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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0、人生一度

10、人生一度

俊三的內心激烈地鬥爭,糾纏著迷惘和懼怕。
那些錢是怎麼來的?莫非是俊三用什麼非常手段弄來的?這麼一想,俊三的一言一行都叫人害怕。美根子坐立不安。
第二次是俊三公司的老會計打來的。敬子與公司的人幾乎不認識,但這個姓秋田的老頭倒見過幾次面。
「昨天的地方。」俊三吐了一句。
「十五六年前,我十歲,常常從吾妻橋或者言間橋到淺草來,說不定那時候在這一帶還見過面呢。」
敬子不知如何是好,聽著她抽抽搭搭的啜泣聲,心裏也跟著難過。
「淺草。」俊三告訴司機自己平時不去的這個地方。
「沒有這種地方。」美根子使勁搖頭,淚水從大眼睛簌簌地淌下來。
「即使我沒生病,恐怕跟他也過不到一塊兒去。他要是不能忍受兩個人每天又吵又鬧的日子,我也就得不到安慰。」京子臉上的雀斑越來越明顯,被淚水濡濕。她兩手捂著眉毛以下的大半張臉,然後歇斯底里般抽泣起來。
剛一站起來,電話鈴又響了。敬子提心弔膽地拿起話筒,是草野珠寶店的川村打來的。
「那好,一會兒見。」
敬子停了小賣店轉做珠寶生意的時候,俊三看她的手一天比一天修長漂亮,認為這是自己的力量影響所致,其實也是敬子自身的力量。
「島木出什麼事了?」
「什麼?」敬子心頭一震。
敬子覺得站住了腳跟,但內心依然被京子的愛情攻勢打得搖搖晃晃。但是,她不但沒倒下去,反而挺直腰桿,反守為攻。她被京子的愛情打了一悶棍,使她對俊三的愛情更加深厚激烈。
俊三看見仲見世小街後面有一家小飯館已經開門,幾個穿淺藍色連衣裙、系著白圍裙的姑娘正在收拾桌子。
「好,兩支都是吉簽。」俊三也喜不自禁。
「上一次來的時候,您不在家,我也隱約知道自己從島木的生活中被拋棄出來了。以前我一直認為他和弓子兩人在您這兒租房住。」京子用手絹擦著淚水,「弓子就拜託您了。」
「你是生在河對岸吧?」
「啊,那好……就因為陪那位鑽石鼻子夫人,又給您找了樁好事。」
「不是來為公司辦事嗎?」
烤墨鬥魚、炒麵、關東煮的味道撲鼻而來。
敬子想不慌不忙地化妝,手卻不由自主地加快動作,然後迅速換好衣服。她想起來,上一次是讓弓子把鞋提到後門走的。
「真漂亮。他把女兒比作這顆珍珠,可為什麼要給我買呢?」
美根子從二樓跑下來,到電車路旁的藥店里往俊三家打電話。但對方總是佔線的聲音,問電話故障服務台,得到極其冷淡的回答:「他們把話筒摘下來了,我們也沒辦法。」
「淺草的商店街宣傳中元節大甩賣,搞化裝遊行,連脫衣舞舞|女都上街做廣告……」
「七月初七。」
「沒有。不過,用公司的電話不太好說……」
爸爸這麼早幹嗎去呢?弓子會出門來看爸爸的。
被踩得堅硬的坡道閃爍著淡灰色的亮光,清晰地映現出清晨的樹影。一條茶褐色的狗匆匆地跑上坡去。俊三也很熟悉這條柴犬。
但是,俊三和京子離婚以後,並沒有保證一定會和敬子結婚。敬子對結婚也猶豫不決,而且從俊三這兩天的情況來看,他自身好像還面臨什麼危險。
而且,美根子看見俊三把二三十萬日元交給谷村公司的經理。
「乞巧節什麼時候?」俊三問。
女傭一看敬子的樣子,嚇得抽抽搭搭哭起來。
俊三喝了一口啤酒,才第一次對美根子露出笑容,但顯然是做作的笑容。
「哦?」
「喂,聽您說話聲沒有精神。怎麼啦?」
「不過,夫人您不必擔心。這錢是公司兩三個主要股東的,有辦法對上賬……我想先私下把公司善後處理的方式向總經理報告一聲。他回來以後,麻煩您告訴他我來過電話……」
九_九_藏_書人在觀音參道上溜達,兩旁排列著店面相同的各種小商店,像口琴一樣。這跟戰前沒什麼兩樣,梅林堂的紅梅烤餅、玩具店、金石雕刻店、女式和服飾物店、扇店、婦女用品雜貨店……
敬子摸不透京子上門來幹什麼,心裏不踏實。
「人一當小偷,就有賊聰明。」俊三累得呼呼大睡,做了一個噩夢。
三四個無家可歸的流浪漢模樣的人正逗弄猴子。
「怎麼回事?」敬子拿著塑料梳子的手停下來。
「我說的是真心話。」坐在京子對面的敬子忽然覺得似乎上了圈套。
「我是為活下去拚命過來的人……」
「啊。」俊三回答。
司機發動引擎,一踩油門,車往前走動。就在這時,一個人忽然衝過來,使勁拍打車窗。
美根子緊張的心情也稍稍緩和下來。
京子提著一隻污髒的白色手提皮箱,走進會客室。
他們似乎為了減輕兩旁估衣鋪造成的壓迫感,開始閑聊。
美根子回憶著今天和島木總經理度過的一個下午,心裏越發不安。

「為什麼分手的時候沒有明確說明天還要見面?」美根子把俊三送到坡道口時,心頭也如一團亂麻。
「好,我盡量早去。」
「不行。昨天不是對你說了嗎?有的地方不能帶別人去,也帶不去。」
「哦?那好。我一會兒去取。」
俊三走過去,坐在角落裡。
「原來是脫衣舞,門票三十日元。」俊三嘟囔著。
第一次是朝子打來的,說沒車,回不來,住在郊外的朋友家裡了。那口氣只是通知家裡一聲,冷淡得很。
「其實,島木先生現在日子很不好過,這兩三年工作簡直糟透了。」
美根子照了照鏡子,看看自己的臉色是否正常,然後把飾針摘下來,放在手上。
電影院開演的鈴聲像鬧鐘一樣刺耳地叫喚起來。
小小的觀音堂上,清晨就來朝拜的香客點燃的蠟燭熠熠閃動。在這臨時殿堂後面,據說耗資四億日元的鋼筋水泥結構的正殿即將竣工。
俊三想,敬子該起床了吧……
敬子看著淚水漣漣的京子,忽然感覺到女人的醜惡。
俊三付了款,走到仲見世小街。
「我等著您。前些日子,從南方的一個國家來了一對經營珠寶的夫婦,下雨天我陪著他們逛箱根、日光。那富婆的小鼻子上鑲嵌著一粒鑽石,叫我大吃一驚。鑽石有一半埋在肉里,閃閃發光。」看樣子川村又要開始喋喋不休。
「我仔細檢查了,百達翡麗沒有任何毛病。」
司機急忙剎車,打開車門。
美根子身上帶著昨天的錢,還想還給他,但找不到合適的機會。
如果把俊三和弓子還給這女人,敬子有滿肚子話要說。
「走著去車站。」他在車站前坐進了計程車。
「大約幾點來?還有,您設計款式的戒指又賣出去了,所以想繼續拜託您。還有一塊鑽石,粒度不小,有點橢圓形,客人要求設計托座。您也考慮一下。」
俊三和美根子又走進小攤販的隧道,穿過去,來到木馬館前面。
「離開公司的時候,沒想到今天會回家。因為你,我又回來了。」聽俊三這麼一說,美根子本來想說「我也沒想到回家」,但心頭難過,一時沒說出口。
「我今天就是來拜託這件事的。我懷她的時候就得了病,孩子生出來后,也沒有奶喂她,不能親自撫養她。只是偶爾見見面,沒有在一起生活。弓子長大以後,大概也不認我做母親。我真羡慕您。島木說,您一手把孩子拉扯大。現在弓子出落得這麼漂亮。可是她是我唯一的孩子,我也想時常見見她,跟她說說話。」京子把憋在心裏的話都倒出來。
「那今天打算做什麼?要是您自己一個人的話。」
「是。她說想見這兒的夫人。」
「雷門。」俊三沒有目標,隨口而出。
「弓子就拜託您了。」
九九藏書俊三看著給衣服綉字的小店鋪,說:「買一套西服,可以在這兒綉名字。」
敬子又站在鏡子前面,摁了摁額頭和脖頸上的津津細汗。不管怎麼說,她和俊三同居六七年,今天第一次見俊三的妻子和弓子的母親京子。
今天和上一次不同,俊三和弓子都不在,而且是在俊三去熱海向她提出離婚之後,還把自己的事詳細告訴了她。
戰前賣孩子防走失牌、腰掛、細繩、毛筆、人造花的店鋪現在不見了。
敬子沒有心情聽她嘮叨,也想不起是責備還是原諒她,心裏挂念著俊三的事,獃獃地看著鏡子。
「初次見面……身體都好了嗎?」
美根子在破舊的兩層樓里租了一間房間。這棟樓房在空襲時沒有全部燒毀。
美根子送俊三到坡道路口后回到家裡,上夜校的弟弟還沒回來。美根子放下心來。她不想讓弟弟發現自己異樣的表情。
這也是吉簽:「蔽月浮雲散,萬里照朗光……」美根子從一旁看著這樣的籤詩,心花怒放。
「帶我去。您去哪兒,我跟到哪兒。」
美根子想,俊三的出版社是不是也別出心裁地利用脫衣舞舞|女上街做廣告。
「不是陰曆,天上星辰位置就看不出來。陽曆七月七日還是梅雨季節。我小時候,一到七夕,就買來竹子,繫上摺紙做的詩箋,到這兒來放進水裡流走。」
「怎麼?一大早就看電影?」
「嗯……是夫人嗎?真的是夫人嗎?」
俊三一邊走一邊說:「那兒有藤蘿架,應該是葫蘆池岸邊。」
正在梳頭的時候,女傭芙美子進來,怯生生地小心賠不是:「夫人,我不留神闖了禍。」
「可以走了嗎?」司機問。
「說得好聽……」
「這號人,不用理她。」敬子沉著鎮靜。
敬子不知道這說的是她還是自己。
「是嘛。」京子帶著哭聲說,「我以為他那麼難受是因為跟我分手,現在知道原來不是這樣,另有其他原因。他並沒有實情相告,把話說明白。島木心裏難受,我看不下去。」
「嗯。不這樣,怎麼打發時間?」
「瞧您,生氣了吧?自己有兩個孩子,還要霸佔別人的孩子。貪得無厭!」京子故意使用天真幼稚的聲調。
「我不知道島木先生對您怎麼說的,但我曾想過,有機會的話,也許我會跟您談談的。」
有時候,逛完酸漿果集市,背著睡著的弟弟從吾妻橋回去。
川村的電話還沒放下,門鈴響了。
樓下的收音機報時后,播送天氣預報:明天南風,關東地區晴。
「是。沒錯。」
敬子放下電話,心頭忐忑不安。
京子不時瞟著敬子落落大方的言談舉止,心想「真年輕」。這就是京子天真幼稚的地方。她一身嶄新的繡花邊白色外衣和黑色百褶裙,但鬆鬆垮垮,顯得窩囊。
西服是英國凡立丁面料,做工也是第一流的,不會走樣。衣服散發著衛生球的味道。
「因為不想見人,才到淺草來。」
「是去公司還是回家?」
她昨天從熱海的療養院出來,行李已經送回娘家。
弓子起床了嗎?
他五點半起床后,敬子把枕邊的鬧鐘從原來上的六點調到九點。
秋田老頭拐彎抹角啰唆半天,就是說俊三昨天把保險柜里的錢拿走,參加谷村辭靈儀式以後,再沒到公司露過面。
「我給先生的書桌撣灰塵的時候,豎擺的一列書上又放著一摞書,掉在桌子上,打翻了墨水瓶,墨水把什麼材料都弄髒了。我不知道墨水瓶蓋沒有擰上……」
「對。去年乞巧節,新仲見世街的拱廊里掛著五彩風幡、花繡球、大詩箋,花花綠綠、五彩繽紛,可漂亮了。商店都減價大甩賣。」昔時的景象似乎九*九*藏*書浮現在美根子的腦海里,「過了乞巧節,淺草在七月十日的四萬六千日參拜期間還有酸漿果集市,除了一串串一簇簇紅的藍的酸漿果玩具外,還有避毒蟲的護身符、避雷符。」
俊三扭頭看著仲見世小街上的行人。
「當務之急,能幫他一把的也就是我。」愛情的烈焰在她胸中燃燒。
「我有什麼自由?」京子搖晃著圓圓的肩膀,孩子氣地說,「您好好想想吧!」
大家都說,自從新仲見世街出現以後,把仲見世小街的繁華搶走了。其實新仲見世街和仲見世小街一樣,是淺草主要的繁華商店街,從國際劇場的那條街橫穿到松屋百貨店那條街,上面是銀灰色的拱廊,雨天在下面走都不用打傘。
京子還在繼續哭泣。
她在安靜的會客室里等待,卻像在深山老林中迷路一樣心慌意亂。不僅僅因為丈夫和女兒不在,這個家本身似乎就令人害怕。
俊三穿上夏季西服,從繡球花叢中取出鈔票,揣起來出門而去。他怕家裡人看到這筆錢后疑神疑鬼、刨根問底。
一件素地紅碎點花紋的絲綢夏季和服掛在衣架上,在美根子眼前晃來晃去。
「我一直擔心,從昨天就睡不著覺。」她心情急切,但俊三默不作聲。

葫蘆池填平以後,蓋起電影院,六區的景色也變了樣。
第五十五吉:「宜旅行、宜嫁娶,萬事大吉……」
京子這次來,身份、心情跟上一次完全不同。
從這一帶往淡路島方向,路邊都是各種小攤,現在正是準備出攤的時候。
「等弓子回來,您再跟她好好聊吧。」
「是這樣。」敬子只能點頭稱是,「好像是我造成了您的不幸,我很難過。但是如果您想見弓子,什麼時候都可以,聽憑您的自由。」
他想一個人行動。他知道自己神經衰弱,難免言行越軌,因此害怕單獨行動,但今天想一個人無拘無束。
「腦子裡記的越多越有意思。」
「……」
「要不是敬子,這套西服也賣了。」
「不湊巧,島木先生今天也沒去公司,無法打電話聯繫。」敬子不願意讓對方覺得自己把俊三藏起來,「我也不知道他的去向,心裏正著急著呢。」
美根子和弟弟住在二樓的四疊半的房間,旁邊六疊大的房間住著一對夫婦,他們使用樓下的廚房和煤氣,美根子只好在走廊上用小炭爐起火做飯。
敬子進來的時候,京子正用小扇子機械地往臉上扇風。
「真湊巧。上帝保佑。要是那個公用電話沒人佔用,我一定鑽進去打,那就走岔路了。」美根子上氣不接下氣地說,「我剛才還在車站等著……」
美國軍用飛機雷鳴般震天動地地擦著屋頂掠過。
「噢,聽聲音非常年輕,我以為是令愛……原來是夫人。嗯,我個人覺得也可以跟您說,可是……現在總經理在家嗎?我找總經理……有點事。」
下到坡道口,俊三停下來,點燃一支煙,望著剛才走過的自家的小路。

「去年乞巧節我來這條街玩過。」美根子說。
招牌廣告上濃艷妖媚的美女入浴圖經過風吹雨淋,憔悴凄慘。
「不可能。」美根子一下子被頂回來。「戰後那一陣子,淺草也變得跟新宿和澀谷差不多。淺草的哀愁悲歡幾乎蕩然無存了。」
樓下,木馬伴隨著唱片播放的童謠音樂,一邊上下起伏一邊旋轉。只有一個男孩子騎木馬玩,保姆在旁邊照看。
「是我霸佔嗎?弓子被我霸佔了嗎?您最好還是先問問她本人再開口。」
但是,敬子不願意讓她覺得自己態度冷淡,於是盡量溫和地說:「不過,現在時間還可以,您不用著急。」
「我也記得銀花堂。」
「不見他也沒關係。」
俊三吃了一驚,以為是弓子或者敬子。
一個賣鋼筆的特地用泥土把鋼筆弄髒,然後一邊用布擦一邊抬頭緊緊read.99csw•com盯著俊三,但沒有招攬生意。
「……」
俊三脫下西服,搭在手臂上。
美根子在松坂屋的櫥窗前停下來,看著裏面美麗的華簪和花梳。
從兩人站立的位置,遠遠地可以看見與仲見世小街呈十字形的新仲見世街。
自己已經二十六歲,也吃過苦,又長期在俊三身邊,對他的脾氣為人、公司的興衰,了解得一清二楚。
俊三從裝模作樣的法衣裹身的和尚手裡拿過一支簽。
她說的是不是反話?
「夫人您也出門嗎?」
「沒什麼……」
「我也想病好以後有一個共同生活的家。這多麼可笑?真可笑。」
「置身淺草的人群里,就會感覺到昔日的鬆散。」
他現在想不出什麼好主意讓這個一心一意挂念自己的女人回家去。

敬子聽她這發嗲的聲調,更加心神不定。
「別哭……服務員看著呢。」
美根子聽俊三這麼一說,心裏的石頭也就落了地。
叫人實在不放心。
在雨後放晴的晨光里,他帶著幾分醉意的臉色顯得開朗明亮。
「啊。」
「離電影院開門還早呢。」
這句話似乎從京子的心裏流過,她用女性的眼光看著敬子的手錶和戒指。
一大早兩次電話,鬧得敬子頭痛。
「公司在淺草沒業務。」
「淺草之後還去哪兒?」
「要是見不到您,我都不知道該怎麼辦。這麼早上哪兒去?」俊三的沉默讓她心裏難受。
「島木不是從來不說心裡話嗎?」京子牛頭不對馬嘴地說,「島木一直對我冷酷無情,他越這樣,我越愛他,愛得死去活來。我以為他看我是病人,自己忍受著痛苦。原來完全不是這麼回事,他對我已經無情無愛。」
「啊,昨天晚上回去了嗎……是嘛,其實我現在在外面打公用電話。我上班以後,以為總經理也來了……」
關東大地震以前,十二層塔倒映在葫蘆池水裡。那是古老的淺草的回憶。那個時候,還沒有美根子。
「啊……」
「啊,淡島池也沒了?!」美根子停下來尋找。
七點的淺草還沒有醒過來。上班的人們行色匆匆。一大早,一個男人帶著一個年輕的女人在路上遊逛,只能被大家看作剛從情侶旅館出來。
「初次見面……」
到觀音堂,美根子抽了一支簽。
「還挺忙乎。芙美子,你去看看。」敬子吩咐完后,回到鏡子前面。
俊三急著要截一輛計程車,但這個時間空車不好找。上班的人們匆匆忙忙從他身後超上來。
計程車行駛在大冢都營電車路上,在早晨的陽光里一會兒上坡一會兒下坡,從本鄉往上野奔去。
敬子心想,你哭,我還想哭呢。
美根子像捕捉鳥一樣,雙手按著俊三的膝蓋一頭倒了進來。
「嗯,一點在銀座有個約會……」
「好。」
「為什麼要來淺草?」
京子似乎也不在意敬子的態度變化。
「別哭了。錯了就錯了。」
美根子似懂非懂,她認為這象徵著自己愛情的結晶。
六區的葫蘆池消失以後,俊三第二次到這裏來。
京子一看到敬子,立即滿臉通紅。
在長期養病的歲月里,她被徹底拋棄了。孤寂化作莫名的仇恨板結胸間。
「公司的電話被拆了嗎?」

美根子去俊三家取禮服的時候,覺得他們生活富裕,就有點意外。可是全公司的人都知道俊三一貧如洗,沒有財產。

樓下是西服縫紉店,也是房客。二樓有六疊和四疊半大小的兩間房間,都租賃出去了。房東住在樓下終年不見陽光的屋子裡。
「太太,夏天的衣服,您看怎麼樣?您是今天的頭一筆開張,價錢便宜,跟白送一樣。」
她回想起俊三昨天晚上的確不尋常。她坐立不安,打算去公司好好了解一下俊三的情況。
幾桿寫著「淺草萬歲」的旗幟隨風飄揚,但二樓「萬歲小屋」的窗戶像洞穴一樣黑咕隆咚。九*九*藏*書
專賣女式和服或專賣男式西服的相似的店鋪一間挨著一間,這樣子是不是生意就好做一些呢?可能這些都是估衣鋪,但現在賣的凈是新衣服。
美根子說不出話來,也沒有淚水。今天的俊三跟昨天判若兩人。
這平平常常的寧靜晨景忽然勾惹得俊三眼睛模糊。
「別動氣。我是病人,對不起。我並沒有怨恨您。」京子又自言自語,「女人的愛情實在可怕。」
賣眼鏡、賣手錶、賣鋼筆、賣皮包、賣鞋,各式各樣的雜貨,再往裡走便是賣衣服的,日本的、外國的,應有盡有,像一條長長的隧道。
俊三聽敬子說過,電視劇製片人稱讚朝子的手有個性,手的表現力很好。這大概是母親的遺傳吧。
「想去旅行。」
「島木一大早就出去了,沒去公司嗎?」
「啤酒和汽水。還沒有吃的東西吧?」
「再見,你多保重。」俊三說完,往坡上走去。
芙美子端上茶點,京子仍然滿不在乎地抹著眼淚。
「有吐司……我看看冰箱里有什麼。」姑娘回答。
小飯館的服務員一大早就看見愛操心的女人哭鼻子、抹眼淚,大概覺得很稀奇。但是,美根子的淚水在人前也抑制不住。
「就是這個女人奪走了我的丈夫和孩子……」敵視的怒火熾烈燃燒。
「我……」京子拖長聲音說,「想了好長時間,才死了這條心。」
敬子還想問兩句,對方說完話就咔嚓掛斷了。
「是來看這個的嗎?」
「原先還有一間銀花堂也賣這些東西,已經沒了吧?」俊三用目光四下尋找。
敬子想替俊三辯護,說他是因為不忍跟病人離婚,但覺得這句話對京子太殘酷。
俊三和美根子分手以後,回到家裡,進屋之前,把口袋裡剩下的錢藏在進門的繡球花葉子後面。
「人總有一死,為什麼不死在最好的時光?我已經幾次面對死亡。但是不是好死不如賴活?您怎麼認為?」
「弓子到下午才能回來,您能等那麼長時間嗎?」
要是東京人敬子算忙,就沒有一個比在鄉下療養十五年的京子更閑的了。
「夫人,熱海的……」女傭吞吞吐吐。
他裝作看花的樣子,把一疊鈔票偷偷麻利地塞進去,心想:「瞧這醜樣兒!在自家院子里藏東西比從保險柜里拿錢更做賊心虛。」
在塵蒙蒙的樹木環繞的空地上搭著雜技團的帳篷。帳篷入口處擺著猴子和野雞,以為是小馬戲團,其實是表演脫衣舞的。
「淺草哪兒?」司機問。
「以前這家商店的華簪還送給祇園的舞伎。郵來的感謝信的彩色信封和信紙上印著京極櫻井屋舞伎的畫像,可好看了。」
「而且還胡作非為,把公司折騰了個底朝天。我也非常擔心,下午要見的也是他公司的人。」
「酸漿果之後是盂蘭盆節。」
一走進賣衣服的隧道,就被做生意的人盯上,他們大聲吆喝兜售衣服。
俊三想起敬子總是把指甲修得整齊光亮的手指。她要把戒指戴在自己手上讓顧客觀看,所以手指頭要精心修飾。
「哦?就是上一次來的……」敬子像使勁咽下一口什麼東西似的,「告訴她,先生和弓子小姐都不在。如果她不在乎,就請她進會客室。」
要是平時,她擔心弟弟太晚回來。弟弟早晨不到七點就出門,夜裡十一點多才回家,睡眠時間很少。他白天上班無精打采,卻喜歡上學,下課後還參加夜間排球比賽,所以很晚才回來。
眼看就到夏天,公司把電風扇、照相機和會客室里的油畫都賣了,落到這種地步,今天俊三身上還揣著那麼多錢,這就不正常。
「東京人都這麼忙。」京子並沒有諷刺的意思。
京子忽然哭起來。
「哪能呢。我只是在報上看到這個報道,才想起淺草……有十五六年沒來了吧。」俊三又要了一瓶啤酒,「忽然懷念起淺草來,以前這兒是罪犯和流浪漢的巢穴,或者說是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