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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親愛的瑪菱娜……既然我們倆單獨在一起,不如省些麻煩,直呼名字好了。我已經精疲力竭,厭倦了掌聲,酒也喝得差不多了……我要對你說,今晚你走下台來撫摸我時,我不敢苟同。你眼睛要一直盯著我,對法庭上的其他人視而不見,這沒有異議。我們都同意,這句台詞是鮑西婭對夏洛克說的:慈悲不是出於勉強;它像甘霖一樣從天上降下塵世。不,不是這樣。但是,那不是關鍵。我的意思,我的意思是……鮑西婭想儘力說服夏洛克,想感化他。不過要感化他談何容易。他飽經風霜!鮑西婭自己倒有可能被這個可憐的傢伙感化。但鮑西婭不應該撫摸夏洛克,哪怕是撫摸他的肩膀。撫摸他的肩膀,撫摸他身體的任何部位。不要撫摸!夏洛克正傷心。(盯著手中的酒杯。)傷心就容易……激動。(抬起頭。)我想,你是為了表現身著紅色律師服的鮑西婭女性溫柔的一面,非常溫柔的一面。不需要任何提示她就知道,夏洛克這個魔鬼也有感覺,也有情感,也有激|情,也會受到傷害。但是,你的動作實在是過於傷感,近乎愚蠢。(搖搖頭。)傷感得可怕,夫人,以前有人告訴過你嗎?我個人喜歡姿勢誇張,動作狂怒。這並不是說我今晚就不想撫摸你,但我得再喝一點酒。不要對我說你是有夫之婦,也不要對我說你已經青春不再,諸如此類的話。如果你說的是實話,那你比我小十三歲。漂亮的女人都喜歡隱瞞自己的真實年齡,而且不露破綻。我們暫且不談這些,不談撫摸和其他的事。等待興之所至。(站在壁爐旁邊。)現在我只想請你和我一道喝酒。不要像淑女一樣矜持,好嗎?兆頭不錯。太好了。但是,你不能只是點點頭,只是流露出明確無誤、攝人魂魄的微笑,只是撫摸秀髮,這還不夠。我想聽到你大聲說:『好的,艾德溫。好的……艾德溫。』嗬!爽快!(把杯中的酒一飲而盡。)『爽快,』內德!(把酒杯放在壁爐架。)內德是我的小名,你不能叫我內德,你得先叫我艾德溫,然後再叫我內德。稱內德太曖昧,對不對?我們之間,你和我之間最好保持適度的距離,不要過於曖昧。我們是演員。(把右腳擱在壁爐圍欄上。)瑪菱娜,你是否希望回到童年?啊,你也不希望。我們有共同的地方。儘管我懷疑你和我,除了都是演員之外,還有許多相似的地方。權且認為我們有許多相似之處。瑪菱娜,是嗎?你能不能專心聽我說話,瑪菱娜?我看見你的目光閃爍,有些慌張,你的目光轉向書架上面莎士比亞的半身像。把目光移開。這裏每間屋裡都能看見一幅莎士比亞的畫像或半身像。要不我給你取下來?(走到書架邊。)不要?你看,最好還是注視我。(拍了拍莎士比亞的頭。)瑪菱娜,我們惟一要做的就是演戲。今天晚上我們已經聯袂為觀眾演出了一場。我要補充一句,配合得還可以。現在沒有了觀眾,我們還要演下去嗎?不過,我們當然要絕對、絕對真誠。(像在舞台上一樣鞠躬。)我來演誰呢?我想,讓我想想,我想我還是演我自己——艾德溫·布斯。多好的主意!這傢伙好像比夏洛克更有趣,渾身散發出與夏洛克一樣的憂傷。眾所周知的憂傷,憂鬱,天生演悲劇的料。但是,你不會認為我太獨斷專橫,我希望……今晚……你別演瑪菱娜·扎溫斯卡。(從櫥櫃中取出一瓶威士忌。)不想來一口?助個興。你肯定能演好多角色。我真覺得很有趣,過去十年間,人人都說英語世界最偉大的女演員居然是個波蘭人,帶有異域口音的波蘭人。是的,瑪菱娜,再也沒有人提你的口音,那已經是你魅力的一部分,但是,波蘭口音「非常」、「非常」明顯。啊,我的上帝,你不要撅起嘴兒不高興。我承認,不管你的發音怎樣,你講起話來還是比許多地道的美國人漂亮。再來一杯?好。我倒要看看你的酒量。(圍著她走了幾圈。)你真有魅力,瑪菱娜·扎溫斯卡。這也許是肺腑之言,也許是言不由衷的溢美之辭。你覺得是哪一種?要麼兩者都不是。也許我只是鸚鵡學舌。(學鸚鵡叫了兩聲。)你不要吃驚,過去我父親就常學鸚鵡叫。在舞台旁邊傻笑、尖叫、聒噪。但就在登上舞台之前,他立刻變得高貴起來,口若懸河,聲音婉轉。我在說什麼呢?哦,對了,他們在說『我們見過的最有魅力的人』。你從來沒有為這句話煩惱過嗎,瑪菱娜?你從來沒有問過自己,我到底做了些什麼會使人們覺得我有如此的魅力?(吻了吻她的手。)你或許知道,我以前演過羅密歐,但不成功,不久我就把它從演出單中刪掉了。至於演班尼迪克……我從來就不是一個優秀的班尼迪克!我這個人不夠風流倜儻,總是超脫不了,永遠也不能天馬行空。啊,也好。我們必須揚長避短。你同意嗎?我最喜歡演惡棍,遺憾的是這次巡演我們沒有演《理查三世》。(扭曲身子,變得奇形怪狀。)那是我父親演的第一個成功的角色。你演過安夫人,儘管不是和我一起演的,如果是我父親扮演安夫人的戀人迪克·克魯克巴克,你也沒法抵禦他的魅力。(站直身。)說實話,你真的比我年輕那麼多嗎?別不好意思,夫人!你以為我們是在舞台上演出?好啦。你有什麼秘密儘管對我說吧,我會為你保密。我知道你猶豫不定。我看得出來你想讓我開心。我是這樣認為的。好,你還是比我年輕,比我小七歲。花容月貌,女人的資本。我是不是太尖刻了?你是否需要一些慰藉?演員都需要別人的恭維。對這一點有誰比艾德溫·布斯更清楚呢?讓我想想,我怎樣才能讓你高興還不說假話?啊,對了(指著她),你步態優美,我喜歡你今晚的步態。你沒有忘記故事發生在威尼斯,鮑西婭像是在大理石上走路。我會記住這一點。也就是說,我從你身上學了一招。從現在起,夏洛克也會像在大理石上走路。(走過房間。走路變得扭扭捏捏。停下來。發笑。)你看,表演了這麼多年,我還一直琢磨這個角色。我父親演夏洛克的時候,他會一邊走嘴裏還嘀咕著希伯來語,要不就是聽上去像希伯來語似的東西。有一次,在亞特蘭大演夏洛克,他走進城裡最好的餐館,點了盤火腿炒青菜,侍者把菜端上桌的時候,失手把盤子掉到地上,他大聲嚷嚷著『臟!呸!臟!呸!』,然後怒氣沖沖地拂袖而去。當然,我是個非常理智的人,如果不是在舞台上,如果不是穿著猶太人棕色的粗布長袍,戴上黃褐色的寬邊氈帽,右手握著滿是疙瘩的手杖,我才不會把自己想成是夏洛克。(朝她伸出手。)我也不會把自己想成是奧賽羅,除非把我化妝得像那個摩爾人一樣黑。甚至不會把自己當成理查三世,哪怕我最愛演這個角色。我也不會把自己想成是黎塞留。哈姆雷特……也許。你會說因為我身上的弱點我適合演哈姆雷特。不是因為人人都認為我像哈姆雷特。我,像哈姆雷特?如果是我父親,他一定又會說:『呸!』但是,哈姆雷特使我注意到自己身上的某些東西。也許那是因為哈姆雷特是演員。是的,瑪菱娜,他根本就是個演員。他在演戲。他表面上看起來是一回事,但在表面之下又潛藏著什麼?虛無。虛無。虛無。在第一幕第二場,城堡中的大廳,他穿著深黑色的外套,固執地炫耀對先王的哀悼。然而,正如母后喬特魯德提醒他的,每個人的父親都會死去——她說得沒錯,那麼你為什麼瞧上去好像總是這樣鬱鬱寡歡呢?哈姆雷特痛哭流涕地回答道,你知道,他在痛哭:好像,母親!不,是這樣就是這樣,我不知道什麼『好像』不『好像』。但是他的確明白『好像』的含義,除此之外他一無所知。那就是他的問題所在。只要不當演員,哈姆雷特願意放棄一切,一切。不過,他命中注定如此。命中注定要當演員!他一直等待時機,要掙脫『好像』與表演的束縛,達到存在的境界,但是在『好像』的背面是虛無,瑪菱娜。除了虛無,只有死亡,死亡。(環顧室內。)我在找約利克骷髏。我可能放錯了地方?約利克,我是說,菲洛!你在哪兒?我用骷髏幹了些什麼呢?(拉開卷蓋式書桌,把裏面的紙扔了一地。)一件道具,一件道具。用我的王國換取一件道具!如果手中揮舞著骷髏,我最後一句台詞聽上去氣勢就將更加恢弘。只有死亡,死亡。你能聽出我說第二個『死亡』時加重了語氣嗎?偉大的表演要反覆推敲這些細節。我相信你已經聽出來了,瑪菱娜。我是個潦倒的悲劇演員,有你做聽眾,我還能奢望什麼?(向她伸出手。)我的小公主,我的波蘭女皇。你多麼仁慈,願意陪伴酩酊大醉的內德。你知道他不會傷害你,因為他爛醉如泥,你的貞操不會受到玷污。但是,即便你是個受人尊敬的有夫之婦,即便你已青春不再,也最好提防內德這個老傢伙,他是個陰險狡詐的傢伙。(單腳著地轉了一圈兒。)他也許在耍酒瘋,也許已經神志錯亂,所以有那麼一丁點危險。就像哈姆雷特,他也是個陰險狡詐的傢伙。他假裝不是在演戲,實際上,他卻在給別人上戲劇課。念這段台詞,我請你們,要念得像我念給你們聽的那樣,輕溜溜的,從舌尖上吐出來。你難道不覺得這句話用意十分明顯?是的,很明顯。用動作配合字句,用字句配合動作。但是,他的表演像波洛涅斯一樣平庸!激|情到哪裡去了?莽撞到哪裡去了?也許我可以小心翼翼地演哈姆雷特,從頭演到尾,就像我父親在布法羅演李爾王那樣;或者輕言細語地演哈姆雷特,就像我父親在費城演埃古一樣。當然我父親那時瘋了,或者醉了,或者兼而有之。人們很難看出其中的區別。像我現在這樣,你肯定是這樣想的,瑪菱娜?不是?啊,我以為你會對老朋友坦誠相待。(緊挨著她坐在長沙發上。)話說回來,哈姆雷特瘋了嗎?對此,人們寫了不少文章,莫衷一是。我要說的是,哈姆雷特一定是瘋了,因為只有瘋子才會想到把自己偽裝成瘋子,可以偽裝的形式多得很,任君選擇。不過,也許他沒有瘋,也許沒有那麼多選擇。假如裝瘋是惟一的選擇,瑪菱娜,你就會覺得,哈姆雷特的選擇合情合理。一個最優秀、最理智、最迷人的……丹麥王子,我常這樣說。不幸的年輕人,可以肯定。確實非常不幸。如果說不開心就一定要瘋,那我們全都得瘋。(脫下鞋,用手揉著腳。)我是不是讓你覺得厭煩?但願沒有;現在就要談到你演的角色了。(站起來。)但是奧菲利婭也瘋了,這就不有趣了。她對著鮮花語無倫次地傾訴。哈姆雷特對她不好。可憐的姑娘!哈姆雷特揮劍刺死了她的父親。母后弄得他心煩意亂。他覺得幕後有卑鄙小人在偷聽。(從壁爐中抽出撥火棍,當劍舞起來。)她投水自殺了。你懂瘋狂嗎,瑪菱娜?我想你不懂。我敢打賭,你很善於排解悲傷,當然不是說排解得乾乾淨淨。我說得對嗎?有一絲悲傷。啊,你們這些歐洲人。你們發明了悲劇,自認為能壟斷悲劇。我們這些美國人,全都是些天真幼稚的樂觀主義者。說得對。我現在就體驗到天真幼稚的樂觀主義。多麼令人振奮!啊,啊……再來杯威士忌,瑪菱娜?你知道,我看見你逼真地表現奧菲利婭的瘋狂是上周在普羅維登斯。你有些心不在焉,你在第四幕出場的時候忘了帶鮮花,也許是受到我的干擾,我在舞台的側翼,站在你的身旁咬牙切齒。可是你空著手出場的時候,毫不慌亂,繼續表演分發鮮花的姿勢,把看不見的鮮花分給喬特魯德、克勞狄斯和雷歐提斯。看不見的鮮花。我父親也會羡慕你的機智。(給自己倒了一杯。)我跟你談起過我父親學鸚鵡叫嗎?記得有一次在納奇茲演哈姆雷特,演到奧菲利婭發瘋那一幕,從舞台外突然傳來了公雞的打鳴聲,肯定是我父親在搞鬼,他蹲在舞台側面高高的梯子上。(喔!喔!)就像這樣。因此,親愛的奧菲利婭,發瘋以後一定要左右環顧,這會感染觀眾。父親在外巡迴演出的時候,母親非常擔心;我十四歲的時候,她就讓我跟著他,為他管理服裝,跟他做伴。不是跟他學表演,什麼都學就是不學表演!我弟弟約翰才是他藝術的繼承人。父親說我應該成為細工木匠,所以在沃特伯里的一天晚上,他要我一起品味莎士比亞作品,我覺得是個好兆頭。味道很苦,我心想。味道好極了,他說。那是從《李爾王》中選出的幾段。而哈姆雷特,我們談到哈姆雷特,是個王子,他指望,他當然有理由指望成為王位的繼承人。(回到壁爐前。)你不認為哈姆雷特的父親也是瘋子嗎?照我看來,他把自己變成鬼魂,然後回來糾纏兒子,他一定是瘋了。幸好哈姆雷特沒有兄弟,不會變成鬼回來糾纏他。你知道,約翰開槍后,從總統包廂跳回到舞台,嘴裏一直高呼著台詞:去死吧,獨裁者。你知道,他摔斷了一條腿。(瘸著走到桌子前。)我要再喝一杯,瑪菱娜。可以嗎?父親喝酒接近癲狂的時候,總會做出這樣奇特的姿勢。(右手擱在腦後,茫然地望著天空。)如果我要阻止他繼續喝下去,那是我的工作,他就會做出這種不祥的姿勢,並且惡狠狠地吼道,『滾開,小子,給老子滾開!否則我把你送到國外當炮灰。』你知道,這些全是胡說八道。沒有任何辦法能阻止他喝酒。只有等他醉得不省人事以後,我才脫下他的衣服,擦凈他身上的穢物。(端起酒杯。)為你乾杯,老朋友。他是個偉大的演員。相信我說的話,瑪菱娜。一個真正傑出的演員。他二十一歲的時候就以演理查三世轟動倫敦,被譽為是基恩的勁敵和接班人。幾年後,他以同樣的角色第一次登上紐約舞台。父親演的這個駝背惡棍就成了我孩提時生命的一部分。在暴風雨般熱烈的掌聲中他從舞台的左側登台。人們最先看見的是從舞台左側邁出來的腳,然後才是他佝僂著的身子。他慢慢地走到舞台中央的聚光燈下,若有所思地踢著斜挎在身前的長劍。四十年過去了,我仍然能聽見長劍發出的噹噹聲,仍然能感受到三千多名觀眾屏氣凝神等待他開口說話:現在我們嚴冬般的宿怨——我想父親的表演風格有些誇大其詞、裝腔作勢。當然按照現在的標準來衡量確實如此。沒有人稱他為內省聰明的演員,現在的觀眾卻這樣評價我。(笑。)他受制於自己的恐懼。他意識到自身的邪惡。他發誓戒葷,稱那是『死肉』。有一次破了戒,為示懲罰,他把干豌豆放進鞋子,還加上鉛底,穿著這雙鞋從巴爾的摩跋涉到華盛頓。他想自己瘋了。他知道,有時候他知道自己瘋了。有一次在錫拉丘茲的維汀劇院演出《李爾王》,戲剛剛演到一半,他就大叫起來,『我不識字!我是孤兒!我不識字!把我送到瘋人院去!』觀眾席中一片嘩然,他被轟下舞台。不過在舞台上發狂的情形並不多見。啊,我怎麼啦?我竟然沒有穿鞋!(重新穿上鞋。)我之所以喋喋不休地談論父親,是因為一提起我的兄弟就讓人心疼。一提起約翰我就想哭。(蠻橫地舉起手。)別急,等一會兒。『殺死國王,那可是壯舉。』約翰高聲說道,『你會看到,布斯將名揚四海。』我想這就是約翰的心態。怎麼能拿演員當真呢?全是謊言、虛榮和自誇。演員總要使自己顯得很有趣。首先,自己覺得有趣,然後才讓別人產生興趣。你覺得自己有趣嗎,瑪菱娜?(尋找他的酒杯。)威脅,吉兆——我們只聽我們願意聽的東西。當偉大的解放者林肯告訴他的妻子,說夢見自己沿著一條黑暗的河流漂流的時候,他的妻子留心過他說的話嗎?沒有,他們一起去了劇院。(笑。)約翰已經受到許多人的崇拜。要是他沒有——要是他還活著的話,誰知道他會不會比我的名氣更大,甚至比父親的名氣還大。他演的那些浪漫角色精彩極了,羅密歐之類的角色。他不適合演反面角色,比如理查三世、伊阿古和鄧肯。他也不適合扮演那些了不起的自欺欺人者,像哈姆雷特和奧賽羅。他每周都要收到數百封暗戀他的婦人和少婦寫來的信,更不要說那些有幸得到他恩寵的女人寫給他的長篇手書。(開始哭泣。)約翰需要人愛他。(取出一條繡花手帕。)如果我現在淚流滿面,你會不會認為那是演員虛假的淚水?是虛假的淚水,你知道。演員難道就沒有眼睛?如果你刺他,他就不會流血?約翰刺殺林肯的時候,我正在波士頓演出。最初人們以為是布斯家族合謀刺殺總統,我的哥哥裘力斯被抓起來,但很快就被釋放。我雖然沒有被拘捕,但是警方一直在監視我的行蹤。布斯家族的人都收到過死亡威脅信。(凝視著雙手。)在政治上,我和約翰像魔鬼一樣爭吵不休,我支持聯邦制,支持廢奴。兩次投票支持林肯。約翰卻認為自己殺死了暴君,期待人們把他當做英雄來頌揚。他的死令人痛心。布斯家族的成員永遠愛他。和弒君者,不,和謀害聖人的暗殺者相比,演員算得了什麼?為什麼不把我處以私刑?我做好了準備。多年後,的確有人想謀害我,可那時我反倒沒有準備。據報紙披露,想暗殺我的人並非厭惡戲劇,恰恰相反,他是個戲劇愛好者。我想這就叫熱愛戲劇的瘋子。你知道這碼事。不知道?(重新坐下。)事情發生在芝加哥的麥克威科劇院,當時我正在演《理查二世》。一個叫馬克·格雷的人帶了支手槍坐在第二層樓廳。我站在舞台上,正在表演邦弗雷特監獄中哀傷的年輕國王最後一段獨白:https://read.99csw•com九*九*藏*書
「別說了,艾德溫。」
我一直在研究怎樣將兩相比較,
而這裏卻只有我自己孑然一身,
「好吧,不過,如果你不介意,現在有一件事我想談談。那就是你出場后,鮑西婭對我說……我的意思是,就是夏洛克對你——鮑西婭——說的時候……我的意思是,瑪菱娜,我想我們可以完善表演的方式。也許,你可以撫摸我。我拿不定主意。在這裏我不完全反對創新。我不是泥古不化的人。我也討厭空洞的重複。但我不喜歡臨場發揮。演員不能只是虛構。此時此地我們能否彼此承諾,要創新的時候,首先告訴對方一聲?我們的旅途還很漫長。」
他朝我開了兩槍。我能活下來,是因為我變換了一貫的表演姿勢。以前我念到『所以我無能為力』的時候,我總要把頭埋在雙手中。可是那一次,不知是什麼原因,我站了起來。(站起來。)那倒霉的傢伙沒有打中我,後來呢?啊,真是精彩的演出。這位偉大的悲劇演員——也就是我,瑪菱娜,你謙卑的僕人——平靜地走到舞台的腳燈處,指著那個瘋子說:『把他抓起來,但不要傷害他。』隨後,他離開舞台去安慰妻子,她像往常一樣站在舞台側翼,已變得歇斯底里。之後他又迅速回到舞台上,鎮定自若地堅持演完戲。(笑。)觀眾嘆服我的沉著鎮靜。誰會知道當時我也嚇得膽戰心驚呢?誰又會知道過了一天一夜我的心還怦怦亂跳呢?我一直都——對了,我一直都顯得——非常勇敢。但是,這件事也產生了負面效應。據幾家報紙報道,這是我故意安排的謀殺,目的是在演出的那周造成轟動效應,具有廣告效應的驚人表演。我的天!在一個什麼都是商品、每個有價值的時刻都要宣傳得聳人聽聞的社會裡,人們最終都會憤世嫉俗。我想,能夠讓觀眾相信,我並沒有僱用瘋子向我開槍的惟一辦法就是自己必須嚴重受傷,最好是把我殺死。那時候人們就會興高采烈地談論說,布斯家族受到了詛咒,遭到了報應。(為自己又倒了杯酒。)那些子彈從我頭邊飛過,射中舞台布景,在上面綻開;後來我找到一顆彈頭,把它安裝在金彈殼上,上面刻著『送給布斯,馬克·格雷贈』的字樣。我把這枚子彈當成護身符,掛在錶鏈上。想不想看看這枚不祥的紀念品?(取出表。)該死,時間不早了。我並不累。瑪菱娜,有你在身邊,我又……充滿了活力。你第一次看見我,你說是什麼時候?在加利福尼亞劇院,大約十二三年以前?那時我的狀態要好得多。要好得多。你喜歡讚美人,是嗎?我也一樣。讓我們一起為亨利·歐文乾杯。不,你錯了。他是一個非常優秀的演員。扮演哈姆雷特甚至比我還強。(舉起酒杯。)你不想為歐文乾杯?啊,上帝,你真了不起,夫人。我真有些感動。我不會說我演哈姆雷特一無是處。事實上,我首創了一些舞台動作來表現精神錯亂的丹麥王子。那是在溫特劇院,為了扮演哈姆雷特,我買了一把柄上鑲有珠寶的寶劍,帶回家掛在床邊。整個晚上我不停地起床,點燃火柴觀看,移動寶劍的位置,突然間就有了靈感——消災賜福的諸天使保佑我們,不論你是神靈還是妖魔!——寶劍就是十字架,劍柄高高舉起,可以用來保護哈姆雷特不受他父王鬼魂的打擾。當然,太多的創意有損莎翁的原作。但是,一點點創意,正如也許你會說,親愛的瑪菱娜……我一直就是大胆創新、真正瘋狂的丹麥王子。據說有一次,大衛·加里克的夫人對基恩說:『在《哈姆雷特》王后寢宮那一幕,大衛有個精彩的舞台動作:他看見鬼魂時掀翻了一張椅子。』基恩在表演中也如法炮製,一看見鬼魂他就站起來,把腿伸到椅子下把它弄翻。但是他一直都做不好。他總是在想,這樣做可以嗎?致命的錯誤!(打翻一張椅子。)你知道,什麼都不能重複。我可以在世界末日掀翻椅子,但我絕不會照搬加里克的方法。(把另一張椅子踢翻。)你願意試試嗎?也許一個女人現在也可以做這個舞台動作。為什麼悲痛的奧菲利婭不掀翻椅子呢?快,快,瑪菱娜,你現在學我這一招還來得及。如今一切都變得更加迅速。這就是現代生活。我一輩子也沒法習慣。但是我並非一定要習慣。你也如此。記得年輕的時候,加利福尼亞劇院的舞台監督總愛對演員大聲嚷嚷:『快!快!一點都不流暢。精神點!再精神點!不要等人提示!』我倒想看看他如何排練《哈姆雷特》。排練《哈姆雷特》你就得慢下來。啊……我……是一個……多麼不中用的……蠢材!因為生性懦弱,我才重返舞台。在那次……災難之後,人們仇恨布斯家族情有可原,因此我決定永遠退出舞台。我退出舞台不到半年。我得謀生。朋友們說我應該重返舞台。有人指責我是懦夫。我的確希望在聽到布斯這個名字的時候,人們還會想到別的什麼。我回到這裏,溫特劇院,扮演哈姆雷特。約翰所有的東西我保存了整整五年。那時我開始了耗資巨大、毫無效益的事業,創辦了戲劇藝術的神殿。當然,我們跟法國不同,永遠也不會有國家劇院,但是我們應該有嚴肅演員經營的劇院。藝術價值第一,商業價值其次。哈。你知道布斯劇院堅持了多久。原因也許是,在經商方面我是個白痴,或者提倡藝術價值先於商業價值的理念在美國根本就行不通,要不就是兩者兼而有之。對,兩者兼而有之。(從煤筐中取出幾塊木頭。)一天深夜,我找了個劇院的木工師傅幫忙,把約翰所有的衣服、書籍、紀念品,以及更衣室里所有剩下的戲裝(有些戲裝是爸爸留給他的)統統拿到布斯劇院的地下室,扔進一個熊熊燃燒的火爐。還有約翰的日記和一紮扎的信,每一封都出自不同女人的手筆,用線捆紮得非常精美。(把木頭投進壁爐。)女人們都愛約翰。他昂首挺胸,脖頸堅挺,氣宇軒昂。他有著白皙的皮膚、濃密的黑髮、炯炯有神的眼睛、厚重的眼瞼、豐潤的嘴唇……(用撥火棍撥著爐火。)布斯家族具有東方人的特性。父親過去就誇耀說我們有一些猶太血統,他的祖父是猶太銀匠,他的祖先叫貝思,後來被趕出葡萄牙。我喜歡那樣的說法。甚至真有其事。(轉身看著瑪琳娜。)我的父親很矮,我也很矮。他是羅圈腿,那就是他的照片。不,別站起來看。(從牆上取下畫像,拿到瑪琳娜坐的地方。)父親的嘴唇閉上時呈一條直線,不像照片上是條曲線。據說他美麗的鷹鉤鼻子是他最突出的特徵。我十歲那年,我、媽媽以及兄弟姐妹住在巴爾的摩附近的農場,爸爸在查爾斯頓演戲,他與一個馬場老闆發生了爭鬥。(他重新把照片掛好,回到壁爐邊,靠著壁爐的圍欄。)你看到了,我父親的鼻樑骨被打斷了。威廉·溫特為他做了隆鼻手術。但是,你是知道那些批評家是多麼挑剔的。我女兒埃德溫娜小的時候常常把評論家稱做蟋蟀。『不要理那些蟋蟀,爸爸。』他們比觀眾好不了多少。你要取悅觀眾,嘲弄觀眾,不,你必須憎恨觀眾。我想,我應當感激觀眾,感激他們在一八六五年歡迎我重返舞台,但是,我才不。他們可以舔你的臉,哭哭啼啼,淚流滿面……我打賭,《伊斯特·琳恩》讓他們流的眼淚比他們在內戰期間灑下的還要多……然後他們會要你的命。(朝壁爐中唾了一口。)他們的實際感受真像看起來那樣嗎?他們是地道的白痴。所以演員根本用不著擔心真誠不真誠。我希望隨時都有靈感。但當然不是『感覺』我的角色。多麼奇怪的想法!無論怎樣,演員不可能隨時都突發靈感而沒有失誤,不出現一些有傷大雅的事。有一次,我站在奧菲利婭的墓前撒了泡尿,當時只有雷歐提斯看見,他驚得目瞪口呆。還有一次,我躺在霍拉旭的懷中,眼看就要死去,他悲痛地貼著我的臉頰,說道,晚安,親愛的王子。而我在他的耳邊低語,說了一通淫詞穢語,嚇得他面無血色。不過我只是在男人面前才惡作劇,對於女人我會殷勤呵護。(坐在她對面,從椅子旁邊小桌上的雪茄盒中取出一支煙。)想試試嗎?肯定不?你一生中抽了多少支煙?(點燃雪茄。)一支也沒抽,是吧?那也不會改變我的看法。一切都需要習慣,歡樂也好,悲傷也好。(把雪茄丟到地上。)不,不,你不要擔心。(跳起來。)我還不想放火燒房子。(撿起地上的雪茄扔進壁爐。)我只是有點兒頭暈。對,我還是坐下好。(坐到她的身邊。)你會不會害怕老不死的內德?你知道他不會傷害你。醉醺醺的老內德。(抓住她的手。)不要害怕,深夜促膝談心不會變成男歡女愛、顛鸞倒鳳。看,我把你逗笑了。是不是我的法語太差?我只想讓你注意我。你們歐洲人生來就會講法語,是嗎?當然我們有莎士比亞。莎士比亞使我們道德高尚。亨利八世說過,話說得好在一定意義上也是做了件好事。莎士比亞幾乎使我變得高尚。沒有他,我將是多麼卑下。他的教導會時常把我帶到更高的境界。但是,轉念一想,根據莎士比亞來洞察自我,實際上就毀了莎士比亞。莎士比亞已經被我毒害。我在謀害莎士比亞。但是我又想,不,你這個瘋子,你在說些什麼呢?(他猛拍著額頭。)不是你在謀害莎士比亞,是莎士比亞在謀害你。莎士比亞太高尚,我們無法企及。天堂的語言對今天的我們,對美國,有何意義?民主對藝術的美和高尚又有何用?沒有用處,絲毫沒有用處。重要的是我已經大獲成功。我賺了許多錢,然後流水般地把錢花掉,扔進各種荒唐的冒險,比如開辦劇院。盛名如流沙。我老是追名逐利,白日做夢,荒廢了一生。瑪菱娜,你已經洞悉我全部的精神狀態。(站起身。)我現在感覺好多了。不,我能站起來。瑪菱娜,我有個女兒,已經長大成人。你有個兒子,在念大學。我相信他不想當演員。不要讓天才之樹蓬勃生長。砍掉它,夫人,把它砍掉。(他開始搖晃。)不,我很好。你不想回波蘭,是不是?絕不要走回頭路。絕不。不,不……我只是想靠著點什麼。(朝壁爐的圍欄走去。)有個問題我們倆可以討論一下:女人能否成為偉大的演員?內德認為:只要想成為女性的典範,她就不能成為偉大的演員。瑪菱娜,你身上也有溫柔宜人的一面。也許所有偉大的女演員都有這些東西,只有伯恩哈特是個例外。不要退縮,夫人。伯恩哈特只是儘力表現出不那麼溫柔罷了,有些誇張,毫無意義。她把獅子當寵物。我的上帝!睡在緞子覆蓋的棺材里。我不相信她真這樣做。但是,她說她這樣做。不,一個偉大的演員會躁動不安,很少平易近人,深深地……憤怒。你憤怒的情緒在哪裡,瑪菱娜?(拿起撥火棍,擺出威脅的姿勢。)你一點兒都不讓人感到危險,瑪菱娜。你還沒有接受自己的災難。你還在玩弄它,跟它討價還價。你出賣靈魂,所以你才能夠時刻想到自己很幸福。是的,你出賣了靈魂,瑪菱娜。你真有洞察力,艾德溫!(揮舞著撥火棍。)當然你不會這樣想。你覺得我是在攻擊你。是的,沒有錯。那是一個接受過災難的人擁有的權利。(放下撥火棍。)啊,瑪菱娜,我應當教你如何去詛咒。詛咒能夠豐富沉靜的性格。(開始來回踱步。)不要害怕失敗,瑪菱娜。失敗對靈魂有好處。上帝呀,我們從事的職業多麼腐朽!原以為我們在高揚美麗與真誠的旗幟,誰知道我們只是在宣揚虛榮與謊言。啊,你肯定認為我很像美國人。對,我是美國人。你現在也是美國人,是從波蘭舞台上退位的皇后,如果不小心,你也會成為新英格蘭永恆真理的俘虜。你將意識不到你的智慧已經進入迷途,你變得憂鬱、挑剔。不過,你喜歡加利福尼亞,在歐洲人身上,這是好現象。你也許會倖免。我不知道是否會接受你的邀請去參觀你的農場。我再也沒有心思回到加利福尼亞。我需要囚禁起來,包裹起來,蟄居在城裡。說說你丈夫在那裡的情況吧!我們在密蘇里演出那一周,他突然出現在你面前,你們倆如膠似漆。(從桌子上抽出一張小小的照片。)這裏還有張照片。埃德溫娜的母親,瑪麗。我的第一個妻子真是個天使。你知道什麼叫天使:她一心為丈夫著想。我的第二個妻子後來瘋了,她晚年的境況非常凄慘,她一直認為我還有個女人躲在某個地方,和那個女人在一起我才真正感到快樂。我真希望有那樣的女人!我的父親先後娶了兩個老婆。他拋棄了第一個女人,把她留在了英格蘭,另一個就是我母親。(放下手中的照片。)瑪菱娜,你喜歡大團圓的結局嗎?我堅決反對。是的,反對。你也許喜歡英美舞台上亂七八糟演了幾百年的《李爾王》式的結局:愚人遭到流放,愛德加與考狄利婭終成眷屬,考狄利婭和李爾王繼續活在人世。我一生都為之而驕傲的是我終結了這種結尾。我不喜歡大團圓的結局,一點都不喜歡。原因很簡單,根本不存在大團圓結局。(坐下,握住瑪琳娜的手。)最後一幕戲本質上應是令人沮喪的,你也這樣認為?就像現實生活中那樣。衰老令人沮喪。對於幸運的人而言,死亡也令人沮喪。一齣戲不在最高潮的時候結束,誰會去指責呢?《哈姆雷特》不能在哈姆雷特說完他的遺言時就結束,那樣結束行嗎,瑪菱娜?福丁布拉斯一定會出來,把觀眾的目光從哈姆雷特悲慘的命運上移開。那時候,如果我們願意,我們可以為他感到悲傷。或者不用悲傷。(重新站起來。)夜闌人靜,這種感覺是不是也有點沮喪呢?差不多快到半夜了。難道我還怕我自己嗎?旁邊並無別人呀,在波士委戰場被幽靈追逐的理查王如是說。我不想讓你離開,瑪菱娜。我們已經聽見夜半的鐘聲!……但美國人從來就聽不到夜半的鐘聲。瑪菱娜,在波蘭你肯定聽見過夜半的鐘聲。在美國,半夜從不敲鐘。希望有一天,有一天我一句莎士比亞的台詞也想不起來!該喝最後一杯令人沮喪的酒了。(又倒了些威士忌。)誰說莎士比亞的台詞一直在我的頭腦里翻來滾去,那不是真的。有好幾天,我一言不發,也不背誦台詞,什麼都不想。我喝酒。我睡覺。我來回踱步。顯得很陰鬱。把手伸給我,瑪菱娜。不,我有個好主意。閉上你的眼睛,瑪菱娜。不要害怕。說變就變!胡言亂語!接著又像江湖郎中般叫嚷,傻呵呵地笑。睜開眼睛。看,骷髏!(揮舞著骷髏。)約利克骷髏。這可不是一個普通的可憐人的骷髏,瑪菱娜,它是從一個義地里挖出來的,後來賣給劇院的。這是一個罪犯的骷髏,我還知道他的名字。他叫菲洛·珀金斯,因為偷馬被絞死。當然,沒有什麼慈悲像甘霖一樣從天上降下塵世。他走上絞刑架,問他最後還有什麼要求,你猜他說什麼?既然死後腦袋幾乎與脖子分家,不如乾脆把頭切下來,把頭皮剝乾淨,把它作為禮物,連同他的問候,一起送給偉大的悲劇演員裘里斯·布魯特斯·布斯,這東西的用途很明顯。盜馬賊是個狂熱的戲迷。他尤其崇拜我父親,一有機會就去看我父親的演出。後來,劊子手爽快地完成了他的遺願。於是這個灰色的、像木頭一樣的東西就成了父親的約利克骷髏,他用了好多年,然後又傳給了我。人們說美國人不關心嚴肅的戲劇!哼,哼,哼……(把骷髏放在地毯的中央,站起身凝視它。)我是不是很痛苦?我聽見人們在背後這樣議論我。可憐的艾德溫·布斯。可憐的艾德溫·布斯。我不想讓他們失望。所以我的確很痛苦。這是我扮演的角色。一輩子都顯得那麼陰鬱,受盡折磨,形容枯槁。如果不受折磨,我可能會變成最惡毒的魔鬼。但是我不介意是不是最惡毒的魔鬼。瑪麗死了,約翰……也死了。也許我並不痛苦。只是變得消瘦,瘦得像薄薄的書頁。如果你能說『我很痛苦』,實際上你並沒有真正感受到痛苦,瑪菱娜。你是在演戲。(把燈盞放在骷髏旁邊的地毯上。)有時候我想,我變得越來越像父親。所有那些轉變使我越來越像父親,力量越來越強大、速度越來越快,像瀑布一樣沖向岩石邊緣,把我拋進幽暗的水中,我將在父親的瘋狂中溺斃。對此我深信不疑,除非我先死。即使那永生的真神已經制定出禁止自殺的法律……我在演戲,瑪菱娜。你肯定看出來了。淘氣的內德。全是言不由衷,胡說八道。我不會自殺。我害怕自殺。父親死的時候孤零零的,沒有一個人在他身邊。那時我已經十九歲。他把我留在舊金山,獨自去了新奧爾良,在那裡上船,沿密西西比河到辛辛那提。上船后的第五天,他就像這樣倒在地上。(突然倒在地板上。)不,不要扶我。我已經失去了對時間和事情的正常判斷,好像生活在迷霧中。有人告訴我現在比前段日子好多了。那不可能。哦,菲洛呢?(艱難地爬起來。)不過我們今晚過得很好,我想。你同意和我一起回演員之家。我能邀請一個受人尊敬的女人到我的寓所,是因為我住在演員之家。但你知道,這裏就是我的家,你現在就在我的私人公寓里。我可以撫摸你的臉龐嗎?無論你願意還是不願意,我都要撫摸你的臉龐。我知道你願意。你真有魅力,瑪菱娜。(打嗝。)我告訴過你,我不是羅密歐。(嗝聲不斷。)你要忍受的痛苦太多,然後就是表演慾望喜劇的時間。哦,或者不是時候。哪有一個女子是這樣讓人求愛的?哪有一個女子是這樣求到手的?有時候我真希望有足夠的時間熟記那些星座的名字,就像熟記莎劇中的台詞一樣。當你走入黑暗的夜幕,瑪菱娜,真難想像你走了之後光還會存在。是的,一旦我們明白,真正明白我們都要死亡,天文學就是惟一的慰藉。瑪菱娜,遙望天堂的劇院吧。(推開窗。)讓我們冷靜一些。外面在飄雪。你很快就要想回到你下榻的克拉倫頓酒店。看,星星,瑪菱娜。看,那些樹,那些閃爍的燈光沿街而上。你冷嗎?需要有人給你溫暖嗎?瑪菱娜,到卧室來,我要給你看一個秘密。我的床邊掛著約翰的照片,用鏡框鑲著。你可以上床和我睡在一起。也許我醉得還不太厲害,還能和你做|愛。(瑪琳娜站起身。)對,靠著我。不,他媽的,我要靠著你。等一等。等一等。你可能感到奇怪,我怎麼對你那麼熟悉。為什麼,因為我和你演過戲,夫人。我早就看出來你也在演戲。那比什麼都說明問題。在我眼中,你赤|裸裸地如同我的新娘。我是你藝術上的丈夫。年長的丈夫,衰老的丈夫。身材矮小、嘴唇單薄、頭髮平直、神經錯亂——」九九藏書九九藏書九-九-藏-書
「啊,女人的仁慈,受之有愧,感激不盡。你要我住口的請求,是女人慷慨大度、心地善良、不可理喻的請求。」
所以我無能為力。
我所棲身的這間牢房和這世界;
「別說了,艾德溫,」瑪琳娜說,「親愛的艾德溫。」
可是這世上到處都是熙熙攘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