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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的意思是,美國演員演出時不能提麥克——」
「既然是這樣,我一定要祈求白法術顯靈才去扮演——」瑪琳娜調皮地環顧周圍的同事,「扮演蘇格蘭夫人。」
「你不會是在說我是個傻瓜吧。行了,我會儘力彌補的。」
首場演出后的第二天上午,皇家大酒店寬大的大廳里來了七位新聞記者,個個都顯得焦躁不安,戒備重重,一直等到中午瑪琳娜才下樓來。一個小時以前,里夏德下樓告訴過他們,說她很快就會出來接受採訪。里夏德給《波蘭報》的編輯發電報,說他將完整報道瑪琳娜在美國首場演出的情況,他的報道肯定會讓所有波蘭人都為之驕傲。第二天,他收到回電,稱華沙另一家競爭對手的報社正派專人前往舊金山,準備進行全方位報道。里夏德立即趕製了兩篇,而不是一篇長文,一篇詳細地介紹瑪琳娜首場演出的情況,另一篇介紹公眾和評論家對首場演出的熱烈反應。在文章中,他援引了當地評論家的話:「所有的人,尤其是男人,都被這位波蘭女主角無與倫比的天才和特有的魅力所折服。」他知道,文章沒有必要向讀者再次贅述瑪琳娜過去的榮光,他只需要向讀者展示她目前實實在在的輝煌。
「不,我可以發誓。」
在擺滿鮮花的那間化妝室里,最大的禮物是她在星期六晚上演出前收到的一隻巨大的花籃。花籃呈塔形、層層地疊著紅花、白花、藍花。一張金邊羊皮紙條從花籃的頂部垂下。
「記住,不要表演,只要給我朗誦台詞就行了。」
「明白什麼?」
「當然不會署名!」里夏德說,「這也是在情理之中,你已經俘獲了另一個作家的心。把詩給我,我會完全公正地告訴你,我的競爭對手才氣究竟如何。」
「你也是個作家,你認為這齣戲如果要結束,應該怎樣結束?」
「那沒有關係!沒寫東西是因為我太幸福了。」
「好。」
「嗨,你又提了!」迪恩說。「當然,戲里那三個女巫當然不得不說,在荒原/共同去見……你知道去見誰,班柯、鄧肯和其他人的台詞中也會提到他。但是除了在舞台上,我們絕不提這個名字。」
第二天早上,科靈格蕾小姐告訴瑪琳娜,她的豬病了,需要看獸醫,傍晚時候才能到她家來一塊練習英語。聽到這個不幸的消息,里夏德抓住這個天賜良機,提議出去做一天短途旅遊。他來接瑪琳娜乘船沿舊金山海灣觀光,中途在金門公園稍作停留。途中瑪琳娜告訴里夏德,她一直在回味昨晚的精彩演技。
「這就是你的天賦。」里夏德說。
「當然可以,科靈格蕾小姐,如果你堅持要這樣的話。」瑪琳娜笑了笑,聳聳肩說。
參觀完后,他們回到巴頓的辦公室。巴頓提議,十天後就可以安排一周演出,也就是從九月三號開始。他解釋說,劇院本來在那一周已經安排了一系列演出,包括喬治亞州滑稽說唱團和荷爾曼魔術團,以及大名鼎鼎的顱相學教授O·S·福勒的表演,但現在他樂意將這些演出推薦到布斯劇院或馬圭爾劇院。這樣,在十月份,她就能多三周演出時間;如果她願意的話,甚至多四周的演出時間。
瑪琳娜沒有爭辯,繼續平靜地說道:「我準備請一位年輕的朋友配戲,她正在大廳等候,她帶有這齣戲的台詞。」
「在波蘭,這簡直不可思議。」瑪琳娜大聲說。她心中明白她已沒法與他爭論。
「您是不是要犯同樣的錯誤?」
米古內特和莫里斯的戲已經演完,只剩下阿德里安娜最後短短的遺言,全劇就要結束了。儘管她能看見台上科靈格蕾小姐蒼白的臉上的每一道皺紋,但是她分辨不清巴頓的面部表情。啊,舞台的勝利!我的心再也不會跟著你熾熱的情感跳動!而你,我一生熱愛追求的藝術,在我死後也將會化為烏有。似乎阿德里安娜竟一時遺忘了如此高貴的悼詞。在我們死後,除了記憶,萬事皆空。但是她現在想起來了!瑪琳娜茫然環顧四周。行了,行了,你會想起我,你會不會想起我?(她看見科靈格蕾小姐透過迷濛的淚眼向她點頭,示意行了,行了也就勉強過得去。)在夢幻中她念完台詞:再見了,莫里斯,再見了,米古內特,我僅有的兩個朋友!
這樣,他們開始了第一次爭吵。但到晚上,他們上床后彼此的怨氣又都煙消雲散。「因為愛你愛得太深,我誰都嫉妒。」里夏德笨拙地解釋道。
「是嗎?我可要問問你,在什麼地方看過我們偉大的悲劇演員的演出?我不知道他曾經到過歐洲巡演。」
「里夏德,不許打斷我!」
「親愛的朋友,」瑪琳娜說,「我很高興叫你米爾德蕾德。」
「唉,瑪琳娜!」
「『祖國』,」科靈格蕾小姐輕聲說,「不是『阻隔』。」
「我沒病,」瑪琳娜說,「只是看見兩個中國婦人……兩個——」
「錯沒錯,您自己清楚。您長得漂亮,又是大明星,人見人愛,您可以為所欲為。」
「不過,他也許已經贏得了幾個頗有聲望的親友的同情,他們答應為他求親。」他沉重地笑著說,「你看我多麼有耐心。」
茶花女,茶花女,人們在大街上這樣稱呼她。其中一個高高的男人脖子上還纏著一大塊白凈的繃帶。里夏德說他一定是剛做過喉部手術。在這一周中,瑪琳娜演出的三場戲都要求有死亡的場面:阿德里安娜死於瘋狂的精神錯亂;朱麗葉橫躺在羅密歐身上香消玉殞;而瑪格麗特·戈蒂埃則用渾身的抽搐來抗議死亡的不公。但是,幾乎所有的觀眾都認為,她扮演的茶花女最為成功。據當地一家著名的報紙《地產業報》報道,在《茶花女》的一次演出中,當瑪格麗特從長椅上站起來,轟然倒地而死,在有一千個座位的劇場里,兩個坐在不同位置上的觀眾目睹此景嚇得癱在座位上,無法站起來,演出結束整整一個小時以後他們才恢復知覺。
瑪琳娜示意羞怯的科靈格蕾小姐取下海員帽,走上台坐在椅子上。她將(不動聲色地)朗讀阿德里安娜情人莫里斯的台詞,在這幕戲結束的時候,還有幾句法國劇院經理米古內特的台詞,米古內特既是阿德里安娜親密的朋友,又是苦苦單戀她的情人。
啊,真讓人難以承受,從科靈格蕾小姐那裡傳來莫里斯的呻|吟。
惟波蘭人知道你是舞台皇后,
「真的嗎?」那女人吃驚地問。「我還以為波爾卡是地道的美國舞呢!」她停了一會兒。「您肯定想獨自呆會兒。我理解,您身邊一定隨時都圍著許多人。」
瑪琳娜又連續演了兩個晚上的《阿德里安娜》。在星期四晚上,她開始演《茶花女》,在星期六午場演完第三場《茶花女》之後,她又演了一場《阿德里安娜》,結束了一周的演出。觀眾場場爆滿。熱烈的掌聲持續的時間越來越長,越來越瘋狂。錦衣華服的崇拜者跟著歡快的巴頓到後台來見她,隊伍越來越壯觀。見過一面之後,她就能直呼其名,與人招呼問候。演員休息室里人來人往,她殘餘的精力很快就在問候聲中消耗殆盡——她是那麼迷人(「真的嗎,謝謝,謝謝……啊,你太好了。」),容易滿足,凜然不可侵犯。但願他們知道,為了今天的成功我付出了多少代價,將來還須付出多少代價!如今她還有另一個秘密:對性的渴求使她演出完畢后的頭腦更加迷糊。但是,她不得不強打起精神,把好心的祝賀者送走,把他們送來的鮮花交給服裝師和道具員,騰出地方準備擺放第二天即將送來的鮮花。等這一切忙完以後,她才能和里夏德一道回酒店。
「真方便。」瑪琳娜說。
「也許是吧。演員對現實生活不感興趣,只想演戲。」
在第三幕和第四幕結束后她都再次出來謝幕,感謝觀眾的熱烈掌聲。
「你真這樣認為嗎?」
「親愛的,無與倫比的瑪琳娜!」
從第二周開始,在瑪琳娜首次上演朱麗葉后,他們進行了一場冗長而充斥著火藥味的對話。從此一切都變了樣。
「那個壯得像頭牛的瓜地馬拉領事每晚都往後台跑,聽說他不是什麼瓜地馬拉人,他的名字叫漢斯——」
「哎,」瑪琳娜叫道,「我真的讓你感到失望嗎?」
「里夏德,親愛的。」瑪琳娜呼喊著他的名字。里夏德呻|吟了一聲,心頭美滋滋的。「你不要老是顧影自憐,專心聽我念。」
里夏德沒有敢問她,波格丹什麼時候會來。瑪琳娜說過她希望丈夫早日把農場賣回給費希爾夫婦,在九月份的一周演出和十月份的四周演出(巴頓建議的)中,她的收入足足可以彌補他損失的許多倍。目前,里夏德在舊金山的對手只有科靈格蕾小姐。有一次排練結束的時候,瑪琳娜想再練習練習台詞,科靈格蕾小姐竟破天荒地第一次沒有在更衣室等她。
星期六,她收到一封從阿納海姆發來的電報:
「我叫米妮,」那女人說,「你怎麼知道我結過婚?」
「那就這樣定了。今天下午我就起草合同。現在……我提議為我們的合作喝一杯,好嗎?」巴頓從桌子抽屜里取出一瓶威士忌。「我告訴你,」他說,「劇院的人員,如果發現喝酒,罰款五美元。演員加倍。」他倒了兩個半杯。「當然艾德溫·布斯是個例外。例外總是有的,我說得對吧,可憐的布斯。加水嗎?」
「我——我不知道能不能念最後兩行。」
她沒有回答,只是報以燦爛的曖昧笑容。
里夏德走到吧台,很快就被《地產業報》記者講述的故事所吸引。記者報道,在一個山洞里發現了「銀人」。很久很久以前,一個貧窮的印第安人在山洞里迷路,死後屍體經過幾個世紀以來地球變化、水蒸氣和金屬物質的轉換,變成了一塊銀子。記者還信誓旦旦地說,「銀人」已經送到卡森城進行含銀成分化驗,結果顯示含銀量很高,其中只有微量的銅和鐵。這時候,科靈格蕾小姐已經被酒館的吉祥物黑山羊比利所吸引。比利不再是生活在廢棄礦坑中、在戴維森山的山坡上苦苦搜尋草食的山羊,它儼然是這座城市的新貴:它生活在C大街,嚼著煙草。
「首先是我看到的劇情,」里夏德說,「儘管我聽不懂他們在台上說些什麼,但是我了解故事的情節。就像一個作家的愛情故事,作家無可救藥地——也許並非是無可救藥地——愛上了一個比他富有得多的美麗夫人。」
瑪琳娜把里夏德這句話重複給科靈格蕾小姐聽,想逗她高興。
「里斯托里。」
「怎麼啦,瑪琳娜?親愛的!」
「我們現在談的不是你,瑪菱娜夫人。我們在談論觀眾。」沃諾克擺出一副溫和友善的樣子。
「我看過。」
「你過獎了,巴頓先生。」
瑪琳娜低聲說:「也許是因為,我原以為我再也不會愛一個人,再也不在乎演戲,以為我可以放棄。但是現在我再一次明白,我們——」
米妮開始講述。
我們視你為初出茅廬的新手。
瑪琳娜告訴科靈格蕾小姐,她只有兩個月時間準備試演。她要讓巴頓先生看看自己的本事。
「對。我看過許多演員扮演的茶花女,覺得還是您演得最好。看您扮演的茶花女,我哭得最傷心。」
「等著讓羅絲看你的好戲吧。」巴頓感慨地說,「她是個好演員,而且很精明。也許她會告訴我下周她會怯場放棄,到時候她那一周的演出時間就會讓給你。」
那個美妙的夜晚是偉大轉折,
「兩位女士在談論些什麼?」里夏德問,有些緊張。「不允許男人探聽女士的秘密?」
「對,就是她。您比兩年前到這裏來的義大利女演員強多了。我也忘了她叫什麼名字,她是用義大利語表演的。不過沒關係,只要演得好,您能理解其中的情感。」
「你讓我太難受了。」
「Z—A—L,我們別管波蘭語中的l,好嗎?」巴頓看著瑪琳娜點了點頭。「Z—A—L—E—N—S—K—A,扎溫斯卡,還不錯,有點兒異國情調,也不難念。」
瑪琳娜坐在皇家大酒店的休息大廳,耐心地向自己的經紀人沃諾克講述她在華沙皇家大劇院獲得的特權和榮譽:安定的工作、穩步的晉陞、不用為沙皇服兵役、退休后每月還能領一筆豐厚的退休金。(「演員是國家公務員。」她說。「是什麼?」沃諾克驚訝地問。)幾乎在同時,羅絲·愛德華茲正在巴頓的辦公室里踱來踱去。她哭著說:「你也知道,奧古斯,我不是個傻瓜。我就直說吧,在那位天才的女演員演出之後,我不能再演了。再演我那親愛的《伊斯特·琳恩》!——我不被那些評論家的唾沫星子淹死才怪呢。如果我取消那一周的演出,你不會瞧不起我吧?我想你不會,你是我的朋友。就說我病了,奧古斯。作為朋友,你能不能支付我賓館的住宿費,到這兒來以及到下一周演出合同地點的差旅費?行?還是不行?」
為了躲開那些熱情的波蘭同胞,她從扎蘭尼基夫婦家搬了出去,獨自隱居在附近一套帶有傢具的住宅里。她典當了所有首飾。雖然那些東西值不了幾個美元,但也足夠她省吃儉用兩個月了。她要的是離群索居,在寂寞孤獨中重構藝術的直覺和技巧、激發永不衰竭的慾望、再塑初生牛犢不怕虎的精神。正是依靠這些她才成為演員。堅定有力的台步和自然卓立的身姿已經不用再加錘鍊。專註于自我的藝術才是真正創造的關鍵所在,她現在需要的是閉關修鍊。
「猜猜我嫁給誰了?就是保險柜旁邊、腰上別著六發左輪手槍的男人。我們共同經營這家酒館。他就是原來的警長。早就不幹了。他說開酒館賺錢。十年後發現了康姆斯托克金銀礦脈,我們就搬到這裏來了,因為傻瓜都知道能在下班回來、嗜酒如命的銀礦工身上發大財。我為什麼嫁給他呢?我經常問自己。那時我深愛著狄克,便鼓起勇氣和他私奔,腦子裡充滿了夢想。我們被迫離開我熱愛的加州,因為他殺了人,到處都在通緝他;一旦被逮住,肯定會被絞死。我們逃到內華達,那時候內華達還不是獨立的州,連一個準州都算不上,只是猶他州一個鮮為人知的縣,沒有人知道那裡的地下埋著金礦。我們四處遊盪,身無分文,飢餓難熬。最後狄克又去做了土匪。一想到未來的日子要整天東躲西藏,惶惶不安,我心裏就害怕。我離開了他,艱難地回到加州。傑克原諒了我,我看他是真心愛我。他知道我從來沒有愛過他,從來沒有像愛狄克那樣愛過他,但他仍然愛我。我對他的好感也就與日俱增,但那並不意味著我一定要嫁給他。不過我真的嫁給了他。婚禮在雲山舉行,證婚人是當地治安官。那時他的前妻還生活在新奧爾良,但我想我應該讓他把婚姻當回事,後來他的前妻死了,我才成為他名正言順的夫人,這已經過去了好長一段時間。真想不到我又回到了內華達,如今已有十五年了。有時候,我躺在傑克身邊,整晚睡不著覺,山上的山羊在鐵皮屋頂上奔跑,就像在我們的屋頂上一樣,吵得我徹夜不得入眠,我禁不住會想,我應該和狄克在一起,即使是過土匪生活也在所不惜。也許我沒有認真思考,也許我還不夠勇敢。狄克過去總是這樣說我。這裡有兩句詩,是他常常念給我聽的:
「什麼,俗氣?這個詞太勢利,瑪菱娜夫人。說他們喜歡的東西很俗氣,美國人並不感到難受。」
里夏德心想:其實我也說不清楚。我怎麼會這樣愚蠢?看我幹了些什麼?「求求你,親愛的,我們現在別吵了。」現在?「永遠!」他的回答肯定是語無倫次,不,肯定是十分虛弱。
「波蘭夫人肯定在戀愛——不顧一切、有傷風化、草率莽撞地戀愛了。」
就在她走入聚光燈下的剎那,她提醒自己,她將不會在熱烈的掌聲中開始演出。在波蘭的時候,每當她一出場,總會聽見熱烈的掌聲,演出要中止幾分鐘她才能開始第一句台詞。她知道此時除了她的同胞會報以熱烈的掌聲之外,其他人只會出於禮貌短暫地鼓掌。她曾經看見,即便如布斯那樣赫赫有名的演員,美國的觀眾也不會在聽到耳熟能詳的名言警句之後鼓掌。(「在聽歌劇的時候,觀眾會鼓掌。」巴頓告訴過她。)這猶如一場動物雜耍,怎樣才能馴服他們的熱情、冷淡、不滿和爽快呢?她知道如何去理解波蘭人的掌聲、咳嗽聲、噓聲或者口哨,她也知道他們在座位上不斷變化坐姿的涵義。但是,這裏的觀眾看上去太平靜。她該如何去解讀這種寂靜?當她從兩個鴿子的傳說開始表演的時候(兩個鴿子是情人,既溫柔又忠誠……),所有的咳嗽聲消失了。表演完畢,全場一時鴉雀無聲,隨後才爆發出暴風雨般的掌聲、喊聲、喝彩聲。湯姆·迪恩嘗試了五次才念出莫里斯的第一句台詞,使演出得以繼續進行。迪恩為此看上去極為沮喪。這一幕結束后,瑪琳娜精神恍惚地離開前台,而觀眾在歡呼,在拍手,在跺腳。幕間休息的時候,里夏德同巴頓和科靈格蕾小姐在休息室里毫無目的地來回走動,他聽見歡快的交談聲中觀眾一遍又一遍地喊道:「精彩!精彩!」觀眾相互點頭、微笑、握手、揮手致意。一個戴著大禮帽的男子對巴頓說:「她值三萬美元一年!」里夏德事後從巴頓那裡了解到,他是《今晚郵報》的編輯。他的妻子身著長裙,儀態威嚴;她說扎溫斯卡夫人的英語帶有異國情調,是「甜美的化身」,瑪琳娜必須保持。里夏德對科靈格蕾小姐不懷好意地笑了笑,科靈格蕾小姐裝做視而不見。
沃諾克先生向她保證,只要她一看見弗吉尼亞市最著名的、跟大城市一樣的劇院和六層樓的豪華國際大酒店,她將立刻忘掉旅途中的艱辛。國際大酒店豪華典雅,氣派大方,雕金鏤銀,鑲嵌精細,足以跟舊金山的皇家大酒店媲美。酒店裡有中國的景泰藍、維也納的水晶高腳杯,連帶花紋的門鈴拉鎖也是從佛羅倫薩進口的。這一切使人無論如何也不會想到城市建築在礦區之巔。「你知道,」他說,「門會突然關不上,你不想打開的窗戶會驟然粉碎。」里夏德瞪了他一眼,毫不掩飾自己的厭惡。「做好應付一切的準備。」瑪琳娜夢囈般地重複。「天塌地陷。」科靈格蕾小姐乾脆地說道。「完全正確。」沃諾克說,「天塌地陷隨時都會出現。」
由於阿德里安娜第一幕不出場,所以巴頓有充足的時間向她彙報觀眾的情況。不錯,劇場還剩有一些座位,但是一大批顯赫的票友都已早早到來,其中還包括扮演朱麗葉最出名的美國女星羅絲·愛德華茲。她下周將在這裏上演備受觀眾喜愛的英國情節劇《伊斯特·琳恩》
瑪琳娜溫柔地說:「我倒不想再尋找一個角色,但很高興聽你講故事。我喜歡聽故事。」
「那就是我為什麼說那天晚上看的戲跟現實生活如此吻合的緣故。演員在台上走來走去,吵來吵去,有的甚至要尋死覓活,但最後什麼也沒有發生,既沒有洞房花燭,也沒有生離死別。顯然,對於邏輯思維能力發達的中國人來說,用一個晚上來演完主人公幾個月甚九九藏書至幾年的生活經歷簡直不可思議。一齣戲應當讓它永遠演下去,只要故事本身在繼續。誰想知道結果,誰就來看。」
她站起身寬衣解帶,里夏德仍摟著她的纖腰。「現在別脫衣,我知道你的模樣。你的身體已經珍藏在我心裏好久好久。你的乳|房、你的大腿、你的愛穴——我能向你一一描述。」
「覺得幸運的是我。」
最後一場演出完畢后,瑪琳娜隨里夏德、科靈格蕾小姐離開派珀劇院時已近子夜。此時大街上還聚集著兩千多人,藉著明亮的月光和篝火,正在圍觀身著罩袍和緊身褲的埃拉·拉魯小姐走鋼絲,鋼絲的一端正好系在劇院大門上方的石欄上。他們隨著人流沿聯合大街而行,走鋼絲的埃拉小姐也在頭頂上沿陡峭的街道前進。走到聯合大街和D大街的路口,埃拉小姐終於到達終點,驕傲地踏上一幢磚石大樓的屋頂,人群中爆發出一陣熱烈的掌聲。「令人鼓舞的場面。」里夏德對瑪琳娜說。「她的屁股真大,是吧?」接著又補充了一句,他想氣氣科靈格蕾小姐。他們想另找個地方樂一樂,於是又折回C大街,穿過一道雙層玻璃門,進了波爾卡酒館。
「我明白了。你要我從你身邊永遠走開是為我著想。」
離演出還有四天,排練開始了。瑪琳娜搬進皇家酒店頂樓的一個豪華套房。這是巴頓的主意,是巴頓式的奢華。巴頓解釋道:「聽說你住在皇家酒店,人們就會引起注意。拉爾斯通先生曾經把什麼都安排在皇家酒店。我們是美國排名第二的劇院。皇家酒店是世界上最豪華的酒店。」瑪琳娜喜歡住酒店:因為住進酒店,任何酒店,就意味著,或者又將意味著要到劇院去。她認為,現在奢華的生活僅僅是對過去幾個月寂寞窮困生活的補償。穿過七層樓高、琥珀色玻璃圓形屋頂的大劇院,接受別人探詢的目光,或者在四面鑲嵌著鏡子的水壓式升降機內與人摩肩接踵,這本身就無異於一種表演。城裡到處是公演的海報,聲稱偉大的波蘭女明星瑪菱娜·扎溫斯卡即將在美國首次登台獻藝。不過,巴頓並沒有想慫恿某家報社的某個記者來採訪瑪琳娜。在舊金山的波蘭人圈子裡,人們熱切期望自己的民族英雄在美國演出成功。他們紛紛送來裝飾品、書籍和鮮花。在這些禮物中,瑪琳娜認為最珍貴的是她在辦理入住皇家酒店手續時收到的一個裹著天鵝絨的小盒子,裏面裝著波格丹的祖母送給她的銀項鏈和耳墜。盒子里還附有一張小小的卡片,上面寫著「無名的崇拜者」,但「無名」的字樣已被畫去,上方加上了「可憐的」三個字。
快說呀!
「希望我沒有失態。您看上去像個值得信賴的夫人。您是演員,您什麼都明白……」
「哦,親愛的里夏德,不要把我說的話套在你的身上。」瑪琳娜的聲音聽上去高傲但不失溫柔。「我必須專心致志。要當演員只能這樣。」
她舉手示意里夏德不要打斷她。「但是我的心,我的主宰並沒有說可以放縱。我問自己,難道這就是愛嗎?或者說這就是女人渴望屈從於男人不斷要求的慾望嗎?我擔心你會弄得我精疲力竭,理查德。」她故意用美國人的方式稱呼他的名字,想氣氣他,權且算是一記溫柔的耳光。
「你肯定嗎?也許你太悲觀了。」
阿德里安娜!她沒有看見我,她沒有聽見我說的話。科靈格蕾小姐字正腔圓、輕快地念著莫里斯的台詞。
「現在」——他把她攬在懷中——「我能更近地……看著你。」
「但你這樣想。」
「一個鹽井,在這裏恐怕誰也不會認為那是什麼礦井。」
「科靈格蕾小姐,」瑪琳娜柔聲說道,「今天下午四點你再到我家來好嗎?我想單獨聆聽巴頓先生的判決。」讓科靈格蕾小姐在這個時候離開,似乎過於殘酷,但她必須獨自面對自己的命運。巴頓氣喘吁吁地衝上舞台,一把抓住她的手說:「我能邀請你共進午餐嗎?」
「另外一件事就是你的姓名,親愛的夫人。當然,在你朋友給我的信中我看到過,但是,麻煩你寫一下好嗎?」他望著寫了名字的紙條。「M—A—R—Y—N—A—Z—A,真奇特,L—E—Z—O—W—S—K—A,好的,我記住了。現在請你念一遍。」
星期一,瑪琳娜提前了三個小時進入化妝間,然後按部就班地化妝。里夏德站在她的旁邊,手上戴著白色的羔羊皮手套,腳上穿著黑漆皮鞋,緊張得像她的丈夫。他竭力希望能保持適度的鎮靜,以顯示他的支持,鬆弛她緊張的神經。(他想起波格丹那張表情豐富、帶著譏諷的臉慣有的神情。)他一直陪同她從酒店到劇院。他看見化妝師為她化好妝。她把收到的賀電釘在鏡子旁邊的軟木板上。她精心挑選出來釘在最上面的是亨利克、她媽媽和妹妹、巴巴拉和亞歷山大、塔德烏斯、克雷斯蒂娜以及波蘭皇家大劇院的青年演員發來的電報。隨後瑪琳娜到走廊上來回踱步。里夏德七點半回來,用生動有趣的行話告訴瑪琳娜,說燈光已就緒(煤氣工已經用帶長竿的火把點燃「四周」和幕布前面「腳下」的照明燈,並把燈光「調到微明」),劇院的大門已經打開,觀眾正在魚貫入場——他看見來了許多波蘭同胞。
瑪琳娜已經做好忍受嫉妒的準備。她知道,嫉妒總會伴隨成功而來。早在波蘭皇家大劇院的第一年她就深有體會。那時,她的出現是對以法蘭西喜劇院為模式的原有格局活生生的僭越和挑戰。在以前,演員主要是從皇家劇院所屬的戲劇學校里挑選,少數幾個進入劇院的外來者也不得不從跑龍套做起。瑪琳娜打破慣例,收到皇家大劇院院長、具有改革意識的德米喬娃的邀請,從克拉科夫到華沙來進行十二場客座演出,這是史無前例的。同樣聞所未聞、讓其他演員目瞪口呆的是,德米喬娃還與她簽訂了終身的合同,其中包括自由選擇角色的權利。瑪琳娜深刻地體會到,在贏得演員愛戴的過程中,她不知道經受了多少的流言和冷眼。其實,她也知道,如果想像中的競爭對手獲得成功,自己又何嘗不會眼紅。(她的腦海閃過一個卑鄙的念頭:啊,要是加夫列拉·埃伯特能看見自己今天的榮耀該多好!)但是,美國的演員看上去心胸開闊得讓人吃驚。(她將儘力向這些美國演員學習,完善自己的人格。)在美國,演員常常相互讚美,似乎很樂於讚揚他人。
「瑪琳娜,瑪琳娜。」
現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她和這座城市,她和她的夢想,她和英語這門語言。英語給她帶來痛苦,但是又是她實現夢想的關鍵,她一定要掌握英語,讓英語臣服於自己的「椅子」。
第二周,瑪琳娜又演了阿德里安娜和瑪格麗特·戈蒂埃;在完全掌握了英語之後,她又演了朱麗葉。湯姆·迪恩對於扮演羅密歐非常高興。詹姆士·格林伍德扮演慈祥的勞倫斯神父。凱特·伊岡垂頭喪氣地接受了朱麗葉乳娘的角色。瑪琳娜原諒了她,在第一天晚上的演出中,凱特扮演德布里安公主,她用燭火點燃了瑪琳娜扮演的阿德里安娜的面紗,瑪琳娜同樣原諒了她。完全是一時疏忽嗎?當然不是。畢竟她去年還是加利福尼亞劇院的朱麗葉,誰能想到一年過後不得不屈就朱麗葉奶娘的角色,並且還得裝出歡快的樣子高聲宣傳,「世界上最偉大的女星在美國的舊金山首次登台亮相」,瑪琳娜「在加利福尼亞劇院的首演標志著戲劇進入新時代」。
我們總會成為我們本來可以成為的人。
「瑪琳娜?」里夏德走了過來。
和以前一樣,瑪琳娜飾演阿德里安娜獲得了巨大成功,大大超出了她的希望。劇終后她謝幕十一次。多達十一次!觀眾瘋狂地擁到後台向她表示祝賀,波蘭同胞全都來了(除了偷東西的那位朋友哈勒克,瑪琳娜肯定,他也在觀眾之中),他們容光煥發,熱烈交談,相互擁抱。性情直爽的卡普頓·扎蘭尼基老人先是呵斥瑪琳娜,說她竟讓人把自己的姓名改成俄語,然後又高興地流下驕傲的眼淚。瑪琳娜緊緊地擁抱他,也掉下眼淚。最令她感到高興的是最先來到演員休息室向她祝賀的女人;她有著赤褐色的頭髮,身穿繡花晚禮服,腳穿繡花鞋,並自我介紹說叫羅絲·愛德華茲。「對你的演出我真佩服得五體投地,夫人。」羅絲對她說。
「不,」瑪琳娜笑了起來,「還是讓我來念。這不會比莎士比亞的十四行詩更難念。幸好科靈格蕾小姐不在,否則她又要糾正我的發音。」
「舊金山還有一家中國戲院,我可以帶你去看一看,」里夏德說,「不過那地方不大,只有條凳和站位,沒有供女士看戲的包廂。我去的那天晚上,裏面擁擠不堪,空氣污濁,悶熱難當。看戲的人很多,除了中國人,還有好些下里巴人,我猜肯定有扒手。這次經歷很有趣,我發現,他們既不是表演歌劇,也不是馬戲。惟一讓我掃興的是,扒手偷走了我的手帕和兩美元。那家戲台比我們昨晚光顧的小很多。因此我準備看一些簡單的露天表演。你知道,有一齣戲是這樣的:太陽冉冉升起,一條龍朝它飛去。龍想要吞噬太陽,但遭到太陽頑強抵抗。最後,龍飛走了,太陽跳起勝利的舞蹈。觀眾狂喜,熱烈地鼓掌叫好。這還不算!不僅如此,遠遠不止這些。我驚奇地發現,戲中一切都跟現實非常吻合。」
「對我就不這樣。」
一旦得到了希望的東西,一切就變得順理成章。
「這是我參觀的第二個礦井,」瑪琳娜沒有其他更好的話題,於是就說,「很多年前,我參觀了家鄉克拉科夫南部的一個著名鹽井。」
當然,一旦成了外國人,要原原本本、完整地介紹自己是不可能的,也是輕率的。有些東西需要加以強調,讓當地人覺得可信(她知道,美國人喜歡聽到某人早年的艱辛,受盡權貴的冷遇),而有些東西只有在老家才有分量,最好隻字不提。

回到劇院,巴頓領著她四處轉了轉。他們一起參觀了布景儲存室和道具室。布景儲存室整齊地標明了內景和外景:櫟木房、哥特式建築風格的皇宮、英式起居室、古老的威尼斯宮殿、森林空地、朱麗葉的陽台、簡陋的客廳、小酒館、月亮湖、鄉村廚房、地牢、法國式的舞廳、蜿蜒的海岸、法庭、羅馬街道、奴隸的住房、卧室、落基山的關隘。道具室里有御座、斷頭台、宮廷里的長椅、樹木、象徵君主地位的權杖、嬰兒的搖籃、紡車、刀劍、無刃劍、匕首、老式大口徑短槍、人造珠寶、棺材、紙花、高腳酒杯、香檳杯、橡膠蛇、巫婆用來煎藥的鍋、頭骨。巴頓向她介紹了繪景師、道具管理員以及那些滿身灰塵的助手。他還帶她參觀了舒適的明星化妝室和氣派的演員休息室。劇院里沒有演員。巴頓向她保證,她一定會喜歡跟她配戲的莫里斯。從巴頓信誓旦旦的樣子來看,瑪琳娜相信這個演員一定很好相處,不會心存戒備。
「看,他恨不得拜倒在你的石榴裙下,這位可憐的戲劇評論家。」
「科靈格蕾小姐當然不會難過。她不會奢望與她的偶像有更親密的關係。」
第二天晚上,里夏德陪她去了傑克遜大街的中國大戲院。這家碧瓦飛檐的戲院風格古樸,有上下兩層。他們要了一間包廂。隨著戲台後穿著樸素的樂隊敲了一陣開場鑼鼓,從戲台左邊的一道布帘子后一溜煙地冒出一個、兩個、三個,最後是二十來個錦衣華服的演員,在台上開始用假聲對話。瑪琳娜像孩子一樣拽著里夏德的上衣。過了一陣,劇情發生了變化,六個演員從戲台右邊類似的布帘子後退場。
第二天晚上又出現一個叫約翰·德利的股票經紀人,於是他們又重複類似的談話。里夏德遭到奚落,在她套房的客廳內大鬧了一通,大叫說:「我非殺死那兩個傢伙不可。」他險些要回二樓自己的房間過夜。
「太精彩了,是吧?」里夏德問瑪琳娜。「中國戲劇不用考慮哪邊是出口,哪邊是入口:演員小跑步從左邊的布簾後上台就算是上場,小跑步從右邊的布簾下台就算是退場。中國戲也不著力于刻畫人物的內心情感:紅臉一看就是英雄豪傑,白臉一看就知道殘忍狡詐。他們也不需要任何布景:需要什麼東西,有人會送上台;演員要換裝,只須稍稍站在一邊,就有人來換裝,不用……」為什麼我要喋喋不休地解釋呢?里夏德心想,瑪琳娜看得明明白白,甚至比自己還清楚得多!
她反覆地練習發可惡的「噝」音——她覺得自己發音時舌頭總不能準確到位,氣流總不那麼順暢。她以玩笑的口吻對科靈格蕾小姐說,也許我應該去安裝一副美國假牙。她曾經在蘇特大街和斯托克頓大街交界處看見過一個巨大的招牌,上面寫著「布萊克牙醫診所:矯正牙齒,受益終身」。
「先說朱麗葉吧,她還是個美麗的少女,她應當幸福,悲劇與她本人沒什麼相關,那種家庭是不會長久的。至於那個法國女演員,你看我這記性,我又忘了她的名字……」
「這裏?也就是說你到過加利福尼亞劇院!對了,你告訴我你在這裏已經住了一段時間。」他正好走到第十排中間的位置上。「這周你一定要找時間到劇院來。」
「這是馬克·安東尼對平民說的話。」巴頓轉身看著她。「你應該看過艾德溫·布斯的演出!」
「就是死亡的那一幕場景,第五幕後半部分。巴頓先生,你不會失望的。我馬上就開始。」她說,覺得自己的聲音怎麼不太像那個女演員。「我打開德布里安公主送來的那隻裝有毒花的小匣,誤以為是莫里斯送來的,於是吻了毒花。首先是我的回答,莫里斯正好走進我的房間,對我說,」稍顯平淡的聲音——「阿德里安娜!你的手怎麼在顫抖?你生病啦。科靈格蕾小姐,開始……!」
「不,不,我是真心請求你的原諒。我原以為你剛出道。不,甚至連剛出道都算不上,只是夢想登上舞台的名媛貴婦。我真的沒有料到會遇到一位偉大的藝術家。」他感慨地說道,「你也許會成為我見到過的最偉大的女演員。」
他領著瑪琳娜從辦公室出來,穿過迷宮一樣的走廊,邊走邊問:「準備試演什麼?」
這是城裡一家高檔酒吧,坐落在蘇特大街和基爾尼大街的交界處。巴頓說,這地方很有名,經常有銀行家光顧。
「為什麼不呢?」
只知道有位異域的美人來臨。
「讓我覺得噁心的是,」里夏德繼續說,「我現在成了目擊證人,不能隨便離開舊金山,審判的時候我不得不去作證,而審判肯定要拖到十一月。」
「當然,我可能失敗。」瑪琳娜嚴肅地承認。
她首場演出后的第二天上午,在皇家大酒店休息大廳還有三個人在等候她。他們滿臉嚴肅,彼此較勁,爭著想做她的經紀人。瑪琳娜與第一個面試者簽了合同。他叫哈里·沃諾克,是巴頓推薦的。里夏德後來告訴瑪琳娜,她這麼快就決定自己的職業夥伴讓他深感不安。「夥伴?」他當然不會喜歡沃諾克,里夏德艱難地說那不是問題的關鍵所在。問題的關鍵是她沒有意識到,從今以後,沃諾克將一直和她在一起(他的意思是和我們在一起)。他不相信瑪琳娜真能長久地容忍這個人,讓他老是跟在自己身邊。也許她還沒有意識到這個抉擇意義多麼的重大,因為經紀人這種職業在波蘭戲劇界並不存在。但是,沃諾克的確能言善辯:他建議這個月底到內華達州西部(弗吉尼亞市和里諾市)和加州北部(薩克拉門托市和聖何塞市)進行短期巡演,然後十月份到紐約舉行首場演出,接下來再進行一次長達四個月的全國巡演。如今瑪琳娜已經被勝利沖昏了頭,按捺不住;她已經不再滿足於僅僅在舊金山取得的成功。她和沃諾克很快就在巡演的常備劇目上達成了一致。她表演的多數劇目將是莎劇——在波蘭的時候她扮演過十四齣莎劇中的女主角,她決定現在重演這些角色——同時繼續出演《阿德里安娜·勒庫弗勒》和《茶花女》。在全國巡演的過程中,在那些較為偏遠的地區,她還考慮加演一些情節劇。(「但最好不要選《伊斯特·琳恩》!」她說。「你把我當誰啦,夫人?我知道我在和真正的藝術家打交道。」)當然,巡演預期的報酬也非常可觀。很快,他們在一些細節上也達成共識。此時沃諾克突然提到,昨天晚上高興地聽到她的波蘭朋友說,她還是伯爵夫人。他可要好好利用這個頭銜,讓她成為明星!
「不錯,」沃諾克說,「美國人是喜歡明星。」他搖著頭,好像在責備她。「如果他們喜歡你,你就可以賺大把大把的鈔票。」
一周的演出快結束的時候,瑪琳娜放出話說,她想到傳說中的大山內部去看一看。很快她就接到當地最大富礦脈弗吉尼亞聯合礦業公司的主管傑迪戴亞·福斯特簽名的請柬。她和里夏德一起來到公司辦公室。辦公室的員工給她拿來帽子、馬褲和披風。瑪琳娜在隔壁的更衣間里把這套行頭換上,重新回到辦公室時,看見一位魁梧英俊的男子正在等她。他就是福斯特。他穿著鹿皮裝,皮裝上的銀紐扣閃閃發亮。福斯特鞠了一躬,說他很榮幸為扎溫斯卡夫人帶路,並請求她能理解礦井中設施簡陋,不好意思接待參觀的客人,尤其是接待像她那樣尊貴的夫人。他示意辦公室里的一名員工提著油燈跟在後面,隨後帶著瑪琳娜和里夏德徑直走進一間磚房。磚房裡有一台升降機,鐵架子,裏面鋪著方形木板。隨著升降機哐當哐當地慢慢下行,潮濕的空氣變得愈來愈沉悶,還夾雜著一股令人窒息的刺鼻臭味。在山腹深處,他們能清晰地聽見通風井中的水流聲。突然,升降機開始搖來盪去,里夏德立即伸手抱住瑪琳娜的腰,以免她碰在潮濕堅硬的井壁上。(瑪琳娜盡量掩飾自己的慌張與恐懼,心想這樣的經歷究竟有什麼好處。是不是像過去那些荒唐的冒險歷程,全然不顧自己的身份、自己的感受?)升降機最後停在昏暗而又低狹的坑道口。他們從升降機出來,朝坑道中繼續前行。坑道中悶熱難耐,礦工全都光著上身,拿著鋤頭鐵鍬挖礦。煉獄中的工作!「我們在地下一千九百英尺的地方。」嚮導說。在徵得瑪琳娜的同意之後,他脫掉鹿皮外衣,露出潔白無瑕的絲綢襯衫。
「看來我已經沒有權利要求你不要傷害我了。」
沒有人聽說過你的赫赫盛名,
「我很抱歉。」瑪琳娜說。
「也許吧。但你必須先告訴我,我的命運如何?」
她關上門,兩人迫不及待地親吻起來。她一邊親吻,一邊將他領進卧室。急促摩挲的親吻像話語,像階梯:她感覺是用舌頭在引導他。他們緊緊地擁抱,和衣倒在床上,他們的身體緊緊貼在一起,迫使頭相互分開,瑪琳娜感到嘴沒有了歸宿。纏繞的肢體在尋找最佳姿勢,鬆開緊緊貼在一起的身體。「我覺得有些難為情,」她靠著里夏德的臉低語,「你讓我感覺像個小姑娘。」
念完這句台詞,無論是拉歇爾表演的阿德里安娜,還是後來里斯托里表演的阿德里安娜,都竭力要站起來,然後徒然倒在椅子上。瑪琳娜從前也因襲這種表演模式。這同時也是觀眾期待看到的一幕。但是她現在突發靈感,有了一個新的好主意。她扭曲著身子,仰頭望去,好像阿德里安娜不希望她的情人和老朋友看見她美麗的容顏被痛苦扭曲。她轉過身,背對著巴頓足足有三十秒,永九_九_藏_書無休止的三十秒。然後,她慢慢地轉過身,面對巴頓,讓他看見的是另一個阿德里安娜,另一張臉,一張死人的臉。不,不,我不會活過來,無論如何努力,無論如何祈禱,都是白費。別離開我,莫里斯。我現在還能看見你,但過不了多久我就再也看不見你了。握住我的手。過不了多久你就再也感覺不到我手的力量……
「里夏德,這一點兒不好笑。」
「我再試試。扎棱……不,扎文……聽上去口齒不清,是吧?」巴頓笑了笑。「不過,說正經的,夫人,不知你是否意識到,美國人誰也不能正確地叫出你的姓名。我相信你不願意人家老是念錯你的姓名。我擔心的是,很少有人會下工夫去念准你的名字。」他背靠在座椅上。「姓名得短一些。也許可以省掉Z—O—W。你覺得如何?」
「礦井中的教堂。不錯。」
里夏德看著她又恢復了從前高傲的藝術家的形象,感到心醉。「我從來沒有想過,」他謙卑地說,「要自己寫小說,不要從其他作家的書中去尋找靈感。」
巴頓笑了笑。「我知道很難不同意你的意見。」
「上面寫著一首詩,」瑪琳娜說,「沒有署名。」
「如果他膽敢再給你寫情書,也許我也會殺了他。不過也好,就讓漢斯那小子搶先佔個便宜。」
年輕女人陪她回到她的住處,她們已彼此加深了了解,似乎找到了知己。我為什麼偏偏在那個時候向窗外看呢?她在信中問亨利克。為什麼我會對她笑呢?這說來真有點浪漫。那時候我可沒有聽到她那圓潤的女低音,沒聽見她天籟般的發音啊!是的,親愛的,這的確有點浪漫。在美國整整一年了,我第一個鍾情的對象竟然是個戴著傻乎乎帽子、披著嗶嘰披肩、喜歡發號施令的野丫頭。她還說她養了一隻寵物,一隻已經長成的小豬。不過你知道,柔美流暢的聲音對我特別有誘惑力。
「哈哈!」米妮被瑪琳娜的話逗得大笑。
她可以說這隻是在剪輯往事,以便讓人了解自己:一個外國人就應該這樣。(是的,她會說,「是的,我尤其高興在舊金山舉行我的首場演出。」)她也不妨笑著承認,虛構不過是女演員的娛樂和愛好。她聽皇家大劇院的一位老演員說過,二十年前拉歇爾到華沙演出,對記者談及自己身世的時候也向記者編造了許多謊言。(「和許多想像力超凡脫俗的人一樣,」這位風度翩翩的老演員十分巧妙地說,「換了其他人,拉歇爾說這些話就會被指責為撒謊。」)但是,把自己的身世反反覆復講述了多次,你就不容易分清哪些是真,哪些是假。所有的故事似乎都對應著某種內在的真實。
「我知道,」瑪琳娜說,「但你畢竟不能這樣。」她正想說,波格丹在波蘭並沒有嫉妒你,可她轉念一想,她也不知道這到底是不是事實。
就像瑪琳娜覺得自己理應得到讚譽一樣,她覺得自己有接受里夏德愛情的自由。如果有一個聲音對她說,這種田園牧歌似的生活不可能長久,她也會充耳不聞。
「是的,」瑪琳娜說道,「現在,我現在感觸良多,都是為了你,不是別人。但是我也感受到這些情感正在遠離你而去,正朝我在舞台上創造的那些自我形象蜂擁而去。你給予了我很多,親愛的,親愛的里夏德。」
新朋友羞答答地告訴瑪琳娜,她的名字叫米爾德蕾德·科靈格蕾。她還稱讚瑪琳娜已經掌握了英語語法和詞彙,斷言這是公正而又專業的評判,因為她是一位語言教師,一直在給諾布山上那些豪門貴婦傳授演說術。
「誰說我們等待得太久?」里夏德問。
里夏德比她早幾天離開阿納海姆。他一直在舊金山等她。在七月四日美國獨立日這天,他們一起去聽了熱烈的演講和節日的頌歌,一起觀看了遊行和煙花。他們看見消防員坐著紅色的四輪馬車四處奔忙,撲滅燃放煙花引起的火災。又過了一天,他們租了一輛四輪馬車沿著海邊兜風,玩了一個下午。瑪琳娜覺得自己被裡夏德深深地吸引住了。他們手牽著手,兩人的手都濕漉漉的。她心裏甜滋滋的,肯定有些動情。她不再是社區的領袖,暫時也不是妻子,也不是母親——她無須對任何人負責,只想我行我素。(她這樣做過嗎?)如今,她暫時離開丈夫和孩子,她是不是想成為一個情人,承擔一個情人應盡的責任?
「瑪琳娜,親愛的瑪琳娜,你不能自圓其說,你說服不了我。我已經把你擁在了懷裡。我看見了你這張從未有人見過的臉龐——」里夏德沉默了片刻,想弄清楚是否果真如此,他接著說,「瑪琳娜,我了解你。」
演出結束兩個小時后,瑪琳娜才離開劇院。
「啊,看得出來,你很高傲,自信,或許還很聰明。」他哼了一聲。「但是對於演員來說,這些東西都無濟於事。」
波格丹安排她住在卡普頓·扎蘭尼基老夫婦家中。一個體面的女人暫時離開家人的時候並不想獨自生活。之所以選擇扎蘭尼基夫婦,是因為這對夫婦慈祥體貼,而且扎蘭尼基夫人是美國人,這樣瑪琳娜就不會成天講波蘭語。扎蘭尼基先生是當地土地局的資深職員,負責土地測量和土地資格認證,他顯然熟悉方方面面的人,上至州長下到波希米亞俱樂部的成員。加利福尼亞劇院負責舞台表演的經理奧古斯·巴頓非常固執;通過他們的共同遊說,也許可以說服他接受她的試演。她到達舊金山後的第一天上午就穿過布希大街溜進了加利福尼亞劇院,像一個感到恐懼的角鬥士,為了給自己壯膽,在角斗的前一天偷偷地走進空曠的競技場,坐在看台的最後一排,俯瞰場內鋪排平整、未沾血跡的細沙。她溜進一間包廂,想看看紅色天鵝絨幕布,打量一下靜謐幽暗的舞台。孰料,舞台並不幽暗:舞台上正在排練。一個高大的男子坐在第十排,她心想這人會不會就是巴頓。他身著黑衣,彎著身子,正好從座位上彈起來沖向舞台,朝一個演員大吼:「不要對我說你今天晚上『不會出錯』。我討厭這句話。如果你能夠不出錯,現在就『別出錯』。」沒錯,他肯定是巴頓。
「啊,不,沃諾克先生!」瑪琳娜不悅地皺起眉頭。「這可不行!」波格丹的兄弟絕對不會原諒她褻瀆他們家族的名聲。「那是我丈夫的封號,與我無關。」為了喚起這個戴著鑽石領帶夾的矮胖男人心中的民主理念,她又補充說:「藝術家——演員——這頭銜對我來說已經足夠了。」
「我不相信一個成功的演員會輕易放棄,」瑪琳娜笑著說。「巴頓先生,你用這種方法給我鼓勁,真聰明。」
「是的,我愛你。和你在一起,我很幸福。但是,怎麼說呢?兩人生活在一起,對我而言,並不重要,現在如此,永遠都是如此。我現在明白了這一點。也許你會說,這是職業使然。我希望愛,也想得到愛。誰不想呢?可是我需要的是寧靜……心靈的寧靜。但是和你在一起,我就免不了要擔心。擔心你厭倦了、煩躁了、寫不了東西。我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你看看,除了寫一些關於我的文字之外,上個月你寫了些什麼?」
她順利地結束了在舊金山第二周的演出。按沃諾克的計劃,瑪琳娜要到內華達州西部富裕的礦區進行為期三周的巡演。臨行前兩天,巴頓先生為她舉行了一個歡送會。當有人邀她祝酒時,瑪琳娜伸出纖長的玉臂,端起酒杯,凝視著忽明忽暗的燭光,低聲說道:「為新的祖國乾杯!」
「好的。」瑪琳娜說。
「一旦你只叫一遍我的名字,我就知道你不再愛我了。」
「為什麼對我不一樣呢?也許我就是冬天的一根枯枝,在舞台上光芒萬丈、耀眼迷人,但是——」
「我想演朱麗葉或瑪格麗特·戈蒂埃。阿德里安娜·勒庫弗勒也行。這些角色我在波蘭演過多次,現在我已經學會用英語表演。」她躊躇了片刻,接著說:「如果你不反對的話,我想,我就試演阿德里安娜。在華沙皇家劇院的首場演出我就是扮演的這個角色,這個角色總能給我帶來好運。」巴頓吹著口哨,搖了搖頭。「我從第四幕的高潮開始,也就是阿德里安娜當著眾人的面向她的對手朗誦費德爾的一大段帶有羞辱性的話,然後直接轉入第五幕。」
幾天來里夏德心中一直糾纏著一個問題。他和瑪琳娜回到賓館,上床做|愛之後他最終還是提出了這個問題。
「謝謝你的好意,不要了。我的朋友一會兒就回來,到時我就得離開。」
福斯特先生顯然不相信她說的話。他一聽就知道是無稽之談。
《茶花女》拉開了在這座山城演出一周的序幕。
「阿德里安娜。」
「她的確愛我,敬愛我。」
她在給亨利克的信中坦言,現在的問題是她很少有獨處的時間。她到舊金山的消息不脛而走。(凡是有波蘭人聚居的地方,她怎麼可能隱姓埋名?)舊金山波蘭人居住區的每個同胞都希望受到邀請,與她見面。面對離鄉背井的同胞熱情洋溢的愛慕和敬重,她很難按捺日益強烈的雄心壯志,很難克制對失敗的恐懼。卡普頓·扎蘭尼基先生流亡美國,是因為他三十年前參加了波蘭人民為反抗奧地利統治而掀起的自由民主革命。那次革命遭到梅特涅的殘酷鎮壓,許多波蘭自由派、主張起義的上流人士和知識分子慘遭殺害。尤其令人感到恐怖的是波蘭農民充當了鎮壓的爪牙。扎蘭尼基先生不但對故園遭受的災難深有感觸,而且對接納他的美國的政治也非常關注,但那天晚上他們只講波蘭語。他自詡是社會主義者,但他告訴瑪琳娜,他對社會主義在美國的前途不抱希望,因為美國的窮人崇拜富人,就像歐洲人效忠貴族和教士一樣。他主動向她闡明美國兩個政黨的差別,但瑪琳娜最終明白的,不過是共和黨希望加強中央集權,而民主黨則想維持鬆散的聯邦。瑪琳娜想,也許在南北戰爭之前,即奴隸制度問題解決之前來理解美國兩黨的紛爭更為容易,因為那時理智的人都會做一個共和黨人。她不明白美國人現在還有什麼值得爭論。一天晚上,扎蘭尼基邀她去聽羅伯特·英格索爾的講演,這個「偉大的不可知論者」有關無神論的演講在舊金山吸引了無數的聽眾。瑪琳娜對聽眾的熱烈反應印象特別深刻。
「瑪琳娜,」里夏德在叫她,「親愛的,求求你,別哭。」
她是誰?她以前做了些什麼?這就是瑪琳娜那天中午與等候在皇家大酒店裡焦急的本地記者交談的話題。接下來的幾天又來了好幾批記者。接受採訪意味著改寫歷史。首先是年齡(她少報了六歲);過去的一些軼事(中學拉丁語教師變成了大學教授);如何開始演藝生涯(海因里希變成華沙一家顯赫私人劇院的導演,她十七歲在那裡初次登台);她到美國來的原因(為了參觀百年博覽會);她後來到舊金山的原因(為了恢復身體健康)。一周以後,連瑪琳娜自己也都相信某些故事了。畢竟她有許多的理由說明移居美國的原因。「我生病了。」(我真的病了嗎?)「我一直都夢想登上美國的舞台。」(我真的一直打算在這裏重返舞台嗎?)
儘管你異域的口音猶如鐐銬,
一個時辰前,我還在期盼死亡,還把死亡看成是上帝的恩賜,她輕輕地說道,但是現在,她的聲音依然低沉,我想活下去。她語氣突然變得有些堅定:啊,全能的主!聽我說吧!聲音依然不大。巴頓雖然麻木,但能聽見每一個音節。就讓我再活……再活幾天……和他,和我的莫里斯,一起多活短短的幾天……我還年輕,人生似乎剛開始變得那麼美好。
「對於其他的女人,就一兩周,我承認。」里夏德笑道。
里夏德鬆開手,站起身。他們各自莊重地脫下衣服。里夏德把瑪琳娜光滑的身子擁在懷中。
她和里夏德一起回到酒店。在前台,她給波格丹發了一封只有兩個字的電報:成功。
「我知道,親愛的上校,我沒有向你解釋清楚這座偉大的礦井,沒有解釋清楚這座波蘭皇家礦井裡到底有些什麼。鹽井不僅僅是種生意,不像美國一切都是生意。你一定不要認為波蘭的礦工在消極怠工。經過世世代代的開採,他們已經挖出了一個縱深五層、廣闊的地下世界,若干英里長的通道把數千間大小不同的廳堂連接在一起,許多廳堂非常寬敞。有的用木柱支撐,木柱上面雕刻著精緻的花紋;有的是用鹽做成的柱子支撐,這些柱子就像加利福尼亞北部那些古樹一樣粗壯。地下還有一些巨大的洞穴,看上去無邊無際,中間沒有任何支撐物。其中兩個最大的洞穴形成了兩個氣勢恢弘的地下湖,要乘平底船才能到達對岸。無數聲名顯赫的遊客慕名而來,他們不僅僅是為了觀賞這些嘆為觀止的奇觀;最初來參觀的是波蘭偉大的天文學家哥白尼,德國偉大的文學家歌德也覺得值得一看。更讓遊客感興趣的是,礦工開採完鹽以後,還用鹽製造出許多栩栩如生的雕塑,用以裝飾廢棄的廳堂。」
「瑪琳娜!」
當他們回到酒店,瑪琳娜津津有味地向里夏德講述她是如何挫敗福斯特先生的囂張氣焰的。
「現在你讓我感到害羞了。」里夏德說。
中毒啦,從舞台黑暗的角落傳來了科靈格蕾小姐扮演米古內特痛苦的聲音。
瑪琳娜請她輔導英語,科靈格蕾小姐爽快地答應下來。為了表示感激,瑪琳娜象徵性地支付了點薄酬(她沒有錢)。科靈格蕾小姐每天早上八點準時到她的住所來,幫助她用英語扮演角色。她們並排坐在門廊靠窗的活動桌子旁,一字一句地練習台詞,尤其注意那些需要重讀的母音和精心雕飾的輔音,反覆斟酌一整段台詞,直到兩人都滿意才罷休。瑪琳娜在劇本上標滿了停頓、重讀、換氣符和發音記號。然後,她會站起身,在客廳里踱著步背誦台詞,而科靈格蕾小姐仍舊坐在桌邊,念著(瑪琳娜吩咐她用最平淡的語調)其他角色的台詞。她們每天在一起長時間地練習英語,科靈格蕾小姐從來沒有提過今天到此為止的請求。瑪琳娜發現她的夥伴工作起來和她一樣不知疲倦,有時瑪琳娜要一再堅持,她們才停下來出去散步。瑪琳娜沒有意識到,她在享受鄉間純樸生活的寧靜時,內心是多麼深切懷念城市生活的脈搏和氣息。
「我想知道你說的現實是什麼意思,親愛的。」
「『先生』,」科靈格蕾小姐說,「不是『獻身』。」
「我建議你也去一去,親愛的夫人。」
沒有人能幫助她嗎?她連一個朋友也沒有嗎?科靈格蕾小姐繼續扮演著莫里斯,仍然頑強地克制自己。她接著往下念,輪到米古內特出場了。怎麼啦?阿德里安娜有危險?加倍的憂傷徹底摧毀了科靈格蕾小姐的鎮靜自若,她從椅子上站起來,聲音沙啞地念著莫里斯的台詞,阿德里安娜就要死了!念完,她離開椅子迅捷地跑向舞台的一邊。
他們一開始就出現分歧。巴頓認為首場演出不要選《阿德里安娜·勒庫弗勒》。他覺得《茶花女》要好得多。
奇怪呀,不可思議。她繼續說道。無數古怪異常的事情湧上心頭,毫無頭緒,毫無聯繫。這台詞正好和她的情形完全相反,此刻她心裏異常清醒堅定。
「你要趕我走。」里夏德痛苦地呻|吟。
「你怎麼啦?要不要找個醫生?」身旁有人問她。她極力克制,不能暈倒;問話的就是幾天前她從窗口望見的那個年輕女人。
那種感覺像是惡作劇,像是離家出走,或者說像是在撒謊——她很會撒謊。瑪琳娜又要從頭開始,準備重返命運之途。命運之途使她深刻地意識到她沒有迷失方向。
我們根本沒有準備什麼歡迎,
為了能準確地念好台詞,她練了很長的時間;台詞的節奏不過是她自己身體節奏的一部分。有些台詞必然與自己的某些情感的節奏合拍(不論你扮演什麼角色,哪個演員沒有這樣的感受?),只有一次,在演出即將結束的時候,她才在揣摩台詞的含義。阿德里安娜神志不清地說,這齣劇中有些話我可以向每個人講,誰也不會知道這些話是針對他說的。瑪琳娜心想,如果能夠成功,扮演阿德里安娜時我的那些情話全都是對里夏德說的。
「我很高興能夠坐在布斯先生坐過的地方。」瑪琳娜笑著說。
「瑪琳娜,瑪琳娜,瑪琳娜。」
「我可沒這樣說。」瑪琳娜說。
「你別插話,瑪琳娜,我還沒說完。你害怕違背傳統——女演員離開丈夫跟了一個比自己小十歲的男人!你不願失去好不容易才得到的榮耀,而同時又帶著個雜種,聲稱孩子的父親就是名正言順的丈夫。你以為你親愛的波格丹假裝不知道我就不知道?」
「可你愛我呀!」他大聲說道。
「但你說得客氣多了。你完全可以對我說,聰明對於女人無濟於事。」
「里夏德,在我準備試演的這段時間里,我希望你最好離開。」
「因為這齣戲有魔法,」迪恩說,「會帶來災難。而且總是如此。三十年前,在紐約兩個劇院同時上演這出蘇格蘭戲劇,一是由麥克瑞迪主演,他被認為是自基恩以來英國最優秀的莎劇演員;另一個是由我們美國偉大的演員埃得溫·弗雷斯特主演。很多人為此深感不安,我相信很多愛爾蘭人也這樣認為,他們會說,一個英國人在另一家劇院演出同一齣戲是對我們美國演員的侮辱,於是在麥克瑞迪開演的那天晚上,他們聚集在劇院的外面,撬開鋪路石,砸爛劇院的門窗,準備破門而入,結果民兵開槍,人群中幾十個人倒在血泊中。」
「叫我瑪琳娜夫人。」
對於一個演說家來說,聽眾頻頻點頭稱是無疑會給他極大的信心和勇氣。然而瑪琳娜此時卻不停地自問,她如今選擇的舞台藝術會有什麼結果。她寫信對亨利克說,無論結果,我都無怨無悔。不過,她懷疑自己是否言不由衷。
「喂,開始吧。」巴頓說。
「這很容易解決。」沃諾克說。
「是我的土匪。」
「等我的消息吧。如果我成功了,我就歡迎你回來。」
她環顧了一下空空蕩蕩的舞台。在這樣令人沮喪的條件下演戲,她怎樣才能進入最佳狀態呢?座中沒有崇拜她的朋友,台上沒有其他演員,沒有彩繪的布景,沒有道具(她是不是應該要求安排一些道具,比如蠟燭、鞋拔,或權當是一束毒花的一把扇子?),也沒有讓她興奮的觀眾,只有對著一張椅子說話,只有對著一個鐵面無情的裁判表演。科靈格蕾小姐坐在椅子上,看上去更加嬌小可憐。瑪琳娜心想,也許該把坐在椅子上的科靈格蕾小姐想成是里夏德。再有,能否讓第二層樓廳後面的人毫不費力就聽到她的聲音,她威嚴的聲音,毫不費力就聽她用英語朗誦阿德里安娜的https://read.99csw.com台詞?而且是在美國!
瑪琳娜皺了皺眉頭,把目光轉到一邊。
「你,莎士比亞的看門人。」她對著扮演米古內特的演員、友善的詹姆士·格林伍德大聲說道。他也來參加排練,只是來得早了些,剛剛和脾氣暴烈的看門人吵了一架。她在演員休息室就能聽見他們的爭吵。「我倒很想放進幾個各色各樣的人來,讓他們經過酒池肉林,一直到刀山火焰上去。」她友善地引用莎翁的台詞,「但我們希望坎特先生不要這樣。」看著格林伍德毫無表情的臉,她加上一句,「《麥克白》,第二幕。」
顛鸞倒鳳過後,他們倆鬆開一會兒,並排躺在床上。里夏德問瑪琳娜,他對她一往情深,可還是忍不住要另尋新歡,他不知道瑪琳娜會不會因此而蔑視自己。「對我講實話,瑪琳娜。」
誰在我身邊,瑪琳娜哀怨地低語道,我疼痛難忍!啊,莫里斯,是你,還有你,米古內特。你們真好。我現在平靜了,但是,我的心中好像有團火,正在慢慢地啃噬著我。
「哈,這傢伙原來是個戲劇評論家!」
是的,瑪琳娜看見,她已經抓住巴頓的注意力。現在他要看她的表演到底如何。
「要是巴頓拒絕你,那他肯定是個白痴,他真該死;我回來一定要宰了他。」
鏡子是演員最忠實的朋友。瑪琳娜從鏡子里發現,自己比離開波蘭時清瘦了許多。但化妝以後,相信看上去還不會太瘦。面容已經蒼老了一些,特別是眼圈周圍;稍稍經過化妝,加上舞台上燈光產生的效果,她在舞台上看上去也不過二十四五歲。我知道,她在給亨利克的信中說,我現在已經不是輕鬆活潑、精力充沛的小姑娘了,但是我的歡樂和激|情一點未變。我相信我能準確無誤地模仿現實生活中那些不曾有過的情感。我不是靠本能演出的偉大演員。但我不知疲倦,而且很堅強。
她停住不再往下念。
她解釋道,波蘭語中l的發音與英語中的w相同,下面帶鉤的e念en,上面有一點的z讀zh,而w相當於f或v音。
然而瑪琳娜醒了過來,吻著他的全身。「啊,我感到精力充沛!」她大聲說道,「你使我恢復了青春活力。我的第二場演出肯定會非常出色。我們的波蘭朋友也許會猜測我丈夫為什麼不在舊金山,他們一定會想這都是因為你的緣故。當我依偎在扮演莫里斯的演員的懷裡,訴說兩隻鴿子的寓言的時候,他肯定會注意到,像小姑娘似的阿德里安娜已經不像昨天那樣害羞了。巴頓先生也一定會感到奇怪,從波蘭來的高貴的女士到底怎麼了?她似乎被成功沖昏了頭腦!」她俯下身開始親吻里夏德的腹股溝。
「是的,我完全可以那樣說。不過,我會記住以後不再對你說這句話。」巴頓好奇地打量她,略微有些不快。「我告訴你,哦,對不起,夫人,我不知道怎麼念你的名字。沒關係。你準備馬上就試演一下嗎?」
「就只是看著我?你什麼時候不能看見我呢?」
「瑪—琳—娜。」里夏德溫柔地把她的手按在胸口。
不,不,我沒有生病。瑪琳娜悲憤地說。是女演員阿德里安娜的聲音。她把手按在胸口。疼痛不在這裏。她把手移到頭上。疼痛在這裏。
我現在還經常念給自己聽。」米妮緊緊握著瑪琳娜的手說。「但詩中說的不對。」
「叫他漢斯更好。」里夏德說,「你和他眉來眼去的。」
「也許你不會同意。」
礦井一直有人作業,酒館也一直營業。礦工一換班就到這裏來,用剛剛掙來的錢賭博,玩法羅牌、蒙特牌和撲克(他們不喜歡花哨的遊戲,也不喜歡賭博機)。瑪琳娜懇求兩個夥伴自個兒去玩,她只想一個人坐會兒,看看熱鬧的場面。
「命運?」
「為什麼不可以呢?美國人誰又了解其中的區別?關鍵是要好念。他們會叫你瑪菱娜。他們會認為這是個義大利名字,聽上去不錯。你覺得怎樣?瑪菱娜·扎溫斯卡。」他挑逗地盯著她。「瑪菱娜夫人。」
「而你懷疑是為我爭風吃醋。」
從此你精湛的表演繚繞在側。
狂亂的語言好似從她的心中噴薄而出。
這樣,巴頓如願以償,他可以告訴瑪琳娜,說羅絲·愛德華茲已經取消演出。
「我的上帝,這是為什麼?」
但我們仍嫉妒你無匹的天驕。
把對波蘭的記憶埋在你心中,
「是的!」瑪琳娜重新拿起那張紙條,舉到面前,用波蘭評論家譽為銀鈴般的聲音念起來:
他們來到舞台側面。在她的面前就是昏暗的舞台,舞台中央放著一張木椅。啊,舞台!她將重新走上舞台!瑪琳娜遲疑了片刻,真正的遲疑,這是她太高興太激動的緣故。但是,也許巴頓認為,她想,我是怯場吧。也許在他看來連怯場都算不上,而是一般人常有的恐懼,一個假冒專業演員的業餘愛好者的恐懼,擔心騙局被戳穿的恐懼。
「回來以後呢?」
「『白痴』,」科靈格蕾小姐說,「不是『白字』,另外,『宰』,不念『采』。」
幫她解圍的女人坐在鄰桌沒有立即走開。她稍顯肥胖,穿著緊身衣,腰纏絲帶,微醉。瑪琳娜猜想她約莫四五十歲。「我想說,您到酒館來,是我的榮幸。」她笑著說。從她的笑容中瑪琳娜看出她過去一定很漂亮。「我真不敢相信坐在這兒的會是您。就像一位皇后駕臨。一位皇后!駕臨波爾卡!」
「啊,不行!」瑪琳娜驚叫起來,「那可是我的名字呀!」
《茶花女》,里夏德在回信中建議。讓我選的話,我更偏愛它。我認為《阿德里安娜·勒庫弗勒》太傷感、太尖酸。你必須知道這一點,瑪琳娜,不管你多麼喜愛這個角色。說句心裡話,那結尾讓我無動於衷,除非是由你來扮演。原因是如此如此。
你的成功讓我們的預想落空。
「親愛的,親愛的羅絲!」巴頓幾乎咆哮起來,但聲音還算柔和。「明天我就在各大報紙宣布,為了滿足觀眾願望,繼續一睹瑪菱娜夫人的風采,你自願放棄演出。公眾一定會鼓掌歡迎你的高尚舉動。下次你再到加利福尼亞劇院來演出,相信他們一定會更加熱烈地歡迎你。我不但會支付你提出的一切費用,還會另加五百美元。」
劇院里一片寂靜。她能聽見科靈格蕾小姐在抽泣。過了一會兒,巴頓開始有節奏地鼓掌,節奏緩慢,回聲不絕於耳。瑪琳娜覺得掌聲像是打在自己臉上。巴頓掏出手帕,大聲地擤鼻涕,朝昏暗的劇場喊道:「告訴艾米我沒有時間見他。夫人,我……不,等一等,讓我到台上來。」
「哈,你想知道結果,」瑪琳娜大聲說道,「你不可能既是劇中人又是劇作者。不,你必須等待,就像我一樣,等待懸而未決的結果。」
「波蘭夫人是不是在戀愛?」里夏德問。
里夏德建議去看看戲。「現在還不行,」她說,「我不想受到別人表演的影響,心想,哦,對了,美國演員應該這樣,美國觀眾會鼓掌歡迎這樣的表演。其實,要發現自己隱秘的天賦,必須在自己身上挖掘。」
「你在取笑我,扎溫斯卡夫人。」
「真的嗎?太好了!我不會喋喋不休,我保證。」她吃驚地看著瑪琳娜。「我只是想告訴您,昨天晚上的演出真精彩,」她嘆了口氣,說,「演得真精彩。您知道,我在弗吉尼亞看過許多場戲。只要有時間,我從來不會錯過。我幾乎看過所有的巡演,當然布斯的演出也沒有錯過。他扮演的哈姆雷特我看了三次。有時候他也會來波爾卡坐坐。有一次他就坐在您這張桌子旁邊。」
「再念一遍好嗎?我覺得姓名的後半部分聽上去和看見的不大一樣。」
一切都安排好了,亨利克。演出日期、角色、不菲的報酬,還有我殘缺不全的名字。不,這個男人不是酒鬼。看我拿出一支煙,他只是「啊」了聲,然後掏出火柴。他是我遇見的第一個看見女士抽煙而不大驚小怪的美國人。我想我和這個巴頓先生會相處得不錯。他喜歡我,甚至有點兒怕我。我也喜歡他。他精明,熱愛戲劇。我和他,還有他漂亮的妻子共進了晚餐,吃的是些家常菜:奶油玉米湯、辣子蟹、番茄醬羊肉、紅燒土豆、烤雞、香蕉冰淇淋、果子凍捲筒蛋糕、咖啡。對了,我還忘了桌上高腳玻璃杯中的生芹菜,那是進餐調味品。你會不會笑話我,說我的胃口太好。
你得到想要的東西,然後悲從中來。
實際上,里夏德從來就沒有奢望有朝一日能得到瑪琳娜。只要想到對瑪琳娜的愛永遠也無法圓滿,他就感到一陣心痛。但是他又不能擺脫慾望的誘惑。像許多作家一樣,他根本就不相信現在,他只相信過去和未來。他討厭去追求他認為不可能擁有的東西。
「的確如此。」巴頓說。
「我們倆經過漫長的旅途,現在終於躺到這張床上了。」
「漢斯先生是否供認了謀殺的動機?」
「也許第五幕用不著演完,」巴頓迅速插話道,「另外,我看費德爾那段也不用演了。」
這倒不僅僅是因為他失去了瑪琳娜。這是他青春的終結:他再也不能將愛與崇拜混為一談,再也不會毫無保護地受到傷害。如果不再夢想瑪琳娜,他會夢想什麼呢?里夏德想,這將是最讓我心痛的感覺。她也心痛嗎?她是不是也緊緊地攀附著自己的情感不敢鬆手,生怕淹死在愛的汪洋之中?他想,這是發生在我身上最悲哀的事。他覺得身邊一片黑暗,渾身是傷。過了一會兒,他又得到些微解脫。少了幾分迷戀,少了分心,現在他可以寫作了!我再也不會因為「太幸福」而無法寫作。一想到這個念頭,他心中頓時泛起一圈羞愧的漣漪。
科靈格蕾小姐站在里夏德旁邊,覺得有些不對勁,插話說:「瑪菱娜夫人,你還需要些什麼?」
挑戰開始了。
「我們會向朋友一樣分手,好嗎?沒有怨恨。歡迎這周到包廂來,隨便哪個晚上都行。」
瑪琳娜盯著椅子。
聽了這句台詞,觀眾無不潸然落淚。除了冷酷無情、心懷偏見的人,誰都會為之動情。瑪琳娜覺得這句話在心頭回蕩,發覺自己從來沒有把這句話說得這般真切。我不想死!她踉踉蹌蹌地走了幾步,頹然坐下。
事故。從馬上摔落。未傷及骨。全身有傷,包括臉、手。很難看。目前無法去舊金山。
派珀劇院演出負責人繼續說,這位偉大的演員後來隻字沒提感謝的事,幸好他沒有受傷。「我的上帝,他真是個鬱鬱寡歡的怪人。不過我知道,天才都是如此。」他告訴瑪琳娜,他曾建議布斯離開弗吉尼亞市,到西面一英裡外的一個小城小住一段時間。那裡有一個溫泉很特別,許多風濕病患者和憂鬱症患者都去療養。溫泉的名字叫「雞湯泉」,據說加點胡椒和鹽,泉水喝起來會有一股淡淡的雞湯味,實際上很有營養。
「『城市』,」科靈格蕾小姐提醒她,「不是『誠實』。」
「里夏德,」瑪琳娜笑了笑,說,「你在編故事。」
「我不明白你講這個故事的用意。」
「這頭蠢豬還說了些什麼?撕掉算了!」
「實際上,要我從你的身邊永遠走開只是為了自己,只是你沒有勇氣承認罷了。不,瑪琳娜,要我走開的原因不是為了我的幸福。」

「還沒有采完?你們國家那些人的工作效率一定很低。我想,鹽的利潤不高,難怪工人沒有多少積極性。」
「你知道,這是在美國,」沃諾克說,「美國人喜歡外國人的封號。」
「離開多久?就像中國的戲劇?幾周?還是幾個月?」
我的愛,我的至愛,你清醒過來吧!科靈格蕾小姐念著莫里斯的台詞,聲音還是那樣平靜,令人驚嘆。瑪琳娜看了看她。科靈格蕾小姐坐在椅子上,前後扭動,抬起頭望著她,充滿激|情。瑪琳娜突然覺得科靈格蕾小姐所有的情感都傳到自己身上。這些情感在她的體內不安地跳動,使柔弱不安的地方變得鎮定。安靜,安靜,她像阿德里安娜一樣對科靈格蕾小姐說,我必須出現在舞台上。
「既然你現在興緻很好,巴頓先生,」瑪琳娜歡快地說,「我想我們可以繼續談談合同和待遇問題,你也可以提議演出的時間。至於其他演員,當然,我相信你一定能找到一位跟我在波蘭的搭檔同樣優秀的演員來扮演莫里斯。你還可以告訴我一些這裏戲劇評論家的大致情況,但不要太多。以前我很少抱怨他們的劇評,但我一直不太喜歡他們。他們好像一開始就指望你會失敗。記得在華沙皇家大劇院初次登台演出的時候,那些評論家個個都滿腹懷疑。對了,當初我要選擇《阿德里安娜·勒庫弗勒》這一偉大的作品作為我首演的劇目,他們都認為我是在冒天下之大不韙,是不自量力的表現。想一想吧,一個無名的波蘭丫頭,她怎能去玷污不朽的拉歇爾的量身定做之作呢?她怎麼竟敢去演屬於里斯托里的傳世之作呢?但是,我成功了。那個角色一舉奠定了我在波蘭舞台上皇后的地位,從那以後事事順心。」她笑了起來。「一舉擊潰別人的懷疑而取得勝利是最甜蜜不過的事情了。」
「您猜對了。我已經結婚了。」米妮用手帕揩了揩眼睛。「但是您知道這是怎麼回事。」她歪歪斜斜地靠在椅子上。「嫁了個我不愛的男人。」
阿德里安娜!阿德里安娜!科靈格蕾小姐哭道。
「啊,瑪菱娜夫人,親愛的瑪菱娜夫人,」里夏德學著科靈格蕾小姐的口吻說,「同情,不是動情。」
「啊,小腳婦人。我第一次看到她們的時候,胃裡也一陣難受。」
「她幾乎愛上了你。」里夏德對瑪琳娜抱怨。
她現在惟一要考慮的是她即將扮演的角色。
「是的。」
「她叫瑪格麗特·戈蒂埃。」
「啊,我在欣賞你的藝術分類。」
「不錯,就是她。我喜歡那齣戲。不過我最喜歡的還是《茶花女》。」
「我能嗎?不,我不能。」
「我也知道一個關於鹽井的故事,」里夏德說,「不過不是我杜撰的,是法國著名的作家司湯達講的。在奧地利薩爾茨堡附近的哈萊因鹽礦有個風俗,礦工們把冬天的枯樹枝扔進廢棄的鹽井,兩三個月後再取出來。由於鹽水的浸泡,整個樹枝上便結下厚厚的一層晶體,玲瓏剔透。他們把這些稀有的珍寶獻給來參觀鹽礦的女士。司湯達說,戀愛就像結晶的過程:把最愛的人浸泡在想像中,就能賦予所愛的人無瑕的完美,就像光禿禿的樹枝上結出來的晶體。」
我們瘋狂地讚頌著你的成功,
他們在大廳互道晚安。半個小時后,里夏德又來到她的套房,他是兩天前搬進這家酒店的。她正在等他。她知道自己在等他,因為她還沒有更衣,沒有準備實施不太雅觀的美容秘訣:睡覺前在太陽穴處貼上兩塊浸了蘋果醋的方形棕色紙片,以保持眼睛周圍的皮膚光潔濕潤,不起皺紋。她知道自己在等他,她吹滅了蠟燭,讓屋子沐浴著朦朧的陰影。她知道自己在等他,她長久地盯著桃花心木做成的睡床,從地板到天花板有十五英尺高,床頭就佔了一半。她第一次覺得奇怪自己為什麼不喜歡這張床,她把床上六個蓬鬆的鵝絨枕頭拿掉一個,又拿掉第二個,再拿掉第三個,塞進更衣室衣櫥下面。
「鐐銬!」里夏德哼了一聲。
「很清楚。」巴頓說。
她暗暗感激波格丹沒有來,她也暗暗擔心他在開演前會趕來看她。現在她不必急於做出選擇,在這兩個男人中間選擇。但是,她還是設想,如果兩人都站在她的化妝間外,兩人都熱切地看著她一邊化妝一邊對女服裝管理員說話,那時候她會想誰,她又該抬頭看誰呢?
「我猜她也要您回酒店去了。」米妮說。
巴頓急於表現出他寵愛自己令人震驚的「新發現」,竟然提議為首場演出提供四次全班人馬參加的排練,其中一次綵排安排在開演的當天。一般說來,只有新戲才有綵排的機會。對於傳統的保留劇目,開演前幾個小時對對台詞,檢查檢查道具就算是充分的準備了。瑪琳娜注意到其他演員對此有些微微的不滿,因為他們要像她一樣連續四天都在十點鐘以前趕到劇院參加排練。瑪琳娜進入加利福尼亞劇院的第一天早上,就覺得這一刻跟多年以前那個晚上一樣重要。那時她還是斯蒂芬年幼的妹妹,第一次跨進劇院的大門。在她的哥哥表演《唐·卡洛斯》的克拉科夫劇院,看門人脾氣暴躁,反應遲鈍,不就像這裏臭名昭著的看門人切斯特·坎特嗎?也許天下所有的劇院都一樣,她歡快地想道:同樣的氣味,同樣的笑話,同樣的嫉妒。為麥克白效勞的看門人是不朽的抱怨者,慢吞吞地為那些尋歡作樂、深夜不歸的遊客打開城堡的大門,想像自己是地獄的看門人;環球劇院的看門人不就完全可以成為麥克白看門人的典範嗎?
「我自己的這齣戲已經上演了一個月。我想知道,苦戀的作家什麼時候才可能和美麗的『茶花女』牽手——」
除科靈格蕾小姐之外,在舊金山最初的幾周里,瑪琳娜惟一願見的人是里夏德。但,她最終還是把他打發走了。
內心深處迸發出的一道激流把瑪琳娜擁上舞台,出演第三幕。她感到全身罩上了一道光環,通體舒適,四肢輕健,無懈可擊。在漆黑的涼亭里阿德里安娜和情敵德布里安公主初遇那一幕,規範的表演是德布里安公主手持蠟燭向阿德里安娜走來,想洞察這位陌生女人的真實身份,因為在險惡的情況下這個女人英勇地解救了她。瑪琳娜寬容而平靜地看著蠟燭向她一步步靠近,蠟燭的火苗直指向她心窩的激|情,直到觀眾發出驚恐的喘息聲,她才意識到面紗的一角被蠟燭點燃。凱特·伊岡驚呼:「啊,見鬼!」「對不起!」幸虧觀眾的噓聲將她的聲音淹沒了。瑪琳娜不知道凱特所說的「對不起」是對自己剛才的咒罵「見鬼!」表示歉意呢,還是對點燃面紗深感不安,她飛快地扔掉面紗,順手把波紋絲巾輕盈地蒙在臉上,伸手將邪惡的公主帶離險境。一些觀眾以為這是戲中原有的情節,而另一些觀眾則為波蘭女演員的大胆創意而鼓掌。
第一次見到科靈格蕾小姐的時候,瑪琳娜正在門廊高低不平的木地板上來回踱步。她胸前抱了本莎士比亞的作品,一邊背誦《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的台詞,一邊醉眼迷離地從弧形的窗戶向外眺望著大街。她突然意識到有人在看她。她是個矮胖的女人,玉米色的頭髮上戴著一頂大草帽。瑪琳娜不由自主地嫣然一笑。那女人朝她做了個飛吻的手勢,慢慢放下手也報以會心的一笑,然後遲疑了片刻,轉身翩然而去(她的披肩在風中飛揚)。
「好吧。」瑪琳娜說道。
「還想用情敵的詩來打壓我嗎?」
「在舊金山,就在兩年以前,里斯托里的演出團來演過這齣戲。在布斯劇院。當時她用的是義大利語,也許她講過一段英語——不過你一個字也聽不懂。她僱人寫了許多劇評,吸引了不少觀眾,最後大獲成功。」
「但這的確有關係!寫作是你的生命,就像演戲是我的生命一樣。你不需要像我這樣的生活。你現在還不知道,但你很快就會明白,也許要不了半年,最多一年,你就會明白。你不適合跟一個演員廝守。相信我,這種生活不可能長久。」
「可出現在演齣節目單上是我的名字呀!我怎麼能一會兒叫瑪菱娜·扎溫斯卡,一會兒又叫登博夫斯卡伯爵夫人?」
永遠不會消失的是曾經看見過的星辰,九*九*藏*書
「漢克斯,」瑪琳娜說,「萊斯利·漢克斯。」
格林伍德緊繃著臉。「看來你還不了解,我們從來不提那名字,」他大聲地咳嗽,「不管是說到那齣戲還是談到戲中的那個人,我們從來不提名字,從不。」
「就像你對我一樣。」
里夏德沒有經受過什麼磨鍊。不久他就說,沒有必要採取如此極端的手段。幾天後,他到麥克特大街散步,正當他一門心思地回味舌頭在她的大腿之間游弋的滋味,突然看見約翰·德利從一幢大樓里(里夏德後來才知道那是股票交易所)大踏步地衝出來,滿臉通紅,凶相畢露,在跨過大門的時候還不忘回頭向追來的一個男人大咧咧地罵上幾句。不一會兒他就衝到街頭——朝里夏德這邊奔來——里夏德這時才認出,在後面追趕的人就是瓜地馬拉的領事。領事拔出手槍,朝德利的後背開火。這個股票經紀人踉蹌了幾步,揪著里夏德的衣領,咳了幾聲,倒在他的腳下。
你幾乎分享不到我們的同情。
「那她到底愛上這個窮作家沒有?」
「不錯。他們雕刻的是波蘭的國王和王后。其中有一個壯觀的雕塑是波蘭開國先烈旺達,克拉克斯的女兒。當然,地下的每一層中都設有教堂,裏面也有一些宗教雕像,供礦工每天早上做禮拜。地下最大的、也是最古老的教堂叫帕德瓦安東尼教堂,一排排裝飾柱頭、拱門、耶穌像、聖母像和使者像,裝飾精美的聖壇、佈道壇,神殿中還有兩個神甫模樣的雕像,正在做禮拜。所有的雕像都用黑色的岩鹽製造。在這裏,每月要舉行一次盛大的彌撒。」
他們熱烈地親吻,不願分開。
「一張椅子就夠了。」瑪琳娜說。
「瑪琳娜,我可沒有這樣說。」
阿德里安娜!你的手怎麼在顫抖?你生病啦。科靈格蕾小姐不動聲色地念道。
星期天晚上,瑪琳娜做了一個夢,夢見她要登台演出的時候,巴頓突然通知她用俄語演出。
瑪琳娜把名字念了一遍。
「夫人們,夫人們,」里夏德說,突然感到一陣不安,「瑪琳娜,不早了,你肯定累了,讓我陪你回酒店吧。」
「沒什麼值得原諒的。」
他告訴她,她不可能學會正確的英語發音。萬一不幸被他言中會怎樣呢?她會不會變得有些古怪,人們熱烈地鼓掌不是因為她精彩的表演,而是因為她糟糕的發音。她又怎能以藝術家的才能去展示完美理想的藝術呢?她無論如何也不能聽從扎蘭尼基先生的勸告。
「這不是把我的名字拼寫成俄語了嗎?不,巴頓先生,一個波蘭女演員絕不能使用俄國人的名字。」她想說的是,俄國佬是我們的壓迫者。但她突然意識到這個理由聽起來多麼孩子氣。
從此你就是我們美國的新寵。
「可是誰也叫不出來呀。你總不會希望人們叫你瑪—麗—娜夫人吧?或者瑪—麗—娜什麼的。你肯定不會願意。」
她輕輕地跺了跺腳。「就是我現在站的地方,巴頓先生。去年九月,他在這裏演過馬克·安東尼,還演過夏洛克。」
「在波蘭,我們跳的舞就叫波爾卡。」瑪琳娜愉快地說。
「故事發生在中國,要猜到它的結局看來不太現實。但是我想,也許美麗的夫人會把愛奉獻給身無分文的作家。」
「這是您丈夫嗎?」米妮問,「我看見他和您一起從酒店出來。」
米妮示意侍者給她來杯薩澤拉克雞尾酒。「現在年紀大了,我倒喜歡上了舊金山產的高檔酒。記得年輕的時候,我愛喝不加水的威士忌,什麼波旁威士忌、黑麥威士忌、玉米威士忌等。您還來點什麼?我的調酒師可以調出一流的白蘭地。」
瑪琳娜的回答其實早在預料之中,如今親耳聽見,他仍不免大吃一驚。
「在——在我的演藝生涯中讓別人叫我伯爵夫人太俗氣。」
「更不要說自私、無情、淺薄——」里夏德不再說話。覆水難收。一言既出便無法挽回。他開始哭泣。
巴頓用犀利的目光看著她。「我嘮嘮叨叨地說了這些,沒有讓你泄氣吧,不想繳械投降?」
瑪琳娜正在忖量,這個傻丫頭怎麼啦,怎麼離開了椅子;她突然意識到她離開椅子真幫了她大忙。
內華達州的弗吉尼亞市離舊金山有三百英里,是舊金山和聖路易斯之間最大的城市,也是康姆斯托克金銀礦脈的主礦區。「這個城市非同尋常。」沃諾克出發前提醒過她。「你們的旅途也會不尋常。」列車時而在鐵道上做U字形急轉彎,緊貼在車窗外的是覆蓋著皚皚白雪的花崗岩石,時而穿行在單薄的棧架結構鐵路橋上,橋下是萬丈深淵,這就是中太平洋公司所謂的穿越「大山」。沃諾克告訴她,人們習慣於以玩笑的口吻稱這些秀麗迷人的「大山」為鋸齒山。路途中最艱險的一段是從里諾市換乘車以後接近終點的地方。到弗吉尼亞市剩下的路程,如果你像鳥兒一樣會飛,直線距離不過十七英里;如果乘坐弗吉尼亞及特拉基鐵路公司檸檬色的普爾曼列車(拉爾斯通先生生前另一個利潤驚人的產業),鐵路里程竟有五十二英里。一路上,列車沿著越來越陡峭的鐵路線,盤旋在光禿禿的山中,最後抵達傳說中最接近山頂的城市。「我知道你很堅強,瑪菱娜夫人。」沃諾克說。
「我也很喜歡《茶花女》,」瑪琳娜說,「能不能告訴我你為什麼喜歡這齣戲?」
瑪琳娜用眼神向里夏德示意,告訴他自己很好,不需要幫忙。瑪琳娜介紹兩人認識。
「好了,親愛的,你又吃醋了。嫉妒的男人也許只有在舞台上才讓人感到興奮,在現實生活中,很快就會讓人厭倦。」
然而里夏德聽到了這個聲音,感覺到了這個聲音如影隨形,無處不在。為此,他鬱鬱寡歡,怨天尤人:與他們成為情人幾天後的誓言正好相反。一天深夜,他們慵懶地躺在床上,瑪琳娜提出了一個寒心的問題:「既然已經得到了我,你想如何待我?」從里夏德的反應,瑪琳娜已經感覺到前景不妙。里夏德想,我當時就應當跟她講清楚,讓她把我看成是轉瞬即逝的光。
「哦,里夏德,里夏德,原因很多。」
幾天後她們又見面了。那是一天下午,瑪琳娜在家枯坐了八個小時后(學習英語、背誦台詞),出門到離杜邦街不遠的唐人街閑逛。不知不覺中,她轉進了一條掛滿燈籠的小巷。巷中縈繞著絲絲縷縷的音樂,兩邊金碧輝煌的茶樓陽台上不時爆發出喧囂的尖叫聲。小巷中每家店鋪都裝飾著三角旗。從敞開的店鋪門口望進去,能看見亮堂的屋內雜亂無章的擺設,有牙雕、紅漆盤、瑪瑙香水瓶、鑲有珠母的柚木桌、檀香木盒、油紙傘和山水畫。她身邊的苦力穿著藍色的短夾襖走得飛快,倒是幾個紳士悠閑自在,他們穿著淡紫色的印花長衫和走起路來沙沙作響的絲綢褲,頭上的長辮子還扎著櫻桃紅色的絲繩。在她身後,慢悠悠地跟著兩個婦人。瑪琳娜停下來站在一邊艷羡地打量著她們。她們頭髮梳得溜光,手腕套著玉鐲,由丫鬟攙扶著。她的目光隨意地滑落到她們寬大的裙裾下面,看見三寸金蓮繡花鞋。她記得曾經在書中得知,這是中國的習俗,尤其是大戶人家的女兒,很小的時候就被破壞腳骨的生長,纏上布條,讓腳趾和後跟長到一起,直到她們長大成人。想到這裏,她只覺得一陣噁心,口中一片酸澀,恐懼直灌心中。
其實有些杜撰毫無必要。她都快到三十七歲了,她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只有三十一歲。她也知道為什麼要說在波蘭多年超負荷的工作使她心力交瘁,所以她同意到鄉間隱居一段時間(「先生們,你能想像我和那些雞呀牛呀一起生活的十個月嗎?」她笑著說。),原因是她不想讓人認為她是芸芸眾生中的一員。但是,她為什麼要說隱居的地方在聖巴巴拉附近呢?如果說就在阿納海姆附近,誰也不會因此就輕視她。為什麼她對不同的採訪者講的話不一樣呢?有時候她對記者說父親是著名的古典文學教授,現在仍然在古老顯赫的克拉科夫的大學任教。「你說什麼來著,醉心於舞台演出?」她悅人地說,父親曾經激烈地反對她當演員。(「但是我已經決定了離開克拉科夫到華沙去,一八六三年我在華沙初次登上舞台。」)她不止一次地對記者說,父親熱愛崇山峻岭,是個不合時宜的獨生子,是個夢想家。在塔特拉山牧羊的那些孤獨的日子里,他熟記了波蘭偉大詩人的詩歌,後來離開自己的村莊到克拉科夫,希望能夠進入大學,但沒有找到體面的工作,也沒法適應城市生活。他很早就去世了,沒能為女兒今天的成就感到驕傲。她知道如果父親還健在,他一定會為當演員的女兒感到驕傲。也許老是重複同樣的故事人會感到厭倦!
「是『意志』,」科靈格蕾小姐說,「不是『椅子』。」
「把難念的外國姓名變得容易些,我還是挺樂意。」瑪琳娜快活地說。「是不是外國人到美國來都得把姓名改一改?我相信我的第一任丈夫海因里希·扎溫佐夫斯基一定會覺得挺有趣。我就跟他姓。我不想解釋為什麼他叫扎溫佐夫斯基,而我卻叫扎溫佐夫斯卡,你們美國人沒法理解。」第一任丈夫海因里希·扎溫佐夫斯基對瑪琳娜最後的控制只剩下他的姓了。她拿回剛才那張紙條,寫好遞給巴頓。
瑪琳娜沒有對里夏德說她是多麼失望。在心裏,她承認與其說自己感到的是一種解脫,倒不如說是氣憤。如果波格丹不能前來觀看她的首場演出,那麼他一定感到——隨他吧,她想。她不知道自己這樣想意味著什麼。
「一件東西,如果你等待得太久,會不會變得——?啊……」她幾乎緩不過氣來。
人生啊!瑪琳娜哭道。此刻聲音最好逐漸減弱。人生!
「聽起來像是丈夫在說話。」米妮說。
「我說清楚了嗎?」她問道。
「您演的朱麗葉也很精彩。還有另一齣戲,我這一周也看過,主角是個法國女演員,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叫什麼,反正您知道。」
「你可以說是迷信。」劇團里長年扮演德布里安公主的演員凱特·伊岡正好走進休息室,後面跟著莫里斯的扮演者、壯實的湯姆·迪恩。
「真有意思!是因為美國人的迷信?」
「雕塑,」福斯特說,「他們在礦井下面抽出時間製作雕塑。」
「哦,不,不。我只是不想欺騙你。」
「一周!」巴頓驚叫道,「你想要多少周,我就給你多少周。」
「幾乎像里斯托里一樣好念。」
「啊,又是你。」瑪琳娜軟綿綿地說。她竭力抑制住又一陣噁心,艱難地笑了笑。她看見自己的笑容產生了奇妙的影響,年輕的女人上前幫忙,迅疾地衝進一間鋪子,拿了一把白羽毛扇出來,使勁地朝她臉上扇著風。
「我們現在談談正事吧,巴頓先生?」
也許他說得對,她好像越來越有魅力。但是,里夏德為什麼就不明白,正是因為有了他,她才對男人的殷勤更有感觸;是因為她和他在一起——不,他只知道嫉妒,醋勁越來越大。如果是波格丹見她和別的男人調情,他只會覺得開心。他知道她不會當真,只是逢場作戲,畢竟每個女演員都有些輕浮和虛榮,渴望得到別人的愛,永不滿足。這樣看來,她就覺得里夏德還是孩子,而波格丹才是真正的男人。
「所以也許我不會犯錯誤。」
「你問我是否真心愛你,你有理由這樣問我。我想說的是,哦,親愛的里夏德,你知道我想說什麼。想也是愛呀,也許和你說愛不大一樣。但事實是,一旦離開舞台,我從來就不知道自己真正的感受。不,這不是真的。我能感受到極度的興奮、好奇、憐憫、焦慮,還有取悅於人的衝動,所有這一切。但是對於愛,對於你說的愛,你想從我身上得到的……我不大清楚。我知道,我感覺不到表演給觀眾看的那種愛。也許我的感受不深。」
瑪琳娜要了一杯香檳,足足有十五分鐘沒有人來打擾她。這時,鄰桌站起來一個身穿紅色襯衣的大鬍子,一手端著酒杯,一手拿了支紅色的天竺葵,醉態畢現地朝她走過來,邊走邊喊:「啊,朱麗葉,朱麗葉,我的朱麗葉,你在哪裡?」瑪琳娜環顧四周,盼望找里夏德幫忙解圍。一個女人從大鬍子的背後閃出,大聲嚷著把他推開:「好啦,好啦,奈特,別打擾這位夫人。她的工作也挺累,讓她在酒館安安靜靜地休息,喝杯酒,不受崇拜者騷擾。」
「你不打算讓我和你在一起,是嗎?」
「我不想再浪費你的時間,巴頓先生。」
幾天後,里夏德離開了她,搬到離舊金山四十公里以北的西巴士托普村,一對年老的波蘭移民同住。他們是一八三○年反抗沙俄起義的老兵。里夏德在給她的第一封信中寫道:這個地方非常適合寫作,除了寫作之外我幾乎無事可做,他們不讓我操心家務。在第二封信中,里夏德說,我正在寫東西,其中有齣戲是寫給你的,你不用提醒我,我答應過你,哦,現在看來答應你好久了,我絕不會食言。這幾天早上,我坐在桌邊把寫給你的東西又重新看了看,覺得還真不錯。你也會這樣認為嗎?瑪琳娜,我的瑪琳娜,我心中美麗的花,我希望你那高貴華麗的披風能掩蓋我劇本的貧乏。
里夏德重新躺在床上,向她張開雙臂。「你身上有股香皂味。」瑪琳娜躺在他的身上對他耳語。
卡普頓·扎蘭尼基經常在傍晚時分帶著一盤盤可口的波蘭菜肴來探望她。那是他教會妻子燒的波蘭菜。瑪琳娜跟他談起科靈格蕾小姐的時候,他總說:「親愛的瑪琳娜夫人,其實不用請人教英語。怎樣寫就怎樣念,就像你念波蘭語一樣,那就非常好了。如果非要去念那些不可能發出的聲音或刺耳的聲音,你就會破壞嘴形,話語也會變得生硬。你要特別注意,不要像他們一樣去發『噝』音,你始終發不好。平聲的『特』和『德』比美國人口齒不清的『噝』音聽上去要悅耳得多。再說,我保證,美國人對外國口音很著迷。你的發音越糟糕,他們就越喜歡你。」
「但我已經不是小姑娘了。」瑪琳娜說。
惟——
每個單詞到她嘴裏就像個奇形怪狀的小疙瘩。私奔、私產、私仇、私房、私憤、私貨、私交、私利、私情、私事、私通、私心、私有、私自、私營……絲、絲、絲、噝、噝、噝、斯、斯、斯。
「里夏德,別難過。在這一點上科靈格蕾小姐就不像你。」
里夏德搖了搖頭。「我是個笨蛋。我老是讓你心煩。無法饒恕。我要走了,」他苦笑著說,「後天就走。」
「讓你的疑慮都見鬼去吧!」瑪琳娜心想,她是針對那封可惡的信說的。「要是你們有眼淚,現在準備流起來吧!」
瑪琳娜瞟了一眼坐在第十排的巴頓。巴頓正饒有興趣地注視著她的表演。瑪琳娜心想,她能否也能讓巴頓潸然淚下呢?啊,疼痛加劇了。如此深愛著我的你,幫幫我吧!接著,她聲音突然變得異常地溫柔,不過語聲中暗含著驚訝和責備:我不想死。
「毫無疑問,他們最後結合了。」
巴頓說他會彌補,亨利克!一切順利,波格丹。來吧,里夏德!
瑪琳娜說:「是的。我想你一定熟悉這場戲。」
里夏德雖然很想脫去外衣,但他決定不脫。他有禮貌地讓人帶他到隔壁礦井,觀看水在礦井中慢慢升起,礦工將新的抽水泵放下來抽水。弗吉尼亞聯合礦業公司這位衣著考究的主管和瑪琳娜仍留在原處,他認為身邊這位女士對參觀並不真感興趣,但他還是非常樂意能和她在一起。
「但我得先吻吻你。」他說。
里夏德要跟她一起去巡演。沃諾克已經先行一步準備諸事。瑪琳娜邀請了科靈格蕾小姐做她的秘書。科靈格蕾小姐愉快地接受了邀請,但是說希望她今後直呼其名。
「那是二十五年前,不,還要早些……我住在加利福尼亞的雲山。不知道您是否聽說過那地方。有個小夥子追求我,他是個警長,大賭棍,但是人並不壞。我看得出來,他說他愛我的時候,我知道他是出自真心,而不是只想對我動手動腳。他老是對我說,嫁給我吧,小姑娘,嫁給我。他就是那樣稱呼我的,小姑娘。我提醒他,他在新奧爾良還有老婆。他總說沒關係,因為我才是他想要的妻子。也許您不相信,您看我,我不是那種醜陋的女人,我心地純潔無瑕,我還年輕。我開了這家波爾卡酒館,我所有的酒館都叫波爾卡,許多礦工來這裏喝酒,他們對我很尊重,待我像小妹妹,他們都是些好顧客。當然有的人會使壞,我也沒有辦法。這就是我不喜歡開酒館的原因,開酒館讓人傷感,但是我只能埋在心裏,我成天唱呀笑呀,心想有沒有辦法擺脫這種生活,沒有辦法。後來我想,警長並不壞,至少他愛我,我就開始考慮這個問題,可我從不流露出來。
「我想是的。」瑪琳娜說。
「是的。」
她放下詩,轉過身。
「我們可以一起聊一會兒。」瑪琳娜說,「我的朋友反正要等一會兒才會回來。」
「瑪琳娜!」
「你說得對。那我不妨猜一猜,看看都有些什麼原因。你害怕流言飛語——為了另一個男人,女演員拋下丈夫、扔下兒子!你渴望安全——為了一個窮作家,女演員拋棄家財萬貫的丈夫!你不願失去階級特權——偉大的女演員拋棄貴族出身的丈夫,卻跟了個出身低微的——」
「你真好,」瑪琳娜說,「我好多了。」
《地產業報》還能有其他形式向讀者表現瑪琳娜演出的魅力嗎?無稽之談、玩笑和惡作劇是這家報紙對非常事件的標誌性反應,而這些東西也最受讀者青睞。弗吉尼亞市的歷史本身就像一個荒誕的故事。約二十年前,幾個無知的探礦者偶然發現山頂附近有豐富的富銀石英礦脈,當時山頂叫太陽峰。後來,舊金山懂行的大亨把這裏變成世界上有史以來最有利可圖的礦業基地。就在最近,一些礦工還開採到一大塊銀礦,幾乎是純銀,四十五英尺長,三十英尺寬。這聽起來聳人聽聞,但確有其事;難怪當地人對冷靜平淡的報道不感興趣。
「能給我一周演出時間嗎?」
「我真同情她。誰會想到,我和你的英語教師還有這麼多相同的地方?」
瑪琳娜笑了笑。「不要為我擔心,」她低聲說,「我不會……不會出錯的。」她的臉上仍然掛著笑容,但這是會心的笑。
「過去拉爾斯通也經常到這裏來。很遺憾你見不到他了。他原來是城裡的首富,不過,該死,原諒我的法語講得不好,夫人。他不幸在加利福尼亞灣游泳時遇難。說來也巧,要不然那天下午他就會得知自己銀行破產的消息。問題出在合伙人身上。」他笑了起來。「他的合伙人就坐在對面,就是那個擺弄背心上純金錶鏈的傢伙。」
「沒有,他拒絕說出原因。他說不說也無所謂,反正他得死,殺人償命嘛。當然,如果說德利是他妻子的情夫,他聽到這個消息氣昏了頭才殺人,也許還可以撿一條命。因為在舊金山,殺死情夫不會判處絞刑,只要你是當場捉姦。警方懷疑德利在內華達州一些礦業股的發行中有舞弊行為,騙了漢斯先生的——」
瑪琳娜寫信https://read.99csw.com問里夏德,究竟應當向巴頓提議試演什麼戲。她說非常想演莎劇,朱麗葉和奧菲利婭都可以;但轉念一想,最好不演英語戲,這樣她的口音容易被觀眾接受些。《茶花女》可以嗎?《阿德里安娜·勒庫弗勒》也許更好?演這個女演員,即便演得太差,她也會像……女演員。這齣戲在美國舞台上非常走俏,備受來美訪問演出的歐洲女明星的青睞。二十年前,拉歇爾就在紐約演過這場戲,贏得了開門紅,這可是她一生中僅有的一次美國巡演啊。
人總得愛人。
「是的,福斯特上校。」礦工對瑪琳娜說過應該稱礦業主管為上校。「鹽當然沒有銀子值錢。不過,礦井本身倒是值得參觀。你要知道,從十三世紀起這個礦井就一直在開採。」
「阿德里安娜。」
「不妨說是我的缺陷。」瑪琳娜笑了笑,「我承認我非常想去看戲。」
「好,你既然提到了天才,」奧古斯·巴頓說,其實瑪琳娜根本沒有提天才這兩個字,「天才能講各種語言。我不是說這不對。我不是說我不相信你在波蘭是個大明星。在舊金山,幾乎你所有的同胞都寫信給我,或者親自來到劇院,請求我見見你,看看你的介紹材料。當然,那些東西我看不懂,那些東西也不可能是編造的,是吧?不過,畢竟這是在美國。你說你想用英語演戲。外國的女演員到美國來不用母語演戲,雖然聽上去讓人難以置信,但是,我們的觀眾已經對此習以為常了。只要他們了解劇情,自然明白你在說什麼。但是我仍然堅持傳統的觀念:既然來看戲,觀眾就應當聽明白演員的台詞。我不是說美國的觀眾不會敞開雙臂歡迎外國演員。事實上,美國人喜歡從講法語和義大利語國家來的演員。恐怕你們國家使用的語言不在他們喜歡之列。他們來美國巡迴演出,一切都準備得非常充分,人人都爭相一睹他們的風采,演完以後他們又回到各自的國家。我不是說我不想給你試演的機會,我樂意給你一次機會,哪怕是為了讓你的朋友別再來煩我,我都會讓你試演,但前提是你得同意我能跟你說實話。我要坦率地提出批評,不轉彎抹角。」
「我再也不會忘記。」
當然,她還沒有準備好,但是她仍然回答說:「準備好了。」
「依我看,不能叫瑪麗,瑪麗太美國化。瑪莉又帶法國味。那改動一個字母如何?你看看。」
「謝謝你,泰勒先生。我既沒有風濕病,也沒有患憂鬱症,至少現在還沒有。」
瑪琳娜看見台上有人在翻筋斗,有人在舞獅耍龍,禁不住熱烈地鼓起掌來。「我可以坐在這裏看通宵。」她誇張地說,「我希望這齣戲永遠演下去。」是啊,里夏德自言自語地說,永遠演下去該多好!
「科靈格蕾小姐預測,」瑪琳娜告訴里夏德,「我命中注定要得到許多女人的愛。」她假裝沒有注意到里夏德的鬼臉,繼續說:「你應該為此感到高興。我告訴你,這麼久以來,還沒有一個美國人真正看上我,恭維過我。但如果相信這樣一句話,女人的意志就是上帝的意志,我就心滿意足了。」
把對波蘭的記憶——
「我脾氣不好,夫人,你能原諒我嗎?」巴頓問。他在噴泉酒吧定了一頓豐盛的午餐招待瑪琳娜。
「讓我告訴您我的婚姻,告訴您所有的一切,告訴您我為什麼要這樣說。故事開始不錯,但不能成為您戲劇的素材,結尾不行。」
「懸而未決的是什麼?萬一你失敗了怎麼辦?」
「不過美國人喜歡明星。」瑪琳娜冷笑著說。
「你有什麼主意,巴頓先生?」
「我可以把心交給你,里夏德,但我不能把生命給你。我不是阿德里安娜·勒庫弗勒。」瑪琳娜笑道,「我是個成熟的演員,只是喜歡扮演衝動的小姑娘罷了。」
「我知道。」瑪琳娜說。
巴頓拍了一下桌子。「查爾斯!查爾斯!」一個年輕人從門縫裡探進頭來。「去艾米辦公室,就說我現在沒空,讓他等半個小時。威廉,打開舞台上的燈,放好桌椅。」
「對,就是您坐的座位。他彬彬有禮,沒一點架子,就是有些憂鬱。他醉得很厲害,可第二天晚上你一點也看不出來。啊,他演得棒極了,我不是說他不行,但我更喜歡女演員。而您是出類拔萃的女演員。您能真正地體會女人痛苦時的感覺,至少我這樣認為。就以您剛剛扮演的那個法國女人為例,她把真愛她的小夥子趕走,假裝不再愛他。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反正跟這齣戲的名字不一樣。」
「『牙齒』,」科靈格蕾小姐說,「不是『鴨子』。」
「那就不要桌子!」巴頓又大聲吼道。
這個主意不錯,是嗎?
「我說的就是同情,你這個搗蛋鬼。」瑪琳娜側身吻了吻他,接著念道:
「那倒不一定。」
「你是在說自己,可憐的寶貝!」里夏德一掌拍在窗欞上。
「不,幸虧他們沒有,除了財富上的差距之外,這位夫人能夠自由地回報作家的愛。」
科靈格蕾小姐說:「科靈格蕾就夠了。不要——」
「對。她就像朱麗葉。她所鍾愛的男人對後來毒死她的那位邪惡的公主溫文爾雅,這不是她的錯。那只是時運不濟,你知道我的意思。但是茶花女,她更像現實生活中的人物。我的意思是,她不是完人,並非完全無辜。她怎麼能和那麼多的男人廝混。她逆來順受、不相信愛情。在和那麼多的男人廝混以後,她怎麼還會相信愛情?隨後她遇見了一個完全不同的男人,從此她想改變自己的生活。但是她做不到。人們不讓她改變。她得為此受到懲罰。她不得不回到從前的生活。」那女人開始哭泣。
「我想你也聽說過。」
「如果我縱容你,你會怎麼想呢?」瑪琳娜說,「要是我承認我對你產生了感情……」她的臉忽地紅起來。「也許你應該離開。我要坐在這裏靜一靜。我擔心我的頭疼病又要犯了。我得揉揉前額,在太陽穴塗點兒古龍香水,然後意識到我想的原來不是阿德里安娜,不是瑪格麗特·戈蒂埃,不是朱麗葉,而是你。一想到你,我渾身都不自在,跟怯場沒有兩樣,呼吸加快,四肢顫抖,心裏七上八下,難以啟齒。」
「沃諾克先生,我不是天外來客。在歐洲,觀眾都寵愛明星。人們都有崇拜的心理,我們都知道。不過,在波蘭、在法國或者其他一些講德語的國家,戲劇首先被看成是一種高雅藝術。一流的劇院,由國家扶持的劇院,都致力於一種理想——」
「我以前聽說過,巴頓先生。」

「這是個傻問題,我的寶貝兒!我要天天看著你。看見你我就覺得幸福。」
「嗨,夫人……夫人……真抱歉,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瑪琳娜遞了塊手帕給她。
「也許出於戲劇懸念的需要,求愛的過程將十分漫長。」里夏德說。
她非常感激科靈格蕾小姐:一個沒有被愛感覺的演員,在舞台上不可能達到最佳狀態。沒有了愛的滋潤,演員的生命就將枯萎。想一想吧,要在這空蕩蕩的舞台上,只有巴頓一個觀眾,只是留心他的感受。多麼優秀的觀眾——數不勝數,聰慧迷人!每一道目光都審慎地觀察我的一舉一動。觀眾那麼善良,那麼善良地關愛著我。起初,巴頓心不在焉,他在低頭看信。然後,他仰靠在座椅上,雙手抱在腦後,似乎在注視舞台的拱頂。她輕蔑地想不要理會巴頓;但等她把目光再次投向巴頓,她發現他身子微微前傾,雙手靠在前排座位的靠背上,她終於激發起了他的興趣。
「不會。」
里夏德原來想,他有一顆自由的靈魂,不會受到嫉妒心的羈絆。誰曾想到事情會截然相反?不久前,他擁有的女人他不愛;他愛的女人他又得不到。而如今,他擁有了她,或者說自認為已經擁有了她,便開始對她的崇拜者感到憤怒和嫉妒。當然,還有波格丹的來信和偶爾發來的電報,瑪琳娜絲毫不想隱藏,那意味著她給他回過信。但是里夏德沒有權利要求知道信的內容。起初他十分感激她從不提起波格丹,似乎這個男人已經神奇般地從這個世界消失。現在他開始覺得,她避免談論波格丹只是在保護他。
他在紙上寫道:M—A—R—I—N—A。
「你別問了!」瑪琳娜呻|吟著引領他深入她的體內,用自己肢體的每個部分把他包裹起來。
「什麼時候我也該做點什麼呢?」
「你看吧。」他邊說邊跟身邊來來往往的人點頭打招呼。這些人都是去看一張窄窄紙帶上的東西的。這張紙帶嘩嘩地沿一面牆壁垂下,掉進地板上的一個筐內。巴頓解釋說:紙帶上記錄著一些經過篩選的最新信息,是通過海底電纜傳來的,這些信息對於在舊金山做大宗生意的人來說不可或缺。「世界各地的消息都通過浩瀚海洋下面的電纜傳到這張紙帶上,紙帶比雪茄煙的商標環寬不了多少。」
「別……」
「我本來就讓人厭倦,」里夏德說,「凡是作家都讓人厭倦。」
「你覺得我對你的事業是一種拖累?讓你難以專心?」
儘管你異域的口音猶如鐐銬——
「里夏德——」
「親愛的,你知道我聽見什麼了嗎?是晶體從冬日的樹枝上散落下的聲音。」
瑪菱娜·扎溫斯卡。瑪菱娜·扎溫斯卡。瑪菱娜——這與艾德溫·布斯有什麼相關?——扎溫斯卡。「什麼?哦,不,不用加水。」瑪菱娜,彼得的媽媽。彼得的姓看來也得改一改了。
她當即興高采烈地戴上這些神奇般失而復得的首飾,一直到星期一晚上才換上阿德里安娜燦爛奪目的首飾演出。
「『給』,」科靈格蕾小姐說,「不是『哥』。」
「那也是女演員很好的角色。」瑪琳娜說。
在第二次做|愛之後,瑪琳娜酣然入睡。她的頭枕在里夏德的胸口上,小腿擱在他的大腿上:儘管里夏德還想和她溫存,但他沒有驚動瑪琳娜,她已經精疲力竭。他希望和瑪琳娜一樣,也能夠進入夢鄉,然而他的慾望沒有得到滿足,仍心旌搖蕩。整個晚上他一直撐著瑪琳娜的身體,徘徊在夢鄉和清醒的邊緣。就在要睡去的瞬間他又清醒過來,他想,我仍然清醒著呢。黎明來臨的時候他終於沉沉入睡。幾個小時后醒來,發現瑪琳娜仍然橫卧在自己身上。他尋思著動彈一下會不會驚醒瑪琳娜。她必須多睡一會才有充沛的精力,今天晚上還要扮演阿德里安娜。
她也徵求了波格丹的意見。波格丹建議她出演《阿德里安娜·勒庫弗勒》。當然該演《阿德里安娜》。他從阿納海姆寄來的信總是那麼簡短。信中有關彼得的消息讓她感到寬慰,而有關農場善後的消息也讓她感到氣餒。波格丹惟獨很少提及他自己的境遇。她從心裏感激他,把孩子留給他,他從不讓她感到不安。她會儘快把兒子彼得接來,還有阿涅拉;當然這一切要等到試演過後再說。現在,她必須全神貫注地準備試演。她需要的是心無旁騖,需要在徹底的孤獨中體驗自我。她突然想,也許以後她再也不會孑然一身了。
但是,事情並不是這樣簡單。
「這時我又認識了另外一個小夥子,我立刻瘋狂地愛上了他。他很浪漫,說我有一張天使般的臉,一個開酒館的女人有一張天使般的臉。他才真有一張天使般的臉,我從沒見過有人長得像他那樣。他的臉形瘦削,但皮膚光潔,讓人老想伸手去摸摸。他的前額很高,頭髮很長,有時候蓋住了大大的黑眼睛。他的眼瞼也很漂亮,笑起來顯出絲絲皺紋。他笑的時候笑容像是慢慢地爬到臉上,真的很慢,就像在親吻你。只要一看見他,我就像有電流傳遍全身,感到雙腿發軟。麻煩在於他是土匪,他以此為生。我想他是身不由己才當土匪的。他殺了人,遭通緝,不得不繼續土匪生涯。他做土匪的時候裝扮成墨西哥人,叫拉姆雷佐,誰都知道許多墨西哥人都是土匪。他偷偷潛回雲山和我幽會,裝扮成從薩克拉門托來的富家子弟,用的是自己的真名,狄克·約翰遜。約會時他對我說,他其實就是被追捕的拉姆雷佐,但自從遇見我以後,他說他再也不想當拉姆雷佐了。他答應我要悔過自新,重新做人。我知道他說的都是真心話。我也把自己的秘密都告訴他,他仔細地聽;那種感覺真好,我從來沒有過那種感覺,你能對他講心裡話,你能把心掏出來給他。我幾乎忘乎所以!就在那段時間,愛我的那個警長正在四處搜查拉姆雷佐,沒有人知道拉姆雷佐就是狄克。但是警長,他叫傑克,到我這裏來的時候,總會發現一些蛛絲馬跡。他察覺出我對薩克拉門托來的小夥子有好感。那時他還不知道狄克就是拉姆雷佐。豈止是好感!我愛他愛得發瘋!只要是個真正的女人,有誰會去愛一個警長,而不去愛一個土匪呢?您肯定明白。您是女人,又是演員,您能扮演所有的女人,能扮演天使也能扮演魔鬼……
首先演《阿德里安娜·勒庫弗勒》,瑪琳娜說,第一周結束的時候演《茶花女》,接下來再演兩部莎劇,演奧菲利婭或者朱麗葉,因為自己和她們的悲劇氣質非常相似。儘管她最想扮演的莎劇角色是《皆大歡喜》中的羅莎琳德,但是她希望在自己的口音練得更純正一些的時候再演這齣戲。至於莎翁的喜劇,她說,她的印象是,觀眾對台詞的感覺跟看悲劇不一樣。她解釋說,也許觀眾更希望看到演員展示莎翁語言的魅力。
「你盡情地享用整個舞台吧。」巴頓說完,從右面階梯走下舞台,途中,他停了片刻,從口袋中掏出一封信用小刀拆開。
瑪琳娜於六月底抵達舊金山。身上的皮膚好久沒有感受到舊金山那海洋氣候的清新與潮濕了。海灣風光秀麗,城市布局散漫,在淡淡的霧天,從城市中心那些陡峭街道的最高點可以眺望大海的景緻;這一切她都已經淡忘了。然而,諾布山麓下的加利福尼亞劇院,那寬大的入口和宏偉的柱石卻鮮活地銘刻在她的腦海中,這是她魂牽夢繞的地方。
「別打岔!」瑪琳娜說。她團起右手,用食指和拇指輕輕地拍了兩下胸脯,擺出一副老練悲劇演員的架勢,故意清了清嗓子,繼續用她那柔美的聲音念道:
「你是準備靠回憶我們的愛來過日子嗎?瑪琳娜,這樣你就滿足了嗎?」
你說什麼?啊,我已經忘記……我的想像猶如脫韁的野馬,我的理智去了哪裡?我不能失去理智,不……為了莫里斯……不……為了這個晚上。毒藥已經在她的體內發作,她變得越來越瘋狂。劇院剛剛開門……裏面已經擠滿了人。肌肉還沒有疼痛,沒有抽搐。是的,帷幕馬上就要開啟……我知道觀眾多麼焦急,多麼好奇。他們已經期待了很久……是的,很久……從我看見莫里斯的那一天起……有人反對再上演這齣戲。說它太老,看上去已經過時。但是我說,不,不……我有道理。啊,他們根本猜不出的道理:莫里斯還沒有對我說「我愛你」——我也還沒有對他說「我愛你」——我不敢說。現在這齣戲里有些台詞……我可以當著每個人的面說出來,沒有人知道這些話是對莫里斯說的。這個主意不錯,是嗎?
派珀歌劇院的經理告訴瑪琳娜,不要指望這裡能像加利福尼亞劇院那樣為她提供一流的配角。「不過你要相信,他們都是些好演員,都演過數十個角色,經驗豐富。明星在演出前最後一刻告訴我們演出的劇目,無論是《羅密歐與朱麗葉》、《阿德里安娜·勒庫弗勒》或者《茶花女》,我們都能準備。我經常告訴演員,首要原則是把舞台的中心讓給明星,讓明星有自由發揮的空間。如果需要幫助,我們義不容辭。我還記得布斯第一次來這裏演出《哈姆雷特》的情景。我猜他會想,這樣一個簡陋的小城,也許我們滿足不了他的演出要求。他最擔心的是第五幕中墳墓那場戲。但是我向他保證,他會有一個切實可用的墳墓和需要的一切。實際上我們做得更好,更加栩栩如生。我敢打賭,我們提供的是他演出生涯中最真實的舞台布景。我甚至讓人鋸掉了一塊舞台地板,雇了好幾個從俄斐來的礦工進行艱難的挖掘。那天晚上,掘墓者把幾鏟鐵砂樣品扔在舞台上,然後把道具骷髏的頭骨遞給布斯。布斯高聲念著台詞,這就是我,丹麥王子哈姆雷特!然後跳進奧菲利婭的墳墓和雷歐提斯扭打在一起。當他發現自己掉入了一個約五英尺深的坑底岩石上,大吃一驚,你要是能看見他當時的表情就好了。」
但是,我還害怕什麼,瑪琳娜問自己。她送走了里夏德和巴頓,獨自進行最後的心理準備,照照鏡子,等待第二幕開始時催場員來叫她。站在舞台的側翼,她一點兒也沒有怯場的徵兆,比如手心出汗,心跳加速,腹部痙攣。對她來說,她簡直瘋了,竟確信一切會進展順利。隨後她意識到,她比以前任何時候都要害怕,但是這些恐懼來自外部,就像不可能變稠的空氣一樣。她陷入自身的恐懼,一種除了皮膚緊張沒有其他生理反應的冰冷的恐懼;但她的心裏感到平靜、寬敞,足以容納下她記憶中的一切詞彙:英語的詞彙,接下來是波蘭語,最後才是原劇作中的法語。她第一次在華沙準備登台演出的時候曾經學習過法語……現在一切都裝在心裏,抵抗著外來的恐懼。她的肌膚,全身每一寸肌膚,從頭到腳,都是一道屏障,抵抗著像鐵皮一樣襲來的恐懼。她的上身、嘴、舌頭、嘴唇、脖頸、肩膀和胸膛,猶如一個容器,盛滿了那些濕潤的詞彙。一旦她走上舞台,這些詞語就會汩汩地湧出,變成英語。
「的確如此。」瑪琳娜笑道。美國人熱愛自己創造的奇迹。「謝謝你,沃諾克先生,我做好應付一切的準備。」
「恐怕你的名也得改一改。」
「我不知道,只是猜想。」
「不,我能念完。」
「星期三上午給你一個小時,我不是說這純粹是浪費時間。對不起,我現在沒時間陪你了。幾分鐘后我還有個約會。但是,我得提醒你不要期望太高。你看起來很有教養、高貴、意志堅定。我喜歡這樣,喜歡充滿才智、自立自強的女人。但是在這個國家,你必須屈從,人人都得屈從。我不是說你以前沒有聽說過,在這裏經營劇院就是為了賺錢,到劇院看戲的人不像歐洲的觀眾,他們從來就不是衝著什麼高雅的理想而來。我不是說你不知道,但我面前是一位女士,也許像你這樣高貴的女人在你的祖國能給人留下更好的印象。當然你也許可能給這裏的觀眾也留下好印象;但是,觀眾不想老是看一張面孔,觀眾喜新厭舊,甚至舊金山的富人也是如此。舊金山腰纏萬貫的富人不少,就像過世的拉爾斯通先生,這家劇院和皇室飯店的創始人,他就喜歡歐洲新奇的玩意兒。我不是說到加利福尼亞劇院包廂來的人都是一幫生活在諾布山上豪宅里的勢利鬼,富人畢竟希望自己有些教養。這就是為什麼這裡有那麼多劇院的原因。這裏還有一些猶太人,我猜想他們才是最有修養的人,但是你不能只為他們演出。因此,我不是說舊金山沒有多少人真正明白他們看的是什麼。自從布斯和歐洲的一些明星到加利福尼亞劇院演出后,幾乎人人都希望到這裏來演出。眾所周知,除了紐約的布斯劇院之外,這裡是全美國最好的劇院。這使我們觀眾的口味變得越來越難侍候,尤其是這裏報社的戲劇評論家,一直都在等待機會,想讓國外那些大名鼎鼎的演員在美國出醜。我不是說平民大眾不看戲。事實上,如果你不能取悅他們,你就不能成功。你得讓他們歡呼,讓他們又哭又笑、戳著肋骨高聲嚷嚷。不知道你能否演些喜劇。哦,不,從你的氣質來看,你可能不適合演喜劇。那好,就這樣定了,演悲劇,你得讓他們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