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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菖蒲澡

1、菖蒲澡

「你和弓子關係不正常。」
「隨時都想替代。」敬子也笑了。
敬子有能力自己養活自己,以前又做過不少買賣,所以當男人事業不順的時候,她只有同情,絕不會抱怨責怪,也不會驚慌失措。
「危險,請等下一趟電車。危險!危險!危險!」電車每次進站,站務員都要對在車門口擁擠推搡的乘客大聲叫嚷。
「哎呀,媽媽,你還沒洗啊?」
「惡魔不會附身。我也給你紮上吧。」
敬子的丈夫是個老實巴交的鐵路職工,所以她從沒見過這麼多錢。然而現在錢也花得厲害。
翡翠七十萬日元,百達翡麗表二十五萬日元,這兩樣東西都等著買主。敬子是珠寶與鍾錶的中間商。
「怎麼鐵路工人就不罷工?不然真活不下去了。」敬子嘟囔著,不僅不苦惱,反覺得好玩。
弓子那令人憐愛的模樣,敬子至今記憶猶新。一晃眼六七年過去了。俊三今非昔比,弓子也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大姑娘了。
「一點開演,快來不及了。」
「哦?你弄珠寶,要是娘家的人能幫你一把,就有把握多了。」
不久,當敬子關閉小賣店、開始買地蓋房的時候,她就離不開俊三了。
當俊三把弓子放在她的小賣店裡時,敬子心裏就嘀咕,他幹嗎把女兒放在我這兒?要是弓子的母親死了怎麼辦?她覺得很為難。
「弓子,沒什麼可哭的。你什麼都不要想。」
「什麼?」
有一陣子凈收十日元的小錢,敬子把收的錢隨手扔進空糖果紙箱里,一會兒就滿了。到晚上九點關門的時候,身後一米見方的貨櫃滿滿的凈是鈔票。
不記得是星期六還是星期天,敬子的孩子到小賣店來,剛好碰上俊三也帶著弓子來到這兒。
「回來再談。讓我走。你還是要我留在家裡嗎?」敬子像躲避什麼危險的東西似的。弓子搖搖頭。
弓子的手指莫名其妙地顫抖起來,似乎不像平時那樣靈巧利落。
敬子讓似乎被父親遺棄一樣的弓子從狗洞般的小門進去,坐在草席邊上。弓子用好奇的眼光一動不動地盯著敬子用手麻利地抓起落葉般堆積的鈔票。
昭和二十三年的一天,俊三到小賣店來。

敬子左手支著下巴,一雙大眼睛看著俊三蒼白的嘴唇,聲調又變得冷靜拘板起來。
可是,現在連敬子都懷疑自己給京子寄錢是不是出於對俊三真誠的愛情。她對俊三感到失望。
「這種病人,我也想當一回。」
去年秋天,京子病情有了起色,就從山上的療養院轉到氣候暖和的熱海,這樣敬子寄給她的錢又增多了。錢是一回事,更重要的是熱海離東京近,這讓敬子惴惴不安。
透過齊腰高的玻璃窗可以看見隔壁宅院的樹木。有點洗溫泉的氣氛。
沉重的腳步聲在走廊上停住了。
「從哪兒來的?」敬子問。
俊三的表情像被打敗的狗一樣狼狽周章,他依然袖著手,六七年前那種男子漢的風度蕩然無存。
說是給弓子看,其實也沒讓她細看。
一號是五一勞動節,二號是星期天,三號是憲法頒布紀念日,今天又是端午節(男孩節),這幾天連休。昨天,俊三很晚才從公司回來,醉醺醺地抱著敬子,嘴裏呼喊著分居的妻子的名字:
「你看像多大歲數?」敬子問鏡中的女人。
複員兵的頭髮和肩膀像灑了DDT一樣白花花一片。
弓子的頭髮烏黑豐厚、潤澤平順,如果燙了發,讓頭髮鬈曲起來,真覺得可惜。她一束高高的抓髻,系一條自己喜歡的綢帶。這種梳法是敬子的主意,很適合弓子。
「女人真小心眼兒。就是因為你把弓子拉過去了。」
今年的母親節快到了。去年的母親節,把一束粉紅色石竹花送給敬子的,不是她的親生子女清和朝子,而是弓子。弓子平時叫她「媽媽」,只有那一天叫她「母親」。敬子感動得熱淚晶瑩,說不出話來。
「本想把自己打扮得年輕點,可弄得不好,會越打扮越老。千萬不可掉以輕心啊……」
「媽媽……」
聽說病了十五六年的俊三妻子最近痊癒了。敬九*九*藏*書子覺得,即使讓俊三回到妻子身旁,也不能放弓子走,她對弓子有一種難以言狀的執著感情。
「早些時候住在平民區,一到端午節,家家戶戶的屋頂上都懸挂著菖蒲和艾蒿。女人就用這些葉子扎頭髮,說是可以辟邪。」
「我的事,你還沒跟京子說吧?」
敬子的化妝細緻入微。洗澡之前,先用冷霜抹臉,然後一邊讓洗澡水的熱氣蒸熏,一邊做臉部按摩。用紗布把冷霜擦乾淨后,再用冷水洗臉。這樣臉部皮膚收緊,化妝就不會脫落。洗完澡坐在鏡子前面,先用脫脂棉沾滿化妝水細細地擦一遍臉,再抹一層薄薄的粉霜,用小指尖把胭脂和口紅均勻地暈開,然後用粉撲輕輕撫按。再用紗布把眉毛和嘴唇周圍擦一遍,最後用掌心把化妝水勻在臉上。
這是在戰敗后充滿險風惡浪的社會裡歷盡劫難的人的笑聲。在動蕩混亂的歲月里,似乎只有膽大包天又運氣極好的人才能翻身發跡。
「你的做法是挑撥我和清還有朝子的關係。」
敬子和俊三曾經這樣鬧過口角。
「在客廳里……」
敬子不知如何是好,他們之間的關係還沒親密到這種照料對方孩子的程度。
「看出來了?其實這個店也差不多該放手了。」
「怎麼啦?不是生意挺火的嗎?」
粉霜和胭脂都必須均勻地融透進肌膚,若有似無,淡雅清秀。那種脂粉厚重、濃妝艷抹的中年女人實在俗不可耐。
敬子忽然站起來走到廚房,吩咐女傭給俊三安排早餐。
是俊三。他提著小旅行包,帶著弓子。
「真可悲。」敬子只好作罷,打算一會兒叫弓子拔掉。
「我不過想換換心情,要是這麼麻煩就算了。」
弓子能和敬子一起入浴,顯得很高興。敬子也泡在熱水裡,心情又輕鬆起來。
「一個女人辛辛苦苦建起的家,難道你這個堂堂男子漢……太叫人傷心了!」
敬子的小賣店生意最好。一種名叫「新生」的活頁小冊子從印刷廠一拉來,還沒來得及摺疊,幾千份就賣光了。屬於弘濟會配額的五十份雜誌也立即脫銷。所以敬子跑到俊三的出版社去要雜誌。
「你喝茶嗎?」敬子盡量保持平靜自然的聲音。
俊三鼻樑高挺的端正臉龐忽然俯在敬子的耳邊,低聲說:「來電報了,這孩子的媽媽病危。我現在馬上就得趕去。我覺得把她帶去怪可憐的,對她反而是個刺|激。」
弓子走進來。敬子的腦袋低垂在她胸前。
敬子拾起淡黃色的穗狀小花,逗弄弓子的耳朵。弓子的耳垂豐厚可愛。
「啊,十二點了。」敬子伸手擰開收音機的開關,看著金殼坤表的長短針重疊到一起。收音機傳來中午的報時聲。
「啊,是弓子。有一根白頭髮,你給我拔下來。就一根。」
「我娘家以前在繁華地帶做貴金屬生意。我做學生的時候,父親教過我用放大鏡鑒定寶石有沒有瑕疵。最近好像舊珠寶和走私的鍾錶也搞得很活……」
在雙方各帶孩子重新組合的家庭中,俊三這種漠不關心的態度反倒合適。從弓子來說,父親撒手不管,就更與敬子親近起來。
「對了,弓子,我給你看過貝內特做的這一對鴛鴦表嗎?鴛鴦表,就是夫婦各戴一隻……」敬子從手提包里拿出手錶,「約翰·貝內特爵士是喬治五世時期的鍾錶匠,被封為爵士。百達翡麗現在還能做,聽說貝內特已經做不了了。貝內特的鴛鴦表非常珍貴,古色古香,很高雅,可能現在都還是搶手貨……」
「看高爾基的《在底層》。話劇。」
敬子看著從浴盆出來、正擦拭身上水珠的弓子細膩白|嫩的玉|體,儘管自己是女人,也不由得心蕩神迷。算起來,弓子今年虛歲十九,適逢女人的厄運之年,已經出落成一個婷婷少女了。
俊三就是這麼個人。
帶著貴重的珠寶與手錶走訪身份地位與之匹配的人士時,要盡量讓對方覺得她年輕美貌。這不僅出於女人的愛美之心,也是做買賣的一個竅門。要推銷高價的戒指,自己先要顯得氣度不凡,不能九-九-藏-書縮手縮腳、小里小氣,或者被對方的氣勢壓倒。就連出入坐高級轎車也是敬子用心良苦之處。
「我的父親也是這樣,東京人稍不順心,就頂不住,趴下了。在外面對人客客氣氣的,一回到家裡就孤僻得很,誰也不搭理,讓家裡人跟著難受。我也知道你每天張羅錢心煩,可在家裡愁眉苦臉的,清和朝子也心情不舒暢,對孩子沒好處。」敬子抱怨俊三,「我對你的孩子好,你對我的孩子也要好……」
俊三的出版社由於資金周轉不開,岌岌可危。他盤算著拿這個家做抵押,大概可以借到兩百萬日元,把這筆錢投進去,能抵擋一陣子吧。但敬子不想失去這個家。
「《在底層》是話劇,這我知道。」
敬子心想,弓子只有那張嘴長得像父親,炯然有神的眼睛、修長美麗的髮際,還有耳朵的形狀,大概都像母親。雖然未曾謀面,但從弓子的臉蛋可以窺見俊三妻子的幾分姿色。
「請問,世田谷的東松原被燒了嗎?」複員兵問。
敬子把瓜子形翡翠戒指套進左手的無名指,仔細端詳著。朝子對著她的後背說:
「京子……」
但是,敬子的小賣店開張的時候,車站和城市還是一片廢墟,工人的月工資只有一百五十日元。車站三個站口都有小賣店,從正常渠道進的貨少得可憐,大都是從黑市進貨,收入歸自己,鐵路方面也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搬可以,只是一動大傢具,到處都是灰塵,跟大掃除一樣。還是你到樓下挑一個房間睡吧。」
朝子二十歲,深藍色的裙式大衣,飾帶緊束著婀娜細腰,長相略顯嚴厲,似乎帶著幾分不悅的神色。
俊三被借貸利息、兌付期票逼得焦頭爛額,不用說生活費,連零花錢都緊巴巴的時候,敬子一直給京子寄療養費。敬子的孩子們覺察出來,心裏都不痛快。特別是朝子,覺得媽媽凈干大傻事。
儘管敬子對「大嬸」不滿意,但她畢竟已經不是「小姐」的歲數了。
「哥哥說帶我去看電影。」
「不行。給一半都夠勉強的了。」
父親和敬子住到一起以後,弓子才算在一個家庭里穩定下來,也許她第一次這樣安心平靜地生活,甚至感到幸福。敬子也移情于弓子,弓子一切都依賴敬子。
「京子身體好了以後,我也想見見她。」
「弓子這麼漂亮,是我一手精心栽培的。」敬子一邊想一邊把浮在洗澡水上的菖蒲葉攏在一起,撈出來扔在浴室的角落裡。

「我不喜歡這種香味。是不是因為我小時候沒洗過菖蒲澡的緣故?」弓子若有所憶地說,「媽媽每年都洗柚子澡、菖蒲澡吧?」
敬子的兩個親生子女似乎從一開始就對弓子的嬌麗美貌驚羡不已,對母親和弓子的親情並不嫉妒,只是覺得不可思議。
「上海。從佐世保……」
「謝謝你。」

敬子的小賣店設在環行電車山手線站台上,買賣非常紅火。站在半圓形店鋪里的敬子手腳不停、應接不暇,都顧不上看一眼顧客的模樣和服裝。
俊三給敬子的女兒朝子買來鋼琴,還修了車庫,放進一輛小汽車。
「對不起,媽媽,連黑頭髮也一起拔下來了。」
從俊三的話語里可以想象,京子對丈夫一心一意地信任依賴,所以俊三也不好把真相告訴她。
「能不能把你放在二樓的東西搬下來?」
「有老阿姨。可老阿姨說家裡有病人,也回去了,後來就來了電報。」弓子的小白牙咬著下唇,一副苦惱傷感的樣子。

「在哪裡……什麼呀,弓子,這是菖蒲的花。」
「好像要改成工資制,說是每月兩千日元,跟現在一天的營業額差不多。把多賣多得的方式改成鐵路方面統一直接經營。」
「俊三的妻子來了。為什麼我要讓弓子把鞋拿到後門去?為什麼我還要從後門出去?這難道不是我的家嗎?」敬子正想輕鬆地瞧瞧自己的笑臉,卻看見鏡中弓子僵硬的表情。
「不管怎樣,只要印成鉛字就行。大家沒東西看,飢不擇食,我的read.99csw•com速度比黑市買賣紙張還快。」俊三說。
「嗯?」敬子拿梳子的手忽然停住不動,她發現鏡子里的頭髮縫兒處直立著一根白髮,大吃一驚。
敬子也笑著敷衍過去:「這可沒法子。」
浴室的門打開一條細縫,弓子小心翼翼地探著頭。「媽媽。」
敬子的丈夫死於戰場,她現在和島木俊三住在一起。清和朝子是她與前夫的孩子,弓子是俊三帶過來的,和敬子沒有血緣關係。
「你看。」
這是一種新式的煤氣熱水器,速度快,內藏煤氣灶,在澡盆里擰動小把手可以開關煤氣。
「清在家嗎?」
敬子從昨天晚上就開始對時間。這是最高級的百達翡麗表,分秒不差、準確無誤。她心頭一陣痛快。
「喝醉了吧?現在就剩這房子是咱們倆的指靠了。真到走投無路的時候,把房子租個好價錢,或者開旅館,還能對付著過日子。這些話我不是常常掛在嘴邊嗎?現在已經到這個關頭了?」敬子說。
「今天的洗澡水裡放菖蒲了吧?」她又問了一句。
敬子從她頭上取下系在頭髮上的菖蒲葉。
「你的皮膚又白又嫩。」一聽人這樣讚美,她就滿心高興,因為這有她引以自豪的中年女性化妝的秘訣。
「看你沒精打採的,累了吧?」俊三說。
「怕影響她的病情。」
「媽媽。」弓子似乎糾纏不放。
「珠寶?」
「你說的是菖蘭和溪蓀,葉和莖都沒這麼香。這種菖蒲還可以提取香料呢。」
六七年前那個時候,京子的病情非常糟糕。敬子聽俊三說過,京子的病久治不愈,她的親屬好幾次勸俊三先和京子解除夫妻關係,待京子病好了,如果那時候俊三還是獨身,再復婚。
「多少錢?」
敬子只好出讓了股票,珠寶與鍾錶的生意還不錯,傭金進來的時候,還給俊三生病的妻子寄醫療費。
一陣尷尬不悅以後,俊三居然還要敬子拿這個家做抵押,給他籌措一筆錢。這棟房子是敬子四五年前用自己的錢蓋起來的。
小賣店晚上九點關門。九點以後,熱鬧嘈雜的站台變得冷冷清清。
「什麼蟲?」
「媽媽,給錢。」
「菖蒲的花不是紫色和白色的嗎?繪畫與和服的圖案上都有的那種大花……」
四月末,天氣驟然變熱,微汗津津,橘子很好賣。
「你想代替京子嗎?」俊三笑著說。
弓子在閱讀報刊上關於變性手術的報道。有一天,她若無其事地笑著說:「我已經是一個成熟的女人了,實在遺憾……」
「連義宮先生都說,這劇看一遍不夠……」
「你是說在母親臨死前要讓女兒見一面嗎?她母親現在瘦得皮包骨頭,臉形都變樣了,還是不見為好。這也是為了孩子的將來。我把弓子暫時寄放在你這兒,行嗎?」
敬子將以何言相對呢?只好聽憑弓子的意願。她會選擇自己嗎?但願如此。
最近這一陣子,敬子只要一看到朝子不高興,就像自己受譴責似的心裏難受。對朝子的哥哥清也是如此。現在只有對最小的弓子才能袒露母女之愛。
「嗯。我想搞珠寶……」
「好了好了。」敬子抬起頭,「怎麼啦?你的手發抖,臉色也不好……來了?」敬子也顯得緊張。
「弓子,媽媽不要緊的。」
弓子依然泡在熱水裡。「媽媽,菖蒲長蟲了。」
聽到這突如其來的意外之言,敬子一下子沒醒悟過來。
整個家裡,就數浴室最講究。敬子說是「考慮到將來改為旅館」,其實是為了自己可以舒心愜意地修飾容貌。
「穿著木屐出去了,就在附近吧。」
「嗯。」敬子一邊應答一邊忙於售貨。她麻利地把巧克力放在小孩從櫃檯底下伸過來的小手裡,把香煙和火柴遞給中年男人,把兩袋甜豆交給腰間束著紅皮帶、抹著比皮帶更艷的口紅的姑娘。
「真叫人羡慕。在這個動蕩不安的社會裡,能在寧靜的山間像小孩子一樣天真爛漫地休養,真是幸福。」
這一天終於來了。
將卧病的妻子留在山上、自己帶著幼|女咬著牙逞強硬挺著的男人,敬子同情他,同時也感受到他男九-九-藏-書性的魅力。
懷弓子的時候,她的母親得了肺病,可能是分娩使病情更加惡化,因此弓子從小由奶奶撫養,後來母親住院治療。不久父親應徵入伍,奶奶一死,弓子只好東家西家地寄居。
「好,叫你傷心。要是破產了,那時候你哭都來不及!」
那一年的正月底,一個雪夜,俊三醉醺醺地來到敬子的小賣店前,抓著櫃檯,滿嘴噴著酒氣:「你知道嗎?我連小車都沒坐,乘電車直奔這兒來,就因為想看看你。」然後搖搖晃晃地上了天橋。敬子從他的背影中看出了一種孤寂。
「啊……別……別……媽媽。」
最近這半年,俊三慘淡經營,得了失眠症,脾氣變得暴躁起來,成天板著臉,說話做事不合常理,也不給家裡生活費。
「十之八九沒救了。醫院又在山上,冷得很,我不忍心看她在那兒傷心痛哭。」
俊三在法蘭絨睡衣外面套著縐綢棉袍,裹著腰帶,面對院子里明媚的嫩葉,若有所思地呆立著。
敬子輕聲說:「可是她媽媽的……」
敬子覺得俊三喝多了,不過還是提高了嗓門。
這兩三年,敬子養成一個習慣,外出之前一定要入浴。
「白井太太。」敬子正在整理貨架,聽見有人叫她。
這時忽然停電,車站裡一片黑暗。
白髮又短又粗,老是從她的手指間滑掉,拔不下來。
「可必須把她帶去啊……」
到了今天早晨,俊三氣還沒消,像把討厭鬼驅逐出門一樣,竟要敬子把衣櫃等傢具用品統統搬到樓下來。敬子不明白他心裏到底打的什麼主意。
「瞎胡鬧。」
敬子站起來,穿上緊身衣、乳罩、襯裙、鑲花邊雙縐襯衣,然後在肩頭和胳膊后灑上法國香奈兒香水。
「是嗎?」
「最多也就三天。弓子和你的孩子認識,就讓他們一起玩好了。」
「啊,小姑娘,是跟爸爸一起去旅行嗎?」敬子快活地說,可愛的弓子卻傷心地避開她的目光。
「謝謝。」
複員兵背著沉重的背包,獨自一人,看來沒人來接他。敬子不禁想起死在戰場上的丈夫。
「上哪兒去?」
敬子用浴巾裹著身子,坐在梳妝台前。心情輕鬆得真想抽一支煙。
那五六年裡,俊三的妻子遠在山上療養,病情時好時壞。
敬子腦子一轉,說:「弓子,你把我的黑洋裝、紫外套和長筒襪拿來。還有,手提包放在和式客廳的收音機旁邊。還有手套,尼龍的白手套。對了,你把仿麂皮皮鞋拿到後門去。」
就這樣,他們住到一起來了。闊別十幾二十年的親戚朋友左一聲平安無事呀右一聲生意興隆呀,一個接一個紛紛來探望,熱熱鬧鬧,日子過得很是舒暢愉快。
俊三走到紫檀木桌前,無精打采地坐下來,可能是服用安眠藥的緣故,臉顯得浮腫蒼白。
「可是,現在她病情還不見好呀。到那時候……」敬子擔心地說。
弓子是上小學五年級的時候到這個家裡來的,所以她不僅清楚地知道自己和敬子沒有血緣關係,也明白正是這個女人從自己的生母手裡奪走了爸爸。但現在弓子對敬子就像親生母親一樣親熱,純樸率真得令人覺得過於幼稚。
「我現在先到姐姐家,叫她一起去。我怕姐姐啰唆讓我帶孩子去,所以才來求你。」
不要緊什麼?俊三妻子的出現對敬子是突然襲擊。她也想過這一天遲早要來,但沒想到會是今天。
「是呀。說起來這樣太狠心。」俊三回答說,「人一長年卧病,就好像忘記了年齡,回到童年時代。她對我凈撒嬌,還天真爛漫。」
朝子面無表情地接過來,連聲「謝謝」也沒有。她走到門外,留下一串不滿的腳步聲。
「弓子,你正在洗啊?」
「別跟病人計較嘛。我省下這些錢,結果她死了,又會怎麼樣?」敬子嘴裏這麼說,心裏也有贖罪的意思,但更多的是考慮將來有一天見到京子,自己說話時腰桿也硬一些。
一位複員兵對敬子說:「大嬸,給我一個橘子。」
「少白頭。今天有好事。」敬子自言自語,但還是決定把它拔掉。
「給一千日元,行嗎?」
「用read•99csw.com菖蒲葉這麼一紮,就像日本古代故事里的貴族小姐。」敬子出神地端詳著弓子,「雖然系綢帶具有異國情調……」
「這是花呀。」
戰爭剛剛結束,敬子帶著兩個孩子,日子過不下去。死在戰場上的丈夫的同事給她出主意,在車站開一間小賣店。國營鐵路的小賣店不是什麼人都可以開的,那是救濟陣亡的鐵路職工的家屬和生活困難的退休職工的一種辦法。
那大概是昭和二十三年的事。
敬子是到俊三的公司採購雜誌的時候和他認識的。就像從黑市販子手裡倒賣美國水果糖一樣,她親自跑雜誌社,直接談判。俊三的通俗雜誌內容低級庸俗,但銷路很好。
「哦。」俊三盯著敬子。
敬子現在還記得,她在電車站台上開店的時候,俊三就像寄放小貓似的把弓子扔在她的店裡,讓她感到吃驚。
這時,房子的隔扇門打開了,弓子沒精打采地嘟囔道:「爸爸,別難為媽媽了。」爭吵才平息下來。
但敬子到樓下的房間睡覺去了。他們同居以後還從來沒有這樣過。
收音機播送完新聞,開始播放木琴獨奏的比才的《卡門》。這時,敬子聽見有人從二樓下來的沉重腳步聲。她急忙把戒指和手錶分別裝進精緻的小盒子里,再放進手提包,準備對付這腳步聲。
弓子先轉到後門,手裡提著敬子的黑鞋。敬子從弓子手裡接過鞋子,才發現她在悄悄流淚。
大門上釘著兩個姓名牌。
「瞧你這沒出息樣兒!我還是不在這兒好。本來我就要出去的,跟人約好了……」
「弓子,謝謝你。你休息吧。」敬子的聲音緩和下來。
「進去吧。」敬子輕輕推著弓子的後背。
「呀,疼!」敬子皺著眉頭。
「哥哥姐姐都洗了,我以為你也早洗完了。」
「那就沒什麼幹頭了。換個買賣吧,我也想想法子。」
一會兒俊三要洗澡,他嫌菖蒲葉礙手礙腳,自己又處理不了,總是叫別人幫忙撈起來。
父母這樣的生活給弓子這個少女造成什麼樣的影響呢?弓子很樂意給同學寫信,卻不大願意給山上的母親去信。
「哦?」
「辟什麼邪?」
接著,俊三輕快地跨進電車。
敬子在黑暗中回答:「我一天到晚不在家,照顧不上。如果你不介意的話……」
「行。」
「京子大概以為我是個熱心腸的女房東吧?」敬子說。
「沒有。那一帶好像沒事。」
「你今天看家嗎?」
他的後背顯出潦倒落魄的樣子,連敬子都不由得心酸難受。
「你自己不是有兩個很好的孩子嗎?」俊三的妻子大概會這麼說,「我有病,不能再生了。就是因為生弓子,我才在病床上躺了十五年。」
敬子從手提包里找出一張五百日元的鈔票,一聲不響地遞給朝子。
「不行啊,娘家的房子在空襲中全被燒毀了。」
島木俊三對孩子從來不聞不問。自己的孩子跟敬子親熱,敬子的孩子對自己疏遠,他似乎都無所謂。
清和朝子本來就對母親和俊三的關係冷眼相看,要是現在敬子再向俊三示弱,這個家也許就會四分五裂。
敬子依然欣賞著戒指。
「媽媽。」
「你家裡沒其他人嗎?」敬子問。
弓子在浴室門外說:「媽媽,你早點回來。」她好像在鏡子前面。
昨天夜裡,她和發出這腳步聲的人鬧了點彆扭,所以現在不知道該如何應付他。
敬子打開身後一米見方的貨櫃蓋,裏面像一堆樹葉一樣散亂地放著鈔票。她把售貨款放在手邊的紙盒裡,裝滿后就倒進貨櫃。這個貨櫃成了「廣告牌」,上面貼滿電影、自行車賽、旅行等形形色|色的廣告。
敬子打開扁柏木門,只見弓子泡在熱水裡正在甩菖蒲葉。
「我做買賣也需要姓名牌。」敬子堅持己見,其實她心底潛藏著「這是我的家」的意識。
臉部化妝完畢以後,就用尼龍梳幾十遍地梳理略呈波浪形的短髮,修出滿意的髮型。
敬子這才轉過身來。她四十三歲,風韻猶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