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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珠寶和母親

2、珠寶和母親

「醫院的飯菜和家裡的飯菜味道就是不一樣。有幾年沒吃家裡的飯了?味道都忘了。」
「哦?我今天在外面過得也很愉快。」
「白井夫人一家子今天都出去了?真幸運——這麼說有點不近人情,不過我們可以在一起吃頓團圓飯,我真高興。」
「看了這顆翡翠,其他的就看不上眼了。今天沒帶來。以後如果有您想要的,我再送來。」
弓子輕輕點頭。
田部像女人一樣笑起來。「那個時候,我們真羡慕你有一間店鋪。剩下不少吧?」
敬子喜歡新產品,這是她參加烹調講座時看到的,當場就買回來了。
母親吃慣了醫院的飯菜,口味變成什麼樣了呢?
「要不就這麼帶在身上,也不往外賣。嗨,我真是個寡情又多情的女人……」敬子茫茫然胡思亂想。
父親一直惦記著去熱海的電車時間。
清似乎為了讓弓子勸架才找碴和朝子吵架。平時他對美貌的弓子溫情脈脈,可一到吵架的時候,就變得膽大包天。
如果敬子對俊三還是原來那樣感情深篤,這對鴛鴦表就一人各持一塊。現在她告訴都不告訴他,就拿出來賣。
弓子小時候常聽說母親跟小孩一樣,今天母親給她的印象的確有這種感覺,不過總覺得有點彆扭。
買這手提包的錢還不是媽媽的嗎?!
「嗯。」敬子清楚地記得這一幕幕:白大褂、白口罩、天真純樸的青年的眼睛,還有用手術剪從盆子里挑出弓子完全化膿了的闌尾。
敬子從草坪上種著無花果樹的後院繞到門口。
「我們都不是小孩子了。」
做珠寶買賣,表面上進進出出的金額很大,其實沒多大掙頭。鑽石也好,翡翠也好,質量高低、有無瑕疵、大小形狀、成色如何,都要經過嚴格鑒定。在業內有一種收購價的規矩,比如說一克拉鑽石的收購價為二十八萬日元,售價就定在五十萬日元上下。
她今天第一次見的田部是銀座草野珠寶店的主顧。敬子以草野珠寶店店員的名義登門拜訪。
清回來一趟,看家裡有客人,又不聲不響地走了。
母親先前好像不是這個樣子。也許生活在姿色出眾的媽媽身旁,也就把遠離身邊的母親想象得漂亮動人。幸好媽媽沒跟母親見面。
整整一頓飯,京子的話沒停,講療養院的各種瑣事見聞,東拉西扯,把俊三和弓子都不認識的那些人一個個提出來,像他們的老熟人似的談得津津有味。
「沒多少。後來……」敬子囁嚅著,「做珠寶生意和在車站賣東西不一樣。」
「是嗎?我有時候覺得你是喜歡我,才對我母親好。」
「不錯是不錯,翡翠、戒指托的式樣都很好,可我想要稍稍小一點的,還是這種色調,大約四五十萬日元的價格。你還有別的嗎?」
弓子覺得頭暈腦漲,心煩氣惱,有一種莫名其妙、無法排遣又難以言狀的氣惱。
母親走了。
弓子把門開得大一點,一看就說:「哎呀,爸爸,您怎麼啦?」
弓子沒有吃驚,這並不稀罕,不知不覺地似乎已經習以為常。
「什麼時候路過,順便進來坐坐。」
母親送給弓子一個花盆形狀、紅白相間的尼龍手提包。
這個田部就是敬子在車站開小賣店時,一直給她送美國糖果的黑市倒爺。他複員以後,跟在戰爭中失去親人無依無靠的擦皮鞋姑娘一起生活。後來有一天,他告訴敬子說生了個孩子,從此再沒見過面。
俊三無可奈何,也就添了幾口飯,幾乎沒動蠶豆。
「別這麼說,什麼時候要送人禮品,我給您當參謀。」
「安眠藥吃多了,心臟虛弱,又是喝完酒回家的。我爬坡剛好可以活動活動手腳。」敬子看得實在著急,終於忍不住說道。
京子膀圓脖子粗,不像病了十五六年的人。弓子心想自己的生母應該更加苗條漂亮,所以感到失望。雖然她跟敬子親,心裡頭還是一直美化生母的形象。
「行了,就這兒吧。我也是第一次來,下車找吧。」
「啊,你爸爸他也照料?他不是對花連正眼也不瞧一眼嗎?弓子,我這次來東京,打算待兩三天,看看身體恢復得怎麼樣。其實已經完全好了,你爸爸還不讓我來,真狠心。」
弓子把蛋花湯盛一點在小碟里嘗了嘗,覺得有點咸。在這個家裡,大家的口味都喜歡清淡。
「電車多的是,一小時一趟……」母親不急不忙地說。但她明確表示今天回去。
對於他的九_九_藏_書反問,弓子像拒絕某種動機不純的東西似的,重複一遍:「你耍滑頭!」
「嗯……」
弓子站起來打算出去。清叫住她:「弓子,我有話問你。」
弓子準備給他們添飯,就把干蒸鍋放在自己手邊。
門拉開了,一個男人驚訝地「啊」了一聲。
「比一克拉的鑽石還要貴吧?」田部的妻子說。這時,一直背對這邊畫畫的年輕人放下手中的筆,回過頭來。
「彈鋼琴。媽媽,你在哪兒呢?早點回來……」
「是嗎?」清深深呼吸一口,「你覺得自己不是小孩子了?那就好,其實我一直等著你說這句話。」
車子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穿過街道,沿著護城河駛去。路旁的柳樹和銀杏新葉嬌嫩,對岸皇居的堤壩上綠草茵茵,賞心悅目。
「是不是用這種鍋蒸飯才這麼香?」京子又端起干蒸鍋仔細端詳,「東京家家戶戶都用這個嗎?」
「院子里的花好漂亮。鬱金香和水仙花都要挖球根了。這麼多薔薇,開起來一定可香了。誰來照料這些花花草草,是房東大嬸吧?」
但是鍾錶的買主比珠寶多,這方面的收入確實有保障。敬子在鍾錶上投入了個人資金。她從同行那兒便宜購進走私進來的百達翡麗表,又從古董舊貨攤上買到貝內特表。當翡翠賣不出去的時候,她就推銷自己的手錶,心想百達翡麗表要是能賣二十五萬日元的話,收入就相當可觀。
「是的。」敬子客氣地回答,「做夢也沒想到,田部先生原來就是老相識。」
「我上高中了。」
「媽媽,你可以回來了嗎?我到坡下面接你去。」
京子不僅把自己盤子里的菜吃個精光,還把筷子伸到丈夫的盤子里。弓子不禁失笑,說:「把我的也給您。」
「不是我的。」
一個小夥子坐在客廳里,專心致志地畫素描。
當餐館老闆娘到店裡來,顧客盯著她的手錶問「這是什麼牌子的」的時候,就說「百達翡麗」。暴發戶的老闆一定有讓太太這樣自豪地回答的虛榮心。
像嫩葉凝露般翠綠澄碧的玉石在田部妻子的掌上閃閃發亮。
「哪裡哪裡。哪比得上您事業的成功呀。」
當兩個人踩在長長石子路上的腳步聲消失的時候,弓子跑回房間,打開鋼琴蓋,反覆彈奏練習曲中的一段樂曲,淚水模糊了眼睛,看不清樂譜,手依然不停地彈奏。她什麼也不想,腦子空蕩蕩的,忘我地按著琴鍵。
「歇一天怎麼啦……」
昭男正對著睡在靠墊上的貓寫生。
「幾年沒見了,跟您孩子的歲數一樣。」
「說不上,畫著玩。」
「別碰我!」
「早飯前一有點什麼事,腦子就發暈。」是安眠藥的勁兒還沒過。
敬子想起剛才出門前推著弓子的後背讓她去見生母的情景。似乎為了排遣這種心情,她改口問田部:「您戴的是什麼表?」
下了坡便是大馬路,敬子截了一輛計程車。要是平時,她會挑車,但今天趕時間,就顧不得了。
敬子從經營小賣店轉做珠寶商,不說為時太晚,也是稍稍慢了點。戰敗初期,皇親貴族和財主富翁驚慌失措,不管好壞,像賣破爛一樣統統往外甩,那一陣子差不多平息下來了。
敬子做飯的時候,常常叫弓子調味,還帶著她去聽點心製作講座。
弓子默默地回到廚房,父親的不幸似乎已歷歷在目,看得真真切切。
弓子是天真純潔的少女,清是自尊心很強的老成少年。雖說雙方的接觸單純無邪,但至少清有所意識,所以他對弓子察言觀色。只要弓子稍一躲避,他就會換成兄妹關係的一本正經的面孔。
弓子好像聽見父親叫她,一邊答應著一邊從坐在和式客廳里的母親身後走過,往西式房間探頭看了看。父親沒在裏面。也許是錯覺,父親並沒有叫自己。桌子上散亂著攤開的紙包。
「嗯。」父親從報紙下面無精打采地回答。
這段家喻戶曉的愛情故事也打動了弓子的少女之心,她喜歡裏面的三首和歌,牢記在心。
「也不是。」俊三嘟囔一句。
只打聽一次,就立刻找到了田部家。但是當敬子站在田部家門口時,卻懷疑是不是找錯了門。
「是媽媽嗎?我是弓子。」
京子雙手的手指頭按在眉間,手掌捂著臉,那動作看似悲從中來,雙手又像玩捉迷藏遊戲的兒童那般天真柔和。弓子吃驚地看著她。這時,父親走出來站在弓子身後read•99csw.com,他鬍子颳得乾乾淨淨,穿著茶色西服。
「爸爸,您是不是哪兒不舒服?」
「我要是滑頭,你也是滑頭。」
吵過幾次架以後,清就時常背著朝子有時自然而然、有時出其不意地觸吻弓子的臉蛋、眼皮和手,這似乎成了兩個人的秘密遊戲。
清轉過身,抓起桌子上的手提包問:「是別人送給你的吧?剛才是什麼客人?」
清的手指頭又放在了弓子的肩膀上,弓子把它撥開。
敬子從手提包里取出一張名片遞給他。
「芙美子,把碗筷撤下來!」弓子覺得靜不下心來,便用水桶盛了半桶水,在廚房擦地板。
敬子自己不進貨,委託代銷,只能拿點回扣,畢竟有限。而且好珠寶不可能常有,做買賣的,運氣好時上天保佑,能撈一大筆。但買主也不多,有時候資金就周轉不開。
「哎喲,這是新茶。對了,現在正是五月……味道真香,茶的味道很濃。醫院里凈是粗茶。」
「我明天要上學。」
「沒想到您就是田部先生。」
這鴛鴦表就像結婚戒指一樣,必須成雙配對。敬子忽然渴望有這麼一個稱心如意的人。
田部夫婦一進房間換衣服,昭男又對著畫板繼續畫他的素描。敬子站起來,走過去想看他的畫。
「白井……真是稀客。」
田部說昭男是他的弟弟,敬子總覺得有點蹊蹺,他又不像田部的小舅子,當然也不好冒昧打聽。這樣一來,敬子覺得有的話不好說。

「我早就想找個時間和你談一談,既然你說自己已經不是小孩子了,我想現在就可以談。你說呢?」
敬子以為弓子體態端莊、髮際優美頗似母親,其實並非生母遺傳。
父親穿著室內穿的寬袖便袍躺在長沙發上,一份報紙像尖屋頂一樣蓋著臉。
在井台邊一起歡樂嬉戲的男孩女孩長大后變得害羞,表面上冷漠,心裡頭都有「非伊莫娶、非君莫嫁」的信念,於是不顧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筒井筒」呀、「分發未髻時」呀,互贈情詩,私訂終身。後來,男子見異思遷,妻子卻未加責備,丈夫就懷疑妻子是否也另有所愛,已經移情他人,裝作出去與情人約會的樣子,躲在院子的樹木背後觀察動靜。只見妻子濃妝艷抹,眺望遠方,擔心丈夫夜路難行,神情憂傷地吟唱和歌:「山巒盡起伏,猶如狂風吹白浪;夜半君一人,翻山越嶺崎嶇行。」丈夫聞畢「無限悲哀」,從此「不詣」情人處。
「你過來。」田部招呼年輕人。
「再見。」母親關上大門后又打開,對弓子說:「弓子,一定到熱海來,趁我還在那兒的時候。」
敬子對這個皮膚白皙、身體瘦小、表情溫和的女人沒有印象。
但是,不開車以後,俊三爬這道坡就顯得吃力。
這樣的話,敬子不聽也知道。
田部親切地說:「有六年沒見了吧。不,七年了。」
「你在幹嗎呢?響那麼長時間沒人接。」
「對,對。那時候受到你的關照。」
「最近你老闆著臉,不知道鬧什麼彆扭來著。」
最後,田部還是開了兩張支票。他把百達翡麗表也拿走了。
「你到外面去。」幸虧年輕的醫生及時把清帶到外面去。
田部叫來妻子,回頭對妻子說:「你也記得吧?」接著向敬子介紹說:「這是內人。」
「好翡翠。」
敬子臨走吩咐說今天的菜譜是鹽水煮蠶豆、鴨兒芹蛋花湯、雞絲鮮筍飯。弓子略一猶豫,把三個人的飯端到餐廳的白色餐桌上,然後去叫父母親吃飯。
「要知道今天能在這兒見到您,我就把弓子帶來了。」
「還在。今天休息。」
「我能看到那些美麗的東西,當然也高興啰。」
「是說貓嗎?」
敬子的名片夾在珠寶商行的簡介里,昭男接過去,很自然地看了幾眼《珠寶的魅力》的說明:
「我一個人回去覺得寂寞,弓子你陪我回熱海。」
「認識嗎?」
買地蓋房的時候,曾經和俊三到這一帶來過,敬子看中了這兒。「我喜歡這陡坡,就像從小山或者森林中出來進城一樣的感覺。」
「人生奇遇啊。」田部說。
「您的弟弟?」敬子驚訝地問。
「啊,弓子已經上高中了。」
田部告訴敬子,現在還和那個擦皮鞋的女人住在一起。敬子心頭淌過一股暖流,坐在低腿椅子上。
現在下坡,腳下似乎有踩空的感覺。
「爸爸!」弓子幾乎要叫出read.99csw.com來,但她壓低嗓門。
女傭芙美子正在廚房裡剝蠶豆皮,她說:「夫人說蒸五杯米的飯,可是客人在這兒吃飯,恐怕不夠吧?」
「前年剛好這個時候,在柿本醫院見過。有個女孩子得了急性盲腸炎……」
「是當醫生嗎?」
「不是,不是這樣。」
「不在那家醫院工作了嗎?」
一隻手按在她跳動在琴鍵間的手背上,嘴唇輕輕觸碰著她的臉頰。
「餓了,吃飯吧。身體一好,食慾大增。這可怎麼辦?」京子起身跟弓子並肩站著,瞟了一眼弓子的腦袋,說:「哎呀,長得比我還高了。」
「啊。」

敬子看著昭男白凈的手指,心想什麼樣的寶石最適合他戴。
「開始他經營小餐館,一下子發了,現在餐館開了好幾家,生意火得很。他是戰後少有的暴發戶,還很年輕呢。這才是財神爺,別看政治家、實業家派頭十足,其實沒現錢,買東西還討價還價、分期付款。像田部這樣每天進款的,手面大,掏錢也痛快。不能放過他。」
「你耍滑頭。」
「你一邊去!」
「怎麼忽然這麼冷淡?討厭我了?我們在一起長大,感情親密,有那麼多美好的回憶,現在慢慢地不能和我玩在一起了?你也這麼想的吧?我們不是『筒井筒』嗎?」
「嗯。剛吃完晚飯。家裡怎麼樣?」
「怎麼啦?」清往後一縮,那五官端正的臉立即裝模作樣地冷下來。
「什麼滑頭?」
「當然,這不是輕鬆的話題。如果雙方覺得不好談、不便觸及,能過去我也想讓它過去。你不願意談,我也不會開口,我們心照不宣就是了。」清看著弓子,繼續說道,「雖然我現在對媽媽冷淡疏遠,但不再恨她罵她。這你也知道吧?我原諒他們的唯一理由,就是可以在這個家裡培育我們的愛情。我靠這個來解脫自己。這是耍滑頭嗎?」
父親先出大門,催促母親。弓子心想母親大概會以為即使父親不留她,女兒也會挽留她。但弓子沒有吭聲。
說明還沒看完,昭男抬起頭來說:「我恐怕與珠寶無緣。」
弓子不會忘記,清給她講解過語文課本中《伊勢物語》的《筒井筒》這一節課文。當他們沉湎在這個兩小無猜、青梅竹馬的美麗愛情故事里的時候,弓子對清也不是沒有動過念頭,但現在時過境遷。
弓子沒有抬頭,似乎幹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
加上清和女傭,一共五個人吃飯,弓子不知道這個量夠不夠。再說,母親事先也不打招呼,十二點多忽然上門來,就要在這個家裡吃飯,未免太過分了。雖然差不多十幾年沒這樣和父母親一起吃頓團圓飯了,弓子心裏卻覺得不安、孤獨。
出了門便是陡峭的下坡路,兩邊是深宅大院,院牆裡綠樹葳蕤。在東京都內實在是鬧中取靜的幽雅去處。
「歐米茄。快三年了,走得太准,沒意思。」
「小姐,夫人請您接電話。」女傭叫她。弓子鬆了一口氣,朝走廊跑去。
「呀,對了。那時我在當助理醫生。想起來了。那病人長得很可愛,很調皮,是個優育兒。」
「我也覺得不是。這個姓白井的夫人相當趕時髦嗎?」
「是。」
「什麼青梅竹馬?胡說!」弓子猛然回頭,狠狠盯著清。她悲憤交集的眼睛光彩閃亮,富有魅力。
母親和父親隔著餐桌相對而坐。母親坐的位置平時是敬子坐的。
弓子無法回答。
弓子心急火燎地等母親吃完飯,迫不及待地抱著干蒸鍋回到廚房。
病歷上寫著十五歲,進行術前準備的院長見弓子身體發育良好,說這是個「優育兒」,於是醫院的人們都叫她「優育兒」。
「學分?什麼叫學分?」
弓子低頭不語,父親也沒有回答。
「就哥哥、我和芙美子三個人。爸爸也出去了。」
「擦地板的抹布和鋼琴——天淵之別。」弓子嘟囔著,任憑淚水順著臉頰流淌下來,她不顧一切地彈奏著。
敬子已經吩咐女傭把父親的早飯和母親的午飯合在一起,然後才出門。準備父親的早飯,也就連帶著給母親做了午飯。
「哎呀,弓子,你在擦地板呀?你也幫女傭幹活?」母親走到廚房,驚訝地說。
「夠了,我想喝茶。」
「東京站的八重洲變化太大了,真沒想到。商店街煥然一新,各種東西應有盡有。我成了地地道道的鄉巴佬了。」母親說,「弓子,這個送給你,算不上什麼稀罕https://read•99csw.com的東西……」
俊三和弓子搬進敬子這個新家以後,每當敬子出門推銷珠寶,家裡就剩下三個孩子。清和朝子常常為雞毛蒜皮的小事吵嘴,甚至勃然作色,拳打腳踢,扭成一團打得不可開交。弓子實在看不下去,就抱著清的身子勸架,於是兩人的手相碰、臉頰相觸,甚至好心不得好報,反而被清反擰胳膊的事也都有過。打完架后,清就捧著弓子發紅的手腕用嘴唇輕輕觸吻著,嘴裏「對不起、對不起」地賠禮道歉。但朝子一嘲笑他「哎喲,哥哥對弓子好乖呀」,清又暴跳如雷,和妹妹廝打起來,有時候會把弓子撞得三丈遠。弓子傷心落淚,清又急忙抱著她低聲細氣地認錯。
「我不願意!討厭!」弓子從未如此嚴詞拒絕過。
敬子戰前住在平民區,從來沒來過麴町高級住宅區。但這一帶也被炸成了一片廢墟,現在多是簡陋寒酸的小房子。昔日的麴町如煙似夢。大概有的人疏散在外地還沒回來,也有的人遷到郊區去了。

父親正在內廳換外出的衣服。母親躺在客廳的長沙發上,那姿勢和父親剛才的一模一樣。她一見弓子進來,連忙坐起來,說:「累了。這個家總覺得讓人定不下心來。你爸爸住哪個房間啊?」
「不,是說畫畫……」
「也不怕壞了你的體形?」
「您發財了,了不起。真叫人吃驚。」敬子穿著鞋踩著淡紅透灰的地毯,走進亮堂堂的客廳。
「很快就回來的,我已經不是病人了。」
「您就是田部先生嗎?」敬子也大吃一驚。
「珠寶?那你在草野的店裡工作啦?」
今天弓子坐在鋼琴前,腦袋往後使勁把清的胸部頂開。「我不願意!」
敬子打算到銀座后給弓子打電話問問家裡的情況。現在她正在做什麼呢?敬子想象不出弓子和生母見面的情景,心裏不踏實,覺得著急。
「……」
弓子沒想到父親這副模樣,覺得很難為情。可她一想到現在最尷尬為難的是父親,剛才送媽媽出門時那種濃烈難忍的悲傷又湧上心頭。
「白井夫人是有兩個孩子嗎?好像比弓子還大,是嗎?」
敬子覺得這年輕人面熟。
「走麴町二條街。開快點!」
做盲腸手術的時候,在透視室讓護士把那可愛的東西剃掉,弓子也不羞臊。年輕的醫生卻不敢正視一眼。只是在此之前,清到病房裡來,弓子對把自己的身體袒露在稱為「哥哥」卻並非親哥哥的清面前極感羞恥,渾身顫抖。
「……」
田部說要到自己開的四家餐館去轉一轉,如果敬子去銀座,可以順便坐他的車去。
「嗯。」
清露出不以為然的表情。這是他冷酷無情的強烈個性的表現。他已經失去了年輕人未經世故的純樸一面。清是個美男子,在大學里也有女朋友,他毫不隱瞞地告訴過弓子。弓子還以為他在外面有了戀人。
雖然和清一起長大,但並沒有播下愛情的種子。清談到「筒井筒」、「分發未髻時」這些故事,更是證明了這一點。
敬子從手提包里拿出珠寶和手錶,攤放在田部的妻子面前。她對東西不多說什麼,點燃一支香煙慢慢地抽著。
「以前的女子初中都沒有學分什麼的。」
想到在髒兮兮的巷口彎腰俯背在別人的腳下擦皮鞋的姑娘竟然買走了翡翠和百達翡麗表,敬子不禁熱淚盈眶,低頭喝著橘子汁。她只讓田部將翡翠那張支票開成劃線支票。
弓子呆立不動。
京子一直好奇地看著烤爐兼蒸鍋兩用的洋式飯鍋。她是俊三的妻子、弓子的母親,但這自欺欺人式的見面實在叫人彆扭,干蒸鍋的話題可以多少緩和一些尷尬的氣氛。
「挺著點!是鯉魚旗的聲音,看把你嚇得……」敬子抬頭看著鯉魚旗,使勁往下走。
朝子姐姐對廚房毫無興趣,點煤氣都不樂意。火柴一劃,火焰呼的一聲噴躥出來。她說害怕那聲音。
「聽說你爸爸工作不順心,是嗎?」
「不上學要扣學分的。」
「你對我母親好,不也是強裝的嗎?」
「成功了嗎?嘿,就算成功吧。像我這樣在南方戰場上隨時都可能挨槍子,後來又整天受到病死、餓死、自殺威脅的人獲得成功,心情跟以前的暴發戶可不一樣。你說呢?」
敬子嘴裏這麼說,心裏也真這麼想,倒不是為了讓她見這個當年的助理醫師,而是不想讓她見從熱海來的親媽。
弓子十三歲時第一次來例假。read.99csw.com當時,一切都是敬子替她處理,她自己卻滿不在乎地翻閱少女雜誌。此後,她對清灼|熱的目光既不靦腆也不膽怯,這讓敬子格外留神,也因此更疼愛她。
「我要出去。弓子,你也一起去好嗎?」父親看了看手錶,坐立不安匆匆忙忙的樣子。弓子知道父親想讓母親立即回去,不願意讓自己陪著母親才出此下策的。
弓子沒發覺清走進來。
敬子打算從這兒入手說動他。氣質高雅的高級表也許反而好銷。
弓子無法回答。
弓子是這種性格,所以清對她目光灼|熱、親密觸吻,她也沒往心裏去。可是剛才見過母親以後,她好像忽然意識到了少女的貞潔。
司機一邊放慢車速一邊問道:「在哪兒下?」
「……」
「令愛也出落得很漂亮了吧?」昭男說。
弓子忽然聽見收音機在播放經濟信息。其實敬子出門以後,收音機一直開著。播音員快速地不停念著股票價格。
田部的妻子親切地微笑著說:「那個車站小賣店的……」
「喜歡嗎?」敬子問。
「我住在東京,還不知道有商店街。」弓子又說。
也許說得天真無邪,聽起來卻感到在諷刺挖苦。
這是一棟典型的洋房,草坪比外面的道路大概高出三級台階,上面安裝著低矮的金屬絲網籬笆,籬笆上錯落有致地纏繞著爬蔓薔薇,探出許許多多白里透黃的小花|蕾沐浴著五月溫暖的陽光。從路上可以望見整個房子,那風格情調在外國雜誌的彩色照片上似曾相識。
「你對我們的父母親是怎麼看的?」
「爸爸也照料。」
鄰居的鯉魚旗在空中啪嗒啪嗒地隨風飄動,也讓她心驚膽戰。
「是嗎?我和熱海的朋友一起來東京,在商店街買東西,還吃過草莓鬆餅呢。」
據說珠寶不是買得到的,真正的珠寶應該是親朋好友饋贈的。如果您給您的夫人、女兒、朋友贈送戒指、耳環、項鏈等禮品,沒有比珠寶更美麗的了。但是,您千萬不要忘記,手指圓潤豐|滿的人適合渾圓碩大的寶石,手指纖細白皙的人適合小巧玲瓏的綠翠……甚至連一個普普通通的飾針、垂飾,都可以讓您秀美的姿容錦上添花、鮮妍光艷。珠寶具有獨特魅力,無與倫比。
不是!不是!弓子在心中拚命叫喊。
「你還是這麼年輕,」田部看著敬子,「好像歲月倒著走,有什麼秘訣沒有?」
買翡翠的就是她嗎?一個先前擦皮鞋的姑娘要買這價值七十萬日元的翡翠嗎?敬子覺得她不配,有點不可思議。但一想到她也和自己一樣在戰爭期間苦撐苦熬過來,又覺得她應該擁有這美麗的寶石。
貝內特的鴛鴦表具有古雅氣派的貴族情趣。
「虧得你們精心治療,現在照樣是『優育兒』。」
「那不是『分發未髻時』嗎?」清說。
田部看妻子把翡翠戒指戴在手指上左右端詳著,說道:「真不錯。滿意了吧?」
「嗯,也不止草野這一家。我父親以前就幹這一行,認識不少朋友的店鋪……不過,今天是為草野的店登門拜訪的。」
下大雨的日子,雨水順著牆根的小溝急速奔流,嘩嘩的水聲也愉快悅耳。
「國語和英語各五個學分,音樂和體育各三個學分,一個學期必須取得三十二個學分。考試得五學分。如果缺課,就要扣半個學分。」
弓子一邊覺得似乎不該要一邊伸手接過來。「是在商店街買的嗎?」
「這鋼琴是誰的?」
「這田部莫非是美國籍日本人,或是使用日本人名字的外國人……」敬子心裏嘀咕著,按下門鈴。

「我喜歡媽媽。媽媽體貼我……」
弓子說不出話來。
她心想,要是自己上這道坡覺得腿腳發沉,那就完了。她把上坡時腿腳輕鬆還是沉重作為當天身心強弱的檢測器。
弓子只是微微點點頭。
這是怎麼回事?好容易跟母親見面,怎麼這樣衣冠不整、邋邋遢遢地沒待一會兒就躲起來了?也不知道母親什麼時候坐到和式客廳里的。兩人剛剛見面,沒說幾句話,就分開待在兩個房間里。
「你在車站掙大錢的時候,珠寶市場暴跌,一片混亂,還有土地什麼的都不值錢。」有人對敬子這麼說。
弓子覺得心口堵得慌。
此刻,弓子正在廚房為母親準備午飯。
「這是我弟弟昭男。這是白井,我做黑市買賣時候的老主顧。」田部簡單地介紹道。
「您錢一多,都胖得快認不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