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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三

第一部

「你輸得起的東西我都可以賭。」波特回答說。
「你又揍了他,對吧?」
「是的。」
「羽毛」是個矮胖子,頭髮稀疏而捲曲。他抬眼看了看吉他,又看了看奶娃,然後皺起了眉頭。
「誰?」
「你不必這樣,你自己知道。我不需要知道你和媽媽之間的全部事實。」
奶娃站在鏡子前面,在壁燈的弱光下,瞅著他自己的影像。他同往常一樣,對見到的樣子不大以為然。他的面孔相當動人:眼睛是女人們所恭維的,下巴輪廓很堅定,牙齒長得潔白齊整。五官的各部分分開看都不錯,還不僅是不錯。可是,臉上各部分湊在一起,就不夠帶勁,缺乏統一的整體感。他的那副樣子很勉強,就像一個人在偷偷查看一個不該看的角落或地方,竭力要下決心是接著看下去還是回頭走開。他要作出的決定是極其重要的,可是他作決定的方式卻是隨隨便便、輕而易舉和無知無識的。
「說下去。」
「好吧。那就去瑪麗酒家吧。」
「抓住他們?抓住他們?」波特感到吃驚,「是你他媽的腦子裡想出來的?他們會抓住兇手,是啊,然後給他們開個大慶功會,再給每人一枚獎章。」
「那就讓他從這屋裡出去。」
「是。啊,不,不。他……」
「怎麼?就是不給,就這麼回事。」波特煩躁地擺弄著錶鏈。
再有就是吉他。他身上生氣勃勃的勁頭不見了,只有目光中還閃爍著一點痕迹。奶娃等到他又集中起注意力。然後他們倆就出了屋,沿街默默地走著。
三個飛行員放聲大笑,一個戴著有白帽帶的灰草帽的人勸說道:「哦,讓這孩子待著嘛,『羽毛』。」
「別跟我胡攪了,吉他。讓他出去。他還沒到喝酒的歲數。」
「我可不回家,吉他。聽見沒有?」
「不好。女人太多,纏得你心煩。」
「而你寧願他把這些事藏在心裏,因為本來與你無關,況且你也無能為力。」
「真的?」
做父親的一邊沿牆爬著,一邊心中充滿矛盾的感情——既感到屈辱、氣憤,又對兒子忌妒、驕傲。做兒子的也感到了自己的矛盾:看到父親讓人打翻在地——哪怕是被他自己,心中總有一種痛楚和羞恥之感,這種難過就像發現金字塔原來並非文明世界歷經五千年的奇迹,不是一代又一代人為使其盡善盡美不惜作出犧牲,堅持不懈、不可思議地艱苦建造的,而是在「西爾斯」廠家的后室中,由一位聰明的櫥窗設計師用紙漿做成的玩意兒,充其量也就只能保持幾十年。
「是嘛,」露絲用單薄而堅定的聲音說,「我當然是我爹的女兒。」說罷微微一笑。
奶娃接著走,還是朝城南方向,心裏始終沒有想過一次為什麼他自己也不橫越馬路,到沒人走的對面去。
「『你是天主教徒嗎?』他問我。嗯,我開始有點狼狽,可後來我說:『不是。我是衛理公會教徒。』於是他就給我講起來,只有天主教徒才能在天主教堂里領取聖餐。唉,我可是從沒聽說過。我還以為誰都可以領聖餐呢。在我們衛理公會的教堂里,隨便誰都可以在第一個禮拜日來參加。嗯,他還沒來得及講完,安娜過來說:『神甫,我想請你會一會我的一位最親愛的朋友。福斯特醫生的女兒。』嗯,神甫一下子就滿臉堆起了笑容,跟我握手,並且說他認識我非常高興和榮幸。就是說,結果還是蠻不錯的。不過,說老實話,我事先可不知道,我去的時候簡直像只無辜的羔羊。」
「我指的是她的姓。她爹的姓。」
那一年,奶娃二十二歲。六年以前,他開始了性生活,其中包括和同一個女人的幾次同眠共枕。這樣,他開始用一種新觀點來看待他母親。在他的心目中,她不再是那個操心他的冷暖饑飽,因為他會把屋裡弄得髒亂就吵嚷不讓他玩個痛快的人了。在他看來,她現在成了滿足於日常瑣事,養養杜鵑花、大麗花、天竺葵、鬱金香和金魚這類小生命,即使這些小生命死了也不會傷心的一個意志薄弱的女人。事實上,這些小生命確實死過。金魚漂到水面上,她用指甲輕扣魚缸邊,它們不再在這種閃電般的恐懼中迅速游開了。杜鵑花的葉子有時長得很野、很綠,正當顏色最深最亮時,突然枯萎,芯里變黃了。她在一定程度上有點羡慕死亡。在醫生去世時她感到的悲哀中,還有點憤懣之情,似乎他選擇了一樁比生命更有趣的事情——一個比她更有激|情的伴侶——並且當死亡向他招手時,慎重地隨之而去了。在面對死亡的時候,她具有平時任何時候都沒有的激|情,甚至變得很英勇。死亡的威脅,給她指引了方向,使她頭腦明晰,行動大胆。不管麥肯都幹了些什麼,她始終懷疑,要是醫生不想死,他本可不必死的。也許正是出於這種個人的不滿和反感(再加上一點對麥肯的報復),才使她把丈夫引向除去動手打人別無他途的絕路上去。不過,科林西安絲開始看到一種方案,看到她母親怎麼學會把自己的丈夫逼得走投無路,而不是無能為力(因為一個九歲的小女孩都可以打完露絲回頭就跑)。開始時,她常常描述一件事情,自己在其中扮演一個誠心誠意的小丑。那往往是飯間茶餘的一段愉快談話,表面上看無關痛癢,因為坐在桌旁的人誰也沒想去分擔她的尷尬,而只能佩服她的真誠和取笑她的無知。
「我是一九一七年跟你母親結婚的。她當時十六歲,和她父親住在一起。我沒法告訴你我愛上了她。當時人們對戀愛的要求不像現在這樣強烈。人們按照文明的要求彼此相待,真誠,還有——還有乾脆。你相信人們就是他們自己所說的那樣,因為除此沒有其他途徑可走。在你娶親的時候,重要的是你們倆一致同意,什麼才是重要的。
他也感到一種興奮,一種和慾望一樣古老、如同馬匹奔跑噴著鼻息時的興奮。他在剎那之間,有得又有失。在他面前一時展現出無限的可能性和巨大的責任感,然而他既無準備去利用可能性的機會,也無準備去接受責任感的重擔。於是他大搖大擺地繞過餐桌,走到母親跟前問道:「你沒事吧?」
「你知道你的名字,是不是?」
「當然啦。可他們活生生的,而且在發瘋。」
他站起身,把手帕放進后褲兜。
「沒人誇你幹得好,對吧?」
「你們要是再這麼嚷嚷下去,就全給我滾出我的理髮館。」
「什麼他媽的孩子?坐在這兒的人都到有選舉權的年齡了。」
「我需要知道那外號的來歷。」
「嗯,嗯。你不能理解。除非這事出在你身上,你是不能理解的。」
「那你準備好賭五塊錢吧。」
「我說過了,讓他從這屋裡出去。」
「是啊,可他錯了,」弗雷迪說,「在戴腳鐐的地方是沒有黑人的。」
「我需要聽點音樂。邊喝邊聽。」
「管他什麼地方。」
「嗯,他病倒了。」麥肯講到這裏住了口,好像一提生病就使他想起了自己的弱點,隨手從衣袋裡取出一塊白色的大手帕,哆里哆嗦地按在嘴唇邊細細的傷口上。他瞅了瞅傷口在手帕上印的淺痕。「就是那些乙醚,」他說,「大概全進了他的血液。他們有另外一種名字,可我只知道叫乙醚。他就這麼躺著,開始腫起來了。雖說只是身體,不過四肢也就沒用了。他再不能給病人看病了。有生以來第一次,這頭目空一切的驢子懂得了生病是種什麼滋味,只好花錢請另一頭驢子來治病。他們那伙醫生中的一個,來照顧他了——就是當初不讓他進醫院的那伙醫生中的一個,要是他給他們的女兒或妻子接過生,哪怕只是這麼想過,他們也會給他全身塗滿柏油,粘上羽毛,抬在桿上,趕出這房子——就是他以為值得他注意的那伙醫生中的一個。嗯,這個醫生到這兒來了,帶著一種神秘的方子,叫什麼輻射器,說是可以治好他。露絲高興極了。開始幾天,他有好轉,之後就病得更厲害了。他不能動彈,頭皮上穿了洞,就躺在你媽現在還在上邊睡覺的那張床上,後來就在那兒死了。他躺在那兒,腫大的肚皮,皮包骨的四肢,樣子像只白老鼠,有什麼辦法呢?你知道,他消化不了食物了。只能進點流食,飯後吞咽點什麼。直到今天我還相信他吞的就是乙醚。
「在床上,」他接著說,可是又停了好長一會兒,弄得奶娃不知道他是不是還要說下去,「在床上。我打開屋門時發現她在床上。就躺在他身邊。跟條看家狗似的一|絲|不|掛,親吻著他。他的屍體蒼白、腫脹、皮包骨,她把他的手指含在她嘴裏。
「你管我叫膽小鬼?」弗雷迪想先弄清事實。
「居然還坐在那裡撒謊,說什麼你原先不懂?」
「你說誰?」弗雷迪馬上把人身攻擊接過去了。
「不要這樣,『羽毛』,他是我的朋友。」
「我必須說,而你也需要了解。要是你干出了舉起拳頭打你父親的事情,在你下次揮拳頭之前,最好還是裝點理智在腦子裡。我要說的既不是抱歉也不是借口,只不過是真相。
吉他沒有說話,奶娃又繼續問道:「你這種感覺有多久了?」
「他說我得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得了解全部事實。」
「你們這個休假日看來過得並不怎麼開心,倒不如待在學院大廳里,做出一副邪惡樣子。」
「你已經通過了。吉他·貝恩斯,博士。」
「對!」
「我笑了,在內心裡笑的。」
幾個過路人立住腳,聽著托米在那裡大發議論。「怎麼回事?」他們問「醫院」托米。
「要平心靜氣,你們倆。」「醫院」托米說。
「他才沒有呢。不過是顯顯威風罷了。他甚至連一瓶啤酒都不讓我喝。」
「日報上會登出來的。」
「哦,喝光吧,夥計。」
「安娜·狄沃拉克可一點都沒——」
「他平心靜氣地跟你談話?」
「那天晚上他死了,當時我在城市的另一頭,在裝一個坍倒的門廊,是勃拉德利的住宅。那門廊歪歪斜斜有二十年了,那陣子剛坍倒,從地基上塌了個七零八碎。我找了幾個人幫我,把那兒修復妥當,省得人們從屋子裡往外跳或是爬上三英尺才能進屋。有人踮著腳尖走過來對我說:『醫生死了。』他們說,露絲在樓上守著他。我尋思她一定心煩意亂,就馬上趕回來安慰她。我連修門廊的衣服都沒來得及換,不顧一切地往回趕。她坐在床邊的一把椅子上,一瞅見我,立刻跳起來,朝著我尖叫著:『你居然敢這樣子走進屋來?把你自己洗一洗!洗乾淨再進這屋子!』她這種態度讓我有點惱火,可是我確實尊敬死者,就出去洗了一通。洗了澡,換上乾淨襯衫,又回到那房間。」麥肯又頓了頓,擦了下破嘴唇,似乎眼睛中流露出來的痛苦就是來自這傷口。
「沒有?好,也別盼著有,因為你也不會read•99csw.com有。」
吉他的面孔因發窘而有點紅了。「他是跟我一塊兒的。」他說。
「到瑪麗酒家怎麼樣?」
「我站不起來。」他說出聲音來了,並且朝一個商店櫥窗走去。窗玻璃里映出他的面孔和豎起的外衣衣領,現在他明白了。「在我已經會說話、會站著、能穿燈籠褲的歲數,我母親還在喂我奶。有人瞧見了,就笑起來了,而——而這就是他們管我叫奶娃的起因,所以我父親從來不這麼叫我,母親也從不這麼叫我,可是其餘的人都這麼叫。我怎麼會忘了這一點?為什麼會忘呢?在我已經能用杯子喝牛奶、阿華田飲料,以及各種各樣這類東西時,她還要無緣無故地給我餵奶,也許她會跟她父親干出什麼事來吧?」
「全讓你說對了!你可真是個機靈透頂的黑小子。我要向牛津大學講講你的情況。」
奶娃走著走著一下站住不動了。他的脖子上冒出了冰冷的汗珠。行人推搡著他,想越過這個擋路的孤獨的漢子。他記起了什麼,或者說相信自己記起了什麼,也許他以前夢見過,現在記起來的正是那夢。畫面變換著。那兩個男人和他母親睡在一張床上,每人叼著一個奶頭,但這畫面破滅了,跟著又出現了另一幅。那是這間綠色的房間,是一間很小的綠房間,她母親坐在裏面,敞開上衣,露出乳|房,有個人正在吃奶,而那個人就是他自己。是這麼回事嗎?是怎麼回事?我母親喂我奶。做母親的都給嬰孩餵奶。為什麼要出汗呢?他又開始往前走了,也不注意別人推著他走過,還用厭煩的、繃緊的面孔對著他。他想再多看幾幅畫面,可是看不到了。接著他聽到了什麼聲音,他知道是同那畫面有關的。笑聲。有些他看不見的人,正在房間里哈哈大笑……笑他,也笑他母親,而他母親感到羞愧了。她低垂下眼睛,可是不去看他。「看著我,媽媽。看著我。」可她還是不看他,這時笑聲更響了。所有的人都在哈哈大笑。是不是他尿了褲子?是不是因為他一邊吃奶一邊尿了褲子,他母親才感到羞愧的?什麼褲子呢?那時候他沒穿褲子,他裹的是尿布。嬰孩把尿布尿濕是常有的事。他為什麼會覺得他穿著褲子呢?藍色的褲子,腿腕還箍著鬆緊帶。小小的藍色燈芯絨燈籠褲。他為什麼要穿這種褲子?是不是為了這個那人才笑他?就因為他是個小嬰兒卻穿著藍色燈籠褲?他看到他自己站在那裡。「看著我,媽媽。」他能想到說的就是這麼一句話。「請看著我,媽媽。」他站著?他還是個小嬰兒呢,讓母親抱在懷裡餵奶,他還站不起來呢。
「她怎麼惹他了,小奶?」
「你賭什麼?要是見了報你賭什麼?」弗雷迪說。
「托米先生,老爺,」吉他用一種嘲弄的謙卑語氣唱歌般地說,「我們想要的只是一瓶啤酒而已。」
「對。他不讓我們進去。我經常去他的彈子房。每回去他都不說什麼。可今天他把我們推出來了。說我這位朋友太小。你說稀奇不稀奇?『羽毛』居然會操心起別人的年齡來?」
「啊,是啊。那才是你該有的東西——一顆破碎了的心。」「鐵道」托米的目光變輕柔了,但其中的興緻也一下子消逝了,「還有愚昧。完完全全的愚昧。你等著瞧吧。」
「現在才八點半,不到九點鐘雪松夜總會是不會開門的。」
「說你!」波特喊道。
「沒有烤阿拉斯加?」吉他恐懼地大睜著兩眼並用手扣住喉嚨,「你把我的心都弄碎了!」
「我明白了,」他說,「我們教會的聖餐是留給——」正在這時,狄沃拉克老夫人打斷了他的話。
奶娃閉上兩眼,過了一會兒又睜開。街上的行人更擁擠了,他們都朝著他來的方向走去,一個個走得都很匆忙,不斷碰撞他。過了一陣,他注意到沒人在馬路的另一邊行走。街上沒有車輛,路燈亮了,夜已經來臨,可是馬路對面的便道空無一人。他轉過身來看看人流涌去的方向,可是除去在黑夜中不斷向前涌去的後背和帽子之外,看不到什麼。他再次看看非醫生街的另一邊,連個鬼影子也沒有。
「目的何在呢?他不是已經姓『戴德』了嗎?」
「不是廢話?」
「聽著。我能理解你的想法。」
「我沒聽錯吧,兄弟?」
「我現在可是說正經的,」「醫院」托米接著說,「你們這樣吵吵嚷嚷毫無道理。小夥子已經死了。他媽媽在放聲大哭,不讓他們埋他。街上黑人流的血該夠多的了。你們要是想放血,就去把害他的那幫臭白人的血放一放吧。」
「這倒實在。你那留聲機匣子好使啦?」
「那得問派拉特。」
「儘力而為就是恰當的方法。來,我送你回家吧。」
「可是現在已經弄得滿城風雨了。全國到處都知道了。法律終歸是法律啊。」
「我說的是正經話。」
他相信自己在冷靜、清醒地思考。他從來沒愛過自己的母親,不過心裏一直清楚,她是愛他的。在他看來,這是很正常的,理應如此嘛。她對他的堅定不移、持之以恆的愛,那種他甚至不必去爭取也不配享受的愛,在他看來都是自然而然的。現在這種愛已經解體了。他不知道這世界上是否還有誰喜歡他,就為他這個人本身而喜歡他。他到那酒館去(在他同他父親談話之前)看來是原本指望從母親那裡得到疼愛的延伸。不在於派拉特和麗巴體現了如他母親一般的主動疼愛,而在於她們毫不遲疑地承認他,並且百般親切,毫不見外。她們對他也很認真。她們問他問題,思考他的應答,如果談的是重大事情,就會嘲笑他或同他爭辯。他在家中的所作所為都得到母親和姐姐們的默認(或是父親的冷淡與責備)。而酒館里的女人們對什麼事都不冷淡,但也不理解。每一句話、每一個詞對她們都挺新鮮,她們聽著他說話,就像眼睛明亮的渡鴉,急切得周身顫抖,努力領悟和解釋宇宙間各種響聲。現在他盤詰著他們,盤詰著所有的人。他父親先是沿牆爬行,後來又上樓來告訴他一件可怕的事情。他母親不再是一個只知疼愛獨子的母親,而給描繪成一個猥褻淫|盪的孩子,只要有男性在身邊——不管是她父親還是她兒子,就要耍起骯髒的把戲。甚至他的兩個姐姐,本來是他知道的一切女人中最寬容隨和的,現在也改變了外貌,讓紅黑兩色粉塵染了眼圈。
「你自己看嘛,夥計。」那人急匆匆地說著,又跟著人流往前走了。
「我在跟你說正經的,而你卻講些廢話,吉他。」
「也不賣烤阿拉斯加!」「鐵道」托米接著說,「沒有。你們永遠不會有那東西。」
「到哈格爾那兒去。對。甜蜜的哈格爾。我弄不清她叫什麼。」
奶娃努力捕捉著交錯進行的談話。
「我把我家的老頭子打倒了。」
「事後又來找我談了。」
她兩眼瞅著自己的指甲說:「嗯,我挺好。」
「他們總是這麼說。他可能有一卷口香糖,他們會發誓說那是一顆手榴彈。」
「你應該閉上你的嘴。」吉他回敬他說。
「從我小時候。從我父親在鋸木廠被鋸成條,他老闆來到我家,給我們小孩吃糖那次就開始了。那是牛奶軟糖,整整一大包。是他老婆專門給我們做的。可甜了,裡邊還放了花生。比糖漿還甜。真夠甜的,甜得賽過……」他停住腳步,把聚在前額上的汗珠抹掉,兩隻黯淡下去的眼珠直往上翻。他吐到便道上了。「頂……頂住了。」他悄悄說,邁腿站到一家賣炸魚的餐館和「莉莉」美容廳當中的地方。
當奶娃走進理髮館,從背後認出吉他時,他大大鬆了一口氣,大聲喊道:「嗨,吉他!」
「不,不是發瘋。只是太年輕,並不發瘋。」
「你看,爹,」奶娃開口說,「我——」
「不是廢話。起來,咱們走。」
吉他到哪裡去了呢?他得找到這個從不使他失望的明智的朋友。除非吉他跑到外地去了,他下決心一定要找到他。
她去參加狄沃拉克夫人孫女的婚禮。安娜·狄沃拉克是個匈牙利老太太,原來是她父親的一個病人。醫生在世時有許多病人是干體力勞動的白人,還有些是中產階級的白人婦女,因為她們認為他挺漂亮。安娜·狄沃拉克堅信,醫生曾經在一九○三年奇迹般地救了她兒子一命,不致把他送進肺病療養院去受罪。幾乎所有住進「療」(他們這麼稱呼療養院)的人,全都死在裡邊了。安娜不曉得,醫生其實並沒有輸送病人轉院到那家療養院的權利,就像他無權送病人進慈善醫院一樣。她也不曉得,一九○三年使用的治療肺病的方法對病人是絕對有害的。她只清楚一件事:醫生給病人規定了飲食,讓他嚴格堅持每天數小時休息和口服魚肝油兩次。孩子得救了。自然,她得邀請這位創造了奇迹的醫生的女兒參加她這個兒子幼|女的婚禮。露絲去了。當在教堂中參加婚禮的人群涌到聖壇前接受聖餅時,露絲也跟了過去。她跪在那裡低著頭,沒有意識到神甫選擇了把聖餅撒到她帽子上或是從她身邊越過。他很快就明白了她不是天主教徒,因為她沒有隨著他的話抬起頭,也沒伸出舌頭等著把聖餅仔細地撒在上面。
「不,我能理解。你知道我以前經常打獵。還在我是個孩子的時候,在老家——」
「那又怎麼樣?」
「這事很可笑,夥計。」
「把情況對你解釋一番。」
「再說,我也許有伴。」
「是啊,還有白人。」
奶娃完全沒料到會鬧成這樣,不過他以前注意過,有一天麥肯打了他母親之後,她用手捂著嘴唇,拿舌頭查看有沒有什麼牙齒給打壞了,結果發現沒有,就想法調整嘴裏那部位,不讓人看出來。這天,奶娃可忍無可忍了。他父親的拳頭還沒收回去,奶娃已經使勁拉住他的后衣領,把他從椅子上拽出來,接著就把他摔到暖氣片上。窗帘給震得拍動著,一下子卷了上去。
「對,揍了他。把他揍到他媽的暖氣片上頭去了。」
吉他抽出一支香煙,還遞給了奶娃一支。「『羽毛』跟我過不去,就是這麼回事。」
「聖餐就是聖餐。」
「哦,是這麼回事?也許她該打。」
「眼下還沒有。所以我才想讓他出去。」
「對。他也就這麼叫了。像他媽的做夢一樣。肯定有人槍殺了他。」
「我聽著呢。」
「好吃嗎?」
「那你這個伴侶呢?他也在過安息日嗎?」
「我知道。」奶娃深深嘆了一口氣,「我知道。」
「一個活著的膽小鬼也不能算人。」波特說。
「他曾經打算過買進艾利·拉卡瓦納的地,可是我母親沒讓他買。」
「安娜·https://read•99csw.com狄沃拉克甚至根本不知道你的名字!她管你叫福斯特醫生的女兒!我敢拿一百塊錢跟你打賭,她到現在也不知道你的名字!你本人算老幾?你只是你爹的女兒!」
「他們得抓兇手。」
奶娃看了看兩個姐姐。他從來未能把她們(或是她們的作用)同母親區別開來。在他出生時,她們倆已經十歲出頭了;現在一個是三十五歲,另一個是三十六歲。可是,由於露絲只比莉娜大十六歲,她們仨在他看來年齡相差無幾。這會兒,當他的目光同她們的目光隔著餐桌相遇時,她們流露出來的痛恨太新奇了,使他大吃一驚。她們黯淡的眼睛在更加黯淡的皮膚的襯托下不再顯得渾濁不清。在他看來,似乎眼圈上塗了炭黑的線條,兩條烏黑的線條弄髒了兩頰,而她們玫瑰色的嘴唇在痛恨中腫脹得要爆破了。在她們的臉色恢復到他慣見的略帶驚訝的模模糊糊的溫和之前,奶娃使勁眨了兩次眼睛。他意識到屋裡的人既不會謝他也不會罵他,就趕快離開了。他的行為就是這麼回事,既改變不了他父母的關係,也改變不了他們各自的內心。他把他父親打倒了,或許會改變滿盤棋的局勢,但棋還要繼續下下去。
奶娃朝城南走去。也許能找到吉他。現在就是要和吉他喝上一杯。要是找不到吉他,他就去看哈格爾。不,他不想同哈格爾談,也不想同任何女人談,現在還不想。談點新鮮事嘛,嘿,這可是一大堆新鮮事,她全家就是一大堆不正常的事。派拉特一天唱到晚,還對著牆自言自語。麗巴為了任何一樁事都會興奮一陣,沒個安寧。而哈格爾……啊,她當然挺不錯的,不過,她也有點非同尋常。她有些古怪。可至少她們都挺有趣,而且也不是到處都有秘密。
「讓我噁心。」
「那你當時為什麼不笑呢?」
「我不知道。我吃不了甜東西。」
「你再碰她,再碰一下,我就把你幹掉。」
「烤阿拉斯加是一種什麼東西?」托米弟兄倆就這麼瞅著兩個孩子坐在門前,又目送他們離開了那裡,沿第十街繼續走下去。
「你把自己弄成了傻瓜。」
「你明知道他們自己辦學校,不讓孩子到公立學校去讀書,而你居然還認為他們教會裡的東西可以隨便給一個想順路進去的人?」
她聽了哈哈大笑,不過提醒他,他的中間名字是福斯特。他能不能用福斯特作姓呢?麥肯·福斯特醫生。這名字聽著不是挺好嗎?他不得不承認,是挺好。這對銀背刷子成了不斷提醒他母親期待於他的東西—希望他不中斷高中學習並繼續攻讀醫科大學。她對丈夫的經營極少尊崇,而麥肯對大學畢業生也同樣缺少敬意。對於奶娃的父親來講,大學無非是虛耗年華,與生意經相距過遠,生意經才讓人學會怎麼積累財富。他對女兒上大學倒是熱心的,在大學里她們可以找到合適的丈夫。他的一個女兒,科林西安絲確實上了大學。但他認為讓奶娃上大學是無稽之談,特別是兒子在辦公室上班對他確有幫助之後,他更加相信這一點,尤其是他已能讓他在銀行界的朋友向他們的朋友輾轉推薦,讓他兒子跳出1-A選類,進入了「必須支持家庭」一級。
「我不明白。」
「嘿,吉他。你算又說對了。」
「嗯,嗯。」
「好吧,我想讓你知道,過後我經歷了一段可怕的時間。我開始想起各種各樣的事情。莉娜和科林西安絲是不是我的孩子呢?我很快就知道她們是我的孩子,因為那個雜種根本幹不成人事。乙醚早在我來這裏之前就已經把他那地方的功能取消了。而且,除非這倆孩子是我生的,否則他不會對她們的膚色那麼操心。接著我又想到他給露絲接生。我並不是說他們有了接觸。不過,一個男人有很多事情可做來討一個女人的歡心,哪怕他幹不成事。管它真假,反正她當時躺在床上嘬著他手指,這是事實。如果他死了她還肯這麼干,他活著時候,她會幹出什麼事來呢?對這樣一個女人只能殺掉。跟你說實話,那天我好幾次都後悔聽完她的話沒有殺掉她。不過,我可不打算讓我後半輩子都蹲在石頭房子里。你懂了吧,麥肯,我有時候就是不能迅速地把握住自己,一下子就發作了。今天晚上,當她說到,『是嘛,我當然是我爹的女兒』,還來上那麼一下傻笑的時候……」麥肯抬頭看了看兒子。做父親的臉色這時已經開朗了,他的皮膚看起來閃閃發光,用一種稍有變化的語氣對奶娃說:「我不是一個壞人。我想讓你了解這一點,或者說相信這一點。沒有人比我對待自己的職責更認真的了。我可不是在宣稱自己是個聖徒,不過你應該了解我的整個為人。我比你大四十歲,我不會再活上四十歲的。下回你再想給我一下子時,我希望你想一想你要打的這個人,也要想一想我也許不讓你就這麼打了。儘管我歲數大了,我可不一定干挨著。」
「我願意忘掉,我敢說我願意忘掉。」
「我的老頭子。」
奶娃瞪大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盯著吉他,似乎是竭力使自己樣子冷靜些。
「那些臭白人要過問的。」
「羽毛」這時把剛才對兩個男孩子說話的尖刻勁兒轉到了那個帽子上有白帽帶的人身上。吉他抓住「羽毛」轉向新目標的機會,像一柄雙刃斧猛砍樹身一樣地揮著一隻手喊道:「等著瞧吧,你這小子。咱們走。給這地方點兒厲害看。」這時他的聲音響亮而低沉,就像兩個人說話。奶娃把兩隻手往後兜里一插,跟著他的朋友朝大門走去。他抻了抻脖子,讓自己的個頭顯得像眼中那幾個當兵的那樣威風凜凜。
「我不清楚,吉他。事情似乎在逼我,你懂嗎?」
「你真傻,夥計。真傻。根本就沒有給黑人保障的法律,送他坐電椅除外。」吉他說。
「麥肯,請你不要在孩子跟前用這個髒字眼。」
「『羽毛』不賣給他們啤酒。」他說。那幾個人哈哈大笑。
「誰?」弗雷迪問。
後來,在招待會上,那神甫直截了當地問她,她是不是天主教徒。
「怎麼回事?你進門的時候,樣子疲乏透了。」
吉他可能在哪兒呢?你真想找他的時候,就哪兒也找不到了。他可真是個沒準兒的地老鼠,東也去,西也去,不論什麼時候抬腿就走,從來沒個準兒。奶娃意識到自己不斷自言自語說出了聲,街上的人都回過頭來看他。忽然,他似乎覺得一天到了這種時候,街上居然還有這麼多人。大家都往什麼鬼地方奔呢?他竭力不把腦子裡想的事情說出聲來。
「別忙,」波特嚷道,「說一下在哪兒。」
「不,我不能回那兒去。」
「甩掉吧。除非你已經作好了安排。瞧瞧梯爾吧。事情也在逼他。現在他已經成了《世界新聞評論》的晚間新聞了。」
「而我出生的地方,我們家原先有的那個農莊,對他們一錢不值。我孜孜以求的東西他們也看不上眼。他們管我的房地產生意叫作『貧民窟里買棚子』。『今天的貧民窟怎麼樣?』他們就這樣在晚上問候我。
「要是那樣,我們只好去瑪麗小姐的酒家了。我會讓那些女士到別的地方去攬生意的。」
「他們說梯爾身上有刀。」弗雷迪說。
麥肯突然挨了這麼一下,驚得半天說不出話來。他原先以為,多年來他走到哪裡就把敬畏帶到哪裡,在任何集會上他都是個子最高,這樣他簡直成為不可戰勝的人了。現在,他沿著牆腳爬著,眼裡看到的是一個和他一樣高的人,可是年紀要比他小上四十歲。
「沒有,先生。」吉他回過頭來說。
「聽著,孩子,人們會幹出些可笑的事情。尤其是我們這種人。牌總是洗得不順我們心,點兒總湊不齊,牌像是活的,就不肯到你手中來,讓我們干出些可笑的事情,我們毫無辦法,弄得我們彼此傷害。我們甚至弄不清怎麼搞的。不過要注意,這事不要擱在心裏,也不要說給別人。設法弄明白,要是弄不明白,就忘掉它來保持自己的強有力,夥計。」
「你說他們得抓兇手。你認為他們會有時間嗎?你到死也看不到的!」
「什麼原因都沒有?」
「梯爾。就是他。」
「他以為他是個人,就這麼回事。」「鐵道」托米說。
「少說廢話。你腦子裡想些什麼?」
「小奶?」
「誰是他爹,他又不能做主。」吉他控制著自己的聲音。
「在體育運動版嗎?」「醫院」托米問道。
「眼下什麼都先別說。不過好好想想我剛才說的每件事。」
「他爹對你怎麼的了?」
吉他點了點頭。「醫院」托米講起話來凈用些百科全書上的大詞,吉他只好去揣摩其中的許多含義。奶娃還是看著汽車開來開去。
「他幹嗎要這麼干呢?」弗雷迪問道,「明明知道他是在密西西比嘛。他以為那是什麼地方呢?是湯姆·索亞的土地嗎?」
「什麼也甭說,」麥肯說著,走過他身邊,「坐下吧。」
「哦,夥計,你知道我那兒的情況。咱們倆得有一個睡在地板上。再說……」
「白人報紙才不登這種新聞呢。除非他強|奸了人。」
「根本沒惹他,只是微微一笑。他不喜歡看她笑。」
「他能對你怎麼樣呢?他才是個十二歲的孩子嘛。」他朝奶娃微笑著,奶娃本想糾正說他已經十三歲了,這下又閉上了嘴。
「不是。我是衛理公會教徒。」她回答說。
「是的。全城還要來一次遊行。」尼羅說。
「哦。」
奶娃到十四歲的時候,注意到自己的一條腿比另外一條要短。當他光腳站得筆直的時候,左腳離地大概有半英寸,所以他從來站不直。他總是沒精打采地往哪兒一站、一靠,要不就把半邊屁股撅著。不過他從來沒對任何人講過。有一次莉娜說:「媽媽,他幹嗎要那樣子走路呢?」他應聲道:「我願意怎麼走就怎麼走,還可以走過你的丑面孔。」露絲說:「安靜點,你們倆。他只不過有點腿疼罷了,莉娜。」奶娃心裏清楚,他還沒到瘸的程度——一點都不是——只是有點跡象而已。不過讓人看起來像是走起路來有點裝模作樣,一個年輕人故作老練的那種大搖大擺地神氣十足。他為這事苦惱著,他需要一套動作和習慣來掩飾他的這一嚴重缺陷。他坐著的時候,總要把左腿搭到右腿上蹺著,從來不把右腿放到左腿上;每當他跳一種新舞的時候,總要用一種奇特的腿部僵直的舞步,不但博得了女孩子的歡心也引得別的小夥子後來跟著爭相效仿。其實,這種畸形主要還是在他自己的頭腦里。在多數情況下,但並不是全部如此,在籃球read.99csw•com場上活動幾小時后,他確實感到腿部陣陣刺痛。他反倒對此竊竊自喜,相信這是小兒麻痹症,並且悄悄地感到因此就同已故的羅斯福總統聯繫在一起了。甚至當人們因為杜魯門建立了一個人權委員會而對他如醉如痴地大談特談的時候,他內心裡仍然傾向於富蘭克林·羅斯福,感到同他很親近,事實上比同自己的父親還親近,因為麥肯沒有生理缺陷及年事已高這種引他尊敬的條件。奶娃對父親是敬畏的,但他知道,由於他那條腿,他無從仿效父親,於是就盡其膽量去與父親不同。麥肯總是把臉颳得光光的;奶娃卻竭力要留點髭鬚。麥肯總是打蝴蝶領結;而奶娃總是系活結領帶。麥肯的髮式是背頭;奶娃留的是分頭。麥肯最不喜歡煙草;奶娃偏要每十五分鐘抽一根。麥肯一分一分地攢錢,奶娃卻大把大把地開銷。不過,他沒法不像麥肯那樣穿高質量的薄襪子和精美的皮鞋,而且,作為他父親的僱員,他也盡量按照麥肯的要求去努力辦好每件工作。
他就這樣站在燈光之下,盡量不去想他父親怎樣沿牆角爬行的那副模樣。這時他聽到一聲敲門聲。他不想看到莉娜或科林西安絲的面孔,也不想同母親作什麼悄聲密談。後來看到原來是父親在大廳昏暗的光線中站著,他也沒覺得更高興些。麥肯的嘴角處細細的傷口上仍有一絲血跡隱隱可見,但他站得挺挺的,目光堅定不移。
「走吧,小奶。這裏不是紐約,沒那麼多地方隨你挑著去。」
「我不知道『羽毛』還會有這份心腸。」
「『羽毛』?」
「這事幹得有點粗暴。」
「沒怎麼?那你就站起來,給了他一下子?」
「他打了我母親。」
「不回家?那往哪兒去呢?」
回到自己的卧室,奶娃擺弄起梳妝台上的東西。有一對銀背刷子,是他母親在他十六歲時給他的,上面嵌著他姓名第一個字母的大寫,恰好又是「醫學博士」學位的縮寫。他和母親為此開起玩笑,她卻鄭重地提醒他,他應該考慮去讀醫科大學。他搪塞她說:「這兩個字母會給人什麼看法?M.D.,M.D.要是你有病,你會去找一位叫『戴德醫生』的人看嗎?」
「是啊,你是在說,可你說些什麼呢?你爸爸因為你媽媽沖他笑就給了她一下。你又給了他一下,因為他打了她。瞧,是不是你們一家人就是這麼著在家裡過了一個晚上,還是你打算再說些什麼呢?」
「沒什麼事,」奶娃說,「我們到哪兒去喝一杯?」
「我在你屋裡過夜吧。」
奶娃朝床走去,「聽我說,咱們不去想剛才那件事吧。要是你答應——」
奶娃開始給麥肯工作之後,他的生活大大改善了。同他父親的願望相反,他有了更多的時間去拜訪派拉特的酒館。為麥肯的出租住宅跑腿,使他名正言順地來到城南並且新結識了吉他熟識的人們。奶娃還是個孩子而且待人很友好——和他父親恰恰相反——房客們感到同他打交道可以隨隨便便,跟他開玩笑,給他東西吃,向他吐露秘密。不過,他很難跟吉他多見面。只有星期六這一天他才肯定能找到吉他。要是奶娃在星期六這一天早早起來,就可以在吉他到街上閑逛和他自己幫麥肯收房租之前,及時把他抓住。但是,工作日中總有幾天,他們倆商量好不去上學來一起消磨時間。一天,吉他帶奶娃來到「羽毛」的彈子房。這家彈子房坐落在十號街,正好在血庫地段的中間。
「嗯,嗯,還是破破爛爛。」
奶娃的眼睛這時已經模糊了,嘴裏說的話也含糊不清了,「為什麼我們不能用恰當的方法得到我們的東西?」
「嗨,夥計!」弗雷迪再次感到了威脅。
「已經廣播了,應該登報的!」弗雷迪說。
「有他媽的什麼區別?」吉他嚷著,「一個小夥子讓人大卸八塊了,可你們卻站在這兒爭論什麼臭白人是不是會把這事登在報上。他給砍了,對不對?他死了,是不是?就因為他衝著斯卡萊特·奧哈拉那騷娘們吹口哨。」
巴德魯神甫面露微笑地同露絲握了手,「見到你非常高興,福斯特小姐。」
奶娃穿上外衣,離開了房間。已經是晚七點三刻了,可天還沒黑。他想散散步,呼吸一下不同的空氣。在他沒弄清要想些什麼之前,他是弄不清自己的感覺的。而要想在那個房間里進行思考是不可能的,在他的房間里,刻著M.D.大寫字母的銀背刷子在燈光下閃閃發光,而他父親剛剛坐過的椅子墊上還有壓癟的屁股印。隨著夜空中星星逐漸分明,奶娃儘力捉摸著什麼是真的,哪一部分是真的,而這些又同他本人關係何在。聽到父親傾瀉在他頭上的那些新情況,他該對此採取些什麼行動呢?這是不是讓他抓住口實的一種努力?現在他該怎麼看待他的雙親呢?首先,他講的是不是真的?他母親是不是曾經……是不是已經跟她自己的父親干過那事了?麥肯說沒有。他說醫生身患陽痿,不能人事。他又怎麼知道的呢?是啊,他對自己所講的事情當然應該知道;因為他是滿心不願意這是事實的,如果有一點發生這種事的可能性,他也不會輕易放過的。再說,他還承認過,還有一個男人能討女人歡心的「別的事情」。「他媽的,」奶娃大聲罵著,「他跟我說這一通屁話到底為他媽的什麼?」對於這件事他任什麼都不想知道了。他對此無能為力。醫生已經死了,你沒法讓過去重演。
「他不像他爹。」
「就是嘛,唉,他媽的梯爾。我真倒霉了。」
「神甫,」她說,「我想請你會一會我的一位最親愛的朋友。福斯特醫生的女兒。她父親救了利基一命。利基今天不會在這兒的,要不是……」
「可實際上這事還是讓你惱火?」
「麥肯……」
「你不喜歡甜東西?」
「他是麥肯·戴德的兒子,對不對?」
「我他媽的怎麼會知道?那是你的名字,對不?」
「南方是個壞地方,」波特說,「壞地方。美國這麼些年就沒什麼變化。我敢說他爹就在太平洋的什麼地方把他的蛋給弄破了。」
「醫院」托米從罩衫底下取出一根幼羽做的牙籤,「不要拿這孩子取笑,托米。」
「他說些什麼呢?」
「聽我給你講點事,孩子。黑鬼取得名字的方式就像他們搞到任何東西一樣,不過是儘力而為。儘力而為啊。」
「我也不能做主。出去。」
「哦,他們會抓住兇手的。」沃爾特斯說。
麥肯轉動了門把手,沒有回頭看一眼,就走出了房間。
「我就睡在地板上好了。」
「他就這麼吹了口哨!就為這個!」吉他發火了,「他就為這個得死嗎?」
「那也不必爭嘴。」
「他打了她。我就打了他。」
不過,這一切熱鬧場面要到晚十一點左右才開始,而在八點半吉他和奶娃進店的時候,裏面幾乎還沒上座。他們倆偷偷地溜進一間雅座,要了蘇格蘭威士忌和礦泉水。奶娃很快喝乾了自己那杯,又要了一杯,然後才問吉他:「他們怎麼會管我叫奶娃呢?」
「我有責任對——」
「狄沃拉克夫人可沒這麼看。」
「你爹打了你媽耳光,對吧?」
「讓他從這兒出去。」
「你想打賭嗎?我這兒可有現款!」
「於是他就衝著你大喊大叫了。」
「去問麗巴吧。」吉他付了酒賬,扶著奶娃朝門口走去。外邊起了風,天冷下來了。吉他晃動著兩個臂肘來抵禦冷氣。
「是不是所有的學院大廳全都坍塌了,吉他?」「醫院」托米坐在那兒問。他兩眼是混濁的,就像年邁的老人的眼睛一樣,不過他身體的其他各部分卻是堅定、柔韌、顯得年輕的。他說話的語氣隨隨便便但卻含著一種權威性。
「他死了。死人是不算人的。死人只是屍體。如此而已。一具屍體。」
「是啊。」
「沒有。我的意思不是那個。我……」
「鐵道」托米竭力讓議論聲低些,好聽清播音員的最後一個音節。沒多會兒,消息就播完了,因為播音員沒有多作推測,而事實本來就挺少。當播音員接著播其他新聞時,理髮館里爆發出高聲談論。剛才竭力讓他們安靜點的「鐵道」托米,現在自己一言不發了,朝他那磨剃刀的皮帶走去。這時「醫院」托米則盡量讓他的顧客坐在椅子里。波特、吉他、看門的弗雷迪一個個勃然大怒,滿屋子高聲說著氣話。除去奶娃之外,只有「鐵道」托米和「紐約州」保持沉默。「鐵道」托米正在專心致志地磨剃刀,「紐約州」是個頭腦簡單的人,甚至可能是個啞巴,儘管誰也說不准他到底是不是啞巴,不過他頭腦簡單卻是毫無疑問的。
「好好聽著,奶娃。聽我說。我以前經常打獵,從我剛剛會走路和能夠打獵時候起。人人都說我天生是個獵人。我像貓一樣,什麼都能聽到,都能聞到,都能看到。你懂我的意思嗎?天生如此。而且我從不害怕——不怕黑暗,不怕影子,也不怕任何有趣的聲響,從來不怕殺戮。我可以殺任何東西,兔子、鳥、蛇、松鼠、鹿。那時候我可小哪。我不拿這當回事。衝著什麼我都會開槍。大人都拿這事取笑。說我是個天生的獵人。在我跟祖母搬到這地方來之後,我唯一留戀南方的事就是打獵。所以,當祖母送我們這些孩子在夏天回南方老家時,我一心想的就是再去打獵。大人們把我們送到汽車上挨個坐好,我們就和祖母的姐妹,佛羅倫絲姨婆一起過夏天。我一到那兒就去找我的叔叔、舅舅,一塊兒去樹林子。有那麼一個夏天,我猜那會兒我十歲或十一歲的樣子,我們一起出發,而我卻獨自走開了。我以為我看到鹿的蹤跡了。那不是捕鹿的季節,可我根本不在乎。要是發現了一隻,我就要下手殺掉它。我沒看錯,那真是一隻鹿,可是腳印挺怪,不是我原來想的分得挺開的那樣,不過確實還是一隻鹿。你知道,鹿都是後腳踩著前腳印走的。要是以前從來沒見過,你會以為那是個兩腳動物蹦著走呢!不管怎麼說吧,我站在腳印上,後來看到一片叢林。光線挺好,突然我看到樹枝間露出了臀尾。我第一槍就撂倒了它,第二槍就結果了它。我是想跟你說,我當時感到挺不錯的,我想象著叔叔、舅舅們看我打了一隻什麼。可是等我走近一看——我還是慢慢走過去的,心想也許還要再補一槍——https://read.99csw.com原來是一隻母鹿。不是只小鹿,是只老鹿,反正是母鹿。我感到……挺不自在。你懂我的意思嗎?我殺了一隻母鹿。是一隻母鹿啊,夥計。」
他們倆緩緩地沿著第十街朝前走,誰也不吱聲。後來他們來到一個從便道突出到馬路牙子附近的石凳跟前,停住腳步,背對著兩個身穿白罩衫、盯著他們看的男人坐了下來。那兩個人有一個靠在一家理髮館的門口,另一個坐在一把椅子上,往後翹向理髮館的厚玻璃窗。他們是理髮館的店主:「鐵道」托米和「醫院」托米。吉他和奶娃還是一語不發,既不搭理兩個托米,彼此間也不交換一句話,只是坐在那裡看著車來車往。
「她不過是想讓婚禮順利進行,不讓你操個一團亂。」
「是的。」奶娃讓自己的頭靠在隔板上,「就是這麼回事,我不喜歡我的名字。」
「一句沒誇。是這麼回事。」
「讓我想想看。」奶娃合攏了雙眼,一個勁兒地想用手撐住腮幫,可是太難了。他要盡量喝得醉一點,越快越好。「是的。嗯,確實讓我惱火,在我進這酒館以前確實如此。我也不太清楚,吉他。」他變得嚴肅起來,臉上露出了一個成年男子控制自己不吐……或不哭的鎮定神色。
吉他聳了聳肩,「我們不過是歇一天,托米先生。」
兩個孩子不情願地站起身,斜著身蹭到那個笑眯眯的人跟前。
「臭白人給起的。」
「噓!」「鐵道」托米說。吉他轉過頭來,沖他使眼色讓他進去,可是別出聲。他們正聽著廣播,一邊小聲議論,一邊搖頭。過了好一陣,奶娃才弄明白他們一個個如此緊張的原因。在密西西比州桑芙樂爾縣,有一個黑人小夥子被肢解身死。兇手是誰,已經昭然若揭——那些下手的人已經毫無顧忌地大吹大擂過了——動機何在,也已不言自明。那個小夥子曾經對一個白種女人吹口哨,而且還毫不否認確曾同幾個白種女人睡過覺;他是北方人,去南方旅遊的,名字叫梯爾。
吉他搖了搖頭,「沒有,我從來沒有……」
「但是還不僅如此。這些我都能容忍,因為我知道我想要什麼,還很內行怎麼才能把想要的東西弄到手。所以我能咽下這口氣。還真的咽下去了。是些別的東西,那些我不能插一手的東西。有一次我設法讓他從四家銀行里取出些錢來用一用。有一段路基地會值很多錢——修鐵路的錢。艾利·拉卡瓦納正在買進。我早就預感到那兒要修鐵路。我把那一帶都踏遍了,湖濱大路、碼頭區、六號路和二號路的岔道口。我琢磨出了路軌要從什麼地方走,還發現可以低價購進再轉賣給鐵路經理人的土地。可是他一個子兒都不肯借給我。要是他聽了我的話,到死時他就會闊了,不至於還是個只能勉強過富裕日子的人。而我也會比現在強得多。我請你母親跟他談這樁生意,確切地告訴她艾利的打算。她說這事得由他決定;她不能左右他。她就是這麼對我這個做丈夫的說的。於是我就開始納悶,她到底嫁的是誰,是他還是我。
「反正與你無關,對吧?」「羽毛」問道,「他爹不是你的房東,對吧?而你也沒掛什麼營業執照。與你毫無關係……」
吉他笑了。「托米先生——」他剛開口,托米就打斷了他。
「不是在阿拉巴馬州,是在佛羅里達州。」
「我還是認為他應該閉著他的嘴別說話。」弗雷迪說。
「你想讓我把你送到哈格爾那兒去?」吉他朝女招待示意要結賬。
「你認為這就算了不起的事情了?不讓你喝啤酒?好吧,讓我問你幾個問題。你半夜裡在巴爾的摩和俄亥俄的餐車廚房裡一動不動地站過嗎?那會兒,廚房關了門,裡邊的東西安放得整整齊齊,為第二天作好了準備,列車在軌道上全速前進,而你的三個夥伴正握著一副嶄新的紙牌候著你,你有過這種經歷嗎?」
奶娃微微一笑,說:「沒有,先生。」
「他用不著像他爹——是他爹生的就夠嗆人了。」
「你母親、你兩個姐姐,還有你爹,誰都沒有誇你一句。」
「在我那窩裡有點可以嘗的。」吉他提議。
「嗯,嗯。怎麼來的?」
「怎麼能不給他們時間呢?」沃爾特斯的聲音又高又不自然。
「你不會因為不吃糖而得上糖尿病的。有糖尿病的人是因為吃糖太多。」
「誰取笑他了?我在跟他講實話。他不會有這種好事的。他們倆誰也不會有這種好事。我再告訴你們一些你們不會有的事。你們不會有裡邊裝著四個天鵝絨座位的私人轎車,總是在一個地方等著,你想去哪兒就去哪兒。不會有的。你們也不會有你們自己的專用廁所,不會有你們自己的特製的八條腿的床鋪。也不會有貼身跟班、私人廚子和秘書跟著你到處遊逛,對你唯命是從,把一切都弄得好好的:溫度適當的開水放在熱水瓶里啦,銀質保濕雪茄煙盒裡的煙隨時檢查啦,這可都是天天要做的事呢。你也不會享這種福的。你有過這種經歷嗎:口袋裡裝著足足的五千元現金,走進一家銀行,告訴管事的,你要在這樣那樣的一條街上買如此這般的一所房子,他馬上就賣給你?是啊,你絕不會有的。你不會有一所州長的宅邸,也不會有八千英畝的森林出售。你不會有由你指揮出海的航船,也不會有自己的火車到處跑。要是你願意,你可以加入第三百三十二航空中隊,去獨自打下一千架德國飛機,還能降落在希特勒的後院里,用你的兩隻手狠揍他一頓,不過,你的襯衫前胸絕不會綴上四顆星,連三顆也混不上。也不會有人每天早晨給你端來一盤早餐,放上兩個發麵角、一杯熱巧克力,還擺上一朵紅玫瑰。不會的,永遠不會。也不會有讓你饞涎欲滴的香嫩可口的美味——埋在椰葉中放上二十天,肚子里填滿大米,再放在木頭上燒烤的野雞。也不會有一九二九年的羅斯柴爾德或者甚至薄若來美酒來佐餐。」
「你把我一直拖到這兒來,就為了告訴我你的名字?」
「那就請你說說,大白天的,你跑到這大街上來幹嗎呀?」
「沒怎麼。」
「一口氣幹上十四天,然後回到家中,面對著你溫柔的女人,乾淨的襯衫,還有五分之一的野火雞,你有過這種經歷嗎?嗯?」他看著奶娃,「你有嗎?」
「那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嗯?」
「他是北方人,」弗雷迪說道,「跑到戴腳鐐的地方去表現了不起。見鬼,他以為他算老幾?」
「哦,別把那些全抖摟出來吧……」
「也許會登,也許不登。」波特說。
「是嗎?我倒想看看你教那些女士幹什麼。」
「是的,」托米說,「是的,嗯,歡迎您到我們船上來。」
「隨便問誰可別問麗巴,」奶娃說,「麗巴連自己姓什麼都不知道。」
「你想成為一個完整的人,你就得對付全部事實。」他父親剛才是這麼說的。我能不能無需知道一切就可以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呢?「在你揮拳之前,最好還是裝點理智在腦子裡。」好吧。什麼理智呢?就是我媽媽抱住她爹不放,就是我外祖父是個淺黃膚色的黑鬼,他嗜好乙醚並痛恨黑皮膚。要是這麼著,他幹嗎要讓你跟他女兒結婚呢?是為了可以霸佔她而遮過鄰居的耳目嗎?你是不是曾經當場捉姦呢?沒有。你無非只是感到有什麼事你不能插手。可能是醫生的錢。他不讓你插手他的錢,對吧?而她的女兒也不肯幫助你,對吧?於是你就琢磨父女倆一定是在手術台上湊到一塊了。要是他當初把那四個銀行的存摺都給了你,隨你去用,讓你買下艾利·拉卡瓦納鐵路,他也就可以對她隨心所欲了,對吧?他可以直接來到你的床上,你們仨就可以滾作一團,他可以抓住一個奶頭,而你就抓住……另……一個……
「對,對。」
「要是這頂帽子合適,就戴在你那生鏽的腦袋上吧。」
一個戴便帽的男人正要從他身邊走過,他碰了一下那人的胳膊,問道:「大伙兒幹嗎都在街道這邊走呢?」
「對。」
他第一站就來到托米的理髮館,果然不虛此行。吉他正和幾個人待在那裡,一個個或倚或靠,可是全都在傾聽著什麼。
「真的,麥肯。我怎麼會懂得這個呢?」
「打倒了?」
「對。」
「沒有才見鬼。」吉他說。
「你不是剛說了嘛。」
「而他所說的全是發生在很久以前的事情?早在你出生之前?」
麥肯等不到把手中的叉子放到桌上,他隨手一扔,就伸出手越過麵包盤,同時握成了拳頭,跟著就是一拳打在她下巴上。
「對。我要問派拉特。派拉特知道。准在墜在她耳垂下面那蠢盒子裡邊。裡邊有她自己的名字,還有別人的名字。我敢打賭連我的名字也在裡邊。我打算問她我的名字是什麼。比方說,你知道我的老頭子他爹的名字的來歷嗎?」
「哦,廢話,我們是不是要再聽一遍關於阿拉巴馬州的故事?」
「都不是,夥計。在頭版。我打五塊錢的賭,一定在頭版。」
吉他過來了,他的兩眼由於乾嘔了半天而淚汪汪的。「來,」他說,「咱們抽一根吧,眼下我只能來點這個。」
「我在說呢。」
「這就對了,你從來沒有過。而且你也絕不會有。這是你不會有的讓你渾身毛骨悚然的又一種經歷,一瓶啤酒算什麼。」
「你這個蠢貨。」
「要是它們還沒被弄破的話,那些臭白人會把這事負責到底的。還記得一九一八年那些士兵的事嗎?」
「我控制不了喝酒?這話怎麼講?」
奶娃在便道上候著,瞅著掛窗帘的美容廳的窗戶。美容廳的窗戶總用簾幕這類東西遮著。理髮館則不然。女人們不想讓街上過往的行人看到她們做頭髮。她們害羞。
「你的外祖父從來沒喜歡過我,而我應該說,我對他也很失望。他簡直是這城裡的第一號黑人,並不是最有錢的,但是最受尊敬的,也是個從未有過的最大的偽君子。他把他的錢分存在四家銀行里,總是鎮靜沉著、神情高貴。我原以為他天生如此,後來卻發現他吸乙醚。這城裡的黑人都很崇拜他。雖然他從來不咒罵他們,卻管他們叫食人生番。他親自為你兩個姐姐接生,而每次感興趣的,只是她們的膚色。他會否認你是他外孫的。我不喜歡他給自己女兒當醫生的做法,尤其因為她是我的妻子。慈善醫院那會兒不接待黑人。別管怎麼樣吧,露絲就是不到別的醫生那兒去。我本來要找個接生婆,可醫生說接生婆不幹凈。我對他講,我就是接生婆接生的,既然接生婆對我母親管用,對他女兒也就管用。嗯,我們倆為這件事爭九_九_藏_書執起來,最後我告訴他,再沒什麼事比一個做父親的給女兒接生更下流的了。話就到此為止,之後我們之間很少交談。不過他們父女倆還是商量好了這麼干,莉娜和科林西安絲都是他接的生。他們讓我乾的就是隨便給孩子起個名字,僅此而已。你的兩個姐姐相差一歲多點,這你知道。每次出生時他都在場。她大劈雙腿,而他就在跟前。我知道他是個醫生,而醫生是不該在乎這類事情的。可是他首先是個男人,然後才是醫生。我當時就明白,他們一致行動,將我永遠排除在外——他們父女倆,不管我怎麼反對,還是按照他們的辦法行事了。他們心裏清楚,我記得我住的是誰的房子,瓷器都是從哪兒來的,他怎麼給英國去信訂購了玻璃缸,之後又訂購了桌子來放這隻缸。桌子尺寸太大了,只能拆卸開才搬進門。他總是吹噓,他如何如何是這城裡第二個有兩匹馬拉轎車的人。
人們開始追述那些暴行,先談起他們聽過的故事,後來又談到親眼所見的事實,最後扯到他們親身經受的事情。伴隨著逗趣,個人所受的屈辱和由此引起的憤怒經由敘述變成了刺痛。後來他們哄堂大笑,笑奔跑的速度,笑擺出的姿勢,笑那些想出來的避免威脅他們人格或男子漢氣概的詭計妙招。只有「紐約州」一人沒笑。他手裡握著掃帚,耷拉著嘴唇,臉上是一副像十歲孩童般聰明透頂的樣子。
「所以我理解,在你看到你父親打你母親時你的心情,就像看到那隻母鹿一樣。一個男子漢是不該這麼下手的。你不由自主地就這麼想了。」奶娃點了點頭,不過,很明顯,對吉他來講,他怎麼說都沒什麼不同。奶娃可能根本不知道母鹿是什麼樣子,再說,母鹿也不是他母親。吉他用指頭沿著自己的杯口轉來轉去。
「還是在幽默諧趣版?」尼羅·布朗說。
「嗯?」
「你連只有天主教徒才能在天主教堂里領取聖餐都不懂?」麥肯·戴德問她,語氣中清清楚楚地表明,他根本不相信她。
「水果還行,可是帶糖的不成。糖果、糕點,這一類的東西都不成。我甚至不願意聞甜味。我會反胃的。」
吉他一下子停住了,隨著矮胖子的目光看看奶娃的臉,又回到矮胖子身上。屋裡賭彈子戲的五六個人聽到「羽毛」的聲音轉過臉來。其中有三個是空軍飛行員,來自第三百三十二飛行中隊。他們漂亮的飛行帽和華麗的皮夾克都仔細地放在椅子上;頭髮都剪得短短的貼著頭皮;袖口都整齊地卷到小臂處;白圍巾折成雪白的長方形,從后褲兜中垂下來。隨著他們把白粉慢慢塞到彈子棒的頂端,銀項鏈在脖子上閃閃發光,看起來一個個都顯出一點興緻。
「就算是他玩了個白人女孩子,誰又去過問?誰都可以這麼幹嘛。他有什麼好吹的?誰去管他?」
時間是上午十一點,吉他推開彈子房的大門喊道:「嘿,『羽毛』!給我們兩杯『紅帽子』。」
「鐵道」托米倚在那兒輕聲笑了起來。「就這麼些?他不讓你喝啤酒?」他用手揉搓了一陣后脖頸,然後朝吉他彎起一個手指,「過來吧,孩子。聽我告訴你一些你不知道的別的情況。快過來呀。」
奶娃想從身體上找原因。他不大相信有人會不喜歡甜東西。「你大概有糖尿病。」
「是一種甜東西,」吉他回答奶娃,「一種甜食。」
他們走過幾個街區,來到黑麥街和第十街的交叉路口。在走過一家小麵包房時,吉他費力地咽著唾沫,加快了步伐。瑪麗酒家在血庫一帶,是生意做得最好的酒館兼客店。在這個十字路口的另外三個拐角處,都各有一家類似的買賣,但都比不上瑪麗酒家,這是由於瑪麗本人的緣故。瑪麗是酒店裡的合股老闆,又是女招待,人長得挺漂亮,就是臉上的妝化得太濃。她活活潑潑,說說笑笑,顧客們都跟她合得來。妓|女們可以在她的酒店裡安全地兜攬生意;孤獨的酒鬼可以在這店裡消停地自斟自飲;流浪漢可以在這店裡找到他們感興趣的一切,從年輕姑娘到賭場騙子,甚至低於法定年齡的雛妓;坐卧不寧的主婦們也可以在這店裡得到滿足,可以跳舞跳到把鞋後跟踢掉;十幾歲的孩子可以在這店裡學到「人生之道」;總之,人人都可以在這兒自得其樂。在瑪麗酒家裡,燈光照得人人漂亮異常,起碼顯得都很迷人;音樂使本來令人昏昏欲睡的談話變得抑揚有致;飲食刺|激得人們手舞足蹈,就像舞台上的劇中人一樣。
「我的名字叫麥肯·戴德。」
「『哪兒』,你說在哪兒?我說登在日報上,我就贏五塊。」
「我主耶穌基督的聖體,」那神甫說道,然後對她大聲耳語,「噓—抬起頭來!」她抬頭一看,瞧見了聖餅和托著一隻盛聖餅的小銀盤的執事。「我主耶穌·基督保存至今的聖體賦予你生命……」神甫向她舉著聖餅,於是她張開了嘴。
麥肯大喜過望。現在他兒子屬於他而不屬於露絲了,而且他也不必再像小販那樣穿街走巷去收房租了。這使他的經營更有派頭,他也就有時間去思考,去籌劃,去拜訪銀行界人士,去閱讀公告和拍賣消息,去發現有什麼納稅的訣竅、無人認領的繼承財產,什麼地方在修建馬路、超級市場、學校,誰在準備把什麼地盤賣給政府以便修建住宅,還有在軍工廠周圍湧現出大批倉促建成的居民區。他心裏明白,他只是個黑人,不會分上一大杯羹,可是還有沒人想要的財產,或是有些人不想讓猶太人或天主教徒染指的邊緣財產,或是還沒人認識到其價值的財產。在一九四五年,這種刮刮盆底碗邊就可弄到的殘羹剩飯很是可觀。這些東西應該屬於他。在戰爭中,麥肯·戴德的各方面都大有發展,不過露絲要除外。幾年之後,當戰爭結束時,這種殘羹剩飯已經撒滿他的膝頭,沾滿他的雙手,把他的胃口撐得鼓鼓囊囊,成了便便大腹,但他還是思忖著,不如當初在一九二一年時把她扼死算了。從那時起,她一直沒有停止在夜間偶爾外出,不過她現在已經五十歲了,會有什麼情人能保持這麼長久的關係呢?要是連弗雷迪都毫不知情,又會有什麼情人呢?於是麥肯得出結論,這事無足輕重,而他由此氣得揍她的情況也越來越少了,特別是最後那次動手之後,他再不揍她了。那次之所以成為最後一次,是因為他兒子跳起來,把他打到了暖氣片上。
「廢話。那是你想去。我已經乏了。」
「他怎麼你了?」
「你讓人聽不明白。說清楚些,講慢點。你知道你控制不了喝酒。」
「我說過了,讓你坐下。我是讓你坐下。」麥肯的聲音不高,可是臉色就像派拉特的一樣。他把門關上了。「你現在是個大人了,可是光是大人還不行。你得成為一個完整的人。如果你想成為一個完整的人,你就得對付全部事實。」
「你怎麼倒霉了?你不喜歡你的名字?」
奶娃的混亂心情很快就轉到氣憤上去了。「真他媽的奇怪,」他囁嚅著,「奇怪。」要是他想讓我別干預他和母親的事,幹嗎要對我說這些呢?奶娃心裏想。他完全可以像個男子漢那樣來找我,對我說,讓事情慢慢冷下去,你冷靜點,我也冷靜點,我們倆一起來讓事情冷下去。那樣,我就會說,好啊,你說得對。可他不是這樣。他來找我,跟我說了些關於事情來由的離譜的話。
「那就是說,他們比他還要發瘋。」
「我不知道。甜東西讓我想起死人,還有白人。於是我就想吐了。」
「巴德魯神甫可沒這麼看。」
「你給我閉嘴。這地方是我開的。」
就是這麼一件簡單而偶然的事情,已經說得一清二楚了。莉娜聆聽著、體驗著她母親滿懷激|情的每一句話,從宗教狂熱到天真的信念再到窘迫不堪。科林西安絲是抱著分析和觀望的態度來聽取母親這番敘述的,心中納悶她母親怎麼會把這種閑談越扯越糟,准得招惹麥肯不是破口大罵就是揍她一頓。奶娃在一邊只是半心半意地聽著。
「你吃不了甜東西?」奶娃感到奇怪,「為什麼呢?」
奶娃坐在床邊,除去腦子裡微微的嗡嗡聲之外,一切都凝滯了。他感到從剛剛聽到的一切中奇怪地遊離出來了,就像在公園的長凳上坐在身旁的陌生人對他轉過臉來,講開了一樁心事。他對這個陌生人的苦衷滿懷同情——完全理解這個人對自己遭遇的看法——只是他的一部分同情出自他本人與陌生人的故事毫不相關或對自己毫無威脅。這與他一個來小時之前的感受迥然不同。這個剛剛走出房間的外人也就是剛才他激動萬分地狠狠打過的那個人。直至現在他還能感到在不可遏制的衝動之下打了他父親一耳光的那隻臂膀在顫抖。在他上樓回房間的路上,他曾感到孤立,但是有理。他是個男子漢,看到了另一個男人在打一個無助的女人。於是他就仗義揮拳了。難道這不就是世界歷史嗎?難道男子漢不都是這麼乾的嗎?不都是要保護弱者而面對龐然大物的國王嗎?雖然弱者是他母親,龐然大物的國王是他父親,這使問題有些棘手,但實質並沒有發生變化。沒有。他並不想假裝是出於熱愛母親才這麼乾的,她太像幻影,無法去愛。但也正因為她無形無體才更需要保護。她不是一個做苦工的母親,她的頭腦給壓得沒稜角了,雙肩給家務勞動和操心子女壓垮了,整個人都讓一個男人的重壓弄得沒有理性了。她也不是那種伶牙俐齒的潑婦,不會用些惡毒的詞句和唇槍舌劍來保護自己。露絲生來便是一個胸無大志、只知過分拘於禮儀、蒼白無力但又令人費解的女人。她看起來無所不知,其實對一切都不甚了了。這種分析對思考是個鍛煉,在他還是前所未有的。他從來沒把母親看作一個人,一個獨立的個體,除了給予或干預他的生活之外也有自己的生活。
「解釋他為什麼對她動手。」
「勞駕,給自己倒吧。」
「給那黑鬼一點教訓。」波特說。
跟哈格爾睡覺使奶娃變得寬宏大量了,起碼他自己是這樣認為的;也讓他生氣勃勃,起碼他自己是這樣想象的。他的寬宏大量和生氣勃勃足以保護他從不去想的母親和打倒他一向敬畏和愛戴的父親。
「忘掉它吧,小奶。管它是什麼,忘掉它。這事算不了什麼。別管他對你講了些什麼,忘掉它好了。」
「你在一個天主教堂里出了丑,讓招待會的所有的人都感到尷尬,居然揚揚得意地大吹特吹你當時怎麼出風頭?」
「死人?」
「他是發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