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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一九三七

第二部

一九三七

秀拉坐了起來:「我需要你閉上嘴。」
「沒人比我更呆的了。」
「也不是心甘情願的,我說過了。你打算一個人過日子,這不對。你需要……我來告訴你你需要什麼。」
「那另一半呢?」
「我也不知道什麼真實原因。她只是不屬於那裡。在碗櫃里翻來翻去,又是提壺,又是拿破冰錐……」
「是嗎?他們在哪兒?」
「你也沒寫。」
「那是什麼地方?」
「可她一分錢也沒要,秀拉。」
「我聽不太懂她的話。你知道她自打從醫院出來之後就越來越古怪了。她現在到底怎麼樣了?」
「自私啊。可沒哪個女人遊手好閒地到處逛,還沒有男人。」
「他們本該相信的,那是真的,我親眼看見的。這次我回來之後,她又打算這麼對我。」
「但願如此。那些毛茸茸的小尾巴對你沒什麼用,被你戴著,還不如掛在原來的狐狸身上。」
只有奈爾一個人注意到了鳥兒飛走後的那個五月的非同尋常。星期六晚上總有一種光輝,一種似乎是綠色的、被雨淋濕的閃光(被新安上的街燈照亮);而下午總有一種因冰飲料和黃水仙花斑點而明亮的檸檬黃。她能在孩子們濕潤的臉和他們那流水般圓潤的嗓音中看到它,連她自己的身體也避不開這種魔力。她會坐在地板上做針線活,就像她過去做姑娘時那樣,把腿盤在身下,或是隨著腦子裡出現的旋律跳一會兒舞。在灑滿陽光的愜意日子和紫色的黃昏里,柏油娃娃在祈禱時高唱《與主同行》,他的睫毛因淚水而變得更黑,他的側影因悔恨而虛弱地映在聖馬太大教堂的牆壁上。奈爾聆聽著,感動得露出微笑。她朝著從窗外射入的、觸及了他的悲傷的純粹的愛微笑,因為那看起來實在賞心悅目。
「她怎麼說的?」
「半個鎮子的人都該死。」
「他說得對,是無處不在,真不錯,他發現了這一點。還記得約翰·L嗎?」
「住口,你這撒謊的丫頭!」
「害怕她?伊娃?」
因此,從那天起,伊娃鎖上了自己的房門。不過這也沒用。四月里,來了兩個抬著擔架的男人,她甚至沒來得及梳梳頭,就被他們捆到了一張帆布上。
「當然是我。反正柏油娃娃不怎麼吃東西,杜威們個個都還是瘋瘋癲癲的。」
「在比奇納特附近。」
「見過了。像頭牛。」
「噢?不許我提這個?」
雖然只有她一個人感受到這種魔力,但她並不奇怪。她明白這一切都是由於秀拉回到了「底部」。就像是治好了白內障后,又能用那隻眼睛來看東西了。她的老朋友回家了。秀拉。是秀拉使她開懷大笑,是秀拉使她用新眼光看舊事物,有秀拉在身邊,她感到自己更聰明,更文雅,而且還有一點性感。她曾和秀拉一起度過了舊日歲月,如今又可以和秀拉不斷分享所見所聞了。和秀拉談話始終像與自己交談。她在秀拉面前從來不會顯得愚蠢,除了秀拉之外還會有第二個這樣的人嗎?還有誰會覺得「不夠格」只不過是一種特質,一種個性,而不是什麼缺陷?還有誰總會留下那種既好玩又心照不宣的氣氛呢?秀拉從不爭強好勝;她只會幫助別人去確認自己。只要秀拉在,其他人的音量似乎都擴大了、提高了。比什麼都重要的是,人們找回了幽默。有秀拉在,她可以專心聆聽孩子們撒落的糖在腳下嘎吱嘎吱響而不去夠鞭子,也會忘掉起居室涼篷上的破洞。甚至她對裘德的愛,那種多年來一直在她心上不斷織著灰網的愛,都變成了一種明亮而輕鬆的感情,這可以從他們做|愛時的玩心中看出來。
「哪個上帝?是那個眼看著你燒死李子的上帝嗎?」
「他們還在這兒。倒是你走了。」
巴克蘭·里德先生來挑數字時看到伊娃被抬走了,他驚訝得大張著嘴,看到秀拉在牆邊填一些表格,在表格下角寫著「監護人」字樣的那裡,非常仔細地寫上了「秀拉·梅·匹斯小姐」。
「我只知道我害怕。可我又沒有別的地方可以去。就剩下我們倆了,伊娃和我。我想我不該回來。我不知道還能怎麼辦。也許我應該先跟你商量的。你頭腦總是比我清醒。以前我害怕的時候,你總是知道該怎麼辦。」
他會讓領帶留在這兒,就這樣一去不復返嗎?他會想起它,回到家來,那時她就……嗯。然後,她就能……告訴他。安靜地坐下來,告訴他。「可是裘德,」她會這樣說,「你了解我。這麼多日夜,這麼多年,裘德,你了解我。你熟悉我的一舉一動,熟悉我的手,熟悉我肚子上的褶皺,記得我們那回怎麼費勁把米基送去醫院,還有那回房東說……可是你說……然後我哭了,裘德。你了解我,你聽過我夜裡的夢話,你聽過我在廁所里發出的聲音,還笑話過我滿是補丁的緊身內衣,我也笑了,因為我也同樣了解你,裘德。你這麼了解我,怎麼會離開我呢?」
秀拉微微一笑:「好了,我沒說實話,你想知道原因嗎?」
「我可不想造個什麼人出來。我只想造個我自己。」
「你走得太久了,秀拉。」
「行嗎?要是行,就轉吧。這樣我們就能為她安排特殊看護。那地方一團糟,你知道。醫生從來不去那兒。我怎麼也想象不出那些人怎麼在裏面活下去的。」
「當然。沒問題。」
「還是那樣子吧,我想是。不那麼九-九-藏-書容易發火了。」
還記得那間卧室多大嗎,裘德?我們剛搬來時是怎麼說的來著,噢,我們總算有了一間夠大的卧室,但在那時顯得那麼小,裘德,而且混亂不堪,也許它一直是那樣的,不過,要是我能把床底的灰打掃出去就好多了,在那間小卧室里,它讓我無地自容。接著,你走過我身邊,說:「我會回來取我的東西。」你確實那麼做了,可你忘了你的領帶。
「嘿。進來啊。」
「阿門!」
裘德和奈爾放聲大笑,裘德說:「好吧,如果那才是他們示愛的唯一方式——把我閹割后投入監獄——我寧可他們離我遠點。」但他想的卻是,秀拉看事物的方式總是很古怪,而她那種狂野的笑容又讓眼帘上的銅斑蛇看著順眼一些了。一個有趣的女人,他心想,也不算太難看。但他能看出她為什麼沒結婚:她可以撥動一個男人的心弦,卻無法煽動他的肉體。
「別跟我說你為我付出了多少,老媽媽,也別提我欠你多少這種話。」
「你說伊娃?我可不敢相信。為了救你母親,她差點摔死。」
「媽媽準是把那段跳過去了。她可沒活多久。」
「不,我指的是那兒的生活。夜店啦,還有派對啦……」
「沒人告訴過你?」
秀拉往前探身,兩肘撐在桌上。「你什麼時候見我對你撒過謊?」
「好吧,你要是改了主意就跟我打聲招呼。」
眼前的問題明朗化了。奈爾把熨斗放到爐子上。她現在明白是怎麼回事了。秀拉像以往一樣,除了一些瑣碎的決定之外無法下決心。當面對嚴肅的重要問題時,她就會不負責任地感情用事,而由別人去收拾殘局。就拿她割破手指那次來說吧,不管那幫小壞蛋做了什麼,她完全用不著那樣對待自己;可當時秀拉確實是嚇壞了,她只能通過自殘來保護自己。
「但願我沒把話說得太早。孩子們不停地進進出出。」奈爾彎下腰打開冰箱。
「那就是你把腿放到火車底下賺保險金。」
「真高興跟你談了這件事。我煩了很久了。」
「地獄之火是用不著點,它已經在你裏面燒起來了……」
「有人該死嗎?」
「管它什麼玩意兒在我裏面燒著,那是我自己的事!」
「賣冰人還沒來呢,不過這茶挺好,也夠涼。」
那股味道揮發了;枯葉靜止,泥土不再移動。最後,一切都不見了,只有一片干硬得令人生厭的東西如鯁在喉。她失魂落魄地站了起來。有什麼東西就在她右邊,在空氣中,就在視野之外。她雖然看不見它,但確切地知道它的樣子。一個灰色的球體就在那裡旋轉。就在那裡。在右邊。無聲無息的,灰濛濛的,髒兮兮的。是一隻沾滿污泥的線團,可是沒有重量,很蓬鬆,但其惡意令人恐懼。她知道不能看,於是閉眼越過它爬出了浴室,把門在身後關緊。她帶著一身恐懼的冷汗走進廚房,來到后廊上。丁香樹叢攀附在欄杆上,但還沒有開花。還沒到時候嗎?當然已經到了。她的目光越過籬笆向雷福德太太的院里望去,那邊的丁香也還沒開花。是不是太晚了?她狂熱地糾纏著這個問題,一直思考著她之前從未顧及的事。只有這樣,她才能不去想鯁在喉嚨里的那片東西。
「你指的是白人教堂開的那家養老院?秀拉,那可不是伊娃該去的地方!裡邊住的那些女人全都窮得吃不上飯,而且沒個親戚。像威爾金斯太太之類的。她們都得了浮腫,連水都拿不住——已經瘋到沒救了。伊娃是怪,可她腦子是清醒的。我認為這麼做不對,秀拉。」
伊娃望著秀拉的目光,和望著當年一個子兒甚至一點希望都沒給她留下就出走又回來的波依波依時的目光一模一樣。她坐在輪椅上,背後是她曾經跳出去的窗戶(現在都用木板釘死了),正在燒被她梳下來的頭髮。秀拉打開門時,她抬起眼皮說道:「我早該想到那些鳥意味著什麼。你的外套呢?」
「你不了解她。你知道她燒死了李子嗎?」
「哈!裘德認為它無處不在。」
「也許吧。也許他只不過是愛乾淨。」
「有一天你會需要它的。」
她環顧四周,想找個藏身之處。一個狹小的地方就好。衣櫥?不行。太黑了。浴室。那地方又小又亮,但她想待在一個很小很亮的地方。小到能裝下她的哀傷;亮到能把她心頭的黑暗之物一掃而光,還她一身輕鬆。一進浴室,她馬上就癱倒在馬桶旁邊的花磚地上,跪在那裡,一隻手扶著浴缸冰冷的邊緣,等待著什麼發生…在她內心深處。那裡出現一陣騷動,泥土和枯葉翻飛。她想起小雞葬禮上的那些女人,那些在棺材上和墓穴邊尖聲哭號的女人。這種從那時起一直被她認為不得體的舉動對於現在的她似乎再恰當不過了;她們對上帝的脖頸哭泣,對上帝那巨大的後頸、寬闊的後腦哭泣,因為他在死亡面前轉過身,背對她們。但是現在在她看來,她們所熱衷的並不是一種讓拳頭揮舞的悲愴,而是一種要就死者說些什麼、做些什麼、感受些什麼的簡單義務。她們不能讓那件令人心碎的事就這麼了無痕迹、面目模糊地過去。讓死者在單調的啜泣、輕悄的低語和品位高雅的玫瑰花束中逝去是有害且有違人性的。品位與死亡格格不入,死亡本身就毫無品位。死亡降臨之時必應和怒火read.99csw.com與唾沫相伴。身體應該晃動、躥跳,眼珠應該轉動,雙手應該一刻不停,喉舌應該把伴隨著愚蠢的失去而到來的一切渴望、絕望和狂怒全部釋放出來。
「你能跟我一起去嗎?」
「我扔了的是我的。」
「我聽說有一個杜威的媽媽來領他回去,可不知道哪個才是她兒子了。」
一整個夏天,她都擺脫不掉那個灰球,那個毛茸茸的毛皮、線繩與毛髮團成的球總是在她周圍的光亮中飄蕩,但因為她從不去看,也就看不見。可駭人之處恰恰是她為了抑制去看的衝動而做出的努力。但它就在那兒,就在她腦袋右邊,也許再向右肩過去一點,所以,當孩子們到愛爾米拉電影院看完怪物片回家問「媽媽,今晚你能和我們一起睡嗎」的時候,她就會說好,然後陪兩個男孩睡,他們喜歡和她一起睡,但女孩不喜歡。一直以來,她都無法不和孩子們一起睡,每次都要告訴自己,他們可能會夢見惡龍,會需要她的安慰。能去想他們恐怖的夢而不是那個毛球實在是太好了。她甚至希望他們的夢會感染她,讓她在夢魘中得到奇妙的放鬆,而不會再次膽戰心驚地東張西望,只為了不看到那個灰球。那正是其駭人之處——看到它。灰球不朝她移動;從來不,也不會向她撲來。它只是浮在那裡,讓她去看,只要她想看,而且,噢,天哪,讓她去摸,只要她想摸。但她從不想看它,因為如果看了它,誰能肯定她不會去摸它或者想去摸一摸呢?如果她當真伸手去摸並碰到了它,又會發生什麼呢?也許會死。不會再糟了。死倒沒什麼,不過是睡覺,而且死後就不會有什麼灰球了,對吧?會嗎?她得找個什麼人打聽一下,找個她信得過的人,找個知道許多事的人,就像秀拉,因為秀拉會懂得這種事的,就算不懂,她也會用一兩句妙語讓這件事合情合理。噢不,秀拉不行。她就身處這件事當中,憎恨著它,懼怕著它,卻再一次想起了秀拉,就好像她們還是朋友,還可以商量煩惱。太難忍受了,她失去了裘德,秀拉卻沒有來出出主意——他就是因為秀拉才離開她的。
「那個約翰·L真是個獃頭獃腦的黑鬼。」
「你怎樣?」秀拉把一堆熨過的尿布從椅子上挪開,坐了下來。
「伊娃呢?你也伺候她嗎?」
「我上大學用了一些。伊娃把剩下的都存進銀行了。等我查查看吧。」
秀拉微笑著。「我是說,我不知道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我是說,這世上的一切都愛你。白種男人愛你。他們花了那麼多時間擔心你的生殖器,倒忘了自己的。他們唯一想乾的就是閹了一個黑鬼。要說那不是愛和尊敬,我就不知道那算什麼了。而白種女人呢?她們追逐你們到世界的每一個角落,在每一張床下感到你們的存在。我認識的一個白種女人在六點鐘之後就不願出門了,因為害怕你們中的哪個會抓住她。你說這算不算愛?她們一看見你們就想到強|奸,要是得不到她們尋找的強|奸,就要高喊有人強|奸,不讓她們尋找的努力白費。黑種女人憂鬱成疾,只是不想被你們拋棄。連孩子們——無論是黑是白,是男是女——也把整個童年投入過分的悲傷之中,因為他們認為你們不愛他們。要是這一切還不夠,你們至少自己愛自己。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麼比一個黑種男人對另一個黑種男人的愛更深。你聽說過離群索居的白種男人,可是黑鬼呢?他們一天都離不開彼此。事情就是這樣。依我看,全世界都羡慕你們。」
「想喝點涼茶嗎?」
「我就這麼說了。就因為你下狠手砍掉自己一條腿,你就以為你有權利用那條瘸腿想踢誰就踢誰?」
「倒不算太久,可能是太遠了。」
「是這麼回事,我們當時認識一個男孩叫約翰·L,還有一個女孩叫……」
他忘了他的領帶。就是深藍底色上有黃色斜條紋的那條,它掛在衣櫥門的頂上,始終指向地面,確信並等待著裘德的歸來。
「別跟我扯放火的事,你眼看著自己的媽媽被活活燒死。你這條瘋狗!被燒死的怎麼不是你!」
「我害怕她,奈莉。所以我才……」
「你說什麼?」裘德看著妻子的這位朋友,心頭微微燃起怒火,這個苗條的女人姿色不算平庸,但眼帘上有一塊銅斑蛇那般的胎記,也不算多好看。就他所知判斷,她很像到處遊盪的女人,想找個男人用甜言蜜語壓垮他。
秀拉會在某個下午來看奈爾。她邁著那種從容的步子,像她母親漢娜從前穿那些過大的家居裙一樣穿著一件普通的黃裙子——身體和衣物之間存在著距離,缺乏一種聯繫,而這反而突出了被衣物遮蔽的每一寸身體。當秀拉像過去那樣撓了撓屏風門然後邁步進屋的時候,水槽里堆放的碗碟就像本來就屬於那裡;燈罩上的灰塵閃閃發光;被遺落在起居室里的「高級」沙發上的發刷也沒必要被充滿歉意地收好;而奈爾的三個不服管的臟孩子就像是五月陽光中開開心心、無憂無慮的野生小動物。
然而他們卻一|絲|不|掛地趴在地板上,就在領帶尖所指向的地方,除了嘴唇外沒有碰觸彼此的身體,赤|裸得就像(啊哈,接下去,說出來吧)狗一樣。他們倆輕咬著對方的嘴唇,甚至沒有身體接觸,甚至沒有眼神接觸,而當我打開門的時候,他們甚至沒有抬起眼睛,我想那是因為他們沒在干那事。那也就沒什麼。我就站在這兒。他們沒在干那事。我就站在這兒親眼看著,可是他們並沒有干那事。可是後來他們真的抬頭看了。或者只是你抬頭看了,你抬頭看了,裘德。我多希望你沒用當年火車上那幾個士兵一樣的眼神看我,沒用被剛進家門的孩子們打斷了加布里埃爾·希特的廣播和連貫的思緒時,你望著他們的那種眼神看我——並沒有聚焦,而只是為了給他們一瞬間,一點時間,讓他們知道自己在幹些什麼,打斷了什麼,然後回到他們原來待的地方,讓你繼續聽加布里埃爾·希特。而我不知道腳該往哪兒放,目光該落向哪兒,還能幹些別的什麼。我只是站在那裡,看著,笑著,因為也許存在某種解釋,某種我並不知道的關鍵會說明什麼事都沒發生。我等待著,也許秀拉隨時都會抬頭看我,說出一兩個諸如「審美」或「親密無間」這種在大學里使用的美妙字眼,這些我雖然從來不懂卻十分喜愛的字眼,它們聽起來是那麼舒服、那麼讓人安心。到後來,你終於爬起來,開始穿衣服。你那傢伙低垂著,軟綿綿的,你繫上了腰帶,可是忘了扣前面的紐扣,而她就坐在床上,甚至懶得穿上衣服,因為她本來也不需要——在我看來她並不是赤|裸的,你才是。她手托著下巴坐在那裡,就像一位等待主人們吵完架好繼續玩牌的外地來客,而我想讓她快點離開,這樣我才能悄悄告訴你,你忘了扣褲扣,因為我不想當著她的面說,裘德。甚至在你開口之後,我對你的話置若罔聞,因為我在擔心你不知道你的褲扣敞開著,我也在害怕,因為你的目光就像那次火車上當我母親變成蛋奶色時那些士兵的目光一樣。九*九*藏*書
「你從什麼時候起對鄰里拿點東西這麼大驚小怪了?」
「在你有時間撲滅它之前,我會把這鎮子和所有東西撕成兩半!」
「嘿,姑娘。」秀拉眼帘上的玫瑰形胎記給她的一瞥增加了幾分驚喜的色彩。那塊胎記比奈爾記憶中更深。
「《聖經》上說,當孝敬父母,使你的日子在耶和華你神所賜你的地上得以長久。」
「秀拉,別這樣,聽我的話。」
「對。告訴我們吧。」
「除了大沒別的了,一個大的梅德林。」
「她讓我受不了。」
「白人掌管一切——沒什麼好事。」
「我嗎?」
「你可問住我了。這麼簡單的事。」
「……還要把這一切對銀行的人解釋清楚。」
「這麼說,那就是原因了。」
「有。李子也有。他有軍隊退役金。」
「別說假話了。他們個個都最喜歡你。」
「我們覺得好笑的你們可未必會覺得。」
「我在上大學,奈莉。校園裡是沒有夜店的。」
「可是不需要你。我永遠不會需要你。你知道為什麼嗎?沒準哪一天夜裡,你坐在輪椅上打著瞌睡打蒼蠅、咽口水的時候,我會提著煤油悄悄爬上樓來,然後——天知道——你也許會比他們燒得都旺。」
「但我們確實從中長了不少見識,那些男孩可比我們呆多了。」
「是啊,告訴我真實原因吧。」
「我管那幹嗎?」
「當然。」
他們雖然感到恐懼,但對於這樣一種讓人難以喘息的怪現象,或者按他們的說法,這種「邪惡的日子」,卻採取了一種近乎歡迎的接納態度。他們覺得,這種邪惡必須避免,為了保護自己不受其害,也應採取一些預防措施。但是,他們竟任其泛濫,聽其發展,而從不想方設法去改變它,消滅它,或是防止它再次發生。他們對待人類的態度也是這樣。
「你把自己賣了每月二十三塊錢。」
她沿著木匠路向山上走去,淺口鞋的高跟和鞋幫沾上了干鳥糞。她的身影吸引了坐在縣政府門前石凳上的老頭、用桶往人行道上潑水的主婦和回家吃午飯的高中生們的目光。她到達「底部」時,她回來的消息早已不脛而走,黑人們紛紛來到他們的前廊或窗邊。有的人和她打招呼,有的人向她點頭,但大多數人只是遠遠地打量著她。一個小男孩向她跑來,說:「我幫您拿一下箱子吧,女士?」秀拉還沒來得及回答,小孩的母親已經在喊他:「約翰,你給我回來。」
「跟我講講吧,大城市的事。」
「是啊,想想看吧。要是雪莉對著你劈開腿呢?難道你不會對她的屁股更感興趣嗎?」
「裘德一定已經累壞了?你怎麼不想想我的背怎麼樣了?」
在伊娃的院子里,人行道上有四隻死知更鳥。秀拉停下腳步,用腳尖把它們踢進了旁邊的草叢。
「那是你以為。她偷雞摸狗的。」
「為什麼,就算在這麼恨她的時候,我卻還在想著她說過的話?」
「好吧,我們剛才在說我們小時候認識的一些人。」
「好吧,說吧。」秀拉聳了聳肩,轉身趴著,屁股對著伊娃。
「地獄之所以是地獄,就是因為它看不到頭。」秀拉這樣說過。她說,一遍遍做著一件看不到頭的事就是地獄。當時奈爾並不理解,可現在她在浴室里試圖找九-九-藏-書回失去的力氣時卻心想:「如果我知道我能在這間小小的白色房間里看著骯髒的地磚,聽著水流在管子里汩汩作響,把頭枕在浴缸冰冷的邊緣,就這麼待下去而永遠不必走出這裏,我該感到多幸福,只要我知道我永遠不必爬起來去刷馬桶,去廚房,去看著我的孩子們長大和死去,去看著我盤子里的食物被吃光……秀拉錯了。地獄不是一成不變。地獄是變化。」不但男人們要離開,孩子們要長大和死去,連痛苦和不幸也不會持久。總有一天,她連這種難過都不會再有。這種讓她在地板上蜷成一團並把她鞭打得遍體鱗傷的悲痛也會過去的。她連這種感情都會失去。
「你就是嘛。」
「活一天算一天吧。謝謝你還知道問我。你想要什麼的時候,腦子轉得倒挺快的。你需要有點變化或者……」
「我媽媽那會兒也小嗎?」
「就算有人會說三道四,只要我們心裡有數,說出真實情況,就沒問題了。」
「那不是我心甘情願的。」
「還沒人跟我這樣說話哪,還沒人……」
「我該怎麼辦呢,奈莉?把她接回來,繼續鎖好門睡覺嗎?」
「我寫給誰?我只知道你在納什維爾。我跟匹斯小姐打聽過你一兩次。」
「嗯,多加點冰,我快著火了。」
「一個巴掌拍不響,老媽媽。」
「哼,可別信口開河,當心吃不了兜著走。你打算什麼時候結婚?你該生個孩子了。那樣你就安心了。」
秀拉聳了聳肩。「還有支票寄來。不過錢不多,跟過去一樣。我要不要把支票轉到自己名下?」
就在這時,孩子們跑進來說他們的父親回家了。裘德打開後門,走進了廚房。他仍舊很英俊,秀拉能看出的變化只有他鼻子下面細細的兩撇鬍子和頭上的髮際線。
「告訴我們。」
時鐘嘀嗒地走著。奈爾看了一眼鍾,發現已經兩點三十了,再過四十五分鐘,孩子們就要回家了,她甚至還沒整理好思緒、恢復理智,就已經沒有時間了,直到夜裡孩子們睡著、她上床睡覺前都沒有時間做這件事。思考。可她怎能在那張床上思考呢?那上面躺過她和裘德,也躺過秀拉和裘德,而現在卻只有她一個人了。
「對十年沒見的人,你就不會問候一句嗎?」
「錢呢?她有錢嗎?」
「你也變了,過去我是用不著向你解釋一切的。」
「不。我把她攆走了。」
那麼我現在該用這兩條大腿做些什麼呢,只是在屋裡走來走去?上帝,那有什麼意義呢?它們絕不會給我我所需要的從日出直到日落的寧靜,那它們還有什麼意義?你是否打算告訴我,我得把這條路走到底,日復一日地走下去呢?噢,我的天啊,直到走到那個有四個把手的盒子里去,都再也不會有人在我的兩腿間安居,即使我縫補那些枕套、沖洗門廊、餵飽我的孩子、拍打小地毯、從煤箱里剷出煤,都再也不會有人這麼做,噢,天啊,需要時我可以成為一頭騾子或是用我的雙手去犁地,需要時我可以用我的後背撐住這東倒西歪的四壁,只要我知道在這世界上的某處,在黑夜的某個坑洞里,我能向一個屁股結實的牛仔分開兩腿,而你卻要告訴我「不」,噢,我親愛的耶穌,這是怎樣的一副十字架?
「既然你還不知道,那我就告訴你吧,伊娃是真的病了。我把她送到能被觀察和照顧的地方去了。」
「你把自己扔了。」
隨著回到梅德林的秀拉而來的,是泛濫成災的知更鳥。這種土黃色胸脯的顫動的小鳥到處都是,讓年幼的孩子對它們的歡迎變成了惡毒的投石。誰也不知道這些鳥是從什麼地方,又是為了什麼飛來的。人們只知道不管走到哪裡,總會踩上圓圓的白色鳥糞;知更鳥圍著你亂飛,在你身邊死去,讓人連晾件衣服、拔除野草或是在前廊上坐一會兒都不成。
奈爾的頭垂在交叉著的手臂上,笑出的淚水點點滴滴地落在溫熱的尿布上。她直笑得膝蓋發軟,壓得膀胱開始運作。她那一陣陣又尖又高的笑聲和秀拉那陰鬱而睡意朦朧的低笑構成了一部女聲二重唱,驚動了貓,還把奈爾的孩子們從後院引得跑進屋來。他們起初對這一放縱的粗野聲音莫名其妙,繼而開心地看著他們的母親一邊捧著肚子一邊跌跌撞撞地朝廁所走去,在大笑中唱歌般說著:「哎喲,哎喲,我的天。秀拉,別說啦。」而另一位呢,眼睛上長著一塊嚇人的黑東西的那位一邊輕聲笑著,一邊繼續逗著他們的母親:「愛乾淨是應該的。你知道,它僅次於……」
「你怎麼樣啊,老媽媽?」
「還有剩嗎?」
「那你來定吧。」
「過去的事。好久以前,過去的事。」
「是沒見過。但你可能弄錯了,伊娃幹嗎要……」
被外人看作懶散、邋遢甚至是慷慨的習性,實際上都是對不良力量存在的合理性的全面認可。他們不相信醫生能治病——對他們來講,也從來沒有人成功過。他們不相信死亡是偶然的——也許生命是這樣,死亡卻是必然的。他們不相信自然會偏離正軌——只是覺得有些不便。瘟疫與旱災和春天的應時而至一樣順理成章。既然牛奶會凝結,上帝也就知道知更鳥會在這裏降落。邪惡的目的在於促使人掙扎求生,於是他們決心(自己並沒有覺察已經下定這種決心)從洪水、白人、肺結核、飢荒和無知的魔爪下逃出生https://read.99csw.com天。他們對憤怒深有體會,卻對絕望一無所知,他們並不向犯罪者投擲石頭和他們不會自尋短見出於同樣的理由——那樣有失身份。
「媽媽也是。」
「不必了。我想反正已經太遲了。不過我們可以想個辦法來照顧她,讓她不至於越鬧越糟。」
「為什麼不把支票轉到你名下呢,奈莉?幹這種事你比我強。」
「閉嘴吧。」廁所門砰地甩上,打斷了奈爾的請求。
秀拉哈哈大笑。對丈夫的情緒高度敏感的奈爾無視他臉上的笑容,直接問道:「這一天不太順吧,親愛的?」
「可我沒死。聽懂沒有?我沒死。這屋裡要是還有火,那一定是我點的!」
「出了什麼事?」
「你們倆在笑什麼?」
「攆走了,為什麼?」
秀拉剛走下辛辛那提的快車,就踩進了知更鳥糞,走上了到「底部」去的漫漫山路。她的一身打扮任誰看了都會認為像個電影演員:一身灑滿粉紅和黃色百日草圖案的黑色縐呢衣裙,脖子上纏著狐尾,頭上戴著一頂黑氈帽,面網斜斜地垂下,遮住一隻眼睛。她右手挎著一隻黑錢包,上面有綴著珠子的金屬扣,左手拉著一隻紅色的旅行皮箱,小巧玲瓏,引人讚歎——包括曾經到過羅馬的市長夫人和音樂教師在內,誰都沒見過這樣的東西。
「我就是要說。」
「噢,我也不知道。」
「你變胖了,奈爾。裘德一定已經累壞了。」
「誰也不知道。」
「那不錯。」
「要是那人讓別人知道他人在哪兒,什麼時候回來,別人會為他做好準備的。要是他不這麼做——要是他突然出現、隨便進來——那隻能看別人臉色了。」
「誰說我砍斷了自己的腿?」
「作孽呀!」
「噢,我還沒想把誰掐死,所以我覺得這日子過得還可以吧。」
「告訴你們?」黑色胎記跳了跳。
「噢,可別。人們會說是我在從中搗鬼。你才是該這麼做的人。漢娜有保險金嗎?」
「還不是老一套。」他順口回答,接著便簡單地對她們講了一個顧客和他的老闆對他進行人身攻擊的事——他的牢騷在憤怒和尋求安慰之間達到了高潮。他講完時下結論說,一個黑種男人在這個世界上真難謀生。他期望他的故事能夠得到溫柔的同情,可奈爾還沒來得及發表看法,秀拉搶先說她不知道還有這種事——在她看來,這種日子挺不錯的。
「驕傲會讓人栽跟頭。」
奈爾臉紅了。「那誰來給杜威們和柏油娃娃做飯?你嗎?」
可那聲哭喊還是沒有來。
現在,她的大腿真的空無一物了。直到這時,她才有些明白那些女人口中「再也不去看其他男人」的意思,真正的重點、那番話的核心是「看」。不是承諾絕不向別的男人求歡,也不是拒絕和別的男人結婚,而只是答應並明白自己再也無法去看了。看他們的頭怎樣劃過空氣,看他們的肩與頸怎樣勾勒出月亮和樹影……再也不去看了,因為如今她再不能冒這個險——即便如此又怎樣呢?因為現在她的大腿間空蕩蕩的,已經死了,而正是秀拉奪走了它們的生命,正是裘德撕碎了她的心,是他們倆讓她失去了腿和心,讓她的大腦成為一團亂麻。
「會的。」
儘管大多數人都記得一團一團的鴿群從天上飛過時整整兩小時的黑暗,也習慣了自然的種種過度現象——太熱,太冷,太乾旱,大雨成災——但是,他們仍然心懷恐懼地看著一種微小的現象主宰他們的生命,迫使他們屈從於它的意志。
「就是那年雪莉說的把她在井邊按倒,還想捅她屁股的那傢伙嗎?」奈爾回憶起十幾歲時的往事,咯咯地笑了。「她真該感激不盡呢。你回來以後見過她了嗎?」
「我很多年前聽說過。不過沒人相信。」
「你進門還沒十秒鐘就已經開始找碴了。」
奈爾臉上濕漉漉的,回到了廚房。她感到煥然一新,柔和而抖擻。她好久都沒有像這樣笑得肚子疼了,早已忘記大笑能怎樣發自內心。這种放聲大笑與她這幾年來所逐漸學會感到滿足的輕笑與微笑如此不同。
「這張壞嘴!上帝會給你顏色看的!」
「真的?我知道勞拉之前在幫她做飯和幹家務。她還在嗎?」
「你好,裘德。有什麼好消息嗎?」
秀拉往伊娃的床上一躺,答道:「我剩下的東西晚一點到。」
「愛乾淨?」
「校園?人們都這麼叫嗎?好吧。你不會上大學,上了——多久——十年吧,一直上到現在?而且你不給任何人寫信。你為什麼從來不寫信?」
「這話是什麼意思?」奈爾把指頭伸進碗中蘸了蘸水,把水灑在尿布上。
「都得了慢性病。」
「噢,天啊,秀拉,你一點都沒變。」她擦著眼睛,「那些都是怎麼回事呢?那些我們又想干又不想乾的亂七八糟的事?」
「噢,別這麼說,梅德林有這麼糟嗎?」
奈爾在小而明亮的房間里弓著身子等待著,等待著那聲最古老的哭喊。不是為了別人,不是出於同情一個被燒死的孩子或者一個死去的父親,而是為了自身的痛楚而發自內心深處的一個人的哭喊。響亮而刺耳的一聲:「為什麼是我?」她等待著。泥土在轉移,枯葉在翻攪,一股熟爛的植物氣味籠罩著她,宣布她自己的號叫開始。
「就在那兒嗎,在你的背上?」
「你可真變了。那座房子里一向住著不少人,誰都在碗櫃里翻東西,吵吵鬧鬧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