那麼聰明。」她冷冷地回答。
五月十六日。我們和朱利安一樣感到懊悔。生活在同一個社團中,這就意味著不僅要對自己和家人負責,同時也要對其他人負責。誰都不贊成朱利安對旺達的態度,我們應該對他有所約束才對。
五月二日。上個星期在特姆斯科爾附近,一個農場主的妻子在上洗手間的時候,一個印第安勞工走了進去。聽到女人的尖叫人們趕緊趕過來,避免了發生「最壞的事情」,但農場主的妻子聲稱印第安勞工試圖強|暴她。可憐的傢伙被捆起來,怒不可遏的丈夫當場割掉了他的生殖器,然後把他扔在穀倉,置之不理。當晚印第安人因流血過多而死。今天我們才聽說這件事。一想起就讓人感到可恥,我們不想聽見這樣駭人聽聞的事。
「旺達,聽人家講,」朱利安說,「求求你,別多嘴。」
瑪琳娜點點頭。
但是,她可以告訴亨利克,說她想念他。
他又拿出一支粉筆,放在石板上。
「愉快就好。如果懂我的意思,帶一絲朦朧的意味。我一般不要求農戶做出這種表情,不過在我看來,你們跟我在這裏看到的其他人不同。」她看好在相機後面的位置,走到達努塔跟前。「可以給你整理整理嗎?」她將達努塔的無邊女帽扶正,然後又回到相機邊檢查了一次。「要不就是你們人太多。好了,顯得自然一些。我的意思是,不要太隨便,不過略微有些走神,就像非常開心似的。我經常說,人偶爾看起來太古板。你說你們是從哪個國家來的?」
「謝謝。」
三月二十九日。瑪和里夏德在很多方面都很相似。我能理解,我想我有些妒忌;她可以用演員的身份作掩蓋,自我炫耀。對這個作家,我的態度更加審慎,他以為他怎麼想就可以怎麼說。但是,我不能不欽佩他的自信,他的歡樂,他幾乎是用美國的方式在追求自己的幸福。
五月十五日。旺達仍然疼痛得厲害,不能吃,也不能喝。希金斯今天來過,說她恢復得很好,並敦促我們讓她卧床幾天。誰也不知道該做些什麼。朱利安深感懊悔,但那又能持續多久?「我知道我不聰明。」旺達儘力想對我講的就這一句話,聲音沙啞低沉。真可憐,既可悲又丟人。她一直求瑪讓朱利安來看她。
「狗也要笑,威辛頓夫人。達爾文先生就從中得到啟發。」
醒來卻發現你不知去向,
他把石板推到她面前。她用大大的字母寫下他的新名,又把石板推還給他。他慎重地點點頭,把石板放回書包,離開家上學去。
「瑪琳娜,看你說的!」
「永遠不行!誰知道那是什麼意思?我只知道……不得不躲躲閃閃,不得不權衡抉擇,我受不了。我希望生活單純一些。」
四月十一日。在牛仔競技比賽上紅頭髮的小孩說,他的名字叫比爾。那你叫什麼呢?他露出雪白的牙齒,前額上有一道傷痕。鮑勃丹,我說。見到你很高興,鮑勃。馬在嘶叫,在跳躍。墨西哥牛仔在詛咒,將木馬鐙刺入馬淌血的腰部。牲口在咆哮,被掀翻在地,捆住雙腿,打上烙印。不,不叫鮑勃,我說,是「鮑勃」再加上「丹」。他叫我波比。
她說她家在艾奧尼市,北方山區中的一個小村子。家裡有一家照相館,但一年裡有好幾個月她都在外面,趕著車四處顛簸,尋找上相的懸崖峭壁,深山峽谷,奇特的岩石和赫然聳現的仙人掌。在巡迴生活中,路過村子時她也停下來給人們照照相,賺點錢作為補貼。「最好能遇上婚禮或葬禮。」她說。既然好長一段時間阿納海姆既沒有人結婚,又沒有死人,在照完這張相以後她就要上路了。
「看見照片里的我,我不知道會不會感到吃驚。」瑪琳娜和波格丹單獨相處的時候說,「我再也不會考慮自己的形象如何,現在我用不著關心是不是還光彩照人。」
對幸福和滿足,她有自己的打算,現在還不是時候,還不能對里夏德解釋。幸福不能局限於狹小的個人存在,正如你不能把幸福裝進帶有你名字的匣子。你得忘記自我,忘記你的匣子。有些東西會讓你超乎自身之外,充盈整個世界,你得把自己與這些東西聯繫起來。譬如說視覺的快|感。她還記得第一次踏進博物館時的狂喜。當時她和海因里希在一起,海因里希帶她到維也納,她十九歲,正需要見見世面。那時她還是個姑娘,如今已長大成人,她不再特別需要與人分享超越自我而得到的歡快時光,這就是年齡增長的一個優點。但是,她並沒有忘記觸覺、味覺和肌膚帶給她的快|感,而里夏德似乎認為她已經把這些都給忘了。
「從來不怕!」
「準備好了。」瑪琳娜說。她離相機有二十英尺遠,兩手放在皮奧特的肩上。波格丹、朱利安和旺達站在她右邊,達努塔、西普里安和小姑娘們站在左邊,每個小姑娘都抱著一隻小兔子。
「我想,」旺達說,「我們——」
威辛頓夫人將在阿納海姆農場主旅館九號房間
六月十七日。我們當中是不是有人真正領會到這個地方如同商海戰場,變幻莫測?或者說是不是真正了解經營農場需要多少工夫?也許我們該到南太平洋去。
「我想我們的表情都很愉快,」波格丹說,「不過,你才是攝影師呀。」
六月三日。今天無所事事,議論我們的未來。巴巴拉又接到了她母親的信:父親死了。
「她肯定是個很好的繪畫對象。」雅各布說,「我很願意給她畫張像,但她似乎坐不住,誰也沒法給她畫。」
「你肯定就是赫赫有名的威辛頓夫人。」里夏德說,用指尖碰了一下墨西哥寬邊帽。「沒想到你在室外曬太陽。」
四月九日。今天上午到村裡給一匹馬換掌,為牲口買穀物,我又一次感受到這裏的建築是多麼醜陋,為了實用竟到了吝嗇的地步。很容易讓人想到要把一棟或所有的建築都拆光。和愚蠢的科勒爾先生談論灌溉問題。
「這對我們是一種激勵。」威辛頓夫人說,喝完杯子中剩下的酒。「行了,我得上路了。希望幾天後到棕櫚泉,從那裡再到荒漠去拍一些漂礫,然後到洛杉磯,有朋友在那裡等我。我有個同事在那裡開了家照相館,我在那https://read.99csw.com兒沖洗照片,加上相框。三個星期以後我又會路過阿納海姆,到時候你們如果對照片質量不滿意,我分文不取。不過我保證你們會喜歡,你們的表情都那麼有趣。」
他堅持改名的鬥爭立刻就取得了決定性勝利:瑪琳娜不再用他的名字叫他,改用「親愛的」或者「小寶貝」,只要媽媽用愛稱叫他,他總會順從地回答。但是,瑪琳娜感到壓抑,感到惱怒,而且,不叫新名皮奧特就不答應,她懷疑在背後阿涅拉已經屈服。這種狀況持續了兩個月。一天早晨,皮奧特剛要上學,瑪琳娜說:「回來,再等一會。」
「是嗎?」朱利安說,「沒有趕蒼蠅甜點好吃,旺達。你敢肯定?」
她怎麼能向亨利克抱怨呢?告訴他說並不是人人都在向好的方面轉變?西普里安和亞歷山大因日常瑣事和焦慮似乎變得有些獃滯。朱利安雖然和往常一樣精力充沛,但一直在折磨可憐的旺達。告訴亨利克說她懷念女人的友誼?旺達只是個令人同情的對象,瑪琳娜意識到她對達努塔和巴巴拉的感情也好不了多少,她們有自己和藹可親的丈夫,感到十分幸福,她們也非常容易,怎麼說呢,非常容易駕馭。告訴亨利克說,除了自己的婚姻,她對每一對夫婦的狀況都感到反感?她惟一不感到心煩的只有兩個單身漢,聰明難纏的里夏德和溫和的雅各布。當然,波格丹仍然和以前一樣,情緒緊張,對她關愛有加。告訴亨利克說她擔心因缺少心靈激勵而變得越來越愚蠢,告訴他說自我克制在社區生活中比婚姻生活中更加重要?不,這些事都不能告訴他。
四月二十一日。里夏德提議帶我們倆,就瑪和我,到聖貝納迪諾斯去,旅途有兩天。我告訴瑪,我和亞歷山大正忙於馬廄的活,我不能撇下工作,但她應該去。可以肯定,里夏德就希望我拒絕。
六月四日。巴巴拉和亞歷山大晚飯後把我叫到一邊。他們已經決定今年夏天回波蘭。
「太好了!」
六月二日。我被一些毫無意義的問題所困擾。究竟是什麼東西促使我們選擇這個生活方向而不是另一個方向?我們為什麼一定要千里迢迢到加利福尼亞而不是到其他地方?我看見多洛求在廚房,想方設法讓阿涅拉明白他的話。他問我們是不是還需要人干農活。他戴著那頂草帽。
四月六日。今天早上,惠特曼的菖蒲詩集透出田園牧歌式的同志情誼,讓人驚愕。喬昆,十九歲。寬鬆的棉布襯衫,鹿皮褲子。坐在樹樁上彈奏獨弦豎琴,他們稱之為「契奧特」。強有力的手腕,寬大的手掌。另一個男孩躺在他旁邊的地上唱歌,他不過十五歲,兩腿分開,漫不經心地將頭靠在喬昆的大腿上。我想他的名字叫多洛求。眼皮上平直粗黑的眉毛。還有他那對豐腴忙碌的嘴唇。我請他翻譯歌詞,他臉上泛起紅暈。
四月二十日。胡安·馬利亞,多洛求,基督。
「瑪琳娜?」
「別這樣。」
五月二十六日。不能簡單地歸咎於我們沒有經驗,二十年前德國人到這裏來經營葡萄園,他們也沒有經驗。他們不過是些雕刻工、啤酒釀造師、軍械工、木匠、旅店主、鐵匠、乾貨店老闆、制帽商、兩個樂師和兩個鍾錶匠。要使烏托邦的嘗試獲得成功,學習必要知識的能力我們肯定不比他們差。他們的主要目的是要成為成功的農民。我們願意當農民,但目的是享受寧靜的田園生活。

三月三十日。日記的缺點就在於,我記錄的大多是一些讓人生氣的東西。今天晚上,我數落了缺少愛情的婚姻的種種醜惡。旺達開始把頭髮攏到腦後,梳成拳曲的波紋,這顯然是村裡婦女中流行的最新髮型,而朱利安一點不留情。
患難與共是根植於她職業生涯的美德。在一出新劇裏面你承擔主角,開始排練。隨後意識到,儘管你和其他人都竭盡全力,但仍然不行,劇本比你想像的要差。但劇本也不至於太壞,你比誰都更了解劇本的長處,你愛它就像愛一個忘恩負義的孩子。也許最後還是能夠成功,只要每個人都竭盡全力挽救它,將劇本進行刪節、修改,設計更加活潑的表演形式,布景畫師對最後一場提出新的思路。放棄希望是錯誤的。所以,要和其他演員一道,收縮戰線,努力奮鬥,不,對局外人你要讚揚這齣戲劇。你這樣做常常不是口是心非,而是你堅信現在所做的努力。你必須相信自己的努力。
「我估計,不久你們就會像印第安人一樣吃搗碎的橡子。」亞歷山大說。
「是的,和你一樣。」她笑著說,「瑪琳娜,瑪琳娜!」
四月二十七日。作物還可以進一步多樣化。當然要種植橄欖樹、柑橘,還有檸檬、石榴、蘋果、梨、梅;這些都很賺錢。無花果也不錯;這裏的無花果零賣,不像在波蘭一串一串地賣。也許這裏的土地太乾燥,不適於種香蕉;西瓜雖然長得也很好,但沒用,價錢太賤。這裏也種植許多煙草,但主要是用來自己抽。儘管桑蠶長得很快,蠶繭也很漂亮,但是本地人不大養蠶;人們告訴我說,美國人認為養蠶「太費事」。
他可是當真的。他每天上學來回要經過一根排水管,裏面住著一家小矮人,跟皮奧特的手大小差不多,有許多小孩。皮奧特在路上經常停下來,與他們交談,他們給他講故事,也告訴他有事該怎麼辦,他就是從他們那裡得到改名換姓的命令的。米格爾是班上最健壯的男孩,騎著自己的小馬上學。有一天米格爾騎馬經過,看見皮奧特蹲在排水管邊,衝著裏面講話,就下馬彎著身子站在他旁邊。他告訴米格爾裏面住著一家小矮人,還對他說自己的名字叫彼得。這次邂逅使米格爾和皮奧特相互認識,如今他們成了非常要好的朋友。所以,雖然皮奧特非常擔心惹媽媽生氣,特別是媽媽已經不那麼漂亮了,但是,他堅持非改名不可。

「波蘭。」波格丹說。
他們又騎上馬,里夏德看見瑪琳娜左手握住韁繩,右手包紮著手帕,舉到胸前。里夏德接過她的韁繩,牽著兩匹馬穿過布滿岩石的峽谷,爬上全是荊棘的陡坡。她跟在他後面,說波格丹曾經有過一次特殊的痛苦經歷,使生活變得十分艱難,甚至弄不清(但她不能解釋)自己到底是誰。隨後,瑪和里夏德似乎開始爭論,這是里夏德最不情願的事,特別是她幾乎已經承諾,有朝一日她會成為他的戀人。
五月二十二日。在美國,什麼都被認為是有可能的。美國人有發明創造和褻瀆神靈的才能,在這裏沒有不可能的事情。美國沒錯,錯在我們自己,失敗的原因在於我們自己。
「你不覺得燙嗎?」
「他被吊起來折磨。」
「如果我的爺爺是拿破崙手下的軍官,妻子是民族英雄,」里夏德回過頭,不合時宜地說,「我或許會考慮自己的身份。」
她嘆了一口氣,靠在馬頭上。
「還記得我告訴你們的東西嗎?」
五月二十一日。今天還是不想寫。
六月五日。達努塔和西普里安宣布他們將留在加利福尼亞:他們將移居伊甸園社團。瑪極力勸阻,但毫無效果。跟痴迷者沒法爭論。很清楚,這個愚蠢的主意已經醞釀了很長時間。羅倫茨荒謬的社團還會堅持一段時間,比我們的社團壽命長。也許我們還不夠激進,要麼還不夠古怪。啊,多洛求。
「看看你的手。」
三月二十七日。不管瑪想幹什麼,我都會支持她,這已成為一種習慣。長期以來,我認為她要到美國來不過是想入非非。更糟的是,我擔心這隻是絕望的表演,她根本沒有認真考慮。所以,我的任務就是要使到美國來具有某種意義,或者說使它具有另外一些意義。我聽見她幾乎是一字不差地把我的思想重複給亨利克,說傅立葉偉大的理論可以應用於我們的嘗試。我想我聽聽也無妨。演員不是劇本的作者,但這並不是說從她口中說出來的話就不代表她的思想。金花鼠大肆破壞,把洋薊地搞得一塌糊塗。
「這不是德國人的名字,媽媽。這是美國人的名字!」
四月二十四日。瑪今天對我說,我們的社團就像婚姻;一聽這話我立刻警覺起來。我不是指我們的婚姻,她笑著說。我的意思是,因妥協、失望和永恆的善意而成熟起來的婚姻。顯然,我也不是指朱利安和旺達的婚姻!一對老夫老妻,一想到婚姻永遠沒有個頭就垂頭喪氣,但又不可能解除婚約。這是瑪、我的至愛頭腦中的一閃念。永不滿足,苛刻、自責、專橫。
「很近。」西普里安說。
「因為我在等待,讓你的痴迷慢慢減退。在這個地方會容易一些。」
瑪琳娜呻|吟了一聲,走到火堆跟前。里夏德跟在後面,從馬鞍袋子里取出毯子,鋪在地上讓大家坐下。
「就吊在那棵樹上?」
「如果你覺得累,我就不問了。」
她告訴他們,她已經來來回回在美國旅行了好多遍。
五月十七日。旺達回到朱利安身邊。她離開以後,瑪非常難過,幾乎要掉眼淚。現在她又變得怒氣沖沖。我提醒她,誰也無法了解別人婚姻生活中的是非曲直。
瑪琳娜的小兒子第一個改名。二月的一天,他宣布他叫彼得,因為在學校人家都這樣叫他。他尖銳刺耳的童音中蘊涵著堅定的口氣,瑪琳娜聽了嚇了一跳,她告訴皮奧特,既然他洗禮用的名字是皮奧特,就絕對不能更改,再說了,哪個愛國的波蘭孩子會取個德國人的名字?
六月十五日。瑪準備到舊金山去。一旦安頓下來,彼得和阿涅拉就會前往。
三月二十四日。瑪並不明白我是在極力反抗自己的自然惰性。她勇於奮鬥,這對我產生了積極的影響。我之所以變得堅強完全是因為她的緣故。
她伸出手,掌心朝上。手掌已燙得發紫。「薩爾瓦多!」里夏德喊道。
「今天早上寫了多少頁?」
技藝精湛,包君滿意。
伊萊扎·威辛頓夫人
五月十日。我獨自騎馬到阿納海姆碼頭,來回差不多二十六英里。我覺得自己很強壯,這點路不算什麼。海灘上星星點點地散落著一些硫化鐵礦石,當地人稱它為傻瓜的金子。我為彼得揀了一口袋。
「簡直難吃死了。」亞歷山大說,「但是你看見了,親愛的朋友西普里安,我還是在吃呀。」
隨後,我的臉上也泛起紅暈。我真想撫摩他的大腿。
「她根本不知道如何去死。」里夏德說。
「我有手槍,我知道怎麼用。」她拍拍屁股上的槍,回答道。
「我喜歡她講的故事,那個一七三五年出生的女人。」巴巴拉說。
她將手放在膝蓋之間,清了一下嗓子,說:「好吧,我讓步。」
「噢,幸福,」她說,「我想我對幸福的感受特別豐富。」
「你就不怕嗎,威辛頓夫人?」達努塔問,「我會非常害怕。」
波格丹向她保證,她一點也沒變(這不是實話),還和以前一樣漂亮,在他心目中她還是同樣漂亮(這也不是實話)。然而,瑪琳娜並不能從中得到安慰。她擺弄姿態,如今擺弄姿態給人一種奇怪的意味。「作為女演員,穿著扮演角色的服裝照相,這很自然。我知道我應該怎麼辦,應該如何表現。今天,在空虛惆悵之中擺弄姿態,故意要表現某種東西,這是為照相而逢場作戲。」
「哎呀,艾奧尼市連一家劇院也沒有!那個地方以前是個礦產集中地,艾奧尼還沒有建市以前,礦工把這個地方叫做臭蟲,叫做寒磣市,從來就窮得叮噹響。而我是二十五年前才離開紐約的。在紐約,只要演戲我都去看,我有自己最崇拜的演員,我有個剪貼簿裝滿了演員的剪報。淘金熱像警報一樣響徹美國時,我丈夫聽信了發財夢,於是我就跟他到了加利福尼亞,當時我就知道我肯定會懷念紐約的一切。後來他不幸在一次事故中喪生,從懸崖上摔了下去,真是個可憐的人,我無依無靠,決心掌握日光膠版術。當時日光膠版術主要是用於拍攝那些洋洋得意的男人,手裡拿著金塊,或者正在立界標,顯示自己擁有的土地。人們認為,一個女人掛出攝影師的招牌很有點標新立異,要當流浪攝影師,那麼多沉重的箱子拖來拉去,就更離譜了。不過我知道我很結實。我真正喜歡的是當土地測量員,但人們不讓女人做這個工作。到那個時候我已經完全淡忘了戲劇。我很欣賞人們自得其樂,因為他們不知道還有別的生活方式。最近我在旅途中給一個人拍過照,她的命運不同凡響,為人自然淳樸,毫無雕飾。」她環顧室內,問道,「你說你們到加利福尼亞有多久了?」
「但我敢保證,你肯定不會扮演喜劇角色,什麼夫人來著——對不起,波蘭的姓名對我來說太難,我念不準。我肯定你一定非常莊重嚴肅,人們會覺得你的微笑是一種饋贈,一種特殊的饋贈。當你對我微笑的時候我能覺察出來。」
五月二十八日。今天一早我騎馬到山裡去,傍晚回來。大約五十英里。一點也不覺得累。
五月二十三日。今天晚飯時的氣氛很嚴峻。巴巴拉提到,聽一個鄰居說,伊甸園有個小孩生了病,僅吃一點碾碎的蘋果、大米和大麥水,正在慢慢餓死,也不讓醫生給她看病。達努塔和西普里安堅持認為,肯定有人在中傷伊甸園社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