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第三部 第一節

第三部

第一節

瓊斯女士過去開門,接葡萄乾。從輕柔的敲門聲聽來,可能是一個小孩,被媽媽派來送她需要的葡萄乾,就好像她對這次會餐的貢獻值得這麼麻煩一番似的。會餐上有的是普通的蛋糕、土豆餡餅。她勉勉強強地自願獻出她獨特的手藝,可又推說沒有葡萄乾,於是主席說葡萄乾會有人提供——保證及時送到,所以借口不成立了。瓊斯太太懶得打雞蛋麵糊,一直希望她忘了這事。她的烤箱整個星期都是涼的——燒到合適的溫度要費不少勁呢。自從丈夫去世,她的視力開始模糊,她就對持家不再上心了。關於為教堂烤點東西這事,她有兩方面考慮。一方面,她想提醒大家她能烹飪;另一方面,她不想被人強迫。當她聽見敲門聲的時候,她嘆了口氣,走過去,希望葡萄乾至少是洗過的。
「在我兒子的背上。」
「誰也沒給過我什麼。」
「是的,太太。什麼都行。」
「噢,寶貝兒,」瓊斯女士說道,「噢,寶貝兒。」
然後氣氛就變了,爭吵開始。開始時很慢。寵兒埋怨一句,塞絲道歉一聲。那年長女人的格外努力所博取的歡心也減少了。待在外面不太冷嗎?寵兒撂下臉,意思是:那又怎麼了?光線太暗了,不好做針線,是不是早過了睡覺時間?寵兒一動不動,說道:「干你的吧。」塞絲於是照做不誤。她什麼都拿最好的——先拿。最好的椅子,最大塊的食物,最漂亮的盤子,最鮮艷的髮帶。隨著她越要越多,塞絲也越來越多地開始談論、解釋、描述她為了孩子們忍受、經歷了多少艱難困苦,什麼在葡萄架下轟蒼蠅啦,什麼膝蓋著地爬向一間披屋啦。這些都沒給誰留下應有的印象。寵兒譴責她將自己撇在了身後。不待她好,不對她微笑。她說她們是一樣的,有著同一張臉,她怎麼能撇下她不管呢?於是塞絲哭了,說她從來沒有這麼做過,也沒有過這個念頭——說她必須把她們弄出來,弄走,說她什麼時候都有奶水,也有刻墓石的錢,可是不夠。說她一直都有個計劃,那就是,他們都到另一個世界團聚,永遠在一起。寵兒不感興趣。她說她哭的時候那裡沒有人。死去的男人們躺在她上面。她沒有東西吃。沒有皮的鬼把手指頭戳進她的身體,在黑暗裡叫她寵兒,在光亮里叫她母狗。塞絲乞求著饒恕,一遍遍曆數著、羅列著她的原因:說什麼寵兒更重要,對她來說,比她自己的生命更珍貴。她隨時都願意交換位置。放棄她的生命,生命中的每一分鐘、每個小時,只為換回寵兒的一滴眼淚。她知道蚊子咬她的小寶貝時她痛苦不堪嗎?知道她把她放在地上,而自己跑進大房子時心急如焚嗎?知道離開「甜蜜之家」之前的每天夜裡,寵兒不是睡在她胸脯上,就是蜷在她後背上嗎?寵兒一概否認。塞絲從來不走近她,從來沒對她說過一句話,從來沒笑過,最可惡的是,撇下她跑開的時候根本沒揮手道別,甚至沒朝她的方向看上一眼。
「好吧,誰來串門都不需要理由。我來給咱們煮點茶。」
丹芙記起了那些談話,記起了奶奶的臨終囑咐,站在陽光下的門廊里,卻不能出去。她的喉嚨發癢;她的心怦動——然後貝比·薩格斯大笑起來,清晰如初。「你是說我從沒給你講過卡羅來納?沒講過你爸爸?你一點兒九*九*藏*書不記得了,我的腿腳怎麼變成了這副樣子?不記得你媽媽的腳,更甭提她的後背了?我從沒跟你講過這些嗎?就因為這個你才下不了台階嗎?我的耶穌,天啊。」
「再喝點兒?」
丹芙沒有回答。
「記住它,然後走出院子。走吧。」
回來了。十二年過去,那條路又回來了。右邊四所房子緊緊挨在一起,像鷦鷯似的排成一隊。第一所房子有兩級台階,門廊上放著把搖椅;第二所有三級台階,一把掃帚靠在門廊欄杆上,旁邊是兩把破椅子和一叢連翹。正面沒有窗戶。一個小男孩坐在地上嚼著一根棍。第三所房子的兩扇前窗都有黃色的百葉窗,還擺著一盆盆帶白心和紅心的綠葉。丹芙聽得見雞叫,聽得見有人在敲安著破鉸鏈的門。第四所房子,一棵梧桐樹的花雨點般灑在屋頂上,讓整個院子看著就像長滿了青草。一個女人站在門口,抬起手來打招呼,手剛舉到半路,就在肩膀那兒僵住了,她探出身,看看自己是在朝誰招手。丹芙趕緊低下頭。接下去是一小塊籬笆圍成的空地,裡邊有頭奶牛。她還記得那塊空地,卻不記得有牛。她的頭皮在頭巾底下緊張地冒出汗來。遠處有聲音飄過來,是男人的說話聲,她每走一步,就更近些。丹芙一直緊盯著腳尖,唯恐他們是白人;唯恐自己擋了他們的道;唯恐他們說句什麼話要她答應。要是他們撲向她,抓住她,捆上她呢。聲音近了。也許她該橫穿這條馬路——馬上。那個朝她招了一半手的女人還會在門口嗎?她是會來搭救她,還是因為丹芙沒招手還禮,就生了氣,她會不會撒手不管呢?也許她該迴轉身去,離那個招手女人的房子近一點。她正猶豫不決,已經太晚了——他們就站在她面前。兩個男的,黑人。丹芙舒了口氣。兩個人碰了碰帽子,嘟囔道:「早安。早安。」丹芙相信她的眼睛道出了感激,可她一直沒能及時張開嘴回答。他們從她左邊走了過去。
「他們把你運過了河。」
「是,太太。」
那我怎麼辦?
瓊斯女士是個混血女人。灰眼睛,黃鬈毛,每一縷都讓她憎恨——儘管她不知道是因為顏色還是因為質地。她嫁給了一個她能找到的最黑的男人,生了五個色彩斑斕的孩子。她把自己會的都教給了他們和其他坐在她的起居室里的孩子們,然後就把五個孩子都送到了威爾伯福斯。她的淺膚色曾使得她被賓夕法尼亞的一所黑人女子師範學校錄取,於是她就教育那些未被錄取的學生,作為回報。都是些一直在土裡打滾、長大了就去幹家務的孩子,她教的就是這樣的學生。辛辛那提的黑人人口總共擁有兩塊墓地和六個教堂,可是由於所有學校和醫院都沒有義務為他們服務,他們只好學在家裡、死在家裡。她真心相信,除了她的丈夫,整個世界(包括她的孩子們)都蔑視她和她的頭髮。自從她還是個小姑娘、跟一屋子淤泥般黑的孩子待在一起的時候起,她就總聽人說什麼「那些黃色全浪費了」,還有什麼「白黑鬼」,所以她有點不喜歡所有人,因為她認為他們也像她一樣憎恨她的頭髮。有了教育的專利、牢牢地安頓下來以後,她忽略了深仇積怨,一味地彬彬有禮,把她真正的愛心都留給了辛辛那提的那些未入學的孩子們,其中的read.99csw.com一個眼下正坐在她面前,裙子花里胡哨的,讓刺繡花邊的椅墊都大為遜色了。
「不了,太太。」
有一兩回塞絲試著堅持自己——作為一個母親,毋庸置疑,她說的話都是法律,她最知道好歹——寵兒就摔東西,把桌子上的盤子全掃下去,把鹽撒在地板上,還打碎了一塊窗玻璃。
一百二十四號闃然無聲。儘管丹芙以為自己對安靜了如指掌,但她還是驚訝地發現飢餓能夠做到這一點:讓你安靜下來,搞得你疲憊不堪。無論塞絲還是寵兒,誰都根本不知道事情是該這樣辦還是那樣辦,也根本不在乎。她們正忙著把力氣使在彼此爭來斗去上面。所以,全靠她了,她必須邁出世界的邊緣去死。否則大家就會同歸於盡。她媽媽虎口的肉薄得像中國絲綢,這所房子里沒有一件衣裳她穿著不肥的。寵兒用手掌托著腦袋,走到哪兒睡到哪兒,儘管一天比一天更大、更豐|滿,還是哀叫著要甜食。除了兩隻下蛋的母雞,什麼都沒有了,很快就得有人來決定,是不時地有個雞蛋值呢,還是兩隻炸雞更划算。她們越餓越弱;她們越弱就越安靜——比起憤怒的爭吵,比起扔到牆上的火鉗子,比起她們一同遊戲的幸福的一月份之後所有的叫嚷和哭喊,都要強得多。丹芙也參与過遊戲,儘管那是她最開心的時候,但她仍然出於習慣保持一點距離,然而一旦塞絲看見了傷疤,就是每次寵兒脫衣服時丹芙都能看見的那一端——在她下巴底下痒痒肉那裡,一彎微笑樣的暗影——一旦塞絲看見了,撫摸了,又閉了好一陣眼睛,她們兩人就將丹芙開除出了遊戲。做飯的遊戲,縫紉的遊戲,梳頭和打扮的遊戲。她媽媽如此熱愛這些遊戲,上班一天比一天去得遲,終於,意料之中的事發生了:索亞告訴她不要再回去了。塞絲不去找另一份工作,反而跟寵兒玩得更凶了;寵兒對什麼都沒個夠:催眠曲、新針法、蛋糕盆底兒、牛奶皮兒。如果母雞隻下了兩個蛋,就都是她的。她媽媽彷彿失去了理智,好像貝比奶奶一樣,鬧著要看粉紅色,就不幹以前的事了。可是也有所不同,因為,不像貝比·薩格斯,她完全忽略了丹芙。就連以前唱給丹芙聽的歌兒她也只給寵兒一個人唱了:「高高的喬尼,寬寬的喬尼,一步別離開我,喬尼。」
「噢,他們有的人對我們還過得去。」
「吃的。是我的媽媽,她不舒服。」
「別跟我打架。他們淹死了多少我們的人哪,比起他們從開天闢地到現在總共活過的人數還多呢。放下你的劍吧。這不是戰鬥;是潰敗。」
因為這次輕鬆的相遇,她打起精神,鼓起勇氣,加快了速度,開始不慌不忙地打量起周圍的街景來。她驚訝地發現,原來那麼大的東西竟是這麼小:她以前看不到背面的那塊路邊的大磐石,只不過是塊歇腳的石墩。通向房舍的小路並沒有好幾英里長。狗連她的膝蓋都不到。被巨人們刻在山毛櫸和橡樹上的字跡,現在只有齊眼睛高。
「我想工作,女士小姐。」
可是你說過防不勝防。
「他們給了你這所房子。」
「他們把我從牢里弄出來了。」有一天,塞絲對貝比·薩格斯說。
「工作?」
「可每一回都嚇你一跳,不是嗎?」
她們累了,甚至塊頭越來越大的寵兒,看上去也https://read.99csw.com像她們一樣筋疲力盡。不管怎麼說,她總算用一聲嗥叫或者咬牙切齒代替了揮舞火鉗,一百二十四號安靜了。無精打采,又困又餓,丹芙看著媽媽虎口的肉消失殆盡。看著塞絲的眼睛明亮卻沒了生氣,機警卻空洞無物,時刻關注著寵兒的一切——她的沒有紋絡的手心,她的前額,她顎下又彎又長的笑影——一切,除了她圓滾滾的肚子。她還看到自己的狂歡節襯衫的袖子蓋住了手指;原來露腳腕的裙擺現在拖到了地板上。她看到她們幾個花枝招展、刻意打扮、虛弱不堪而又飢腸轆轆,卻緊鎖在一種將人耗盡的愛之中。然後,塞絲吐出來一些她沒吃過的東西,這彷彿一聲槍響震動了丹芙。她剛剛開始的保護寵兒不受塞絲危害的工作,變成了保護她媽媽不受寵兒的危害。現在,很顯然,她媽媽這樣下去是會死去、會離開她們兩個的,到那時寵兒怎麼辦?不管出了什麼事,只有三個人在一起才行得通——兩個不行——由於寵兒和塞絲誰都不在乎明天會發生什麼(寵兒高興塞絲就高興;寵兒接受她的奉獻,就像嗜好奶油一樣),所以,丹芙知道,輪到自己來擔負重任了。她必須走出院子,邁出這個世界的邊緣,把那兩個人擱在後面,去向別人求救。
瓊斯女士笑了。「你會幹什麼?」
「我從他們那兒得到了一份工作。」
到了哪兒她都會認得它。柱子和零碎木板搭成的柵欄現在不是白色而是灰色的了,可無論到了哪兒她都認得它。常青藤纏繞的石頭門廊,窗口褪色的黃色窗帘;石磚鋪就的小路通向前門,木板路繞向房子背後,路過的那扇窗子,她過去曾經踮著腳扒著窗檯往裡偷看。丹芙差點兒又要這樣做,卻馬上意識到,要是有人發現她再次向瓊斯女士的起居室里偷看,該有多麼可笑。忽然間,她找到這所房子時感到的喜悅消融在疑慮之中。要是她不在那裡住了,或者過了這麼久,已經不認識她原來的學生了,她該說什麼呢?丹芙心頭一悸,抹去額上的汗水,敲了門。
「要。謝謝。」丹芙一飲而盡。
「當然。」
「啊唷,丹芙,」她說,「你瞧你這一身。」
「也是他們把你弄進去的。」她回答道。
天氣晴好,風和日麗。四月了,一切生命都方興未艾。丹芙用披肩裹緊頭髮和肩膀。她穿著狂歡節穿的最鮮艷的裙子和一雙陌生人的鞋子,站在一百二十四號的門廊上,準備被大門以外的世界吞沒。在外面,有小東西在刨洞,有時還會碰你。在外面,話一說出來,就能堵住你的耳朵。在外面,如果你形單影隻,感覺就會駕馭你,像影子一樣黏著你。在外面,有的是罪孽深重的地方,當你走近時那一切惡事還會重演。比如「甜蜜之家」,時間在那裡停滯,像她媽媽講的那樣,不幸同樣也在那裡等著她。她怎麼會知道這些地方呢?外面還不止這些——遠遠不止——外面還有白人,而你怎麼知道他們什麼德行?塞絲說要看嘴,有時也看手。貝比奶奶說防不勝防—他們能隨意地四處覓食,出爾反爾,就是在他們自以為很規矩的時候,離真正人乾的事還差十萬八千里呢。
「要糖么?」
「我什麼也不會幹,可要是你有一點兒多餘的,我能為你去學。」
「給。喝吧。」
丹芙仰望著她。她當read.99csw•com時還沒意識到,但就是這一聲叫得又輕柔又慈愛的「寶貝兒」,宣告她在世界上作為一個女人的生活從此開始了。通往那個甜蜜而多刺之地的道路是由書寫著別人名字的紙片鋪成的。瓊斯女士給了她一些大米、四個雞蛋和一些茶葉。丹芙說,因為她媽媽的處境,她不能離家太久。她能在早上幹家務嗎?瓊斯女士告訴她,所有人,包括她自己,還有她認識的所有人,都不能為他們自己家的活兒付給誰工錢。「可是如果你只是為了讓你媽媽病好要吃的東西,你就儘管說好了。」她提到,她的教堂之所以有個委員會,就是為了不讓任何人挨餓。這句話令她的客人非常不安,丹芙忙道:「不,不。」好像向陌生人求援比挨餓還糟糕。瓊斯女士對她說了再見,請她隨時再來。「什麼時候都行。」
「你過去不這麼說話。」
「你一家怎麼樣了,親愛的?」
那會是誰呢?誰見她站在面前,聽說她媽媽像個布娃娃一樣遊手好閒,為了企圖伺候別人和補償過失,終於搞得身心交瘁,會不羞辱她一番呢。丹芙聽說過幾個人,從媽媽和奶奶的談話里聽來的。可她本人只認識兩個:一個叫斯坦普的白髮老人,還有瓊斯女士。哦,當然,還有保羅·D。還有那個跟她講塞絲的事的男孩。可是這兩個根本不行。她的心怦怦直跳,嗓子眼癢得讓她一個勁地吞口水。她甚至不知道該走哪條路。當初,塞絲在餐館幹活的時候,她還有錢買東西的時候,她是向右拐的。再以前,丹芙去瓊斯女士的學校上學的時候,是向左拐。
沒有,沒有。她們修補了盤子,掃去了鹽末。漸漸地,丹芙明白了,就算塞絲不在哪一天早晨醒來抄起刀子,寵兒也會這樣做的。正如過去她曾戰戰兢兢地怕塞絲體內的那個東西會冒出來一樣,現在看到媽媽伺候一個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姑娘,她覺得恥辱。丹芙一看到塞絲提著寵兒的夜壺,便趕忙過來幫她拿。可是當她們食物短缺時,丹芙眼看著媽媽不吃不喝,心如刀絞——她盡撿桌沿和爐邊上的東西吃:沾在鍋底的玉米粥;麵包渣、果皮和其他東西剝下來的皮。有一回,她看見她先將最長的手指伸進一隻空果醬罐颳了個遍,才開始洗刷和收拾。
丹芙將一口茶咽了一半,就打住了。沒法跟她講她一家怎麼樣了,於是她就不假思索地說道:
「多餘的?」
「他從他們那兒得到了一個廚娘,姑娘。」
她不像她們。她太任性了。可誰也沒說:從這兒滾開,丫頭,腦袋瓜清醒了再回來。誰也沒說:你敢朝我動手,我就把你揍到下禮拜去。砍斷樹榦,枝條也沒命。當孝敬父母,使你的日子在耶和華——你上帝所賜你的地上得以長久。我要把你捆在門把手上,沒人伺候你,上帝也不喜歡橫行霸道的做派。
瓊斯女士見這姑娘似乎只會笑,只好抓住她的手,把她拉進屋。別人都說這個孩子簡單,可瓊斯女士從來不這麼認為。她教過她,看著她啃掉一頁書、一個定理、一個數字,因而更了解她。當她突然輟學時,瓊斯女士以為是因為那五分錢。一天,她在路上走到那個無知的祖母、一個補鞋的林間牧師身旁,https://read.99csw.com告訴她,可以讓丹芙欠著錢。那女人說,不是這麼回事;是那個孩子聾了。瓊斯女士還在把丹芙當作聾子,可是她讓她坐下時,丹芙卻聽見了。「你來看我真好。什麼風把你吹來的?」
當然,她長大了,而且穿戴得像個妓|女,可這姑娘立刻被瓊斯女士認了出來。這是一張典型的孩子的臉:五分硬幣一般圓的眼睛,魯莽卻又多疑;稜角分明的黑嘴唇蓋不住有力的大牙。鼻樑上、臉蛋上還殘留一些脆弱。還有皮膚。完美無瑕,又用料經濟——剛剛能包住骨頭,再多一點兒也沒有。她現在該有十八九了,瓊斯女士看著這張年僅十二的小臉,心裏想道。粗重的眉毛,濃密的娃娃的睫毛,還有那種只在孩子周圍閃爍的、明白無誤的愛的呼喚,等到他們再懂點事就不復存在了。
開始時她們在一起遊戲。整整一個月。丹芙對什麼都喜愛極了。從星空下滑冰、爐邊喝甜牛奶的那個夜晚,到塞絲在陽光下教她們翻繩遊戲的那個午後,還有黃昏時分影影綽綽的畫面。現下正是嚴冬,塞絲卻全然不顧,兩眼炯炯放光地暢想起一園子的蔬菜和鮮花來——沒完沒了地說著園子會怎樣變得五顏六色。她擺弄寵兒的頭髮,編辮子,梳開,繫緊,抹油,結果看得丹芙直發毛。她們又是交換床位,又是交換衣服。手挽著手走路,什麼時候都在微笑。當天氣放晴時,她們跪在後院里,在硬得砍都砍不動的凍土上面規劃著園子。一輩子節省下來的三十八塊錢讓她們拿去買了高檔食品吃,還買來了綢帶和布料打扮自己。塞絲急急忙忙地裁剪、縫紉,好像她們趕著要出門。色彩鮮艷的衣服——帶著藍色條紋和時髦的印花。她步行四英里路,到約翰·西利托商店去買黃綢帶、亮晶晶的紐扣和一小段黑色花邊。到了三月底,她們三個看起來就好像無所事事的狂歡節女人。當她倆非常明顯地只對彼此感興趣時,丹芙開始從遊戲中遊離出來,但她仍在一旁觀看,警惕著任何可能危及寵兒的信號。她最終確信根本沒有問題,倒看見她媽媽那樣幸福、那樣眉開眼笑——怎麼會出岔子呢?——她放鬆了警惕,岔子卻出了。她首先要面對的問題是試圖斷定該怪罪誰。她眼睛時刻不離她媽媽,等著她體內那個東西出現的信號,等著她再動殺機。然而無事生非的是寵兒。她要什麼就得到什麼,到了塞絲再沒什麼東西給她的時候,寵兒的慾望就會變出新花樣。她要塞絲幾小時地陪她看那層棕色的樹葉從溪底向她們招手,就是在那個地方,小姑娘丹芙曾在寂靜中同她一道遊戲。如今遊戲的人換了。小溪剛一完全解凍,寵兒就去凝視自己凝視著的臉龐,看它波動、交疊、擴展,消失在下面的樹葉之中。她平趴在地上,用自己的臉去接觸水中那些搖動的臉,衣服上奔放的條紋都弄髒了。她裝了一籃又一籃和暖的天氣賜給大地的第一批東西:蒲公英、紫羅蘭、連翹——呈獻給塞絲,由她在房子各處布置、粘貼、纏繞。她穿上了塞絲的裙子,用手掌撫摸著自己的皮膚。她處處模仿塞絲,像她那樣說話,像她那樣笑,就連走路、手的動作、鼻子里的嘆息、仰頭的神態,也全是她的樣子。有時候碰巧趕上她們一道做男女人形餅乾,或是用粗針腳往貝比·薩格斯的舊被子上縫補丁,丹芙簡直分不清到底誰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