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二部 第九節

第二部

第九節

「我幫不了你。」
「那沒的說。的確是塊好地方。」
濃煙瀰漫、難以駕馭的火。他們開槍讓他閉了嘴。只能這樣。
可是。塞絲在春天裡懷孕了,到了八月份,她懷著孩子,身子蠢笨,可能跟不上男人們,他們有力氣背著孩子,卻背不動她。
「她的孩子們還睡著呢。她肯定還在那兒。」
「我幫不了你。」
可是。塞絲的孩子們再不能在廚房裡玩了,所以她在房子和住處之間往返奔波——煩躁而沮喪地企圖看住他們。他們太小了,幹不了男人的活兒。小女嬰才九個月大。沒有了迦納太太幫忙,她的活兒按「學校老師」的要求加重了。
在喬治亞的阿爾弗雷德有一棵白楊,小得連樹苗都稱不上。只是一條不及他腰高的嫩枝。那種人們折來抽馬用的東西。謀殺的歌和那株白楊。他苟活著,唱謀殺生命的歌,端詳一株作為見證的白楊,從未有一刻相信他可能逃脫。直到下起了雨。後來,切羅基人給他指了路,送他奔向盛開的花兒,他也只是想前行、趕路,拾起一個日子,第二天又到了另一個地方。將自己交託給沒有姨母、表親和孩子的生活。在找到塞絲之前,甚至沒有個女人。
誰也不知道出了什麼事。只知道那攪乳機的事,那是最後一次有人見黑爾一面。保羅·D只知道黑爾不見了,又沒對塞絲說過什麼,接著就看見他蹲在牛油里了。也許他到大門口要求見見塞絲的時候,「學校老師」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了一絲焦慮——於是端起了他那支時刻準備著的槍。也許黑爾一走嘴說了句「我老婆」,讓「學校老師」的眼睛驟然亮了起來。塞絲現在說她聽見了槍聲,卻沒從迦納太太的卧室窗口往外看看。可是黑爾那天沒被殺死,也沒受傷,因為保羅·D後來還看見了他,在她不得已獨自逃跑之後;在西克索大笑之後;在他的哥哥失蹤了之後。看見他渾身塗滿了牛油,像條魚一樣目光獃滯。也許「學校老師」在他身後開了槍,向他的腳開了槍,來提醒他這是個越軌行為。也許黑爾進了牲口棚,藏在那裡,然後被人同「學校老師」的其他牲口鎖在了一起。什麼都是可能的。他失蹤了,於是每個人都靠自己了。
「我該回去找他們嗎?」
可是。他們不得不修改它——只改一點兒。首先他們改變了出發這個步驟。他們記住黑爾指給他們的方向。西克索需要些時間來解開自己身上的繩索,再撬開門而不驚擾馬匹read.99csw.com,會晚些出發,和「三十英里女人」一起去小溪與他們會合。所有四個人都將直奔玉米地。因為塞絲,黑爾現在也需要多花些時間,所以決定在夜裡就帶上塞絲和孩子們,而不等到破曉。他們將直奔玉米地而不去小溪會合。玉米已經長到了他們的肩膀——不能再高了。月亮漲滿了。他們心神不定地收割、砍伐、開墾、採摘和拖運,伸長耳朵去捕捉那並非鳥或蛇發出的格格聲。然後有一天上午,他們聽見了。或者說黑爾聽見了,就開始唱給其他人:「噓,噓。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噓,噓。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噢,我的主;噢,我的主,我該怎麼辦?」
「你覺得呢?」
「她也很弱嗎?」
然後,西克索向那女子轉過身,他們互相擁抱,竊竊私語。她現在被一種光芒、一種來自她身體里的熠熠生輝的東西點燃了。而剛才她和保羅·D一起跪在小溪的鵝卵石上的時候,她什麼也不是,不過是一個在黑暗中輕輕喘息的軀殼而已。
「其實,你用不著在這裏當鰥夫。」
「塞絲呢?」
可是。那次有關豬崽的談話過後,西克索在夜裡就被綁在馬廄的拴架上,垃圾箱、牲口圈、棚屋、雞籠、食品櫃和穀倉門也都上了鎖。沒有可以落腳或者聚集的地方。西克索現在嘴裏含著鐵釘子,以便在必要的時候用它解開繩子。
可是。迦納活著時受挫於他的鄰居們覺得現在可以隨意造訪「甜蜜之家」了,可能會在錯誤的時間出現於正確的地點。
「沒影。住處除了孩子們沒別人。」
他們觀察「學校老師」和他的學生們的來來往往,並記了下來:什麼時候什麼地方需要什麼東西;要用多長時間。迦納太太夜裡失眠,整個早上都酣睡不醒。有時候學生們和他們的老師學功課學到吃早飯。每個星期他們有一天乾脆空過早飯,步行十英里路去教堂,指望回來以後能吃上一頓豐盛的正餐。「學校老師」晚飯後在筆記本上寫字;學生們清洗、修理或者打磨工具。塞絲的活兒最不固定,因為她隨時聽迦納太太使喚,包括在夜裡她太疼痛、太虛弱或者過於孤獨的時候。所以,西克索和保羅們將在晚飯後去小溪里等「三十英里女人」。黑爾將在黎明前帶來塞絲和三個孩子——在日出以前,在小雞和奶牛需要照看以前,這樣,等到爐子里該冒出裊裊炊煙的時候,他們就會在小溪裏面或者附近跟其read.99csw.com他人會合了。按照那樣的安排,如果迦納太太夜裡需要塞絲,叫她,她也會在那兒答應的。他們只消等上一個春天。
坐在綢布店教堂的門廊里,微有醉意又無所事事,他才會產生這些想法。遲緩的、充滿了「如果……那麼……」的想法,挖掘得很深,卻絲毫沒有觸及一個男人能夠賴以生存的實質性東西。於是他夾緊手腕。路過那個女人的生活,攪和進去,又任它攪和自己,這使他不可避免地栽了一個大跟頭。與一個十足的女人共度餘生的想法很新奇,而失去了那種感覺又使得他想哭,使得他產生了那些深入的,卻又絲毫不觸及實質的想法。當他四處流浪、只想著下一頓飯吃和下一場覺睡的時候,當一切都緊緊鎖在他胸膛里的時候,他沒有感覺到失敗,沒有感覺到哪件事行不通。隨便什麼有一點起色的事情都算是成功。現在他納悶起來,到底是哪兒出了毛病;自從那個「計劃」開始,一切都不對勁了。那還是個好計劃呢。每一步都走對了,每一個出差錯的可能都排除了。
這時空氣變甜了。被蜜蜂熱愛的那些東西熏甜了。像頭騾子一樣被捆住的保羅·D,感到青草是那麼濕潤喜人。他正想著這個,想著保羅·A會在哪裡,西克索突然回身抓住了最近的那隻槍管。他開始唱起歌來。另外兩個人押著保羅·D,把他捆到一棵樹上。「學校老師」說著:「活的。活的。我要他活著。」西克索將槍亂揮,打斷了一個人的肋骨,可是兩隻手被捆著,無法把槍調頭,換個法子使用它。白人們只須等待。也許,等他把歌兒唱完?他們聽著,同時五支槍對準了他。他們走出燈光以後,保羅·D就看不見他們了。最後,有一個白人用槍砸了西克索的腦袋,當他恢復知覺時,面前燃起了一堆山桃枝的火焰,而他被攔腰捆在樹上。「學校老師」已經改了主意:「這一個永遠不會對頭。」肯定是那支歌說服了他。
西克索正要爬出去找他埋下的刀子。他聽見了什麼。他再聽,沒有了。甭管刀子了。現在就走。他們三個爬上溪岸,「學校老師」、他的學生們和其他四個白人向他們走來。提著燈。西克索推了推「三十英里女人」,她在河床上跑遠了。保羅·D和西克索掉頭向樹林跑去。兩個人都被圍住,捆了起來。
在煮玉米粥的火光中西克索挺直身子。他的歌兒唱完了。他大笑起來。一種水波蕩漾的聲音九-九-藏-書,好像塞絲的兒子們在乾草堆里打滾或者在水裡撲騰時發出的那種聲音。他的腳被燒烤著;布褲子冒著煙。他大笑著。一定有什麼很可笑的東西。保羅·D正在猜那是什麼,西克索止住笑聲,高喊道:「萬歲!萬歲!」
帶著鐐銬,走在蜜蜂熱愛的那些香甜的東西之中,保羅·D聽見男人們在談話,頭一回知道了自己的價格。他從來都是清楚、或者說相信自己清楚自己的價值的——作為一個人手,一個能給農莊賺錢的勞動力——可現在他得知了他的價格,就是說他認識到了自己的標價。他的體重、力量、心臟、大腦、陰|莖和未來的貨幣值。
可是。黑爾被告知在「甜蜜之家」干額外的活兒,除了「學校老師」指定的地方哪兒也不許去。只有一直溜出去會他的女人的西克索,還有多年來被雇傭在外的黑爾,才知道「甜蜜之家」外面有什麼,以及怎麼出去。
「沒他們的影?」
「說完就完。說完就完。」
「依你看麗蓮能挺過去嗎?」
西克索拴好馬,又說起了英語。他把他的「三十英里女人」對他講的事情都告訴黑爾。說是她那個地方有七個黑人要跟著另外兩個人一道去北方。說是那兩個人以前干過,認得路。說是那兩個人裏面有一個是女的,會在玉米長高的時候在玉米地里等他們——她會等上一整夜,再加上第二天的半天,他們要是來的話,她就把他們帶到大篷車隊去,其他人都藏在那裡。說是她會發出格格的聲音,那就是信號。西克索要去,他的女人要去,黑爾還要帶上全家。兩個保羅說他們需要些時間考慮考慮。需要些時間琢磨一下,他們最終會到哪兒去;他們將怎樣生活。幹什麼活兒;誰會收留他們;他們該不該去找保羅·F?他們記得他的僱主住在一個叫「遺迹」的地方。他們談了整整一個晚上才決定下來。
白人們走到拴馬的地方,騎上馬,變得平靜了一些,互相談論起他們面臨的困難來。問題成堆。談話又讓「學校老師」想起這些特殊的奴隸在迦納手裡受到的驕縱。他的做法是違犯法律的:讓黑鬼們出租自己的時間來贖買他們自己。他甚至允許他們拿槍!你以為他讓這幫黑鬼交配,給他下更多的崽子嗎?媽的,屁!他為他們合計著結婚!那可真是無與倫比!「學校老師」嘆了口氣,又說起:他難道不明白?他已經來整治這個地方了。現在農莊面臨著比迦納去世時更大的毀滅,因為損失https://read•99csw•com了兩個黑鬼,起碼兩個,說不準是三個呢,因為他還不敢肯定他們會找到那個叫黑爾的。嫂子太虛了,幫不上忙,事到如今,要不在他手裡來個大甩賣才見鬼呢。如果可能,他得把眼下這個賣九百塊,然後去保住下崽子的那個和她的崽子們,要是他能找到的話,還有另一個。用「眼下這個」賣的錢他能買兩個小的,十二歲或者十五歲的。也許加上下崽子的那個、她的三隻小黑鬼,還有,甭管生下的那崽子是公是母,他和他的侄子們就會有七個黑鬼了,「甜蜜之家」給他找的這些麻煩也就值了。
然後,她趕走了他。正當疑慮、悔恨和每一個沒有問出口的問題都煙消雲散,在他相信自己已決心活下去之後很久,在他想紮根的那個時刻那個地點——她趕走了他。從一間屋子趕到另一間屋子。像個布娃娃。
多年來,保羅·D一直相信,「學校老師」把迦納栽培的男子漢又變回了小孩子。就是因為那個他們才逃跑的。現在,被自己煙草罐里的東西折磨著,他開始懷疑,在「學校老師」之前和之後到底有多大的區別。迦納稱呼和宣布他們為男子漢——但僅僅是在「甜蜜之家」,還得經他允許。他是在為他看見的命名,還是在編造他沒看見的呢?那就是西克索的疑慮,甚至是黑爾的;保羅·D一直都很清楚,不管迦納說沒說,那兩個本來就是男子漢。然而使他苦惱的是,一想到他自己的男子氣概,他卻不能令自己滿意。哦,他干過男子氣的事情,可那是迦納的恩賜還是他自己的意願呢?他本來又會怎麼樣呢——在「甜蜜之家」之前——如果沒有迦納?如果他住在西克索的家鄉,或者他媽媽那兒呢?要麼,上帝保佑,如果在船上呢?是由一個白人的話決定的嗎?要是迦納有一天早晨醒來改變主意了呢?收回了原話。那他們會跑嗎?如果他不收回,保羅們會一輩子待在那兒嗎?他們兄弟兩個為什麼需要一整夜來決定?來討論他們是否跟西克索一起逃走。都是因為他們被隔絕在一個美麗的謊言里,將黑爾和貝比·薩格斯在「甜蜜之家」以前的生活看成是運氣太壞,而置之腦後。無知地把西克索的黑暗故事當作消遣。在保護下相信自己是特殊的。從未對喬治亞州阿爾弗雷德那樣的問題產生過質疑;如此熱愛這個世界的面貌,什麼都能容忍,一切都能容忍,只為了在一個他雖無權享受月亮、而月亮卻仍舊出現的地方活著。愛得小,偷九*九*藏*書偷地愛。當然,他小小的愛是一棵樹,但它可不像「兄弟」——古老,寬闊,時刻在召喚。
「我眼下考慮的是『甜蜜之家』。」
「我覺得他們直接去了玉米地。」
還有計劃。是最好在夜裡走、求個良好的開端呢,還是破曉走、以便看得清道路?西克索唾棄后一個建議。夜晚會給他們更多的時間和保護色。他不問他們是否害怕。他設法在夜裡去玉米地演習了幾回,把幾張毯子和兩把刀埋在小溪旁。塞絲能游過小溪嗎?他們問他。玉米長高的時候,他說,它會幹涸的。沒有能存得住的食物,可是塞絲說臨走的時候她能弄到一罐蔗糖漿或是糖蜜。還有一些麵包。她只想搞清楚毯子是否會在埋下的地方找到,因為他們會用它們把她的嬰兒捆在她背上,還要在旅途中蓋。他們除了身上穿的,沒有別的衣服。當然也沒有鞋。刀子能幫助他們吃飯,可他們還是埋了繩子和一口鍋。一個好計劃。
午飯休息時,他離開了田地。他必須這樣。他必須告訴塞絲他聽見了信號。接連兩夜,她一直陪著迦納太太,她還不知道這一夜她不能去,他不能冒險不讓她知道這一事實。保羅們看著他去了。他們正在「兄弟」的樹蔭里嚼著玉米麵包,眼看他獨自溜了出去。麵包味道很妙。他們舔著嘴唇上的汗水,給麵包加點鹹味。「學校老師」和他的學生們已經在房子里吃正餐了。黑爾獨自溜了出去。他現在不唱了。
火焰一再熄滅,白人們因沒有為這個突發事件作準備而惱羞成怒。他們是來抓人的,不是來殺人的。他們弄來的樹枝只夠煮玉米粥用的。乾柴很難找到,而青草又被露水打得滑溜溜的。
「有點兒。發燒死的。」
眼下他們要做的只是等上一個春天,等玉米長到最高,月亮滿弦。
「沒有。」
「沒保羅·A我不能走。」
「你娶了她的小姑子,是不是?」
「黑爾呢?」
保羅·A午飯以後回去搬木頭。他們本來要在晚飯時回住處見面。他再沒出現過。保羅·D準時離開住處,向小溪跑去,相信並且希望保羅·A已經去了;當然是「學校老師」發現了什麼。保羅·D來到小溪里,它正像西克索預言的那樣,是乾的。他和「三十英里女人」一起,在那裡等待西克索和保羅·A。只有西克索來了,他的手腕流著血,舌頭像火苗一樣舔著嘴唇。
「是的。」
「沒有。」
那是個好計劃。它可以在警覺的學生和他們的老師鼻子底下實現。
「你見到保羅·A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