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對不起。」瑪琳娜柔聲安慰道。她沉默了一會兒,接著問道:「你告訴羅布林看見了他的飛行器了嗎?」
「科靈格蕾小姐,我期望。」瑪琳娜說。她在笑。
瑪琳娜感激地發現,在舞台上,女人私通都要受到懲罰,無一例外。但是,現實生活不同,現實生活並不一定是一出情節劇。生活猶如盡情地享受一次浴盆中的熱水澡,生活像一次按摩,一次修剪指甲。生活不是無所事事,而是設法超越自己,做三頂新的假髮,把金絲雀扔出窗外,讓陌生的人痛哭流涕。生活就是心平氣和地同波格丹談論彼得。
十二月十一日。瑪雖然同意,但不太情願。娜拉——不,索拉!——想要出走,但不會出走。她會原諒丈夫。如果一切順利,到紐約演出時我們可以恢複原來的結尾。
十二月九日。我想你會喜歡皆大歡喜的結尾,我說。我想這是皆大歡喜的結尾,瑪說。你難道不明白她想要出走的原因?非常明白,我說。誰都夢想著掙脫婚姻的枷鎖和羈絆,開始新的生活。是的,瑪說,但我現在不想出走。波格丹,你呢?你想知道我的回答?我說了我的想法。我想我們討論的是這齣戲的結尾。丈夫,丈夫,瑪說,我們談論其他事情的時候始終是在說我們自己。是的,答案。那麼,結尾為什麼就不能改變呢,我問道。我不會出走,我說。
「這是最好的保證。」波格丹說。
「那你現在就見到了。」瑪琳娜說,「請克制你的驚奇,告訴我你想說什麼,要不然就讓我們回去吃晚飯。」
「一段禱詞。」科靈格蕾小姐大胆地說,臉上升起一團紅暈。
「是同一齣戲。」
當然,沒有他我一樣能生活,只要我不停地演出,我的生活就不會失去平衡。不停地巡演、激動人心的喝彩與讚揚、意識到責任的重大,這些都能驅散心中不祥的念頭,能壓制愚蠢的慾望。
「彼得!」
「那我的藝術怎麼辦?」
每到一個新的地方,瑪琳娜和沃諾克首先會直奔劇院,波格丹和其餘的人隨後趕到。沃諾克先要檢查票房的銷售情況,然後吩咐舞台布景人員看看有無技術問題,比如,舞台上方的吊燈是否太低,舞台前部兩側是否達到要求。瑪琳娜首先去明星化妝間,然後把巡迴演出的節目單貼在化妝鏡旁邊,以便能記住這個城市的名字、劇院的名字以及劇院經理的名字。如果當晚上演的戲有一周或更長的時間沒有演過,瑪琳娜則在下午安排一場短暫的排練。當然她一定要抽出時間與當地的戲迷代表座談,那些戲迷代表一般都是打著飄逸領帶的詩人、報社記者、迷戀戲劇藝術的姑娘和她們的母親,以及當地基督教婦女禁酒聯合會的主席。座談完畢,她才回到化妝間化妝並穿戴戲裝,準備登台表演。表演結束后,她會到演員休息室接待當地名流。離開的時候,她不忘從眾多的花束中挑選幾朵鮮花。抵達火車站差不多是半夜時分,波蘭號和行李車將掛在某一輛火車後面,駛往下一個演出地點。
「為了你,我寧願放棄。」
「沒有。不過,我不久就要回加利福尼亞,那時候再設法和他談談。」
你從劇團的成員那裡得到回報:他們的讚譽、敬畏和忠誠。
「你說吧。」她在他的耳邊低語。
「瑪琳娜,我說過我不會去。」
「親愛的,瑪琳娜,我絕對不允許你有一絲念頭,要為我做出那樣的犧牲。」
「沒有什麼高深的道理要你明白,扎溫斯卡夫人。我是以道德和宗教的名義來跟你說這番話的。」
「但是我可以彌補。他會忘記的。你認為他會忘記嗎?他不會老這樣生氣。」
「孩子,你怎麼能嘀嘀咕咕?你應該聽一聽我對你媽媽說的話。」
「當然沒有。」
「昨天,他竟然說他不愛我這個媽媽,他更愛阿涅拉。」
巡迴演出最西的一站是奧馬哈,瑪琳娜在博伊德歌劇院演出一周。在這之後,波格丹離開她回了加州南部。他說要去找一處地產,買下來建個家,在她不再巡演的時候可以有個安身之處。但是,瑪琳娜懷疑他真正的動機是去卡朋特雷亞市繼續探查神秘飛行俱樂部。根據她對他的了解,她確信,一旦他得到允許參觀飛行器的試飛,他立即就會要求親自駕駛飛行器。
「我看是更加優秀。你也清楚,親愛的,歲月的磨難使你更具魅力。」
她覺得自己就像個英雄,但是她感到驚奇的是,許多人都認為她很憂鬱。「我一進門就發現你有些傷心。」《孟菲斯日報》的記者曾大胆地對她說,神態就像她的母親。
但是,像沃諾克這樣的男人又怎能理解,理解倫敦給莎劇真正的崇拜者帶來的誘惑?她要在英國成為女演員,不只是滿足於用英語演出的女演員!她不滿足於只是在美國第二輪巡演取得的輝煌成就,她還要到英國去大放光彩。
「她可以到加利福尼亞去,乘坐飛行器上天,說,有能耐就來抓我吧!」
我們在她的床前守望了很久,
「我在計算究竟過去了多少列貨車。一加九加八加七再加三,然後你就——」
「我本來準備叫他們帶上我,但是我怕我無法克制住心中的恐懼。我知道,他們也知道,飛行器的降落會得到控制,不會有生命危險。但是,誰能保證後果會是怎樣呢。那畢竟是冒險,對吧?在空中是很風光,說不準什麼時候掉下來就會很丟臉——「你說什麼,波格丹?」——「德雷弗斯對這次飛行很感興趣。我想我可以跟馮·羅布林談談,安排他和德雷弗斯見一面,到時候我就算完成了任務。瑪琳娜,瑪琳娜,請不要像那樣搖頭!」
「我從來不編故事!」
去年十月我在堪薩斯州首府托皮卡購買了貴公司生產的幾盒爽口片,從那以後我一直堅持服用。在此我很高興地證明貴公司的產品的確物有所值,我相信你們的發明將最終取代用毛髮做成的牙刷。過不了多久這些爽口片就要用完了。我現在惟一擔心的是,一旦用完,在當地買不到該怎麼辦。
還有:「說話的時候不要搖頭晃腦,這樣你的脖子才會顯得挺拔有力。」
「我想也是。你真勇敢。」她起身捧住他的臉。
「區別倒很微妙。」瑪琳娜說,「但是我無法想像美國人會認為金錢純粹就是幻覺。」
瑪琳娜繼續搜尋能供她演出的新劇。莫里斯說,他決定專門為她寫一齣戲,保證絕對受歡迎,主題就是瑪琳娜經常跟他講述的那些催人淚下的故事:在俄羅斯壓迫者的統治下波蘭愛國志士的獻身精神。劇名為《娜傑耶達》,莫里斯為瑪琳娜安排的兩個角色之一就叫娜傑耶達,一個美麗的波蘭女人,丈夫因為參加一八六三年反抗俄羅斯壓迫的革命而身陷囹圄。當時的警察總長扎波洛夫親王答應娜傑耶達,只要滿足他的淫慾,就釋放她的丈夫。然而扎波洛夫背信棄義,把娜傑耶達的丈夫送上了刑場,然後將滿身彈孔的屍體還給了她。最後她服毒自殺,死在丈夫的身邊。臨終前她囑咐年幼的女兒納丁長大后一定要為父母報仇。瑪琳娜同時又扮演美麗的女兒納丁,她已長大成人。一天深夜,放蕩不羈、色性不改的扎波洛夫邀請納丁到官邸共進晚餐。正當扎波洛夫朝她撲過去的時候,納丁從身邊的餐桌上抄起一把刀刺向仇人。在劇終,納丁發現自己的情人(莫里斯為自己安排的角色)竟然是仇人的兒子,於是服毒自殺,死在情人的懷中。
波格丹!丈夫!跟我睡在一起。擁抱我。溫暖我。我多麼希望在你懷中進入夢鄉。
「你猜猜美國到底有多少宗教狂?」波格丹悄悄對科靈格蕾小姐說。
「沃諾克先生,你知道我討厭抱怨。」有一天半夜,在冰天雪地的威斯康星州的某個地方,他們坐在列車的尾部車廂喝茶的時候瑪琳娜說道。她剛在密爾沃基歌劇院演出了兩個晚上,現在要趕到堪薩斯城的音樂學院演出三天。他們現在滯留在一個貨站上,列車已經前後搖晃顛簸了一個小時,還不時地發出尖厲的剎車聲。「整晚可怕的火車旅行,最近還把我和家人安排在骯髒的旅店,給我配戲的演員又是那麼差勁。這可是瑪菱娜·扎溫斯卡在美國的首次巡迴演出,我有許多東西要學。請聽我把話說完,因為我以後不想再說,我想說的是,以後決不能再像這樣。」
「有時是,有時不是。」
出人意料的是,瑪琳娜一貫只喜歡不喘氣的大狗,這次居然向沃諾克保證她不會送走「丑巴」。沃諾克又冒出一句格言:「著名的女演員都要養一些小狗。」但是對收養這隻狗沃諾克卻不太同意。科靈格蕾小姐負責餵養動物,在得到同意后她把狗改名為印第安納。
結果是波格丹最先告訴她(瑪琳娜說,自己肯定是最後一個才注意到),紐約的女人現在都開始模仿她的儀態和舉止,甚至髮型(像在《茶花女》的第一幕,把頭髮用絲帶高高地盤在頭上),一些精明的商店開始出售用扎溫斯卡命名的帽子、扎溫斯卡手套和扎溫斯卡胸針。一種取名為「波蘭香」的新型香水也已問世。香水的橢圓形商標上印著瑪琳娜的玉照,背景是她的起居室,一位留著肖邦式長發、看上去帶有幾分敏感憔悴的年輕男子在彈奏鋼琴。藥店的櫥窗出現了她穿著《茶花女》戲裝拍的照片;在煙店,這些照片被大量出售。報紙上每天都刊登著她社交活動的消息。瑪琳娜的體重仍然沒有恢復,但是她也並不太瘦,所以她穿上《茶花女》第一幕中那套為人景仰的戲裝才楚楚動人。這套藍色晚禮服用真絲織成,裙裾鑲有墨綠色的天鵝絨,剪裁十分合身。然而,當瑪琳娜看見巴黎新崛起的一代女星薩拉·伯恩哈特的照片,看見潛在的對手那張小鳥般的臉龐和清瘦的背影,她就感到不安,她發誓要保持苗條的身段,再也不能增加體重。
「我只想逗你開心嘛。」彼得說,「既然你不高興,我到客廳找阿涅拉和科靈格蕾小姐去好啦。」他砰地一下將門關上。
但是,對演員來說則不然。她能夠成為美國演員,但是永遠也不能成為英國演員。
在波蘭,你可以自由自在地追求藝術,但是你應該態度嚴肅,立意高遠。惟有如此你才能贏得人們的尊敬。但是在美國,人們期望你展示的是內心熱望的混亂,表達誰也不會十分在乎的信念,凸現你的怪癖和奢侈。這些東西才能體現你的優秀品質:意志的力量、慾望和自尊的擴展。
瑪琳娜原本只是以為英國人不會像美國人那樣容易折服,她沒有料到英國人根本折服不了,即便折服,那也是有條件的折服。她心中暗想,如果倫敦的劇評只有一半人提及她那「美妙」或者「迷人」的口音,這就表明她已經成功地打入了英國舞台。結果,所有的評論都恭維她;所有的評論家也都毫無例外地提到了她的口音。
掌握到短暫的權利,
「他可能是因為你要離開而生氣。他還是個孩子,不懂得掩飾感情。」
「你饒了我吧!」瑪琳娜叫了出來。
「已經好多年了,但是他似乎一直在我的身邊。昨天晚上他對我說:『媽媽,以人類幸福的名義,乞求扎溫斯卡夫人拯救自己,也拯救那些被她拖入墮落深淵的靈魂。』」
瑪琳娜心想,這也許是杜撰,也許他也想逗我開心。
第二周的演出正好是在聖誕節前夕,她將上演的是《阿德里安娜·勒庫弗勒》。沃諾克竭力說服她,這個劇目的標題應當簡縮成《阿德里安娜》。(「《阿德里安娜·勒庫弗勒》,由瑪菱娜·扎溫斯卡伯爵夫人主演?這聽起來全是異國風味,紐約人更念不順。」「沃諾克先生,我看你是執意要把我逼瘋。這裏沒有人叫扎溫斯卡伯爵夫人。應該是登博夫斯卡伯爵夫人。這才是我丈夫的姓。如果你要靠我這個演員發財,你就直接叫我的名字好了,我的名字原本就十分簡單,用你們美國人的叫法,就是瑪菱娜·扎溫斯卡。」「好吧,別說了。」沃諾克說。)就在即將上演《阿德里安娜》時,瑪琳娜接到波格丹的消息,說他與彼得、阿涅拉已經出發前往紐約。波格丹一向能給她信心,目前她尤其需要鼓勵,因為她在紐約的第三周將出演《羅密歐與朱麗葉》和《皆大歡喜》。是的,雖然她在前兩周演出的《茶花女》和《阿德里安娜》都大獲成功,媒體上一片溢美之詞。《先驅報》稱:「她俘獲了眾人的心」;《時代周刊》說:「大眾文化的成功,藝術精品的凱旋」;《論壇報》斷言:「她是傑出的女演員」;《太陽報》報道:「拉歇爾之後又一位偉大的女明星」;《世界雜誌》警告:「切勿錯過良機」。儘管如此,她隨時都有可能在上演莎士比亞戲劇的時候出錯。
不,媽媽,我再也呆不下去了。老是說計劃一周後去扎科帕內。那個照顧過斯蒂芬的醫生,對,就是迪辛斯基大夫,他是我很要好的朋友,既然到了這裏,我就一定要去拜訪他。不,他不再住在克拉科夫。是的,他現在生活在扎科帕內。媽媽,我不明白,你真想讓我過得不如意嗎?酒店很好。這樣住好多了。我有太多的事情要做。衣錦還鄉了。真有些諷刺意味,媽媽。這純屬私人性的拜訪,你知道。現在人人都來糾纏我。為什麼?我保證,我一離開,那些崇拜者就不會再來打攪你和約瑟菲娜。既然這周我住在這裏,也許該寫封「美國來鴻」寄給華沙的戲劇雜誌,波格丹,你認為呢?不,在克拉科夫我靜不下來,我要到扎科帕內去寫。華沙?我為什麼要去華沙,媽媽?不可能。華沙的朋友如果想見我,他們可以坐火車來克拉科夫。我對皇家大劇院的管理層深惡痛絕。對,我過去是把導演當做朋友,後來才認清他也是一個報復心特強的官僚。波格丹,你說是嗎?我們從來也沒想到他會這樣。我可能會出洋相。我需要冷靜。我十分渴望向以前的同事致敬,我尤其感到遺憾的是無法親眼看到塔德烏斯在皇家大劇院舞台上的精彩演出,但是我不會回華沙。要我收回說過的話?媽媽,你真的老糊塗了嗎?我心裏當然還有氣。但那並不是我要留在美國的原因。我一直打算七八月份回國,看看親戚朋友。朋友們也來看看我們。波格丹要直接回波茲南,去看他家的幾處產業,他還要和兄弟商討財產繼承權的問題。馬上我們又要見到她了,真讓人興奮。我們已經離開了紐約,差不多到了海上!波格丹心都碎了。她是個不同凡響的女人,約瑟菲娜。她一點也不新潮,也並不是非常虔誠。在波蘭再也找不到像她那樣的女人了。波格丹,有人向我媽媽求婚,當然求婚是個禮貌的說法。這個國家的一切仍然一成不變嗎?她都快八十了!格林斯基,也就是弗洛倫斯卡大街的麵包師,碩大的圓頭,鬍子上粘滿麵粉,我敢打賭,如果清早花一個小時帶著小傢伙溜達,路過那兒時一定還能夠看見他。我能嗎?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想沒有妨礙。他要把彼得帶到麵包店,任他在麵包店裡玩。是的,媽媽,他現在叫彼得。對,是的,這也是個美國名字,但是我相信,他會希望你叫他原來的名字皮奧特。媽媽,他還沒有忘記波蘭語,你幹嗎要吃驚呢?他和阿涅拉講話一直都用波蘭語。我的秘書?阿涅拉提起過她還是彼得提起過她?她是個美國人。根本不懂波蘭語。當然她可以學,但她幹嗎要學波蘭語?這是在美國,媽媽!我告訴阿涅拉,這兩個月科靈格蕾小姐要回加利福尼亞,她可以跟我們一起來,她聽了興奮得滿臉通紅。但是,看來她對回波蘭無動於衷。也許是因為她在波蘭沒有親人。這讓我心裏很難受。不,我在自言自語,媽媽。我很高興看到你過得不錯,媽媽。相信我,亨利克,這次回波蘭探親,我最大的心愿就是見見你。波格丹,親愛的波格丹,你真的不想我跟你一起去威克波士卡嗎?伊格內西他不敢。媽媽,不要勸我去華沙。對,是有違約金。我已經告訴過你。每家劇院對違約的演員都有一套懲罰規定。媽媽,我以前當然沒有被罰過!一萬盧布,媽媽。是的,一萬。這就是換取自由的贖身費。好啊,你終於明白了。我已經把帶回來的禮物都分給了兄弟姐妹及其家人,亨利克,我把兒子託付給了我媽媽和約瑟菲娜照顧,人人都寵愛他。不行,彼得,我不能帶你去扎科帕內。阿涅拉會留下來陪你。不,媽媽不會離開很久,一周左右就回來。媽媽,我不想吃蘋果餡餅。我都吃膩了,謝謝。媽媽,我——都三十八歲啦!波格丹,你猜猜今天早上我離開波西斯卡大街的時候,阿涅拉說了句什麼。這裏不像在美國那樣繁忙。她肯定閑多了!老天,我也一樣。亨利克,我從不來梅回來的時候,你應該到火車站來。人群、鮮花、讚歌,就像我離開時的情景。我很感動。我原來不知道回家的感覺會怎樣,波格丹,你呢?我在美國的傳奇經歷就像是一次登月旅行。但是,其實並不是這樣,波格丹,不是這樣。美國人的讚譽很淺薄,而波蘭人的讚譽才有深度……你知道我說的是什麼意思。採訪,是的。就一次。請坐在這裏。你要點咖啡嗎?我只有一個小時的時間。是的,我在美國過得相當愉快。當然,人們對戲劇的看法很不相同。不,他們擁有一些優秀的演員。我不知道你聽說過艾德溫·布斯沒有?我打算重返波蘭舞台,這是毋庸置疑的!我首先是個波蘭愛國者和波蘭女演員!當然,作為一個現代的演員,我希望更多的人能欣賞到我的藝術。所以用英語表演也很自然。我打算明年到倫敦演出一段時間。現代的交通工具真是奇迹,可以把一個人的藝術帶到世界各地。距離再遠也難不倒我。在這方面,我很有些像美國人。波格丹,你現在必須走嗎?再呆幾天。波格丹,我們美麗古老的克拉科夫看起來真小!一點都沒有變。沒變!我知道這有點荒唐,亨利克,但是我的確害怕去扎科帕內。我擔心看見那裡變得面目全非。你知道這樣的感覺,尤其是你離開了某地很久之後再回去的時候。即便那是當初你逃離的地方,你也仍然希望它和原來一模一樣。牆上還是那些醜陋的畫,桌子下還是那條懶洋洋地趴著睡覺的狗,壁爐前還是擺放著那兩隻陶瓷狗,書架上還是那一套皮封面的經典書,沒有人讀過,窗子邊還是掛著那隻喳喳亂叫的金翅雀。他要來克拉科夫,波格丹。他寫信來說,他喜歡跟我開玩笑,他不能保證扎科帕內還是原來的樣子。啊,我親愛的。你臉上出現了皺紋,亨利克。我都快哭了。不,不是因為皺紋,你知道那是什麼。是因為你在這裏的緣故。你的頭髮也白了。你的手為什麼顫抖?讓我再次擁抱你,我的亨利克,我親愛的朋友。我本該去扎科帕內,原諒我吧。路過克拉科夫那些有錢人建起的小別墅時,本該移開我的視線。我本該說我再也認不出我們的扎科帕內,但是你不會相信我。你知道我喜歡誇張。你沒有忘記你的瑪琳娜是個演員,是嗎?讓我再吻吻你的臉頰吧。真的,我不希望過去留下的東西有任何改變,為什麼要改變呢?我離開的時間也不長。才兩年。你不能說兩年就是永遠吧!現在誰在演戲?你笑話我,亨利克,是嗎?是的,當然,我希望留在波蘭的人都發現我變了,變得更好了。是嗎?是的,我變得更加堅強。是的。我平生第一次意識到獨立自主的含義。儘管我從來不感到孤單。你明白我的意思。不,我沒有永遠離開你,我親愛的,親愛的朋友。只是一段時間。最偉大的波蘭女演員意味著什麼?記得我最大的夢想就是要超越加夫列拉·埃伯特。現在,我自然會想超過伯恩哈特。但是,我是不是已經超越了伯恩哈特?如果留在波蘭,我永遠也不會知道。我需要煎熬、挑戰和神秘感。我不需要舒舒服服,自由自在。那是使我更加堅強的原因,現在我明白了。我要的是超越自我,你明白我的意思,亨利克。我的意思是不僅僅在舞台上扮演別人、轉換角色。演戲到底是為了什麼?演戲,當然我只能私下對你說,亨利克,戲劇就是歪曲。舞台?舞台是謊言和虛偽。不,我沒有幻滅。恰恰相反。成群結隊的學生在旅店的窗戶下唱著小夜曲。每天送來的鮮花堆滿了旅店入口的兩側。前一天我聽彼得對他姥姥說,他喜歡戲劇的原因是舞台上的人只是裝死而不會真死!雅雷克,你一定要把我的孩子從媽媽和約瑟菲娜身邊拯救出來,帶他去騎馬,別讓他成天呆在家裡或麵包店裡,他需要鍛煉,需要戶外活動。離開我們的法倫斯泰爾社區后——別取笑我,亨利克——的確遇到了困難,但是我不能要求波格丹幫忙,他在農場也有麻煩。我變賣了所有的東西,珠寶首飾都送進了當鋪,經常是窮得連一磅茶葉和一點兒糖也買不起,經常餓著肚子上床睡覺。但是,窮困潦倒這點困難算不了什麼,在不期而至的歡樂之後也有心碎。我做出了犧牲,逐漸變得堅強起來。原諒我只能告訴你這些。我感覺到,述說這些事情,哪怕是對你述說這些事情,也是對波格丹最大的不忠。你知道嗎?他……他回來後跟你談起過?不,他當然不會。我相信他為人正直謹慎。根本沒有提過我?一次也沒有?那是因為他還在生我的氣。那麼,亨利克,你又是怎樣知道的呢?我現在為什麼要問這個?你對我最了解。我是個魔鬼。我拋棄了愛情。我不是個稱職的母親。我對誰都撒謊,包括我自己。不,我不奢望得到你的寬恕,亨利克。不,不,我想我希望得到你的寬恕。是嗎?在你眼中我不像是個魔鬼?我真希望把頭埋在你的肩上,你用雙手摟著我。這樣的感覺真好!我的亨利克,親愛的朋友,你覺得如何呢?你看我一直在談論我自己。波格丹一定要去和那些倔強的親戚爭論。波格丹肯定要在他祖母的墳前痛哭一場。他的祖母過去很厲害。我既敬重她,又怕她。不過她非常疼愛波格丹。他回來之後我們會在巴黎小住一段時間,然後八月底乘船從瑟堡出發前往美國。整個九月我都要忙於面試演員,籌備秋冬巡迴演出團,首站選定紐約,演出六周。親愛的克雷斯蒂娜,讓我再看看你吧!我們可以一起共事幾天,表演奧菲利婭。最大的樂趣就是觀看你的表演。明天下午到旅館來吧。好的。好的。粗獷的台步。我喜歡。你獻花給喬特魯德王后的時候甚至可以表現出跌跌撞撞。不要害怕,勇敢些。你可以嘗試任何舞台效果,但要富於變化。你要自己去塑造角色,不要受我的影響。記得偉大的拉歇爾到倫敦扮演蘇格蘭夫人(不要東張西望,好像不明白我說的蘇格蘭夫人是誰似的!)的時候,有人對她說偉大的西登斯夫人已經把蘇格蘭夫人夢遊的那一幕表現得淋漓盡致、出神入化,幾乎窮盡了每一種可能的表演方式,但是拉歇爾回答道,西登斯夫人當然沒有窮盡每一種表演方式,我就想試一試。把你的想像力發揮到極致,克雷斯蒂娜。蹣跚而行,克雷斯蒂娜。好!你很有天賦。不過你有些靦腆。演員必須敢於開槍,打一兩發子彈。奧菲利婭也不僅僅是個受害者。注意輕柔的台詞,輕盈的步態,輕快的退場。別這樣說,亨利克。我馬上就回來。嗨,看看沒有我你怎樣在生活。亨利克,亨利克,就不能和你開開玩笑?你非要鬱鬱寡歡嗎?變換一種心境,亨利克。啊,你禁不住要問我。那麼我告訴你吧:我誰也不想。我太忙。我有時想念波格丹,這可能聽上去有點奇怪,因為他幾乎總在我的身邊。你聽上去並不感到奇怪?是的。完美的丈夫?縹緲、聰明、執著?你現在怎麼聽上去像里夏德。他才會這樣說話。不過,我不會生氣,親愛的亨利克。你知道,我並不像看起來那樣自我專註。我擔心的是波格丹無所事事。他最喜歡加利福尼亞,現在他要到聖安娜山脈美麗的大峽谷去,商談一塊地產,準備在那裡建個家,不再演出的時候我就前去跟他團聚。當然,我會一直演下去。在美國,成功的演員每年要演二百五十場,有的甚至能演三百場。很有幫助。她與其說是我的秘書,不如說是我的家庭教師。非常嚴格又有些可憐。每個人都需要家庭教師,我也不例外,彼得非常喜歡她。約瑟菲娜,你考慮過再婚沒有?我明白你為什麼要退出舞台;要成為演員,你還不夠虛榮,不夠自以為是,所以你和媽媽呆在一起不失為明智的選擇。但是,你也應該為自己想想。不要皺眉頭,約瑟菲娜。雖https://read.99csw.com說婚姻並非總是女人最佳的選擇,但是你,我親愛的姐姐,你可愛的額頭開始出現皺紋,你需要把自己託付給某個男人,最好是託付給某一種理想或事業,就像亨利克那樣。你應該當個教師。是的,他是個魅力四射的男人,有著高貴的靈魂。他在扎科帕內救死扶傷,的確讓人肅然起敬。你可以……啊,你臉紅的時候更加漂亮,約瑟菲娜。亨利克,我有個主意。但是現在還不能告訴你。我要讓你自己考慮。是的,美國的巡演對演員要求很苛刻,可以長達三十二周之久。但是一流演員總有自己的樂趣,大多都是孩童般的樂趣:做白日夢、幻想、發脾氣等等。你笑了,亨利克,你是不是笑我神志不清?我應該熱情、專橫、多變、渴望愛情。我馬上就會有一個精心組建起來的家庭:我的演員、專橫的經紀人、科靈格蕾小姐、服裝管理師……還有波格丹,一年中他總有一部分時間和我在一起;當然,不能指望他一直跟著我們巡演。在加州,他有過好幾次獨自冒險的經歷。他是否有過某種戀情?他從來沒有對我提起過,為此我非常感激;不管有什麼戀情,他都希望能和我生活在一起。彼得,媽媽正在跟亨利克叔叔談話。可以,你和阿涅拉去麵包店吧。不,媽媽,我不會在這裏吃晚飯。波格丹明天就要回來。過幾天我們要去波茲南,跟波格丹的姐姐呆上一周。他是庇護我的天使,亨利克。是的,我知道那不是你要問我的東西。我不清楚我是否愛他。但是我想念他。我需要他。和他在一起我感覺很愉快。他不會讓我操心。和他在一起我從來不感到厭煩。我希望我愛他。如果我不愛他,這的確不公平。我真的愛他。啊,亨利克,你對我要求也太嚴了。當然你是對的。我跟你說過,我不是個好人。我不愛任何人。不,我不會因為別人的愛而屈服。多麼離奇的想法呀!但是你不應該還是那樣關心我。你對我太好了,亨利克。真的太好了。就讓我哭吧!我把什麼都毀了,搞得人人都不開心。你在搖頭。沒有人能安慰我,亨利克。不,我不是在演戲。塔德烏斯,我可以告訴你演戲是什麼嗎?演戲其實是場假面活動。演員的藝術就在於挖掘作者的戲劇內涵,炫耀自己勾引他人和偽裝的能力。演員就像騙子。波格丹,好消息,塔德烏斯和克雷斯蒂娜就要結婚了。人們的行為能不能夠預測,我其實不太在乎,你覺得呢?他們註定是天生的一對。我相信克雷斯蒂娜這個小傻瓜不會因為做了妻子就放棄自己的職業。她有天賦,比塔德烏斯更有天賦。我會是他們第一個孩子的教母。啊,波格丹,人老了多可怕呀!我討厭人老珠黃。你那樣說是因為你人太好,你愛我。但我知道我看上去是什麼樣。我美麗的克拉科夫。約瑟菲娜,美國的城市真是醜陋不堪,難以置信。那麼醜陋,那麼……令人不敢恭維。但是美國的大地、山川、荒漠、平原比所有歐洲人想像中的更加雄偉,更加激動人心,更加令人驚羡。你無法想像加州南部是多麼……雄奇。我希望有一天你也能欣賞到那裡的風景,亨利克。在那裡你的呼吸會變得完全兩樣。海洋和荒漠都那麼中庸平衡,使你懷有全新的生活理念。深深地吸一口氣,你會覺得只要下定決心,你就無所不能。不,媽媽,我沒有生病。我只是需要靜養一天。太多的聚會,太多的眼淚,太多的採訪。他們開出誘人的條件,要我重返波蘭舞台,我簡直沒有辦法拒絕,其中包括組建自己的劇院。波格丹,為什麼在這兒我還感到不舒服呢?是不是我一直在想念斯蒂芬?現在我明白我要離開波蘭的原因了。那是因為,因為……不,我不知道為什麼。即便是到了現在我仍然不知道。我只知道我感到焦躁不安。我自己的劇院。波蘭人的劇院。除此之外,我還要求什麼?我回國來炫耀,受人崇拜,確信我仍然受人愛戴、被人想念,每個人都乞求我回來。但是這些不能帶給我絲毫樂趣,簡直毫無樂趣可言。巴巴拉,親愛的,我不記得你什麼時候像這樣心滿意足。你偶爾也會想起我們的阿登嗎?那是多麼迷人的夢想!我們多麼勇敢!我為大家而自豪。亞歷山大,我們要在聖地亞哥大峽谷買塊地。亨尼科特農場。你記得。等房子建好后,我們選個夏天在那裡聚一聚。波格丹想飼養一些牲口,我們要雇一些人手幫忙,你用不著擔心,我們不會讓你去養馬,去擠羊奶,我保證!到時一定會很愉快。你們兩個,達努塔,西普里安,他們的女兒,還有……哎,不要提醒我,我沒法不想這件事。竟沒有人去阻止她!真可怕,可怕!當然我們要邀請朱利安,但是我知道他不會來。還要把紐約的雅各布也請來。里夏德呢?那當然就不用說了,波格丹,是不是?他還住在華沙那間公寓里嗎?日內瓦?從什麼時候?為什麼住在日內瓦?不,我們最近一直沒有他的消息。你也來,亨利克。不是去加利福尼亞,那地方不適合你。今年我要自己組團舉辦一次更長的全國巡演。在美國,一流的演員都「被人經營」,就像做生意一樣,經紀人要一路陪著。你加入我們的巡演團隊,當我們的醫生,以免有人生病。啊,這想法真不錯。你一定要考慮考慮,亨利克。也許應該把約瑟菲娜也請來。我姐姐是個優秀的女人,亨利克,你覺得呢?懷舊了,亞歷山大?是思念波蘭的緣故嗎?塔特拉山鐵軌兩旁整齊的雲杉,克拉科夫長滿栗子的山谷,想念這些東西?啊,想念我過去的生活,我想那不是我現在的感覺。不,亨利克,沒有什麼東西能勾起我的懷舊情緒。我已經下定決心忘記過去。美國能讓人忘記過去。在美國,美國!你不同意——不過,我喜歡你說話的這種口氣。你懷疑我在新的國家找到了想要的一切,亨利克,你說對了。在美國你的確能找到想要的一切。彼得寶貝,這些麵包卷是你烤的嗎?做得很不錯。波格丹,那天我了解到一件挺有趣的事。亨利克說,不久前,憂鬱症被視為一種嚴重的疾病,有時候甚至是致命的疾病。秋天據說是最危險的發病季節,而士兵特別容易染上憂鬱症。實際上任何東西,一封情書、一幅畫、一首歌、孩提時的一勺美味稀粥、在異域的街上偶爾聽到的鄉音,都能誘發這種疾病。亨利克說,他看到的病例全都登在法國的醫學雜誌上,不過,只有法國人才會因懷念過去而死,這好像也不大可能。我們覺得,波蘭人更容易感染這種疾病,而美國人恰恰相反,個個爭先恐後地擺脫過去。是的,媽媽,味道好極了。不,媽媽,我不吃豬排,花椰菜上不要麵包屑和黃油。(我的上帝!)媽媽,我並不瘦。現在歐洲最受人崇拜的演員、法國舞台上的皇后,體重不過……啊,沒關係!媽媽,你知不知道,究竟知不知道我是誰?波格丹,我也問過他這個問題。人們原以為,近來這種疾病的發病率降低要歸因於文明的進步:蒸汽機、電報、定期郵輪等東西的出現。但是你知道亨利克的性格,他生性悲觀,從來不願放棄尖銳的觀點。他認為這種疾病的發病率降低實質上暗示著一種新疾病的興起,新的疾病就是無所依憑,無所眷戀。當然我有時候會想念里夏德,亨利克。醫生,開些止痛藥好嗎?要不這是一種麻木?我不僅僅自私,我還恐慌。他帶走了我的呼吸。我陷入兩難的境地,無所適從。波格丹,亨利克昨天對我說,你知道他的話多麼尖刻,他說波蘭愛你,波蘭需要你,可是你不再需要波蘭。我對他說什麼好呢?亨利克,這裡有兩種人:一種人像你,親愛的朋友,在那些凡事可以理解的、熟悉的地方如魚得水,生活得很好;還有一種人,就像我這樣,在家鄉就好像陷入牢籠,生活枯燥,情緒不安。但是,這並不是說我就不能成為狂熱的愛國者。亨利克,我最崇拜約瑟菲娜的一點就是她的大度。哎,波格丹,伊格內西怎麼會那麼固執!你肯定覺得很難受。我們應該休息一段時間。我很高興能想些辦法,陪亨利克回扎科帕內。兩個久經風霜的南加州人還敢不敢坐兩天的馬車旅行?從亨利克裝修華麗的新診所可以看出小鎮的進步,難道我們不應該為此感到高興?扎科帕內仍然崎嶇簡陋、氣味辛辣,猶如世外桃源。我們享受了該享受的一切,走過了該走的所有地方,爬上了意想不到的高峰,欣賞熟悉的美景;高地人還是那麼好客。我知道你希望我們能呆到周末,不過那樣亨利克會不開心。我們呆得越久,他就會越想念我們。約瑟菲娜的眉頭,約瑟菲娜的秀髮,亨利克,你不覺得她挺可愛嗎?你真是個睜眼瞎,朋友。我們在哪裡?我們在扎科帕內,但是我不想到扎科帕內來。我們在克拉科夫,但是我不想呆在克拉科夫。彼得,擁抱姥姥、阿姨、舅舅和表兄妹,當然你可以跟格林斯基先生道別。波格丹,親愛的,我知道你會認為我變幻無常,難以原諒,我真的不想呆那麼長的時間。我們現在就去巴黎吧。我想買衣服,是的,天天都去試衣,晚上就去看戲。她可能會在法國喜劇院演出,我知道我既會恨她又會愛她。一想到她扮演拉辛戲劇的主角,她肯定吐字洪亮清晰,想到那些美言華章,我心中已隱隱作痛。也許我不怎麼欣賞她扮演的《阿德里安娜·勒庫弗勒》和《茶花女》,但是她的《愛爾那尼》和《費德爾》的確無與倫比。但願她不知道我坐在觀眾席中!媽媽,明年夏天我一定回來。等我和波格丹有了自己的農場,你和約瑟菲娜就可以到美國和我們同住。太老了?不要開玩笑了,媽媽。啊,波蘭,你不是失戀的愛人,你是我的力量,我的驕傲,是我抵禦外部世界的盾牌。啊,里夏德,你的雙手,你的嘴唇,你的愛欲。波格丹,一切都還好嗎?我怎麼樣,很好。我急流勇退而又大獲成功,亨利克。誰會想到事情竟會這樣?
「啊,瑪琳娜,我什麼時候不小心?」波格丹說,「到了小鎮,我先在一家小店住下來。在酒館聊天,誰都不知道有個叫羅布林的人,我在海灘上遊盪,注意天空有沒有什麼東西。過了幾天,我準備放棄尋找,就到一家雜貨店買些東西,以備回程路上需要。雜貨店裡除了我之外只有一個顧客,頭髮花白,戴了一副寬大的眼鏡,像土匪的面具。他買的是……我想是幾桶釘子。他的口音帶有濃重的德語味,於是,我就主動上前搭訕,自我介紹。他說他叫德爾奇奧什麼的,但是我認定他就是我要找的羅布林。我跟著他從店裡出來,用德語對他講,我是出於對科學的興趣才得知他正在從事的工作,請求他下次進行空中飛行實驗的時候能允許我旁觀。他沉默了好長一段時間。我正在思量他可能是詭秘的傢伙,既希望外人接近又害怕外人打擾。誰知道他用斷斷續續的英語,惡狠狠地對我說,好奇心可能引發非常不愉快的後果,」——「波格丹!」瑪琳娜驚呼了一聲——「因為,他說,聽說的飛行器和飛行俱樂部實屬子虛烏有,我可沒有提到飛行器和飛行俱樂部,我肯定該意識到,除了真心實意的俱樂部成員,其他人一概禁止靠近觀看,更不用說觀看試飛了。他對我提出忠告,而且反覆強調我應趕快離開小鎮。」
劇院並非總是爆滿,原因很多,可能是天氣不好,宣傳力度不夠,也可能是貪婪的劇院經理把票價定得太高,或者演出的劇目被視為過於外國化或過於紐約化而激起公憤。「讓紐約的人去看那些卧室中的悲劇吧!俄亥俄州的人關心的是更高雅的藝術。」俄亥俄州小鎮利馬的報社接到一封公眾來信,結尾就是這樣呼籲人們聯合抵制扎溫斯卡演出團在弗魯特大劇院上演《茶花女》。這封信的署名為:一位美國母親。在印第安納州的泰雷哈特市,一位評論家認為瑪琳娜飾演的瑪格麗特·戈蒂埃展現了「女人的魅力」,但他指責她「把邪惡的職業表現得溫柔誘人」。
在賓夕法尼亞州,她先在費城演出一周,接下來七天的演出中她去了七個小城:布雷福德、沃倫、斯克蘭頓、厄雷兒、威爾克斯巴里、伊斯頓和石油城。「石油城,要是我沒搞錯的話,對美國東部的城鎮而言,這個名字可夠稀奇。」波格丹自言自語地說。然後她又到賓州匹茲堡演出了四天。
「我是福音使者。我信仰所有的宗教。」
波格丹最後承認,沃諾克的解決方案的確明智。
蒙大拿州海倫娜市歌劇院為了歡迎瑪琳娜前來演出《茶花女》,特意為瑪琳娜安排奧伯汀·伍德華德·德凱夫人演奏肖邦的瑪祖卡舞曲作品第七號、第一和降A大調波洛奈茲舞曲。演出完畢還在德凱夫人豪華的住宅中設宴盛情款待整個劇團。這一切都是那麼天真幼稚,充滿善意。瑪琳娜暗忖,我身上歐洲人愛挑剔的傾向正在冰釋。能為大家帶來樂趣我非常高興。
薩拉·伯恩哈特在倫敦首先為頂禮膜拜、熱烈歡呼的觀眾演出《費德爾》。那時候,瑪琳娜正在英國各地進行夏日巡演。其間她扮演了羅莎琳德、朱麗葉、奧菲利婭以及薇奧拉。她的經紀人布朗洛極力勸說她在倫敦再舉行一次秋季演出,但是,瑪琳娜已無意為了爭取更多的讚許而繼續留在英國。瑪琳娜憂鬱地想,意志也許使她完成了不可能的偉業。即便如此,仍然存在一線希望,幾乎難以實現的希望。
在倫敦逗留的這段日子讓她明白,在美國走紅是多麼的容易(真的這麼容易嗎?):所有美國人都相信意志的力量。
「你終於長進了。」沃諾克說,「我看,親愛的夫人,你已經明白了……一切。」
「我現在可以開始了嗎?你會聽我說的話嗎?」
「不要害怕上台,」她告誡道,「臉部表情可能泄露你心中的秘密,但從你的背影觀眾只能了解他們需要了解的東西。」
「帷幕一拉開,你就必須抓住觀眾。」這時候她總要習慣性地抓住演員的手腕。「先用目光穩住觀眾,再用聲音攫取他們的心靈。充分利用你的聲音,記住了嗎?」說到這裏她會大吼一聲:「別吱吱響,也不要汪汪叫。」
「請別說出名字。」瑪琳娜說。
「因為我阿你。」
「薩吉諾酋長和他的妻子德特里特在巴特爾克里克戰役后,紮營在安娜堡下面的貝城,然後乘木筏沿大急流回到卡拉馬祖。」彼得說。
「什麼二十八,親愛的寶貝?」
「瑪琳娜,別——」
「你想了解傷勢的具體情況嗎?你看看,我看上去真的傷痕纍纍,已經殘廢?」波格丹起身說,「我告訴過你,傷很輕,不值一提。」
你本可以到美國來,亨利克。依我看,親愛的朋友,你再也沒有理由不來,因為我已經到了紐約,這裏離我們古老的歐洲更近了。既然波格丹來不了,他會歡迎你來。(我要高興地告訴你,他現在和我在一起。)不過……需要激|情。我終於開始了在紐約的首演,當然——我就自賣自誇一下——大獲成功。我再次向自己證明,只要有足夠堅強的意志,任何困難和障礙都可以克服。劇院場場爆滿(遇到節假日的晚場演出,最好的座位票還要拍賣),報上的評論對我熱情不減,女人們也對我寵愛有加。但是,我心裏面卻有一團怒火,對此你會感到吃驚吧?抑或是悲傷?因為在成功面前,我感到孤獨寂寞;在這一點上我不能自欺欺人。我的朋友在哪裡?我可以信賴的那些朋友在哪裡?波蘭又在何方?當然,去年在這裏見到的那些波蘭人都來觀看了我的首場演出;但是,這些人中只有一個是我真正的朋友。你知道,他就是雅各布;他在紐約都已經有半年了。這位天才的藝術家如今在幹什麼?他受雇於通俗雜誌《弗蘭克·萊斯利周刊》,整天和其他人一道在辦公室畫插圖。他說他仍然希望能「在業餘」畫點畫。太可惜了!雅各布聽克拉科夫的朋友說,旺達在最近又試圖自殺。你怎麼不告訴我這個消息?太可怕了,太可怕了,太可怕了!我知道,意志薄弱的人只要真的想傷害自己,他們總能辦到。但是,即便如此——
「要是……如果飛行器果真能飛,你會不會和德雷福斯合夥投資?」
我們還沒有長大就已經明白,
「你就是扎溫斯卡夫人嗎?」來人淡藍色的眼睛環顧坐在長凳上的波格丹、科靈格蕾小姐、皮博迪和六個坐下來準備和瑪琳娜共進晚餐的演員。「這些是你的孩子?」
如今我們手牽著手四處遊盪,
「果真是這樣嗎?」她悲哀地問。她立即把科靈格蕾小姐叫到蘭厄姆大酒店自己的套房,為她輔導發音。「我從什麼時候開始出現口誤的?」
「不會?」
十二月十二日。《索拉》昨晚開演。瑪有精彩的表演。莫里斯扮演的愚鈍的丈夫也相當不錯。可悲的觀眾。即便是皆大歡喜的結尾,評論家還是怒火中燒。正如我擔心的那樣。冒犯了基督教的倫理道德和美國家庭。啊,還有塔蘭台拉舞曲。
瑪琳娜想,在海因里希劇團的時候,她還年輕,但已經飽嘗巡演的艱辛。到了美國,她幾乎沒有喘息的時間:美國人發明了永無休止的巡演,演出一場接一場,只有往來兩個城鎮之間時才會有一兩天的間歇。在火車包廂里,伴隨著車輪發出的隆隆聲,瑪琳娜聆聽著自己所扮演的角色的台詞。波格丹為她朗讀,一直到列車停在某個偏僻的小站,靠在一邊等候個把鐘頭,讓別的列車優先哐當哐當地開過。彼得這時候總會看著窗外,口中嘀咕著什麼,而瑪琳娜則坐立不安。她知道這時候最好不要去打攪彼得,她曾經有過教訓。
「阿蒙,我阿你。」科靈格蕾小姐回應道,隨後察覺瑪琳娜臉上驚恐的表情,看見波格丹在微笑,她又寬厚地補充說:「不過,這種時候並不多。」
她征服了所有的評論家,其中包括《論壇報》大名鼎鼎的威廉·溫特,美國當時最有影響力的戲劇評論家。的確,溫特先生最初疑慮重重,對於她在紐約的首場演齣劇目禁不住提出過強烈的質疑:「為了征服我們美國人,這位精湛的藝術家(切記,她還是個伯爵夫人!)真有必要從扮演那個肺部功能不好、貞潔觀念更差的女人開始嗎?」當然,瑪琳娜後來得到了溫特先生的諒解。對於這樣的責難,瑪琳娜在舊金山和弗吉尼亞市演出的時候聞所未聞。沃諾克的解釋是,美國西部更加開放(有些人說,是更加放縱),而東部(「要記得我們擁有整個大陸,有五千萬人口!」),尤其是中部,對戲劇女主角的貞潔觀念十分在乎,稍有不慎就會引起軒然大|波。他的意思就是,瑪琳娜應該硬著心腸,「多幾分」說教,才能淡化小仲馬這部臭名遠揚,又因臭名遠揚而大獲成功的戲劇對公眾道德帶來的威脅。
馮·羅布林同意參觀飛行器實驗。我不會要求親自試飛。
在佛羅里達州的傑克遜維爾市,瑪琳娜收到了兩條淺黃綠色的小鱷魚。
「不錯,演員的禱詞。我的祖國災難深重但篤信上帝,做什麼都要有一段禱詞。」瑪琳娜說。
「墮落?我讓誰墮落了?」
裝扮出種種的怪相,
「告訴我們,夫人,你表演的究竟是什麼?」
「沃諾克先生,我從來就明白,只是不同意這樣做而已。」
也許她們當中有一兩個會成為演員。但是在她看來——瑪琳娜一直希望自己的標準不要太苛刻——沒有人能成為明星。
「對,我沒在現場,可我知道它像什麼樣,我——我拿給你看。」
「科靈格蕾小姐,你告訴他們我表演的是什麼。」
在首場演出的晚上,她感到焦躁不安。她原以為是怯場,但實際上並非怯場那麼簡單,因為焦躁的心情絲毫未減。第一幕悲觀失望,玩世不恭;第二幕憂心忡忡,脆弱不堪,最後接受了阿芒的愛——她知道她在模仿瑪格麗特·戈蒂埃的情感和行為,表演和以往一樣出色。故事表現的情感使她無法排解心中的憤怒,為此她十分緊張。最後,在第三幕她終於找到了發泄的機會。沉浸於愛河的瑪格麗特正和情人阿芒一起在巴黎郊外的鄉下生活。這天早上,阿芒進城去辦一件小小的差事,她獨自呆在一間灑滿陽光的屋子裡,眺望著窗外的花園。她穿著桃紅色的開司米袍服,前面的褶皺鬆鬆地垂下,褶皺的下擺、肘部和高領都鑲了一圈窄窄的荷葉花邊,左邊衣袋像只貝殼,鑲有花邊,還綉著粉紅色的玫瑰,好幾個評論家都特別喜歡這件袍服。侍女剛剛向她通報,說有一位紳士求見。瑪格麗特以為來人是她的律師(她沒有告訴阿芒,她已經把巴黎豪宅中的一切全都出售),於是吩咐侍女去把客人帶進來。當然,來人不是她的律師。
「親愛的米爾德蕾德,你怎麼能容忍這樣的錯誤呢?」
「二十年前巴魯姆——」
「聽說你兒子死了,我很難過。什麼時候發生的那次可怕的意外?」
「但是,弗魯弗魯為什麼非死不可呢?」彼得問道,「她可以從地上跳起來。說,我改變主意了。」
「我只是——」她說,隨意地打開科靈格蕾小姐的紙條,上面寫著:「你是在背誦波蘭字母表。背誦了兩次。」瑪琳娜禁不住笑出聲來。
「科靈格蕾小姐,你背著我一直在學波蘭語嗎?」第二天早上,在前往利德維爾的列車上,瑪琳娜問。晚上他們要演出《弗魯弗魯》。瑪琳娜穿著一件真絲茶色睡衣,躺在一張長沙發上,慵倦地揚著手中的香煙。科靈格蕾小姐搖搖頭。「若不是我這麼了解你,我肯定會說你簡直是個魔鬼。」

波格丹帶來了支持,帶來了和諧。科靈格蕾小姐是一位新型的美國女性,熱情,中性。他愉快地同意瑪琳娜在巡演途中帶上科靈格蕾小姐。科靈格蕾小姐喜歡波格丹,對他印象極佳;最讓人高興的是,科靈格蕾小姐輕而易舉就成了彼得的好朋友。在瑪琳娜重新構建的家裡面,只有阿涅拉顯得有些古怪。她蒼白的臉上凹凸不平,皺著臉,露出嫉妒。這個美國女人擁有各色各樣的帽子,她究竟是夫人的僕人還是夫人的朋友?在阿納海姆,她有幾次大胆地掙脫了波蘭語的束縛,學會了用英語從一數到二十,她還會用低沉悅耳的英語說:那個,一半,謝謝,太貴了,再見。在紐約,經過科靈格蕾小姐的耐心輔導,她學會了一些更有用的句子,比如:夫人現在很忙,夫人正在休息,請把花放在那邊,我會轉告夫人。這僅僅是開始。阿涅拉不得不接受科靈格蕾小姐,除此之外,她還能怎樣?
「藝術是幻覺!人間最迷人的幻覺。聲譽也一樣。」
「是的。」
她真擔心這一舉動會讓一些觀眾瞠目結舌,並非人人都會認為這原本是戲劇的一部分!但是,一刻鐘后,她那懸著的心放了下來,因為瑪格麗特終於意識到,她對阿芒那份純潔無私的愛是永遠也不會被他的父親接受,她聽見觀眾的抽泣聲此起彼伏,她還看見旁白員把手中的劇本使勁扔在地上,跑到舞台側面的角落,一把鼻涕一把眼淚地抽泣起來。不幸的是,有位評論家卻不願讓她完全淡忘這件事情。在第二天《太陽報》的劇評中寫道:「把聒噪的金絲雀扔出窗外是這位最偉大的女明星暴躁性格最獨特的表現。」看見這件事情上了報,瑪琳娜十分震驚。可惡的評論家!他們只知道挖苦嘲弄,吹毛求疵!但是,更讓她惱火的是,她一向溫順的秘書兼英語老師竟然在演出剛結束就憤怒地闖進更衣間。「那鳥兒現在不能唱歌了,瑪菱娜夫人。我敢打賭,你把它摔成了腦震蕩!」科靈格蕾小姐也痛恨瑪琳娜對待鳥兒的行為。
「聽我說,波格丹。『美國舞台上最偉大的女演員是波蘭人。事實上,除了薩拉·伯恩哈特之外,扎溫斯卡夫人在當今舞台上無與倫比。但是在我看來,扎溫斯卡夫人』——你聽著!——『在許多方面都遠遠超過薩拉·伯恩哈特。』」
「在美國這就是好事嗎?你說得清楚一點,我只想弄個明白。」
「瑪菱娜夫人,」沃諾克顯得有點不耐煩,氣呼呼地說,「明星從不在乎自己的東西。」
奇觀?是從地上看見的奇觀,還是從空中看見的奇觀?對於他說的一切她怎麼能相信呢?要不是她在密蘇里州和肯塔基州分別有六個晚上和五個晚上的演出,她一定會更加擔心。現在她的劇目已經增加到九個(其中有五齣莎劇),僅僅在過去的兩個月里,她已經在三十四個劇院演出過。她決定在穿過中西部到內布拉斯加州的時候再增加《辛白林》。她發現,《辛白林》是美國人最喜歡的莎劇之一。觀眾尤其欣賞該劇結尾處綿綿不斷湧來的和解之流,不但凈化了準備勾引貞潔少婦伊摩琴的下流坯,而且教化了伊摩琴暴躁易怒、輕信讒言的丈夫。
「難read.99csw•com道一切都盡如人意?」波格丹喃喃地問。
最能讓觀眾感覺到表演藝術魅力的是,劇中的主角根據情節安排需要離開一段時間,後來又悄悄重返故事,作為權宜之計,這個角色喬裝打扮成另外一個人物,或者因悲傷的折磨變得面目全非;對花錢看戲的觀眾而言,他們不難看出他的真實身份,而劇中其他人物對此卻渾然不覺。這個人物就是戲劇《伊斯特·琳恩》中的主角——不,事實上,是兩個角色:一個是意志薄弱、容易上當受騙的伊莎貝拉夫人,她受到圖謀不軌的浪蕩子弟的誘惑,拋棄深愛她的丈夫和孩子。另一個是作為懺悔者的伊莎貝拉夫人,她因為痛悔往事而未老先衰、華髮早生,她後來戴了副眼鏡化名為瓦因太太回到原來的家中,當起了家庭教師,照顧自己的孩子。她有三個孩子,她離家出走的時候最小的孩子剛剛出生。最後孩子死在她的懷中,她的悲傷引得觀眾潸然淚下:啊,威利,我的孩子,死啦,死啦,死啦!他竟然不知道我就是他的母親,還沒有來得及叫我一聲媽媽!瓦因太太臨死的時候,向丈夫說出實情,乞求他的原諒,觀眾的眼淚再一次狂瀉而出:就讓我從你的記憶中消失吧,如果你能記住我,你就記住那個純潔無瑕的姑娘,那個值得信賴的姑娘,那個做你新娘的姑娘——她贏得丈夫的寬恕后請求他不要因為自己的失職而懲罰兩個孩子——你要多給露西和年幼的阿契爾一點愛憐,她聲音低微嘶啞,不要讓母親的罪惡降臨在他們的身上!
科靈格蕾小姐會心地笑了笑。
「我將為你祈禱,可憐的、誤入歧途的靈魂。」
她越來越分不清哪些是她說過的話,哪些只是自己的想法。瑪琳娜暗忖,所有偉大的演員難道都像這樣?記得她的朋友朗費羅去世以後,她中止演出,親赴葬禮。在葬禮上她朗誦了一首詩「隕落的啟明星」,並高度讚揚他是「美國最偉大的詩人」。結果丈夫冒昧地詰問:「難道你真認為朗費羅跟惠特曼一樣偉大?」「我……我不知道,」瑪琳娜囁嚅著說,「波格丹,你認為我越來越愚昧了嗎?那完全可能。或者變得非常因循守舊。我一點都不喜歡這樣。」
親愛的先生:
「接著說。」她說。
「哪個波蘭人的臉上沒有一絲傷感呢?」瑪琳娜回答道,「不過,只有丈夫不在我身邊的時候,我才有一點傷感。我們一直在一起,最近他有事去了加州,要在那裡呆上幾個月,我會一直想念他的。」
「要不要我現在就為你跳一曲?」
她受到了人們的讚揚,但人們卻沒有擁抱她。英國人不像美國人,他們不知道怎樣和到英國來闖蕩的外國人打交道。(讓他們成為英國人不能算做一種選擇。)更何況瑪菱娜·扎溫斯卡是雙重意義上的外國人:來自美國的波蘭人。
瑪琳娜想,她知道自己永遠離不開這個男人的原因。因為他寬容,因為他給了她足夠的自由空間。
「我不介意死在劇院。」瑪琳娜說,「事實上,死在其他地方我倒十分在意。」
「知道啦。我朗誦的字母表怎麼樣?」瑪琳娜說。
「雖然我不明白表演的內容,但是,夫人,我為你精彩的表演而折服。」長著鬈髮、身材魁梧的哈里·克洛格說。他來自馬薩諸塞州新貝德福德一個捕鯨家庭,在《阿德里安娜》中扮演德布里安王子,在《弗魯弗魯》中扮演亨利·薩托雷斯,在《冬天的故事》中扮演里昂提斯,在《皆大歡喜》中扮演公爵。
明星必須具備傲視群芳的風姿、卓然獨立的氣質、絲般光滑的肌膚。當然你還需要有一副餘音繞梁的好嗓子。一旦學會吐字的輕重緩急,你可以用聲音征服一切。呼吸自如能使你達到為所欲為、遊刃有餘的境界:天衣無縫的台詞節奏、明快豐腴的音域色彩、微妙的音質轉換、突然的呼喊、清晰的耳語或者出人意料的停頓。你的聲音徐徐升高,流暢自如,清亮圓潤,使觀眾沉浸於無言的敬畏之中。聽聽伊莎貝拉高尚的祈求,此時此地,誰會感覺不到升華和凈化呢?
最後淚眼婆娑地看著她遠走。
一個小時前,他們的列車才抵達肯塔基州的列剋星敦,準備在這裏停留兩個晚上。讓瑪琳娜吃驚的是,這個幽靈般的女人竟然避開了他們機警的行李搬運工梅爾維爾,因為她吩咐過,除了劇團的成員,其他人一概不見。她以前也知道(只要她在某個城鎮有一周的演出),那些徘徊于劇院或她下榻賓館門口的年輕女子,有時候會大胆地跑到幽暗的火車站附近,渴望一睹偶像的芳容。但是這個女人,她看得出來,不是狂熱的戲迷。
「啊,可憐的孩子。」熱戀勞拉·菲奇的演員詹姆士·布雷吉大聲嘆道。布雷吉曾在《羅密歐與朱麗葉》中扮演茂丘西奧,在《皆大歡喜》中扮演小丑試金石,在《茶花女》中扮演忠心耿耿的加斯頓。「哪兒是我的舞台?」他像茂丘西奧一樣靈巧地跳上吧台,拍著胸脯嚎叫:
「一定是天上的龍,」彼得說,「他們一定是把天上的龍馴養成寵物,龍用尾巴拖著這個東西飛到空中。」
「這是同一本書里的兩章。」詹姆斯先生感慨道,好像明白了她的心思。

僅在紐約州,沃諾克就在波基普西、金斯頓、哈德遜、奧爾巴尼、尤蒂卡、錫拉丘茲、埃爾邁拉、特洛伊、伊薩卡、羅切斯特和布法羅這些小城鎮為她各安排了一兩場演出。
「不錯,畫得很準確。」波格丹說,「你看,飛行部位非常清楚,這是螺旋槳,那是方向舵。但是我不清楚究竟從哪裡得到動力。你看,沒有蒸汽機,也就是發動機,沒有鍋爐,沒有大量的水和燃料;顯得很小,也很輕。如果不用蒸汽,又用什麼呢?但是,他們能設計出什麼東西把比空氣重的東西送上天空呢?」
五月底,在宮廷劇院演出完后(她上演了《紫羅蘭姑娘》、《羅密歐與朱麗葉》、《皆大歡喜》),她邀丈夫和科靈格蕾小姐一起到蘭心劇院觀看,也可以說是欣賞,倫敦最負盛名的演員艾倫·泰莉和亨利·歐文珠聯璧合的演出。她本意是想向這對倫敦舞台上的新寵致意,但非常失望。她對波格丹說,她仔細地觀看了那天晚上泰莉在布爾威利頓的早期劇作《里昂夫人》中的表演,結果發現她跟自己的表演難分軒輊;至於大名鼎鼎的亨利·歐文,他在戲中扮演出身低微的男主人公,在她看來,歐文步態緩慢乏力,嗓音微弱,不論是風度還是字正腔圓都比艾德溫·布斯稍遜一籌。
「我可以問問你說的宗教是什麼嗎?」
瑪琳娜坐下,望著化妝鏡。她肯定在哭泣,因為她太幸福了——如果幸福的生活是可能的話;常人能夠指望的莫過於英雄般的生活。幸福有多種形式,但是能獻身藝術是一種特權,是上帝的恩賜;而女人又懂得如何放棄男歡女愛。她聽見化妝間的門吱的一聲關上了,她側耳傾聽,等待門閂喀噠鎖上的聲音。
瑪琳娜無法理解為什麼美國人對藝術顧慮重重,即便是受過良好教育的人也對戲劇充滿偏見。在密爾沃基的普蘭金頓大酒店,有人給瑪琳娜介紹過一位婦女,她驕傲地宣稱她從來沒有進過戲院。「一看到劇院的大門,我就會繞到街對面去。」儘管如此,在美國的每一座城市,還是有許許多多的少女認為(或者說她們的母親認為)自己是天生的演員。
「或者說是同一齣戲里的兩幕。」
「真的嗎?聽說美國有很多不同的宗教派別,就連一家人都可以信仰不同的宗教。而你信仰所有的宗教,溫頓夫人,是嗎?真不簡單。我只信羅馬天主教,嚴守羅馬天主教貞潔和愛的信條。」
使天上的神明們
「那些不幸的女人,阿德里安娜、瑪格麗特以及可憐的吉爾伯特,在劇終都香消玉殞,你還不解恨嗎?即便她們像你說的那樣有罪,難道她們用生命還不能抵消她們的罪惡嗎?這樣的懲罰還不夠嗎?」
瑪琳娜心想,也許這種轉換隻是對美國人而言,或者說是對某類美國人而言;比如說詹姆斯先生,無論是他的口音、他的躊躇、他的僵硬以及他處處表現出來的禮節,對她來說,就是典型的英國人。也許對於一個作家來說……
波格丹在做什麼呢?她希望不要讓自己受到驚嚇,她忘了讓他做出保證。
「不過,我只有一個孩子,他不在身邊,在波士頓附近的寄宿學校讀書。」
相反,瑪琳娜聲稱:「先生們,你們不是在根據評論和報道來判斷我,是嗎?我幾乎從來就不看報紙上有關我的評論,從來都沒想過要維護劇評家為我塑造的形象。」
當然,有些失誤很難讓人漠然處之。有一次在芝加哥的麥克維科爾劇院演出《麥克白》,(「難怪,那是場蘇格蘭戲!」)在夢遊那一幕,瑪琳娜愚蠢地嘗試閉著眼睛登場,結果絆了一下,扭傷了腳踝。她一聲不吭,忍痛演完最後一幕,泰然自若,步態依舊。
「我想跟扎溫斯卡夫人和她的孩子說幾句話。」一個幽靈般瘦高的身影站在瑪琳娜的車廂門口。
在俄亥俄州……
「本·德雷福斯,你記得他,對不?他告訴我,幾年前聽說加州北部小鎮索諾拉有個神秘組織,其成員在設計可供空中旅行的飛行器。當然,他們設計的不是依靠內部風力原理起飛的熱氣球,而是在空中航行的船隻,靠自身的動力拔地而起,一旦升入空中,便可以朝任何方向飛行。據說,像鳥兒一樣會飛的幾隻飛行器還真能飛起來,只不過到最後都墜毀了。當他決定深入調查的時候,有人告訴他這個組織早已解散,其組織者,一個叫克里斯蒂安·馮·羅布林的德國人已經向南遷居到卡朋特雷亞市附近的蒙特亞海灘。現在看來羅布林可能還在研究飛行器,因為德雷福斯的朋友八月份坐船從舊金山順流而下去過卡朋特雷亞,回來以後賭咒發誓地說,在蒙特亞海灘看見過某種東西高高地遨遊于雲中,絕對不是氣球。德雷福斯說,由此可見,依靠自身動力飛行的飛行器不久便可問世。他認為,值得去看看這些異想天開的人究竟有何進展,順便還可以考慮一下是否有投資的價值。他為人正派,還借錢給我償還購買機器設備欠下的債務,這件事我以前沒跟你說,所以我決定投桃報李,主動提議代他去尋訪羅布林。上次事故傷好以後,我就上了南下的船。你還記得有一周我們完全失去了聯繫嗎?那時你正在弗吉尼亞市演出,乘坐升降機深入礦山腹地,參觀礦井,讓那些礦工哭得死去活來。而我正在尋訪古怪的代達羅斯,他能把我送上天空。」
空中飛行十分鐘。無與倫比的奇觀。
「《伊斯特·琳恩》是英國戲,《弗魯弗魯》是法國戲。」波格丹說,「對聲名狼藉的外國女人的命運,美國觀眾從不吝惜眼淚。」
你真摯的
「你沒有聽勸。」
卻會忘記了自己
「我想他不會老生氣。」波格丹說。
她感覺到寧靜。她希望這不是衰老的象徵。每天晚上,她化好妝,穿上戲服,習慣性地挑出一幕戲,溫習裏面的幾句台詞,隨後她就會感覺思路清晰,意念集中,盼望著演出開始。在幕間休息的時候,她常常躲進更衣室,在戲裝外罩一件洋紅色的和服(她的戲迷、日本駐美大使在華盛頓送給她的禮物),在脖子上圍上一條羊毛圍巾,保護聲帶不致著涼,食指上戴著指環,指環上連著一個小金夾,夾著支香煙,然後對著膝蓋上大小與大拇指差不多的專用撲克牌發獃……一直等到報幕員催她上場才會戀戀不捨地離開。
「對,正是如此。」詹姆斯說。
「我才不會,」波格丹說,「總會有事填補心靈的空虛。」
「自己的私人專列?這在美國是不是非常普遍?」瑪琳娜問道。
「我不是淘氣,媽媽,我只是想逗你開心!」
在新聞發布會上,沃諾克安排她坐著和鱷魚凱西亞、克來門斯合影,並對在場的記者宣稱這是她在新奧爾良收到的禮物。為了達到宣傳效果而說些言不由衷的話,瑪琳娜已經習以為常,但這次她仍然有些莫名其妙。
「而在《弗魯弗魯》這齣戲裏面,」波格丹接著說,「你雖然用了同樣的道具,比如那張沙發,上面蓋了另一塊布,但是你卻說:啊,到這個時候死亡是多麼的困難呀!不,不要為我悲哀。這是你對悲痛欲絕的丈夫、妹妹和父親說的遺言,他們要在哭泣的時候用手絹捂著嘴,好讓觀眾的注意力能更好地集中在你的身上。除了在死的時候眾叛親離,失望而且孤苦伶仃,我還能指望什麼?而現在,周圍是我的至親至愛,我安詳而去……幸福……沒有痛苦……寧靜……」
她接著向演員分析舞台表演的技巧和容易出現的失誤。比如表演死亡的時候,她解釋說,不要表現得太輕飄太隨意,也不要過分誇張。她還演示咳嗽、假裝昏迷和祈禱時的表演技巧。一位怯場的演員一到舞台側翼就感到痛苦不堪,她的辦法是「到登台前最後一分鐘才離開化妝間」。
「幸虧我不是羅馬教徒。但是,是不是羅馬教徒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我們能否分清什麼是善,什麼是惡。上帝賦予你天賦,美麗的天賦,你幹嗎不把自己的天賦用在向善的一面呢?你為什麼要演那些不道德的戲呢?」
瑪琳娜置身於他們的爭論之外,準備為演出全力以赴;波格丹憤憤不平,沃諾克則惟利是圖。眼看巡演計劃就要泡湯了,除非……
「瑪琳娜!」
當然,她的家庭實際上指的是她的演出團隊。雖然演出團的成員居無定所,但是在瑪琳娜嚴厲而又因人而異的指導下,演員的水平仍在不斷提高。
「但願林肯先生沒有倒在地獄的門口而在其他什麼地方!」瑪琳娜說,「我聽說,林肯在福特劇院不幸遇難之後,所有的劇院都一度關門歇業數周。在此期間,北方的教士星期天在聖壇上以上帝的名義對我所從事的罪惡職業發起審判。」
「他的名字比我們想像的更好聽。」瑪琳娜對波格丹說,「你還記得嗎,沃諾克先生對他名字中間的字母沾沾自喜,我想皮博迪先生也希望人們問問他名字中間字母的意思。『你問的是那個字母N嗎?』他高聲問道。」瑪琳娜模仿皮博迪的姿態,將頭偏向一邊。她模仿的聲音有些離奇。「『啊,瑪菱娜夫人,你會覺得挺有趣,N的意思是,』他停頓了片刻,『意思是,』他彎下腰,做了一個舞蹈動作,『什麼都不是。』」
在波蘭,她象徵著民族的希望。在這裏,她只代表藝術,或者說文化;而許多人擔心,藝術和文化可能會變得輕浮、勢利或在道德上無所歸宿。波格丹笑著說道,看來需要一而再、再而三的努力才能使美國人相信:藝術不僅僅是藝術,藝術承擔著升華道德、服務公民的使命。
「當然不會。」波格丹坐回她的身邊,握著她的手說,「如果說過去這一年在經營農場中有什麼收穫,惟一的收穫就是我意識到我永遠也成不了實業家。在可以預見的未來,親愛的,只能指望你賺錢養家了。」
「不,你沒有。這故事是你編的。」
在波士頓的環球大劇院演出一周后,她又馬不停蹄,到洛威爾、勞倫斯、黑弗里爾、福爾里弗、霍利奧克、布羅克頓、伍斯特、北安普敦和斯普林菲爾德,一連演了好多個晚上。
「誰寫的這段話?該不是威廉·溫特?……」
她擔心的是,追求藝術完美的衝動會使她的表演過火。表演流暢,表現豐富是一回事;而作為演員,出於粗俗或者不良的自我意識,極度誇張又是另一回事。她對波格丹說:「我寧可用十年的時間換取一次機會,靜靜地坐在觀眾席上觀察自己的表演,了解表演中應該避免的問題。」
「指導舞台表演的許多規則在現實生活中也同樣適用。」她對演員們說。(「除非,」她歡快而又神秘地笑著加上一句,「這些規則的確不適用。」)其中一條規則是:決不要承認失誤!有一次在特倫頓的泰勒歌劇院上演《一報還一報》,扮演克勞狄奧的演員被判處死刑后,為了保全性命,撲通一聲跪在姐姐伊莎貝拉面前,乞求她答應安哲魯卑鄙的要求(救他一命的代價),誰知一不小心打翻了監獄里的凳子。他一面繼續照原樣念完可憐的克勞狄奧的胡言亂語,一面靈敏地扶起凳子。完后,瑪琳娜慷慨地和這位年輕演員一起,一次又一次地謝幕;幕布最後落定,她輕輕地對這位初來乍到的演員說:「千萬別彌補演出中出現的失誤;這隻會欲蓋彌彰,更容易引起觀眾的注意。」
接著就再也沒有他的消息了。他瘋了嗎?他永遠消失了?
「那你想了解些什麼?」
現在她常備的演齣劇目中增加了三個以前在波蘭演出過的莎劇角色:《第十二夜》中的薇奧拉、《無事生非》中的貝特麗絲(她喜歡這些陰錯陽差、有情人終成眷屬的故事!)以及《冬天的故事》中的赫米溫妮。在《冬天的故事》中,彼得可以扮演一個小角色,那就是赫米溫妮命運多舛的兒子邁密勒斯。她知道應該把兒子送到寄宿學校讀書,但是她現在已不忍心讓他離開。至於波格丹,她只好讓他離開。
「別管沃諾克。」
「啊,瑪琳娜。我真傻!我都幹了些什麼呀?我完全被迷住了!」
瑪琳娜第一次全國巡演的時候只去了有演出團的劇院,那樣的劇院比十年前少了許多。現在,她有了自己的演出團,有十三個女演員和十二個男演員,凡是有劇院的地方她都可以演出。在美國,幾乎每個城鎮都有劇院,為了聽上去高雅些,即使許多劇院從未上演過歌劇,人們也把它稱做歌劇院。
「啊,波格丹!」瑪琳娜叫了一聲,瘋狂地親吻他的嘴唇。
「我能嗎?只要看看這兩齣戲的結局,你愚蠢而又可恥地拋棄了家庭,如今回來躺在富麗堂皇的卧室的地上,等著咽下最後一口氣。在《伊斯特·琳恩》中,你最後的遺言我們都能倒背如流:啊,這就是死亡嗎?這是生離死別!再見,親愛的阿契波爾德!我曾經的丈夫,以前我沒有愛你,今後只能在天堂與你相愛!再見,直到永遠!偶爾也想一想我吧,在你的心中為我留下一個小小的角落……為你可憐的……犯過錯誤的……迷失的伊莎貝拉!落幕。」
「好啦,那留著鱷魚吧!」沃諾克說。
「那金錢呢?」
在沃爾辛頓夫人為她舉行的歡迎晚宴上,瑪琳娜被安排坐在亨利·詹姆斯先生旁邊,他是令人望而生畏的美國小說家兼戲劇評論家,新近定居倫敦。席間詹姆斯先生委婉地邀請瑪琳娜,希望她星期二到皇家咖啡館喝茶。在皇家咖啡館,他迂迴而又率直地對她說,希望她不要認為自己有些咄咄逼人,如果……他撫摸著修剪整齊、柔滑如絲的鬍鬚,欲言又止。自從他們坐在大理石的咖啡桌旁,他已經是猶豫再三了。「如果什麼,親愛的詹姆斯先生?」「我坦率地承認,對當代這類女演員,我雖然說不上迷戀,但非常感興趣,而作為小說家和未來的劇作家,我斗膽向你透露,我更殷切地希望當個劇作家,我的確有些迷戀。我所說的這類女演員,不是說她具有非凡的表現力,這種表現力在某種程度上有冒險之嫌,當然冒險也是必要的,因為表現力和大胆都是她藝術創造的財富;而是說這類女演員,這類當代的女演員最能體現成功女性的光輝魅力。」詹姆斯先生說話果斷,抑揚頓挫,重點突出,他強調的意思有時在句首,但通常是在蜿蜒迂迴的句末。
「說什麼?」
對於這樣一齣戲,瑪琳娜實在無法拒絕:這是莫里斯·巴里莫爾獻給她的禮物,更何況他是那樣優秀的演員。她非常喜歡莫里斯。但願他寫出這麼傷感的模仿劇來表現波蘭人的愛國熱情、深重災難和騎士精神不是出於他對瑪琳娜的愛。比如,在戲中有這樣一幕,納丁殺死扎波洛夫后並沒有立即逃走,而是在他旁邊點燃兩支蠟燭,祈禱了一會兒……啊,莫里斯,你真是!
「我正想再走近一點,」波格丹繼續說,「突然有四個人舉著火把跑過來,其中一個就是羅布林。他們都帶著槍,我只好回到鎮上。」
與此同時,有些事好像離她越來越遠,難以言說。有些時隱時現的東西正漸漸被遮掩起來。記得三年前她害過一場傷寒,頭髮脫落,她吃驚地發現腦後有兩處暗紅色的胎記。她用一面手鏡,通過身後那面更衣鏡的折射,就能看到這兩處討厭的胎記,一塊在頭頂下方,另一塊位於頸背上方。但只有更衣師和假髮設計師才看見過她後腦勺的頭皮,不久以後頭上長出淡淡的一層絨毛,接著又重新長出濃密的頭髮。要想再看見自己裸|露的頭皮現在不太可能了。
美國,不僅僅是另外一個國度。當不公道的歐洲歷史軌跡使波蘭人註定不能成為波蘭公民(而只能成為俄國、奧地利或普魯士公民)的時候,世界歷史公道的發展卻創造了美國。瑪琳娜永遠都將是一個波蘭人,這無可更改,她也無意更改。但是,如果她作出選擇,她也能成為美國人。
儘管惱羞成怒的沃諾克一再斷言,她的倫敦之行必敗無疑,瑪琳娜還是僱用了一位英國經紀人愛德華·達德利·布朗洛操辦此事。一八七九年五月一日,瑪琳娜在倫敦首次登台演出《茶花女》,不過節目單上沒有用這個名字,因為張伯倫勛爵禁止公演《茶花女》,而《茶花女》的法語名字在英語里聽起來毫無意義。瑪琳娜以前一直很景仰英國,一方面是因為莎士比亞的緣故,另一方面英國是提倡公民自由的發源地。如今她發現倫敦的政府審查制度依舊存在,禁不住非常吃驚,覺得倫敦跟華沙沒有兩樣。惟一不同的是英國的審查制度不像華沙那麼嚴格,換一個劇名就可以矇混過關。對於這齣戲上演時所用的新劇名《紫羅蘭姑娘》,瑪琳娜原本還是非常喜歡,看上去既能給人安慰,又沒有唐突冒犯之嫌。後來她從布朗洛口中得知紫羅蘭只是另一種花的別稱,不禁大失所望,覺得有失身份,猶如象徵著交際花純潔心靈的茶花被置換成了紫羅蘭一樣。張伯倫勛爵肯定無法讓「茶花女」在第五幕臨終時睡在灑滿……紫羅蘭的床上。
「天哪,我怎能不管。他主宰著我的生活。說實話,我是不是還跟在波蘭的時候一樣優秀?」
溫頓夫人露出勝利者的微笑。她走到桌子跟前,凝視著瑪琳娜的臉說道:「請允許我單獨和你談談,私下裡談談。是我最心愛的人叫我來見你的,我肩負著神聖的使命。」

《娜傑耶達》倒霉的作者莫里斯·巴里莫爾並沒有意識到瑪琳娜也在暗地裡算計他。在起訴薩爾都剽竊著作一案擱淺后,他向瑪琳娜建議再剽竊自己的著作,把薩爾都的劇本改編成一個美國內戰時的故事。薩爾都故事中美麗的女主角托斯卡成了利狄婭——不,成了安娜貝拉,一個漂亮的女人,丈夫因為替北方聯軍收集情報,被喬治亞州軍事法庭判處死刑。安娜貝拉於是前去向自己從前的男友、南部聯軍的唐納德將軍求情,請求赦免丈夫一死。貪圖美色的唐納德將軍乘人之危,提出了可鄙的桃色交易,答應了她的請求,但是並不准備踐約。在唐納德將軍的官邸,希臘式復興大廈,和藹的僕人喬治點燃餐桌上銀色燭台上的蠟燭,桌子上擺放著牡蠣和香檳,他的主人正等待美麗的安娜貝拉前來,而天真的安娜貝拉心想——
她給他糖果,他扔掉。給他買禮物,他摔壞。給他念故事,他叫她閉嘴。
「現在,你把我逗哭了,你必須離開我這小小的房間。你獃獃地站在這裏,我們兩人都沉溺於和解的情緒之中,我還怎麼化妝呢?去吧,親愛的,你走吧!」她笑得十分燦爛。「記住」——她張著嘴,眼睛望著天花板,好像想起了什麼——「記住把門鎖上,我不想被人打擾。」
「親愛的波格丹,你無法想像我是多麼愛你,因為我自己也不明白。你要我再次放棄舞台嗎?」
沃諾克知道她遲早會抱怨。
重返美國,瑪琳娜原本興緻很高,但是在上岸的一瞬間卻難掩滿腔失望的怒火,她覺得想像欺騙了自己。令她沮喪的是沒有人能夠真正理解她。還讓她煩惱的是美read.99csw•com國人個個都如此古怪、如此可笑、如此認真、如此自負。(難道她原來想像中的美國人不是這樣?)幸好,在她開始為自己的演出團選擇隊員的時候,所有的失望、沮喪和煩躁全都煙消雲散。為了讓自己心情輕鬆愉快,她每天一早就到劇院,指導排練。她決定十月初就在這家劇院開始為期六周的演出。下午一出門,陽光、熱浪和外面的喧囂弄得她渾身無力。她不得不提醒自己這不是美國,這裡是紐約,是自高自大、汗淋淋、狹窄擁擠的紐約。所謂的家,瑪琳娜想像中這個新的國家她可以稱為家的那部分,不在紐約,而在西海岸。紐約是移民國家的起點;而美國橫穿大陸,直到西海岸。波格丹需要加利福尼亞,她也需要加利福尼亞,加利福尼亞才是終點,才是最後的起點。
「親愛的,我為你擔心。當演員可惡的地方就在於我得老是想到自己。我非常感激你能在我身邊,感謝你的支持,你的愛……」
「不,是你編的。」她溫柔地笑道。
絕不,絕不!扮演阿契波爾德的演員哭著答應。瑪琳娜演出之前了解到,在美國,有十幾個演員都能演好阿契波爾德,但是,能把伊莎貝拉演得出神入化、催人淚下的只有一人,就是瑪琳娜。扮演阿契波爾德的演員垂下頭,瑪琳娜能看見他衣領上的頭皮屑。她彷彿置身於悲傷的漩渦。我在幹什麼,她想,她漸漸陷入劇中不可抗拒的興奮和無比的悲傷。
「一切又回到了正軌。」在克拉倫頓大酒店的套房中,瑪琳娜躺在寬大的床上,臨睡前對身邊的波格丹說,「我擁有你,只要你能忍受。我擁有彼得。我擁有舞台……」
在瑪琳娜決定結束與里夏德的那段感情之後,因為忙於賺錢,她沒有急著與波格丹會合。賺錢只是其中一個原因;另一個原因是里夏德還沒有離開舊金山。他要為即將開庭審理的漢克斯殺人案出庭作證。不過,當時波格丹在阿納海姆的事情也還沒有了結;要他匆忙處理掉所有的事務,只是為了趕到舊金山觀看她十月份在加利福尼亞大劇院的演出,這實在有點愚蠢,不僅愚蠢,而且代價太高,難以承受。瑪琳娜覺得,如果對他們也像對沃諾克那樣整天嘮嘮叨叨,說什麼要懂得節衣縮食,未免有些不合身份;正如可愛的卡普頓·扎蘭尼基老人適時提醒她的,她每周一千美元的凈收入已經遠遠超過大多數美國人一年的收入。但是,絕大多數人既沒有她那樣大的開銷,也沒有她那麼大的責任。她要寄錢幫助波格丹還清在阿納海姆欠下的債務;她要拯救西普里安和達努塔一貧如洗的家庭,他們對伊甸園社區的生活已經幻滅,現正盼望回華沙去(她要負擔他們全部的路費);出於榮譽與憤慨,她還要全額支付給華沙皇家大劇院一大筆違約金,他媽的五千盧布(為此,她曾向一個導演、以前的朋友求過情,希望再給她一年假期,結果遭到拒絕)。她要等到十二月中旬的演出之後才能再領到薪水,所以她不得不考慮到紐約一路的開銷和在此期間六個星期的酒店住宿費。(雖然沃諾克會為她預先墊付住宿費,但是別指望他會預支波格丹、彼得和阿涅拉的住宿費;科靈格蕾小姐的費用她已預先支付。)最讓她感到負擔沉重的開銷,也就是她不得不預計好的開銷,是添置戲裝的費用。在舊金山演出的時候她還能勉強對付。扮演阿德里安娜和朱麗葉所需的戲裝都是她從波蘭帶到美國來的,扮演《茶花女》的時候,她向卡普頓·扎蘭尼基借了些錢,找裁縫量身定做了一套,馬馬虎虎還算湊合。但是到了紐約,她一上台就扮演茶花女,而且所需要的五套戲裝都必須奢華無比。不用解釋瑪琳娜也知道,在紐約戲劇舞台上,人們對一流女明星的戲裝是非常挑剔的,要求甚高;沃諾克說甚至比巴黎都有過之而無不及。
「但他們沒有忘記帶上小兒子馬斯基根。」
「漂亮極啦!」科靈格蕾小姐讚歎道。
「不是!一個素未謀面的《戲劇》雜誌評論家寫的!」
「你以為我是懦夫。」
「天亮的時候,我又回到海灘,發現那東西已不見了。」
「我不知道究竟算不算犧牲。」她往前額和面頰上塗抹著一層薄薄的可可油。「正如你所說,我已經勝利了,雖然我不喜歡用這個詞。以後要做的不外乎是繼續演出,重複自己,儘力保持聲音不變得沙啞、表演不落俗套。全國巡演二十次以後,我會變成怎樣一個怪物?三十次以後?四十次以後呢?」她像少女一樣笑了起來。「我會不會淪落到扮演朱麗葉的奶娘?不,我無論如何也不會扮演奶娘!我寧願扮演《麥克白》中的女巫。」
「昨天晚上,我兒子從天國回來看我。我年幼的兒子,三歲的時候淹死在我們家門口的小池塘里。他淚光閃爍地對我說:媽媽,求求你去見見扎溫斯卡夫人吧,告訴她舞台的地板就是地獄的柵格,下面燃燒著地獄的烈火,警告她,媽媽,如果她繼續扮演那些不貞的婦人,她將永世得不到憐憫。總會有一天她一邁步,就那麼一小步,地板便會轟然斷裂,她和其他演員將會墜入萬劫不復的深淵。」溫頓夫人淚眼矇矓,帶著祈求的眼光凝視著瑪琳娜。
在芝加哥,她在胡利歌劇院一連上演了十天。芝加哥的波蘭人居住區日益擴大,那裡也是波蘭人在美國最集中的地方,她從同胞那裡收到的鮮花、禮物和款待也最多。星期天,她和丈夫在聖斯坦尼斯拉夫教堂做禮拜,接著參加了孟西格諾·科利莫夫斯基冗長的午宴,瑪琳娜在教堂旁邊的一間公共大廳做了一次義演,收入用於救濟貧困的教友。在演出中,她背誦了密茨凱維奇的幾首詩作,斯沃瓦基的悲劇《瑪澤帕》片段,以及她最喜愛的莎劇片段:鮑西婭在法庭上的陳詞;奧菲利婭臨死前的瘋狂;麥克白夫人夢遊中的胡話。用波蘭語表演莎劇,瑪琳娜覺得非常輕鬆流暢。精彩的演出感動了舉止粗獷、衣著寒酸的男人,女人拿著手絹哭紅了眼,他們紛紛上前親吻她的雙手。
「你真好!」波格丹說,「當時我想我會孤零零地消失。也許我希望飛行器直衝雲霄,然後墜毀。」
十二月七日。在路易斯維爾試演我們這出來自古老歐洲、早已臭名昭著的新劇可能是個錯誤。我對瑪說,在肯塔基州,妻子是不會拋下丈夫和三個孩子離家出走的。肯塔基決不會允許那樣的事發生。她必須留下來,呆在家中,竭盡全力。瑪的表情。至少我們應該換個名字。美國人很實在,從字面上他們會認為這是齣兒童劇。下周六,麥考利大劇場外的人行道將會停滿嬰兒車。莫里斯認為,給戲劇中的妻子取一個斯堪的納維亞式的名字將有助於觀眾更好地理解該劇。他建議就叫索拉。索拉和她的丈夫托瓦爾德?會不會斯堪的納維亞味太濃?
「那……我堅持要……你們繼續表演。」瑪琳娜特別喜歡康妮拉。她逐一打量了所有的演員。「誰也不願意為我表演?誰也不想逗我笑?」她面帶微笑,看著忐忑不安的演員。「也好,」她嚴肅地點了點頭說,「那麼我為你們表演一段。用波蘭語表演,我想你們仍會覺得特別有趣。」
「既然是這樣,你就不妨再告訴他們,我在新奧爾良遇到一個九十四歲高齡的克里奧爾占卜人,她看見我頭上邪氣森森,就把鱷魚硬送給我作為驅邪的符咒。你還應該告訴他們,說我當時對那個老巫婆的話一笑置之,後來在傑克遜維爾全場歡迎我演出《羅密歐與朱麗葉》的時候,從舞台布景懸吊設備上突然掉下一根鋼管,險些砸中我的頭部,從那以後我就把這兩條邪惡的鱷魚放在我的卧室裏面,我感覺有鱷魚總比沒有鱷魚安全。」
一連幾天,瑪琳娜都在打算把科靈格蕾小姐打發回舊金山。她還能不能指望得到他人的同情和支持呢?
「卡拉馬祖,這肯定是個印第安名字。」彼得說。

「你也這樣!」瑪琳娜叫道。
「而且是富裕、有地位的女人。」科靈格蕾小姐插話說。
你的批評總是那麼公正、犀利,但也不乏母性的溫柔。你的例子很有啟發。
「英語的表達方式應該是『我的字母表怎樣?』」
「我已經向他保證,再也不會離開他。」
「不,不,艾本,沒關係。」
九泉下的爸爸獨自寂寞清冷。

「不管怎麼說,」波格丹把手中的雜誌狠狠地摔在地上,說道,「你毀了我們的晚餐。瑪琳娜,走吧!走吧!」
「我不會找到。」
她感到波格丹淡泊寧靜的良好心態感染了她。他剛從阿納海姆來,變化不是很大:黑了些,胖了一點兒,還養成咬指甲的習慣。不,他沒有改變,還是那樣善良,非常善良。他假裝對里夏德的去向毫無興趣。瑪琳娜主動告訴他,說他們的朋友里夏德運氣不佳,在街上目睹了殺人案,不得不滯留在舊金山,作為目擊證人出庭;在那以後已經回到波蘭。瑪琳娜原本因為有很多想法找不到人分享和傾訴,所以心情一度非常沉重,如今丈夫精明地保持沉默,她非常感激,心情已經輕鬆了許多,漸漸地趨於寧靜。在他到來之前,她非常緊張。足足有一個月,她只是埋頭精心設計《茶花女》中新的戲裝,除了人體模型之外,她跟每個人都過不去。她甚至跟戲裝保管員也吵過兩次,一次是為了《茶花女》第四幕的盛大舞會上的禮服,另一次是為了第五幕死亡時的著裝(印度穆斯林穿的那種白色晚袍)。她看見誰都頭疼。
為了追求財富我毀了我的身體!——
瑪琳娜在易卜生的戲劇《索拉》中扮演索拉,該劇在肯塔基州的路易斯維爾只上演了一場。
三十五歲的莫里斯·巴里莫爾(天才的英國演員、有抱負的劇作家,長時間以來一直扮演羅密歐、奧蘭多、克勞狄奧、莫里斯和阿芒)和六十歲的佛朗西斯·麥戈文(扮演過勞倫斯、安哲魯、米古內特和阿芒之父)聽到這句話禁不住哈哈大笑起來。
「讓我相信你。」她垂下頭靠在他的肩上,「如果你說什麼我都相信,你不會認為我太天真,或對你過於寵愛?」

「好聽些?為什麼好聽些,沃諾克先生?」
在科羅拉多州,演出吸引了無數觀眾,場場爆滿。在丹佛的塔貝爾大劇院的一周,演齣劇目包括《朱麗葉》(演齣節目單上《羅密歐與朱麗葉》的簡稱)、《阿德里安娜》、《茶花女》以及《冬天的故事》。演完最後一場,在下榻酒店空蕩蕩的酒吧間,皮博迪為劇團成員安排了晚宴,免費提供飲料。等到瑪琳娜來看望他們時,大多數男演員,當然也不僅限於男演員,已經酩酊大醉。風騷的勞拉·菲奇曾在《辛白林》中扮演邪惡的英國女王、在《皆大歡喜》中扮演村姑奧德蕾、在《冬天的故事》中扮演寶麗娜,站在桌子上,正要結束朗誦:
「不,我想你愛我。丈夫的愛。友情。但是,我們都知道,世界上還有其他形式的愛。」她伸手盤上頭髮。他遞給她盛油脂簽的盒子。「我希望你相信,我一直都盼望你能找到自己需要的東西。」
「你到底看見了什麼沒有?」
「我指的是劇團的成員。他們也是你的孩子,你靈魂的孩子,他們只有仰仗你才能得到拯救。」
有了自己的專列和行李車,還有給那些熟練的黑佣(一個廚師、兩個侍者和一個腳夫)的住處,以及精巧設計的儲藏空間,分別存放服裝道具和布景,沃諾克更能隨心所欲,一個城鎮只演一場的機會也就大大增加了。
「你說得對。」她掐滅香煙,站起身大聲說,「你說得對,我是在批評美國,夸夸其談,鸚鵡學舌。誰不是在用金錢抨擊美國的浪漫愛情?我有這樣的權利,有美國人的權利來批評接納我的這個國家。你也許知道,我和丈夫到美國已經七年了,今年我們已經成為美國公民。對這個國家我深懷感激。但是,老實說,我不認為金錢也是幻覺。」
我的本質又是什麼?瑪琳娜想。如果要扮演自己,又該表現什麼樣的本質?
琉璃易碎的本來面目,像一頭憤怒的猴子,
「我的兒子一定會非常失望。他會對我說:『媽媽,你沒能挽救扎溫斯卡夫人。』但願他不會因此而怨恨我。」溫頓夫人轉過身,準備離開,又回頭對她說:「記住我說的話吧,地獄的大門已經敞開。」
「媽媽,別搗亂!」
「這時,微弱的音樂聲夾雜在痛苦的哀號中伴隨著你說完遺言:你們都原諒……原諒了我?你們的弗魯弗魯……可憐的弗魯弗魯!落幕。現在,你告訴我,這不是同一齣戲嗎?」
她在倫敦的首場演出之所以選擇《茶花女》而不是莎劇,原因與在美國的首場演出選擇《阿德里安娜·勒庫弗勒》一樣:出演法語劇,口音的影響會小一些。在美國她學習英語發音時,有科靈格蕾小姐的點撥,保持下顎微微鬆弛。如今要到倫敦登台演出,她得學會繃緊下顎。音節的處理經過重新糾正,聽上去更加清脆,從口腔後部發出的輔音要往前移,發音時嘴唇也變得更薄。「英國人自以為是,總愛對美音吹毛求疵。」科靈格蕾小姐說道,「他們說美國演員喜歡拖聲拖調,這一點英國人尤其反感。」「拖聲拖調!」瑪琳娜大聲叫道,「我什麼時候拖聲拖調?」瑪琳娜不承認英語對她是一種威脅。美國人一見面就信口開河,喋喋不休,硬套近乎,對此瑪琳娜已經習以為常。在美國,對她祖國遭受的災難誰都不感興趣,但是她感覺得到自己是受歡迎的。而在倫敦,每當她希望跟別人用英語交談的時候,無論是衣領髒兮兮的新聞記者,還是跟她同席宴飲的達官貴人,他們都以為她會用有關波蘭的話題來使他們厭倦。他們談論倫敦的戲劇表演、談論迪斯累里先生和格萊斯頓先生、談論倫敦的天氣。
回到美國后,瑪琳娜立即準備新一季的紐約演出和全國巡演。沃諾克先生不幸言中她在倫敦會無功而返,對此她一直耿耿於懷,於是和波格丹商量重新找個經紀人。新的經紀人名字非常中聽,叫艾里爾·N·皮博迪。
「二十年前他帶著珍妮·林德到美國演出,林德即巴魯姆稱之為『瑞典夜鶯』的歌劇天才,在巡演期間一共丟了三次首飾。」
「剩下的就是要證明我看到的東西值得相信。」
誰都會同意這就是演員之道。疼愛誰,憐憫誰,鄙視誰,觀眾一目了然。可話又說回來,呈現本質是不是就一定要誇大那些幫助我們認識本質的特徵呢?如果從一開始就勇於用更含蓄的方式表演,那會不會更細膩也更真實?更讓觀眾著迷?每天晚上登台表演的時候,瑪琳娜都保證要更加含蓄一些,不應該讓觀眾一覽無餘。要多一些變化,她叮囑自己,即使觀眾一時沒能看懂也在所不惜。要更富內涵。
「不要打岔。」瑪琳娜邊說邊把兒子擁在懷中。
瑪琳娜先在巴爾的摩演出了幾場《娜傑耶達》,一八八四年二月轉移到紐約的星星劇場演出。接下來在春季和夏季巡迴演出中,這齣戲總共上演了五十多場。
由於瑪琳娜在不停地遷徙,波格丹不可能給她寫信,讓她放心。他們同意,遇到緊急情況就用電報聯繫。巡演定於六月底結束,最後一站是在布魯克林的公園劇院演出一周,劇目包括《茶花女》、《阿德里安娜》和《羅密歐與朱麗葉》。他們已經訂好七月初「S.S.歐洲號」的船票,如果一切順利,他們將在紐約會面。
「彼得,你可不在現場!」
對於莫里斯的痛苦,瑪琳娜無動於衷。是的,是她首先不再演出《娜傑耶達》,但是莫里斯不應該因此把劇本寄給伯恩哈特。他是咎由自取。
「在廣袤的土地上奔波勞頓,」波格丹打開地圖說,「一連幾周來都沒有好好休息,即便是睡覺,也是一天換個地方,住那些破破爛爛的旅店。沃諾克先生,你真想把你的明星給毀了?你必須取消這種殘酷的演出計劃,不能一個地方就安排一場演出。」
出於經濟上的考慮,整個演出生活都安排在巡迴演出的旅途中,沒有自己的專用劇場進行排練,這就意味著大量的劇目瑪琳娜都無法用英語準備。(在波蘭皇家大劇院她扮演過五十六個角色!)瑪琳娜和劇團的其他演員準備了完整的六齣戲劇,這幾乎比絕大多數美國巡演中的一流演員能上演的劇目都多。事實上,年復一年地在外巡演,演員一直扮演自己最熟悉的角色,也就漸漸放鬆了對藝術的要求和對觀眾的尊重。不過這也情有可原,因為演員總是懷疑觀眾的理解力。(但願觀眾知道演員是這樣在看待他們!)演出結束以後,演員累得兩眼昏花,在化妝間一面對著鏡子抹上一層冷霜準備卸妝,一面破口大罵當晚的觀眾。聚精會神?愚昧不堪?死一般沉寂?如果觀眾真的愚昧不堪,那誰也沒有辦法;不過,瑪琳娜總是有辦法左右、引導、喚醒沉寂的觀眾,比如走到前台、凝視觀眾、提高音量和加強顫音效果,或者平息觀眾席中的第一聲咳嗽。咳嗽表明觀眾對演員的表演持有異議。(在表演最初的十分鐘時間,或者在觀眾提出再演一次的時候,都不會有人咳嗽。)
後來證明伯恩哈特還是相當喜歡莫里斯的劇本。她把劇本交給了她的情人,也是專門為她創作的劇作家維克多·薩爾都進行改編。兩年以後,伯恩哈特在巴黎上演了薩爾都改編的新劇,劇情不能不令人想到《娜傑耶達》。事實上,薩爾都對劇本作了巧妙的改動。原來的故事跨越了二十多年,經過壓縮,時間從前一天下午到第二天黎明。原故事背景是一八六三年起義失敗以後的波蘭,現在被巧妙地置換成十八世紀末期共和黨人起義失敗以後的羅馬;高貴的波蘭夫人娜傑耶達改頭換面成了生性衝動的義大利歌劇演員,等待審判的丈夫也搖身一變成了狂熱愛戀她的畫家。在原來的劇本中兩個女主角,母親和女兒的結局都是自殺身亡,改編后的劇本只有一個女主角,即歌劇演員。在確認(她自己認為)丈夫獲得自由以後,她殺死了罪惡的警察總長,然後爬上台伯河旁的一座古堡,去察看警察總長向她許諾執行的假槍決,誰知卻親眼目睹丈夫死在槍口之下。她悲痛欲絕,跳樓身亡。
事實上,她倒寧願丈夫不告訴她自己的計劃,她最不情願給予他的就是從事秘密冒險活動的權利。他需要她的信任。也許他們確實試飛過。他們肯定也墜毀過。
「那你肯定想看看我正在準備的這齣戲,星期六在路易斯維爾的麥考利劇場演出,裏面有這樣一幕。妻子在年輕丈夫的面前,搖動手鼓,跳起熱烈的塔蘭台拉舞,把丈夫逗得死去活來。」

「打一個包袱,把結婚戒指取下扔還給你,拉開門,砰地甩上,走入雪夜?」
「夫人,你表演的究竟是什麼?」查爾斯·惠芬急不可待地大聲問道。惠芬演出的角色包括《辛白林》中的艾奇莫,《一報還一報》中的克勞狄奧,《第十二夜》中的奧西諾,以及《伊斯特·琳恩》中蒙受冤屈的丈夫阿契波爾德·卡萊爾。
離開美國?因為大多數有理性的美國人都會認為是「進取」的時候了?沃諾克不明白。「可是你在美國的事業才剛剛開始,在這裏你可以賺大把大把的鈔票,人人都那麼喜歡你。」
眾人看見瑪琳娜到來,像是犯了錯誤的孩子,默不作聲。
但是,她認定波格丹始終都會呆在自己身邊,陪她參加每一場演出,這樣的想法是不是過於專橫?在波蘭,他是登博夫斯基伯爵,是一個愛國者,一個藝術鑒賞家。可在美國,他只是一個丈夫,沒有職業,只有永遠站在無限榮光的妻子身旁。
「只是贗品首飾?還是真的首飾?」
瑪格麗特·戈蒂埃小姐?一個高貴的老人出現在前台右方,經過金絲雀鳥籠(舞台監製為了製造出逼真的效果,把金絲雀裝點在舞台上)朝她走來。是的,我就是瑪格麗特·戈蒂埃小姐,先生,瑪琳娜回答道。請問閣下尊姓大名?金絲雀開始啾啾地叫。我是杜瓦先生。啾、啾。你可能會以為籠子裏面有兩隻鳥。杜瓦先生?啾、啾、啾。是的,夫人,我是阿芒的父親。瑪琳娜這時候本應該用略微不安但依舊平靜的語調說出下句台詞——平靜,那隻討厭的金絲雀在叫來叫去她能夠平靜嗎?阿芒不在這裏,先生。啾、啾、啾、啾。我知道。我只想跟你談談。你願意聽我說的話嗎?聽?她怎能聽得進去?因為你,我兒子正在毀滅自己。啾,吱,嚓,喳,哇,呱,啾。瑪琳娜再也無法忍受金絲雀的啾啾聲,她走到舞台布景後面,取下鳥籠砸出窗外,然後轉過身,輕快地走下傾斜的台階,悲痛欲絕。
瑪琳娜心想,但願我惟一的煩惱就是如何把英語念得字正腔圓,對得起莎翁!
「叫什麼?後來飛行器墜毀了。」
「安靜,孩子們,再不聽話我就打你們的屁股,罰你們餓著肚子上床睡覺!」瑪琳娜說,「大家都知道,偉大的演員永遠年輕。謝謝你的恭維,你是……」
「也就是說你沒去。」
「傷感?不。你知道,我想表現的是她為自己的暴力行為感到懺悔。是的,應該說那種虔誠的姿態非常感人,瑪菱娜夫人,你不這樣認為?」
「我想演出的時候把他留在身邊,至少也要等到今年夏天過了以後再送他上寄宿學校。科靈格蕾小姐和我可以教他功課。現在馬上與你分開未免太倉促。」
值得高興的是,並不是所有的評論家都擔心他們新的偶像會因扮演墮落的女人而降低其藝術價值。《先驅報》頗負盛名的評論家珍尼特·吉爾德(她現在幾乎成了瑪琳娜特殊的戲迷)就對劇中聞名巴黎的交際花的華麗服飾頗感興趣。波格丹說,珍尼特小姐那身滑稽的打扮,高領領節,頂著瓜皮小帽,套件男式外衣,無論如何也讓人想不到她還有如此癖好。她對瑪格麗特·戈蒂埃第一幕登台亮相時炫目的裝束進行了特寫:「她身著無袖長袍,戴著鑲有十二粒紐扣的奶油色羊皮手套,手套長及肘部,肘與肩之間纏著一圈紅色的天鵝絨絲帶,用一枚珠寶別針固定著。」波格丹繼續說,瑪琳娜在《茶花女》中穿的戲裝受到最廣泛的效仿,挑剔的人效仿,時髦的人也效仿,這難道不有趣嗎?
「我以為發明者都是德國人。」
每隔一段時間就會有人從舊金山的唐人街送來一些生薑。瑪琳娜一再向她的演員灌輸多飲薑茶的好處。她說,喝上一杯熱乎乎的薑茶,吃下杯底的薄薑片,有助於解決最後階段嗓音不濟的問題。她還指出,在恐懼和激動時,男演員會感到渾身發熱——「發熱!」科靈格蕾小姐喊道,她對瑪琳娜的發音極為欣賞——而女演員則會感到渾身發冷,所以男演員一定要注意不要讓汗水浸透上裝,出現印跡,而女演員上場表演前或在幕間休息時一定要注意紮緊戲裝。

「我看,演出成功自然在預料之中,評論家的讚譽也是如此。」波格丹說,「一曲美妙的讚歌。」
翌年,瑪琳娜沒有繼續上演這齣戲。心懷鬼胎的莫里斯·巴里莫爾於是把劇本寄給了薩拉·伯恩哈特,並且說如果伯恩哈特能讀一讀劇本便是他的榮幸。他不敢妄稱劇本的兩個主角就是專門為伯恩哈特定做。
「可憐的瑪琳娜,」波格丹心想,「高度緊張的生活使她容易輕信別人。諂媚的評論家如今只有讚揚的份。我這個丈夫不夠坦率,不敢據實相告,只有竭力暗示,不敢告訴她……有些真實太殘酷,無法啟齒。」
「瑪琳娜!」
在第五大街劇院又演了四周之後,瑪琳娜終於結束了在紐約的全部演出。接著她花了九_九_藏_書一周的時間來收拾演出服裝(有的要改小,有的要放大);現在全部的戲裝已經裝滿了二十四口箱子,由一名德國女保管員保管,隨後,她踏上了征服美國之路,除了最西部之外,她要到美國各地巡演。在費城,當地最有名的評論家驚嘆她在《茶花女》第四幕中佩戴的「十字架和冕狀鑽石頭飾價值四萬美金」。(全是沃諾克散布的。)其實,那不過是些贗品。瑪琳娜認定,錯誤,沃諾克的錯誤在於,在著名的阿克大街劇院她只上演了《茶花女》。瑪琳娜在費城很失望。接著他們先後到了巴爾的摩和華盛頓,在這兩地她增演了《皆大歡喜》和《羅密歐與朱麗葉》,還算過得比較輕鬆愉快。隨後他們登上汽船,沿海北上。沃諾克告訴她,要去的地方她只要演羅莎琳德和朱麗葉,因為那裡有修養最好的美國觀眾,有美國最負盛名的劇院。(「沃諾克先生,是波士頓博物館嗎?把劇院稱為博物館,在美國是不是比較普遍?」「並非如此,親愛的夫人,這隻是波士頓的叫法。」)她新結交的朋友威廉·溫特是個激進好鬥的紐約人,他對波士頓自詡為美國文化修養最高的地方這一說法深表懷疑。他用調侃的口吻安慰瑪琳娜,波士頓的觀眾不會對她構成威脅。不過他們像大衛·加里克時代倫敦劇院的觀眾一樣,對莎劇了如指掌,一旦演員口齒含混不清,或者念錯了一個詞,甚至重讀錯了地方,就會招致滿場觀眾的噓聲和喧囂的糾錯聲。但是,他承認,在波士頓,對莎劇頗有鑒賞能力的人比比皆是。瑪琳娜滿懷信心地期待著挑戰。面對鋪天蓋地的讚譽之詞她有些鬆懈,花在磨礪英語上的時間也少了許多。在波士頓博物館首場演的是她認為最得心應手的羅莎琳德,但是她大吃一驚,在翌日的《晚報》上,她看見當地最有名的評論家竟說她的口音迷人,特別表現在《皆大歡喜》中充滿浪漫色彩的片段上,不過,她的口音卻成了理解莎劇戲謔效果的障礙。
「是的,為了預防災難事故發生,他們為克羅讓飛行器的試飛做了精心的準備。他們在飛行器上裝了個巨大的氣球,足有飛行器的三倍大,稱為補救裝置,如果飛行器突然墜落,它會在瞬間自動充氣,以延緩墜落的速度。除此之外,飛行器的腹部還裝有自動伸縮架,在飛行器著地的同時它會自動彈出。」
晚上她常常睡不好覺,但她的忍耐力驚人。只要想睡,她什麼時候都能睡著;只要睡上一個小時,她又會精神煥發。
「我得等下一趟列車!」
第二天晚上,在演出開始前的一個小時,兩個鄉巴佬怒目圓睜,自稱是美國動物保護者協會的成員,敲開更衣間的門,要求她出示沒有受傷、能婉轉歌唱的金絲雀。瑪琳娜確實懷疑科靈格蕾小姐是興師問罪的幕後指揮,她說,鳥兒和動物均由秘書負責,他們可以到大廳左邊的第三扇門裡先找她的經紀人,再找她的秘書。她粗暴地將他們打發出門。不過她真希望那隻鳥兒還能唱歌。
「瑪琳娜,你時時刻刻都讓我著迷,讓我心旌搖曳。我的確和胡安·瑪雷、喬一起上天試飛過,後來又繼續和他們一起飛行。」
十二月四日。我百思不得其解,瑪為什麼對這齣戲如此感興趣。這戲完全是《弗魯弗魯》的倒置和翻版。僅僅是為了滿足丈夫的願望,年輕而又倍受驕寵的妻子便裝出一副天真幼稚、憨態可掬的形象。結果卻證明她天資聰穎,沒有拋下家庭去追求不道德的戀情。問題在於:她被迫意識到,她嫁給了一個不配做自己丈夫的男人。錯,錯在她的丈夫,不能原諒。觀眾沒有得到絲毫暗示她尋找自我的出走會是一場災難。這齣戲寬恕了她,寬恕了她遺棄家庭和孩子。三個孩子,像《伊斯特·琳恩》一樣!
「我喜歡看見你驚駭的樣子,波格丹。」她用儘可能低沉的喉音說道,「《麥克白》。我要再說一次,《麥克白》。你是不是在想我們要被閃電擊死?」
波蘭是一個個的圓:一切都那麼熟悉,充盈,向四處擴散。然而美國卻更加開闊,更少標誌,朝四面八方流動輻射。瑪琳娜從一個陌生的地方到另一個陌生的地方,馬不停蹄;她從來沒有感到如此專註,如此堅忍,對周圍的一切毫不在意。演出的緊迫感,演出帶來的滿足感使她有了堅固的盔甲。莎士比亞的朱麗葉和羅莎琳德,阿德里安娜和瑪格麗特·戈蒂埃,甚至《伊斯特·琳恩》中那個可憐的伊莎貝拉夫人——和她們在一起她感到十分愜意。有時候她們還會結伴潛入她的夢中,相互交談。她想安慰她們。她們確實給她以安慰。她經常覺得,似乎只要擁有她們的思想自己就心滿意足了。
「不,不是,這是奧地利上演的宗教題材戲劇,描寫耶穌基督所受的苦難。」
「是的,是的。能否問你一句,溫頓夫人,你經常去看戲嗎?」
「我們只是在逗樂,夫人,背誦些打油詩。」年輕的女演員康妮拉·斯卡德爾說道。瑪琳娜讓康妮拉扮演過《皆大歡喜》中的西莉亞、《冬天的故事》中的潘狄塔、《無事生非》中的希羅,以及《弗魯弗魯》中那位純潔無瑕的妹妹路易絲。
最初接受紐約新聞界採訪的時候,瑪琳娜準備了一份材料,選自華沙戲劇刊物上的一篇著名評論,里夏德預先翻譯成英文:「在她表演的每個角色中,扎溫佐夫斯卡對她生活的時代做出了充分的反應,就像威爾第的音樂,表現了人類的嘆息、哭泣、痛苦、愛戀和呼喊。正如威爾第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作曲家一樣,扎溫佐夫斯卡是我們這個時代最偉大的女演員。」但是,波蘭聲譽極高的戲劇評論家把她比作音樂界的威爾第,不是因為她肩負著民族的希望,而是她表現的包容性;瑪琳娜懷疑,這樣的評論在美國人看來是否還有意義。他們可能會認為,她只有歌劇表演的天才,談不上微妙精細。
「你叫她什麼?」這個戲迷問道。
「你是一意孤行,堅持罪惡的行徑。」
「你沒有跟他們一起試飛?」
「我把它畫了下來,媽媽。」
「波格丹,告訴我,說這齣戲還不錯。」
「是的,墮落!」溫頓夫人洋洋洒洒地列舉了瑪琳娜不該演出的戲劇,她還專門挑出三部,說《阿德里安娜》美化了舞台;《茶花女》歌頌了交際花;而《弗魯弗魯》在為拋棄丈夫、扔下孩子的輕浮女人大唱讚歌。最後她總結說:「這三齣戲都體現了法國作家罪惡的觀念。」
在詹姆斯先生身上,瑪琳娜聽出了熟悉的美國語氣,既洋溢著自信,又視其為當然。亨利·詹姆斯畢竟是地道的美國人,他竟然認為無所不能。
「沃諾克先生,這是誰說的廢話?」
當然,波格丹希望妻子能為他擔心,那是丈夫的權利。但是對瑪琳娜來說,她只需要對藝術負責,對她的心智健全負責,沒有必要過多地擔心。
他跑進另一間卧室,拿來一本畫夾。波格丹把畫攤開放在他們身前。
「我也是。」瑪琳娜說,「是的,我差不多成美國人了。我越來越偏愛皆大歡喜的結局。」
這封電報是一八七九年二月二十三日發來的:
「你可以開始了,風頓夫人。」
直到一月初,波格丹才趕到紐約克拉倫頓大酒店和瑪琳娜會面。他述說了過去幾個月發生的一切。瑪琳娜別無選擇,只得相信。他不喜歡胡編亂造。正如他說過,他很少有瞎編的願望。
在改編后的劇本中,薩爾都仍然保留了那荒誕的一幕,即在警察總長的屍體兩邊點燃了兩支蠟燭,但是在瑪琳娜看來,改編后的劇本比莫里斯的原作的確高明許多。既然改編后的女主角不再是波蘭的愛國者,她也就不免心癢,希望能演出此戲。皮博迪於是寫信給薩爾都,希望他能授權給瑪琳娜在美國演出該劇,並提出一些相應的條件。瑪琳娜還沒有來得及考慮這對莫里斯將是多麼殘忍的打擊就收到了回函,薩爾都禮貌地拒絕了她的要求。他是否在擔心莫里斯會指控他剽竊?更大的可能是伯恩哈特的反對,因為在他為伯恩哈特撰寫的角色中,這是最成功的一個,她怎麼會拱手讓給瑪菱娜·扎溫斯卡呢?
「薩拉·伯恩哈特是法國演員,瑪菱娜夫人,你是美國演員。」
那個時候媽媽就告訴過我們,
為了幫助某個演員儘快適應新的角色,瑪琳娜經常要通宵達旦地指導排練,凌晨五點才能上床睡覺,上午九點又有安排,一直忙到晚上演出開始。她從不顯得睏乏。經常有人問她美容的秘訣,她首先回答說:「幸福的生活……丈夫和孩子,我的朋友,我的戲劇生涯,適度的睡眠,還有上好的香皂和飲用水。」在美國,儘管明星享受著許多特權和優待,但是他們無不聲稱自己十分平常,和普通人沒有兩樣。其他人對他們的特權和優待雖不甚了了,但都知道這些話不能當真。那些女性崇拜者尤其感到高興的是,瑪琳娜開始「認可」她們能夠消費的某些商品:比如愛爾美容霜和天使之星洗髮露。
「我必須去,」溫頓夫人歪著頭,抬眼望著瑪琳娜說,「我要了解人究竟墮落到了什麼程度。」
丈夫總是正確的。有罪的妻子必須死。如果她真的不忠,她就真得死。如果蒙受不白之冤,被誤以為不忠,那麼她就會詐死,然後等待,一直等到愚蠢暴怒的丈夫了解了真相,最後原諒她。
「可憐的波格丹!」瑪琳娜含情脈脈地微笑,有些警惕。他們坐在一張軟墊椅子上,她從後面用雙手抱著他的頭。
「沒有!」
在紐約大都會劇院舉行義演的末尾,劇院要瑪琳娜與艾德溫·布斯聯袂演出《哈姆雷特》。瑪琳娜演唱奧菲利婭的唱詞,這是多年前她在華沙演出的時候,莫尼斯庫專門為她配的曲。演出開始一個小時之前,瑪琳娜到布斯化妝間敲門,布斯高聲嚷道:「啊,我父親的鬼魂來了!」其實,瑪琳娜是想讓他欣賞這首旋律。布斯穿戴好戲裝坐在黑暗中自斟自飲,她幾乎看不清他那清癯傲慢的臉,化妝間里散發出一股尿騷味。她多次聽人說,布斯生性抑鬱悲傷,年輕時一直照顧專橫古怪的父親,從無歡欣之時。結婚三年,他深愛的妻子便撒手人寰。不久以後,弟弟約翰·布斯臭名遠揚的行徑更是加劇了他的抑鬱悲傷。瑪琳娜也有抑鬱悲傷的種種理由,但是,與布斯相比,這些理由簡直算不了什麼。從此,她再也沒有因布斯性情孤獨而失去對他的敬重。
好似中了瑪琳娜的魔咒,所有演員都默默地凝視著她。科靈格蕾小姐坐在桌子對面,她迅速地在紙條上寫了些東西遞給她。瑪琳娜皺了皺眉頭。終於有人鼓起勇氣打破沉默,驚嘆道:「太精彩啦!」這是在《一報還一報》中扮演安哲魯、在《麥克白》中扮演班柯的演員霍拉斯·佩特雷。
「那就好了,瑪琳娜。你勝利了。」
「我就叫她『丑巴』好了。」瑪琳娜說,滿面笑容。那天晚上,她實在是太累了,她甚至有些惱怒。
什麼樣的故事讓人惆悵悲哀。
這是最嚴重的失誤。」
「聽我說,扎溫斯卡夫人,你風度翩翩,嗓音迷人,富有感染力,這是女人的天賦。做一個聖壇上的女人吧,不要在舞台上塗脂抹粉,佯裝另一個人。你能夠表達出自己的內心世界。你應該做一個傳道士!」
「你在為我擔心?」波格丹說,「我不這樣認為。」他是不是想責備她?不會。「你要得到我的保證。」
「我更喜歡這樣的結局。」科靈格蕾小姐說。
「你不必留著這些東西。」沃諾克說。但是科靈格蕾小姐已經為它們找來了大水缸,慷慨地把一罐罐昆蟲、蝸牛和帶血的小塊牛肉送進它們張開的嘴裏。
「我不會離開你。」波格丹說。
瑪琳娜賦予她扮演的角色某些妙不可言的特徵,戲劇評論家在分析這些特徵時似乎全都患了失語症,只好求助於「微妙」或「貴族風範」等詞彙來描述。她的那些現身說法曾風靡舊金山,但在紐約不起作用。她步入舞台之初遇到的艱難險阻,那些在波蘭鄉下簡陋的劇院、庫房和校舍演出的故事,曾經讓多少加利福尼亞的新聞記者津津樂道。然而在紐約,記者感興趣的是她的藝術理念,是能凈化靈魂的藝術理念。他們無法理解,她既然已經蜚聲波蘭,為什麼要放棄功名來到美國;是否真有希望消除他們因此產生的荒唐的誤解?每個演員(歌手或舞者)都不是天生的,都有自己的師承,有藝術上的聯繫,也有道德上的血緣。在自己的藝術生涯中她曾受惠于許多人,那些人的名字同樣非常難念,但瑪琳娜·扎溫佐夫斯基藝術上的師承和道德上的血緣對紐約人來說毫無意義。她的藝術天才成了無根的浮萍。波蘭人執迷於不能實現的夢幻,並因此培育出獨特的使命感。在美國,她如何才能把這些解釋清楚。「波蘭是熱愛戲劇的民族。」面對新一批採訪的記者,她以這句總結性的陳詞結束談話。
「但是在她們受到懲罰之前,你,扎溫斯卡夫人,用你的藝術美化了她們,使她們看上去格外迷人。」
還有:「不要降低音量,聲音應該傳送出去,除非是對著另一個演員說話。在公眾面前,你的聲音非常重要。」
「我的英語怎麼樣?」
可是世人,驕傲的世人,
「不可能。」她笑了起來,一邊模仿溫特先生刺耳的聲音說道,「『美國人民必須團結起來,堅定地捍衛舞台的純潔,決不允許打著嚴肅藝術的幌子,宣揚非道德的勾當。當前,骯髒的「問題劇」成風,我就是對此而言。』當時他是多麼痛恨我們上演易卜生的戲劇,你還記得嗎?」
「後來克羅讓掉下來的時候,那些墨西哥朋友全都倖存下來,沒有受傷嗎?你對我說過,如果他們死了的話……」
「但願如此吧,」波格丹說,「但是瑪琳娜可不需要『什麼都不是』的皮博迪來發號施令。」
「我看她是在取笑我。」
「過於寵愛?我求之不得。」他把她的雙手挪到他的臉頰。「這麼說我就放心了;即便你懷疑我的冒險經歷,你也不會懷疑我這個人。」
「不,我希望你離開。你走以後我有不少的事要做。」
「沒看見空中有什麼東西。一天深夜,我藉著月光到海灘散步,突然發現前面某個地方有個黑乎乎的東西。我最初誤以為是停泊在海灘上的船隻。形狀像一隻獨木舟,但體積要大許多,有四支翅膀樣的東西,一邊兩支。最寬的部位像個寬大的籃子,可以容納兩個駕駛員,頭尾都裝有螺旋槳。」
「沒錯,沃諾克先生。也許我該說,你完全正確。但是,如果不是整天生活在這趟該死的列車上,我已經養了——」
「它呈巨大的鍾形,機艙完全封閉,艙頂上懸挂著一個寬大的旋轉式推進器。起飛的時候,推進器像一頂飛速旋轉的陀螺。我跟你說過它沒有機翼,是不是?我當然說過。飛行器升空的動力來自發明者稱為空氣壓縮器的東西,安裝在飛行器的下面,被壓縮的空氣從裏面經由一根管子排放出來,從而產生推動力。依靠空氣壓縮器和推進器,飛行器能升空到預定的高度,然後停止上升,朝預先設定的方向水平飛行,這時候空氣壓縮器不再工作。據胡安·瑪雷亞和喬說,時速可達八十英里。」
不是靈雀,而是夜鶯的聲音。
提起他從馬背上掉下來摔傷的事,瑪琳娜當時並不相信,於是再次追問他九月份的傷勢怎樣。
「沒有的事。」瑪琳娜說。
「這不是你惟一的生活道路。」
「我的工作沒有絲毫危險,」瑪琳娜驚叫道,「看看你,波格丹!你可得小心!」
十二月三日。包含有塔蘭台拉舞曲的戲劇。肉|欲的煎熬。宗教狂熱的炙烤。情感的威脅和長篇大論。煉獄之火。詛咒。瑪的議論,令人著迷。
「我的字母表,念得怎樣?」
「這是科學,媽媽!」
「好極了。」科靈格蕾小姐說。
「沃諾克把這些溢美之詞通通印在新的節目宣傳單上。」瑪琳娜悶悶不樂地說。
「但是飛行器沒有墜毀,親愛的波格丹。」她親吻著他的嘴唇。他緊緊地摟抱著她。「你看,沒有電閃雷鳴。不過,能夠死在一起該有多好。轟然墜毀,火焰升騰,灰飛煙滅。」
「演戲從來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她厲聲說出「容易」這個詞。「這就是說演戲的時候你忘記了自我,忘記你身處何地,但是,你千萬、千萬、千萬不要忘記自己站在舞台上。所以你總會感到恐懼。雖然感到恐懼,但你是征服者。一旦你站在舞台上,無論扮演什麼角色,你都是征服者。當你站在舞台上,你應該覺得自己非常高大,你體內的一切都要繃緊,把恐懼緊緊包裹起來。即便心情悲傷,悲傷使人傴僂,你仍然要像導線一樣,將情感傳送到最高一層大廳里最後一排觀眾。一定要抓住這條導線!把自己變成光源。你就是蠟燭,昂首挺胸,要感覺火苗從自己頭頂升騰而起。」
「你可以的,試試看吧。」瑪琳娜說。
他的本意無疑是善良的。「英國人不像美國人那樣含糊其詞,很有彈性。」他說。瑪琳娜心想,這個微胖、饒舌、一眼即能看出優秀善良的男人的確有些含糊其詞,很有彈性,但令人愜意。他忠告她,老是糾纏于英國人和美國人的差異毫無意義。他鼓勵她把眼光放開,把美國人和英國人都視為「盎格魯撒克遜巨大整體的一部分」。詹姆斯先生最近回到他的出生地紐約去過嗎?他是否去過加州?肯定沒有。「盎格魯撒克遜的巨大整體,融合在一起是不可避免的,而執著於他們之間的區別既無聊又學究氣太重,」詹姆斯說,「這種融合的步伐將會越來越快,只有視其為當然,我們才能將兩國的生活看成是一個連續體,或者說兩國的生活或多或少能夠相互轉換。」
不過演員根本就不需要有本質。也許本質是演員的障礙。演員只需要一張面具。
明年她要和艾德溫·布斯聯手進行全國巡演:奧菲利婭和哈姆雷特、苔絲狄蒙娜和奧賽羅、鮑西婭和夏洛克。在利頓的戲劇《黎塞留》中,布斯獲得的成功僅次於扮演哈姆雷特,而她將扮演另一個女性受害者,朱麗·德·莫特馬爾,主教可憐無助的看護人!

「我已經定型了,無法更改。木已成舟。你就是我的美國。始終是你。當我在……那裡的時候,我——你無法想像我是多麼想念你。」
「我想是的。」瑪琳娜鬆了口氣,像是經歷了一場考驗。
成了明星就意味著巡迴演出要乘坐自己豪華的專列,專列上有哥特式的鏤花玻璃窗、天鵝絨的帷幕、幾株盆栽的金棕櫚、小書房、鋼琴,寬敞的閨房可以容納一張檀香木化妝台和帶有四根帳桿的卧床;演員和隨從被安置在第二節卧車;有名叫印第安納的哈巴狗;一大幅寵物哈巴狗的水彩畫裝點私人車廂的會客室;住旅館要住寬大豪華的套間,享受美味的佳肴;要用表面帶浮雕的上等布紋紙寫信,給那些殷勤招待你、取悅你的人留下幾行感謝的話語,給那些斗膽要求見你一面,被你弄得神魂顛倒的年輕女子寫下一些鼓勵的話。(「你無法想像每天究竟有多少女孩給我寫信,向我求教怎樣走上演藝的道路;既然美國的劇院都曇花一現,我怎麼能回信鼓勵她們呢?」)成為明星就意味著要與當代的傳奇人物頻繁交往:詩人朗費羅是你的密友,詩人丁尼生在倫敦把你視為座上客,作家王爾德獻給你一大束白水仙花,而且聲稱要專門為你寫戲。明星成功的標誌就是不落俗套,雖然不能像王爾德一樣驚世駭俗,但是身為女人,你可以抽煙,以此挑戰傳統,人們就指望了解有關你的這類軼事。成為明星就意味著不在乎擁有多少財富,什麼也捨不得丟,越多越好。當你明年夏天從巴黎訪問演出歸來,紐約的報紙會評論道,你從車上卸下來六十五口行李箱(「並在她的祖國波蘭作短暫訪問」)。成為明星就意味著擁有多處豪宅:「不久她就將與丈夫登博夫斯基伯爵前往南加州的牧場度假一個月。牧場的主要建築剛剛竣工,由扎溫斯卡夫人的朋友、著名建築設計大師、戲劇愛好者斯坦福德·懷特先生設計。」
「我的繼子提醒了我,」波格丹說,「在密歇根州,夫人每個地方只演了一晚上。卡拉馬祖、馬斯基根、大急流城、薩吉諾、巴特爾克里克、安娜堡、貝城、底特律,十天我們轉戰了八個城市。」
「瑪琳娜,讓我——」
當然事實並不是這樣,畢竟現在已經不同於從前。丈夫並不總是正確。但是,人們仍然期望女人宣稱自己離開了丈夫就活不下去。
瑪琳娜覺得欣慰的是,如果她全身心地用英語演出,如果英國舞台不將她拒之門外,那麼,她完全可以與艾倫·泰莉匹敵。但是,她無法與薩拉·伯恩哈特抗衡,這位法國演員即將抵達倫敦,在格蒂劇院用法語演出。
瑪琳娜總是要運用意志的力量,她和亨利克在一起的時候常常如此。其中既有責備又帶有炫耀,但是,意志也許只是慾望的別稱。她想要的就是這種生活,這種既孤獨又興奮的生活,無論她會為此付出怎樣的代價都不在乎。她希望得到無數的人、無數她從不認識或很少認識的人的認可,一種愛欲參半的認可;她無法感到滿足,這讓她痛苦,也讓她感到鼓舞。如果所有的評論都是些溢美之詞,她的前途就岌岌可危。如果說有些評論她還相信,那就是她的表演毫無誇張之嫌。她表演「純樸」、「微妙」,可謂「美妙高雅的藝術」;她的表演「渾然天成」,紐約觀眾覺得非常新穎獨特。但是她並不相信她看到的評論,尤其不相信那些純粹的讚譽,不相信對她藝術造詣相互對立的讚譽。「渾然天成」肯定不會自然形成,每一個角色都要經過無數次地打磨比較才能最終成型。她知道,需要改進的地方還不少。她承認她的聲音依然那麼洪亮,但是闊別舞台整整一年,她對氣息的控制不再像原來那樣精確到位。她感到一些詞語缺少感染力。對於某些段落,她覺得節奏起伏還嫌單調。她一周要演出八次(每個星期天她還要到空無一人的劇院獨自訓練幾個小時),要改進自然很容易;但是,如果這一切都得到改進,她的語言效果會不會變得過於明朗?
「瑪菱娜夫人,要不要我把這個女人趕出去?」
「親愛的先生,你不是在開玩笑吧,每個地方演出一場利潤最高。」
因為憐憫他們的痴愚而流淚——
「但是,夫人,怯場的時候我怎麼總覺得手腳冰涼呢?」男演員沃倫·班克羅夫特(在演出團第二次巡演中扮演過羅密歐、本尼迪克特、奧蘭多、阿芒和莫里斯)問。
「金錢不但是幻覺,而且是陷阱。」
「如果你想要離開,你就走吧,」瑪琳娜說,「現在我已經變得非常堅強。」
「當然,剛剛從馬背上摔下來,現在竟然想乘坐神奇的玩意兒飛上幾百英尺的天空,更何況那東西又不可能在空中飛行多久,聽上去這的確有點像天方夜譚。」
「槍!」彼得叫道,「他們都有槍。在紐約是不是人人都有槍?」
溫頓夫人霍地站起身。
「這個偉大的國家對你如此友好,你為什麼還要對它橫加指責呢?」
艾本·斯脫普福德(在《皆大歡喜》中扮演拳師查爾斯,在《麥克白》中扮演門房)的巨掌砰的一聲拍在桌子上。
「瑪菱娜夫人,這是我聽到的最動聽的話。」
「我不這樣看,莫里斯。這是傷感,不是虔誠。納丁也許會對自己的暴力行為大吃一驚,但是她不應該為此而懺悔。為沙皇效忠的警察總長死有餘辜。」
「不,我要留著它們。」瑪琳娜說,「我已經給它們取好了波蘭名字。這條鱷魚叫凱西亞;她的夥伴叫克來門斯。科靈格蕾小姐對我說過,它們都是溫順的動物,小小的白牙齒還不夠尖利,不會傷人。」
十二月六日。東部與西部。謹慎與魯莽。家園與威脅。愛情與性|欲。把胡安·瑪雷接到東部演出團,當個挑夫或者招待?這是我想要的嗎?
「對不起,繼續算吧!」
「太棒了!」瑪伯爾·霍利也附和著說。瑪伯爾一直扮演僕人(如《茶花女》中的奶娘和《伊斯特·琳恩》中的喬伊斯),最近為了安撫她日甚一日的不滿,瑪琳娜特意安排她扮演《阿德里安娜》中的德布里安公主。
「瑪琳娜,你還沒有明白。它成功地飛起來啦,幾乎是垂直升空。這架飛行器最顯著的特徵是沒有機翼,不需滑行,垂直飛入空中,飛到一百英尺高。隨後在空中盤旋十來分鐘,簡直不可思議!」
不用再打包開包!他們可以一連幾周都在列車上吃住,每隔一兩天換一個地方,到新的劇院去演出。
他們來到車廂尾部低於車廂地板的會客室。波格丹從書桌上取了本雜誌,皺著眉頭,蹺著二郎腿坐在沙發上翻看。瑪琳娜邀請不速之客坐在對面書架旁邊的扶手椅上,梅爾維九*九*藏*書爾給他們端來咖啡。對於他的失職,瑪琳娜決定不予追究。溫頓夫人冷冷地擺了擺手,示意她不要咖啡。瑪琳娜把一支香煙塞進嘴上叼著的黃色煙桿,波格丹起身划燃一根火柴,她俯身讓波格丹點好煙,然後又靠在椅子上,將手扶在鑲邊的椅套扶手上。溫頓夫人看得目瞪口呆。
不行,莫里斯!絕對不行!這次提出反對的是波格丹。瑪琳娜已功成名就,也不願再尋煩惱。
瑪琳娜皺了皺眉。「後來呢?」
「我擔心——」擔心一詞瑪琳娜躊躇了好一會才說出口,「擔心你留在阿納海姆會無聊、沮喪得要命。」
「不,你不能去。」沃諾克斬釘截鐵地說。
七月底,他們離開波蘭前往巴黎。瑪琳娜在巴黎呆了三周,添置了十幾套戲裝,找人畫了一幅端坐的肖像,看了幾場戲(她的確觀看了薩拉·伯恩哈特主演的維克多·雨果的《愛爾那尼》,伯恩哈特扮演女主角冬娜·索爾。演出完后她走到後台,向這位優雅的對手表示敬意),還參觀了幾個畫展和世界博覽會。八月二十日,他們從瑟堡啟航,一周後到達紐約,正趕上紐約夏季臭氣熏天的最後一個月。他們仍然住在離聯合廣場不遠的劇院區,住在克拉倫頓大酒店。套房中擺滿了鮮花,由於天氣悶熱,鮮花不久就凋謝枯萎了。瑪琳娜把克拉倫頓大酒店視為自己的酒店,每次到紐約演出她總會住在這裏。在第二次美國巡演的過程中,她還會養成其他一些根深蒂固的習慣。職業性的漂流者,經過漫長的旅途又回到某地,他們總希望有熟悉可靠的人來迎接問候,噓寒問暖。住原來的酒店,原來的套房,到原來的餐廳就餐,其樂趣就在於不需要花費時間另作選擇。
波格丹沒有說話。
首季演出后,阿貝勒·迪克西(曾扮演《皆大歡喜》中的傑奎斯、《第十二夜》中的馬伏里奧,以及在《伊斯特·琳恩》中更加呆板地扮演過詭計多端的浪蕩子列文森)即被解聘;談及此事瑪琳娜只是簡短地說了句:「他不能感染觀眾。演員必須具有感染力。」
「夫人,你朗誦的是一首詩嗎?」瑪伯爾問道,「是波蘭古老悲劇中的一段獨白嗎?」
「外出巡迴演出以前,把彼得送到寄宿學校是否好一些?旅途生活畢竟不適合孩子。」
「瑪琳娜!」
「我又怎麼啦?」
英國演員總能成功地登陸美國,許多演員都為此做出了表率。比如艾德溫·布斯的父親裘力斯·布斯。他年少的時候曾經和艾德蒙多·基恩在倫敦舞台上同台演出,技藝相當。後來,他拋妻別子,與博街附近一個賣花女私奔到美國,養育了十個子女,裘力斯·布斯本人在美國也成就了最偉大的演藝事業。對於流亡到英國的美國演員,要獲得如此輝煌的成就簡直不可想像。備受倫敦評論家讚譽的美國女演員,比如成功扮演過鮑西婭、貝特麗絲、麥克白夫人和羅密歐(她在劇中反串這一角色,朱麗葉由她的妹妹扮演)等角色的上一輩演員夏洛蒂·庫什曼,最後仍無法在英國呆下去。
「不,波格丹,我想聽溫頓夫人把話說完。我想弄清楚她究竟是什麼意思。」
「不是這樣的,親愛的寶貝!」瑪琳娜說,「這不是蠻荒的西部。好了,聽話,到客廳看書去。」
「瑪琳娜,你該——」波格丹說。
「你漏掉了馬斯基根。」科靈格蕾小姐提醒他。
「偶爾也想一想我吧,在你的心中為我留下一個小小的角落。」科靈格蕾小姐也學著她的口吻。
你能使觀眾感到憂鬱,讓他們深思,哪怕只有一剎那也行。比如當你說,這兒還有一股血腥氣……勻稱的手臂嫻靜地置於腰間,手指顫抖一下,眼睛凝視著這隻因罪惡而變得麻木的手(沒有必要去嗅、去舔你的手,也沒有必要把手伸向蠟燭的火苗),呻|吟、嘆氣,然後爆發出一串銀鈴般的聲音,所有阿拉伯的香料都不能叫這隻小手變得香一點。啊!啊!啊!你就能夠,你的確使觀眾悚然心驚。
但是,在巴黎有一點可以肯定,那就是她的演出海報絕對不會搞得如此媚俗。沃諾克為她製作的宣傳海報中,赫然聲稱「俄國華沙皇家大劇院扎溫斯卡伯爵夫人」首次蒞臨紐約登台獻藝,瑪琳娜見了悚然一驚。扎溫斯卡伯爵夫人,我的上帝,她究竟是誰?難道非得提俄國不成?然而,波格丹只是淡淡一笑。「你還能指望些什麼?這是美國。他們幹嗎要把外國人的那些東西放在首位?沃諾克想從你的身上發一大筆財,但又憂心忡忡。相信我,瑪琳娜,過不了多久他就會明白,你那新取的名字已經非常迷人,再加上我家族的封號無異於畫蛇添足。」
「啊,親愛的扎溫斯卡夫人,你必須給英國人一次機會。我想你一定是被那些直率的美國佬寵壞了。在英倫三島,如果你沒有覺得譽滿天下,那常常只是表面現象,英國人說的是一回事,心裏想的又是另一回事。他們謹慎多疑,不急於做出努力,寧可被視為有些呆板也不希望被視為過於聰明。我怎樣說好呢,他們有些矜持。但是我預言他們對你的看法肯定會改變。」
為了平息俄亥俄州和印第安納州觀眾的不滿情緒,沃諾克建議加演幾場《伊斯特·琳恩》,但遭到瑪琳娜一口拒絕。無奈之下,沃諾克只好四處散布消息,說扎溫斯卡夫人丟失了瑪格麗特·戈蒂埃佩戴的「價值四萬美金的十字架和冕狀鑽石頭飾」,藉此轉移觀眾的注意力。他還聲稱已發電報給巴黎最好的珠寶商,派人把價值更高的十字架和冕狀鑽石頭飾送到瑟堡即將啟航的輪船上。在東西到達印第安納以前,瑪琳娜無法演出,沃諾克對此也無能為力。瑪琳娜提出抗議,說他醜化了自己的形象。沃諾克解釋道,其實根本不是那麼回事,美國人希望聽到著名的女演員一年至少丟失一次首飾。
「你怎麼這樣想?你難道沒有聽說薩拉·伯恩哈特養了一隻幼獅、一隻獵豹、一隻鸚鵡,還有一隻猴子?」
那刺進你驚恐的耳膜中的,
八天後她又接到一封電報:
「她的成功就像雪崩,勢不可擋。」《北方大眾報》評論道。她上演的莎劇在不斷增加:一八八○年,她演出《一報還一報》,一八八一年演出《威尼斯商人》,最後她又演出「蘇格蘭戲」。既然是明星,就得有美國人的風格:在她第三次全國巡演完畢以後,瑪琳娜認為,她在美國舞台上的地位已堅如磐石。
「真漂亮!」瑪琳娜讚不絕口。
她多麼希望能找到自己喜歡的美容霜和洗髮露,特別是在她不太情願地使用新的油性化妝品以來,這樣的渴望越來越強烈。現代生活中諸多的方面都逐漸標準化,新的化妝品也都製成圓柱狀,標明序號,貼上商標。與無油性化妝品相比,油性化妝品易於使用;如果人們相信謠傳,說一些化妝品實際上含有對人體有害的化學物質,如鉍和鉛,新的化妝品也就更加安全。(如果能同時使用油性和無油性的化妝品就更好——猶如大西洋上航行的輪船,巨大的煙筒冒著濃煙,但也準備了全套風帆,以防發動機失靈!)瑪琳娜也不得不漸漸習慣舞台上新的照明設備,儘管刺眼,毫無情趣,但沒有氣味,安全可靠(安全真的那麼重要嗎?),更加明亮(啊,的確非常明亮)——這些在大街上看起來激動人心的好處對舞台演出來說無異於一場災難。那些柔和氤氳的煤氣燈光帶有可愛的斑點,無不編織出舞台必須的夢幻氛圍。在刺眼的電燈光下面,夢幻氛圍蕩然無存,只剩下裸|露的垃圾。瑪琳娜聽說亨利·歐文和艾倫·泰莉都堅決反對把蘭心劇院的煤氣燈改換成電燈。但是,在美國沒有人能抗拒這一進步,哪怕其後果通常不太美妙。煤氣燈過時了,它應該退出歷史的舞台。美國人對新事物的偏愛決定了什麼都需要完善,或者應該被取代。瑪琳娜老早就忘記了自己是否在一封時間為一八八二年五月七日的信上籤過名。她記不清自己簽名僅僅是為了一筆簽名費,還是真的一度使用過信中提到的新奇產品。這封信曾刊登在許多雜誌上,標題為「瑪菱娜·扎溫斯卡盛讚美國的一項發明」:
「請問你有什麼事?」瑪琳娜起身問道。
「你在開什麼玩笑,瑪菱娜夫人。」
「不行。」波格丹說,這樣的安排不行。「你會毀了自己。」
「溫頓夫人,你希望我演什麼戲呢?《耶穌受難復活記》?」
「啊,溫頓夫人,遇到你這樣的人該怎麼辦呢?你和你的那伙人只會把劇院變成國家淺薄的娛樂場所,你們只會毀了美國!」
「繼續吧,別讓我打斷表演。」
一個人玩牌無法作弊;但是,如果牌不好,你可以不要,你可以一把接一把地換牌,直到你發現穩操勝券(比如說,兩張老K或者至少有一張A)。在玩牌的時候,她有時也會陷入沉思,或者憧憬未來,或者想起某個人,比如想起里夏德。但是更多的時候她只有一種陰險的願望,只想再玩一把。她得到一些有關里夏德的消息——他結婚了。亨利克最先寫信告訴她,然後才通知其他人。她禁不住妒火中燒。(不錯,她非常自負,一直認為他再也不會愛上別人。)她覺得心裏空蕩蕩的,很是懊悔;隨後氣得渾身發冷。(她沒有想過他的婚姻中還有沒有愛情。)她給自己發好牌。輸了。如果輸了,你必須再玩一把。你會想,再玩一把,就一把。但是,即便贏了你仍然想再玩一把。
「我叫溫頓。看見你口鼻冒煙,我不知道自己還能不能講話。」
下面的電報發自一八七九年三月十七日:
「但是,波格丹,我現在說的是你。」
「我真嫉妒你。我不知道如何才能有兩種不同的生活,」瑪琳娜沒有正視波格丹的眼睛,「為了今天的生活,我已經付出太多。」
丈夫!朋友!做你想做的事情吧。只是不要折磨我。我還不夠堅強。
在俄亥俄州贊恩維爾市的舒爾茨歌劇院,瑪琳娜演出《皆大歡喜》之前,劇院為觀眾安排了一場名為「莎士比亞與喜劇精神」的講座,主講人是斯蒂爾·克雷文教授;在艾奧瓦州布拉菲斯鎮的多亨力歌劇院,在二十英尺寬的舞台上演出《羅密歐與朱麗葉》之前,劇院也安排了一系列雜耍活動(腹語表演、獨輪車、小狗表演);在伊利諾伊州斯普林菲爾德的查特頓歌劇院,她的節目《弗魯弗魯》被安排在二十分鐘滑稽表演《伊麗莎白跨冰逃逸》之後;在南卡羅來納州查爾斯頓的歐文音樂學院,她演出的《阿德里安娜》被放在「貝利尼、梅耶貝爾和瓦格納組曲」之後;在休斯頓的皮洛特歌劇院,劇院為她演出的《伊斯特·琳恩》增加了一個獨白表演者撒迪厄斯·穆奇。「但是只有叫我塔德波爾我才答應。」瑪琳娜在舞台側面聽見他不停地嘮叨:「我叫塔德波爾,因為我年幼的時候個頭很小。我叫穆奇,因為我的爸爸叫穆奇,杜多爾波·穆奇。現在他叫杜多爾波,因為——」波格丹禁不住勃然大怒,要求沃諾克保證以後此類的事再也不會發生,否則瑪琳娜將取消剩餘的巡迴演出。
你看到了,你抓住了,某些令人不安的東西,某些原本隱藏著又突然出現在你眼前的東西……隨後又消失殆盡。要追回已經飄逝的東西,要堅持看清已經消失的東西毫無意義。令你不安的念頭轉眼即逝,變得毫無意義!
「在費城,你把『其他』說成『吉他』,在華盛頓,你把『愛』說成『阿』,把『力量』說成『理念』;在巴爾的摩,你把『呼吸』說成『呼及』,把『王位』說成『黃位』,『雲雀』說成『靈雀』:
「我也生於肯塔基,長於肯塔基,對林肯先生這位無神論者的遇難,我不會灑下半滴眼淚。反正死在劇院不是件好事。」

「哇!」他大叫一聲跳下桌子。
「我不是演員,夫人,所以我的靈魂暫時還沒有危險。我反對任何人把我和這位夫人的關係理解成母子關係。」
在第二次全國巡演紐約站中,瑪琳娜在第五大街劇院重演了阿德里安娜、瑪格麗特·戈蒂埃和朱麗葉,獲得了更多的讚譽。在最後兩周的演出中,她加演了《弗魯弗魯》,一出深受喜愛、有關通姦報應的法語戲,又續寫了新的輝煌。故事情節?啊,故事情節!綽號叫弗魯弗魯的吉爾伯特·薩托蕾絲天真活潑、純潔無瑕。她把自己未婚的妹妹路易絲帶回家,路易絲不愛拋頭露面,是個典型的貞潔女性。路易絲不可避免地取代了這個被寵壞了的年輕妻子,贏得了年幼的兒子和丈夫的感情。弗魯弗魯誤以為妹妹背叛了自己,於是和從前的情人、一直追求她的紈絝子弟私奔。數年之後她重新返家,念及往事,追悔莫及,憂傷而死。臨死前她得到丈夫的原諒,允許她擁抱自己的孩子。
銀行家用一種虔誠的語調說道,
「我當然聽說過巴魯姆。」瑪琳娜誇張地嘆了口氣。
「美國人都那麼逗趣兒。」波格丹說。
不僅如此,在印第安納州韋恩堡市的音樂學院,瑪琳娜演完《茶花女》后,一連謝幕七次才回到演員休息室。休息室早已擠滿了帶著各色各樣禮物的崇拜者,比如一尊海華沙的銅像、一冊格蘭特演講集,旁邊桌上還有一隻八音盒,上發條之後能反覆播放《威尼斯之夏》的音樂。這時,一個胖胖的男子歪戴著黃色假髮從人群中擠過來,堅持要瑪琳娜收下他最珍貴的禮物,一隻淺灰褐色呼哧呼哧喘著氣的胖哈巴狗。「這不是首飾,扎夫人,但是我打賭她能讓你開心一陣子。」
「你肯定不會認為莎士比亞也道德敗壞吧?」
瑪菱娜·扎溫斯卡
舞台權威其實就相當於一種投射能力,把角色的本質連續不斷、流暢而又犀利地投射到觀眾面前。在現實生活中,有很多時刻無關大局,有很多動作無關宏旨;但在舞台上,演員無時無刻不在表現角色的本質。(所以其他的東西就不足為道,應該淡化;應當是潛移默化,而不是示意和塑造。)扮演一個角色就是突出他身上重要的本質,強調他身上一貫的特徵。與本質有關的動作即一再重複的動作。如果心地邪惡,那麼我時時刻刻都會表現出邪惡。你看我色迷迷的雙眼,看我橫眉怒目,看我齜牙咧嘴(如果是男人)。一想到我如何折磨那些受騙上當的倒霉蛋我就激動得渾身顫抖。如果扮演好人(女人總是好人),你看我在微笑,溫情脈脈的凝視,俯身救護;要不,面對欺負我這樣的柔弱女子的禽獸,在他步步進逼面前,我會可憐巴巴地退縮。
兩個沒有了爸媽的瑞士姑娘。
「溫頓夫人。」
「我不覺得自己在倫敦已經完全取得成功,」瑪琳娜說,「至少沒有達到我的希望;不過我仍然非常感謝你友好的評論。」
這就是融洽婚姻生活惠賜的好處:由於波格丹已經代替瑪琳娜發泄了心中的憤懣與不滿,所以她可以反過來輕鬆寬厚地對丈夫的反應做出回應。現在輪到她說:「親愛的,你還能指望什麼呢?這是美國。他們要求的就是樂趣。話說回來,這些粗鄙的傢伙也很喜歡我的演出呀。」
「那又是一部低級的法國戲劇?從名字我就——」
十二月五日。慾望受到壓抑就會膨脹,總會宣洩。瘦瘦的月亮依稀地藏在雲層後面。最後一次在加州逗留。斜躺著。流水潺潺。惶惶不安的微笑,柔和、紫銅色、同意……夢想中的一切變得確鑿無疑,栩栩如生。我非常傷感。我好像失去了一切。模糊的慾望。開始夢見瑪。無法離開她。永遠。永遠。永遠。永遠。
駕車外出(到波士頓、費城或芝加哥),你會心血來潮地停車于書店門口;從書店出來的時候手中抱著十幾本詩集,封面全是精選羊皮、摩洛哥皮革或是樹紋小牛皮。她的品位與眾不同,新聞記者如是寫道。她花錢如流水,他們說,像公主一樣瀟洒大方。同時,在金錢方面你要顯得精明,錙銖必較;但又要顯得仗義疏財(你總是為那些貧困的波蘭移民的來信感到揪心的疼痛),無可指責,也就是說,受人敬重。你應該是賢妻良母,經常宣稱家庭重於事業。
「不,我不知道。」波格丹笑了笑,「要有把握,最好去問科靈格蕾小姐,這事非她莫屬。」
瑪琳娜和波格丹八月底回到波蘭的克拉科夫,小住了一段時間后返回美國。只有承認了的失敗才是真正的失敗。在白星碼頭,記者熙熙攘攘,汗流浹背,不時地歡呼,瑪琳娜告訴他們,她在英國受到最熱烈的歡迎。是的,她點頭說道,她險些留在倫敦。(「別,別!請不要這樣說,先生們!我並沒有,我再重複一遍,我並沒有說我將離開美國舞台,拋棄美國觀眾。」)她非常高興回到美國,這倒是她的心裡話。
在多倫多的演出更加順利;布法羅和匹茲堡的報紙紛紛報道說,她的演出為美國舞台帶來了異域的新鮮空氣;在克利夫蘭和哥倫布,她的演出也得到了積極的肯定。瑪琳娜曾告訴沃諾克,說她準備一個新角色最多不超過兩天。這顯然是一個錯誤。在他們抵達辛辛那提的三天前,沃諾克才告訴她節目單上除了有《阿德里安娜》和《皆大歡喜》之外,星期六的午場還安排了《伊斯特·琳恩》。瑪琳娜聽了大為光火,她提醒沃諾克,她曾經說過自己決不會掉價到去演《粗俗的琳恩》,她就這樣稱呼這齣戲;「我是個藝術家,沃諾克先生,」她大發雷霆地說,「不是批發眼淚的商人!」但是,她最後還是拗不過沃諾克的一再請求和堅持,在巡演的第二個月內,先後在辛辛那提、路易斯維爾、薩凡納、奧古斯塔、孟菲斯和聖路易斯上演了這齣戲。事實證明沃諾克是對的。他向她保證,「那是存在銀行里的錢呀!」「你說那是什麼?」「我的意思是說,觀眾喜歡看這齣戲。」「因為他們希望流淚嗎?」「是的,人們喜歡在劇院里落淚,就像喜歡開懷大笑一樣,那有什麼不對,親愛的夫人?不過他們最喜歡看到的是傑出的表演,看到你的表演!」
「你從來沒見過女士抽煙?」
沃諾克是對的,自從他把首飾丟失的消息搞得滿城風雨之後,來劇院觀看《茶花女》的觀眾總是場場爆滿。
「是崇拜你的珍尼特·吉爾德寫的?」
「差不多全是德國人。」
頻繁的巡演,每到一個新的地方都上演相同的劇目,世界因此變得越來越小。一個新的城鎮不外乎就是化妝間的大小或設備有所不同;演員的水平參差不齊。看見丈夫在他自己的位子上她就感到踏實(波格丹希望站在舞台側面,但瑪琳娜堅持要他坐在包廂裏面,在台上演出的時候她可以更清楚地看見他)。他總是熱情地鼓勵,說一切都非常順利。
「那就不一樣了。」瑪琳娜說,吻了吻他的額頭。
「每架飛行器都是按照不同的原理建造的。」波格丹從加州回來的時候對她說,「有架飛行器叫『飛行之心』,也叫『飛行克羅讓』,有時乾脆就叫『克羅讓』。」
瑪琳娜點燃一支煙,笑而不語。
瑪琳娜,瑪琳娜,瑪琳娜。一切都完好無缺。水天一色。
「他對我非常不滿。」
「如果出了事,我怎麼受得了。」瑪琳娜說,「但是,你非得做的事你就必須去做。」
「啊,不要擔心我。你應當相信我。」
「新奧爾良聽上去更浪漫、更有異國情調。」
她的聲音開始像耳語,逐漸變得嘶啞,隨後變得非常流暢圓潤。最初是遲疑,似乎有滿腹心事,浪漫、酸楚糾纏在一起,令她欲語還休。接著,語氣增強,抑揚頓挫,充滿譏諷;熱情的喃喃低語被尖厲刺耳的聲音取代,不時還夾雜著狂笑、抽泣和呻|吟。她茫然地凝視著虛空,聲音突然變得低沉嘶啞而又悲傷,令人心碎。最後,她的聲音突然變得洪亮而高亢,像是在述說新的希望和堅定不移的決心。
「我覺得這齣戲不像《伊斯特·琳恩》那樣甜蜜動情,是不是?」瑪琳娜問。
「飛行器的形狀。」
「就是說我也要受到相應的懲罰,是嗎?這就是你想對我說的話?」
設想去年長期分離的時候,瑪琳娜和波格丹都各自在尋求自己感情的需要:他們彼此心照不宣,也不需要編造謊言強求對方相信。愛情,夫妻間的愛情,充滿了無言的寬容。他們要寬容相待。
她期待著可怕的寂靜。
「這句話對許多人都適用。」
「無名鼠輩,是個好兆頭。但願他不像沃諾克,沒有什麼花招,我喜歡他的名字。別一會兒丟了鑽石,一會兒又是哈巴狗、鱷魚,瞞天過海,別再搞那些騙人的東西。」
「媽媽!」
十二月八日。問題當然是在結尾。美國的觀眾真的能夠接受女人這樣的想法嗎?她離開丈夫和孩子的原因不是她的邪惡,而是因為她太認真。不可能。我對瑪說,在結尾妻子和丈夫和解是不是更好?他看上去的確有悔改之意。她應該再給他一次機會。如果她堅持要離家出走,在天寒地凍的冬夜出走也不太現實。差不多已是深夜。那時候她能去哪裡呢?到旅店裡去,那樣的小村莊哪裡有旅店?那是不是過於誇張?她不能等到天亮之後再離家出走?
你自我炫耀,讓他們驚羡。你如日中天,感覺權力無邊。
「莎士比亞優秀的天賦也被毀滅性地濫用了!不是全部,但充滿了猥褻和粗魯!《羅密歐與朱麗葉》和《仲夏夜之夢》,把情慾稱為愛情,一對對男女一起睡在地上。在《皆大歡喜》和《第十二夜》中,女人居然穿著緊身褲,在舞台上翻騰跳躍!還有一齣戲竟然表現妻子聽從女巫的預言,唆使丈夫謀殺國王——」
「私下裡談談,可以。不過我想邀請這位先生也參加,他說過他不是演員。」
一點也不是,迄今為止,只有鐵路大亨和被暗殺的林肯總統有過自己的專列,她的演出團是第一個配備專列的演出團。瑪琳娜喜歡開風氣之先。沃諾克的目的是贏得媒介更廣泛的關注。每到一地,他都會邀請當地記者登上專列參觀。前來參觀的記者無不驚嘆,比普通列車高出一倍的天窗,車頂上飾有帶有傳奇色彩的水彩畫(紙莎草中的摩西、池塘倒影中的那喀索斯、躺在葬船上的亞瑟王)。瑪琳娜的客廳用黑胡桃木裝修,天鵝絨窗帘、鍍銀煤氣燈盞、銀器、波斯地毯、豎式鋼琴。在瑪琳娜的卧室里,有斑馬紋地毯,穿衣鏡的玻璃四周鑲有金邊,還有一幅女演員穿著西部服裝騎在馬背上的全身像。車廂里有一個大套間,裏面有更衣室和衛生間,僅供她和丈夫使用。另外還有一個舒適的辦公室。在辦公室的隔壁依次是經紀人、兒子、秘書的卧室。其他演員、僕人和服裝管理員則住舒適的上下鋪:「晚上女士和先生的住宿區中間用了道屏風隔開。」在白天,鋪位都摺疊起來,以便留出空間擺放可供休息的椅子或餐桌。在車廂的盡頭有三個衛生間、一間廚房和幾間存放戲裝和床鋪的小房間。沃諾克特意放出消息說,這列七十英尺長的前瓦格納卧鋪車,內部設計和裝修共耗資九千美元。在車廂外部兩側有兩塊紫紅色的橢圓形標牌,上面刻著兩行金色的花體字:扎溫斯卡演出團,經理哈里·H·沃諾克。沃諾克喜歡向人提起,他名字中間的字母H表明他是漢尼拔的後裔。專列的名字,即新取的名字,叫波蘭號。
「因為新奧爾良聽上去比傑克遜維爾好。」
「啊,這就是死亡嗎?」彼得說。
「行了,米爾德蕾德,我明白該怎麼念了。」
「我的上帝,寶貝,我搗什麼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