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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五

第一部

「要知道,你沒必要瞻前顧後的。不僅是我,人人都知道,只要情願,你是很勇敢的。」
「你永遠也不會原諒她的。單為了她想乾的事,你也不會原諒她的。但依我看來,你好像應該能理解她。把這事想一想吧。你現在準備動手殺死她——這麼說吧,把她弄傷致殘——因為她想從你手裡把他拽走。她是你的敵人,因為她想把他從你手裡拽走。可是,在她的眼裡,也有人想把他從她的生活中拽走——那就是他本人。所以他是她的敵人。他就是要把他自己從她生活中拉走的人。於是她要在他這麼干之前殺死他。我這番話是說,你們倆都想到一處去了。
哈格爾吃了一驚。在這個世界上,除去這女人的兒子她什麼也不愛,她比任何人都願意他活著,只是對內心的吃人妖魔絲毫無法控制。她完全被自己那種蟒蛇般的愛戀盤踞,沒有她自己,沒有恐懼,沒有需要,沒有智慧等等她自己的一切。因此,她懷著極大的真誠回答露絲,「我要儘力不這麼干。可是我無法給你一個肯定的保證。」
「坐在那兒。坐下,別離開這院子。」
在這種懶洋洋的理所當然的情緒中,他在吉他的床上輾轉反側。大約一周之前,當他母親離家外出時,正是這種理所當然的心情支配他像個密探似的悄悄跟在後邊。
「他們要曬的是法國太陽,可不是剛果的太陽。在剛果,他們恨太陽。」
「哦,天哪。」
「夜裡這兒沒人。」
女人倒吸了一口氣,「那是為……那是為自然出生的人長的。」
嘴裏嚼著玉米澱粉,露絲讓派拉特領她走進卧室,那女人當場給她做了一副緊腹帶——在腿襠處很緊——把她裹起來,並且囑咐她要一直帶到第四個月,還要「別理睬麥肯,也別讓任何東西頂撞你的子宮」。她又告訴她不必擔心。麥肯不會再來打擾她;她,派拉特,會過問這事的。(幾年之後,露絲聽說派拉特在麥肯辦公室的椅子上放了一個娃娃。那是一個男娃娃,兩腿間插著一根小小的塗了顏色的雞骨頭,肚皮上畫了一個小圓圈。麥肯把這娃娃從椅子上一把打掉,用碼尺把娃娃撥到廁所,泡到酒精里用火燒掉,火還沒燒到娃娃身子里填的稻草和棉花之前,點著了幾處地方。可是他肯定記得那圓圓的、火紅的肚皮,因為從那以後他再不招惹露絲了。)
「不會。不會成為雞蛋。他身上沒那種東西,這同他的基因有關。他的基因不會讓他當雞蛋,再怎麼拚命都不行。天性不允許。『不行,你不能當雞蛋,黑鬼。嗯,要是你願意,可以做烏鴉。也可以當一個大狒狒。可當不成雞蛋。雞蛋太難,太複雜,也太脆弱,況且,還是白的。』」
「而我是他的家。」露絲說。
「讓你的腦筋歇一會兒吧,小夥子。沒人會把腦袋扔了不要的。」
她的情感雖然狹隘但卻相當深刻。由於長期沒有正常的夫妻生活,長期依賴自我控制,她把兒子即將到來的死看作是丈夫與她最後一次房事的煙消雲散。
「注意。」吉他的聲音不高,「在我打算跟你講點事情時,你要注意聽。」
哈格爾頹然了,慢慢走回她的長凳。
一個女人坐在一條長凳上,兩手緊扣在膝間。她不是派拉特。露絲愣住了,看著女人的背影。看上去完全不像死亡的後背,顯得脆弱、鬆軟,就像容易受傷的脛骨,雖然全是骨質,可對最輕微的痛楚卻十分敏感。
奶娃放聲大笑起來。吉他又來這一套了。他剛才渾身濕透,來到這大門口,準備邁過門檻尋死,可現在他笑了,一邊吮著茶水,一邊憋出了一句回答:「怎麼不行呢?一個黑人為什麼不能成為雞蛋?只要他願意,就能當個雞蛋。」
「為什麼不呢?」
這使她遭到孤立。已經沒了家,又進一步受到她同族人的孤立,因為,除去島上那種至親般的幸福,其他任何消遣和娛樂都沒她的份:無論是婚禮上的夥伴關係,還是懺悔時的友好情誼,乃至黑人區的宗教聯繫。男人蹙額皺眉,女人悄聲竊語,還要把孩子推到身後。即使跑碼頭在路邊撂地的雜耍班子都不會收留她,因為她的畸形缺乏那種重要成分——奇形怪狀的樣子,確實沒有什麼讓人可看的。她的欠缺固然自有嚇人及新穎之處,可也有造成威脅的不足之處。要把好奇變成節目,還需要讓人們熟悉、傳播,還得經過一段時間。
列車差不多每隔十分鐘就停一站,前後已經停了十站。每到一站,他都要在兩節車廂之間探身出去,看看她是不是下了車。停過六站之後,他問乘務員另一次列車返回城裡的時間。「早晨五點四十五分。」乘務員答道。
血庫消失在背後,眼前凈是夾在東倒西歪的住房之間的小店鋪,露絲拉了一下鈴繩。她下了車,走向橫穿寶貝街的地下人行通道。路很遠,等她走到派拉特屋門口時,已經出汗了。門開著,可是屋裡沒人。滿屋子都是水果香,她記起上次來時桃子如何使她噁心。這就是她上次癱坐在上面的那把椅子。那是做蠟燭的架子,那是派拉特把自製肥皂凝固成黃褐色硬塊的鍋。這所房子當年曾是她的避難所,此刻即使她憋著怒氣,房子仍然看著像個小旅店,還是個安全的避風港。一張沒有蒼蠅的粘蠅紙,從屋頂上彎彎地垂下,旁邊不遠處還掛著一隻口袋。露絲打量了一下卧室,看到了三張小床,她像金鳳花那樣,走過去在最近的一張床上坐下來。這所房子沒有後門,只有兩個房間,小的是卧室,大的做起居室。房子有一個地窖,只能從屋外的一個傾斜的進口下去,那兒有一扇鐵門,幾級石階。
「今晚上能讓我睡那個床嗎?」奶娃問他。他正在查看自己的指甲。
島上有二十五到三十戶居民,等到派拉特解釋清楚她不怕幹活,只是不喜歡大陸和城市的束縛時,他們接納了她。她在那兒幹了三個月,鋤地、捕魚、犁地、播種、在釀酒場幫工。她認為她所乾的一切都是為了把她的肚皮治好。這是真的。這時她已經十六歲了,她在島上的一家人里找到一個情人,並且成功地不讓光線直接照到她的肚皮上。她還成功地懷了孕,使島上婦女大為驚詫的是——她們認為她們的男人是世界上最稱心如意的,出於這一理由,島上居民主要是內部通婚——派拉特居然拒絕和這個男人結婚,儘管他很希望娶她為妻。派拉特擔心她無法永遠對她丈夫保住肚皮的秘密,而他一旦看到她那沒有肚臍的肚皮,就會像其他任何人一樣作出反應。然而,儘管他們發現她的決定十分難以相信,也沒人要她走。他們隨時觀察著她,等到臨產日子接近了,就讓她幹些又少又輕的零星活兒。到她生下一個女嬰時,那兩個接生婆為她腿襠那兒的事情忙個不停,根本沒留心她平滑鼓脹的肚皮。
「我知道。」
「也許她這回不會來。」
轉眼之間,吉他已經改變了態度。奶娃擦擦嘴,避開吉他的目光,因為他清楚曙光又回到了他們身上。小小的房間靜悄悄地佇立著注視他們。這房間是一條二樓迴廊加了牆改成的,這樣就可以出租了。房東太太不但可以多撈點房租,還有了個看門人。屋外是明樓梯,倒完全適合單身漢居住,對吉他·貝恩斯這樣的秘密工作者尤其適合。
麗巴兩歲的時候,派拉特感到坐卧不寧。似乎她的地理書要她走遍全國,讓足跡踏遍那印成粉色的、黃色的、藍色的或綠色的各州。她離開小島,開始了持續二十來年的流浪生活,直到麗巴有了孩子。再沒有一塊土地像小島那樣了。同一個男人有了長期關係之後,她又找了另一個,可是再也沒有哪個男人像島上那男人一樣了。
「黑人?白人?還用跟我說你是黑人民族中的一員嗎?誰說過什麼黑人的事啦?這隻不過是一堂地理課。」吉他遞給奶娃一杯熱氣騰騰的茶。
「哪個傻瓜會給一個黑女人手槍呢?」
露絲感到一陣發冷。她一直相信她父親是想死的。「事關我的兒子,但願我能指望你的忠誠。但是我認為,如果我真的那麼指望,我就會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蠢女人。你親眼見到你父親去世,就像我看見我父親去世一樣;你看到他被人殺害了。你認為他想死嗎?」
「那就請你挪挪屁股買兩盒來。」
「我這地方這麼熱,桃子有點幹了,」派拉特說著,伸手取出一個能盛一配克的大籃子,裡邊還有六七隻桃子,「這當中總會還有些好的。要不要我給你切成片?」
奶娃看了看手錶。已經三點了。半小時以後,乘務員高喊:「費爾菲爾德高地,終點站。」奶娃再次往外看,這次瞧見她踏上了站台。他躲在三面木板牆背後的陰影里,那圍牆是給候車的乘客擋風用的。然後他聽到她那寬寬的橡膠鞋底踏著台階下去的低沉的腳步聲。
現在弗雷迪告訴她,那事並沒有辦完,還沒結束。有人還在想殺死他。要剝奪她一次大胆進取的戰果,才算堂而皇之的了結。而威脅他生命的人,正是一個有麥肯家族血統的人。
露絲朝兒子轉過身來。她抬起頭,直視著他的眼底,「我還為你祈禱。每逢單日、單夜。兩腿跪下。現在你來說說,我跪在那裡對你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讓我一個人待著,老媽媽。就讓我一個人待著好了。」
「你看,」奶娃說道,「在這麼多次之中,我只害怕過兩次:第一次和第三次。從那之後,我就一直掌握得很好,對吧?」
門還是開著。
她來到弗吉尼亞的卡爾帕,在一家旅館里洗衣服,聽說在弗吉尼亞海岸邊的一個小島上有幾家黑人居住。他們種菜、養牛、釀威士忌,還出售一些煙草,過著自給自足的生活。他們很少同其他黑人往來,但為其他黑人所尊重。人們只能乘船去他們島上。一個星期天,她說服了擺渡船工,在他下班之後,用他的小船把她擺渡過去了。
派拉特從來沒聽過「肚臍」這個詞,實在不明白那女人在談些什麼。她低頭望著站在粗褥面上叉開的雙腿。「肚臍?」她問道。
「不要地理?好吧,不要地理。你的茶里要不要點歷史?要不,就來點社會政治——不行,那還是地理。該死,小奶,我一心相信我的整個生活就是一部地理。」
「找死嗎?」
「永遠。已經過去了,夥計。我沒酒,來點茶行嗎?」
「其實她會不會帶槍也不是我擔心的事。我擔心的是你的態度。就像你心甘情願似的。你簡直是在盼著這個。」
「油煎的。」
露絲放心了。她剛才曾有過一種想法,認為這個賦予她兒子生命功居首位的派拉特,現在卻註定要眼瞅著他死了。但隨著這陣放心接踵而至的,卻是一種刺痛,因為奶娃沒有親口對她講。再仔細一想,已經有好幾年,奶娃什麼事都不跟她講了。對她來說,她的兒子從來不是一個人,不是一個獨立的、真正的人。他始終是一種感情。因為她一直如此絕望,以致對丈夫撒謊,讓他跟她生下了這第三個孩子。她生的這兒子首先來自她所切望著的和麥肯之間的感情紐帶,把他們夫妻聯結在一起、從而恢復性生活的紐帶。即使在他出生之前,他也是一種強烈的感情——一種對派拉特拿來讓她攪進雨水,放到食物中去的齷齪的灰綠色粉末的感情。然而,麥肯從性催眠的幾天狂熱之中清醒過來了,之後,他發現她已懷孕,就想方設法使她流產。後來,由於麥肯灌了她半盎司蓖麻油,由於她坐到了剛倒出滾水的熱鍋上,由於用肥皂水灌了腸,由於一根毛線針(只是針尖插|進了她,她蹲在廁所里,暗自流淚,害怕那個在門外走動的男人),最後由於他用拳猛搗她的肚子(當時她正要收拾他吃早餐的盤碟,他一眼看見她的大肚子,就揮拳猛揍),胎兒成了使她厭惡的東西。她跑到城南去找派拉特了。她從來沒在那個地段走過,可知道派拉特住的那條街,只是不認識門。派拉特既沒有電話,門口也沒有門牌號碼。露絲向過路人打聽派拉特住的地方,有人指給她一幢狹窄的棕色房子,從沒鋪路面的街道邊上縮進去。派拉特正坐在一把椅子上;麗巴在用一把理髮剪給哈格爾剪頭髮。那是她第一次見到哈格爾,當時有四五歲的樣子,圓圓的臉蛋,梳著四條長辮,兩條犄角般地翹在耳read.99csw.com朵上,兩條尾巴似的拖在脖子后。派拉特安慰了露絲,給了她一隻桃子。露絲吃不下,那絨毛使她想吐。派拉特聽了露絲的敘述,就讓麗巴到商店去買回一盒「南船星座」牌的玉米澱粉。她撒了一點在手上,遞給露絲。露絲順從地一把抓過來放到嘴裏。她剛一嘗到澱粉,覺出嘴裏那種嘎吱作響的勁頭,立刻就再要,到離開以前,吃了整整半盒。(從那以後,她就吃起玉米澱粉、爆冰、堅果。有一次她一時興起,竟然把一小撮沙礫扔進嘴裏。「只要想吃,你就要吃胎兒要吃的東西,」派拉特說,「別讓他因為你不給他吃,生到這個世界來餓得慌。」露絲總也嚼不夠,她的牙饞得要命。就像貓總要抓東西一樣,她到處找吃起來嘎吱嘎吱響的東西,要是沒有,就自己磨牙。)
「死亡沒什麼自然的。那是世上最不自然的事。」
「媽媽?」莉娜嚇壞了。
奶娃伸手去摸「普爾·莫爾」牌香煙。盒裡已經空了,於是他從吉他那天用來當煙灰缸的「種植園主」牌花生醬的瓶蓋上拿了一根長煙蒂。他往床上攤開四肢一躺,長長的手指在衣服的幾個口袋處亂摸了一陣,也許會裝著火柴的。「任什麼都是冰涼的。」他說道。
那天參加完一個酒會回家,他剛剛把麥肯的「別克」牌轎車開到馬路邊關上車燈,這時看到他母親在前邊不遠的地方,正沿著非醫生街走著。那是半夜一點半,除去那個鐘點和她那豎起來的領子,她毫無鬼鬼祟祟的樣子。在他看來,她走路的姿態像是決心挺大的,不慌不忙,目標明確,完全是一個女人不緊不慢地走向一項普普通通但又值得尊敬的工作的那副樣子。
「也有褐色的蛋。」
「我知道她身上帶著什麼。」
「不,你不知道。我和穆恩抓住她的時候,你還在那蚊帳底下呢。」
「對,可這次有點可笑。」
奶娃沒有回答。
女人轉過了身,兩眼盯牢她,那是露絲從沒見過的最痛苦的眼睛。
「我知道。我能待在這兒嗎?」
「那是雜種。再說,也沒人願意要。」
過了一陣子,她不再為她的肚皮擔憂了,也不再試圖隱瞞這個事實。在她看來,雖然男人操沒有胳膊的女人、一條腿的女人、駝背的女人和瞎眼的女人、喝醉酒的女人、帶剃刀的女人、女侏儒、小孩子、罪犯、男童、綿羊、狗、山羊、居民,相互之間,甚至某些植物,但是他們不敢操她——一個沒有肚臍的女人。他們一眼望見她那和脊背沒兩樣的肚皮,就會僵了;要是她剛好脫得精光,徑直衝他們走去,故意給他們看她那和膝蓋一樣光滑的肚皮,他們甚至會變得沒性|欲,變得不中用。
「這是幹嗎用的呢?」她問道。
「那就來點咖啡吧。」奶娃說,像個很有一把年紀的老頭子那樣,沉沉地一屁股坐在床上,「你打算把那件事再干多久呢?」
「沒什麼,」女人說,然後問道,「孩子,你的肚臍在哪裡?」
派拉特離開了大家,身上帶的東西超過了她的勞動收入,因為女人們都不想讓她生著氣走。她們揣摩著,她要是生起氣來,恐怕會用某種方式傷害她們,再者,她們除去害怕同一個上帝從來沒造過的東西為伍之外,也還可憐她。
「在這個世界上,他是我的家。」
他等了一小時,她才出來。
「是的。」
那個男孩。那個翻地刨根女工的侄子,要不就是表弟。在她十五歲的時候,一天下著大雨,他們只好躲在小木板棚里(這是指有木棚的人家——別人只有帳篷),在那樣的雨天是沒法收莊稼的。那男孩同派拉特躺在一起。他並不比她大,既然她身上的一切都使他愉快,也就沒什麼可讓他驚訝的了。於是一天晚飯之後,他毫無任何惡意地向一些男人提起(不過不遠的女人們聽得見),他不知道有些人有肚臍,而有的人卻沒有。聽到他的話,那些男人和女人都睜大了眼睛,讓他解釋這話是什麼意思。他繞著彎子扯謊,最後還是講出了實情——他原以為他們會吃驚的,因為他把這個戴一隻耳環的漂亮姑娘弄到了床上——可是他很快發現,有關肚臍的事情惹得他們煩惱了。
他們腳對腳地站著,面面相覷。奶娃的左腳在地面上踟躕著,而吉他那雙閃著冷光的眼睛微微泄露了一點他此時的心聲。奶娃瞪著眼睛說:「要是我不呢?夥計,那又怎麼樣?你想捅我一刀嗎?我的名字叫麥肯,記得不?我已經『死了』。」
「不對。是你和我。你最近已經放了一些可笑的煙幕。」奶娃抬頭看了看吉他,微笑著說,「你還以為我沒注意到呢。」
「利普頓老頭兒用些《紐約時報》的碎紙片包裝自己,把茶放在一個挺漂亮的白色小口袋裡,那些北方黑人就發瘋地去搶,簡直控制不了自己。你注意過沒有?他們多喜歡那些白白的小口袋?」
「你在給別人煮開水之前洗不洗壺?」
「你在折磨我!」哈格爾這時已在大叫大嚷,把手伸進頭髮里胡亂掐著。她沮喪的時候總習慣這樣,但那可怕的樣子告訴露絲,這姑娘心中當真有點不正常了。其中有股南方的野性,這股野性不是那種貧窮、骯髒或吵鬧,也不是那種甚至連愛情都要用碎冰錐來發泄的不正常激|情,而是全然失去控制。這股野性是人們生活中知道的那種:任何時候都可能有人干出隨便什麼事情來。不是那種具有樹木、獅子、蟾蜍和鳥類邏輯或規律的野性,而是一種什麼也沒有的野生的野性。
最後,有些回家的採摘工收容了她。路上不時停下來幹上一周左右的活兒,當然要有活兒可干。她這回又和一個男人上床睡覺,結果再次讓人驅逐了。不過這次可沒有客氣話,而只有堅決的聲明,也沒有任何慷慨的捐贈。一天她正在城裡買線,他們就這麼不辭而別了。她回到宿營地,只看到一堆要熄滅的火、一袋石子,還有掛在樹上的她的地理書。他們甚至帶走了她的白鐵杯子。
「不,我不可笑。只是乏。我躲避發瘋的人已經躲乏了,對這個花言巧語的城市也厭倦了,不耐煩再在這些街道上走來走去而無所歸宿了……」
在第三十秒鐘時,奶娃知道他已取得了勝利。他挪開胳膊,睜開了眼睛。他的目光移到她僵直、高舉的手臂上。
「麥肯!是你嗎?你跑這兒來啦?哦,我的老天爺。我——」她竭力想把局面弄得自然些,眨了眨眼,慘淡地笑一笑,一面搜尋著字眼,琢磨著舉止和禮儀。
五個小時以前,他站在樓梯頂上,還沒敲吉他的大門。夏雨早已淋得他渾身濕透,現在仍在不斷地拍打著窗戶,他在心裏把雨點想象成小小的鋼錐。然後他敲起了大門。
「你幹嗎不讓她家裡的人干點什麼呢?」
「找個人把這門修一下。我要讓它關上,關緊。」
「比方說,我現在住在北方。所以腦子裡想到的第一個問題就是:什麼的北方?還用說嘛,當然是南方的北方。所以說,由於有南方存在才有北方。不過,這是不是說,北方和南方不同呢?絕不!南方不過是北方的南方……」
「她讓我做了些可笑的事。她給了我一點灰綠色、像草一樣的東西,讓我放進他吃的東西里。」露絲笑了起來,「我覺得自己像個醫生,像個做著一項重大科學實驗的化學家。那玩意兒還真管用。麥肯一連四天來找我。甚至白天上班休息的時間也從辦公室回家來找我。他樣子有點惶惑,但確實來了。接著一切都過去了。兩個月之後我懷孕了。等他發現了這件事,立即懷疑到派拉特,還告訴我要把胎兒流產。可我不肯干,派拉特也幫我阻擋他。沒有她,我可沒那麼大本事。她救了我一命,也救了你一命,麥肯。她也救了你。她關心你,簡直把你當成了她親生的。後來你父親把她趕走了。」
「好吧,我有權想當什麼就當什麼,我就是願意當雞蛋。」
他成功了。她嚇了一哆嗦,倒吸了一大口涼氣。
「人們自己。一些人想長生不老。一些人就不想。我相信差不多就靠這個決定他們的死活。如果人們想死,那時候他就會死。要是不想死就死不了。」
在她看到他的面部時,她心想,哦,我已經忘記了他是多麼英俊。
「是麥肯埋的。」
哈格爾僵呆了。一陣激動閃過她周身。奶娃的母親!在那些夜晚,當哈格爾站在街對面時,曾經透過樓上的窗帘看到過她的黑色側影,哈格爾起初想抓到他,後來又想看到他,最後只想靠近他熟悉的東西。夜裡的暗中監視,由於是一種公開的瘋狂行為,就更得偷偷摸摸。有一兩次,旁門打開,一個女人往地上抖落桌布上的碎屑或是小地毯上的灰塵時,她看過她的輪廓。不管奶娃曾對她講過自己母親什麼話,也不管她曾從派拉特和麗巴嘴裏聽過什麼,此時她都記不得了。在他的母親面前,她完全被懾服了。哈格爾讓她那病態的喜悅在一笑之間鋪滿全臉。
「後來,派拉特來到城裡。她來到這個城市時的那副神氣,就像這城市屬於她所有似的。派拉特、麗巴,還帶著麗巴的小女孩哈格爾。派拉特馬上來看麥肯。她一見到我,就明白了我的苦惱是什麼。一天,她問我:『你是不是需要他?』『我需要一個人。』我告訴她。『他跟任何人一樣頂用,』她說,『再說,你會懷孕而你的孩子理應是他的。他應該有個兒子。要不,我們這家就絕後了。』
「法國人可喜歡曬太陽。他們總是要到太陽地里去。在里埃維拉——」
「派拉特?」奶娃開始清醒了。剛才母親講的時候,他是帶著那種等著受騙並且已經心中有數的遲鈍的耳朵去聽的。
「你已經是孤零零一個人了。如果你想再孤單一點,我可以一下子把你打得不省人事,不去管你。」
「沒有。可我確實跪在他的床邊,穿著帶背帶的長襯衫,吻著他那漂亮的手指頭。這些手指是他身上唯一沒有……」
「我讓你關上,」她悄聲說,「關上。」
「當然,沒人。」
「誰來決定呢?哪些人該活又是哪些人該死?」
「什麼事情?」
吉他把整個煙灰缸扔進箱子里。
「誰?」聲音稍微有點咄咄逼人;吉他在沒弄清是誰以前,從來不會一聽到敲門聲就開門。
「我的操心只是恰到好處。可現在我倒想知道知道你怎麼會一點都不操心。你到這兒來的時候心裏清楚,今天是第三十天了。而且你也清楚,要是有人想找到你,就會到這兒來,如果不是第一回,也是最後一回了。乾脆告訴我,你在幹嗎?」
她有六分銅幣、五顆石子、那本地理書和兩軸黑線——三十號的重磅線。當時她明白她必須決定是繼續往弗吉尼亞去呢,還是留在一個她必須穿上鞋才能居住的小鎮。於是她採取了兼顧二者的辦法——通過後者實現前者。於是她帶著那六分錢、那本書、那些石子和軸線,走回城裡。在那座城裡,有兩處地方有大批黑人婦女幹活:洗衣坊和對面的旅館兼妓院。派拉特挑了洗衣坊,走了進去,裏面有三個年輕姑娘把胳膊齊肘泡在水裡幹活,她對她們說:「今晚我可以在這裏過夜嗎?」
「去你的吧!」吉他已經下到樓梯的中間。他的思緒已經離開奶娃,向前飛到那間住宅去了,那兒有六個老頭子在等他呢。
「那些人緊緊地抱成一團。」
派拉特把目光轉向露絲,「進來吧。讓你自己好好歇一歇,然後再跳上公共汽車。」
哈格爾。一心想殺人、揮舞碎冰錐的哈格爾。收到奶娃在聖誕節寫的感謝信之後不久,她每月都要在木桶、碗櫥和地下室的貨架里搜尋一些輕便順手的武器,用來謀殺她的真正的情人。
「你要殺死他。」露絲的聲音是實實在在的,「如果你一心一意要他的命,讓老天爺救救我,我要撕爛你的喉嚨。」
「派拉特知道嗎?」
「我——奶娃。」他應道,等著三道門鎖咔咔地一一打開。
哈格爾垂下了眼睫毛,匆匆往下看了一眼這女人的身材——以前對她來說,只是一個側面剪影。這個女人和他住在一所房子里,可以把他叫回家,而他也乖乖地聽從,這女人了解他的軀體的秘密,對他的一生都會記得清清楚楚。了解他的這個女人眼瞅著他長牙,把手伸進他嘴裏去撫摸他的牙床,擦洗他的屁股,給他的小雞雞塗凡士林,還用新的白尿布接他的嘔吐物,用她自己的奶頭給他餵奶,把他緊緊地抱在胸前,既溫暖又安全。她生下了他,https://read.99csw.com因此為他把腿劈得比哈格爾開得多。這個女人只要願意,現在還能走進他的房間,嗅嗅他的衣服,撫摩他的鞋子,把她的腦袋躺在他靠頭的地方。而更重要的、如此重要的是,這個瘦削的檸檬黃色的女人絕對肯定地知道那件她哈格爾寧肯喉嚨被撕破也想知道的一件事:就在今天她會看到他。忌妒在她心中步步逼近,變大到使她顫抖。她心裏想,也許是你。我要殺掉的也許是你。那樣一來,也許他就會來找我,並且讓我去找他。在這個世界上,他是我的家。想到這裏,她脫口大聲說道:
奶娃靜靜地在陽光下躺著,腦子裡空空的,只是肺部非常想吸進幾口煙。他對死的恐懼和渴望逐漸恢復了。他首先想擺脫他所了解的一切,擺脫他被告知的一切的含義。在這個世界里,他對這個世界的一切了解全是別人告訴他的。他覺得自己是存放別人行動和痛恨的一隻垃圾箱。他本人任什麼也沒幹過。除去那次揍了他父親,他從來沒有獨立行動過,而他那唯一的行動也給他帶來了不曾想要的知識,以及對那些知識的某些責任。當他的父親跟他講了露絲的事以後,他跟父親一起看不起她,不過,他感到自己受了欺騙,成了犧牲品;感到似乎有一個負擔加之於他而他卻不能勝任。這中間毫無他的過錯,所以他不想被迫去進行思考、去充當一個角色或者採取什麼行動,與此事相關的一切都不能幹。
大家給了那刨根女工一個任務,讓她去看看他說的是真是假。過了一天,她把派拉特叫到她的棚屋裡。「躺下,」她說,「我想檢查一處地方。」派拉特躺到了草鋪的地鋪上。「現在撩起你的衣裙,」那女人說,「再撩起一些。一直撩上去。再高些。」跟著,那女人一下子瞪大了眼睛,一隻手還捂到了嘴上。派拉特跳起身來說:「怎麼的了?怎麼回事?」她低頭看著自己,以為是一條蛇或是毒蜘蛛爬到了她腿上。
「什麼地方也不該去,」她們說,「要是想去,就得坐大車。打聽一下馬房,下一趟車什麼時候走。馬房的人總清楚什麼時候有人打點好了準備出發。」
「嘿,何必問呢,你還不知道。」吉他笑著,他的金褐色眼睛在瞬間黯淡了下去。自從那場關於光榮島同阿拉巴馬的爭論以來,他們兩人沒怎麼見面,但那場爭論對兩人一直起著凈化作用。他們既然無需裝假,就無拘無束了。當他們在談話中因意見不一致而大吵大嚷時,那種言詞上的交鋒還是好心好意的。更重要的是,他們的友誼已經以更直接的方式得到了考驗。過去的六個月對奶娃來說是危險的,而吉他卻一再給他支援。
「我看到爸爸被人開槍打死了。從籬笆上飛上天五英尺高,我看到他在地上扭動,我還不僅看到他死,我從他讓人射中一直瞅著他。」
這會兒她舉起了手,相當傲慢專橫,一下子鎮住了哈格爾的哀訴。
「你甭想在那兒幹活。」他說。
哈格爾把一隻鞋重新穿上,然後把手伸進她在窗戶上搞的那個洞,轉動窗鉤。把窗戶提起來花了她最長的時間。她用一條腿支撐著體重,把身體跨出欄杆,斜斜地懸著。窗戶在邊框上歪歪扭扭地向上滑。
「你知道嗎?就是這個。」說著,那女人就撩起她自己的衣裙,並拽著燈籠褲的鬆緊帶往下一拉,露出了她那肥肥胖胖的肚皮。派拉特看到就在那肚皮正中央有一個小小的開瓶塞的鑽頭樣的東西,那地方皮膚的樣子就像是留給水從那兒排下去,就像是潺潺溪水傍岸處的漣漪。那東西就和她哥哥肚皮上長的一樣,他有一個。可她卻沒有。他小便時是站著撒尿的。她得蹲下。他有一個陰|莖,和公馬一樣。而她有一個陰|道,像母馬似的。他胸部扁平,上面有兩個奶頭。她卻同母牛一樣有乳|房。他肚皮上有個開塞鑽似的東西。她沒有。她原以為那也是男性和女性的又一處區別呢。和她一起上床的那個男孩也有一個。然而直到此時之前,她還從沒見過別的女人的肚皮。從眼前這年長女人驚恐的臉色中,她頓時悟到了沒有那東西是不大對頭的。
「你爸爸和你整天待在一起,我不知道他在店裡都對你說了我些什麼。可是我知道,就像知道自己名字那樣清楚地知道,他只會告訴你讓他心滿意足的事情。我知道他從來沒對你講過,是他殺了我父親,他還想殺你。因為你們祖孫二人都把我的注意力從他身上引開。我知道他從來沒有對你說過這些。我還知道,他從來沒告訴你,他把我父親的藥物扔了,可這是真的。而我卻救不了我的父親。麥肯把他的葯拿走了,我根本不知道。要不是派拉特,我也救不了你的命。你能生到這個世界上來,多虧派拉特幫忙。」
奶娃打斷了她的話,「你跑這兒來趴到你父親的墳上啦?這些年你是不是一直這麼干來著?時常來和你父親過上一夜?」
「那天是星期日,我碰上了一夥採摘工。現在人們都管他們叫農業季節工了;那會兒就叫採摘工。他們收留了我,待我很好。我在紐約州干摘豆子的活,後來又挪到另一處地方摘別的作物。我每到一處就揀一塊石頭。那伙人一共有四五家,互相都有這樣那樣的親戚關係。他們都是好人,對我也很不錯。我和他們在一起待了三年,我記得是這麼回事,而我待下去的主要原因是那兒的一個女人,我跟她在一起。她是個刨根工。她教會我許多東西,有了她,我才不想家,不想麥肯和爸爸。我腦袋裡沒有就此離開他們的想法,可我還是離開了。我不得不離開。過了一陣子,他們不想再留我在身邊了。」派拉特嘬了一口桃核,由於沉湎在當年如何這麼早就和別人隔絕,她的臉顯得陰沉呆板了。
奶娃搖了搖頭。
「你想過去幹嗎呢?」他問道。
「法國人肯要。」
派拉特決定去找哥哥(要是他還活著),因為哈格爾這孩子需要家庭、親戚,需要一種同她和麗巴所能提供的十分不同的生活方式,而在她對麥肯的僅有記憶中,這位哥哥是與她不同的。他走運、因循,更像哈格爾看來要尊敬的那樣為人處世。何況,派拉特還想同他和解。她問父親他在哪兒,可是父親只是不斷地搖頭,兩隻腳搓來搓去。於是派拉特生平第一次主動去找警察,警察讓她去找紅十字會,紅十字會讓她去找救世軍,救世軍讓她去找聯誼社,聯誼社又讓她返回頭去找救世軍,救世軍給管轄範圍內各大城市的聯絡系統寫信,從紐約到聖路易斯,從底特律到路易斯安那,要求他們去查找電話號碼簿,結果一個頭目的秘書在登記名單上找到了他。派拉特沒想到他們當真找到了他,可是那頭目卻不感到意外,因為有這樣一個姓氏的人實在太少了。
令人害怕的事情並沒有發生。他仰卧在吉他的床上,臉朝上曬著太陽,設想著當那碎冰錐插|進脖子里該是什麼滋味。但是,想象血流如注的畫面,琢磨碎冰錐會不會使他咳嗽都不曾起作用。恐懼如同一雙交叉著的大手壓在他胸口。
「好吧,戴德先生,閣下。這才是你的老樣子。您可以請您的貴客在她走之前做一些整理工作嗎?我可不想回到這裏來的時候,到一堆香煙屁股里去找你的腦袋。請她發發善心,要是把你的腦袋放在什麼地方,一定讓我能馬上收拾乾淨。不過,要是她的腦袋給留下了,哦,壁櫥里的架板盡頭有幾塊毛巾。」
麗巴長大成人,開始了頻繁、熾烈的性生活,中間還偷空生了一個孩子,哈格爾。這時,派拉特認為該換地方了。倒不是為了麗巴,這女兒對她母親和自己的生活方式相當滿意,而是為了這個外孫女。哈格爾過分嬌氣,甚至在兩歲時,就見不得邋遢和散亂,三歲時已經虛榮心極強並開始變得傲慢。她喜歡漂亮的衣服。派拉特和麗巴一方面感到吃驚,一方面卻以儘力滿足她為樂。她們寵壞了她,而她,作為對她們放縱她的報答,也極力隱藏她們使她難堪這一事實。
死,哈格爾。死。死。死。
「還是散裝的呢。我敢打賭,你一定認為茶是長在小紙包里的吧。」
「不能嗎?」
奶娃不去看。汗水從腋窩流出,經過體側,聚集到腰背。然而恐懼已經離開了他。他躺在那裡一動不動,就像旭日似的;吸收著全世界的能量,充實自己的意志。用意志力置她于死地。要不她會殺死我,要不她會倒地而死。要麼讓我按自己的主張在這個世界上生活,要麼讓我為此而死。如果我該活著,那我就希望她死。二者必居其一。要麼是我,要不就是她。聽天由命吧。
這當然不是情人間的幽會。真是那樣,那男人會在附近什麼地方用車接她的。沒有一個男人會讓自己心愛的女人深更半夜乘公共汽車來同他會面,尤其像露絲這樣上了點年紀的女人。況且,哪個男人會要一個六十齣頭的女人呢?
吉他聽到這句常說的玩笑話並沒有笑,但臉上那種確定無疑聽懂了的表情已經緩和了眼睛里的怒意。
「為什麼?」
「但是,畢竟有些細微差別值得注意。比如說,北方人——我指的是在北方出生和長大的——對他們的食物挑挑揀揀。也許,不是對食物。他們實際上對食物倒不怎麼胡亂放屁,他們挑剔的是外表。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就是壺這類屁話。他們在壺上大做文章,真有趣極了。可是茶葉呢?他們不曉得利普頓老頭兒的速溶品與格雷伯爵茶的區別。」
奶娃走進房間,聳起淋濕的上裝里的肩膀。「有什麼酒,來點喝。」
「可是他連一攤臭狗屎也不會給你們中的任何一個人。」
她站在雪地里,腳上是絨玫瑰花,頭上方有一個長著藍翅膀的男人。次日,小孩出生了。當她給他餵奶的時候,她認為他是個漂亮的玩具,一次暫時的休息,一種精神的渙散,一種肉體的愉快——直到弗雷迪(又是弗雷迪)一次偶然撞見她;從那以後,他就不再是她的絨布娃娃。他成了一馬平川,就像電影里那些印第安人和牛仔一般,她和她丈夫在這塊平原上戰鬥。雙方都為對方的價值所迷惑,都意識到自身的純潔而為自己眼中對方的痴獃所激怒。她當然是其中的印第安人,把她的土地、她的習俗、她的完整丟失給了牛仔,從而變成了一張四腳叉開的腳凳,只能緊緊抓住小小的不相干的挑釁,聽憑命運的擺布。
露絲的肩膀似乎陷了下去,但卻用鎮靜得令人吃驚的口氣說:「咱們一塊兒到火車站去吧。」
母子倆誰也沒開口,就這樣在擋風板里乾等著回城的火車,足足待了四十五分鐘。太陽升起來,照亮了牆板上塗的年輕情人的名字。幾個男人走上了站台的台階。
奶娃坐了起來,又把兩腿在床邊一擺,站到了地上。
「哦,老天爺。」
麗巴才剛剛出生,派拉特就想起了她父親。生完小孩后,她變得十分鬱悶孤獨。小孩的父親沒被准許來看她,因為她還沒有「痊癒」,有這嬰兒在身邊,她有些歡樂的時刻,但也度過了一些憂鬱孤凄的光陰。她父親明白無誤地對她說:「唱。唱。」後來他又彎腰進來,靠在窗台上說:「你不能就這樣飛走了而丟下一具屍體不管。」
「儘管我也埋怨他,卻也不能這麼說。你們兩個成年婦女談論一個男人,就像他是一所房子或者他需要一所房子。他不是一所房子,他是一個人,而且不管他需要什麼,你們倆誰也弄不到。」
露絲抬頭看了看她,「什麼事?」
「死亡和生存一樣都是自然的。」
「五分。」
「要多少錢一張票?」
她就這樣站了好長時間,而別人找到她用了更長的時間。儘管他們能夠猜到她會在那兒。如果有誰有一陣子找不到她,就會猜的。現在連露絲也知道了。一周之前,她從弗雷迪那裡聽說,哈格爾在半年之內曾經六次試圖殺死奶娃。她盯著他的金牙說:「哈格爾?」她有好多年沒見到她了;她這一生中只到派拉特家中去過一次——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也是她家裡的人啊。」
「我要喝的是茶,夥計。不是餛飩麥片湯。」
派拉特終於生氣了。儘管嚴重的無知無識拖累了她,可她一點都不笨。當她意識到她目前和將來在這個世界上可能陷入的處境,就拋掉了已有的一切設想,徹底從零開始。第一步,她剪短了頭髮。這是一件她不願再去想的事情。然後,她著手處理今後怎樣生活和什麼對她才有價值的問題。我什read•99csw.com麼時候高興,又是什麼時候哀傷,其中的區別是什麼?要活下去,我要懂得什麼?世界上什麼才是真的?她的思緒穿過曲折街巷和羊腸小路,儘管有時到達一個深邃的境地,其他時候則只有三歲孩童般的發現。通過這種新奇或許普通的對知識的探索,她的努力集中到一個信念:既然死亡於她不造成任何恐懼(她時常同死者交談),她知道她已經無所畏懼了。這一點,連同她對處於困境的人們的客觀同情,一方面使她成熟,另一方面——她補足和掌握了知識的結果——只能使她局限於精心策劃以符合社會需要的黑人世界。她的服飾可能是他們所不能容忍的,但她尊重別人在個性上的要求——他們對此都非常認真——卻可以使人們對她的看法得到平衡。她盯著人看,而在那個時代,直視別人的眼睛,在黑人當中被認為是最粗暴不過的行為,只有大人對孩子,孩子之間或者面對某些歹徒時才能這麼看——不過她從來不做不禮貌的觀察。她忠於她血管中流動著的棕櫚油,在同客人客套或開始談論生意之前,從來都先招待飲食。她放聲大笑,可是從不微笑。自從瑟絲給她端來櫻桃醬當早點,到一九六三年六十八歲時,她再也沒有落過淚。
「聽著,小奶,你要是這麼說,我可就要撒手不管了。不過,只消聽我講一分鐘。那個下賤坯上次帶著一把『卡爾森』牌剝皮刀。你知道那樣一把刀子有多快嗎?夥計,能像激光一樣把你切了呢。」
「麗巴?」她說。
派拉特沒弄懂這句話,但是她確實明白了後來她同那翻地刨根女工和營地里其他女人的談話。她不能不離開了。大家很難過,她們喜歡她的一切,何況她又是一個出色的工人,對每個人幫助都不小。可是她仍然不得不離開。
「多少錢?」
「各種各樣的事情。有他在身邊,心裏就踏實。我告訴你,他是個我永遠可以信賴的人。我再告訴你,他是我可以信賴的唯一的一個人。我老早就和人們隔絕了。你不能想象那是什麼滋味。我爸爸讓人從籬笆上打飛以後,我和麥肯遊盪了幾天,直到我們鬧翻分手為止。我想我當時大概十二歲。我自己獨自上路,向弗吉尼亞走去。那會兒我記得那地方我爸爸有親人。要不就是我母親有。在我看來好像有人說過這事。我不記得我母親,因為在我出生前她就死了。」
「廢話,」吉他說,「什麼都不冰涼。沒什麼東西、沒什麼地方是冰涼的。即使北極也不冷。你要是這麼想,就到那兒去,看著他媽的冰河凍你的屁股吧,再看看那冰河怎麼會凍不住北極熊的意志。」吉他站起了身,頭幾乎要碰到頂棚了。奶娃的無動於衷使他惱火,只好靠整理整理房間來平息他的激動情緒。他從靠在角落裡一把直背椅子下拉出了一個空板條箱,又把垃圾倒進去:窗台上用過的火柴、他前一天吃的烤豬肉的骨頭。他把沾著油菜和捲心菜沙拉、揉成一團的紙杯乒乒乓乓地扔進了板條箱。「我認識的所有黑鬼都想涼快一點。你要控制自己,這並沒錯,可是任何人都別想控制別人。」他側目斜睨著奶娃的面孔,警覺著任何神態的變化或通融的表示。這種沉默還是頭一回,恐怕出了什麼事了。吉他是真心誠意地為朋友擔憂,但也同樣不希望在他的房間里出點什麼亂子,招惹來警察。他撿起了充當煙灰缸的花生醬瓶蓋。
「等等。裡邊還有不少可以抽的煙頭呢。」奶娃輕聲細氣地說。
派拉特點了一下頭,並用右手拇指指甲把桃子劃開。
因此,哈格爾要進行的襲擊是由愛情「升華」而成的神秘事件的組成部分,而這一事件表現出來的形式是他們重大興趣的來源,至於結果如何卻無所謂。話說回來,他也活該,誰讓他和自己的表甥女廝混呢。
「香煙!」奶娃在他身後喊道,「給我買點香煙再走。」
「你是什麼?是美人魚還是什麼?」一個男人曾經驚叫著,匆忙去穿自己的短襪。
「你認為人們會長生不老?」
「麥肯也看到了他,在他從那籬笆上飛起之後,在他埋了他之後,我們倆都看到了他。我至今還能見到他。他對我很有幫助,真的有幫助。告訴我該懂的事情。」
她們倆轉過身去,看到派拉特靠在窗台上。兩人誰也不知道她已在那裡待了多久了。
「害怕啊。怕對他的皮膚起什麼作用。就像怕讓太陽晒黑了一樣。」
派拉特早已懂得,無論什麼時候有人問她姓名,她只回答名字。她的姓對人們有一種不好的作用。現在她被迫去詢問有沒有人知道一家姓戴德的人。人們總是皺起眉頭回答說:「不知道,從來沒聽過這個姓。」
「這麼說,得有人先把你的外殼敲破嘍。」
「你讓我吃你的奶。」
「哈格爾?」
顯然,她放棄了對餐桌禮儀和衛生習慣的一切興趣,但卻對人類的相互關係深切關心。在門圖爾縣的十二年,她受到父親和兄長的悉心照料,自己也看管家畜,還養成了一種可取的舉止。這種舉止可取的結果卻是那些男人叫她美人魚,女人們把她的腳印打掃乾淨並且在她的門口懸上鏡子。
「就像路易斯安那的棉花。只不過摘棉花的黑人穿著帶菱形圖案的棉布,還要戴頭巾。而在整個印度,你能看到的就是:長滿小小的白色茶葉包的開花叢林。對吧?」
奶娃冷冷一笑,又回到床邊,「你操心過分了,吉他。」
她們姑嫂二人十分不同。一個檸檬黃,另一個黝黑。一個內穿緊身胸衣,另一個衣裙裏面一|絲|不|掛。一個博覽群書可是足不出戶,另一個只讀過一本地理書,但是曾經從這個國家的一頭走到另一頭。一個完全靠金錢生活,另一個視金錢如糞土。然而這都是些無足輕重的細枝末節。她們的相似之處倒是極為深刻的。兩人都至關緊要地關懷著麥肯·戴德的兒子,而且都同自己已故的父親有著密不可分和賴以支撐的聯繫。
「我得在『桑內』店上班。你知道,我家的老頭子要求我一定要穿戴得這樣整齊,才能在辦公桌後面就座。」
「你怎麼會這麼想呢?」
「就是給波特滑膛槍的同一個傻瓜。」
「我可不想再躲那婊子了。我得結束這一切。從今天起,一月之內,我不想再有這種事了。」
「這是秘密,對不對?你心裏有件秘密事。」
她們聳了聳肩。第二天,派拉特被雇作洗衣女工,每天工錢一毛。她在那裡幹活、吃飯、睡覺,一毛一毛地把錢省下來。她那雙長年累月在地里收莊稼磨出老繭的手,現在在洗衣水裡泡掉了老皮,變得柔軟了。在她的兩手長出與乾地里活不同但同樣粗糙的洗衣婦老皮之前,她的指關節由於揉搓和擰乾衣服而開裂了,鮮血流進了洗衣桶。她幾乎糟蹋了一桶床單,幸虧別的姑娘為她包紮,又重新沖洗了那些床單。
奶娃倚在一棵樹上,在門口等著。現在他明白了,如果說曾經有過什麼懷疑,那麼他父親原來告訴他的一切全是真的。她是個蠢笨、自私、古怪,還有點下流的女人。他又一次感到受了凌|辱。為什麼他全家不能有一個人稍微正常點呢?
當露絲轉過街角時,奶娃稍候片刻就發動了車子。他不讓引擎滑向高擋,只是輕輕著,繞過了拐角。她在公共汽車站那兒站住了,奶娃只好在陰影里停車等候。後來汽車來了,她上了車。
吉他也笑了一下。現在他既然知道了有件秘密,就一下子又恢復了他們倆關係中那種習以為常的親切勁兒。
「這太痛苦了,」她一邊大聲對弗雷迪說,一邊把他遞給她的房租塞進口袋,「你懂嗎,這太痛苦了。」
門鎖著。於是她把一條腿跨出外廊的欄杆,撥弄起窗戶。奶娃聽到了響聲,聽到了玻璃震動,但不想挪動身子,也沒把胳膊從眼睛上移開,甚至在聽到窗玻璃嗒嗒響的時候,也沒動彈一下。
「是派拉特。又老又怪又溫柔的派拉特。自從我父親死後,你父親和我沒有同過房。那會兒,莉娜和科林西安絲才剛剛學走路。我們大吵了一場。他威脅說要殺死我,我反過來威脅他說要到警察局告發他對我父親的所作所為。我們倆誰也沒真那麼干。據我猜測,對他來說,我父親的錢比殺死我所感到的滿足更為重要。而我要不是因為我那兩個小寶寶,倒寧可高高興興地死掉。不過,他當真搬到了另一個房間,事情就這麼僵著,後來我再也不能忍受了。我當時想到,要是非得這麼過日子不可,我真的會死的。沒人肯挨我一下,甚至沒人看來肯挨我一下。就是從那時候起,我開始來費爾菲爾德。到這兒來談一談,跟一個只會願意聽而不會笑話我的人談一談。一個我信得過的人。一個信任我的人。一個……曾經對我感興趣的人。這都是為了我自己的緣故。我不管那個人是不是在地下。你知道你父親不跟我同床睡覺時我才二十歲。那日子不好過,麥肯。非常不好過。到我三十歲的時候……我想我那會兒當真害怕我會那樣死去。
「那麼,黑人要是想去什麼地方該怎麼辦呢?」
「你完全有時間換裝嘛。現在已經過了午夜啦。」
在那些日子里,她的頭髮像暴風雨前的烏雲般在頭上向前突兀著。她出沒于城南和非醫生街,直到找到他為止。有時要這麼轉上兩三天,看到她的人就一個個傳話,哈格爾「又去找奶娃了」。婦女們從窗口裡邊看她,男人們從棋盤上抬頭看她,不知道這次她能否找到。失去的愛情把男男女女逼到這種程度,從來沒有使他們大驚小怪。他們看過女人把衣裙拽到頭上,像鬧春的狗一樣號叫,而男人們則坐在門口,嘴裏含著硬幣,為失去的愛情苦惱。「感謝上帝,」他們互相耳語著,「感謝上帝,我可從來沒有過一個這樣死纏著不放的情人。」「紐約州」本人就是個好例子。他在法國和一個白人姑娘結了婚,把她帶了回來。他像蒼蠅一般快活和勤勞,和她一起過了六年,直到一次回家見到她和另一個男人在一起,也是個黑種男人。當他發現他的白人|妻子不僅僅愛他,不僅僅愛那另一個黑人,而且愛整個黑人種族時,他坐在那裡,緊閉著嘴,再也沒說一句話。後來「鐵道」托米給他找了個看門的活計,他才不致住進濟貧院、教養所或瘋人院之類的地方。
奶娃把頭靠在前面座位冰冷的鐵扶手上。雙手緊握,讓那涼涼的鐵環套住他的頭,然後扭過臉來向著他母親。「你父親死的時候,你是不是跟他一起躺在床上?一|絲|不|掛?」
「兩個人?你和她?」
「哦,那可太多了。」她們說,就滔滔不絕地數出了一大堆女孩名字,她從中選了麗貝卡,小名就叫麗巴。
「我看不出為什麼不能。」
「油煎的?」
吉他不相信他,不相信他的朋友當真會孤零零地待一夜,等著第二天遭謀殺。「那太可怕了,夥計。太可怕了。」
跟蹤公共汽車不啻是一場噩夢;公共汽車老是停站,每一站又停得太長,要悄悄駕車尾隨又要躲躲藏藏,還得注意她是否下了車,可真不容易。奶娃打開了車中的收音機,本想聽聽音樂來鎮定一下自己的神經末梢,誰知那音樂反倒讓他毛骨悚然了。他非常緊張,簡直想開車轉身回去了。
「這秘密關係到我們兩個人。」
「你在說誰?是些黑人還是些白人?」
可是她沒死。她爬進了房間,走到小小的鐵床跟前。手中拿著一把殺豬刀。她把刀舉過頭頂,重重地朝著襯衫領上裸|露的光滑頸肉猛地一落。刀子碰到他的鎖骨,向肩部滑了過去。皮膚上劃開的一個小傷口開始流血。奶娃猛地抽搐了一下,但是既沒挪動胳膊,也沒睜開眼睛。哈格爾又一次舉起了刀,這次用的是雙手,可是卻沒法讓手落下來。也許她想讓手落下來,可肩關節不肯動一動。十秒鐘過去了。十五秒。麻木的女人和僵化的男人。
有時候,她擺弄著自己那沒人來吮吸的乳|房,但也有一陣子,她的懶散無聊自發地消失了。代之而來的,是狂暴嗔怒,是那種大水泛濫或大雪崩山的肆無忌憚的總爆發——坐在救援的直升機里飛行的旁觀者冷眼看來,這些無非是不過如此的自然現象,可是對那些慘遭滅頂的犧牲者來說,苟延殘喘之際,卻深知這是首當其衝和生死攸關的。一個殘忍老練、精心策劃的暴力手段在她心中生長著,就像每個總在夜間騎著掃帚,鄭重其事前來殺害嬰孩的女巫,為黑色的旋風和腿間的掃把而戰慄;就像每個食物吃到九-九-藏-書嗓子眼兒的新娘,在給丈夫撒燕麥粉時,為其濃度和裡邊鹼汁的效力而擔心;就像每個王后或名妓,在把祖母綠的指環浸入陳年紅酒里放毒時,為其漂亮的外表所震驚;哈格爾也為自己使命的細節而振奮。她躡足潛蹤地追隨著他。只要胸中跳動著的拳頭還能把她引向他,同他的任何一點接觸都聊勝於無,她就要追蹤他。她既然不能得到他的愛(無法容忍的是,他可能根本不想她),就只有從他的恐懼中得到滿足。
擋風板外,沿著低低的街道是一排商店—售報亭、咖啡館、文具店,全都關著門板,見不到一家住宅。費爾菲爾德的有錢人不住在車站附近,從站前馬路上,幾乎看不到幾間他們的住房。然而,露絲還是邁著她那平穩的步子沿街走去,不消幾分鐘便來到了一條彎彎曲曲的寬街,直通費爾菲爾德公墓。
她天生是個用宗教迷信方式治病的巫婆,而在吵架的醉鬼和鬥毆的女人中間,她能挺得住,有時還能居間調停,儘管有不喜歡他們的人從中挑動,雙方竟能就此相安無事很長一段時間。但是更重要的,她十分珍惜她的良師益友——有時在她面前出現並幫她處理問題的父親。麗巴出生之後,他不再以派拉特和麥肯離開瑟絲后在林邊和山洞時那種穿著來到派拉特面前。那時他穿著連衣工裝褲和笨重的鞋子,就是被射殺時的那身打扮。現在他來時穿著白襯衫,有黑色衣領和褐色尖帽。他不|穿鞋(那雙鞋用鞋帶拴在一起,掛在肩膀上),可能是因為腳疼,他靠近她的床邊或門廊坐著,或者靠著釀酒用的蒸餾器歇著,總是搓腳。除去釀葡萄酒,做威士忌開始成為派拉特穩定的謀生手段。這種技能給她時復一時、日復一日的自由,比一個沒有任何本事而不願賣笑為生的女人所能選擇的任何工作提供的自由都要多。她一旦在一個城鎮的黑人居民區定居下來,就從事半夜販賣私酒的勾當,只是偶爾遇到警察和法官找麻煩的問題,因為她從不允許那些常常在酒館里出現的活動——女人,賭博——而且一般不同意她的顧客買酒之後當場喝掉。她釀造和出售酒水。僅此而已。
「我不是個怪女人。我是個小女人。
她們笑了。「那是貨車。」她們告訴她。只有兩節客車車廂,而且不讓有色人坐。
「話說回來,」吉他小心翼翼地接著說,「你也許會讓人把心挖出來的。那樣你就成了另一名白白死掉的勇敢的黑鬼了。」
「你別把他媽的茶葉放進開水裡。你要用開水沏茶,在一個壺裡沏,夥計,在一個茶壺裡!」
「上次我來這裏,你給了我一隻桃子。當時我來也是為了我的兒子。」
為了這脫口而出的雙關語的貼切自然,他們倆哈哈大笑起來。笑聲還沒有完,吉他已經拿起他的褐色皮夾克,走出了房間。
「關上。聽見沒有?關上。關上。關上。」她這會兒已經在尖叫了。
她還沒有在派拉特身上識別出這種野性,派拉特的公正掩蓋了她的古怪,而且無論在任何情況下,派拉特是她所知唯一有足夠力量對付麥肯的人。雖然露絲第一次見到她時被她嚇壞了——她當時敲了廚房後面的門,然後如她所說的,是要找哥哥麥肯。(露絲還是有點怕她。不光是因為她那經常剪得短短的像男人似的頭髮,或是她那睡意惺忪的大眼睛和動個不停的嘴皮子,也不是她那沒有汗毛、沒有疤痕、沒有皺紋的又光又滑的皮膚。而是因為露絲實際上見過,她肚皮上該長肚臍的地方卻沒有肚臍。即使你不害怕一個沒長肚臍的女人,你也總該十分認真對付她才對。)
他先向四周仔細打量一番,然後才推開門。裡邊沒有她。這是一座小小的普通建築,雖然有些舊了,但燈光明亮。在那不起眼的候車室盡頭,可以隱約看到一幅密歇根大海豹的圖畫,色彩生動鮮明,可能是高中美術班學生的作品。兩頭粉紅色的鹿後腿直立,面面相對,在它們中間齊眼睛的高度上,棲息著一隻鷹。鷹的兩翼展開,就像聳起的肩膀。鷹頭轉向左邊,一隻兇猛的眼睛死盯著一頭鹿的眼睛。紫色的拉丁文詞句在海豹下面的一條長緞帶上伸展著:真不如去找一個顯得可愛的半島。奶娃不懂拉丁文,也不明白為什麼密歇根這個貂熊之州的人會把俄亥俄人的公鹿畫在海豹上面?也許是母鹿吧?他想起吉他曾經殺死過一頭母鹿的故事。「一個男子漢是不該殺一頭母鹿的。」奶娃感到一種類似自責的情緒迅速地震撼了自己一下,但他擺脫了這種情緒,重新尋找起他的母親。他走到車站背後,還是不見她的影子。後來他注意到一個高台,下面有幾級台階,還畫著一個箭頭,上面寫著:費爾菲爾德及東北部。也許她到那兒去了。他小心地走近台階,往上看了一眼,又往四周看了一圈,既怕看到她,又怕漏掉她。一個擴音器響起來,打破了沉寂,廣播說兩點十五分到費爾菲爾德高地的火車已經到達,將從上方站台出站。他一步步跨上台階,剛好看到露絲走進一節車廂,他自己也就跳進了另一節車廂。
但是她這個兒子究竟是什麼人呢?對這個血肉之軀的高個子男人的內心世界,她一無所知,可是卻有人了解得一清二楚,清楚到了想殺死他的地步。突然,世界為她展開了,好像她的一株堂皇的鬱金香開了花,露出了邪惡的雌蕊。她始終栽培著自己的痛苦,使之成形,成為一種藝術和出路。現在她看到了一個比自己的天地還要大、還要惡毒的世界:在醫生當年坐在那裡滔滔不絕地說話後來又躺在上面死去的四柱床之外(除去他那一雙漂亮的手由外孫繼承下來,其他全部腐爛了),在她的花圃和死了金魚的魚缸之外。她曾認為一切都已完結。她戰勝過蓖麻油、開水鍋(曾把她的皮膚燙皺、灼傷,讓她無法忍受小便也無法同兩個女兒坐在桌旁剪裁縫紉),不管怎麼說,她有了個小男孩,儘管這並未能夠彌合她同麥肯之間的裂痕,但只要有這孩子在,就是她獨一無二的勝利。
露絲急匆匆地走了,莉娜瞪著她,等到聽見她跑上樓時,她不敢相信剛剛發生的事,把手指放到嘴唇上。露絲已經六十二歲了。莉娜想不到她會跑那麼快。
「麗巴走了,」她答道,「走了」這個詞聽起來就像「一去不返了」,「我能為你做點什麼事嗎?」
「喂,媽媽。」他說,盡量讓聲音聽起來像他感到的那樣冷酷無情;同時,他突然從樹后出來,想嚇她一跳。
「就是可笑。你,你可笑。」
「不必了,謝謝你。」露絲說。她這時有點發抖。經過剛才那陣緊張、氣憤和虛張聲勢,接著又是派拉特對外孫女的蠻橫,現在這種安詳的社交式口吻突如其來地解除了她的武裝,把她一下子拋回到她一貫注意舉止的矜持之中。露絲把兩手緊緊壓在一起,放在膝上,來克制自己的顫抖。
「要是你這麼舉著你的雙手,」他說,「然後直直地往下一紮,又直又快地一紮,你會把刀子咔嚓一聲插到你的下身里去的。你為什麼不那麼干一下?那樣一來,你的一切問題就都解決了。」他點了點她的臉蛋,在她大睜著帶著懇求目光、黑黑的、空洞的兩眼前轉身走了。
「有些人,是的。」
「看看你這一身吧。你周身打扮得齊齊整整。」
「是為了我肚皮的緣故嗎?」但那些女人們不願意回答她。她們只是低頭瞅著地面。
「應該有人把這句話告訴謀殺你的人。」吉他說。
「聽懂我的話沒有?別這麼挑剔。為什麼你會成了煎雞蛋?為什麼不是炸雞蛋?要不就乾脆當一個十足的老雞蛋?再說,幹嗎總離不開雞蛋?黑人當過各種各樣的東西,可從來還沒當過雞蛋。」
一天,她注意到一列火車冒著蒸氣從城裡開走。「這車開到什麼地方?」她問。
「我不知道……我想我聽到你在說些什麼。」
「哎喲,好啊,這玩意兒要能算茶,那我就成了煎雞蛋了。」
露絲沒感到有什麼不尋常。死亡總是笑的,還會呼吸,而且樣子是無可奈何的,就像一具骷髏,或者像伊麗莎白女王玫瑰上的黑色小斑,或者像死金魚眼睛里的一層薄膜。
露絲把眼鏡擦乾淨,這樣就可以把車外閃過的街道路牌看清楚了(「吃些櫻桃,」派拉特曾經對她講過,「這樣就用不著在眼前戴上那兩扇玻璃窗了。」),她腦中空空,只想著去那個地方——去寶貝街,派拉特住在那兒,而且,她想,哈格爾也住在那兒。那個滿頭濃髮的圓臉蛋小女孩怎麼會變成一個到處追逐她兒子、揮著刀子要殺人的兇手呢?也許弗雷迪撒了謊,也許是吧。她要親眼看一看。
他能聽到她的腳步聲了,後來又聽到門把轉動,停住,又轉動。他不必睜開眼睛就知道,她就在那兒,從窗戶那兒看著他。
「偉大的耶穌!上船吧。九點三十分回到這兒來。」
「他也是個北方人。住在以色列,心裏可是個北方人。在他那顆流動著血液的心裏,在他那顆精緻小巧、流動著血液、紅色的老年人的心臟里。南方人認為他是他們的,其實只不過因為他們第一眼看到他時,他被吊在一棵樹上。他們可能和那事情有牽連,懂了嗎?吊人的和被吊的。不過北方人了解得更清楚……」
「哈格爾。真的是哈格爾。」
信上那句「謝謝你」促使她加速了行動,可這還不是她匆忙跑到碗櫥跟前去找武器的原因。火上澆油的是她看到奶娃的兩條胳膊摟著一個女孩子的雙肩,姑娘那古銅色的絲一般的柔發瀑布似的披散在他上裝的袖子上。他們倆坐在瑪麗酒家,衝著石桌上玻璃杯里的「傑克·丹尼斯」美酒微笑。從背影上看,那姑娘有點像科林西安絲或莉娜,當她回過頭來衝著奶娃大笑時,哈格爾看到了她的灰色眼睛。自從聖誕節以來一直堵在哈格爾胸口的拳頭,這時伸出了剝皮刀似的食指。就像新月搜尋潮汐一樣,哈格爾也有規律地每月一次翻找武器,然後溜出家門,去尋找那個她認為自己為了他才降生到這個世界上來的男人。儘管她比他大五歲,又是他的表甥女,這些也都沒有平息她的激|情。事實上,她的年長和血親關係反倒把她的激|情變成了熾烈的狂熱,因此也就比愛戀更折磨人。這種感情在夜間把她——不折不扣地說——打倒在床上,而在清晨又把她拽起來,因為當她拖著身子躺到床上,想著又有一天過去了可沒見上他一面,她的心跳就像一隻戴手套的拳頭擂擊她的肋骨。而早晨,她早在清醒明白之前,就已感到渴望的痛苦和窒息,直到這種感覺猛地拉住她,讓她從夢境不斷的睡眠中一下子驚醒。
火車從岔道上掉頭過來了,他們倆還是都不說話。只是在車輪開始轉動,引擎發出啟動的聲音時,露絲才開口。她是從一個句子的後半截開始的,似乎自從和兒子離開墓地以來,一直在沉思。
「沒人能嗎?」
露絲聽出了她話語中的懇求,而在她看來,她看著的不是一個人,而是一條脈搏、一個細胞、一顆血球,這些人體的組成部分既不了解也不理解:為什麼它們會被驅使沿著陰暗的隧道游向心肌或視神經末梢,提供營養物,在一次追求之間耗費其全部生命。
「她不會半年不露面的。你指望她休假還是怎麼著?」
「給我喝茶吧,吉他。光要茶,不要地理。」
「在你出生之前?她怎麼會?」
「天哪。」
「在法國,是那麼回事。可不是在剛果。在剛果的法國人可連碰一下褐色的雞蛋都不願意。」
她踏上游廊的台階,走進廚房,正不知何去何從,卻一腳踢上了水池下面的小櫥門。鎖已經快壞了,櫥門哼哼唧唧的一聲哀鳴,悄悄彈開了。露絲瞧了一眼,又一腳把門踢上,櫥門又哼了一聲,馬上又開了。
她們作了一次體面的旅行(一段火車和兩次汽車),因為派拉特有不少錢,一九二九年的經濟崩潰帶來了大量家釀私酒的買主,她甚至無需救世軍為她籌集捐款。她帶著箱籠、一隻綠色口袋、一個長大成人的女兒和一個小外孫女找到了她哥哥,卻發現他粗暴刻毒、冷漠無情、令人難堪,並且毫不原諒舊惡。派拉特本想掉頭就走,只是因為看到嫂子的樣子才變了主意。嫂子那時正為沒有愛情的日子要死要活,現在坐在桌子一邊聽小姑read.99csw•com講她的生活遭遇時簡直氣息奄奄了。而派拉特故意要把故事拖長來讓露絲不去想哈格爾。
「……因為事實上我是一個小婦人。我不是指歲數小;我是說個子小,而個子小是因為我給壓小了。我住在一幢了不起的大宅第里,可那房子卻把我壓成了小包裹。我沒有朋友,只有想摸摸我裙衫和白絲長襪的同學。但是我沒想過需要朋友,因為我有他。我個子小,可他是大塊頭。他是唯一關心過我死活的人。很多人對我的死活只是感興趣,但他是關心。他不是熱誠而令人感到親切的人,麥肯。當然,他是個傲慢的人,而且還常常是個愚蠢和有危害的人。可他關心我是不是活著,關心我活得怎麼樣。從過去到現在,這個世界上沒有一個人曾經這樣關心過我。為了這一點,我幹什麼都甘心。對我來說,重要的是待在他面前,待在他的那堆東西裡邊,那些他使用過、觸摸過的東西。後來,我又有了同樣重要的事可干,那就是我得知道他在這個世界上。在他離開這個世界之後,我從他身上得到的那種關心之情仍然左右著我。
「你們能告訴我一個給女孩子起的《聖經》上的名字嗎?」
「我盡了我的力量不讓她這麼干。你知道,她也是我的心肝,可是她每次要這麼干我都要狠抽她一頓。我提醒你,光為了她要這麼干,我就得抽她,因為我敢肯定一點:她絕對不肯罷手。他來到這個世界上就是要避免被殺掉。他還在你肚子里的時候,他爸爸就想幹掉他。當時你也幫了點忙。他不得不同蓖麻油和毛線針大戰一場,還受過熱氣的煎熬,而我並不知道你和麥肯的全部所作所為。反正他幹了那些事。在他感到最無可奈何時,就這麼幹了。除去這孩子自己的無知,沒有任何東西能殺掉他,也沒有哪個女人能殺害他。也許反而會有個女人救他的命。」
派拉特對他告訴她的話明白得一清二楚。她開口美美地唱起歌來,立即把自己從黯淡的心境中解脫出來。她也聽明白了,他在告訴她回到賓夕法尼亞,把她和麥肯殺掉的人留下的一切都收集起來。(雖然她事實上並沒動手,但這無關緊要,她是他哥哥的行為的一部分,因為當時她和哥哥是不可分的。)小孩六個月的時候,她要求小孩的奶奶照管孩子,就離開小島去賓夕法尼亞。他們勸她別去,因為冬天就要到了,但是她沒理睬。
「幹活。」
這個新當母親的女人要查看自己女孩的第一件事就是肚臍,看到嬰兒有肚臍,她心裏大大鬆了一口氣。她想起了裝在耳墜里她自己的名字當初是怎麼起的,分娩后九天時間一到,就向一個照顧她的女人要一本《聖經》。她們說,這島上倒有一本讚美詩集,可沒有《聖經》。誰要是想做禮拜,就得到大陸上去。
「我是露絲·福斯特。」
「一點都不可笑。」
奶娃盯著入口上方拱起的鐵制門楣,過去他母親常常談起如何非常仔細認真地去找一處公墓來埋葬醫生的遺體,不是黑人共用的那種墓地,而是另外一個什麼地方,現在他記起了其中的一些片段。四十年前,費爾菲爾德原是一片農田,有一塊縣上的公墓,因為小得可憐,人們不去過問死者是白人還是黑人。
事情就是這樣開始的。現在一切都要結束了。過不了多久,她就會走進大門,而這一次他會聽憑她下手的。之後,他就不會記得他是誰,曾經在哪裡住過。不會記得叫作莉娜的瑪格達琳和科林西安絲第一,不會記得他父親在他出生之前就想弄死他。不會記得他父母之間的齟齬,像鋼鐵一樣既光滑又牢固的齟齬。他也不會再有那些清醒的夢境,不會再聽到母親對他說過的那些可怕的詞句:什麼傷天害理的事?我跪在那裡對你幹了什麼傷天害理的事?
他閉上眼睛,並把一條胳膊架在臉上,不讓陽光過分曝晒他的想法。當他還是個孩子的時候,曾經伸出舌頭去接雨點;現在,在那條胳膊遮出的陰影下,他可以看到碎冰錐一下下戳下來,比天上落下的雨點還要快。
對奶娃來講,值得慶幸的是,迄今事實證明,她是世界上最蹩腳的殺人兇手。一看到她的謀殺對象就感到敬畏(甚至在她處於憤怒時也不例外),她會全身猛烈顫抖,笨手笨腳地戳刀子、舞鎚子、用碎冰錐捅來捅去。只要有人從背後抓住她的手腕,從面前把她攔腰抱定,或是在她下頦上乾淨利落地給上一拳,她馬上就會自己垮掉,並會在原地流出凈化的淚水。事後在派拉特的抽打之下,她總是帶著寬慰的心情屈服。派拉特揍她,麗巴哭喊,哈格爾就此低頭屈膝。直到下次再鬧。就像這次這樣,這時她轉動著吉他單身漢房間的門把。
她去問了。到了十月底,趁冷天還沒到,她已經在去南部弗吉尼亞的路上了,不管怎麼樣,照她的地理書所說,這樣總算靠近了她的目的地。等她到達弗吉尼亞時,她才明白她並不知道該到這個州的什麼地方去找她的親戚。那裡的黑人比她在任何地方見過的都要多,而在他們中間生活所感受到的舒適安逸,使她終生難忘。
她在家裡走來走去,踏上走廊,到街上,來到水果攤和肉鋪跟前,像個鬼魂,無論在什麼地方、什麼東西里都找不到安寧。在剛摘下來的西紅柿里找不到,那是切成薄片,稍微撒上點鹽,由外祖母端到她跟前的。在六件一套的粉紅色玻璃碟里找不到,那是麗巴在梯瓦里劇院得獎賺來的。在雕花的蠟燭里也找不到,那是外祖母和母親為她做的:派拉特把燭芯浸在溶蠟里,再由麗巴用指甲銼刮出小巧的花朵,然後插在一個真正在鋪子里買回來的燭台上,放到她床邊。甚至正午火辣辣的太陽和海洋般黑漆漆的夜晚也不成。沒有任何東西能讓她不去想自己那對奶娃不來吻的嘴唇,那雙不往他那兒跑的腳,那對沒有跟蹤他的眼睛,那雙沒有撫摸他的手。
「她死了,跟著我就出生了。不過她死的時候我已經吸進了空氣。我沒有看到她的面孔。我甚至不知道她的名字。可是我確實記得她來自弗吉尼亞。別管怎麼說吧,我就是往那兒走的。一路上我到處找人收留我,給我點活兒干一陣子,好掙點錢去那兒。我走了七天,才找到一個牧師住的地方。那可是個好地方,只是他們害得我跑路,磨壞了鞋子。他們還送我上學呢。那是一所一間屋子的學校,大伙兒都坐著。我那會兒十二歲,可是既然我是初次入學,只能和那些小傢伙坐在一塊兒。我不太在乎這個;事實上,我倒挺喜歡這樣。我喜歡地理課。學了地理,我就想讀書。而教師也為我這麼喜歡地理課而高興得抓耳撓腮。她給了我那本書,我就帶回家去看。可這時候牧師動手撫摸我。我當時很蠢,懂事太少,沒法制止他。但是被他老婆當場抓住了,豎起拇指戳著我的胸口,把我轟了出來。我隨身帶著我的地理書。我本可以留在那城裡,因為有許多黑人願意收留我。在那年頭,要是誰太老了,幹不成活,就收養孩子。大人出門幹活,就把孩子留在別人家。可他們都是牧師那號人,我琢磨我得逃跑。我一無所有,因為那地方不給工錢,只管食宿。於是我只帶了我的地理書,又揀了一塊石頭當紀念品,就走了。
露絲踏著一年六七次去墓地的那種堅定步伐,離家乘上二十六路公共汽車,坐在司機背後的座位上。她摘下眼鏡,在裙子的褶邊上擦了擦。她還是那麼寧靜安詳和目標明確,每當死亡把自己的注意力轉向她的親人時,她總是這樣,在死亡吸進她父親纖弱的毛髮而呼出一束束髮繩時,她正是這樣。她以照顧老醫生時的平靜和功效,把手置於死亡的胸前,阻止它,否認它,千方百計讓她父親活下來,甚至超過了老人想活的界限。當他又一次在呼吸中嗅到自己依然活著的時候,痛苦已經讓位於厭惡和恐怖。就這樣他在病痛中無力與她要他活下來的努力爭鬥,完全在對這個不肯讓他安息的女人的痛恨中彌留著,可她還是用她閃光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住他,就像磁石一樣要把他從他嚮往的狹窄的土地上吸出來。
派拉特走了。她還是朝弗吉尼亞走去。不過她現在懂得了怎麼在一伙人中參加收莊稼,就去找另一夥農業季節工,或是一夥女人,她們也跟著自己的男人乾季節活兒,像做磚、打鐵、造船之類。在她被收留的三年裡,她見到過許許多多這樣的女人,她們的東西就堆在朝城鎮拉去的大車裡,這種大車專門從城裡出來找黑人去干各種只有在氣候允許時才能幹的活計。公司並不鼓勵婦女來——他們不想讓一大批窮黑人流到城裡定居——可是不管怎麼樣,女人還是來了,在城裡幹家務活和農田輔助工,住在不收錢或便宜透頂的地方。不過,派拉特並不想在一個有許多黑人居住的城鎮里找一個穩定的工作。從自己與人的直接交往中,她體會到:那些在中西部小鎮建立起自己工商業的黑人都是不討人喜歡的。他們的妻子不喜歡她衣裙里不戴乳罩、顫動著的乳|房,還親口這麼對她講。而那些男人呢,雖然看到過許多穿得破破爛爛的黑孩子,可派拉特已經大了,足以給他們丟臉了。再說,她自己也不想老待在一個地方,她要走。
「好吧。這麼說我是乾乾淨淨,我是盼著這件事嘍。我剛剛對你說過了,我不願意再這樣躲躲閃閃下去了……」
「她當然知道。每回都要抽她一頓,可是根本不管用。」
她們面對面地坐了下來。
「當然不能。」
「何必呢,吉他。別說屁話啦。」奶娃從床上坐起,去夠那板條箱。要不是吉他往回一退,把箱子一推,讓它一下子滑過整個房間,那堆破爛又回到原處,奶娃也許就一把抓住了。吉他像貓一般的動作優雅而敏捷,藉著那股勁兒,他把胳膊掄成弧形,拳頭跟著抵到了牆上,堵得奶娃沒有動彈的餘地。
「反正都一樣。」
一個月以後,她帶著一個口袋回來了,她從沒對人談起過袋裡裝的是什麼,這樣,她的財產里除去地理書、石子和兩軸線,又增加了這個口袋。
「好吧,要是你光覺得乏了,那就請便吧。你很快就會得到需要的其餘一切了。我可不敢擔保這床有多舒服,不過,承辦喪事的人是不做墊子的。」
「往南。」她們回答。
「要是我聽了你的話,明天這房間里就不會有穆恩,也不會有吉他了。這回,也許她會帶上一支手槍的。」
「派拉特。你們大家親手埋葬了他。」露絲說話的口氣似乎在對一個孩子講話。
露絲坐著一動不動,讓氣憤和決心凝結起來。她不知道這是誰的床,就撩起毯子,看到只有褥套,另一張也一樣,只有第三張不同。那張床上有床單、枕頭和枕套。她想,這張可能是哈格爾的。氣憤融化了,流遍她的全身。她離開了卧室,強捺著心頭的狂怒,這樣才能等下去,直到有人回來。她用兩手托著兩肘,在外間踱著步。突然,她聽到一陣哼哼聲,似乎是從屋後傳來的。她猜是派拉特。派拉特嘴裏總是不停地哼哼,還嚼著東西。露絲要先問問她,弗雷迪說的話是不是真的。她需要派拉特冷靜的看法、誠懇的態度和公正的判斷。這樣她就知道該幹什麼事了。要不要放開兩臂,任憑狂怒肆意發泄出來,還是……她再次嘗到了「南船星座」牌玉米澱粉,感到了嘴裏咀嚼時那種嘎吱嘎吱的勁頭兒。這會兒,她只是磨著牙,走出門廊,穿過無人過問、遍地叢生著煙草的門側,繞到後面。
「沒有人能長生不老的,派拉特。」
最後,汽車開到了區間火車站,也是公共汽車的終點站。他看到她和剩下的幾位乘客走進了火車站大廳。他想這下可跟不上了,他不可能弄清她要乘哪次列車。他又一次想到要回家。夜已經深了,他已疲憊不堪,心裏也不清楚自己到底想不想進一步了解母親的什麼情況。可是既然已經跟到這麼遠了,他意識到現在再回去而把一切留作疑案是愚蠢的。他在停車場上停了車,慢慢走近火車站。也許她沒有乘火車,他想,也許會在站里碰到她。
奶娃抬頭看了一眼,可還是沒吱聲。
那天夜裡,他一宿都沒回來。
「讓我搭船過去吧。我會付錢的。」
叫作莉娜的瑪格達琳,聽到了她的喊叫,跑下樓來,進了廚房。她看到她母親正面對著水池,下著命令。
「那可是好幾年以前的事了。」
「直到我……大了,太大了。」
「你扔它幹嗎?你知道我們沒煙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