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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九二七

第一部

一九二七

就這樣,在六月的第二個星期六,大家在「底部」的山上跳著舞,在這樣一個婚禮上,所有人第一次意識到,除了鋒利的牙齒,杜威們永遠不會長大。到這時為止,他們的身高已經有好幾年沒有長過了,一直停留在四十八英寸。儘管他們的身材非同尋常,但也不是前所未聞。人們醒悟他們不再長大是基於這一事實:他們在思想上始終是孩子。他們淘氣,狡黠,排外,並且全無教養,和被漢娜一股腦塞進一年級時相比,他們的遊戲和興趣始終沒有變過。
他曾擔心他築路夢想的破滅會使她失望,但那並沒有發生。當奈爾發現他的痛苦時,她之前對他關於結婚的暗示無所謂的態度全部消失了。裘德能夠看到,他在她心目中的形象正在形成。她確實想幫助她,安慰他,阿賈克斯在「小有餘錢」檯球廳所說的話難道是真的?「她們想要的一切,夥計,就是她們自己的苦難。你讓她們為你而死,她們就會跟你過一輩子。」
老人們和孩子們一起跳舞,年輕男孩和他們的姐妹一起跳,會對任何表達快樂的肢體語言(除非由上帝的手親自指揮)皺眉的虔誠的女人們用腳打著節拍。有人(都說是新郎的父親)把能裝滿一品脫大罐的甘蔗酒倒進了混合甜酒中,於是那些沒有偷偷溜出後門去來一杯的男人,那些從來不讓任何酒精度高於瀉藥的飲料進入她們血液的女人,全都有了醉意。一個小男孩站在維克多牌留聲機旁轉動著搖把,聽著勃特·威廉姆斯的《給我留一點威士忌》的歌聲,臉上綻放出微笑。
裘德就像看透了奈爾的心思,低下頭悄悄對她說:「我也是。」奈爾莞爾一笑,https://read.99csw.com把臉頰靠在他的肩上。她戴的面紗太厚,感覺不到頭上他的親吻在哪裡。當她抬起眼睛朝他望去,想弄清他剛才是不是吻過她時,看到一個身穿藍裙的苗條身影從敞開的大門外飄然而過,那個稍有些趾高氣揚的影子沿小路向大道走去,一隻手還按著頭上的寬檐帽,以免被六月的暖風吹跑。即使看背影,奈爾也認得出那是秀拉,而且知道她在微笑,知道在她那輕盈的身體深處有什麼感到愉悅。直到十年之後,她們才再次相見,而那次重逢,是在知更鳥成災之時。
在教堂里舉行一個地道的婚禮,之後還有一個貨真價實的酒會,這在「底部」居民的生活中是很少見的。花銷大是一個原因,一般來說,大多數不講究的新婚夫婦只是去一趟縣政府,講究的也只是請牧師來家裡講上幾句。剩下的人覺得「住到一起」就算完事了。這種婚禮無鬚髮請柬。形式毫無必要。客人們想來就來,有禮物就帶,沒有就不帶。除了在山谷里大戶人家幫過工的,這裏的大部分人從沒參加過大型婚禮,在他們的想象中,這種儀式和葬禮差不多,只是不必在結束後步行很久到郊外的比奇納特公墓去。
秀拉對於這次婚禮的激動一點不亞於奈爾本人。秀拉覺得,在高中畢業之後立刻結婚再好不過了。她想做伴娘,只能是她。她勸賴特太太全力操辦這件婚事,甚至去找伊娃借盛混合甜酒的大杯子。事實上,她把大多數細節處理得井井有條。她失去母親剛剛幾年,人們還對漢娜臉上的痛苦和伊娃臉上的斑斑血跡記憶猶新,大多數人都急於讓她開心,她read•99csw.com也充分利用了這一點。
這次的婚禮所具有的特別的吸引力來自新郎,他是一位備愛人們喜愛的英俊青年——芒特宰恩男聲四重唱中的男高音,在女孩們中間很搶手,在小夥子們中口碑也不錯。他名叫裘德·格林,在經常來參加禮拜、聽他唱歌的八九個姑娘里,他選中了奈爾·賴特。
他就是在腦中充滿這種種夢想、身體已經感覺到工作服的粗糙質地、雙手已經在鎬把上彎曲的時候對奈爾提出了結婚的想法。她看起來相當樂意,但並不怎麼急切。那是在他一連六天排在登記做工的隊伍里,每天眼巴巴地看著工頭挑走來自弗吉尼亞山裡來的細胳膊瘦腿的白人男孩、脖子粗壯的希臘人和義大利人,一次又一次聽到「今天沒活兒啦,明天再來吧」的通知后才明白的道理。是憤怒,憤怒和無論如何要肩負起一個男子漢的責任的決心讓他催促奈爾儘快定下來。他有些渴望需要填滿,他的男人氣概需要被承認,他最需要的是有人關心他的傷痛,深切的關心,深到足以支撐他,搖晃他,詢問他:「你感覺怎樣?還好嗎?要喝點咖啡嗎?」而如果他要成為一個男子漢,那個人就不該再是他的母親。他挑的這個姑娘總是那麼和善,看來從不急於結婚,而這讓整件事看起來完全是他的想法,他的勝利。
奈爾對裘德內心的羞恥和憤怒作出的反應就是與秀拉漸行漸遠。這種被一個眼裡只有她的人所需要的全新感情,比她和秀拉的友情更為重要。在裘德提到她的頸項之前,她甚至不知道它的存在;而在裘德把她的微笑看作一個小小的奇迹之前,她也從未意識到除了咧開嘴唇之九九藏書外,它還意味著什麼。
在婚禮中一直是主角的奈爾和裘德,在酒會逐漸融化為舞會、餐會、閑聊和遊樂場,並最終成為愛巢時,終於被大家遺忘了。一整天來,這對新人第一次放鬆下來,相互凝望,對眼前的彼此感到滿足。他們開始跳舞,在人群中緊緊依偎,都想著馬上要到來的新婚之夜。他們已經在裘德的一個姑姑家找了一間存放東西的屋子(不顧有多餘房間可以提供的賴特太太的反對,因為奈爾不想在母親的房子里和丈夫做|愛),此時已經等不急要去那裡了。
他越是想到婚姻,就越為其所吸引。不管他的運氣如何,無論他的外衣怎樣裁剪,總是需要褶邊——那些用來隱藏參差不齊的邊緣的卷邊和褶皺;需要有一個溫柔、勤快、忠貞的人來支持他。而他反過來要保護她,疼愛她,與她白頭到老。沒有她,他只不過是個女人般圍著廚房轉的侍者。有了她,他就是一家之主,只是出於必要才被拴在一份令人不滿意的工作上。兩者合一,才是整個裘德。
連海倫娜·賴特都在甘蔗酒里陶醉了。她一邊擺手打發掉對把飲料濺上她的小地毯的抱歉,一邊搖搖晃晃地走開,根本沒注意倒在她的紅色絲絨沙發扶手上的巧克力蛋糕。她用胸針別在左胸前的玫瑰花已經鬆開,頭朝下掛在那裡。當她丈夫提醒她注意幾個把她的窗帘纏到身上的孩子時,她也只是笑著說:「噢,隨他們去吧。」她不只是有點醉了,在幾個星期的忙碌后也確實是疲倦了。她的獨生女兒的婚禮——這是她這麼多年來一切存在、思想和行為的頂點——引出了連她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擁有的精力和體力。她的房https://read.99csw.com子需要徹底打掃,雞需要拔毛,還得做蛋糕和餡餅。一連幾個星期,她、她的朋友們和她的女兒一直忙著縫紉。現在她們準備的一切都用上了,只消用一點甘蔗酒,那一身緊繃的疲憊就會啪地崩斷,早晨剛掛好的白窗帘也無所謂了。等這一天過去,她會有整整下半輩子的時間在這房子里忙來忙去,把弄壞的東西修整好。
不管阿賈克斯的那一套對其他人是否正確,奈爾的確像他所說的那樣。除了和秀拉在一起時偶爾還能掌握主動權,她一向性格被動。她的父母已經成功地把她曾釋放的一切火花和爆裂聲全部磨成了一團曖昧的微光。只有和秀拉在一起時,她的這種性格才能自由馳騁,但是她們太過親密無間,連她們自己也很難分清某件事到底是誰的主意。在奈爾的整個少女時代,唯一能讓她從嚴厲而又壓抑的雙親控制下獲得喘息之機的就是秀拉,當裘德開始在她周圍打轉時,她感到受寵若驚——所有的女孩都喜歡他——而秀拉讓他的注目帶來的喜悅更加強烈,是因為她似乎總是希望奈爾更加引人注意。她們從沒吵過架,也不像某些女伴經常做的那樣,為男孩而彼此競爭。那時候,對她們倆其中一個的讚美就是對另一個的褒獎,而對一個人不遜也就是對另一個的挑釁。
他其實不是真的想結婚。他那時剛剛二十歲,雖說在梅德林酒店當侍者的工作對他的父母和七個兄弟姐妹來說已經足夠值得慶幸,但還是不夠養活一個老婆。他第一次提起這件事,是在城裡要修一條新柏油路的消息傳出那天。這條路會彎曲著穿過梅德林鎮直抵河邊,那裡會建起一座大橋,把梅德林與對岸的船工碼頭九*九*藏*書鎮連接起來。戰爭已經結束,這裏仍保持著戰時的虛假繁榮。在一片興高采烈的氣氛中,在渴求更多的慾望驅策下,建設委員會預見到了跨河商貿蓬勃發展的前景。對河對面的城鎮來說,只靠一條擺渡船來接送梅德林的生意人是不夠的。新河路上的工程早已開始(市裡總想給這條路改個響亮的名字,但就算十年之後建橋的設想為隧道所取代時,它仍然叫作新河路)。
裘德和幾個黑人小夥子結伴來到僱人的小屋。三個上年紀的黑人已經被僱用了,不過他們並不是去修路的,而是去幹些收拾整理、送飯端菜的雜活。幾個老頭幾乎沒力氣了,也幹不成別的什麼活計,大家都為他們被僱用而高興;但看到那些白人和這幾位老爺爺言談甚歡,卻避開有力氣把馬路翻個兒的黑人小夥子,還是讓人感到不快。像裘德這樣的人才真的能幹活兒。而且他比誰都更想被僱用,不光是因為工錢多,更是因為工作本身。他想掄起鐵鎬,跪下定準繩,或是用鐵鍬鏟沙石。他想讓雙臂因為比托盤更沉的傢伙而酸痛,想干點比削水果更髒的活計;他想穿笨重的工作靴,而不是酒店所要求的薄底黑皮鞋。而最重要的是,他渴望築路工之間的情誼:大桶裝的午飯,勞動的號子,還有身體的運動最終造就的一些實實在在的、他可以指給別人看的東西。他可以說:「這條路是我修的。」比起一天將盡時在餐廳里靠數臟盤子、稱泔水桶來評定工作,在太陽下山時收工要帶勁得多。「那條路是我修的。」人們在之後的很多年裡會踏著他的汗水來去。也許修路的大鎚會砸上他的腳,當人們問起他是怎麼瘸的,他就可以說:「修那條新路時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