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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二節

第三部

第二節

「是的,太太。」
「沒有。」丹芙道。
「就在這兒待著。以防萬一。」
「你想要什麼?」
寵兒把肥胖的嫩腳支在座位前面的椅子上,把沒有紋路的兩隻手擱在肚子上,望著她。她什麼也不理解,只知道塞絲是那個奪去她的臉的女人,把她留在一個好黑好黑的地方蜷縮著的女人,忘了微笑的女人。
總得救救誰,可除非丹芙找到工作,不然,誰都不能得救,那樣的話,也就沒有什麼人需要回家照看了,丹芙也就不存在了。她有個自我,需要去期待、去保存,這是個新的想法。而且,如果丹芙去為半隻餡餅道謝的時候,沒碰上內爾森·洛德正從他奶奶家出來,這個想法也不會出現。他不過笑著說了句「保重你自己,丹芙」,可她聽到的卻是字面本身的含義。上一次他對她說話時,他的話堵住了她的耳朵。這一次,卻讓她的腦子開了竅。她一邊給園子除草、摘菜、做飯、洗衣裳,一邊打算好了做什麼和怎麼做。鮑德溫家的人最有可能幫忙,因為他們以前幫過兩次。一次為貝比·薩格斯,一次為她媽媽。為什麼不再幫幫第三代呢?
只需付出一點,可在丹芙看來卻很大。她如果不講出來——和盤托出,誰也不會幫助她的。很顯然,簡妮就不會幫忙,也不會讓她見鮑德溫兄妹。於是,丹芙對這個陌生人講了她沒對瓊斯女士講的話,來報答簡妮,因為她承認鮑德溫兄妹需要幫手,儘管他們本人都不知道。那兒就她一個人,現在她的僱主們老了,她不能像從前那樣照顧他們了。她越來越多地被要求在那裡過夜。也許她能說服他們,讓丹芙值夜班,吃過晚飯馬上就過來,姑且說,也許一直頂到吃早飯。那樣的話,丹芙可以白天照顧塞絲,夜裡掙點東西,如何?
「你是貝比·薩格斯的親戚,對不?」
儘管在日出之前她就出發了,但是,她在辛辛那提的街道中迷了這麼多迴路,趕到的時候,天已過了晌午。那所房子坐落在人行道後面,高大的窗戶張望著喧嘩、繁忙的街道。來開前門的黑女人道:「有事嗎?」
丹芙總歸是爸爸的女兒,她決定去做那些read.99csw.com必要的事。決定不再依賴人家把東西留在樹墩上的好心了。她要找個地方把自己雇出去;儘管整天把塞絲和寵兒留在家裡,讓她提心弔膽,不知道她們哪一個會闖什麼禍,但是,她逐漸認識到,自己在房子里存在與否,根本影響不了她們的所作所為。她養活著她們,她們則不把她放在眼裡。她們想咆哮就咆哮;她們發脾氣、作解釋、提要求、趾高氣揚、畏葸退縮、哭天搶地,乃至相互激怒到暴力的邊緣,然後跳下去。她開始注意到,就是在寵兒安安靜靜、恍恍惚惚、自顧自的時候,塞絲也還是要把她激起來,嘟囔著小聲辯解,澄清幾點事實,來向寵兒解釋曾經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怎麼到了那一步。好像塞絲並不真想得到饒恕,而只是想遭到拒絕。當然,寵兒也毫不客氣。
丹芙沒再開口。簡妮盯著她的臉看了一會兒。「你那兩個哥哥,就沒一個回來看看大家怎麼樣了?」
萬一什麼?
「沒有,太太。什麼也沒有。」
「簡妮。簡妮·威根。」
而且沒有人,這個世界上再沒有人,敢在紙上把她女兒的屬性列在動物一邊了。不。噢不。也許貝比·薩格斯會操這份心,忍受這種可能性;但塞絲拒絕了——至今仍然拒絕。
面試結束了,簡妮告訴她幾天以後再來。她得花時間來說服她的僱主們他們需要什麼:夜裡的幫手,因為在夜裡簡妮自己家裡也需要她。「我不想扔下這倆人,可他們不能把我的白天和夜晚都佔用著呀。」
「你好嗎?」
「我。可我必須找個工作。」
丹芙覺得自己理解媽媽與寵兒之間的關係:塞絲企圖為那把手鋸補過;寵兒在逼她償還。可那是沒有止境的;看著媽媽越縮越小,她感到恥辱和憤怒。然而丹芙知道,塞絲最大的恐懼,就是她自己一開始有過的恐懼——唯恐寵兒會離去。在塞絲設法讓她懂得自己的所作所為的含義之前——為什麼要在她的小下巴下面拉動鋸子;要感覺嬰兒的鮮血在手中如油一般噴涌;要托住她的臉,那樣腦袋才捧得住;要抱緊她,自己才能承受她深愛的那個胖乎https://read.99csw•com乎、甜蜜蜜、生機盎然的身體所傳遞的死亡抽搐——寵兒會離去。她會離去,不等塞絲讓她明白:比那更糟糕的——糟糕透頂的——是貝比·薩格斯因之而死的事情,是艾拉知道的事情,是斯坦普看到的事情,是讓保羅·D顫抖的事情。就是說,任何一個白人,都能因為他腦子裡突然閃過的一個什麼念頭,而奪走你的整個自我。不止是奴役、殺戮或者殘害你,還要玷污你。玷污得如此徹底,讓你都不可能再喜歡你自己。玷污得如此徹底,能讓你忘了自己是誰,而且再也想不起來。儘管她和另一些人挺了過來,但她永遠不能允許它再次在她的孩子們身上發生。她最寶貴的東西,是她的孩子。白人盡可以玷污她,卻別想玷污她最寶貴的東西,她的美麗而神奇的、最寶貴的東西——她最乾淨的部分。那段帶著記號掛在樹上、無頭無腳的軀幹,是她的丈夫,還是保羅·A;愛國者們在黑人學校放的那場大火里,燒傷的姑娘中是否包括她的女兒;是否有一夥白人,侵犯了她女兒的私處,弄髒了她女兒的大腿,又把她女兒扔下大車:這些無法忍受的噩夢,她再也不要做下去了。她可以被迫在屠宰場的院子里幹事兒,可她的女兒絕對不行。
「不知道,太太。」
「坐吧。」那個女人說,「你知道我的名字么?」
丹芙兩個人都要伺候。洗衣,做飯,連哄帶騙地讓媽媽不時地吃上一口,盡量用甜食使寵兒平靜下來。很難摸清楚寵兒這一分鐘和下一分鐘要幹什麼。爐子熱起來的時候,她可能光著身子或者裹張床單,在屋子裡走來走去,肚子突出來,像個特大號西瓜。
簡妮大笑起來。「你知道嗎?我從十四歲起就來這兒了;我記得,當初貝比·薩格斯來的時候,正好坐在你坐的地方,就跟昨天似的。白人把她帶進來的。她就是那樣得到了你們住的房子。還有別的東西。」
兩天以後,丹芙站在自家門廊里,注意到院子邊的樹墩上擱著東西。她走過去一看,發現是一袋白扁豆。另一次變成了一盤冷兔肉。一天早上,有一籃子雞蛋放在那read.99csw.com裡。她提起來,一張紙飄落而下。她拾起來細看。是寫得歪歪扭扭的大寫字母:「M.露茜爾·威廉斯」。紙背面粘著一團麵糊。於是,丹芙第二次出訪門廊以外的世界,儘管她去還籃子的時候只說了聲「謝謝」。
「那就對嘍。誰都想她。那可真是個好女人。」
「有過他們的信兒嗎?」
「他們在那所房子里準是受了不少罪。給我講講你家裡的這個女人。這個表姐。她手上有掌紋嗎?」
整整一個春天,不時地有名字出現在送來的食物附近或者容器裏面。顯然是為了要回平底鍋、盤子或籃子;可同時也是讓這姑娘知道是誰捐贈的,如果她想知道的話,因為有的包裹是用紙包的,儘管沒什麼可還的,上面還是寫了名字。有好多次是周圍帶圖案的X,瓊斯女士就試著認出那個盤子、鍋或者上面蓋的毛巾是誰的。有時她只能亂猜,丹芙卻仍然按著她的指導去一一道謝——不管是不是那個恩人。有時候她搞錯了,人家說:「不是,親愛的。那不是我的碗。我的上邊有個藍圈。」這樣,一次小小的對話就發生了。他們全都認識她的奶奶,有些甚至還在「林間空地」跟著她跳過舞。其他人也記得一百二十四號是個驛站的那些日子,在那個地方,他們湊到一起搜集新聞,品嘗牛尾湯,寄放自己的孩子,裁剪裙子。有一個記得,在那裡配製的一副補藥治好了一個親戚。有一個給她看了一個枕套花邊,它的白藍花的花蕊,就是在貝比·薩格斯家廚房的油燈下,一面爭論著「和解費」,一面用法式線結綉成的。他們還記得那次十二隻火雞和大澡盆草莓醬的宴會。有一個說,她在丹芙只有一天大的時候包裹過她,還為了把她媽媽的爛腳塞進去割破了一雙鞋。也許他們覺得對不起她。對不起塞絲。也許他們抱愧的是他們自己多年來的鄙視與非難。也許他們不過是些好心人,只能保持這麼久對彼此的刻薄,而當災禍騎著不帶鞍子的馬在他們中間橫衝直撞時,他們則毫不遲疑、不擇手段地將它絆倒。不管怎麼說,一百二十四號所標榜的個人尊嚴和傲慢主張在他們看來得到了九*九*藏*書應得的下場。自然而然地,他們小聲議論起來,又是納悶,又是搖頭。有的甚至直接對丹芙輕佻的衣著大聲笑出來,然而這並沒有妨礙他們關心她是否吃了,也沒有妨礙他們高興地接受她那句輕聲的「謝謝」。
簡妮聳聳肩膀。「萬一房子著火了。」她一下子笑了。「或是壞天氣把道路弄得臟透了,搞得我沒法及時趕到這兒來。萬一晚走的客人要人伺候,隨後要人收拾打掃。什麼事都可能。別問我白人晚上需要什麼。」
「塞絲出了什麼事?」簡妮靠著室內的洗碗池,抱起雙臂。
「我想見鮑德溫先生和太太。」
「鮑德溫小姐。他們是兄妹。」
「我可以進來嗎?」
丹芙在外面的生活有了進展,在家裡的生活卻惡化了。如果辛辛那提的白人允許黑人進他們的精神病院的話,他們准能在一百二十四號找到人選。捐贈的食物使得塞絲和寵兒又強壯起來,但她們誰都不問食物的來源,兩個女人好像已經在世界末日鬼使神差地休戰了。寵兒四處閑坐,從一張床晃到另一張床,嘴裏吃個不停。有時,她尖叫道:「雨!雨!」接著,拚命狠抓自己的喉嚨,直到鮮血的寶石在那裡裂開,被她那午夜般的皮膚映襯得越發鮮艷。這時,塞絲就開始大喊:「不!」然後撞翻椅子撲向她,將紅寶石擦去。有時寵兒在地板上蜷作一團,手腕夾在膝間,就那樣待上好幾個小時。要麼她就去小溪,把腳插|進水裡,讓溪水猛一下子漫上雙腿。然後她會再去找塞絲,用手指碾過那個女人的牙齒,同時眼淚從她自己又大又黑的眼裡滑落下來。這時,在丹芙看來,事情就算了結了:寵兒向塞絲俯下身,儼然是個媽媽,塞絲卻像個剛出乳牙的孩子,除非寵兒需要她,否則就龜縮在屋角的一把椅子里。寵兒長得越大,塞絲縮得越小;寵兒兩眼越是炯炯放光,那雙過去從不旁視的眼睛越是變成兩道缺少睡眠的縫隙。塞絲不再梳頭,也不再用水洗臉了。她坐在椅子里舔著嘴唇,像個挨打的孩子似的,同時寵兒在吞噬她的生命,奪走它,用它來使自己更龐大,長得更高。而這個年長的女人卻一聲不吭地交出了它九*九*藏*書
丹芙晚上都要幹些什麼?
「我在找工作。我覺得他們可能知道一些。」
「他們原來可是挺好的白人哪。」
「噢,是啊。他們好。不能說他們不好。跟你說吧,我是不會用他們換另外一對的。」
「是的,太太。」
「不錯。我聽說你媽媽病了,是這樣嗎?」
「我也想她。」丹芙道。
丹芙聽見她在屋角的椅子里說了這許多許多,就為了說服寵兒——她認為唯一必須說服的人,她過去的做法是對的,因為它發自真摯的愛。
「是的,太太。」
「你見他們幹什麼?」
「進來吧。你把蒼蠅放進來了。」她把丹芙領進廚房,說道:「你先要知道該敲哪扇門。」可是這話丹芙只聽見了一半,因為她踩到了又軟又藍的東西。在她四周,都是又厚又軟又藍。玻璃盒子中塞滿了閃閃發光的東西。桌上和架子上是書。珍珠白的檯燈都安著明亮的金屬底座。有一股氣味,酷似她灑在祖母綠密室里的香水,只是更好聞些。
「誰在照顧她呢?」
「那麼,」簡妮說,「我猜想到底還是有上帝的。」
丹芙解釋說,她家裡那個總折磨她媽媽的姑娘是個來串門的表姐,也病倒了,很讓她們兩個為難。簡妮好像對塞絲的狀況更感興趣,從丹芙的話里聽來,她只覺得這女人失去了理智。那可不是她記憶中的塞絲。這個塞絲丟了腦子,簡妮早就料到她會這樣——誰讓她鼻子朝天、妄圖自己單幹來著。丹芙在椅子里惴惴不安地扭來扭去,兩眼緊盯著洗碗池,聽著她數落媽媽。簡妮·威根接著談起了傲慢,直到談起貝比·薩格斯,她才只有溢美之詞。「我從來沒參加過她那些樹林里的禮拜式,可她一向對我很好。一向是。再沒有像她那樣地道的人了。」
「沒有,太太。」
至少每星期一次,丹芙去看瓊斯女士;瓊斯女士現在振作一些了,足以單為丹芙做一整個葡萄乾麵包,因為她一心只愛甜食。她給了她一本《聖經唱詩集》,聽著她低聲咕噥或大聲嚷出那些詞句。到了六月份,丹芙已經通讀並背誦了全部五十二頁——一頁代表一年中的一個星期。
「哦。」
「不客氣。」M.露茜爾·威廉斯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