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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一

第一部

現在,他走近她的院落,心中相信黑暗會使屋裡的人誰也看不到他。他走過的時候,甚至沒有向左邊看一眼。可這時候,他聽到了音樂聲。她們在唱歌。全家三口人都在唱:派拉特、麗巴,還有麗巴的女兒哈格爾。他看不到大街上有人,人們都在吃晚飯,舔著指頭,吹著咖啡,肯定都在聊著波特的越軌行為和麥肯對頂樓上這個野人的無所畏懼。城裡這一地段沒有路燈,只有月光為行人指路。麥肯繼續走他的路,儘可能不去聽那追隨著他的歌聲。他迅速地走到馬路的一處地方,這裏樂聲傳不到了。這時他看到了一幅像是印在明信片背後那種圖畫的景象,就在他要去的前方,也就是他自己的家:他的妻子窄窄的、挺直的後背,他那兩個由於天長日久的思慕而變得乾癟的女兒,還有他的兒子,他只是在他的談話構成命令或批評時,才對兒子開口。「喂,爸爸。」「喂,孩子,把襯衫塞進褲子里去。」「我發現了一隻死鳥,爸爸。」「別把那玩意兒帶到家裡來……」在那幢房子里是沒有音樂的,可他今晚卻剛好想聽一點音樂——從他當年最早照顧過的人那兒聽一點音樂。
已故醫生的女兒看到,史密斯先生像他曾經許諾的那樣,從圓頂後面迅速地出現了。他那寬大的藍色絲質雙翼,圍繞著前胸向前彎曲著,這時她手中的大籃子落在了地上,裡邊的紅絲絨做的玫瑰花瓣散落出來。風吹著這些花瓣向四周飛去,忽上忽下,落進一個個小小的雪堆中。她的兩個半大的女兒在周圍忙亂著,想抓住這些絲絨花瓣;而做母親的卻呻|吟著,兩手捧住肚子的下邊。迎風亂飛的玫瑰花瓣極大地吸引了人們的注意,而孕婦的呻|吟倒無人理睬。大家都知道,小姑娘們花費了一小時又一小時的工夫去描、去剪、去縫這些值錢的絲絨,而且他們也知道,傑哈爾茨百貨商店會當即拒收那些在地上弄髒了的絨花。
「他給了你這個孩子。」
在這個男孩之前,他作為一名年輕的父親曾經參与為自己的每個孩子從《聖經》上盲目地選名字,信手指去,指到什麼就叫什麼。他知道他妹妹取名的全過程,他就學到了這一手。他妹妹出生時,母親死於分娩,父親為此方寸已亂,如痴如呆,一勁兒用手翻著《聖經》。由於他不識字,就挑了一組他看著挺有勁和挺神氣的字母,覺得像是一排小樹中高貴、挺拔、有壓倒一切氣勢的一株大樹。他就把這組字母抄在一張褐色的紙上,就用那種文盲抄書的辦法,把一筆一畫,一拐一彎都描下來遞給接生婆看。
「你得把那東西晾乾,做成茶水讓他喝掉。要不,他會看見鬼的。」
「非得是活物嗎?」
「你為什麼不|穿戴得像個女人樣兒呢?」他站在爐子旁邊說,「你頭上戴頂水手帽幹嗎?你有長襪沒有?你想讓我在這城裡處於什麼境地?」他想到了銀行里的白人——這些人幫助他收買和抵押住房——會不寒而慄地發現這個穿得破破爛爛的賣私酒的女人竟是他的妹妹,會發現他這位富有的黑人在事業上精明強幹,自己在非醫生街住著大房子,卻有個妹妹,她沒有丈夫卻有女兒,而女兒也有女兒而沒丈夫;完全是一夥瘋子,她們釀酒,還在街上唱歌。「跟普通的街頭妓|女一樣!跟普通的街頭妓|女一模一樣!」
「放在這兒。它來自《聖經》,就待在《聖經》里。」
「他們不能到街上去搞點吃的嗎,貝恩斯太太?要是你想不出什麼辦法給我交租錢的話,反正他們是得到街上去的。」
一個穿著一身褐色西裝的男人向她跑來,嘴裏呼出縷縷寒氣。「消防車已經上路了。快進裡邊去。你會凍死的。」
儘管他不了解任何詳情,但還是靠他那由於痛恨而敏銳起來的頭腦,精確地猜到了,他聽到小學生們叫他兒子的外號,聽到收破爛的收下一大堆舊衣服付給他兒子三分錢時所用的稱呼——他猜到了這個名字不幹凈。奶娃,這個名字當然聽起來不像奶房男工的誠實的工作,也不會使他聯想起後門外堆著的冷冰冰的、像被看管的財富一樣閃閃發光的罐頭。這個名字聽起來骯髒、曖昧、淫穢。他明白,不管這名字從何而起,總是和他妻子有關,並且,像他一想到她就會有的那種感情一樣,這名字也包含在厭惡之中。
當然,這一切他對這位來訪的年輕人都隻字未提。於是,麥肯·戴德就總相信魔力來自他的兩把鑰匙。
事實上,醫生對他了解得相當不少,對他的興趣遠比醫生讓自己流露出來的要多。儘管他對自己的獨生女鍾愛至極,在妻子去世之後備感她在家中的作用,可後來還是開始對她的盡心照顧感到焦躁易怒了。她對父親一成不變的愛戴無盡無休,連兒時那麼可愛的表達方式都從未中斷。睡前道晚安時的親吻,在她那方面就是智力發展遲滯的明證,而對醫生則是很不舒服的舉動。在她長到十六歲時,她還堅持要他在夜間到她跟前,坐在她的床頭,互相開開玩笑,在她唇上親吻。也許是他死去妻子喧擾的沉默,也許是露絲撩人地酷肖其母,更可能是每當他俯身親吻她時她臉上似乎總在閃耀著的狂喜——這種狂喜他認為在這種場合很不恰當。
「我不想收拾他。我要收拾我的錢。要是他願意,他可以在那地方待到死。可是,要是他不肯付給我房租,我就要把他從那窗口裡一槍打下來。」
「不,不快,剛剛準時。」
「你想給孩子取這個名字?」
「夫人?」
「我對你一無所知,」醫生說道,「只曉得你的姓名,何況我還不喜歡這個姓,不過我會尊重我女兒的選擇。」
他被她激怒了,轉身向廚房門走去。「去吧,派拉特。現在就走吧。我就要發火了,我可是使勁兒憋著哪。」
由於這時招來了執法人,人群中開始有點緊張。他們全都認識史密斯先生。他每月兩次到他們家中來斂一美元六十八美分錢,並且在一張黃色小卡片上寫上日期和每周八十四美分的付款。他們總要遲付半月左右,可還要沒完沒了地對他講已經提前付款了——他們事前已經討論過,他幹嗎這麼快就又回來了呢。
兩個男孩對望了一眼,然後又回過來看著奶奶。他們的嘴張開著,就像聽到了什麼重要大事。
「你要暖暖身子,」她對她低聲說,碰了碰她的臂肘,「隨著清晨來臨,一隻小鳥就會到來啦。」
史密斯先生插上那對寬大的藍色翅膀的那副樣子使他們驚呆了幾秒鐘,那個婦女的歌唱和周圍飄散著的玫瑰花也使他們莫名其妙。他們當中有些人簡單地認為這可能是某種表示崇拜的儀式。由父神統治的費城就離得不遠嘛。也許手持花籃的小女孩就是他的兩名貞女。可是一個滿口金牙的男人的笑聲使他們恢復了理智。他們不再做白日夢,而是迅速著手工作,下達著指令。他們的叫嚷和忙亂,在原來只有幾個男人和一些女孩擺弄絨片、一名婦女唱歌的醫院門外,引起了巨大的慌亂。
然而,對於一個支撐物來說,你是無能為力的,除非你能洞悉它,把它用作你想使之清新生動的概念的證明。也還需要從日出到日落再得到些別的東西,諸如一種甜蜜的安慰、溫柔的愛撫及舒服的倚靠之類。於是露絲站起身,擺脫了毫不掩飾的無能狀態,去索取做完晚飯後到丈夫下班歸來前的一段時間之內的安慰。這是她的兩項秘密嗜好之一——與她兒子有關的這項給她的一部分愉快來自她辦這事的房間。那裡有著緊挨到窗口並過濾了光線的常青樹造成的一種濕潤的綠蔭。這是一個過去被醫生稱作書房的小屋,裏面除去角落裡挨著陳列女服的人體模型放著的縫紉機之外,只有一把搖椅和一隻小小的腳凳。她坐在這間屋裡,把兒子抱在大腿上,瞅著他合攏的眼皮,聽著他咂奶的聲音,與其說盯著這種實實在在的歡娛,倒不如說是避免看到他的兩腿幾乎垂到地板上的希望。
「是的,他給了。這孩子要叫派拉特。」
「這就是孩子的名字。」
「先殺掉你自己,然後我們就給你打發一個人。」
「他一定跟她說不行。」另一個男孩說。
弗雷迪咧開嘴,露出幾顆金牙,可是一句話沒說。麥肯這下明白了,是派拉特。他把所有的抽屜都鎖好,只留下一隻;他拉開這隻抽屜,從裡邊取出一支小巧的零點三二口徑手槍。
「他今天上班了嗎?」
麥肯·戴德在衣袋裡掏他的鑰匙,彎過手指攥住鑰匙,讓那實實在在的一圈東西使他平靜下來。這是打開他的房產的一切門戶的鑰匙(僅有四棟是真正的住宅,其餘的實在只是簡陋的棚屋)。他從非醫生街一路走向他的辦公室,手裡不時地撫弄著這串鑰匙。至少他把這地方當成他的辦公室,甚至還在門上漆上了「辦公室」字樣。可是那塊厚玻璃板的窗戶同他作梗。以呈半圓形排列的正在剝落的金色字母標示,他開設的字型大小被稱作「桑內」店。既然他無法從人們的頭腦中刮掉這個名稱,也就幾乎不值得費事去刮掉前任老闆的名字。他這座沿街鋪面辦公室除去「桑內」店沒叫過別的字型大小,儘管現在已經沒有人記得起三十年前的情況,只是可以推測當年桑內曾經在這兒干過點什麼。九-九-藏-書
「小心點,麥肯。」
「我想給孩子取這個名字。念一下吧。」
弗雷迪輕輕地咯咯笑著,不過他的牙齒加強了笑的效果。他生來是個奴才,喜歡流言蜚語,也喜歡說長道短。他是能聽見一切抱怨嘀咕和詛咒謾罵的順風耳;他是能洞察一切——秘送秋波、打架鬥毆、新裝上身的千里眼。
「您要對他瞄準,把他收拾掉嗎?」
貝恩斯太太垂下了頭,咕噥了一聲什麼,拖著沉重的腳步,慢慢離開了辦公室。在她關上桑內店的大門時,她的兩個孫子從太陽地里走進陰涼里,來到她身邊。
「發發慈悲吧,我真該死!」
派拉特當時坐在那兒聽他說話,眼中令人費解的目光滯留在他的臉上。後來她說:「我也一直為你擔心,替你噁心呢,麥肯。」
「星期六,貝恩斯太太。」
露絲讓海藻分櫱,後來,海藻的枝蔓下垂並彎曲成褐色的斑點落到桌面上,她就挪開了缸盆,掃凈了斑點。可是,多年來由缸盆遮蓋著的水紋卻顯露了出來。而一旦暴露,這水紋就像本身就是一棵植物似的,還開出一朵碩大的鼠灰色的花,像熱病一般地悸動,還像沙丘移動時一樣地嘆氣;當然也有靜心不動的時候,那時便是耐心、悠閑而寧靜地一動不動。
保險公司代理人
「上了。還掙了十塊錢呢。」
她的住房坐落在人行道之外八十英尺遠,背後是四棵高大的松樹。她把樹上的松針用來作褥墊。看到松樹,使他回想起她的嘴巴:在她還是個小女孩時,她多麼喜歡嚼松針啊!結果,即使在那時,她的嘴裏就有一股樹林的味道。整整十二年,她就像他自己的孩子一樣。在他們的母親死了之後,在沒有肌肉收縮和迅速流動的羊水的壓力下,她自己掙扎著出了母親的子宮。當年,兄妹相依為命,哥哥知道妹妹的肚皮上沒有肚臍的凹坑,和後背一樣光滑堅實。由於她沒有肚臍,人們都相信,她不是通過正常渠道來到人間的,她從來沒有在由結締組織細管連上人類營養可靠源泉的那個溫暖而有液體的地方躺著、浮動或生長過。麥肯知道情況並非如此,他當時在場。他看到了當他母親的兩條腿垂下去時接生婆的眼神,也聽到了當胎兒自己從一動不動、一聲不響、毫無作為的血肉之洞中,身後拖著臍帶和胞衣,頭前腳后地一點點爬出來時接生婆的叫聲——大家都以為小傢伙已經死在肚子里了呢。不過,其餘的事倒是真的。新生兒的臍帶被剪斷之後,剩下的殘根就萎縮,脫落,一點沒留下原來長過臍帶的痕迹。當他這個小男孩照顧這嬰兒妹妹時,他覺得這同一個人禿頭一樣沒什麼可大驚小怪的。到他十七歲時,和她無可挽回地分了手,開始踏上追求財富的道路,這會兒他才懂得,在這個世界上可能再沒有一個人的肚皮像她那樣了。
她感到了他的存在。他的謹慎、他的禮貌、他的冷漠,所有這一切都把她推向奇思異想。她獨特地感受到,他的嘴唇從她身上吸出一束光線。似乎她就是一口能紡出金子的大鍋。就像那個磨坊主的女兒,夜裡在貯滿麥草的房間里,由於侏儒怪賦予她的秘密力量而顫抖,眼見金線從她自己的梭子中緩緩流出。這就是她的另一部分愉快,她是絕對不肯放棄這一愉快的。所以,當看門人弗雷迪——他喜歡把自己裝扮成這個家庭的朋友而不僅僅是他們的一名僕人或房客——一天下午帶著他的房租來到醫生的住宅,透過常青樹往窗子里看的時候,露絲的眼裡流出一道恐懼的神色,因為她很快便意識到她馬上就要徹底失去使她忍受日常生活的一半力量了。不過,弗雷迪把她的目光理解成一種純粹的羞恥,當然這並沒有使他不嬉笑起來。
「打發一個人繞到後邊的急診室去,讓他告訴看門的馬上到這裏來。那邊那個男孩可以去,那個。」她指著一個大約有五六歲樣子的長著一對貓眼的男孩。
他們哄騙他,取笑他,讓孩子告訴他,他們不在家,或者生病了,或者到匹茲堡去了。然而,他們卻把那黃色小卡片看得煞有介事,加以妥善保存——把它同房租收據、結婚證書,以及作廢了的工廠證章一起仔細地放在鞋盒裡。史密斯先生對此一笑了之,在收款的幾乎全部時間里,盡量把自己的目光集中在主人的腳上。史密斯先生上班穿一套西裝,可是他的住所並不比他們的好。據他們所知,他從來沒有過一個女人。在教堂里他一言不發,只是偶爾說一聲「阿門」。他從不動手打人,夜晚也不出門,所以他們認為他算是一個好人。不過,人們總是要把他和疾病與死亡緊緊聯繫起來,儘管在他們黃色卡片背面印著的北卡羅萊納州互惠人壽保險公司大樓的棕色照片里一點看不出病與死的樣子。從慈善醫院的屋頂往下跳,這是他干過的最有趣的事兒。從沒有人想到他會有這麼一手。他們彼此嘀咕著:去瞧瞧吧,誰也不真的了解一個人的底細呢。
他在窗口附近,躲在暗處,感到白天的煩躁從身上消失了,自然而然地陶醉在燭光中婦女歌唱的美感之中。麗巴柔和的輪廓,哈格爾兩手擺弄頭髮的動作,還有派拉特,他對她的面孔比對自己的還要熟悉。現在在歌唱之中,她的面孔會像一張面具,一切情感都離開了面部表情而糅進了歌聲之中。不過他知道,當她既不唱歌也不說話的時候,她的面孔由於唇部的不停活動而十分生動。她總在嚼東西。在她還是個嬰兒,還是個小姑娘的時候,她就總把一些東西放在嘴裏——掃帚苗、脆骨、紐扣、種子、葉子、線繩,還有她最喜愛的東西,有時他能給她搜羅來一些,那就是橡皮圈和印度橡皮擦。她的嘴唇總在做著一些小動作。要是你在她跟前,就會納悶,她是不是正要發笑,還是她只不過要把一根草從牙床下邊挪到舌頭上;也許她正在把一根橡皮圈從腮幫子內側移動一下位置,或者是正在微笑?要是從遠處看,她看上去就像在喃喃自語,其實她是正在用前牙啃著或咬開小種子。她的雙唇被酒跡和烏板樹的紫黑漿果染了,比膚色要黑,因此,她的面部有一副可笑的樣子——就像塗了一種顏色很深的唇膏,又用破報紙抹去了光澤。
「你估摸他會跳嗎?」
他扒開常青樹枝,想看得更清楚些,可是妨礙他的並不是那枝蔓而是他自己的嬉笑。露絲一下子跳起來,掩上前襟,把孩子撂到了地上,這就益發使他相信原先已經開始懷疑的事情:這些下午有點奇怪和不對頭。
「非得是人嗎?」
「我知道他是個什麼東西。」
「看你的臉我已經看煩了。真的煩了。」
「你不能給孩子取這個名字。」
「倒也不是專門對付誰。只不過是站到頂樓窗口裡,揮舞起了滑膛槍。吵嚷著要在天亮前殺死個什麼人。」
「非得是一個女人不可嗎?」
「這是我手指順著找到的啊。」
「從那兒下來吧,黑鬼!」麥肯的聲音仍然很大,不過有點聲嘶力竭了。
唱歌的女人放低了聲音。她哼著曲子穿過人群,走到那個提玫瑰花瓣籃子的婦人跟前,那婦人還在捧著肚子。
「他要對付誰?」麥肯合起賬本並打開辦公桌抽屜。波特是他的一個房客,而明天是收房租的日子。
北卡羅萊納州互惠人壽保險公司的代理人承諾於三點鐘從慈善醫院飛往蘇必利爾湖對岸。在這件事預定要發生的前兩天,他在他那所小小的黃色住宅的大門上,用圖釘掛出了一則通告:
「不行啊,老爺。他們不能在街上過日子啊。我想,我們要有地方住,要有東西吃。和您家裡的人一樣的。」
「就是那個要來的清晨。」
「還有一個『請』字。」
她送走下午來的客人,把大門關上,那種恬靜的笑意就在唇上消失了,這時她就開始準備令她丈夫感到難以下咽的食物了。她並非要使飯菜令人作嘔,只是不知道怎樣才不致令人作嘔。她曾經留意到把糕餅擺到他面前確實乏味了,就決定改上蘋果作為飯後甜食。可是,為了做肉麵包https://read.99csw•com得絞牛肉餡,花去了她太長的時間,不但忘掉了該用熏肉油澆汁的煎豬肉,而且根本沒時間再準備甜食了。然後,她就匆匆忙忙地動手擺桌子。當她抖開白色亞麻桌布,讓它垂下紅木餐桌時,她得再看一眼那碩大的水花紋。她從來不會在安排餐桌或穿過餐室時不這麼看上一眼。就像一個管燈塔的走近窗戶再瞧一眼大海,或是一個囚犯走到院子里放風時要自然而然地看一看太陽一樣,露絲一天總要把那水紋看上幾眼。她明知道水紋就在桌面上,而且總會在那兒的,但還是需要證實一下它的存在。就像管燈塔的或囚犯似的,她把這看作是一種支撐物,一個檢查站,某些使她確信整個世界依然如故的穩定的可見實體。這樣她就可以相信,這就是生活而不是夢境,她在一個地方活著,僅僅由於她所熟知、倍感親切的東西擺在那裡,在她之外存在著,她的內心也就坦然地相信了她是確確實實地活著的。
「一塊肝行嗎?」
第二天,在慈善醫院裡邊誕生了第一個黑種嬰兒。史密斯先生的藍色絲質翅膀肯定留下了深刻的影響,因為當這個小男孩長到四歲時一發現史密斯先生早些時候已經弄懂的道理——只有飛禽和飛機才能飛——就對自己失去了全部興趣。沒有這樣一種本領,可還得過日子,使他鬱鬱寡歡。由於他失去了想象力,即使那些不恨他母親的婦女也覺得他呆笨遲鈍。那些恨他母親的接受他母親的邀請來喝茶,羡慕醫生這所有十二個房間的陰暗的大房子,羡慕那部綠色轎車,卻還說他「乖僻」。而那些曉得這所房子與其說是宮殿不如說是監獄,曉得那部「道吉」轎車只能在星期天才開一開的人,為露絲·福斯特和她的兩個乾癟的女兒感到十分難過,卻稱她這兒子「深不可測」,甚至認為他神秘。
麥肯·戴德從來不知道事情的緣由——不知道他的獨子怎麼會得到這樣一個綽號,他兒子既不想用也不想聽這個綽號。這件事與他這做父親的關係重大,因為關於他家起名字的習慣他總是認為極端的愚蠢。沒有人對他提起過他兒子的綽號是因為什麼而出現的,因為他是一個難於接近的人——一個難以對付的人,臉上總是帶著一副冷漠的神色,讓人沒法隨便、自然地同他交談。只有看門的弗雷迪敢和麥肯·戴德講話,他的大胆是他用僕役工作交換而來的酬報,而弗雷迪當然不會把起綽號的緣故告訴他。所以麥肯·戴德既沒有聽說也沒有看到露絲那天突如其來的恐懼:她從搖椅上尷尬地跳起來,男孩子摔倒在小腳凳的旁邊,以及弗雷迪事後對當時情景的津津樂道。
「而你,你這個長不大的狒狒,」說著,他竭力要指向麥肯,「你最壞了。你該殺,你真的該殺。你懂得為什麼嗎?好吧,我來告訴你。我知道為什麼。大家……」
他這會兒正朝那兒走去——更恰當的字眼是「大搖大擺」,因為他往後高仰著頭,邁著運動員的大步——心裏想著一串名字。他想到,不錯,他和他妹妹有過一個祖先,一個膚色微紅,兩腿像甘蔗稈一樣挺直、動作靈活的年輕人,姓氏也是確確實實的。這個姓氏在先人出生時就定下了,那是充滿著疼愛和認真的。這個姓氏可不是什麼玩笑,也不是什麼偽裝,同樣不是烙印標記。可是,這個動作靈活的年輕人是誰,他那兩條甘蔗稈似的腿帶著他從哪裡來到哪裡去,從來沒人知道。不,連他的姓氏也不知道。他自己的父母,以違反常情和無可奈何的勁頭,同意接受了一個由別人再輕率不過地加給他們的姓氏。他們同意使用這個姓氏並且將其傳給子孫後代,然而這個姓氏卻是聯軍一個喝醉酒的北方佬在一種沒做任何思考的情況下隨便一揮而就的。鋼筆在一張紙上錯誤地一劃,就遞給了父親,而父親又傳給了獨子,獨子又同樣傳給了自己的孩子。當了第二代麥肯·戴德的麥肯·戴德娶了妻子露絲·福斯特(戴德),又把這個姓傳給了孩子:叫作莉娜的瑪格達琳·戴德和科林西安絲第一·戴德,還有另一代麥肯·戴德(他最不願意要的一個孩子),現在一部分人管他叫奶娃·戴德。似乎這還嫌不夠,他還有個妹妹叫派拉特·戴德。這個派拉特·戴德永遠不會對她哥哥提及他的兒子得到這麼一個蠢外號的來歷和細節,因為這件事從頭到尾只會使她得意。她會欣賞他兒子這個外號,說不定也會把這名字裝進一個銅盒子里,掛在她另一邊耳朵上呢。
貝恩斯太太關上門之後,麥肯·戴德重新埋頭於他的賬本的紙頁之中,一邊用指尖劃過一個個數字,一邊用空余的腦筋想著他第一次拜訪露絲·福斯特父親的情景。當時,他口袋裡只有兩把鑰匙;要是允許人們像剛剛離開的那個女人那樣為所欲為的話,他就會任什麼鑰匙也沒有了。正因為有了那些鑰匙,他才敢於走到非醫生街(那會兒還叫醫生街)的那一段,去接近城裡最重要的黑人。因為每把鑰匙都代表他當時所有的一幢住宅樓,他才可能舉起獅爪式的門環,才可能抱著娶醫生女兒的想法。要是沒有那些鑰匙,醫生說出「啊?」這第一個詞兒,他就得乖乖地走開;要不,也得在那對蒼白眼睛的熱量中像新蠟一樣化掉。然而,他卻能夠講出,他已經結識了醫生的女兒露絲·福斯特小姐,如果醫生准許他能不時陪伴一下她,他將感激不盡。他還說,他的動機是真誠的,而且他本人完全值得醫生把他當作福斯特小姐的一位高尚的朋友,因為他在剛剛二十五歲之時,就已經是一位有產業的黑人了。
售糖人走啦
「你又跑這兒來啦?我覺得才把你甩掉呢。」
「不,不像船隻的領水員。像是殺害基督的彼拉多。你找不到比這更糟的名字了。而給一個女孩起這種名字更沒法說了。」
「派拉特。」
這張紙片就這麼夾在《聖經》里,直到小女孩長到十二歲,她把它取出來,折成小塊,放進一個小小的銅盒裡,然後把這一整套新鮮玩意兒穿到她的左耳垂上。她十二歲時就會對自己的名字干出那樣難以捉摸的事,從那時起她該變得如何更加難以捉摸,麥肯只有憑空猜測了。可是有一點他是很清楚的:對第三代麥肯·戴德的命名同對那男孩的出生一樣,她會抱著敬畏的態度的。
「派拉特。你寫下來的是派拉特。」
哦,售糖人飛走了
麥肯向這歌聲屈服了,向近處移動了一下。他不想同她們談話,也不想讓她們看見,只想聽一聽也許再看一看這祖孫三人,她們唱出的歌聲使他想起了田野、野生的火雞和長斑點的野獸。他儘可能輕地踏著腳步,躡手躡腳地走向閃動的蠟燭光最暗的側面窗口,往裡邊偷偷地窺視。麗巴正在用菜刀或者是彈簧折刀剪腳指甲,她的長脖子幾乎要彎到膝蓋上了。那個小女孩哈格爾正在編髮辮。而派拉特背向著窗口,因此他看不到她的面孔,她正在鍋里攪拌著什麼,大概是酒漿。麥肯知道她攪拌的不是什麼吃的東西,因為她和女兒、外孫女像孩子一樣吃東西,想什麼就吃什麼,從來沒有安排過、斟酌過或端到桌上過什麼飯食。桌上也沒堆著什麼採摘來的東西。派拉特可能烤點熱麵包,誰想吃的時候,就把麵包抹上些黃油往嘴裏一放。也可能有些釀酒剩下的葡萄,要不就吃上一連幾天的桃子。要是祖孫三人中有誰買來一加侖牛奶,她們就喝牛奶,直到喝光為止。要是另一個人弄來半蒲式耳西紅柿或是十幾穗玉米棒,她們也就吃這些東西,直到吃光完事。她們有什麼,碰上什麼或者饞什麼,就吃什麼。她們賣酒賺來的錢就像大海里的水遇上一陣熱風一樣揮發掉了——花在給哈格爾買冒牌珠寶,麗巴買禮物給男人,還有他不了解的各種名目上。
以前他相信,她把嘴唇貼在那死人手指上的景象會使他記一輩子。可是他錯了。一點一點地,他對細節記得越來越少,直到最後他只能靠想象,甚至靠杜撰,來揣摩他們曾經該是如何如何。他設想的形象離開了他,可令人作嘔的感覺卻長在。因為那些圓圓的、無辜的胸衣扣眼已經在他的記憶中蕩然無存了,可對她內衣的記憶卻培養起了他的憎恨。
「警察已經警告過全縣賣私酒的,可他居然還能弄到酒。」他接著打啞謎,裝作不曉得是他妹妹賣酒給波特和隨便什麼人——大人、孩子,也許還有野獸。他曾經想過上百遍;需要把她關進監獄,只要他能肯定她不會碎嘴嘮叨地說起他,不會讓他在法律和銀行眼中不值錢就成。
「一個瘋漢什麼都會幹出來的。」
在麥肯的心目中,弗雷迪是個傻瓜和說謊的人,不過倒是個靠得住的說謊人。他所說的事實總是有根有據的,九九藏書而他所說的造成事實的動機卻總是無影無蹤。就拿眼下這件事來說吧,波特確實拿著一支滑膛槍,待在頂樓窗口裡,而且喝得醉醺醺的。不過,波特並沒有等在那裡要殺誰,沒想在天亮前殺死任何人。事實上,他有明確的射殺對象,那就是他自己。然而,他確實從頂樓上響亮而清晰地對下面嚷著他的前提。「我想操,給我打發一個人上來讓我操!聽見沒有?給我打發一個人上來,我告訴你們,要不我就把我的腦袋打開瓢!」
在市中心,消防隊員們穿上了他們的外衣,但當他們來到慈善醫院時,史密斯先生已經看到了玫瑰花瓣,聽到了歌聲,並且一躍而進入空中。
「你,」她衝著那個粗壯的婦人說,「這些是你的孩子嗎?」
麥肯·戴德記得,當他的兒子出世時,她對這個長侄是如何比對她的親女兒,甚至親外孫女更感興趣。在露絲下床走動、像以往一樣能夠——她的能力並不怎麼強——操持家務之後很長一段時間里,派拉特還是不斷來看望:她不系鞋帶,一頂編織的帽子扣到前額上,戴著那個蠢耳環,發散出一股令人噁心的氣味走進廚房。從他十六歲起直到他兒子出生的前一年她在這城裡露面,他一直沒見過她。這時她扮演起小姑和姑媽的雙重角色,伸手幫露絲和兩個女孩子,但是她既沒有興趣,又缺乏知識,干不來像樣的家務活兒,處處礙手礙腳。最後她只好坐到嬰兒床邊的一把椅子上,給孩子唱歌。這倒不算太壞,可麥肯·戴德記得最清楚的,是她臉上的表情,看著像驚奇,又像熱切,只是如此強烈認真,讓他感到不安。也許還不僅如此。也許是兄妹倆在山洞外分手后那麼多年又看到她,使他又想起了他的憤怒和她的背叛。從那時以來她淪落得多深啊。她已經斬斷了禮儀的最後一根絲線。曾經有一段時間,她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最珍貴的東西。可現在她變得古怪、陰沉,而最糟不過的是,還這麼邋遢。要是他接受了她的這一切,就會經常使自己處於尷尬的窘境。當然他不會接受的。
「那位唱歌的女士是誰?」
「我知道。只要我賺上兩毛錢回來,你就會跑到這兒來的。比收割莊稼的人還要準時。胡佛知道你這個人吧?」
「收保險金的。一個瘋漢。」
「他是誰呀?」
貝恩斯太太收回了手,垂到身邊。「開買賣的黑鬼看著太可怕了。實在實在太可怕了。」
「我知道怎麼用。」
「孩子,那是個不上等級的小人物。」可是,看到那唱歌的女人時,她微笑了。於是這個長著一對貓眼的男孩聆聽起這一音樂節目,其興趣起碼不亞於他對醫院房頂上拍著翅膀的男人的專心。
「不可能吧,」帶玫瑰花瓣的婦人說,「那太快了。」
對她父親來講,這是使他自己的家庭與周圍的鄰人相區別的一種格調。而對露絲來說,這是她認為她的孩子們所處環境的優雅溫柔的總和。在麥肯同她結婚並搬進醫生的這所住宅時,她保持了餐桌中央的這一裝飾品。後來就有了那次——她穿過城市中最粗俗的地段走到湖畔,拿回了一些浮木。她在報紙的「自己動手」專欄內看到過一些浮木和風乾海藻組成的圖案。那是十一月里潮濕的一天,醫生當時已經癱在床上,只能躺在那兒吃流食了。風把她的裙子從膝蓋處捲起,吹透她系帶的鞋子。回家之後,她只好用溫熱的橄欖油揉搓雙腳。吃午飯的時候只有她和丈夫坐在桌邊,她就問他喜不喜歡這個裝飾品。「大多數人都忽略了這類東西。他們看見了它,但卻看不出有什麼內在的美,他們看不出美自天成到了盡善盡美的地步。你從側面來看一看,多好看啊,是不是?」
他轉回身,慢慢朝派拉特的房子走去。她們在唱一支曲子,派拉特擔任領唱,另兩個人附和著唱出一個短樂句。派拉特是渾厚的女低音,麗巴是高亢的女高音,配合著旋律,還有今年該有十歲或十一歲的哈格爾,是個女孩子的柔軟的童音,這三個聲音交織在一起,就像磁石吸引地毯上的圖釘一樣把他拉住了。
麥肯正在出神凝思,窗上一陣急促的拍響打斷了他的思緒。他抬頭一看,只見弗雷迪正透過窗上的金字往裡窺探。他點頭示意他進來。弗雷迪是一個鑲金牙的最輕量級選手,更像城南一個大聲宣讀公告的人。當年他正是在這同樣急速地敲擊窗玻璃,同樣閃露著金牙的微笑之後,用現在已經十分著名的尖叫衝著麥肯嚷道:「史密斯先生啪地摔下來了!」如今麥肯知道,弗雷迪顯然又有了新的驚人消息。
壯婦的目光往下滑到護士的手指,順著看過去,找到了她指的那孩子。
當露絲一|絲|不|掛地躺在那裡,像原色甘蔗似的渾身汗濕和無力時,他就俯下身去解開她的鞋帶。這是最後一件美差,因為他一旦剝光她的雙腳,把長襪從膝頭直拉到腳趾,他就進入她的身體並迅速射|精。她喜歡這麼干,他也喜歡。而在幾乎二十年之間他沒對她的赤腳看上一眼,他只思念她的內衣。
茲定於一九三一年二月十八日(星期三)下午三點,本人擬依靠自己的翅膀,從慈善醫院出發飛向遠方。敬請見諒。我愛你們大家。
「不過,你的腦袋可不必跟著走。你不想給這個沒媽的孩子起個殺害耶穌的男人的名字,對吧?」
護士點了點頭。
「這筆交易怎麼講價錢?」
「去給我收款。」麥肯說道。
「奶奶,她漏掉了一個S。」
「我們非搬不可嗎?」高個子男孩仰起了頭,躲開了她手指的撫弄,從一邊看著她。他的一雙貓眼露出兩條金色的細縫。
那個壯婦慢慢地轉過了頭,對這番話只是漫不經心地揚起了眉毛。然後,在看清問話來自何處之後,她才低下眉毛,垂下了眼皮。
聚集在那裡的五十來人中有幾個互相碰了碰臂肘,悄悄笑著。其餘的人好像在聽著無聲電影中幫助理解和說明主題的鋼琴曲。他們就這樣站了好長時間,沒有一個人對史密斯先生喊叫,所有的人都對周圍的這件或那件次要事件專心致志,直到醫院里的人們走了出來。
售糖人掠過天空
曾經有過一個時期,那時他還是滿頭濃髮,而露絲則穿著逗人喜愛的繁瑣的內衣,他總是故意慢慢地去解。他的全部前奏就是在地面上慢慢鬆開、摘開、解開那些應該是最漂亮、最精緻、最潔白和最柔軟的內衣上的鉤鉤袢袢,這時候,他擺弄著她的緊身胸衣的每一個扣眼(兩側各有二十,總共有四十個扣眼),解開穿綴在雪白緊身圍腰上的緞帶上面的每一個淺藍色緞結。他不僅解開了藍色的緞結,還把緞帶從衣服的折邊上硬扯下來,以致她事後只好用一根別針把它重新穿上。他把她那連接吸汗腋布和背帶長襯衣的鬆緊帶鬆了又拽,用指尖在她肩上發出的顫動和鬆緊帶的聲音讓她和自己戲耍開心。在這陣松解的過程中,他們倆誰也不開口,只是偶爾咯咯傻笑,因為當孩子們玩「看病」時,脫衣服當然是最精彩的一段。
當麥肯·戴德來到他辦公室的前門時,他看到一個大塊頭的女人和兩個男孩子站在幾步之外。麥肯用鑰匙開了門,走到辦公桌後面坐了下來。在他用手翻著賬本的時候,那個女人進來了,只是她自己一個人。
等到麥肯走出院子,太陽已經在麵包公司的後面消失了。他感到又累又煩,沿著十五號路走著,經過了他的另一處房產,抬頭一看,只見房子的剪影融在顫抖的暮靄之中。他的房產東一處西一處地在四外伸展開來,猶如一個個蹲伏著的鬼影,戴著風帽,露出眼睛。他不喜歡在這種光線中注視自己的房產。白天這些房子能夠讓人放心地看得一清二楚,可現在似乎一點都不屬於他——事實上,他感到似乎這些房子彼此之間結成聯盟,讓他覺得自己是個局外人,一個既無財產又無土地的流浪漢。由於這種孤獨感,他決定抄近路回非醫生街,儘管這麼一來,他得路過他妹妹的家。他相信在夜幕中走過她的門口是不會被她注意到的。他穿過一個院落,沿著一道籬笆走向寶貝街。派拉特就住在這條街上的一座狹窄的平房裡。平房的地下室好像是升出地面,而不是深入地下的。她的房子里沒電,因為她不想付電費,也沒有煤氣。晚上她和她女兒用蠟燭和煤油燈來照亮房間;她們用劈柴和煤來取暖做飯;從井裡抽水,經過一條水管,流進廚房,再流進一個滲水池。她們的生活似乎在很大程度上說明,「前進」無非是一個意味著沿街稍稍走遠一點的字眼。
終於,他告訴她不要再來了,等到她能夠表現出一點自尊自重再說。她可以給自己謀個正當職業而不要開個小酒館。
麥肯·戴德想起來了——不是想起了這個女人,而是想起了三號門的情況。他的房客的祖母或姑媽什麼的早已搬了進來,而房租已拖欠好久了。
「吉他。」
因此,如果人們把他的兒子叫奶娃,而且當她聽到這種叫法時,只是低垂眼皮和九-九-藏-書輕擦上唇的汗珠,其中定有某種不乾不淨的聯繫,至於有沒有人告訴他詳情,對麥肯·戴德來講是無關緊要的。
「倒沒有。他只弄了一瓶,還有滿把的錢呢。」
這是一個真正的澄清性質的公告,因為它令城南居民記憶猶新並且取悅了城市立法機關的大員。城南居民於是管這條街叫作非醫生街,並且傾向於把位於該街北端的慈善醫院叫作非慈善醫院,因為直到一九三一年,在史密斯先生從醫院圓頂上起飛那天的晚些時候,才允許第一位黑人產婦在病房裡而不是在門外台階上分娩。醫院對這位婦女如此開恩,並非因為她是那位黑人醫生的獨生女。那位黑人醫生在他的整個職業生涯中,從未獲准有任何住院特權,慈善醫院僅僅接收過他的兩名病人,還都是白人。再說,到一九三一年,醫生早已去世。這次破格接收她入院的原因應該是史密斯先生從他們頭上的屋頂起飛。無論小小的保險公司代理人深信他能夠飛翔這一點能不能對她生產的地點起作用,反正對她生產的時間確實作了貢獻。
「我?」弗雷迪問道,「萬一他……」
要是她還年輕,淚水再多些的話,眼睛里閃著的淚花也許就會流到臉上了。可是,到了她這把年紀,眼淚卻只能在眼睛里打轉了。她把雙手按到麥肯·戴德的書桌上,讓淚水在眼睛里閃著,慢慢從椅子上撐起身子。她把頭稍稍轉過去一點看看玻璃板窗戶的外面,然後又把目光回到他身上。
派拉特站起身,把被子裹到身上,對嬰兒投去慈愛的最後一瞥,就從廚房門走出去了,從那以後再也沒來。
「念一下吧。」
「我求過耶穌救我女人一命。」
「露菲小姐,露菲小姐,你在哪兒呢?你們都跑哪兒去啦?」他打開了通向綠色房間的屋門,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
「那個,我來跟您談的就是這個。您知道塞西留給我這麼一堆孩子。而我的救濟金連養一條看家狗的開銷都不夠,也就能讓狗吃個半飽,我得那麼說。」
要走出客廳很需要動點腦筋。她們說話的嗡嗡響聲還在向他的後背衝來,他要打開那兩扇沉重的通向餐室的大門,悄悄走上樓梯,經過所有的卧室,還要不驚動姐姐莉娜和科林西安絲,她們倆正像一對大娃娃似的坐在堆滿紅色絲絨片的桌子跟前。她們在下午做絨玫瑰花。這些色彩鮮明但毫無生氣的玫瑰花要在大籃子里放上幾個月,直到傑哈爾茨百貨商店的特產收購人派看門的弗雷迪來通知兩個姑娘,他們可以再進一批貨了。要是能溜過兩個姐姐的門口而不引起她們一時的怨恨,他就會在自己房間的窗檯前跪下來,想了又想而不明白他為什麼得待在地平面上。這時瀰漫于醫生住宅中的沉寂就只是沉寂,偶爾被吃著靠太陽光烤出來的糕餅的女人嘰里咕嚕的低語所打破而已。這種沉寂並非平靜,繼之而來結束這沉寂的,便是麥肯·戴德的出現。
「誰這麼發瘋,還賣給他酒?」
雲狀的灰色圓圈使那醫生在世時每天放置裝滿鮮花的盆缸的地方更加顯眼了。當年,那是每天從不中斷的啊。沒有花,也要插滿草葉,一簇細枝和漿果、褪色柳、蘇格蘭松……反正總要有些東西把晚飯的餐桌點綴得優雅莊重。
「吉他,夫人。」
在母子倆來不及說話、重新整頓一下自己甚至交換一下眼色之前,弗雷迪已經跑著繞過住宅,跨上門廊的台階,在強忍的笑聲中呼喚他們了。
他們倆說話聲音都不高,還挺客氣,沒有任何衝突的意味。
「你打算把那張紙放在哪兒?」
「把我和孩子們趕出來,戴德先生,老爺,那樣干對您有什麼好處呢?」
她丈夫看了一眼浮木和上面的帶狀斜紋海藻,頭也不動一下地說道:「你做的雞靠骨頭的地方還是紅的,而這盤土豆按理說應該是成塊的,不應該弄成土豆泥。」
波特只猶豫了一下,接著就把滑膛槍的槍筒對準了自己——或者是想這麼干。槍筒的長度造成了困難,而他又醉醺醺的,掉轉不靈。這麼折騰了一陣子,他突然發狂了。他把滑膛槍靠在窗台上,掏出陽物撒起尿來,尿水形成一條高高的弧線,衝著女人的頭頂澆過來,弄得她們尖叫著在混亂中跑開,剛才的滑膛槍都沒造成這種效果。這時麥肯搔著後腦勺,而弗雷迪卻笑彎了腰。
當麥肯在記憶和音樂的重壓下覺得自己軟化下去的時候,歌聲消逝了。氣氛是寧靜的,但麥肯卻無法離開了。他喜歡這麼自由自在地看著她們。她們都沒動地方,只是停止了歌唱,而麗巴還在剪腳指甲,哈格爾把她的髮辮編了又拆,拆了又編,派拉特仍在像株柳樹那樣搖晃著攪拌她的東西。
「波特一喝醉就發酒瘋。」
於是,她們從上齶摳下來一些沒烤熟的糕餅屑,再一次盯著那男孩的眼睛。那男孩也盡量同她們的目光對視,後來,向他母親投過祈求的一瞥,就獲准離開了房間。
「聽著。繞到醫院後邊,到門房去。門上有塊牌子寫著『接待急診』。接待。看門的就在那兒。告訴他讓他過來,要跑步來。現在就去。去吧!」她鬆開了手指,用兩手做了個舀東西的姿勢,兩隻手掌迎著寒風一推。
「什麼?」
「我真該死,露菲小姐。我上一次看到那個是什麼時候來著?我甚至不知道我看到那個是上一次。我的意思是說,這沒什麼不對頭的。我是說,上年紀的人可信這種事了。這是對的,你知道,你不會總看到這種事的……」可是他的眼睛卻看著孩子,那雙有眼力的目光對男孩傳達著溝通的信息而將她排除在外。弗雷迪上下打量著男孩,領會著對方穩定而遮掩的目光,為露絲的檸檬黃膚色和孩子的黑皮膚之間的對比而大吃一驚。
這些醫院里的人本來是從窗戶里向外看的,起初是帶著輕微的好奇,後來,當人群看來就要擠到醫院圍牆跟前的時候,他們就懷揣著擔心來觀察了。他們弄不清楚是否種族主義情緒高漲的人們正在組織起來。但是當他們發現既沒有標語牌也沒有演講人時,就大胆地走到寒冷的露天來了。他們當中有穿白大褂的外科醫生,有穿黑上裝的職員,還有三名穿著漿過的工作服的護士。
「你少說了一個S,夫人。」男孩說道。北方對他來說還是新奇的,而且他剛剛開始懂得他能對白人開口講話。可是她已經走開了,一邊揉搓著手臂來禦寒。
黃昏之後,在她丈夫鎖上辦公室回家之前,她把兒子叫到跟前。他來到這小房間之後,她就解開上衣,微微笑著。他還太小,不會在她的乳|房前感到眼花繚亂,可是他已經太大,對無味的母乳已經覺得厭倦,因此他別彆扭扭地走進來,就像去干一件不順心的工作,然後像以往一樣,至少每天一次地把他的生命置於她的懷抱之中,從她身上吮吸那清淡微甜的乳汁而盡量不用他的牙齒咬痛她。
哦,售糖人飛走了
「什麼?」
他看待他兒子時心懷的厭惡與不安,影響到他在那座城市裡所乾的一切事情。要是他只感到傷心,僅僅是傷心,也許會使他輕鬆一點。十五年無子的遺憾,結果卻造成了在最令人反感的環境中終於有了兒子的痛苦。
「這是個男人的名字。」
波特掉過頭來,把他的滑膛槍對準了麥肯。
麥肯是一個腳踏實地、明察秋毫的人,經常在不動聲色之中突然爆發一通脾氣,全家人都因畏懼而惴惴不安。他對妻子的惱恨閃現在他對她說的每一個字眼裡。他對女兒們感到的失望像篩灰似的傾撒在她們身上,把她們黃油色的面孔弄得陰陰沉沉,把她們本來是女孩子的輕快嗓音弄得陰鬱喑啞。在他那使人發冷的目光的注視之下,她們在門檻上磕磕絆絆,還把鹽瓶掉在水煮荷包蛋的蛋黃里。他對她們的體面、她們的才智和她們的自尊心肆意踐踏,這種事情成了她們日常生活中唯一的刺|激。要是沒有他激起的這種緊張和衝突,她們簡直不知道該拿自己怎麼辦。當他不在家的時候,他的女兒們把脖子彎到一塊塊血紅色的絲絨上,急切地等待著與他相關的暗示。而他的妻子露絲,由於丈夫的鄙薄,總是膽戰心驚乃至呆若木雞地開始一天的生活,又在這種鄙薄之下手忙腳亂地結束一天。
羅伯特·史密斯(簽名)
「唉,別管怎麼說,他是個深不可測的人。看看他的眼睛就知道了。」
「嗯,貝恩斯太太,你給我帶來什麼了嗎?」
「你信這個?」
「像個船隻的領水員嗎?read.99csw.com
「在南方,過去有很多婦女常常給她們的孩子餵奶喂很長時間。這樣的婦女可不少。不過現在不大常見了。我認識一家人,那個當媽的餵奶時間可不短,她喂孩子直到,我記得,直到那孩子差不多到了十三歲。當然那有點太過分了,是吧?」他一邊滿嘴東拉西扯,一邊用手來回摸著下巴,兩眼卻盯著男孩。他終於閉上了嘴,但發出了一聲長長的、低沉的竊笑。他找到了一直想說的一個字眼。「一個奶娃。對,你有的就是一個奶娃,露菲小姐。要是我這回開了眼,這可是個天生的奶娃。小心啦,女人家,他來啦,唿!」
兩個女人深深地盯住對方的眼睛,這時人群中掀起了一陣高聲的喧嘩—是一種波浪起伏的「哦」的聲音。史密斯先生有一陣失去了平衡,但馬上瀟洒地抓住了圓頂上伸出的木製三角架。接著,那唱歌的女人又開始了:
甚至在睡眠的洞穴里,既夢不到這桌面水紋也根本不去想它,她仍能感到它的存在。啊,她沒完沒了地向她的女兒們和客人們嘮叨怎樣設法去掉它——用什麼辦法可以使這塊完美的木料掩飾起這唯一的瑕疵:凡士林、煙草汁、碘液、砂粒,還有亞麻油,她通通試過了。可是她的目光倒有一種滋養作用:年復一年,如果說那水紋斑有變化,也反而變得更加醒目了。
「把那東西放下,把我的錢如數給我扔下來!」麥肯的聲音打斷了女人們的取笑聲,「把鈔票給我撒下來,黑鬼,然後再對自己開槍!」
「他生下來的時候有胎衣嗎?」
「念一下吧。」
弗雷迪把他的發現帶到露絲的鄰居家,還帶到他自己住的、麥肯·戴德有房子出租的城南。於是露絲就足不出戶,並且在兩個月之內不再在最好的時間邀請下午客人,以便不去聽她兒子又讓人給起了個新名字,這個名字他一輩子都甩不掉了,而且對母子倆改善同孩子父親的關係毫無好處。
他如荷重負地大聲哭泣著,隨之是更多的尖叫。
「奶奶,他說什麼來著?」
史密斯先生吸引來的人群,沒有四年前林德伯格那次多,在場的只不過四五十人,因為這天正是他選定進行飛行的那個星期三,而且已經到了上午十一點,人們還沒有讀到他的通告。在一周中間這一天的這段時間里,靠口頭傳播的新聞只能是姍姍來遲的。孩子們正在學校上課;男人們正在工作;大多數婦女也正在扣好胸衣,打算出門去看看肉鋪會不會處理豬尾和下水。附近只有那些失業者、個體經營者和學齡前的小傢伙們:有些人是聽到這個消息專門來看熱鬧的,有些人則正巧在那當口走到了非醫生街靠近湖邊的這一頭。說到「非醫生街」這個名稱,郵局是不承認的。城市地圖上標明這條街叫「幹線大道」,可是由於原來城裡唯一的一位黑人醫生曾經在這條街上居住過並且在這條街上去世,當一八九六年他搬來的時候,他的病人們沒有一個是住在這條街上或離這條街不遠的,於是就管這條街叫「醫生街」了。後來,別的黑人也搬來住了,當郵政業務成了他們傳遞信息的普遍手段時,來自路易斯安那、弗吉尼亞、阿拉巴馬和喬治亞的信件開始寄給醫生街帶門牌號碼住宅里的居民。郵局的工作人員把這些信件退回或轉到死信處理部門。後來,在一九一八年,當黑人應徵入伍的時候,有些人就在徵兵處把地址寫成醫生街。這樣一來,這個街名就有了半官方的地位。但是沒過多久,對確定恰當名稱和保持城市界標的關心成了城市立法機關的一些成員政治生活的主要內容,他們就此指出:在任何官方場合從未使用過「醫生街」這一名稱。而他們知道,只有城南的居民才堅持這種叫法,於是就在那一地區的商場、理髮店和飯館里張貼布告,宣布:從緊靠大湖的湖濱路到通向賓夕法尼亞的二號路和六號路交叉點的南北大街,以及與之平行、處於盧瑟福大街和百老匯大街之間的一段,一直叫作今後也應叫作幹線大道,而非醫生街。
「我求了他整整一夜。」
波特攪得他們手足無措足有一個多小時:哆嗦、尖叫、威嚇、撒尿,用這一切來表達對一個女人的乞求。
「你要想扣扳機,」麥肯嚷道,「就要打準點。槍一響,就得准知道我死了;不然的話,我可要把你的睾丸打進你的喉嚨!」他抽出了自己的武器。「現在,給我扔出窗口來!」
「全都喝光了?」
「我愛你們!我愛你們大家。別這麼慌慌張張的。你們這些女人啊。停止吧。別這麼慌裡慌張的。你們難道沒看見我愛你們嗎?我要為你們而死,為你們自殺。我是說我愛你們。我在跟你們講哪。哦,上帝,發發慈悲吧。我要幹什麼呢?在這個操他媽的世界上我要幹什麼呢?」
可是並沒有人去說。沒人敢說,也沒人願說。那些願說的人——莉娜和科林西安絲,是他那些年給妻子脫衣服的活見證——卻不敢說。而唯一敢說又不願說的那個人是他在這個世界上比恨自己妻子還要恨的人,儘管這人就是他的妹妹。自從他的兒子出生以來,他就沒有跨進貧民區去看她一眼,而且現在也無意去同她恢復關係。
波特正鼾聲大作。雖然外面響了一槍,又讓人掏了口袋,他仍然像個嬰兒一樣沉睡不醒。
「這麼說,你們最好還是弄點兒錢,貝恩斯太太。給你的期限是到……」他轉過身來查看牆上的日曆,「到這個星期六。本星期六,貝恩斯太太。不是星期天,也不是下星期一。是這個星期六。」
有一段時間倒是挺歡快的。男人們跟著去收絨布片,以免讓雪把它們浸透——在陣陣狂風中去抓,或者小心翼翼地從雪上撿。而那些小傢伙卻猶豫不決,不知到底該去看屋頂上那身體包在藍絲綢中的男人,還是該去看周圍地面上飄舞的紅片片。他們這種進退兩難的境地因一陣女人突發的歌聲而解脫。那個唱歌的女人站在人群的背後,一身破破爛爛的裝束和醫生女兒漂漂亮亮的衣服恰成對比。醫生的女兒身穿一件整齊的灰色外套,按照傳統,孕婦在肚子中間打個蝴蝶結,頭上戴一頂黑色圓頂窄邊鍾形女帽,腳上是一雙女式四扣高筒橡皮套靴。唱歌的女人戴著一頂手織的水兵帽,低低地壓在前額上,身上沒穿冬天的大衣,而是裹著一條舊被子。她把頭歪向一邊,兩眼盯著羅伯特·史密斯先生,用渾厚有力的低音唱道:
當麥肯和弗雷迪走近院落時,從出租公寓房子里出來的女人正在叫苦連天地回答著波特的請求。
「我明知道我欠了租,戴德先生,老爺,可是孩子們總不能沒東西填他們的肚子啊。」
有一名護士希望在一團混亂中出點力氣,在四周的面孔中尋找,後來看到一名粗壯的婦人,看樣子要是她願意,會連地球都搬得動的。
護士盯著壯婦看,似乎她剛才講的是威爾士語。後來她閉上了嘴,又看了一眼那貓眼男孩,這才把手指交叉起來,慢慢地對孩子說話。
波特在窗戶里癱倒在地,嘴裏咕噥著「大家都知道為什麼」就昏昏入睡了。他睡熟之後,滑膛槍從手中溜下來,磕磕碰碰地滾過屋頂,落到地面,響起一聲爆炸,子彈嘶嘶地穿過一個看熱鬧的人的鞋,把路邊停著的一輛噴漆剝落的「道吉」車的輪胎炸出一個洞。
「你的房租是一月四塊,貝恩斯太太。你已經拖了兩個月沒交了。」
「從哪兒來的回到哪兒去。回到魔鬼的火中去吧。」
「下午好,戴德先生,老爺。我是貝恩斯太太,住在第十五街門牌三號。」
貝恩斯太太把一隻手放到那高個子男孩的頭上,輕輕撫弄著他的頭髮,心不在焉地用指甲找著皮皰疹。
「我不信,可這是老人們說的呀。」
售糖人走啦
「哦?」那個帶玫瑰花瓣的婦人說,「明天清晨?」
淚水流下他的面頰。他用兩臂把滑膛槍的槍身緊緊抱在懷裡,彷彿這槍身就是他終身乞求和尋找的女人。「給我一點痛恨吧,上帝,」他嗚咽著說,「我哪一天都可以接受恨。可是不要給我愛吧。我再也接受不了愛了,上帝。我可拿不動了。就跟史密斯先生一樣。他就是拿不動了。太沉了。耶穌,你知道的。你知道全部情況。是不是重啊?耶穌?愛重不重?你難道沒看見嗎,上帝?你自己的兒子拿不動它。要是愛殺死了他,你認為又會對我怎麼樣呢?嗯?嗯?」他又生起氣來了。
「去給我收款。」
「您知道怎麼用那玩意兒吧,戴德先生,老爺?」
售糖人回家嘍……
「耶穌,發發慈悲吧。」
「波特又發酒瘋了!抄起了他的滑膛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