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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部 六

第一部

「你怎麼的了?幾個月來,你親眼見到她想殺掉我,而我從來不對她動一下手。可是你現在居然坐在那裡替她操心。突然之間你成了警察。最近你頭上總有那麼個神聖的光環。你是不是也有件白色道袍?」
「可那些設私刑和剜掉別人眼睛的人——他們發瘋了,吉他,發瘋。」
「跟我講講吧。」
奶娃嘆了口氣,兩眼直盯著他的朋友,「我啊。我想知道聖誕節那天你幹嗎圍著『紐約州』跑來跑去。」
「我已經說過了。數字。平衡。比例。還有這塊地皮,這塊土地。」
「誰乾的沒關係。他們當中的每個人和所有的人都會幹得出來的。所以你只要抓住一個就幹掉。沒有無辜的白人,因為他們每個人都是潛在的謀殺黑鬼的罪犯,即使不是一個實際的殺人犯。你認為希特勒使他們吃驚嗎?你認為只因為他們去打仗,他們就認為他是個瘋子嗎?!希特勒是世界上最正常的白人。他殺猶太人和吉卜賽人是因為他沒有黑人可殺。你能看到他殺那些三K黨嗎?不,你看不到的。」
「考驗我一下嘛。」
「在你採取這種行動之前,你難道不能證明這一點嗎?」
「那麼……」奶娃搜腸刮肚地想找出一個白人曾經毫不含糊地表示過對黑人的支持,「施維策。艾伯特·施維策。他會那麼幹嗎?」
「他有難處,我在幫他。」
「夥計,你搞混了。」
「你沒怨氣?你該是有怨氣的!」
「那些好人怎麼樣呢?有些白人為黑人作出了犧牲。真正的犧牲。」
「可能吧。可是我如果被抓住了,不過比註定的早點死罷了——當然比起正常死亡,方式不見得好些。至於我什麼時候,怎樣死掉,我並不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我死的目的和我活著的目的是相同的。再說,如果我被抓了,他們會因為我的一兩次罪行判我死刑,而絕不會是全部。況且一周里還有其他六天。咱們在一起時間很長了。請你相信我,咱們還要在一起待很長時間的。」
「我很滿意。」
「沒有愛?沒有愛?你剛才聽到我說的話沒有?我乾的事不是恨白人,而是愛我們。包括愛你。我的全部生活就是愛。」
「你不抽煙嗎?」奶娃問。
「這同你活得更久些無關。而是同你怎樣生活和為什麼生活有關。同你的孩子是不是能夠成為不同的孩子有關。同創建一個有這麼一天白人在設私刑之前要三思的世界有關。」
「我怎麼對待她的?你看到過她手裡拿著殺豬刀,可你倒來問我?」
「我搞混了?當那些蹲過集中營的猶太人追捕納粹的時候,他們是恨納粹呢,還是愛遇難的猶太人?」
「我信不過你。」
「『七日』就是『七日』,這麼幹了好長時間了。」
「不是殺人。是殺白人。」
奶娃https://read•99csw•com聳了聳肩。他不想談哈格爾,可是只有這樣才能讓吉他坐下來,再轉彎抹角地問他別的事情。
「你沒抓住要點。不僅僅一兩個,有很多好白人。」
「我是說以前。她是陷入困境、來惹麻煩的女士。」
「不能。」
「你?你打算殺人?」
「肯定?」
「以免被抓。」
吉他沒有回答。
「等一會兒,吉他。如果他們像你所說的那麼壞,那麼不正常,你為什麼還要學他們的樣子?難道你不想比他們好點嗎?」
「有理智?怎麼個有法?」
「這麼說,那就讓他們知道吧。讓白人知道。像黑手黨和三K黨那樣:讓他們害怕,才會老實點。」
「有一個團體。這個團體由幾名甘冒危險的男人組成。他們沒搞出什麼新招數,甚至不作任何選擇。他們就像天上下雨一般平平常常。可是當一個黑人孩子、一個黑人婦女或黑人男人被白人殺掉,而且他們的法律和法庭沒有採取任何行動,這個團體就隨便挑一個類似的對象,如果可能,就用類似的辦法處決掉他或她。如果那黑人是被絞死的,他們也就用絞刑;如果一個黑人是給燒死的,他們就用火燒;要是有黑人遭到強|奸和謀害,他們也照樣強|奸和謀害。只要他們辦得到。要是他們沒法做得一模一樣,也要用一種辦得到的手段報復。他們自稱『七日』,由七人組成。總是七個人而且只有七個人。如果其中一個死了、走了或者不能再活動了,就再挑一個人。不是馬上挑,因為這種挑選需要時間。他們並不匆忙行事。他們的秘密就在於時間。只有慢慢找,才能保證團體能活動下去。他們也不擴大;擴大了就危險,因為會被人發覺。他們不在廁所隔板上寫名字,也不向女人吹牛。時間和沉默。這就是他們的武器,而且也就可以永遠存在下去。
「可是為什麼呢?」
「你認為我是個撒謊的人?」
「信不信由你。」
奶娃點點頭,「是啊。要是我成天跟你在一起我就會戒煙。我要戒煙、禁慾、忌酒——把一切嗜好全放棄。我要過一種秘密生活,並且整天跟『紐約州』閑泡。」
「第一,我不是為了尋開心;第二,我不是想著爭權或者出出風頭或者謀取錢財、土地;第三,我對別人沒怨氣。」
「見鬼,不起作用。」奶娃皺起了眉頭,「只因為你們都閱讀報紙,然後伏擊一些可憐的老白人,我就能活得更久些嗎?」
「你沒明白他的意思。他的意思是讓白人知道,你不接受你的奴隸姓氏。」
吉他微笑了,「嗯,難道不嗎?」
「你怎麼對待她的?」吉他問道。
「這塊地皮浸透了黑人的鮮血。在我們之前,是印第安人的鮮血。他們已不可救藥,要是讓他們照這樣幹下去,就不會有我們的人留下來了,也不會有任何土地給那些留下來的人了。所以就得讓數字保持平衡。」
「那樣這個世界就成了動物園了,我可不能在這種地方生活。」
「那埃莉諾·羅斯福又怎麼樣?」read.99csw•com
「你不能結婚。」
「我不知道還有些什麼。可我知道還有些情況。聽著,如果有什麼事不能讓我知道,好吧,你就直截了當地告訴我。可是,肯定你在乾著一些事。而我希望知道是什麼事。」
「我告訴過你沒有——」
「每當有人對我們當中的一個人這麼下手時,他們就說那人是發瘋或無知。就跟說他們喝醉了一樣。要不就說他發獃。為什麼你不會喝得太醉或是太無知而去剜出一個人的眼睛或切掉他的睾丸之類呢?為什麼不因為太發瘋去干呢?為什麼不因為太發獃去干呢?讓我們說得更切題一點,為什麼黑人——這些在美國最無知、最瘋狂的人,反倒沒有發瘋和無知到那種程度?不會的。白人是不正常的。作為一個種族,他們是不正常的。這就需要以極大的意志和努力來戰勝一個不正常的敵人。」
「我的意思是,我對你老是指責我已經厭煩了。我知道我們對很多事情看法並不一致。我知道你認為我是懶惰的——照你的說法,還不太嚴重——可如果我們是朋友……我不是在管你的閑事吧?」
「我猜想,你能證明這一點,從科學的角度證明?」
「我比他們好。」
「你聽到你說什麼了嗎?黑人。可不是奶娃。你沒說『不,我不會碰你的,奶娃』,而是說『我們不殺黑人』。廢話,夥計,要是你們改變了你們慎重的法規呢?」
「不,並不一定。」奶娃掐滅了煙頭,又取了一支,「告訴我,你是星期幾值班?」
「我看不出這麼干有什麼好處。我看不出這麼干能對誰有所幫助。」
「要是不辦呢?要是聽任事情就這麼下去呢?」
「為什麼不行?」
「那情況不一樣。」
「在他們殺掉我們之前,你來得及從科學角度證明一些有關我們的事情嗎?不行。他們是先動手殺人,然後再找些關於我們該死的科學證明。」
「X,貝恩斯——這兩姓有什麼不同?我才不在乎他媽的叫什麼名字呢。」
「那就別告訴我有關別人的事,只告訴我你自己的事好了。」
「我把她送回家。我進門時,她正站在屋子中間。於是我就把她送回家了。可憐,實在可憐。」
「出賣。可能被出賣。」
「你這是什麼意思?」
「不能。」
「肯定。」
「不行。」
「等會兒。他並不關心那些非洲人。對他來說,他們可以是耗子。他是在一個實驗室里測驗他自己——證明他能對人類的狗施加影響。」
「不是,一點也不是。」
「真有意思。我也為你害怕。」
吉他在他的茶里又兌了些熱水,看了一會兒他的茶杯,茶葉慢慢沉到了杯底。「我想你知道白人不時地殺黑人,而許多人不過搖搖頭,說聲:『嗯,嗯,嗯,這難道不是恥辱嗎?』」
在吉九*九*藏*書他說話的這段時間里,奶娃始終一動不動。他這會兒感到狼狽不堪、束手無策和不寒而慄。
「你問這幹嗎?」
「我知道。」
奶娃揚了揚眉毛,心想吉他打算把他拉進正在乾的什麼交易中去,可是卻滑進了他的圈套,讓他在這場鬥智中佔了上風。吉他慢條斯理地說著,似乎對每個字眼都要費番斟酌,又像在認真聽取自己的詞句。「我不能讓人打掉牙齒往肚子里咽,或者說點『嗯,嗯,嗯』。我得干點事情。而剩下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取得平衡;讓事情保持穩定。任何一個男人、任何一個女人或任何一個孩子足足要經過接連不斷的五至七代的繁衍才能很好地消除血緣特性。所以說,每個人的死亡都是五到七代人的死亡。你無法制止他們不殺害我們,制止他們不試圖把我們消滅完。他們每取得一次成功,就消滅了五至七代人。我要竭力維持同樣的數字。
「可是你現在正在乾著他們當中最壞的人所乾的事。」
「可是他們比我們人多。」
「這是什麼樣的生活呢?」
「我們不殺黑人。」
「不。應該還有些情況。」
「為什麼你們不去搜捕那個殺人兇手呢?為什麼要殺無辜的人呢?為什麼不只殺那些犯了殺人罪的人呢?」
「想。」
「吉他,這類廢話中沒有一條能夠改變我和其他黑人怎樣生活。你們乾的事是發瘋。再有就是:這是一種習慣。要是你干多了,你就會隨手殺人。你明白我的意思嗎?刺客終歸是刺客,我不管出於什麼理由。你可以幹掉你不喜歡的隨便哪一個人。你還可以幹掉我。」
「裡邊的錯處太多。」
「不抽。我戒了。這樣覺得好多了。」又是一陣停頓,然後吉他才接著說話,「你也該戒煙了。」
「因為年輕的公子哥兒是會隨便改變規定的。」
「好,舉一件事來說,你們最後總會被抓住的。」
「我們做了好長時間朋友了,吉他。我從來沒對你瞞過我的事。我可以告訴你我的任何事——不管我們倆有什麼分歧,我知道我信得過你。可是這一段時間成了『單行線』了。你懂我的意思嗎?我跟你談這談那,可你卻不對我說。你認為我不值得信任嗎?」
奶娃擺弄著他那杯啤酒,吉他慢慢地吮著茶,好幾分鐘就這麼過去了。這是哈格爾最後一次試圖殺害奶娃幾天之後的一個星期日下午,他們倆坐在瑪麗酒家。
「我剛剛說過了。這是必要的;這種事必須要干。要保持同樣的比例。」
「隨便你怎麼理解。可是那姑娘受到了傷害——而這傷害恰恰是你給的。」
「不是;因為他們把納粹抓住后帶到法庭上。你殺人,可你並沒有殺那些殺人兇手。你殺害的是無辜的人。」
「這個團體發起於一九二○年,那一年有一個從喬治亞州來的二等兵。他是個第一次世界大戰後從法國回鄉的退伍軍人,他的兩個眼球被挖掉,弄瞎之後讓人殺掉了。從那一年起,這個團體一直在活動。我現在是其中的一個成員。」
吉他皺起了眉頭,「那麼是誰在管閑事呢?」九九藏書
「白人知道什麼或者想些什麼,我管他媽的屁事。再說,我就接受這個姓。這是我姓甚名誰的一部分。吉他是我的名字。貝恩斯是奴隸主的姓。我就是這兩部分湊起來的。奴隸姓氏對我沒什麼;只是奴隸處境讓我討厭。」
「僅僅因為他們有錢,並且幹得公開。」
「好吧,」他大聲說,「可你得明白,我告訴你的事情不會再多了。要是再多說,你就在我脖子上套上了繩子。這麼一講,你還想打聽嗎?」
「我不了解那女人。我不敢說他們的女人會幹些什麼,可我確確實實記得有那麼一幅畫,畫著一些白種母親抱著她們的孩子,好讓孩子看到一些黑種男人在一棵樹上給活活燒死。所以我對埃莉諾·羅斯福抱懷疑態度。但對羅斯福先生絲毫不懷疑。你可以帶上他和他的輪椅,把他放到阿拉巴馬州一個塵土飛揚的小城,給他一些煙草、一張棋盤、一些威士忌,再加上一根繩子,他就也會這麼乾的。我的意思是,在一定條件下,他們都會那麼乾的。而在同樣的條件下,我們卻不會。所以說,他們還沒幹過倒無關緊要。我聽。我讀。而現在我知道他們也懂得了這一點。他們知道他們不正常。他們的作家和藝術家這麼講了好多年了。告訴他們,他們不正常;告訴他們,他們墮落了。他們管這個叫作悲劇。在電影里,他們管這叫冒險。他們就是想靠這種墮落來換取榮耀,變成正常人。可是不成的。他們的病在血液里,在他們染色體的結構里。」
吉他瞅了他很長時間。他想,也許,也許我能信得過你,也許不成,可是不管怎麼著,我得冒一下險,因為某一天……
「你在為你自己擔心嗎?」吉他看起來有點興緻了。
「只是在西方。即使在這兒,比例也不會朝有利於他們的方向擴展。」
「而你並不能糾正一件只靠——」
「我就像你每隔半年對某個女人所做的一樣——把全部事情了結掉。」
「星期天。我是管星期天的當班人。」
「我辦不到,因為有別人牽扯在裡邊。」
「我不知道你是不是值得信任。」
「這隻不過說明有那麼一兩個正常人。但他們也沒辦法制止殘殺。他們義憤填膺,但這無濟於事。他們甚至可以給自己惹來麻煩,可殘殺還是在不斷出現。所以我們也要這麼幹下去。」
「也不能有孩子。」
「我還是不理解你。」
奶娃想了一陣這個問題。「還有別的公子哥兒在裏面嗎?別人是不是都年紀大些?你是唯一的年輕人?」
奶娃瞅了他的朋友一眼,剛才使勁憋住的戰慄這時穿過了全身。「我可不能贊成這個,吉他。」
「可你總願意讓大家知道這個團體的存在吧。那樣也許會有助於制止那種殺害黑人的行為。何必保密呢?」
「還有什麼呢?」
「是嗎?奶娃,要是肯尼迪喝醉了酒,感到煩悶,而且是在密西西比,坐在一個大肚子火爐旁邊,只是為了消愁解悶也會參加私刑隊的。在那種情況下,他的不正常之處就會表現出來。可我清楚,我不管怎麼醉酒,怎麼煩https://read.99csw•com悶,也不會去參加的,而且我知道你也不會的。我認識和聽說過的任何黑人都不會的。永遠不會的。在任何地方,任何時候,都不會起了床就去找個白人,把他割成碎片。可他們會那樣乾的。而且他們甚至會不圖什麼利益去那麼干,他們乾的大多數事情都不是圖什麼利益。他們以此取樂。不正常。」
「一點也不。我恨這種事。我也不敢幹這種事。你又沒生氣,又沒喝醉,又沒吞興奮劑,又沒有對別人的私怨,要下手可真難啊。」
「我們都是可憐的窮人,奶娃。我在一個汽車製造廠上班。其他幾個人只不過勉強維持生活。哪兒來的錢?州、國家出錢為我們主持正義嗎?你剛才講猶太人把他們抓到的人送到法庭。我們有法庭嗎?全國的哪個城市裡有這樣一個法庭?那兒的陪審團會判他們有罪嗎?到如今還有這種地方:黑人是不能證明白人有罪的。在這種地方,法官、陪審團、法庭依照法律就可以駁回一個黑人要說的隨便什麼話。這就是說,一個黑人成了一個罪行的犧牲品,卻只有靠一個白人來認可。只有白人認可了,事實才成立。當一個臭白人殺死一個黑人時,如果有點正義或者類似正義或法庭之類的東西,也就用不著『七日』了。可是,沒有這種東西;所以才有我們這個團體。我們干我們的事,一無金錢,二無支持,沒有裝備,沒有報紙,沒有議員,沒有在議院外活動的說客,而且根本不幻想有!」
「你凈說些傻話。你怎麼可能讓一伙人知道,而不讓另一伙人知道呢?再說,我們跟他們不一樣。黑手黨不正常。三K黨也是。一個是為金錢殺人,另一個是為解悶殺人。而且他們有供他們支配的物質利益和保護手段。我們卻沒有。但是這和讓外人知道無關。我們甚至對那些報復對象都不說。我們只對他耳語:『你的日子已經到了。』我們辦事的妙處就在於機密,在於規模很小。誰也不需要拿這種不自然的犧牲到處去講。我們幾個人自己也不討論細節。我們僅僅分配任務。如果黑人是在星期三被殺的,負責星期三行動的人就去執行;如果是在星期一遇害的,專管星期一的就把責任攬過去。我們只是在幹完之後互相通通氣,也不必講怎麼乾的,幹掉了誰。而事情幹得太過分,就像羅伯特·史密斯那次,我們就照樣回敬,而不是去吹牛或告訴別人。像波特似的。那件事把他弄得情緒壞透了。他們原以為要找人把他的日期接過去。其實他僅僅需要休息一下,而現在已經完全好了。」
「這種生活中沒有愛。」
奶娃擦了擦他那條短腿的膝蓋。「我為你害怕。」
「聽起來你就像那個紅腦袋的叫X的黑人。你為什麼不去加入他那一夥,給自己取名叫吉他·X?」
「那是事實。」
「對我的奴隸處境也起作用嗎?」
「不錯,可我有理智。」
「你們難道不能讓別的黑人知道這個團體嗎,我指的是給我們一些指望?」
「而幹掉白種人就能改變你的奴隸處境嗎?」
「就這麼些?」
「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