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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一九四○

第二部

一九四○

門剛剛關上,秀拉便張開嘴喘起氣來。奈爾在房間里時,她的疼痛加劇了。現在,新的止痛劑,她一直存而未用的止痛劑已經快買來了,她的痛苦她也稍稍可以忍受。她讓一部分思緒沉浸在奈爾身上。這麼多年不見也沒有說過一句話,今天她剛進來就被自己打發去了藥店,這實在有些可笑。她們倆還是小女孩時,這家藥店原本是埃德娜·芬奇的「醇香屋」。那時候,她們倆曾一起去那兒,手挽著手,走過「小有餘錢」檯球廳,被門口那些懶散的男人叫作「小妞」,走進店裡花上十八美分買上一杯聖代,坐在那間擺有大理石檯面餐桌的陰涼店鋪里,品嘗著她們有生以來的第一杯聖代。現在,奈爾獨自一人回到那裡,而秀拉躺在家裡等待。醫生說,不到疼得不行不要吃藥。她想,現在就是疼得不行的時候。不過你也無法預料會不會更疼。她思考了一下奈莉到底想要什麼,她到底為什麼而來。是想來看看自己的下場,還是和好?沿著這條思路去想需要高度集中精力,目前她很難做到。疼痛很貪婪,攫住了她的全部注意力。但給她取來新葯備用的人是她的老朋友,這件事倒不錯。就她記憶所及,奈爾總能渡過難關,化險為夷。河上消失的漩渦,漢娜的葬禮。奈爾都是最棒的。這麼多年,秀拉模仿她或試圖模仿她時,最引人注目的不是冷靜,而大多是彆扭。就像那次為了保護奈爾而割破指尖,她贏得的不僅是奈爾的感激,還有她的厭惡。從那之後,她就聽任感情來支配行為了。
「證明?向誰?姑娘,我有自己的頭腦,它為我工作,也就是說,我有我自己。」
面對這自己早已忘卻的直率,奈爾微微一笑。「不,不,我不想。但你真的打算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這兒嗎?」
「知道什麼?」奈爾還是不想朝她看。
「為什麼?我能全靠自己,為什麼不能什麼都要?」
裘德的離開是如此徹底,全部的家庭責任都落到了奈爾一人身上。再也沒有棕色信封中的五十美元可以依靠。她不願染指父母賴以度日的那筆微薄的海員退休金,於是干起了清潔工。就在去年,她找到了一份好點的工作,在裘德曾經幹活的旅館里當女招待。小費只能算是一般,不過工作時間不錯——孩子們放學回來時她在家裡。
她又做了那個夢。酸奶姑娘牌發酵粉劑商標上的女人朝她招手,另一隻手放在圍裙下面。秀拉走近之後,她卻化作了一團白色粉末,秀拉急匆匆地想把這些白色粉末都塞進她的藍色法蘭絨家居服的口袋裡。粉末四處飄散的樣子非常恐怖,但更糟糕的是觸感——她用手去抓時感覺到了那種澱粉般的滑膩。她越伸手去撈,就有越多粉末翻騰。最後,它們覆蓋了她的全身,填滿了她的眼睛、鼻子和read.99csw.com喉嚨,她在窒息中醒來,被濃煙的氣味淹沒。
「噢,是的。好朋友。」秀拉說。
「不是。我是來看看能幫你什麼的。既然你把事情挑明了,我看最好還是把它了結了。」奈爾的手指攥住了床的銅欄杆。現在她要問她了:「你為什麼那麼做,秀拉?」
「你不可能什麼都要,秀拉。」奈爾漸漸被她的傲慢惹火了,她已經躺在了死神門前,卻還在嘴硬。
「處方在哪兒?」奈爾很高興能去做一件具體的差事。談話會讓彼此都不好受。(秀拉總會從原地拾起她們被廢棄的關係。)
秀拉舔了舔嘴角。「你想談這個?」
秀拉從釘著木板的窗子轉過頭來。她的語氣很平靜,眼帘上的帶枝玫瑰顏色很深:「奈爾,只有你自己在乎,別人都不在乎。對一個人好就像對一個人壞一樣,是有風險的。你從中什麼也得不到。」
奈爾的手離開了銅欄杆。她對自己感到憤怒。在她終於鼓起勇氣提出問題,那個應該問的問題時,結果卻還是一樣。秀拉無法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因為她自己也不知道。事實上,她也許是最後知道的那個。跟她談對與錯就像跟杜威們談一樣。她玩著秀拉床單邊的流蘇,輕聲說:「我們本來是朋友啊。」
「好吧,我明白了。你擁有全世界,我們這些人只是在向你租住。你騎馬,我們跟在後面鏟糞。但我來可不是為了跟你說這些,秀拉……」
「那些都沒用,秀拉。你需要一個成年人照顧你。一個能夠……」
「你說我是個女人,還是個黑女人。男人還不是一樣?」
「可是……」奈爾縮起小腹,「可是我呢?我呢?你為什麼不替我想一想?我無關緊要嗎?我從來沒有傷害過你。你既然不愛他,為什麼還要把他搞到手?為什麼不替我想一想?」她接著說,「我對你可不錯,秀拉,你一點都不在乎嗎?」
「可是,你就不會幹我乾的事。」
好幾次她想高聲大喊,但疲憊只允許她張開嘴唇,更不用說深吸進一口大喊所需的空氣。於是她躺在那裡,思考還要多久才能聚集起足夠的力量抬臂,把粗糙的被子從下巴上推開,也不知道她是否該現在就把臉轉向枕頭涼爽的一面,也許等到她汗流滿面后再挪動會更舒服。可是還有一個原因讓她不想轉頭。一旦轉頭,她就看不到那扇釘了木板的伊娃跳出去的窗子了。盯著用鋼條斜向固定的那四塊木板是她當前可得的唯一的寧靜。封死的窗子以其堅不可摧的終結和無法攻破的定格之態讓她感到安心。這似乎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徹底地孤單一人——她不是一直在盼望這樣嗎?——排除了任何干擾的可能。就在這裏,也只在這裏,在這間有著高於榆樹的失明窗子的房間里,她才可能屈read.99csw.com膝靠向胸部,閉上兩眼,把拇指放進嘴裏,順隧道漂流而下,不碰到陰暗的四壁,下沉,下沉,直到她聞到雨水的氣息,知道水已經近了,就蜷起身子進入那沉重的柔軟中,讓它將她包裹起來,承載著她,把她睏倦的肉體永遠地沖刷下去。永遠地。這是誰說的?她竭力回憶著。是誰許諾給她一場永遠的水中安睡?想記起來需要花很大力氣;它鬆開了她胸中的一個結,讓她的思緒重新轉到疼痛上去。
「我沒生病。我有工作。」
「你不能全靠自己。你是個女人,還是個黑種女人。你不能像個男人一樣行事。你不能擺出一副獨立的架勢走來走去,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想拿什麼就拿什麼,想扔什麼就扔什麼。」
「不對,奈莉。他們『拋下了』。」
這是她三年來第一次抬頭去看敵人眼睛上方那帶枝玫瑰形的胎記。這樣做的時候,還要帶著她所嘗到的裘德離開的滋味,以及一腔至今仍未紓解的怨恨與恥辱。她將要面對裘德親吻過的黑色玫瑰,望著這個使她的母愛扭曲的女人,就是這個女人讓她的愛變得如此濃厚和龐大,以至於她不敢表達,唯恐它會失控並用其沉重的利爪使她的孩子們窒息。這是種笨重的熊一般的感情,稍一放縱,就會以其對蜂蜜的急切渴望吞沒孩子們的呼吸。
「做什麼?」
「工作是有好處的,秀拉,尤其是你又不想讓人幫你。」
「你還是無所不知,是不是?」
奈爾感到難堪、氣惱和一點羞恥,她起身離開。「再見,秀拉。我想我不會再來了。」
秀拉再次望向木板釘起的窗子。她眼皮顫動著,似乎就要睡著了。
「我是說可能你並不是好的。我才是。」
「你永遠都沒必要去工作。」
然後她閉上了眼睛,想起那年她跑上河岸、向四棵綠樹間的濃蔭跑去的那段路上,風迎面壓著她兩腿間的裙子的感覺,還有在墓地里挖出的坑。
「孤零零的,是嗎?」
「在我的提包里。不,在那邊。」
「真的嗎?你拿什麼證明?」
奈爾兩步走出了屋門,在身後把門關上。她穿過大廳,走下四段樓梯。這棟房子在她周圍波濤般翻騰著,由亮及暗,充滿默不作聲的幽靈。杜威們、柏油娃娃、新婚夫婦們、巴克蘭·里德先生、帕特西、瓦倫丁,還有漂亮的漢娜·匹斯。他們都在哪兒?伊娃被送進了養老院,杜威們到處遊盪,柏油娃娃沉醉在酒精里醉生夢死,秀拉躺在樓上伊娃那間窗子釘了木板的卧室里,梳妝台上的錢包里空空如也。
在這種精疲力竭的預感之中,她注意到自己不再呼吸,心臟已經徹底停止了跳動。一絲恐懼觸及了她的心,因為在任何一秒鐘,腦中都可能會發生一次劇烈的爆炸,讓她喘不過氣。於是她意識到,或者說感覺到,不會https://read.99csw.com再有任何痛楚。她不再呼吸是因為已經不再需要。她的身體已經不再需要氧氣。她死了。
「我怎麼自相矛盾?」
秀拉感到自己露出了一個微笑。「噢,我完了,」她想,「這甚至一點都不疼。等會兒我要告訴奈爾。」
秀拉把藥水倒進一把黏糊糊的勺子時,奈爾開始了探視病人的寒暄。
「你是說你根本沒愛過他?」奈爾的嘴裏嘗到了銅的味道,「根本就不愛他?」
秀拉在被子下面動了動。她舔過牙齒,樣子顯得很不耐煩。「好吧,在我前面,在我後面,在我腦袋裡,有塊空地。某塊空地。裘德填滿了這塊空地。就是這麼回事。他只是填滿了這塊空地。」
「什麼才有關?」
「你騙我,奈莉。我的樣子很糟。」她把葯喝了下去。
「這就是我該做的?浪費生命來留住一個男人?」
「不。我很久沒有見過你了,可你看上去……」
「他們可不如我自己值得。再說,我愛一個男人,從來不是因為他值。值不值與愛不愛沒關係。」
「那我倒真該像你說的那樣用男人的方式來做事。我認識的所有男人都拋下了他們的孩子。」
但秀拉正看著釘上了木板的窗子。就在她的眼角,有一種東西讓奈爾吞下了要問的話。那種東西和稍稍張開的鼻翼——咆哮的陰影。奈爾拿起那張處方,拿起她自己的錢包,說:「好,我馬上就回來。」
「你知道你不用沖我裝樣子。」
奈爾關上屋門時,秀拉伸手又拿了些葯。然後她把枕頭翻過來,讓涼的一面朝上,躺著想她的這位老朋友。「這會兒她應該正沿著路向下走,背在那件綠色舊外套里挺得直直的,皮包帶一直推到手肘,她心裏算著她為我付了多少錢,一點也想不起我們用兩個喉嚨呼吸,卻用一隻眼睛看世界的日子。那時的我們是無價之寶。」
「是啊。你當然有。工作對你有好處,奈莉。對我毫無用處。」
「他們值得留住,秀拉。」
「你用不著這樣,奈莉。沒什麼大不了的。」
「你自相矛盾。」
「我不要工作,奈莉。也不要人幫忙。」
「你哪裡難受?他們說過嗎?」
「內森偶爾過來。有時杜威們也來,還有柏油娃娃……」
「到底誰才是好的。你怎麼知道是你?」
「我的想法。只有這個。」
「我永遠都不會去。」
「你什麼意思?」
現在她就站在伊娃的那間舊卧室中,低頭看著那深色玫瑰,注意到那雙在被子上滑動的麻稈般的胳膊,以及釘了木板的伊娃當年跳出去的窗子。
「我不這麼認為,你要是有了孩子,也不會這麼看的。」
她年僅三十,熱情的棕色眼睛已經變成了瑪瑙色,而皮膚帶上了楓樹在正當濃綠時被砍倒、劈開和拋光后的光澤。荒涼而憔悴的貞潔成了她唯一的港灣。就是這種貞潔讓她來到https://read.99csw.com木匠路七號鑲著藍玻璃的門前,幫她壓制住像過去那樣去撓那道紗門的衝動,隱藏了她好心腸之下的真正動機,也是它讓她的話帶上了她想要的那種音色,既沒有興災樂禍,也沒有底部的人們聽說秀拉生病的消息時咂嘴說「我說得沒錯吧」的意味——沒有任何「這是報應」的暗示。
「你氣色挺好的,秀拉。」
沉默降臨了,但奈爾不認為自己有義務去填充這片空白。
奈爾在小木椅上往後坐了坐。怒火一掠而過,但她意識到秀拉很可能只是在炫耀。她不清楚她目前所處的情況,除了真相,說什麼都沒有意義。「我從來都不懂你是怎麼把一個男人弄到手的。但現在我總算明白了你為什麼一個都留不住。」
在她自己聽來,她的話音並沒有流露出好奇,也沒有驕傲,有的只是任何一個心地善良的女人去看望一個碰巧至今無人探視的病人時的抑揚頓挫。
「你呢?你難道不是一個人過?」
「有些沒有。」
疼痛主宰了她的身體。起初像有隻鴿子在她肚子里撲騰,後來是一陣灼痛,接著疼痛便像細絲般傳遍全身。那流動的疼痛的細絲來到一處,便膠著在那裡並開始抽搐。她竭力把注意力集中到抽搐之上,把它當作波濤、錘擊、刀鋒或小型爆炸。不久,連痛苦的變化也讓她厭煩了,她無事可做,因為與疼痛相伴而來的疲憊實在嚴重,她甚至無法握拳或是對抗舌根上的油脂味。
「不是?」
「裝樣子?」秀拉的笑聲衝破了堵在喉嚨里的痰,「你在說什麼?就算是狗窩,這裏也是我的家,奈莉。我沒什麼好裝的。你一定忘了我是什麼樣的人。」
秀拉用肘部撐起上身,臉上因發燒出汗而閃閃發亮。她張開嘴似乎想說什麼,然後倒回枕頭上,嘆了口氣。「噢,他們會愛我的。這需要時間,但他們會愛我的。」她的聲音和目光一樣輕柔而縹緲。「在所有的老太婆都和十幾歲的男孩睡過之後,在所有的年輕女孩都和她們醉醺醺的叔叔睡過之後,在所有的黑種男人睡過所有的白種女人之後,在所有的白種女人吻過所有的黑種男人之後,在看守強|奸了所有的犯人之後,在所有的妓|女都睡了她們的老鴇之後,在所有的同性戀都睡了他們自己的母親之後,在林白睡了貝西·史密斯、瑙瑪·希拉睡了斯泰賓·費希特之後,在所有的狗干過所有的貓、倉庫上的每一個風九_九_藏_書向標都飛下屋頂壓到豬身上之後……那時就會有一點剩餘的愛給我。而且我知道那會是什麼滋味。」
「我不是無所不知,我只是無所不為。」
奈爾走到梳妝台前,打開了帶珠形扣子的提包。她看到裏面只有一塊手錶和那張摺疊著的藥方。沒有錢包,也沒有零錢夾。她轉過臉來問秀拉:「在哪兒?你的……」
「沒錯。但我的孤獨是我自己的。而你的孤獨卻是別人的,是由別人製造後送給你的。這難道不能說明什麼嗎?一種二手的孤獨。」
「你以為我沒過你那種生活,就不知道你的生活是什麼樣的嗎?這個國家裡的每個黑種女人在做什麼,我都一清二楚。」
「等死罷了。就像我現在這樣。區別在於她們是像樹樁一樣等死。而我,我像一株紅杉那樣倒下。我確實是活在這個世界上的。」
她不僅事先琢磨好了措辭,甚至也練習了一番語調、音高。語氣應該平靜、就事論事,但要抱有強烈的同情——然而只是針對病情,而非病人本身。
「這個太陽和我十二歲時看到的是同一個,梨樹也是同一棵。即使活上一百年,我的尿還是那樣湧出,我的腋窩和呼吸還是那個味道,我的頭髮還是從同一個毛孔里長出來。我沒有什麼用意。我從來都沒有什麼用意。我站在那裡看著她燃燒,欣喜若狂,我希望她就那樣痙攣下去,不會停地跳著舞。」
「可你對我的愛不足以讓你不去招惹他。你本該讓他愛我。可你把他搶走了。」
「你說搶走了是什麼意思?我又沒有殺了他,只不過是跟他睡了覺。既然我們是那麼好的朋友,你為什麼不能忘了這碼事?」
「我聽說你病了。我能為你做點什麼?」
「也許吧。但也許並不是。你是個女人,卻一個人過。」
一幅幅圖畫在她的腦海中像蒲公英般輕輕飄過:柏油娃娃喝的謝爾曼馬洛酒瓶上的商標——一隻藍色的鷹吞掉了字母E,漢娜找落進眼裡的煤灰或睫毛時翻開的粉紅色眼皮。她想著從所有的火車和汽車窗向外看,看著所有人的腳和後背。一切都沒有絲毫改變,一切如常。所有的話語和所有的微笑,每一滴淚水和每一個笑話不過是習慣的延續。
她聽到了奈爾的腳步聲,過了好久,奈爾才打開門,把葯放到床頭桌上。
「你躺在這裏,沒有一分錢也沒有一個朋友。你在這鎮上干盡了噁心事,還指望這裏的人愛你?」
「我寧願一個人在這兒,奈莉。」
秀拉抬眼看了看,沒有一秒猶豫,就像奈爾一樣在開口時省略了一切客套。
「你怎麼知道?」秀拉問。
「說句實話,有事拜託你。我有一個處方。平時都是內森去給我抓藥,可他……三點鐘之後才放學。你能替我到藥店跑一趟嗎?」
在打開門的那一刻,她聽到秀拉的低語。「嘿,姑娘。」奈爾停下腳步,扭過頭,但沒有看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