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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二

第一部

他們看見她劈開腿坐在門前台階上,身穿長袖長身的黑色衣裙。她的頭髮也用黑顏色的東西包著。從遠遠的地方,他們真正能看到的,只是臉部下面她正剝著皮的橘子在發亮。他後來記起,她全身到處都是成角度的:最彎曲的是膝蓋,然後是臂肘,一隻腳向東,另一隻朝西。
「丫頭,沒人會讓你挨餓的。你挨過一天餓嗎?」派拉特問她的外孫女。
「跟我來吧。」莉娜嘆了口氣。她倆離開了汽車,大姐姐帶著小弟弟,消失在長到路邊的小樹林中。
「剛好,」派拉特說,「不知不覺天就要黑了。」
「為什麼呢?你還沒說為什麼呢。」
「聽著不像問題,倒像是回答。問我問題吧。」
「誰把他打死的呢,爹?」
「她干過什麼呢?」
「他的姓名?怎麼回事呢?」
「他在撒謊!我們什麼也沒喝。沒喝。吉他甚至連他要的那杯水都沒喝到口。」
「我們是打算建一所避暑住宅呢,還是你要出賣產業?」
「哦。」吉他搔著腦袋,「我忘了。我們還得光腳把這些果子攪爛。」
「——打算也住在那兒?」
「誰去住呢?還沒有黑人能夠有兩所住宅呢。」莉娜說。
「你要是求教麗巴,她會給你弄一把的。」
「這就好多了。你要什麼?」
「還有那個律師——他叫什麼來著?」露絲回頭問著科林西安絲,但女兒沒理睬她。
售糖人掠過天空
「那是宣布自由時候的事。州里的全體黑人都要到自由民管理局去登記。」
「吉他。」
全家在周日下午乘車出遊已經成為一種習俗慣例,是麥肯賞心悅目的一項十分重要的活動。對他來講,這是一種使他感到當真是一個飛黃騰達的人物的自滿自足的方式。對露絲來講,這種儀式不那麼野心勃勃,然而終歸是她顯示她的家庭的一種方式。對他們的小兒子來說,這隻不過是一個負擔。他被安插在前座的父母中間,只能看到汽車鼻子上裝的那展翅飛翔的女神。在汽車行駛中,他不能坐在母親的膝頭——倒不是因為母親不願意,而是因為父親不同意。因此,他只有跪在銀灰色的座位上,從後車窗望出去,才能不致只是看到父母的膝蓋和手、腳,還有儀錶盤,或是「柏加」鼻子尖上懸著的銀亮的帶翼女神。可是這樣一來車就朝身後開了,使他很不痛快。就像是盲目飛行,不知目的何在——不知道身在何處——使他很煩。他不想看飛掠而過的樹木,也不想看讓汽車甩在背後的房屋和兒童。
突然間,她仰起頭髮出貓頭鷹般的一聲長嘯。「唔!我來了!」
「好吧。那就進來吧。」她敞開門,他們隨著她進了一間寬敞而充滿陽光的房間,屋裡是一派貧困景象,而且顯得很雜亂。一個草綠色的口袋從頂棚上往下吊著,到處都是插在瓶子里的蠟燭,牆上釘著報紙上的文章和雜誌上的照片,除去一把搖椅、兩把直背椅、一張大桌子、一個滲水池和一個爐灶外,屋裡就再沒別的傢具了。整個房間里瀰漫著松枝和發酵的水果的氣味。
「說吧。」
「他不必保持那個名字,對吧?他完全可以用他自己的真姓名嘛,對不?」
「你們應該來一個雞蛋嘗嘗。我知道怎麼煮得不老不嫩。我不喜歡讓蛋白流湯,知道吧。而蛋黃呢,我要它軟,可也不能流,就像濕天鵝絨一樣。你們倆幹嗎不嘗一個呢?」
「哦,她……」
「籬笆在哪兒?」
奶娃當時已經身高五英尺七英寸了,可是在他活這麼大的記憶之中這還是第一次全身心都感到幸福。他和他的朋友在一起,一個比他大的男孩,一個機靈、善良、無所畏懼的小夥子。他舒舒服服地坐在這家出名的酒館里;被三名婦女包圍著,她們看來很喜歡他,正放聲大笑。而且,他還陷於熱戀之中。莫怪他父親要怕她們了。
「你父親是黑奴嗎?」
吉他又開口了,「你是他爸爸的妹妹?」
「你是在說你的親妹妹,你當年每天早晨抱在懷裡下地去的那個妹妹。」
「五十……不,不對。他們不是這麼說的。」
「我去不了,」科林西安絲說,「我穿的是高跟鞋。」
「我要上廁所。」兒子說。
「托米的卡車拋錨了。」女孩喘著氣說。等到兩人把大籃子又拽又推地弄到屋裡,女孩伸直了腰,轉過身來,把臉衝著他們。可是奶娃沒必要去看她的臉,剛才看到她的屁股時他就愛上了她。
「沒有,老爺。這件事他沒撒謊。」奶娃把語調放得柔和了一點,但是在他的話音里仍然成功地保持著一觸即發的挑戰意味。
「他就我這麼一個妹妹。再沒有第三個姓戴德的人活著了。」
「什麼『不少人』?說實話吧,老媽媽。要是麗巴沒贏到那一百磅的食品雜貨,我們從去年冬天就挨餓了。」
奶娃吸了一口氣,屏住一會兒,然後說:「嗨。」
「當然。」
「不能告訴你。」
「孩子,你可以用你的時間干更重要的事。再說,你也該開始學著工作了。你星期一就開始吧,下學後到我辦公室來,在那兒幹上兩小時,學點真本事。派拉特不能教你在這個世界上有用的東西。也許她教的東西在下一個世界有用,可在如今沒用。聽我告訴你,目前你最需要了解的一件重要大事:掌握財產。用你掌握的財產再去掌握別的財產,這樣你就可以掌握你自己,也就可以掌握別人了。從星期一開始,我要教你怎麼干。」
「最好還是都搬進來吧。在外邊放著凈招蒼蠅。」
「沒那麼回事。我還沒鬆開手,他老婆就進來了。她問我在幹嗎,我對她講了。」
「你說的是什麼詞兒啊?」她的聲音很輕,稍帶沙啞。奶娃的眼睛一直盯著她熟練地剝橘皮的手指。吉他咧嘴笑了一下,聳了聳肩。「意思是『你好』。」
「哎,有什麼不同,麗巴?你可知道得真多。」
哈格爾往四下仔仔細細地看了一遭。「咱們幹嗎不從後邊屋裡挪張床出來?那樣我們就全都可以坐下了。」
「不行,你不能花錢買,你得猜出來豆形軟糖的數目。」
「也許吧。」
麥肯沒有改變車速。
「你知道我不開車的。」她回答。
「我們的農莊。」
「要是你不想讓我們在這兒,派拉特小姐,我們就走。」吉他輕柔地說。
「可笑的碰運氣根本不能算走運……」
售糖人走啦
科林西安絲第一用手指梳了梳頭髮,那是一頭輕柔的、濕沙色的長發。「你要去什麼地方,還是我們就這麼兜兜風?」她的目光仍往街上看著,注視著走過的男男女女。
麥肯在鏡中看了她一眼,放慢了車速。「誰帶他去?」露絲手按在車門把手上動著。「你別去。」麥肯對她說。
「這地面對我就可以了。」派拉特說,說著就蹲了下去,從籃子里輕輕舉起一根莓枝,「你們採的全在這兒了?」
「寶貝兒!」麗巴的聲音是輕柔的,「你挨過餓嗎,寶貝兒?你幹嗎要這麼說?」看來麗巴被刺痛了。「你想要什麼,我們就給你弄什麼,寶貝兒。什麼都滿足了你。你一直是知道這一點的。」
麗巴點點頭。「以前倒有人買酒只是嘗嘗,現在沒人買了。」
他的語氣奶娃聽起來很不尋常,不那麼生硬。他的話音也不一樣,更像南方黑人,聽起來要舒服和輕柔得多。奶娃也輕聲講道:「派拉特說有人射殺了你們的父親。把他打到空中有五英尺高。」
「我可沒變主意,麥肯。我不想讓你去她那兒。」
然而,她卻取笑他的學校、他的老師,還有他本人。雖然她看上去就同大家所說的那麼窮,眼神中卻不見一點能夠證明她貧困的東西。她也不臟;雖說不夠整潔九_九_藏_書,可是並不臟。她手指甲肚裏的白顏色跟象牙一樣。而且要是他一點情況也不知道的話,眼前這個女人看上去肯定沒有喝醉。當然,她算不上漂亮,可他心裏明白他可以盯著她看上一整天:那些從橘子瓣上撕去橘絡的手指,那對讓漿果染黑使她像化了妝一樣的嘴唇,那個耳墜……在她站起來時,他簡直透不過氣來了:她居然和他父親一般高,頭和肩都超過了他。她的衣裙並不像他想象的那麼長,也就剛剛過小腿。現在他看到了她腳上那雙沒系帶的男鞋和她那銀褐色的腳踝。
「門圖爾縣。」
她準確地一把接住從膝頭落下的橘皮。在她邁步上台階時,看著就像是提著褲襠。
麥肯·戴德的「柏加」轎車沿著非醫生街緩緩行駛,穿過城裡的簡陋、貧困地區(後來被稱作「血庫」,因為那裡的人血流得太隨便了),越過鬧市區的側街,駛向富裕的白人居住區。一些看到汽車駛過的黑人不懷惡意地羡慕著它的優美與神氣。在一九三六年,黑人當中像麥肯·戴德那樣生活富裕的簡直是鳳毛麟角。另外一些看到這一家人乘車駛過的,稍微帶點忌妒,主要覺得賞心悅目,因為麥肯的寬大的綠色「柏加」與他們心目中一輛汽車的作用不相符合。他開車一小時從不超過二十英里,從不加大油門,從不在一兩個街區內保持著一擋來給行人一點激動。他從來不會讓車胎放炮,從來不會用光汽油,也從不需要十二個穿著雜色褲子、嬉皮笑臉的男孩子幫他推車上坡或跨上便道。不必用繩子把車門拴在門槽內,也沒有十幾歲的孩子跨上踏車板讓車帶著自己沿街滑行。他不向別人打招呼,別人也不向他打招呼。他從來不會緊急剎車,不會倒車同一個朋友喊一聲或笑一笑。不會從打開的車窗向外扔啤酒瓶或冰激凌的錐形盒。也沒有一個小男孩從打開的車窗朝外看。只要可能,他從不讓雨點落在車上,而且他到桑內店上班也靠步行——只在周日出遊時才把車開出來。更主要的,他們懷疑他是否曾在後座上帶過女人,因為謠傳說他去「壞地方」或有時同那些不檢點和孤寂的女房客躺在一起。要不是叫作莉娜的瑪格達琳和科林西安絲第一明亮的顧盼的秋波,這輛「柏加」就毫無真正的生氣可言。所以他們都把這輛汽車叫作麥肯·戴德的棺材。
「不。」麗巴邊滾動著一個大瓦罐,邊回答說,「外邊還有兩籃子呢。」
「就是他們在街上槍殺愛爾蘭人的那一年。那一年對賣槍的和掘墓的來說可是個好年頭,我知道的。」派拉特把一個酒桶蓋放在桌上,然後把雞蛋從臉盆里撈出來,開始剝皮。她的嘴裏含著橘子籽,舌頭撥來轉去,嘴唇不斷翕動著。直到剝光雞蛋皮,露出軟乎乎的橙黃色蛋心之後,她才接著講她和哥哥流浪的故事,「一天早晨我們睜開眼的時候,太陽已經斜掛在天上了。可真亮啊,也真藍啊。天空藍得就像我媽媽帽子上的緞帶。看到那一片天空沒有?」她指著窗外,「就在那些山核桃樹背後。看見了嗎?就在那邊。」
「不在於她干過什麼,而在於她是什麼。」
「真的?」吉他臉上露出了笑容,但還有點不信,「她那麼走運?」
「不過還是有不少人要買的。」派拉特告訴她。
「是的,我們迷了路,而當時刮著風,我們的爸爸就在我們面前,他回來了。我們是嚇壞了的兩個孩子。麥肯不斷對我說,讓我們害怕的東西不是真的。其實,你要是讓什麼東西嚇壞了,是真是假又有什麼區別?記得有一次我給兩口子洗衣服,是在弗吉尼亞。一天下午那男的哆哆嗦嗦地問我有沒有弄好的咖啡。我問他是什麼東西把他揪住了,讓他看起來那麼糟。他說他也鬧不清,可是覺得像是就要從懸崖上摔下去。他其實就站在黃、白、紅三色的亞麻地氈上,就跟熨斗那麼平,可他開始先抓住門,後來又拽住椅子,拚命不要跌落下去。我開口對他說,廚房裡沒有懸崖。就在那會兒,我又想起了在那些小樹林中的情形。我感到又身臨其境了。於是我問那男人,要不要我拽住他,以免他摔下去。他用天底下最感激的目光看著我。『你肯嗎?』他說。我繞到他身後,把雙手扣在他胸前,就這麼拽住他。他的心在胸口裡怦怦地跳著,就像有一頭髮燒的騾子。可是過了一陣子就慢慢平息下去了。」
「你是說這批?幾個星期。」派拉特說。
售糖人回家嘍。
麥肯頓了一下,臉上的笑容慢慢綻開。他已經有許多年沒談過這些了,最近幾年甚至都不大去想了。他剛結婚時,經常跟露絲談「林肯天堂」。門廊籠罩在黑暗之中,他坐在那裡,一開口就把那塊本該屬於他的土地描述一番。還有在他剛買進房產時,總在理髮館附近閑逛,跟那裡的男人們交換故事。可是近年來,他已經沒有這類時間或是這份興緻了。不過今天他又跟兒子談起了以往,而那塊土地上的一草一木都歷歷如在眼前:那口井,那個蘋果園,那頭叫「林肯總統」的母馬,它的小駒「瑪麗·托德」,他家的奶牛「尤利西斯·S.格蘭特」,那頭叫「李將軍」的豬。他就是用這種方式來了解父親記得的歷史的。他父親不識字,只知道親眼所見或親耳所聞的事情,但是他卻把某些歷史人物深深印在了麥肯的腦子裡。麥肯在學校做學生的時候,每當讀到這些人物,總要想起家中那些牲畜具備的「人格」,他家的馬和豬。父親管他們的耕馬叫「林肯總統」也許只是一個玩笑,但麥肯一想到林肯,總是滿心喜愛,因為他熱愛那首先來自一匹強壯、耐勞、溫和、馴順的馬的印象。他甚至喜歡「李將軍」,因為一年春天,他們把這頭豬殺了,吃到了弗吉尼亞州以外最好的豬肉,「從臀尖到熏火腿到硬肋到香腸到頭肉到豬蹄到豬尾到干肉」——整整吃了八個月,在十一月時還有響皮吃。
「看見這個了嗎?」麗巴把手放在衣裙上面,拽出一顆連著一根鏈子的鑽石戒指,「這是我去年贏的。我是……怎麼說的來著,媽媽?」
吉他說他認識她,甚至還到過她屋裡。
「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你已經見到了她。你看她像什麼?一個好人?一個平常人?」
「你救了他一命。」吉他說。
派拉特打斷了她的話,「我是說你對待一個兄弟或表舅有什麼不同?你難道不該同樣對待嗎?」
「不啦,謝謝,可我們想喝點水。」吉他沖她微笑著回答。
「是的,媽媽。你應該對他們同等看待。」
麗巴的臉上慢慢掠過恍然大悟的表情。派拉特嘴裏哼起了曲子,同時又摘起了莓果。過了一會兒,麗巴也跟著干起了活,母女倆十分和諧地一起哼著,接著,派拉特開始領唱:
「我們會的。」
「這可把我問住了。」她把閃光的橘皮扔在膝頭,慢慢地掰開橘瓣,「現在可該我問個問題了吧?」
吉他到底年長而且已經上了高中,絲毫沒有他那位小夥伴依然擺脫不掉的那種不情願勁頭,首先開了口。
「問題不在那兒,媽媽。」
「哦,她是那樣子的。」
「讓你離開那地方,花上一隻鑽石戒指還是值得的。你當時已經吸引了一群人而且還會再招來蒼蠅的。」哈格爾說。
「把那把搖椅拽過來,」派拉特說,「你們倆小夥子要是不動手幫忙,就別想坐著了。」
「嘴上把點門兒!九*九*藏*書」麥肯大吼著。他把兩隻手從衣袋中拔|出|來,可是不知道該往哪兒放。有這麼一陣子,他感到困惑不解。兒子的問題改變了整個場景,他似乎看到自己才十二歲,穿著奶娃的鞋子站在那兒,又有了當年面對自己父親的那種感覺:看到自己愛戴和敬仰的那個人從籬笆上摔下來時周身所處的麻木感;盯著那個在臟土上扭曲的軀體時穿過全身的野蠻勁兒。他父親在分叉的籬笆上撐著一支滑膛槍坐了五天,最後還是為保護自己的財產而遇害身死。這個孩子現在對他是不是也是這種感覺呢?也許是對兒子講講那件事的時候了。
「鬧市區只有兩個准黑人去的廁所:五月之花飯店和西爾斯公司。而西爾斯更近一點。幸好我當時不是憋得很急。他們足足盤問了我十五分鐘,問我的姓名和地址,然後才把鑽石送給我。可我不讓他們把鑽石給我,一再問他們,這是不是一次真的比賽?我不相信他們。」
大家就這樣保持著沉默。連吉他也不敢打破寂靜。
派拉特把嫩枝吐到手掌上。她的面孔滯獃獃的,沒有任何表情,就像一張面具,嘴一動不動。在奶娃看來,像是有人咔嗒一聲關掉了燈。他看著三個女人的臉。麗巴蹙額皺眉,淚水正在沿著兩頰往下流。派拉特仍然像死人一樣毫無表情,可是變得很警覺,似乎在等待什麼信號。哈格爾的面部輪廓讓頭髮遮住了。她俯身低頭,兩肘撐在腿上,揉搓著手指。室內光線漸暗,手指像是染了血。她的指甲很長很長。
「沒問題。你們現在想來點嗎?地窖里有的是酒。」
「那邊有個湖灘居民點,莉娜。你爸爸想去看一看。」露絲又不甘寂寞地插嘴說。
「我不想喝那個,我想喝這個。嘗嘗自己跟著造的。」
「光我們一家?還有誰?」科林西安絲很感興趣。
「你在哪兒看過吉他嗎?」
「我不管她有什麼,我只管她是什麼,對吧,爸爸?」科林西安絲靠攏父親來取得肯定。
「你從哪兒弄到造酒的糖呢?」吉他問。
「我就是走運嘛。」麗巴咧嘴笑了,「人們從四面八方來求我,讓我替他們抓鬮,給他們出數字來猜。這玩意兒他們玩得挺來勁,我也總能猜對。我得到許多想要的東西,還得到許多我甚至沒打算贏的東西。」
麥肯·戴德已經五十二歲了,可還像四十二歲時那樣儀錶堂堂,威風凜凜。十年前,奶娃覺得父親是世界上最大的一個龐然大物,甚至比他家的住宅還要大。然而,他今天見到了一個跟父親一樣高大的婦女,使他覺得自己都變高大了。
「我不大記得我母親。她死的時候,我才四歲。她是淺膚色,挺漂亮。在我眼裡像個白人。我跟派拉特都一點不像她。要是你不信我們是來自非洲,看看派拉特就信了。她長得完全像爸爸,而爸爸的模樣就跟你看到的非洲黑人一模一樣。他是個賓夕法尼亞的非洲黑人。一舉一動也都像非洲人。像扇門似的板著面孔。」
「在空中有五英尺高……」
「像篩糠似的抖著,」她自己咕噥著,「就像篩糠一樣。」
派拉特哈哈大笑。「你們可能是沒給弔死的黑人裡邊最不會說話的了。學校是怎麼教的你們?人們想轟豬和羊時才說『嗨』呢。你要是跟一個人說『嗨』,他就會起身把你打倒。」
「你開得太快了,麥肯。」露絲的鞋尖抵住了車底板。
「還有瑪麗,我想。」莉娜笑著。
「要不是你爸爸,我今天就不會在這裏了。我可能早就死在娘肚子里,後來也會死在小樹林里了。那些小樹林和黑暗的夜晚肯定早就把我殺掉了。可是他救了我,如今我才能在這兒煮雞蛋。你知道,我們的爸爸死了。他們開槍打他,把他打到空中五英尺高。他當時坐在籬笆上等他們,而他們偷偷摸摸地從後邊走上來朝他開槍,把他打到空中有五英尺高。因此,當離開瑟絲的大房子的時候,我們無處可去,只是在周圍走來走去,睡在那些小樹林里,那些荒郊野外。可是有一天爸爸回來了。起先我們不知道那是他,因為我們倆都親眼見到他給射到空中五英尺高。我們後來迷了路,嘴裏談著黑暗。你們以為黑暗只是一種顏色,不是那麼回事。足有五六種黑色呢。有的帶點銀色,有的模模糊糊,有的乾脆什麼也沒有,有的就像指頭似的。而且黑暗還不是停在那兒一動不動的,黑暗會移動,還會從一種黑色變成另一種。要說什麼東西漆黑一團,就跟說某個東西是綠的一樣。什麼樣的綠色呢?像我這些瓶子這種綠色嗎?像蝗蟲一樣的綠色嗎?像黃瓜或萵苣的綠色嗎?還是像暴風雨前天空在剎那間出現的綠色呢?是的,夜裡的黑暗也是這麼回事。有時也可以像彩虹一樣,豐富多彩呢。
「我不知道是誰,也不知道為什麼。我只知道我告訴你們的情況:時間、地點和經過。」
「腳?腳?」派拉特大發雷霆了,「誰用腳造酒?」
「也許味道不錯呢,老媽媽。」哈格爾說。
「誰乾的?」
科林西安絲仰了仰頭。「哦,天哪。」
「對了。」
「蜥蜴能不吃東西活那麼長?」麗巴問。
麥肯把目光對準了兒子,「爸爸不識字,連簽名都不會。他只是做記號。他們騙了他。他畫了押,我不知道是什麼東西。他們就對他說,他的財產屬於他們了。他從來沒讀過書。我打算教他,可他說那些小符號他記不到第二天。一輩子就寫過一個字——就是派拉特的名字,是從《聖經》上抄的。就是他寫的名字,派拉特裝進了她的耳環里。他當初要是讓我教他就好了。他一生碰到的倒霉事全因為不識字。由於他不識字,連姓名都鬧了個一團亂。」
「味道不會壞的。」麗巴說。
「誰會給我吃的呢?」哈格爾還是不讓步,「老媽媽可以幾個月不吃東西,跟蜥蜴一樣。」
「我聽見你說的話了。麗巴知道有多少。麗巴能猜中得獎。她從來沒輸過。」
後來,派拉特開了口。「麗巴,她說的不是吃的東西。」
對奶娃來說,這一天變得如此美妙,而且由於這一天之中所遇到的秘密和挑戰而益發妙不可言。不過,在他父親回家后的一小時之內,這一切便全都煙消雲散了。弗雷迪已經向麥肯·戴德彙報了,他兒子「在酒館里喝酒」泡掉了一個下午。
奶娃低下了頭。他父親一點都沒解釋出個道理。
「他一年只來一次……」
「要是你對我開車的方法再多嘴多舌,你就給我走回家去。我說話算話。」
兩個女人唱到合唱部分時,哈格爾抬起頭,也跟著唱了起來。
「她真想贏的是——一個男人」
哈格爾和派拉特你一句我一句地扯著,兩人都自言自語般地加著評論,似乎不是對奶娃和吉他講話——甚至也不是對麗巴講話。麗巴這時已經把戒指藏到衣裙里,正在一邊甜蜜地笑著,一邊靈巧地把深紫紅色的莓果從嫩枝上摘下來。
「說不上。她的氣味。你去了就知道了。」
「爸爸,我們要到什麼地方去嗎?」
那婦女抬起了眼睛,先看了看吉他,又看了看奶娃。
「我什麼也不賣。我在合計著買進然後出租。」麥肯回答她說。
「要是水面屬於他們,他們就會喜歡了。」麥肯說。他朝窗外看著,見叫作莉娜的瑪格達琳從樹林里往回走。她手裡拿著一大束五彩繽紛的鮮花,可是一臉不高興的生氣樣子。在她淺藍色的衣裙上,四處點染著像數字一樣的深色濕痕。
「並不是因為我會彈,而是因為我想彈。那會兒我還很小,他們是這麼對我說的。」
「柯里斯牧師有條件,還有興里頓醫生。」科林西安絲糾正著她。
「告訴他們你怎麼會去『西爾斯公司』的,麗巴。https://read•99csw•com
「他花了十六年時間才把那個農莊弄成那副樣子。現在,那兒成了暴徒出沒的縣境,當年可不一樣,那時候那地方可……好了。」
「說呀,他是不是這麼對待你的?」
所有那些不可信但完全可能的有關他姑媽——父親一直禁止他去接近她——的種種故事都讓他們倆著迷。他們倆都不想再推遲一天去弄清真相,而且相信由他們倆去辦這件事是合理合法和自然而然的。何況,吉他已經認識了她,而奶娃則是她的內侄。
她的聲音讓奶娃想起了鵝卵石,小小的、圓圓的鵝卵石,互相衝撞著。也許她嗓音有點沙啞,也許說出話來就是這個樣子,慢吞吞地拖著長腔,可是有時又挺乾淨利落。松樹與醇酒的香味令人陶醉;強烈而無阻擋的陽光射進室內,同樣令人昏昏然,因為繞牆一圈,沒有一扇窗戶上有窗帘或遮板。在三面牆上,每面有兩扇窗:大門的兩側各一扇,水池和爐灶上各一扇,遠處一面牆上也有兩扇。第四面牆上沒有窗,一定是通往後邊卧室的,奶娃心裏琢磨著。那石子般的嗓音,那陽光,以及那醉人的酒味,把兩個男孩子弄得渾身軟綿綿的,他們倆坐在那裡,半醉半醒,沉浸在一種愉快之中,聽著她說呀說的……
「有人說,你沒有肚臍。」
「可看著倒像是站在這兒。」
「不一樣。對吧,丫頭?」
「你想開車嗎?」麥肯問她。
棉花球會憋死我
奶娃和吉他兩人既沒聽到也沒看見什麼人走近,可是派拉特一下跳起來,朝大門跑去。她還沒跑到,大門已經給一隻腳踢開,奶娃看到一個女孩子彎曲著的後背。她拖著一個五蒲式耳的大籃子,裡邊裝的像是一叢荊棘。籃子的另一頭有一個女人推著,嘴裏說著:「小心門檻,丫頭。」
奶娃哈哈大笑起來,「你賣酒,可自己連嘗都不嘗嗎?」
「什麼也不要。我們剛好從這兒路過。」
「你十二歲時,你父親是這麼對待你的嗎?」
「嗨。」
「既然如此,幹嗎要弄出兩種稱呼而不幹脆就叫一種呢?」麗巴把雙手放到臀部上,大睜著眼睛。
「我還沒法回答你。可是在幾年之內——五年或十年吧——所有的黑人就都住得起這地方了。所有的。記著我的話吧。」
「一股臭味嗎?」
「我看派拉特的臉就是那樣子。」由於他父親用一種輕鬆和親熱的口氣同他講話,現在奶娃感到,他同父親的距離縮短了,增強了信心。
「他的真姓名是什麼?」
「你可沒說在哪兒。」他堅持著。
即使當他大喊大叫的時候,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突然這樣辯解起來——為了自己的姓氏如此態度明朗。他從來都惱恨這個姓,惱恨他整個姓名,在他和吉他交上朋友之前,也一直惱恨他的外號。可是在吉他的嘴裏,這個外號叫起來挺機靈,像是叫一個大人。這會兒他和這個奇怪的婦女起勁地爭辯著,似乎有這麼個姓是一種深深的自豪,就像她剛才想把他從這組特殊的人群中開除出去,可他不但屬於這組人群,而且有著完全同樣的權利。
「硬挺挺地死了。」
「而你是我的親兒子,我讓你幹什麼,你才能幹什麼。可以解釋,也可以不解釋。只要你的兩隻腳還在我的桌子底下,你在這家裡就要做我讓你做的事。」
「是真的嗎?」他母親問他。他瞅著她。「我看我們最好還是停車吧。」露絲說這話的時候,並沒有特別衝著哪個人。她的眼睛盯著他們正在駛進的郊野。
「實話實說唄。我說我在使勁拉住他不讓他從懸崖上摔下去。」
他們抬頭望去,看見屋后和樹后伸展著的藍天。「就是這種顏色的天空,」她說,似乎發現了什麼重大的事情,「跟我媽媽那緞帶的顏色一樣。走到哪兒,我都認得出她那帶子的顏色,可我不知道她的名字。她死去以後,爸爸不準任何人叫她的名字。嗯,那天早晨,我們還沒來得及揉凈眼睛里的沙子,往四周看一看,就瞅見他坐在一個樹樁那兒,就在太陽底下。我們就大聲喊他,可是他似看不看的,像是看見了我們,又像是沒看見。他臉上有種讓我們害怕的表情,就像看著水裡面的面孔。過了一會兒,爸爸站起身來,走出太陽地,回到小樹林里去了。我們倆站在那裡獃獃地瞅著樹樁,全身像篩糠似的抖著。」
「那塊地皮是她的,科林西安絲。」露絲說。
「我說了,從一道籬笆上。」
「把莓果從那些討厭的枝子上摘下來,可別弄破了果子。麗巴,把那個瓦罐拿來。」
「你打算拿這戒指怎麼辦?」奶娃問她。
「那是在一次猜謎比賽中,在佛羅里達州老家的一個百貨商店裡。我媽領著我去逛商店,我看見了吉他。當時我還是個懷抱中的小孩呢。比賽就是讓你猜在一隻大玻璃缸里放了多少顆糖豆,猜中了就得一把吉他。他們講,我哭著非要一把,而且從那以後總想要吉他。」
「閉上嘴吧,麗巴。我在同哈格爾講話。」
「他會講話嗎?」派拉特吞下了一瓣橘子。
「她是什麼呢?」
「可是我們出發前你剛去過呀。」露絲說。
售糖人飛走了
哦,售糖人不要把我丟在這裏
「第五十萬個。」
「誰也不記得。他們準備好照相的人和各種各樣的東西,都擠在大門口等著下一個進門。可是他們卻沒把我的相片照下來登在報上。我跟我媽也找報紙看了,對吧?」她朝派拉特看了一眼,等她加以證實,然後接著說,「可是他們倒把中二等獎的那個男人的相片登上了報。他得的是一張戰爭債券。是個白人。」
等他們走近時,就看到那隻銅盒子在她耳下搖晃著——奶娃知道耳墜里是什麼——還有橘子、褶皺的黑色衣服,沒有一件東西能夠使他不去接近她,連他父親的精明和對這個世界應有的謹慎都拉不住他。
哈格爾把一根枝子往地上那堆一扔,搓起了手指。指尖染上了一種深紅色。「我有些日子是不飽的。」
「你以為你造了這酒?」派拉特衝著他哈哈大笑,「你以為造酒干點這個就算完了?就是摘幾隻莓果?」
「我敢打賭他當時一定寧願自己已經跳下去了。她信你的話嗎?可別告訴我她信了你的話。」
「還不如聖誕老人……」
「找廁所。」麗巴把頭往後一甩,止住了笑聲。她兩隻手上染滿了黑莓的漿汁,在從眼中抹去眼淚時,鼻子到顴骨都抹上了紫色的道道。麗巴比派拉特和哈格爾膚色要淺得多,長著一雙嬰孩式的天真眼睛。她們祖孫三人都用直率的目光望著他們倆,但是在派拉特和哈格爾的面孔背後潛藏著一種更隱蔽和複雜的東西。只有麗巴長滿皰疹的皮膚和畢恭畢敬的態度,讓人感到似乎她的單純可能是一種貧乏。
「我已經邁過來了,」女孩回答著,「推。」
「這酒什麼時候能造好?」他問道。
「看,水和蛋要一半對一半,哪一樣都不能多。這樣,溫度對兩種東西就一樣了。我先給水稍加點溫,只讓它別太涼,也不讓水太熱,因為雞蛋是室溫,懂了吧。好吧,真正的秘密在於這一道。等到水面開始冒泡,泡只有豆粒大還不到彈球那麼大的時候,對,就在這會兒把鍋端下火。不必滅火,而是把鍋從火上拿下來。然後你把疊起來的報紙蓋到鍋上,去干一件小事,比如聽到有人來去應一下門,或者把桶倒空,提回來,從前門廊拿到屋裡。我一般是去一次廁所。不是解大手,別弄錯了,只是解小手。只要你做到這一切,完事就會有一個恰到好處的煮雞蛋了。
「你問得有多蠢?他當然是啦。一八六九年的時候,哪個黑人不是?他們全都得去登記,自由民和非自由民,自由民和原先的黑奴,全得去。爸爸當時才十幾歲,就去登記了。可是坐在辦公桌後邊的那個白人喝醉了。他問爸爸在何處出生。爸爸答說麥肯。他又問爸爸父親是誰。爸爸回答:『他死了。』又問爸爸主人是誰,爸爸說:『我是自由民。』好了,那個北方佬倒是都寫下來了,可是填錯了地方。給寫成了出生於丹佛里,鬼知道在什麼地方。在該填姓名的地方,那個蠢貨寫上了『戴德』,逗號,『麥肯』。可是爸爸不識字,根本沒發現怎麼給他登記的,直到後來媽媽告訴了他。他們倆是在北上的大車上碰上的。他們說東說西,他就告訴她,他已經是自由民了,還拿出登記的證明文件給她看。她看了證明,給他讀出來上面寫的是什麼。」九_九_藏_書
「還是一個割斷你喉嚨的人?」
奶娃一下跳起來,碰倒了椅子,跟在哈格爾後頭一路小跑。在他看來,她是他見過的最漂亮的姑娘。她比他可大得多得多。她應該跟吉他一般大,甚至也許有十七歲了。奶娃似乎有點飄飄然,比平時更有生氣的飄飄然。他跟哈格爾一起,把兩隻大籃子抬上前廊台階,搬進屋裡。她跟他一樣肌肉發達、強壯有力。
「沒有。」
「好吧,不過千萬別怪我,要是……」
「可你從來沒講過為什麼。她們是我們的近親。她是你的親妹妹。」
「她贏的所有東西都給人了。」哈格爾說。
「他們不想給她這戒指,」哈格爾說,「因為她樣子太寒酸了。」
「小心點,吉他。別太快。你把莓果都弄破了。」
叫作莉娜的瑪格達琳把她的長襪又往下邊拽了拽。「到湖上去?那兒有什麼啊?那兒什麼都沒有,沒有人。」
「對她講什麼?你怎麼說的?」
麥肯順利地把車開上穿過鬧市區的左邊岔路,駛進一個住宅區。
她把橘子皮扔到一個大瓦罐里,那個大瓦罐和房間里的大多數東西一樣,都是派別的用場的。這陣子她站在乾乾的滲水池跟前,把水抽到一個藍白花的臉盆里,她這個臉盆是當作深平底鍋用的。
「黑人不喜歡水面。」科林西安絲咯咯地笑著說。
「我就在父親身邊跟他一起幹活,就在他身邊。從我四五歲時起我們就在一起幹活。就我們父子倆。我母親死了,是派拉特出生時死的。派拉特那會兒還是個嬰兒呢。白天她待在另一個農莊里。每天早晨我抱她去那兒,然後穿過莊稼地回來同父親會合。我們得把『林肯總統』套到犁上,還要……那是我們給那匹母馬起的名字:『林肯總統』。爸爸說,林肯在當總統之前是位犁地的好手,你可不能讓一位犁地的好手離開他的活計。他還把我們的農莊叫作『林肯天堂』。我們的農莊不算大,不過當時在我眼裡顯得挺大。現在我知道那隻不過是塊小地方,可能有一百五十英畝吧。我們只耕種五十英畝,大概有八十英畝是一片樹林,可能是橡樹和松樹吧,大概那就是他們想要的財產——那些木材,那些橡樹和松樹。我們還有一個四英畝的水池,連著一條小河,裡邊凈是魚。就在山谷的正當中。門圖爾山是最美的山了,我們住的地方是門圖爾縣,就在薩斯奎哈納的北邊。我們有一個四間房大小的豬圈。穀倉是一百四十英尺長、四十英尺寬,上面是四坡屋頂。山裡到處都是鹿和野火雞。誰要是沒吃過爸爸做的野火雞,就不算吃過東西。他在火上快快地燎一下,把火雞的周身全燒黑,這樣就封住了,就把油汁封在雞里了。然後他再用炙叉慢慢烤上二十四小時。等你把燒焦的外皮剝開,裡邊的肉可嫩哪,甜膩膩、油乎乎的。我們還有果樹,蘋果、櫻桃。有一次派拉特打算給我做一個櫻桃餡餅。」
「注點意,麥肯。你總在這地方拐錯彎。」露絲從車的右側輕聲說。
露絲用舌頭髮出一陣「咯咯」的聲響。
「你們倆想吃煮蛋嗎?」她問道。
「光榮島。」麥肯說。
「媽媽喜歡。她喜歡那弄錯的姓。她說這姓新鮮,把過去抹掉了,一筆勾銷了。」
小男孩不是成心的。這是他還沒尿完時乾的,只是碰巧,姐姐從他身邊走開去採花,回來的時候,他聽到了身後的腳步聲,還沒尿完就轉過了身。他養成了一種習慣——總是把注意力放在身後,就像沒有未來似的。
「屋裡是一副什麼樣子?」奶娃問他。
「他可不是她的兄弟,媽媽。他是她表舅。」那個歲數大些的女人說道。
「我憋著哪,我要去!」他開始哼哼唧唧地哭起來了。
叫作莉娜的瑪格達琳往前坐了坐,把手放在母親的肩頭。露絲閉口不語。小男孩用兩隻腳踢著儀錶盤的下邊。
「二等獎?」吉他問道,「什麼樣子的『二等獎』?你要麼就是那第半百萬個人,要麼不是。不會有什麼僅次於第半百萬個人一說。」
露絲看著她丈夫,嘴已經張開了,可是沒說話。
奶娃從剛才說了那聲蠢笨的「嗨」之後半天都沒說一句話,這時聽到自己喊道:「我就姓戴德!我母親也姓戴德!還有我兩個姐姐都姓戴德。你和我爸並不是唯一姓戴德的人!」
「我是個不求人的人。你們倒是有所求。」
「『李將軍』在我身邊還是蠻不錯的,」他笑著對奶娃說,「是我知道的最好的『將軍』。連它的睾丸味道都挺好。瑟絲做出了最好的豬肚。喲!我差點忘了那女人的名字。對,是瑟絲。她在賓夕法尼亞州丹維爾一家白人的大農場里幹活。說來有意思,事情不知怎麼就忘了。多少年來,你什麼都記不得了,可是就像這會兒,一下子又都想起來了。有一次賽狗,對,他們搞過一次。那是當時那地方體育運動上的一件大事。狗賽跑。白人可愛他們的狗了。在殺掉一個黑鬼的同時還要愛撫地給狗順毛呢。我還看過成年白人為自己的狗大聲痛哭。」
「對了吧。不一樣呢。」
「你的酒有什麼好呢,派拉特?」吉他問道。
「這是奶娃。」
「她去的那種地方,沒人要賣給她彩票,他們只是要她替他們抓。」
「她當然沒挨過。」哈格爾的媽媽回答說。
科林西安絲冷冷地斜睨了她姐姐一眼。「爸爸不會把財產賣給一個酒吧間女招待的。爸爸,你會讓我們住在一個女招待的隔壁嗎?」
「別對我高喉嚨大嗓門地講話。」
「你告訴我不要去那地方,離派拉特遠遠的。」
「你有肚臍嗎?」
「這回對了。我是走進『西爾斯暨羅巴克公司』的第半百萬個人。」她的笑聲中帶著開心的驕傲。
「當時她並不信。可是我剛一撒手,他就憑全身的重量死死地摔到了地上,把眼鏡什麼的都給砸碎了。他摔了個狗吃屎。你猜他是怎麼摔的?他是慢慢倒下去的,我發誓足足用了三分鐘,用了整整三分鐘從站得直直的姿勢到把臉碰到地面上。我說不上是不是真有懸崖,可是他用了三分鐘才慢慢落下去。」
「就是這麼件事?」
「好吧。你好。」
「他死了嗎?」吉他問道。
「哈格爾,不要跟你老媽媽頂嘴。」麗巴小聲說。
派拉特和麗巴的頭,像鳥一樣迅速地往起一抬,她們瞪了哈格爾一眼,然後又交換了一下眼色。
「黑市。」麗巴說。
「從來沒嘗過。」
「亮堂堂的,」吉他回答說,「亮堂堂的一片褐色。還有一股氣味。」
九-九-藏-書吉他大吃一驚。「我記得那次猜謎比賽,可我不記得聽說有黑人中了彩。」吉他經常在街頭遊逛,認為自己對城裡的新聞無所不知。
「一條蛇,我已經說了。聽說過蛇的故事嗎?聽說過一個人見到地上有一條小蛇的故事嗎?嗯,那個人看到這條小蛇受了傷,流著血,躺在臟地上。那個人可憐小蛇,就把它撿起來,放到籃子里,帶回了家。他喂它,照顧它,看著它長壯了,長大了。他自己吃什麼就喂它什麼。後來,有這麼一天,蛇過來咬了他,把它的毒舌一直戳到他的心臟。當這個人躺在那裡等死的時候,他轉向毒蛇,問它:『你幹嗎要咬我呢?』他說:『是不是我對你百般照顧?是不是我救了你的命?』毒蛇回答說:『是的。』『那麼,你幹嗎要咬我呢?你殺我幹嗎呢?』你猜那毒蛇怎麼說?它說:『可你知道我是一條蛇呀,對不對?』現在,我的意思是要你離那個酒館遠點,而且離派拉特越遠越好。」
「別踢了!」麥肯告訴他。
「我憋不住了。」小男孩說。
「給了一個男人。」派拉特說。
「不會的。」派拉特把一段新鮮的嫩枝放進嘴裏。
三個女人圍著大籃子,裡邊滿滿地裝著長在短而多刺的枝幹上的黑莓。
「說吧,我以前囑咐過你什麼話。」
「哈格爾,」派拉特把屋子四下看了一圈,「這是你的兄弟,奶娃。而這位是他的朋友。再跟我說一遍你叫什麼,小夥子?」
「要是優勝者是麗巴,就可能,」哈格爾說,「他們又設了個二等獎的唯一原因,就是因為她得了頭彩。而他們把頭等獎給了她的唯一原因,就是那些照相機。」
「你這個小朋友是誰?」
科林西安絲大笑著說:「我告訴你黑人不喜歡水嘛。」
「人們買酒可不是要嘗。買酒是要喝個醉。」
麗巴仰臉看著頂棚,「兄弟就是兄弟,要是兩人一母所生或者兩人——」
「是的。」
「對,」哈格爾說,「是不一樣。」
奶娃周身感到一陣羞恥。他原來就想到會有羞恥感的,可不是現在這種。她是一個又丑、又臟、又窮還又醉的人,學校里他的六年級同學因為他這位古怪的姑媽而取笑他,而他由於感到了對她的醜陋、骯髒、貧窮和酗酒的責無旁貸,惱恨這位古怪的姑媽。
「他們說的是半百萬。」
喊完之後,周圍一片寂靜,他只感到自己的心跳得怦怦響,這時派拉特又哈哈大笑了。
「誰槍殺的你爸爸?你剛才是不是說有人朝他開槍?」吉他覺得新奇,兩眼閃閃發亮。
「那就由我來掌握好了。」
他不再追問「在哪兒」。「那麼,在什麼時候呢?」
「我知道我是家中最小的一個,可究竟不再是個嬰兒了。你對我的態度,就像我還是個嬰兒似的。你總是不斷地說,什麼也不必對我解釋。你知道這讓我有什麼感覺嗎?像個嬰兒,就是這麼回事。像個十二歲的嬰兒!」
「會。他會講話。說點什麼吧。」吉他的目光沒離開派拉特,只是用胳臂肘捅了捅奶娃。
「幹嗎呀?那是些白人的住宅。」莉娜說。
「吉他?你彈嗎?」她問道。
「她看著可不像那樣的人,爹。」
當大型的「柏加」轎車平穩無聲地駛出門前車道時,只有叫作莉娜的瑪格達琳和科林西安絲第一由衷地感到喜悅。只有她們倆有一種冒險感並且毫不掩飾對汽車開動的那種高興勁頭。她們倆一人守著一個窗口,對窗外飛駛而過的夏日景色可以一覽無遺。而她們的年齡不大不小,正好信以為真自己是乘著由強壯剽悍的車夫駕馭的王室車輦出巡的公主。她們坐在麥肯和露絲看不到的後座上,脫下漆皮淺口無帶鞋,把長襪拽到膝蓋以下,盯著街上熙來攘往的男人。
「他們不見得從這個城市來,科林西安絲。人們總要找避暑的房子。白人始終是這樣的。」麥肯用手指在方向盤上敲著鼓點,由於車子停著,方向盤有點發顫。
「你有嗎?」
「可是我們是不是——」
「甭管他,麗巴。他得先熟悉熟悉。我剛才問你,是不是你會彈吉他,他們才管你叫吉他?」
「為什麼?」
「你當真認為有那麼些住在這城裡的黑人——我指的是好黑人——會住到那兒去嗎?」
吉他感到自己有點像一個沮喪的偵探。「在哪一年?」
「我們想跟你打聽一點事。」吉他不再裝作無所謂的樣子。她可太單刀直入了,要想跟她講話,他得十分注意自己的用詞。
「你爸爸不會喜歡那樣子的。他不喜歡不講話的人。」然後她直瞪著奶娃,一隻手握著橘子皮,另一隻放到門把上,「我認識你爸爸,我也認識你。」
哦,售糖人不要把我丟在這裏
「他往我身上撒,」她說,「他把我尿濕了,媽媽。」她就要落淚了。
兩個男孩子交換了一下眼色。她已經把他們倆掌握住了。他們並不想吃雞蛋,可是他們確實想跟她待在一塊兒。他們想到這個吊著一隻耳環、沒有肚臍、長得像一株大黑樹的女士的酒館裡邊去看看。
白人東家的胳臂會箍死我
「到時候能讓我們嘗嘗嗎?」吉他笑著問。
奶娃簡直透不過氣來了。哈格爾的聲音把他留下來呼喚自己的那些心的碎片全都給剷出來了。當他認為自己就要在重壓之下暈厥過去時,他大胆地看了朋友一眼,看見落日的餘暉在吉他的眼中閃著金光,把一絲逐漸領悟的微笑推到了陰翳中去。
「我有什麼?」
「那就按照你的意思說吧。」
哈格爾朝門走去,同時對奶娃招呼著:「來吧,兄弟。來幫幫忙。」
然而,如果說未來還沒有到來,那麼目前可是已經展開了。「柏加」汽車裡這個感到不舒服的小男孩上了學,到他十二歲時,就遇到了一個男孩,這孩子不但解放了他,而且領他去見一位婦女,這位婦女對他的未來正像對他的過去一樣起著重要作用。
「弗雷迪從來不撒謊。他說話顛三倒四,可是從來不撒謊。」
「她從來不肯自己留著……」
「他對你撒謊。」
派拉特把雞蛋皮刮到一堆,手指伸開成扇形,一下一下地收攏著。兩個男孩子看著,不敢開口講話,唯恐破壞了她的後半截故事,可也不敢一聲不吭,怕她就此不再繼續講她的故事。
「戴唄。我贏來的東西沒幾樣是我喜歡的。」
「他坐在那兒的時候——坐在籬笆上的時候。」
吉他放聲大笑,可他的兩眼太亮,沒有流露出很多可笑之處。「農莊又在哪兒?」
「你的肚臍怎麼了?」
「並不全是白人的住宅。有些地方什麼都沒有,只是一片空地。就在另一面的路上。那裡可以弄成一個挺不錯的黑人度夏的地方。建一些湖灘住宅。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吧?」麥肯從後視鏡里瞥了女兒一眼。
「我記得當年給我父親做飯時總是弄得亂糟糟的。你爸爸,」她用一個拇指指著奶娃,「一點飯都做不來。有一次我給他做一個櫻桃餡餅,要不就是想要那麼做。麥肯是個好孩子,對我可好了。要是你那會兒認識他,他可是挺不錯的,也一定會成為你的好朋友,就像對我那樣。」
「現在沒人想買便宜的家釀酒了。大蕭條時期已經過去了,」哈格爾說,「大家現在都有了工作。他們買得起『四玫瑰』牌好酒呢。」
「你是說喝酒一事嗎?也許。可是你在那酒館里,這一點他沒胡說吧,嗯?」
「我們怎麼幫忙呢?」吉他問道。
「一碼事。」
「好好聽我說。那女人一點也不好。她是一條蛇,可以像條蛇一樣地引誘你,可到底是條蛇。」
叫作莉娜的瑪格達琳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再往上開一點你就可以停車了,爸爸。他會把座位弄髒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