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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四

第一部

「歡迎你再來,弗雷迪。聖誕快樂,要是我在節前見不到你,我就先祝賀你了。」
「他是這麼說的嗎?你明知道他就是這麼說的嘛。你當時還跟我們大夥一塊兒哄堂大笑呢。」
「把眼睛睜著瞧吧,」弗雷迪接著說,「就這麼等著瞧吧。」他瞅了瞅酒瓶,看到裡邊已經喝光了,就站起身來準備走了。「是啊。有些怪事正在這裏發生呢。不過,要是你聽到什麼事,可別提我的名字,別把我攪進去。那年那個保險公司的傢伙從屋頂上跳下來,跟這一樣奇怪。你聽過人們談他吧?」
我要提醒她我們是隔代表親——他心裏想著。他準備什麼禮物也不給她買,而給她一筆可觀的錢,就說希望她用這錢給自己買點真正的好東西,還要說明他給她禮物是對她妥協,他並不是她需要的那種人。她需要的是一個能跟她結婚的穩重的人。他在妨礙她。既然他們是親戚以及諸如此類的問題,她該著手尋找別人。他會說,這事已經多年,現在的結局讓他難過,讓他深深地難過,但如果一個人愛另一個人像他愛她那樣,就首先要替對方著想,一個人是不該對愛的人表現出自私的。
他還是在一家列克索爾雜貨店買他的聖誕禮物。時間已經拖到聖誕夜的前一天,他沒有那種精氣神和勁頭兒,也沒心思去早早周詳地採購完畢。厭煩的心緒原先還只是輕微的感染,現在可已經把他徹底制服了。似乎什麼事都不值得一干,什麼話也不值得一談。家中種種節前準備的激動不安看來都顯得矯揉造作和黯淡無光。他母親像往年一樣,用嚇人的價錢去買聖誕樹和黃油,就像他們家這棵樹跟以往不同,其實,從她還是小姑娘時就有了這件陰影婆娑的玩意兒,擺在屋角,上面綴滿了種種飾物。似乎她做的果子餡餅吃起來可口,她做的火雞肉爛骨酥。他父親給全家每人一個信封,裏面裝著不同數量的現金,從不去想一想也許有一次他們喜歡他親自走進一家商店,親手給他們挑選一件禮品。
那時候,他們倆這種笑著鬧著扭在一起的關係是自由和公開的。只要吉他上班不在家,他們就在他的房間里廝混,就像吉他本人在家時他自己的銷魂一樣頻繁。她成了他生活中半秘密但又經常保持的固定內容。她很像在戲弄他,有時對他百依百順,有時又拒之不理。他從來弄不明白什麼時候或者是為了什麼她會採取其中的哪一種態度。他猜想麗巴和派拉特可能清楚,可她們對於他同哈格爾關係上的變化從來不置可否。由於他不再像十二歲時對她那麼傾慕,倒是滿心歡喜地與她同床共枕。她是個乖僻、有趣、莫測的伴侶,雖然從小嬌慣,但毫無心計,因此比起與他年紀相仿的多數女孩子更加趣味清新。有時候,一連幾個月哈格爾不見他,可是有一天他出現在她面前時,她馬上滿臉笑容,熱情接待。
「沒有。還沒人能嚇壞我。」
「是啊,我是有點醉了,可喝醉了也改變不了任何事實。聽我說,你還記得艾米特·梯爾是什麼時候被害的吧?是一九五三年嗎?嗯,那事情剛發生,就有一個白人男孩讓人殺死在校園裡了,有那麼回事沒有?」
「說說看。我想聽你給我說上幾條。你在哪點弱?」
「為什麼?」
還有一個情況。有一段時間,奶娃不斷注意到一些蛛絲馬跡,這些謀殺案中多少總有幾次是某個黑人乾的或有黑人在場。有的人說漏了嘴,有的人對被害者一清二楚,就拿溫妮·露絲是否無法忍受那種鞋子來說,那個男孩是不是穿的就是那種鞋?報紙上講到這點沒有?還是僅僅是開玩笑的人隨心所欲杜撰出來危言聳聽的細節?
兩個小夥子沿著第十街朝吉他的住處走著。
奶娃走進了兼作食品室的洗手間,插上電熱器,給自己沖一杯速溶咖啡。在那兒待著的時候,他聽到窗玻璃上一陣急遽的敲擊聲。他回到辦公室,看到了弗雷迪的一雙眼睛正從門窗上的字間往裡窺視。奶娃開了門鎖。
「你還是信了好,孩子。他們在這兒就有。」
「你見過嗎?」
「她怎麼死的。」
「讓鬼鬧的。」
哈格爾嘆了一口氣,似乎她的耐心在經受考驗。「我一定要愛上那個娶我的人啊。」
「真是個好孩子。」
他轉過身,把酒放到桌子上。門開著,可他看不見她,只能聽見她咯咯笑著,那是一種竊竊私笑,就像她賭贏了。他往屋裡走得太快,忘了躲閃從屋頂吊下來的一隻綠色口袋。等他走到她跟前,額上已經腫起了一個包。「你們把什麼玩意兒掛在那兒啦?」他問她。
「你不信鬼嗎?」
「用刺刀,朋友。步兵第九十二軍團的人拼過刺刀。貝露森林中閃過刀光血影,真的閃過刀光血影。」
「我不是說自己,我說的是別的女人。」
「好吧,那吉他跟他幹什麼呢?」
「他們會戴上銅指套揍你,把你的腦袋打個稀爛,管那叫頭髮蓬鬆。」
奶娃微微一笑,但並沒有感到高興。哈格爾放聲大笑。他跳起來去抓她,她閃身跑進卧室,關上了門。他用手背擦著下巴,看著卧室的門,然後聳了聳肩,提起了兩瓶酒。
「那麼,就給我講一個你沒見過的吧,講講那個害了你母親的。」
弗雷迪倒沒覺得這有傷自己的感情,只是莫名其妙,覺得奇怪,「你不信我的話,是不是?」
「別的婦女誰也頂不上她。」
「我剛好有一點。」
「想入非非的世界,」吉他說,「一個想入非非的攪得他媽的亂七八糟的世界。」
奶娃必須要買的禮物數量不多,一家雜貨店就盡夠他挑的了。一瓶科隆香水和一袋香粉給叫作莉娜的瑪格達琳;一隻帶鏡子的小粉盒給科林西安絲;一盒五磅的巧克力給他母親;還有給他父親的剃鬚用具。一刻鐘之內,他就把一切都辦妥了。剩下的問題就是給哈格爾的禮物了。由於她對什麼都喜歡,可又對什麼都不真的稱心,就很難在匆忙之間給她挑好一件禮物了。更主要的是,他對是否把關係保持下去心中沒底,說不準是不是繼續維持同哈格爾「交往」的整個舉動。除去看電影,他很少帶她出去,從不帶她去參加他那伙人又跳又笑和互相搞惡作劇的晚會。認識他的人都知道哈格爾,不過都把她看作是他私下的情人,而不是真正或合法的女友——不是有朝一日他可能與她結婚的那個未婚妻。在他「正經」約會的各種女人中,只有一兩個曾經同他為她吵過架,其餘的人認為她根本還算不上一個情敵。
「也許是吧。」哈格爾說。
「哪兒有聚會,就去哪兒。」
「你就沒有任何弱點嗎?」
「你不清楚?」弗雷迪表示懷疑。
「我煮了點開水準備沖咖啡。來一杯怎麼樣?」
他對這場風波滿心歡喜,邊說邊笑地隨著哈格爾進了屋子。她心平氣和,一語不發,而他則激動不已,喋喋不休。
「他不說話。並不是不會說。他不肯開口的唯一原因是很久以前他發現他老婆和別人睡覺。從那以後他就感到沒話好講了。」
「好吧https://read.99csw.com,」弗雷迪把兩手一舉,說,「好吧,笑下去吧。可是,天底下你不知道的怪事多著哪,孩子。你會懂的。有的是怪事情。就在我們這城裡還有怪事呢。」
「派拉特把你嚇壞了嗎?」
「我還沒發現。」
「『紐約州』?」
「孩子,我倒情願殺死那吸血鬼。」一個大塊頭的人說道。
這時人們的注意力都集中到麗巴身上。她竭力想站,可是站不起來。她說,她覺得剛才被他踢的地方裡邊骨頭或是筋準是斷了。派拉特摸了摸她的肋骨,告訴她什麼也沒斷。但麗巴還是說要去醫院。(她一直夢想著能當醫院里的病人;她在自己圖片展覽式的幻想中,把那地方當成了一座漂亮的旅館,因此總想獲准住進去。在血庫搬出慈善醫院老遠,成為一個辦公室式的小診室前,她經常跑去賣血,只要血庫的人同意,她隨時都去。)這回她死乞白賴非去不可,連派拉特的清醒判斷也只好讓步。一個鄰居主動提出要開車送她們,母女倆就去醫院了。剩下奶娃只好向哈格爾買酒了。
「那是因為你無論如何也不想在軍隊里混事。」一個胖子說,「要是你在街上閑逛,剛好碰上奧瓦爾·福布斯,你會怎麼樣?」
「是啊,是吉他。他跑哪兒去啦?」
「你本來喜歡去那兒的。」
「你敢肯定嗎?」吉他微笑著說。
「我好像聽過。」
「對,是我心裏想的真話。」
「你說什麼?」
「他們會讓你的頭髮蓬鬆起來的。」
「派拉特告訴你該做些什麼。」
「不對。應該說,你是一個無法在那地方居住的人。只要事情一難辦,你就沒主意了。你不是一個認真的人,奶娃。」
他把這一切都給吉他講了,似乎這夢境強調了他對於認真的下場的看法。他在敘述過程中說得盡量輕鬆,可是到了最後,吉他直視著他的眼睛,問道:「你幹嗎不過去幫她一把呢?」
「讓我走吧。我……再也不動……她一下了。我保證。」
「那年,你還是個小不點兒的嬰兒呢,那年是一九三一年。當時,那也是件怪事呢。」弗雷迪扣上外衣扣子,把護耳帽戴上,使勁往下拽著。「好嘍,謝謝你的咖啡,孩子。喝了以後好多了,好多了。」他從口袋裡掏出手套,朝門口走去。
也許把這一切一筆勾銷,這一年年底是個好時候。這事情要是原地不動,只會使他懶散。就像一隻讓蜂蜜撐飽了的熊,只要伸出一隻前掌就可以再夠到一勺蜜,因此,再也沒有爬樹、斗蜂的勁頭,也就不會體會到尋覓的那種刺|激了。
這時他合上了「桑內」店的賬本,不去管那一行行的數字了。吉他身上正在起著某種變化,已經起了某種變化。他總用該如何生活這類話刺傷奶娃,這種談話恰恰又一次說明他已經變了。奶娃再也不能跑上樓梯,來到他的房間,拉他去參加一次聚會或是拖他到酒吧去了。他也不再想談女孩子或是吸點大麻之類的東西。體育運動是他唯一還有積極性的事情,也許還有音樂。除此之外,他整天陰沉著臉,兩眼閃著金光,再有就是政治。
「那可要等好久了。」
「有海濱別墅的黑人怎麼了?你想要什麼呢,吉他?凡是不以掃地和摘棉為業的黑人,你都看不慣。這地方可不是阿拉巴馬州的蒙特哥馬里。」
「在這段等待的時間里,我就干這個。」她說。
「有的人跟一個三十一歲的成年人談起話來就像對一個十歲的小孩訓話一樣,這就叫講演。」
他沒有想到去制止派拉特—她的嘴不再嚅動,那隻耳環閃著火光——但卻緊跟著她。哈格爾也緊跟著她。她繞到屋背後,從後面接近了那男人,用右臂鉤住他的脖子,把刀子對準了他的心口。她等到那人覺出了刀尖,然後熟練地一戳,穿過襯衫,扎進皮里大概四分之一英寸的樣子。這時她還用胳膊卡著他的脖子,所以他看不到而只能感到流出的血粘住了襯衫。她開口對他說話了。
「當時感覺怎樣?」
「當然我敢肯定。這是我的夢啊。」
從第一次見到她,他就深深地愛上了她。那時候他才十二歲,她是十七歲。從那以後在她面前,他不是笨手笨腳就是絕頂聰明。她拿他當小孩,不理不睬,要不就拿他取笑,一句話,她高興怎麼就怎麼。而他只要能看到她,就心滿意足了,不管她做了什麼或採取什麼態度。他替父親收房租時,很大一部分熱情是來自他能藉此機會去派拉特的酒館,而且抱有希望見到哈格爾在家。他可以在任何時間自由自在地走進酒館,而每天放學之後,他都要盡量保證去見上她一面。
「買一張飛機票。」
「對了。我是一個拒絕在阿拉巴馬州蒙特哥馬里居住的人。」
「但願如此。頂她一半就夠嗆啦。」
「看來大家都弄錯了方向,只有你一個人正確,是不是?」
奶娃停住了腳步,並強使吉他也停住了腳步轉過臉來。「我知道你不打算給我來一大堆廢話的講演。」
「你有點醉了吧,弗雷迪?」
「嗯,所說的各種情況都很像『紐約州』。而吉他是在給他找地方躲起來,我相信就是這麼回事。」
「嗯……」奶娃笑了笑,「我琢磨我情願信鬼。」
奶娃這時控制住自己不再笑了,「什麼事?咱們這城裡出了什麼怪事?我最近可沒看過什麼白公牛。」
「你要是總這麼說,他們會很快在鬧市區把你這蠢驢抓起來的。」
大家像往常一樣笑著托米講話的特有方式。
「你到底想不想讓我說?」
「嗯?」
「讓鬼鬧的?」
「往哪兒去?」
「可是她喜歡那樣。她這樣才覺得有趣。她願意那樣。」
「這就成問題了,奶娃。你對我講話的語氣比對我講的內容還感興趣。我只是想說,我們不必事事一致。你和我是不一樣的,還有——」
「是用鎚子砸的,夥計,」吉他說,「砸了二十七下。」
「也許是吧,」他說,「不過我知道我要往哪兒去。」
「這兒?」奶娃想往四周看一眼,不過他沒看。寒風在窗外的一團漆黑中怒吼,而弗雷迪就像是妖魔似的閃著他的金牙。「我倒不一定是說就在這間屋裡。當然不是不可能。」他把頭一歪,側耳聽著,「沒有。我是說他們就在這個世界上。」
「我在等你呢。」他說,試圖重新做出(或者說做出)一種男人粗魯無禮的姿態。
他高高興興地閃著金牙,走了出去。
他確實滿懷著愛簽上了自己的名字,然而,正是「感激之情」這種用詞和「感謝你」這種冷冰冰的客氣話把哈格爾的怒氣衝上九霄雲外,那兒一片蔚藍,空氣稀薄,鴉雀無聲,人們屏神斂氣,即使開口也都低聲細語,周圍的一切全都冷得凝結成冰,只有她胸中的烈火不時迸發出來,爆裂開去。後來她跑到大街上去找奶娃·戴德了。
「我是說,他的行為像是他乾的;我還說,吉他知道這件事;我還說,有些怪事正在發生。我說的就是這麼些。」
「不在於你住在哪兒——而在於你在什麼地方混九_九_藏_書。你什麼地方也沒住。既不住在非醫生街,也不住在城南。」
奶娃把信和錢裝進信封之後的好長時間,一直坐在他父親的辦公桌邊。他把一項項的數字加了又加,不是少了八角錢就是多了八角錢。他仍然感到心煩意亂,暴躁不安,而這一切並非出於哈格爾的問題。不久之前,他和吉他談過一次關於法網的問題。有一個大約十六歲的男孩在從學校回家的路上給絞死了,兇器據說是一根繩子,腦袋也給打得不成樣子了。和地方警察合作的州警察指出,這個男孩被害的方式同一九五三年除夕夜另一個男孩被害的方式相同,也同一九五五年四個成人被害的方式一樣,都是絞殺和毀容。在彈子房和托米的理髮館里,人們說溫妮·露絲·扎德又動手了。人們對此放聲大笑,對新進來的人重複講著那個故事:一九三二年,有個叫溫妮·露絲的殺人犯,用斧頭肢解了幾名被害者,還把屍體裝到箱子裡邊,她因精神錯亂犯罪被送進州精神病院,而每年都要逃跑兩三次。
「瞅著一個小男孩褲襠里鼓囊囊的東西長大。」
時間一年年地過去了,他的青春的呼吸在哈格爾面前跟以往一樣急促。後來,吉他領他去城南第一次參加晚會,他發現自己不費吹灰之力就在街坊四鄰和自己同年齡的女孩子中大出風頭;這樣,他面對哈格爾時的急促呼吸才變緩慢了。但是,在他十七歲,她二十二歲的時候,儘管他的青春呼吸不再那麼急促了,哈格爾仍然能夠煽起他的激|情。他記得她有一次就是這麼做的。那是三月份一個可以隨便打發的日子,一個最單調乏味不過的日子。他駕著父親的雙色福特牌轎車來到她家,想買兩瓶葡萄酒。那天他竭力要弄到兩瓶酒,他和他那幫不滿二十一歲的朋友們一致認為,沒有這酒,晚會就開不成了,而這個任務就交給了他。他到了派拉特的家門口就邁步進門,正趕上一次家庭糾紛。
「就是那麼回事。」
「不是滋味。可不是滋味哪。哪怕你明知道你不殺他他就要殺你,你還是覺得這種事野蠻無比。」
「什麼夥伴?」
那人閉上了眼睛。汗珠從太陽穴流向兩腮。有幾家鄰居聽到了麗巴的尖叫,聚到了派拉特的後院。他們馬上認出來那男人是剛到這城裡來的,要不,他總該知道一點麗巴的事,比如說,她有什麼東西都肯拿來送人,要是屋裡有二十五塊錢,她一定會拿出來給他的。更重要的,他早該懂得不該去亂碰屬於派拉特的東西——派拉特從來不麻煩別人,總是給人幫忙;可大家都相信,她有魔法能蛻掉自己的皮膚,從五十碼以外點燃一片叢林,還能把一個男人變成一顆熟透了的蕪菁甘藍——這一切都是由於她沒有肚臍而被信以為真的。因此,鄰居並不同情那人,只不過來伸長脖子仔細聽聽派拉特對他說些什麼。
「你是指吉他?」
「是真的。我保證。你再也不會見到我了。」
「哦,好吧,就講講那個。她當時正跟鄰居中的一個朋友穿過院子,她們倆抬頭一看,瞧見一個女人沿著大路走過來。她們倆站住腳步,等著瞧瞧是誰。那女人一走近,鄰居就喊了一句『你好』。這話剛出口,那女人就變成了一頭白公牛,就在她們倆眼前。我媽當時就一下摔倒在地,感到了陣痛。我生下來之後,她們把我抱給她看,她尖叫一聲,就死過去了。再也沒醒過來。我父親死在我出生兩小時之前。大家看到我沒了父母,誰也不肯收養一個讓白公牛帶到這世上的嬰兒。」
「我的頭髮可不蓬鬆。」
「嗯……也不一定。」奶娃慌亂地想找出一個詞來描述他母親的嘮里嘮叨,他覺得自己成了這種婆婆媽媽的犧牲品。
「你的意思是不想再同我談這件事。在托米的店裡你可談得挺起勁兒的。」
奶娃絲毫沒轉變話題,不知不覺地開始跟吉他講起他做過的一場有關他母親的夢。他說成是夢,因為不想讓吉他知道這事當真發生過,而且是他親眼所見。
「唉,算不上真正的孤兒。我有一家子人,也有親戚。可我媽死了,沒人肯收養我。」
他們推測著溫妮·露絲最近一次殺人的動機。有人說她掙脫束縛變得墮落並且出去找一處落腳的地方。可是她心裏清楚,不能指望一個成年男子要她,所以才去找一個小學生。也有人說,她可能是不喜歡那種幫上有黃皮的白便鞋,在她逃出瘋人院,走了四百英里去找安身之地時,看到的第一樁事,就是一個小孩穿著一雙那樣的鞋,她無法容忍,就胡作非為起來了。
「我知道有人在搪塞我時,我就會這樣。」
也許吉他是對的——有點道理。他的生活沒有內容,沒有目標,確實,他沒有去極力關心別人。沒有一件他想乾的事足以讓他去甘冒什麼風險,去使自己感到什麼不便。話說回來,吉他又有什麼資格高談闊論呢?他也沒住在蒙特哥馬里嘛,不過是在那家汽車廠上班,偷偷摸摸地去各個地方——誰也不知道去哪兒——再有就是泡在托米的理髮館里。他從來不跟一個女人保持數月之久的關係——時間平均不超過他所說的對方開始要求「長期固定聯繫」。
他明白這些花是危險的,會很快把她周圍的空氣吸光,讓她有氣無力地躺倒在地。可她似乎一點都看不到這種危險。後來,花兒把她完全淹沒了,他只能看到一片亂麻似的鬱金香低低地壓倒在她身上,她蹬了一下腿就不動彈了。
「我什麼事都不抱怨你。」
「就是他,『紐約州』。」
「你什麼都得聽你母親的?」
「你的意思是說,你有些臭秘密,不想讓我知道。」
「不是硬心腸。我只是不想讓人們指撥我做這做那。我想幹什麼我就幹什麼。」
「你抱怨我——」
「我了解你。我一直很了解你。你有你一幫子高貴的朋友,你們在光榮島上聚餐,花得起一半腦筋去想一樁交際。你可以搞個紅頭髮的娘兒們,也可以搞個城南的娘兒們,而不去談兩者之間有什麼不同。」
「凡是我去的地方都歡迎你。我曾經拉你去光榮——」
哈格爾這麼反覆無常的忽冷忽熱大約有三年之久,之後,她的拒絕越來越少,最後,從奶娃打了他父親那次開始,她就毫不拒絕了。不僅不拒絕,她開始等候他,而他呢,越是陷入他社交生活的其他內容,她也就越發變得更加可靠了。她開始板臉撅嘴,含嗔帶怒,責怪他不愛她或不想再見她。儘管他不大想到自己的年齡,她可是十分關心她的歲數。奶娃那種無憂無慮的男孩時代已經延伸到了三十一歲,哈格爾卻已經三十六歲,必然變得神經質了。她理所當然地在他們倆的關係中加上了一種責任感;可他卻在想找一個出路。
現在,在一起混了十二年之後,他對她開始感到厭倦了。她的古怪脾氣不再有挑逗性,同她發|生|關|系的輕而易舉,也已從原來的巨大走運變成了隨便上手的煩惱。他在她身上太自由了,太輕易了,反倒喪失了應有的熱情。現在想到她時https://read•99csw.com,他已不再激動,心臟不再跳得厲害,脖子上也暴不起青筋了。
「讓我走吧。」他低聲下氣地說。
「哼,我可沒想殺死你,寶貝兒。甭擔心。老老實實給我這麼待一會兒,你的心臟就在這兒,不過我不打算再往裡捅了,要是我再往裡一捅,就把你的心臟刺穿了。所以你得真的一動不動,聽見了嗎?稍微動一下都不行,那樣我就把握不準了。現在只扎了一個小眼,寶貝兒,就像針尖扎的一樣。你也許會流兩湯勺血,不過不會更多了。你要是真的一點不動,寶貝兒,我可以毫無問題地把刀尖拔|出|來。不過,在我拔刀之前,咱們得稍微談一談。」
派拉特把刀子從那人的襯衫中抽出來,把胳膊也鬆開了。他往前踉蹌了兩步,低頭看了看衣服上的血,又抬頭看了看派拉特,舔了舔嘴唇,然後在派拉特的逼視下,一步一步退著,走到房子的側面。他沿路跑開,直到看不見他人影了,派拉特的嘴唇才重新嚅動起來。
「不行,我不想講。我不談我見過的鬼。他們不喜歡我談。」
「我知道這件事,人人都知道。」
「奶娃?」哈格爾從門裡探出頭來,「進來呀。」
「偉大的耶穌。他為什麼砸二十七下呢?這麼殺人太慘了。」
「那是派拉特的東西。她說是她的遺產。」哈格爾邊說邊解開外衣的紐扣。
「我對幾個人下過手。」
「你多大歲數了,弗雷迪?」
「想入非非,」奶娃說,「一些想入非非的廢話。」
「他們給你新卡車了嗎?」奶娃問他。
「沒人跟著他到處亂跑。這傢伙是個怪人,成天拿著把笤帚站在那兒,嘴裏吐著痰。他連話都不會說。」
「我想你認為你能抽我。」十七年來他不斷想著這個問題:誰能鞭打他。
「她遺留下些什麼產業呢?磚頭嗎?」這時他已看到她裸|露出上身。
「不是講演,夥計。我是想告訴你一件事。」
「有好幾天沒見到他了。你是了解吉他的。他會在你眼前一下子不見的。」奶娃注意到弗雷迪的頭髮全白了。
「他是這麼說的嗎?」吉他問道。
「聽著,小奶,我們親密相處有好多年了,對不?可這並不意味著我們之間就沒什麼不同了。我們不可能總是用同樣的方式思考問題。我們不能把這種事擱一擱嗎?這個世界上各式各樣的人都有。有的人好奇,有的人就不;有的人愛講話,有的人愛叫喊;有的人是踢人的,有的人是挨踢的。現在,就拿你爹來說吧,他就是個踢人的。我第一次看見他的時候,他就在把我們踢出我們住的屋子。就在你我之間,也有這麼一點不同,不過,不管怎麼說,我們還是成了朋友……」
「哦,夥計,你幹嗎要無中生有呢?你把整個事情弄得過分認真,只不過想證明你的觀點。起先我錯在沒住在阿拉巴馬州。後來我錯在在夢中表現不好。現在我又錯在做了這個夢。你明白我的意思了嗎?對你來說,最微不足道的事情都成了生死攸關的問題。你簡直快成了我的那個老頭子了。他認為如果把一張剪報放錯了抽屜,我就得道歉。大伙兒都怎麼的了?」
「你打仗的時候,殺死過人嗎,托米?」
「你知道吧,親愛的,我就她這麼一個孩子。她是我的頭生女,要是你能回過頭來看看我的臉,你當然不能,那會讓我失手的,你就會明白,她也是我最後一個孩子了。你知道,女人都很蠢,而當媽的是最蠢不過的了。你懂得當媽的是怎麼回事嗎?懂嗎?你也有媽,對吧?你當然有媽,所以你懂我這話的意思。要是有人不喜歡她的孩子,當媽的會傷心、會發瘋的。我這一輩子最初一次感到難過就是我發現有人——不過是個十來歲的小男孩,不喜歡我的小女孩。我當時簡直要瘋了,不知如何是好。我們想盡一切辦法,可我們沒有你們男人那麼有本事。所以,如果有一個成年男子動手打我們女人,我們是十分傷心的。你聽懂我的話沒有?我真不情願把刀子就這麼拔|出|來,讓你有機會再對我的小女孩無禮。有一件事我是清清楚楚的:不管她做了些什麼,她對你是好的。不過,我也不願意再把刀子往裡扎,那會讓你媽跟我現在一樣不好過。我明說吧,我不知道怎麼辦才好。也許你能給我出出主意,幫個忙。告訴我,我該怎麼辦?」
「你還沒聽說?人們都風傳,警察正在尋找一個在學校院子里殺了白人男孩的黑人。」
「不過只要我不願意,就可以不幹。」
有一次,她步行兩百英里,穿過兩個州,最後才給抓回來。因為那年的十二月份,城裡出了一樁慘無人道的殺人案,而彼時溫妮·露絲恰好逃跑在外,城南的居民都相信是她作的案。從那時起,只要有什麼聳人聽聞的謀殺案公之於眾,黑人們就說是溫妮·露絲乾的。他們所以這麼說,是因為溫妮·露絲是白人而被害者也是白人。他們總是用這種方法來解釋他們相信的白人瘋狂症——完全用瘋狂手段針對素不相識的陌生人策劃並進行犯罪行為。這種罪犯只能由他們白人中同樣瘋狂的傢伙來判罪,而溫妮·露絲·扎德就符合這種情況。黑人們堅信,他們本民族成員互相殺害時總是理由充分:同別人淫|亂(發現一個男人同別人的妻子在一塊兒);違背好客的準則(一個男人伸手到他朋友的芥末罐里抓走肉食);開口罵人不是男子漢,罵人不老實,罵人沒人味,罵人精神不健康。更主要的,他們認為他們所犯的罪是合理合法的,因為他們是在氣憤、忌妒、丟臉等等極端的激|情中干出來的。稀奇古怪的殺人使他們開心,當然,被害人要是他們自己人就不同了。
「你瘋啦?引擎不倒在地上散了攤,他們才不會給我換一輛新車呢。」
「就是山姆·謝帕德拿斧子砍他老婆時他們看到的同一個頭髮蓬鬆的黑人。」波特說。
「用手?」
「誰知道?他們上午幹了臟事,下午就生了我。」他傻笑著說,「反正我已經在這兒過了好多年了。」
「你的夥伴吉他呀。問問他出了什麼怪事。問問他為什麼他忽然跟著『紐約州』到處亂跑吧。」
「我從來不喜歡去那兒。我是跟你去過,可我從來不喜歡,從來沒喜歡過。」
「找一塊暖和的地方。今晚上他們讓我到處跑腿。聖誕節要到了嘛,我的差事就是在街上東跑西顛。」弗雷迪在百貨商店看門的職務這段時間又加上了傳信和送貨。
「好吧,說吧。可別來那種一大堆廢話的講演。」
奶娃放聲大笑。他並不想傷害弗雷迪的感情,可他止不住要笑。他越想憋住,卻笑得越發厲害了。
奶娃心想,他跟我發瘋呢,因為我笑話了他母親和那頭白公牛的故事,於是他就想報復我。
「不是。是在南方。在佛羅里達州的傑克遜維爾。那個縣真糟糕,孩子。一個糟透了的縣。你知道,在傑克遜維爾連個黑人小孩進的孤兒院都沒有。他們只好把孤兒塞到監獄里。我跟那些嘮嘮叨叨臨時當保姆看小孩的人說,我是在監獄里長大的read.99csw.com,而且我一點都不害怕。」
「認真無非是受得了苦的意思。我可對認真了解得一清二楚。我的老頭子是認真的。我的倆姐姐也是認真的。而且,再也沒人比我母親更認真的了。她可真夠認真的,讓自己就這麼耗光了。有一天我在後院里看著她。院子里冰冷冰冷的,可她說,她得在十二月十五日以前從地底下把球莖挖出來。所以她就跪在地上挖著坑。」
「是的,你可夠心狠的。我知道你心夠硬的。」
「我不信這一套。咱倆一塊兒這麼些年,你搪塞我,就因為我住的地方?」
「你怎麼從『紐約州』又扯起警察來了?」
「是啊。她沒嚇壞你嗎?」
「所有殺人全都是慘的。」「醫院」托米說,「殺人總是慘的。你看到電影里英雄用兩手掐住別人的脖子,被害的咳嗽一下就斷氣了,對吧?別信那一套,我的朋友們。人的身體有強大的生命力,一旦生命處於危險,就會拼出全身力氣來。」
「就是這麼回事。關於你自己,現在你總算懂了一點你原來一直不懂的事:你是誰,你算什麼人。」
「拿我試試看。要是你想試的話,你可以體會一下。」
「我也祝你聖誕快樂。還有你們家的人,告訴戴德先生和你母親,我祝他們聖誕快樂。」他又堆起了滿臉笑容。他走到門口時,戴上了手套。然後他慢慢轉過臉來,面對著奶娃,「告訴你,還有人知道正在發生什麼事,那就是科林西安絲。去找科林西安絲打聽一下吧。」
「把眼睛睜大些。問問你的夥伴。他知道。」
「日子難過啊,孩子,」弗雷迪嘬了一口,然後漫不經心地說,「日子不好過啊。」這時,他似乎注意到缺了點什麼,就問道,「你的夥伴呢?」
當然,他得給她買點東西算作聖誕節禮品,買點好東西給她讓她想起他,不過絕不能給她任何結婚的暗示與啟發。有些服飾珠寶陳列著。她可能喜歡這玩意兒,可是跟麗巴縫在衣裙上的鑽石戒指一比,就會黯然失色。買一隻「天美時」手錶嗎?她連看都不會看一眼的。他兩眼瞪著罩著手錶的玻璃罩,心裏越來越生氣了。這種買什麼給哈格爾的猶豫不決是從來沒有過的。在以往聖誕節前,總是從哈格爾特別點過的一大堆物品清單中,由他隨便挑一種,或是請他的兩個姐姐給挑一種。那些物品總是在她家中派不上用場的:一件海藍色緞子浴袍(給一個家中沒有浴室的女人);一把精緻的小鎖;一個上面有絲絨蝴蝶結的束髮網;與一對耳墜相配的水晶手鐲;與晚禮服一起穿的那種跳舞用的淺口漆皮鞋;「白色肩膀」古龍香水。奶娃對她的特殊要求始終想不通,後來他想起派拉特和麗巴從來不過問,才弄明白。不過,這母女倆的大手大腳也是真心實意的,簡直到了揮金如土的地步,她們對哈格爾的種種怪念頭,總是儘力有求必應。在他第一次把哈格爾摟到懷裡時,她是個愛虛榮,甚至不易讓人理解的人物。他喜歡這樣來回憶——是他把她摟到了懷裡——但實際上是她把他叫進了卧室,然後笑容滿面地站在那裡,解開了自己外衣的紐扣。
「跟誰比?跟B-52嗎?」
「說嘛。講吧。不過,不要對我用那種可笑的腔調。就像你是教師,而我是個拖鼻涕的小傢伙。」
「可那是你母親啊。」
「十七。」
奶娃點了點頭,「『鐵道』托米說那孩子穿了一雙白便鞋。」
「我們本來就是嘛。」
「怎麼回事?我沒聽明白。」
奶娃走進洗手間,抬起馬桶的水箱蓋,取出了一隻半品脫裝的瓶子,是他藏在那兒不讓麥肯知道的。麥肯是不準在辦公室喝烈酒的。他把瓶子拿到辦公室,放到桌上,又回去沖了兩杯咖啡。等他回到辦公室時,弗雷迪盡量裝出一副沒把酒瓶湊到過嘴邊的樣子。他們倆往咖啡里兌了點烈酒,奶娃在四下找他的香煙。
正是吉他激起的這種誠摯氣氛,使奶娃比以往更多地談論自己的家庭,也使他用一些輕率的詞句為自己所過的那種生活辯解,諸如女孩子和光榮島聚會之類。吉他明知道這根本不是他的興趣所在,是不是?他知道奶娃另有興趣,比如說,什麼呢?他問著自己。是啊,比方說,他在他父親的生意中幹得挺不錯,事實是挺出色。然而他馬上就得承認,對他來講,實實在在的房地產並不等於實實在在的興趣。要是他下半輩子非得想著租金和財產不可,他准得喪失自己的頭腦。可是他真要靠那一行來打發下半生了,是不是這麼回事?這是他父親給他安排好的,而且他覺得也是他自己的打算。
麗巴新交的男朋友找她借一小筆款子,她告訴他說她一點錢也沒有。那個男人原來收到過她主動贈送的兩三件挺不錯的禮物,這時就以為她在撒謊,暗示要就此了結兩人的關係。他們在後院吵起來了—確切地說,是那男人在大吵大嚷,而麗巴哭哭啼啼,竭力說服他她說的是實話。就在奶娃開門的時候,哈格爾從卧室里跑出來了,她原來一直在從後窗口往外看。她跑出來衝著派拉特尖叫:「老媽媽!他在打她!我看見了!他用拳頭揍她,老媽媽!」
「問得好。警察也想知道這個問題的答案。」
「對我,你太年輕了。」
他站在廚房裡的下水道跟前,把喝剩的咖啡倒進去。這時他透過窗戶,看到露絲正在花園中挖呀刨的。她挖好一個個小坑,把像是小蔥頭一類的東西放進去。就在他站在那裡心不在焉地瞅著她的時候,鬱金香從她挖的坑裡長出來了。先是一根堅挺的、細細的綠管,然後在這細莖上抽出來兩片嫩葉——一邊一片。他揉揉眼睛再看。這時她身後有幾根主莖已經從地里鑽出來了。也不知是她先前種下的球莖,還是在地里憋了太久而破土出芽了。莖管越長越高,分枝出叉,很快就密得互相擠靠,而且密到擠住她的衣裙了。可是她還是不聞不問,連頭也不回,一個勁兒地在那兒挖呀挖的。有些花莖開始抽出花|蕾,血紅的花|蕾來回擺動,輕輕敲打著她的脊背。她總算注意到了,注意到這些長大、擺頭、觸碰她的花|蕾了。奶娃心想這回她總會在恐懼中——起碼在驚慌中跳起身來了,可是她還是不動地方,只是往一邊躲一躲,甚至碰一碰這些花莖,無非是出於擺弄和調皮的動機。花越長越高,越長越密,這時他只能看到她露出的雙肩,還有在搖曳不定、噼啪作響的花|蕾上面擺動著的雙臂。花兒密密地包圍著她,讓她透不過氣來,用自己參差不齊的柔軟的唇部奪去了她的呼吸。而她只是笑容可掬地把它們推開,就像驅趕開一群無害的蝴蝶。
「哦,身強力壯是一回事。我所說的女人軟弱是指的在其他方面。」
「要是我能這樣對我母親就好了。」
奶娃想,他該結婚了,也許我也該結婚了。跟誰呢?周圍有這麼多女人,而對光榮島那伙人來說,他說得上是個十分合適的光棍漢了。也許他可以挑一個——那個紅頭髮的姑娘,弄一所好房子。他父親會幫他找一所好的。跟他父親好好https://read.99csw.com合夥干生意並且……並且什麼呢?應該有些更好的盼頭。他對錢產生不了興趣。沒人拒絕給他錢,所以這事也提不起勁頭來。政治嘛——至少是理髮館的那種政治和吉他牌的政治——只能讓他發厭。他膩透了。每個人都讓他感到厭煩。這城市也煩人。讓吉他絞盡腦汁的種族問題是最煩人的。他不明白,要是沒有黑人和白人的問題來談,他們能有什麼事情可干。要是不描述侮辱、暴行和壓迫這些充斥他們生活(和電視新聞)的事情,他們會成為什麼人呢?要是沒有肯尼迪或伊利亞可爭呢?他們在各種各樣的事情上為自己辯解,什麼沒幹完的活計啦,沒有付的賬單啦,一切疾病與死亡全是白人的過錯。而吉他卻變得越來越像他們了——只不過他不為自己辯解——在奶娃看來,他對聽到的一切憤懣不平都隨聲附和。
吉他微笑了。他的牙齒同落在外套上的雪花一樣白。「聖誕快樂,」他說,「新年幸福。」他擺了擺手,轉過拐角,朝一條街走去。奶娃還來不及問他到哪兒去或是讓他等一等,他已經消失在城南雪茫茫的陰影之中了。
「我正想喝這玩意兒呢。我看到你這屋亮著燈就想,也許能混上一杯熱咖啡喝呢。你沒準還有點來勁兒的玩意兒可以兌一點兒吧,是不是?」
麗巴坐在地上,兩臂攏著膝蓋,透過還沒腫起來的眼睛,斜睨著這個場面,像是在看圖片展覽。她的嘴唇破了,臉上青一塊、紫一塊,腫起老高。雖然她竭力用雙手和裙子來止住湧出的鼻血,弄得手上和裙子上到處都是血污,可還是有一股血慢慢淌著。
在「紐約州」開心的咯咯笑聲中,奶娃當時似乎感到裡邊有一種慘淡和緊張的勁頭。屋裡所有的人都知道,他在大街上走的時候,經常被人抓起來,而且不管用什麼方法證明他是誰,謀殺案發生時他在什麼地方,他總得有一段受審的不愉快。
她是第三杯啤酒,而不是第一杯。喝第一杯時,喉嚨里簡直感受到一種令人落淚的感激之情。她也不是第二杯。喝第二杯時,會加強和擴展第一杯帶來的愉快。她只是第三杯。你之所以要喝這第三杯,只是因為現成擺在那裡,喝下去不會有什麼害處,當然,不喝又有什麼兩樣呢?
「都到了結婚的歲數啦。」哈格爾說這話時明顯地在暗示,他不該再聽憑母親對他指手畫腳了。
「其實就這麼些,夥計。再沒什麼了。我不過是不想再談這件事了。」
「你是在這兒生的?」
「是不清楚。你剛才說是『紐約州』乾的?」
派拉特正在看一本四年級的地理課本,這時合上書,抬起了頭。在奶娃看來,她慢慢地走到懸在滲水池上的擱板跟前,把地理書放好,然後抄起一把刀,還是慢騰騰地走出前門——屋子沒有後門——這時,奶娃立刻聽到麗巴的尖叫聲和那男人的咒罵聲。
「你呀,跟所有的女人一樣。滿心等待迷人王子從大街那頭騎馬快步跑來,停在你的門前。這時你就三步並作兩步衝下台階來恭候著!你們兩人的目光相遇,然後他就一下子把你拉上馬,兩人騎馬隨風而去。小提琴伴奏著,馬背上還打著『米高梅電影公司式的殷勤』字樣,對吧?」
「去他媽的光榮島吧!聽見沒有?要想讓我去那個黑人的天堂只有一條路:帶上一箱甘油炸藥和一盒火柴。」
「你還沒明白。吉他和『紐約州』的行為不只像是在躲藏,而像是他幹了那件事。」
「我不清楚。我沒幹過殺人的事,記不得那些日期。」
「哈哈!好吧,我想我最好還是別想法證明你沒這份本事。派拉特可能會拿著刀子回來的。」
「我還不知道你是個孤兒呢。」
「真的保證,寶貝兒?」
「幫她一把。把她從花叢中拉出來。」
吉他瞅了他一眼,說:「你幹嗎要乍開鼻孔?」
吉他看著奶娃,先是一股氣惱,後來開始哈哈大笑,「你說得對,奶娃。你長這麼大,這是你說的最正確的話了。這地方當然不是蒙特哥馬里,不在阿拉巴馬州。告訴我,要是這地方成了第二個蒙特哥馬里,你打算怎麼辦?」
「說真話。」
奶娃閉住嘴不說話了。他想起來好久以前那個晚上,他打了父親之後在街上的情景。所有的行人都擠在馬路的一邊,迎面朝著他走來,沒有一個人像他一樣跟別人反方向走。似乎吉他也在那個夢境中,親眼看到了這一切。
「你今年多大了?」哈格爾問。她就像一個婦女對一個小孩的年齡溫柔地感到興趣似的把眉毛一揚。
「你怎麼知道我不見得感興趣?」
「這段等待的時間里,你打算干點什麼呢?」
「我的意思是,有些事我會感興趣,而你卻不見得。」
那個人喘著粗氣,派拉特鬆開手臂,可刀子還對準著他的心口。
奶娃笑得答不成話。
經過仔細考慮該怎麼對她解釋之後,他覺得似乎已經談完話,而且把一切都辦妥了。他回到他父親的辦公室,從保險柜里取出些現金,給哈格爾寫了一封措辭美好的信,結尾處是這樣的:「同樣,我也要感謝你,感謝你對我表達的一切,感謝你讓我這些年來生活很幸福。我在這裏簽名的時候,當然滿懷對你的愛,更重要的是,對你的感激之情。」
在這種種玩笑之中,含著一股子沒說出口的恐懼。警察說,有一個證人看到一個「頭髮蓬鬆的黑人」從發現孩子屍體的學校院子里跑走了。
「嘿,弗雷迪,什麼事啊?」
他把挑好的禮品的款子交給收款員,就離開了雜貨店,心中已經決定把這事就此一刀兩斷。
「給我講講吧。」
「多了,可多了。鬼把我母親害了。我那次當然沒見到。可是後來見過。」
「這又有什麼可大驚小怪的?你知道吉他為人一向如此。只要是依法要逮捕的人,他都肯藏起來。他恨白人,特別是恨當警察的,誰要是被追捕,肯定可以指望得到他的幫助。」
「這事可真了不起,對吧?啊哈!她比他還要高出兩英寸,可嘴裏還說自己是個弱女子。」
托米兄弟倆清理著理髮館。「關門了。」他們對一個往裡探頭的人說,「營業時間過了。」談話停止了,屋裡閑坐的人似乎都不願意離開。吉他也不想走,可最後還是匆忙穿上外衣,跟「紐約州」比畫了兩下拳頭,然後隨奶娃出了屋門。城南的店鋪以黯淡的花環和燈光為特色,現在讓聖誕節期間裝飾得花里胡哨的汽船和城裡電燈桿上掛起的一串串鈴鐺一襯,更顯得昏暗無光了。只有鬧市區燈光通明,節日氣氛熾烈,顯出一派希望。
「你管什麼叫講演呢?」吉他問道,「是不是在你有兩秒鐘不開口的時候?是不是在你只聽別人說自己不講話的時候?是不是這就叫講演?」
「她想把花卉的球莖挖出來,拿到屋裡。可根本沒必要這麼干。她喜歡種花。她確實喜歡種花。可你要是看到她那副表情,簡直是世界上最不幸的女人,受苦最深的女人。這麼干樂趣又何在呢?我長這麼大還沒聽她笑過一聲。有時候微微一笑,甚至出一點聲音,可我相信她從沒有放聲大笑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