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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八節

第二部

第八節

「你就能算賬。」
「她需要個能算賬的。」黑爾說。
「她幹嗎叫他來?」保羅·D問道,「她幹嗎需要『學校老師』?」
「那邊那個是我的姨媽。這邊這個是她兒子。再那邊那個是我爸的表兄。我媽嫁了兩次——這是我的半拉姐姐,這是她的兩個孩子。現在嘛,該說我老婆了……」
「為什麼?」
那樣的家庭從來沒有屬於過他,他長在「甜蜜之家」,從來沒想過那個。他有兩個哥哥、兩個朋友,有廚房裡的貝比·薩格斯,還有教他們打槍、聽他們說話的主人。給他們做肥皂、從不高聲說話的女主人。二十多年來,他們一直生活在那個搖籃里,直到貝比·薩格斯離開、塞絲到來、黑爾得到她為止。他跟她成了家,西克索也拚命地想和「三十英里女人」成個家。等到保羅·D同九*九*藏*書他大哥揮手告別的時候,主人已經死了,女主人惶惶不可終日,而搖籃早就破裂了。西克索說是大夫把迦納太太弄病的。說是他正在給她喝那種馬折斷了腿可又捨不得火藥打死它們時給它們喝的玩意兒,而且要不是「學校老師」有新規定,他就會這樣告訴她了。他們笑話了他一通。萬事通西克索對什麼事情都有個說道。包括迦納先生的中風,他說那是一個心懷嫉妒的鄰居給了他耳朵一槍。
「不對,夥計。」西克索說道,「她需要家裡有另一個白人。」
沒有血。迦納先生回家時汗溻溻地趴在母馬的脖子上,臉色青白。沒有一滴血。西克索嘟噥著,他是唯一一個看見迦納先生去世不是那麼難過的。可是不久,他就著實嘗到了苦頭;他們都一樣。read.99csw.com
反正,就是那樣。沒有人料到迦納會死。沒有人覺得有那種可能。那是怎麼一回事?一切都建立在迦納活著的基礎上。沒有了他的性命,他們的也就都完蛋了。那不是奴隸制是什麼?在保羅·D力量的巔峰,在他比最高的還高、比最壯的還壯的時候,他們剝奪了他的一切。先是他的槍,然後是他的思想,因為「學校老師」不參考黑人的意見。他把他們提供的建議叫做頂嘴,而且發明了五花八門的矯正方法(他都記在了筆記本里)來對他們進行再教育。他抱怨他們吃得太多,休息得太多,說得太多,這跟他自己相比的確屬實,因為「學校老師」吃得很少,說得更少,而且根本不休息。有一次,他看見他們在玩——一種投擲遊戲——他臉上那種深受傷害的表情讓保羅九-九-藏-書·D直眨巴眼睛。他對待他的學生們也像對待他們一樣厲害——只是不加矯正。
「那不一樣。」
這是座不比一間富人家的客廳更大的小教堂。長凳沒有靠背;因為聽眾同時也是唱詩班,就不用為唱詩班單設座位了。有一部分成員被專門分配去建造一個檯子,好讓牧師站得比聽眾高上幾英寸,但這並非當務之急,因為主要的高大建築,一個白色橡木十字架,已經立起來了。在成為「神聖救世主教堂」之前,它是一爿側窗閑置不用的綢緞布匹商店,只有前窗擺放樣品。窗戶上糊了紙,成員們正在考慮,是漆上油漆還是掛上窗帘——怎樣才能既保持隱蔽,又不失去本來可能照耀他們的那點陽光。夏天,門一扇扇敞開著通風換氣。冬天,則全靠過道上的一個鐵爐子恪盡職守。教堂前面是九*九*藏*書個耐寒的門廊,顧客們常來坐坐,而孩子們也在那裡笑話那個把腦袋卡在欄杆中間的男孩。一月份一個晴朗無風的日子里,若是鐵爐子冰涼的話,實際上外面比屋裡更暖和。不過潮濕的地下室還算暖和,只是沒有陽光照著地鋪、洗臉盆和給男人掛衣裳的釘子。而且,對一個地下室來說,一盞油燈很是慘淡,所以保羅·D坐在門廊的台階上,靠插在外衣口袋裡的一瓶酒取暖。取了暖,也喝紅了眼睛。他把手腕夾在膝蓋中間,不是怕它們發抖,而是因為他沒有別的東西可以抓住。他那被掀開的煙草罐已撒光了裏面的東西,它們自由地飄蕩著,將他變成了它們的玩物和獵物。
「血在哪兒呢?」他們問他。
「你說呢?你說呢?」
他怎麼也想不清楚為什麼要花這麼長時間。他不如和西克索一起跳進火里,那樣read•99csw.com兩個人就能一起盡情大笑了。反正屈服是遲早要來的,那為什麼不大笑著高呼「萬歲」去迎接它呢!為什麼不呢?為什麼拖延?他已經見過他的哥哥口袋裡揣著炸雞在火車上揮手道別,眼淚汪汪。媽媽,爸爸,有一個不記得了,另一個從來沒見過。他是三個半拉兄弟(同母異父)中最小的一個,他們一起被賣到迦納的「甜蜜之家」,二十年不許離開農莊一步。有一次,在馬里蘭,他遇見四個在一起過了一百年的黑奴家庭:曾祖父母,祖父母,母親,父親,姨母姑母,叔父舅父,堂表兄弟,堂表姊妹,還有孩子們。有半白的,有部分白的,有全黑的,有與印第安人混了血的。他滿懷敬畏和妒忌地看著他們。他每發現一個黑人的大家族,就一次次地逼著他們說清楚他們每個人誰是誰,互相是什麼關係,究竟誰是誰的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