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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部 第三節

第三部

第三節

「那地方周圍原來總是鬧哄哄的。現在,悄無聲息了。」斯坦普說道,「我路過了好幾回,都沒聽見什麼動靜。變乖了,我猜是,因為鮑德溫先生說他要儘早把那宅子賣掉。」
「可是,艾拉——」
「它就坐在那兒。睡覺,吃飯,興風作浪。每天都抽塞絲。」
寵兒獨自站在門廊里,微笑著。可此時她的手是空的。塞絲拋下她,跑開了,跑開了;她感到本來一直讓塞絲握住的手變得空空蕩蕩。現在,她正跑到外面那些面孔中間,加入她們,將寵兒丟在身後。孤零零。又一次。然後是丹芙,她也跑了進去。離開她,扎進外面的人堆。她們形成了一個小山包。一山的黑人,在坍塌。在所有人的上方,那沒有皮的男人手執鞭子,從他自己那裡升起來,俯瞰著。他在看她。
魔鬼悄悄地爬上背。
「除非是郵遞員。」
「她們說撲到了他的身上。後來丹芙和她們抓住了她,艾拉還給了她的下巴一拳。」
「是不能,可孩子也不能說殺就殺媽媽。」
隨即,跪著的人和站著的人都跟她一起吼。她們停止祈禱,後退一步,回到了開始。開始時還沒有語言。開始時只有聲音,而她們全都聽到過那種聲音。
蒸汽機孤獨地嗚嗚叫,
艾拉比誰都更熱衷於說服大伙兒:救人已迫在眉睫。她是個很實際的女人,相信每種病都有個根,不是值得咀嚼,就是應該迴避。思前想後,據她說,會讓事情墮入五里霧中,會妨礙採取行動。沒有人愛過她,就算愛,她也不會高興,因為她認為愛是一種嚴重的無能。她的青春期在一座房子里被一對父子分享,她稱他們為「迄今最下賤的人」。是「迄今最下賤的人」使得她十分噁心性|事,她還用他們來衡量所有的暴行。一次兇殺、一次綁架、一次強|奸——不論什麼,她聽了都只是點點頭。什麼都不能與「迄今最下賤的人」相提並論。她理解二十年前塞絲在棚屋裡的狂怒,只是不理解她因此做下的事,艾拉認為那是傲慢的、錯誤的,而且塞絲本人太複雜了。她從牢里出來以後,不向任何人打招呼,旁若無人地生活,於是艾拉不再理她了,就連鐘點也不會告訴她。
「她們怎麼知道那是她?」
所有三十個人相偕來到一百二十四號的時候,她們第一眼看見的不是坐在台階上的丹芙,而是她們自己。更年輕,更強壯,簡直像躺在草叢中睡覺的小姑娘。鯰魚在平底鍋上,油花飛濺;她們看見她們自己在往盤子里舀著德式土豆沙拉。水果餡餅流出的紫色糖漿給她們的牙齒染上了顏色。她們坐在門廊上,跑下小溪,打趣男人們,托著屁股把孩子們舉起來,或者,彷彿她們自己就是孩子,騎在老人的腳脖子上,老人們則抓住她們的小手,讓她們騎大馬。貝比·薩格斯在她們中間大笑著、一瘸一拐地走著,還攛掇她們再來一把。已經故去的母親們,曾隨著口琴聲搖擺著肩膀。她們過去倚靠過和爬越過的柵欄早沒了。那株灰胡桃的樹墩已經像把扇子似的分了叉。可那就是她們,年輕而快樂,在貝比·薩格斯的院子里戲耍,沒有感覺到那在第二天愈發明顯的妒意。
「也許吧。我不知道。他要是真想過,我估計他是有意一動不動的。那才像他。他是個不讓大家失望的人。穩如泰山。我跟你說吧,要是她真的追上了他,那對我們才是最糟糕的事呢。這個,你知道九-九-藏-書嗎,當初主要就是因為他,塞絲才沒上絞刑架。」
「他不打算送她上法庭嗎?」
「抽她?」
脫我的鞋;脫我的帽。
愛德華·鮑德溫駕著一輛大車走在藍石路上。他有點不高興,因為他更喜歡自己騎著「公主」的形象。身體呈曲線,雙手抓住韁繩,他看起來才像他的真實年齡。可是他答應了妹妹繞道去接一個新來的姑娘。他沒必要去想腳下的路——他是在朝他出生的那所房子去呢。也許是這個目的地使他想起了時光——它流駛或飛逝的樣子。他有三十年沒見那所房子了。沒見過房前的灰胡桃樹、屋后的小溪流,還有中間的方塊房子。甚至沒見過道路另一邊的青草地。屋裡的情景他很少記起,因為搬家進城時他才三歲。不過他倒記得,飯是在房子後面做的,水井旁嚴禁玩耍,還記得不少女人們都是在那裡去世的:他的母親、祖母、一個姨母和他出生前就夭折了的一個姐姐。男人們(他的父親和祖父)帶著他和他的小妹妹在六十七年以前搬到了宮廷路。當然,藍石路兩旁的八十英畝田產還是最要緊的,可他對這所房子有某種更甜蜜更深厚的感情,因此他把它租了出去,可能的話就收回點東西,就算什麼都收不回來也沒關係,因為有了房客它就不至於完全失修。
「甜蜜之家」的姑娘讓你心兒亂。
馬一路小跑著,愛德華·鮑德溫用呼氣吹涼了他美麗的唇髭。本教區的女人們普遍認為,除了手以外,唇髭是他的最吸引人的特徵。黑黑的,有著天鵝絨的質地,因為結實的、颳得光光溜溜的下巴而更顯得英俊動人。可他的頭髮是白的,他妹妹的也一樣——而且從年輕時起就是如此。這使得他在所有集會裡都成了最顯眼、最容易記住的人,漫畫家們描繪當地的政治對抗時,總愛盯住他那戲劇性的白頭髮和濃黑的唇髭。二十年前,本教區正處於反奴隸制運動的高峰,他的顏色本身好像就是運動的熱點。敵人們稱他為「漂白的黑鬼」。在一次去阿肯色州的旅途中,一些對黑人船夫的競爭深惡痛絕的密西西比水運工人曾經把他抓住,用鞋油塗黑了他的臉和頭髮。現在,那些魯莽的日子一去不返了;留下的只是惡意的淤泥、破碎的希望以及根本無法克服的困難。一個安定團結的共和國?哼,他這輩子可指望不上嘍。
草荐床還在那裡,那些讓耗子啃了邊兒的舊報紙還鋪在上面。豬油罐。還有土豆口袋,可現在空了,土豆堆了一地。在日光下,他想像不出黑暗中月光從裂縫裡滲進來的情形。想像不出慾望如何將他淹沒,逼他掙扎著浮出,進入那個姑娘,就彷彿她是海面上的清新空氣。與她性|交甚至毫無樂趣。倒更像是一種沒有理智的求生本能。每次她到來、掀起裙子,一種求生的飢餓就壓倒了他,他像無法控制肺部的活動一樣無法控制它。事後,他彷彿被衝上了沙灘,捯著氣,墮入反感和個人恥辱之中,但也心懷感激,因為他又被護送到了他曾經身屬的海洋深處。
海枯石爛;海枯石爛。
「他還會讓丹芙在他家裡過夜嗎?哈!」
丹芙帶上那些承諾,準備起身,可臨走時,她看見後門旁邊的架子上擺著一個嘴裏塞滿錢的黑小子。他的腦袋超出可能地向後仰去,兩隻手插在兜里。除了大張著的紅嘴,臉上只read•99csw•com有兩隻月亮般鼓起的眼睛。他的頭髮是一團直挺挺、稀拉拉的釘子頭。而且他呈跪姿,嘴像杯口一樣寬,盛著夠一次送貨費或者其他小筆服務費的硬幣,不過同樣也可以盛扣子、別針或者酸蘋果醬。他跪在一個底座上,上面漆著「聽您使喚」的字樣。
「就跟她是麵糊似的。」
「他呢?」保羅·D問。
「是啊,唉,我們不是都一樣么?」
「就是她要捅的那個人的名字?是他嗎?」
「我們應該祈禱嗎?」女人們問。
「不。長大了。就像一直活著那麼大。」
「幸虧他們不用那種方式送郵件。」
海枯石爛愛她永不悔。
「大概是她自己招來的。」
「噯,」艾拉道,「先這樣吧。然後我們就要開始行動了。」
「可以這麼說。可以這麼說。」斯坦普說著,猛然間又想起了那一次壯舉,他掄起胳膊、拚命抓住,才救下了那個鬈毛娃娃,再差幾英寸她的腦殼就要給摔裂了。「我為她驕傲。她出落得挺好。挺好。」
「都甭想收信了。」
「沒的說。」斯坦普答道,「我估計,它還沒脫手就會成為一個符咒。」
「我是說有血有肉的。」
「那個女兒?殺死的那個?」
「而且是最後一次。」
路彎得像只胳膊肘。他走近時,先聽見有人在歌唱,然後才看見了她們。女人們聚集在一百二十四號的外面時,塞絲正在把一坨冰鑿碎。她把冰錐子放進圍裙口袋,把碎冰碴舀到一盆水裡。當歌聲從窗口飄進來,她正擰出一塊濕毛巾,放在寵兒的腦門上。寵兒大汗淋漓,四仰八叉地躺在起居室的床上,手裡拿著一塊石鹽。兩個女人同時聽見了歌聲,又一起抬起頭。聲音變大了些,寵兒坐起來,舔著鹽走進大屋。塞絲和她交換了一下眼神,朝窗口走來。她們看見丹芙坐在台階上,遠處,院子和路交接的地方,她們看見三十個女鄰居癲狂的面孔。有的閉著眼睛;有的在仰望灼|熱、無雲的天空。塞絲打開門,然後去拉寵兒的手。她們一起站在門口。對塞絲來說,彷彿是「林間空地」來到了她身邊,帶著它全部的熱量和漸漸沸騰的樹葉;女人們的歌聲則在尋覓著恰切的和聲,那個基調,那個密碼,那種打破語義的聲音。一聲壓過一聲,她們最終找到的聲音,聲波壯闊得足以深入水底,或者打落栗樹的莢果。它震撼了塞絲,她像受洗者接受洗禮那樣顫抖起來。
「噢不。嘿。別提丹芙,保羅·D。她可是我的心肝。我為那個姑娘驕傲。她是頭一個撲倒她媽媽的人。那時候大家都還他媽的不知道是怎麼回事呢。」
這是一個星期五的午後三點鐘,又潮濕又炎熱,辛辛那提的惡臭甚至飄到了鄉下:那惡臭來自運河,來自掛起的豬肉和爛在罐子里的東西;來自死在田裡、城市下水道里和工廠里的小動物。惡臭,炎熱,潮濕——肯定是魔鬼在作怪。否則,這幾乎像個正常工作日的模樣。她們本該在孤兒院或瘋人院里漿洗衣物;在磨房裡給玉米剝殼;本該去收拾魚、清洗下水、哄白人娃娃睡覺,或者藏在酒館廚房裡,這樣,白人就不必看見她們怎樣處理他們的食物了。
然後他們大笑起來。開始時還是輕輕的一聲啞笑,然後就沒完沒了,越笑聲越大,笑得斯坦普從兜里掏出手絹來擦眼睛,保羅·D把他的手掌使勁壓在自己手裡。當他倆都沒親眼目睹的情景在眼前出現時,那份危急和尷尬讓他們笑得read.99csw•com前仰後合。
光著腳丫,春黃菊。
對他來說,連天氣都太過分了。他不是覺得太熱就是凍得要死,這一天呢,又是個火癤子。他壓低帽子,免得脖子被日頭曬著,那個部位最容易中暑了。這種人皆有一死的想法,他已經不覺得新鮮了(他都年過七十了),可是仍然有攪亂他的力量。他駕車駛近老宅子,那總是在夢裡依稀浮現的地方,愈發留意到時光推移的方式。用那些他經歷過但未參加的戰爭(打邁阿密人、打西班牙人、打分離主義者)來衡量,時光走得很慢。可是用他秘密地埋藏的那些玩意兒來衡量,一切只在眨眼之間。那盒錫兵到底在哪兒?沒有表的錶鏈呢?他藏它們是為了躲誰呢?也許是他爸爸,一個篤信宗教的男人,像上帝一樣洞察萬物,而且總把自己知道的講給每個人聽。愛德華·鮑德溫覺得他在許多方面都是個古怪的人,然而他有一個明確的準則:人的生命是神聖的,所有生命都是。他的兒子至今對此深信不疑,儘管理由越來越少。再沒有什麼事情,能像老日子里的信件、請願、會議、辯論、徵兵、爭吵、救援和徹底叛亂那樣激動人心了。然而那個準則起過作用,或多或少地,當它用不上的時候,他和妹妹就親自上陣,排除障礙。比如那回,一個跟婆婆住在老宅子里的黑奴逃犯惹了一身禍,就多虧了他們出力相救。教區設法讓殺嬰案和關於野蠻的叫嚷轉了向,從而為廢除奴隸制進一步奠定了基礎。多好的年月啊,充滿唾棄和判決。現在他只想知道,他的錫兵們和他那沒有表的錶鏈到哪裡去了。對於這酷熱難當的一天來說,這已經足夠了:帶回新來的姑娘,回憶起他的寶藏究竟埋在哪兒。然後就回家,吃飯,然後照上帝的意願,太陽會再次落山,保佑他睡一夜好覺。
「每次有個白人來到門口她都要殺人嗎?」
「簡妮說他反對,但不會阻止。」
「他應該知道塞絲要對付的是他。他應該知道。」
「沒有。她說她真高興主人沒死。她說,要是艾拉沒抓住她,她也會動手的。看著那女人要殺她的主人,她差點給嚇死。她和丹芙就都得另找工作了。」
可是今天不同。
「簡妮說他有什麼異常嗎?」
「我的天哪。一個嬰兒?」
儘管如此,那個女兒到底表現得更通情達理。至少她邁出了大門,尋找她所需要的幫助,而且想工作。當艾拉聽說一百二十四號讓一個毆打塞絲的東西佔據著,她被激怒了,這又給了她一個機會,來衡量誰可能是與「迄今最下賤的人」不相上下的魔鬼本人。她的憤怒中還有極端個人的成分在內。不論塞絲做過什麼,艾拉都不喜歡這個說法:過去做錯了,現在也好不了。塞絲的罪過的確令人吃驚,她的傲慢甚至超過了她的罪過;但是她不能允許罪惡在那所房子里繼續猖獗,肆無忌憚地張牙舞爪。日常生活佔據了她的一切。未來是黃昏;過去本該留在身後。如果它不肯留在身後,那麼,你只好把它踢出去。奴隸的生活還是自由的生活——每一天都是一次測試、一次考驗。在這個世界上,即便是答案本身,仍舊問題重重,所以你什麼也別想指望。「今天的憂患已夠今天打發了」,誰都不需要更多的麻煩去應付;誰都不再需要一個長大了的魔鬼滿懷惡意地坐在桌旁。要是那個鬼只是隱身在它的鬼地方搗亂——搖晃東西,哭叫,摔摔打打——艾拉會尊重它的https://read.99csw.com。可要是它附了肉體來到她的世界里,那就另當別論了。她不介意兩個世界之間來一點交流,可這一回明明是侵犯。
「嗯,反正她們看見了什麼。我總是信任艾拉的,她說她盯住了它的眼睛。它就站在塞絲身旁。可她們描述的模樣,並不像我在那裡見過的那個姑娘。我見過的姑娘很瘦。這一個卻很胖大。她說她們倆手拉著手,塞絲在它旁邊看上去就像一個小姑娘。」
我的頭枕著土豆口袋睡,
「誰也不招那玩意兒。」
唱歌的女人們立即認出了塞絲,並驚訝地發現,自己見到了站在她身邊的那人,卻毫不畏懼。那個鬼孩子挺聰明,她們想。而且漂亮。她有一個孕婦的身型,光著身子,在下午的驕陽下微笑著。黑得出奇,而且光彩奪目,她的腿又長又直,肚皮又大又緊。髮辮的藤條在她頭上肆意扭曲。耶穌呀。她的微笑光芒四射。
他們大笑著,喘著粗氣,搖著頭。
光著腳丫,春黃菊。
「對。他妹妹說那宅子盡惹麻煩。她跟簡妮說要把它脫手。」
「他們覺得誰會要城外那個地區的一所房子呢?誰有錢也不願意住在那兒呀。」
他歸來和出走的路線正好相反。先是冷藏室、貯藏室,然後是廚房,最後他才去對付床。「來,小鬼」虛弱不堪,皮大衣都脫落成了補丁塊,但它睡在壓水井旁,於是保羅·D知道寵兒真的走了。有人說消失了,就爆炸在她們眼前。艾拉不是那麼肯定。「也許是,」她說,「也許不是。可能藏在樹林里,等下一個時機。」可是保羅·D看見了那條起碼已有十八歲的老狗,於是他敢斷定,一百二十四號再沒有她了。但他還是將冷藏室的門半開著,以為會聽見她的聲音。「撫摸我。撫摸我。進到我身體里撫摸我,叫我的名字。」
「沒什麼可是。公平事不一定正確。」
一些人帶來了能帶的和她們認為用得上的東西。塞在圍裙兜里,掛在脖子上,放在兩乳之間的空隙里。另一些人帶來了基督徒的忠誠——作為劍和盾。多數人兩樣都帶了點。她們根本不知道一旦到了那裡能做些什麼。她們只不過上了路,走上藍石路,在約好的時間聚到一起。酷暑阻住了幾個本來答應從家裡出發的女人。還有一些相信這個故事的人,根本不想在對抗中扮演任何角色,無論天氣如何都不會來。更有一些人,像瓊斯女士,不但不相信那個故事,而且憎惡那些相信者的無知。於是三十個女人湊成了那一群,緩緩地、緩緩地朝一百二十四號走來。
簡妮把聽到的新聞在其他黑女人中間傳開了。塞絲死去的女兒,她割斷喉嚨的那個,回來收拾她了。塞絲累癱了,熬垮了,半死不活,暈頭轉向,面目全非,走火入魔。這個女兒打她,把她捆在床上,拔光她的頭髮。她們花了好多天,才把故事適當地充實起來,讓自己被激怒,然後再平靜下來,估價一下事態的發展。她們分成三派:有些人相信最壞的情形;有些人一點也不相信;還有些人,比如艾拉,里裡外外想了一通。
「我聽說它跟她住在一起。我只知道這麼多。」
「她應該明白,那人可能是來討房租的。」
丹芙聽見咕噥聲,向左邊望去。她看見她們,就站了起來。她們分成幾撥,低聲嘟囔著,卻沒邁進院子一步。丹芙揮了揮手。有幾個也揮揮手,卻沒再走近。丹芙又坐下來,納悶是怎麼一回事。一個女人跪了下read.99csw.com來。其他的有一半也這樣做了。丹芙看見了低垂的腦袋,卻聽不見那領頭的祈禱——只聽見了作為背景的熱情附和的聲音:是的,是的,是的,噢是的。聽我說。聽我說。下手吧。造物主,下手吧。是的。那些不跪的人站著凝視一百二十四號,其中的艾拉企圖望穿牆壁,看透門板,瞧瞧那裡頭究竟是什麼。死去的女兒果真回來了嗎?還是個假裝的?它還抽打塞絲?艾拉領教過好多種打法,就是沒有被打垮。她還記得被車閘敲掉的下牙,記得腰上一圈因為車鈴留下的繩子粗的傷疤。她生下了一個毛茸茸的白東西,卻拒絕給它餵奶,它的爸爸是「迄今最下賤的人」。它活了五天,從未吭過一聲。一想到那個小畜生也會還魂,來抽打她,她的下顎骨就動彈起來;於是艾拉吼開了。
丹芙第一次要在鮑德溫家過夜的那天,鮑德溫先生在城邊有點事,他告訴簡妮,他會在晚飯前去接新來的姑娘。丹芙坐在門廊的台階上,膝頭擱著個包袱,她的狂歡節裙子已被晒成更柔和的彩虹色。她朝右邊,朝著鮑德溫該來的方向看著。她沒有看到,女人們慢慢結成仨一群倆一夥的,正從左邊越走越近。丹芙朝右邊看著。她對自己能不能保證讓鮑德溫兄妹滿意有點放心不下,而且有些不自在,因為她剛從一個有關跑著的鞋子的夢裡哭醒。她擺脫不掉夢境的悲傷,而且忙活家務的時候她又熱得喘不過氣來。實在太早了,她把一件睡裙和一把頭髮刷子裹進包袱。她一面緊張地擺弄著繩結,一面向右看著。
「艾拉。我聽說的這些有關塞絲的故事,到底是怎麼一回事呀?」
「看著不像。簡妮說他只想知道那個站在門廊里的裸體女人是誰。他光使勁看她了,沒留神塞絲動了什麼念頭。他只看見幾個黑女人在打架。簡妮說,他還以為塞絲在追她們誰呢。」
「是個千辛萬苦的差事。」
「你相信她們看見了?」
「是啊。他媽的。那女人瘋了。瘋了。」
還我的鞋;還我的帽。
「你不能說殺就殺你的孩子。」
「她們是這麼跟我說的。」
「簡妮跟他說那個裸體女人是誰?」
「她說她沒看見。」
「手拿冰錐的小姑娘。她最後離他有多近?」
「那麼,可以說,她救了他一命。」
篩下來的天光融化了記憶,將它化為塵埃,在日光中飄浮。保羅·D關上門。他看著房子,驚奇地發現,它並不理睬他。卸去了重負以後,一百二十四號只不過是又一座飽經風雨、亟待修繕的破房子。悄無聲息,正像斯坦普說的那樣。
曾經有一個時期,他在那裡埋過東西。他想保護的貴重物品。作為一個孩子,他所擁有的每一件東西,家裡都有權使用,他都要向家裡交代。隱私是一種大人的嗜好,可等他長大成人以後,卻似乎並不需要它了。
「你是說有血有肉的?」
塞絲感到兩眼滾燙,也許是為了讓它們保持清澈,她抬頭望去。天空湛藍而晴朗。樹葉明晰的綠色中沒有一點死亡的跡象。她垂下眼睛,重新面對這些親切的面孔,突然,她看見了他。牽著匹母馬,放慢了腳步,寬寬的黑帽檐遮住了他的臉,卻遮不住他的用心。他在朝著她的院子走來,他在向她最寶貴的東西走來。她聽見了鼓翼的聲響。小蜂鳥將針喙一下子戳穿她的頭巾,插|進頭髮,扇動著翅膀。如果說她還有什麼想法的話,那就是不。不不。不不不。她飛了起來。冰錐子不是握在她手裡;那分明是她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