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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熱帶魚

11、熱帶魚

「妹妹弓子不是夫人親生的,反而覺得身上有夫人的許多優點,誰見誰愛,連醫院的老處|女護士長見了她,態度都變得親切和藹。」
上午還不到九點,一出門就熱得直皺眉頭。熱氣從褲筒下面往上躥。
綾子的這種性格,昭男也覺得輕鬆快活。
但是,俊三儘管覺得這個女人難纏,也沒有下狠心把她甩掉。美根子對俊三這種性格又感到悲哀。

《熱帶魚飼養繁殖法》這本書上寫著,孵化出來的五百條小魚每天死去一半,原因是魚餌不夠。
「哥哥,你是不是在鼓動我呀?」
弓子走進裡屋,好大一會兒工夫,誰也沒出來。
「我跟這樣的小姐沒話說。」
朝子的身段風姿在醫院里艷壓群芳、格外出色。她一走過去,連走廊都顯得朝氣蓬勃。大家都喜歡她。但她從不和弓子一起來。
夏季生意清淡的月份,破產的公司只好忍痛割愛,把畫拋出去,也許會吸引畫商前來洽談,但公司其實已經還了大部分的債。
「現在是田部太太了,手錶之類還是不成問題。」
「移到這邊來了。」昭男指著有黑熱帶魚的魚缸,說,「產完卵后,雄魚就把雌魚趕得遠遠的,不讓它靠近泡巢。要是雌魚還在泡巢附近轉來轉去,就可能被雄魚咬死。當然,照顧受精卵、保護孵化出來的魚苗全部由雄魚負責。它獨自在泡巢下面守著,如果別的魚靠近,它會撲上去戰鬥。」
雖然昭男和哥哥是同父異母兄弟,但在家裡沒有這種意識,大家親密相處。
「婚姻也是憑命運嗎?」昭男嘀咕一句。
「就是都孵出來,能長大的了不起也就十條吧。」
「也可能。我嫂子以前是擦皮鞋的,對翡翠和百達翡麗這些東西心裏總有點害怕……」
汽艇有兩種,小汽艇租半小時一千五百日元、一小時二千五百日元;大汽艇租半小時一千八百日元、一小時三千日元。美根子一聽,貴得驚人。
飯廳和廚房合用,水和煤氣都很方便。
「姐姐現在正忙著呢。演出快開始了……還有節目單。」
敬子想過把房子出手,用這筆錢作為島木在現代社第二公司的投資。
「我不了解。白井夫人在車站開小賣店的時候,島木供她雜誌,看樣子還有點氣魄。」
弓子幾乎變得孤獨可憐。
這未必是弓子多心,隨著父親的身影消失,弓子似乎在這個家裡也失去了力量。
東京的傍晚,沒有一絲風,沉澱著白晝的溽暑。
該來的沒來,反而讓昭男惦念敬子家的事。
敬子給昭男打電話,是想通過他的嘴把自己走投無路的慘狀告訴老朋友田部,說不定會「柳暗花明又一村」。
敬子是做好硬著頭皮聽別人痛罵俊三的思想準備去公司的,但出乎她意料之外,一個公司的頭頭對她說:「島木神經衰弱,我們也有很大的責任。夫人,拜託您了,讓他快點回來,不然很多事沒法辦……」
「孩子沒穿的,就放進懷裡……」綾子說。生進一時,兩口子窮得一無所有,住在田部用揀來的破洋鐵皮和木板搭起來的簡易棚里。
但弓子覺得沒有比今年夏天心情更沉重的了。父親去向不明,這種心靈的痛苦豈非枯草菌能比。這件事就讓她成了半個病人。
「把現在這個家處理了,在平民區買一間小店鋪。」川村給敬子出過這樣的主意。
「有很多話想跟您說……」敬子昨天在電話里說的話也像關係密切的人。她的聲音沉悶憂鬱,但這句話可以作多種理解。
「情死不成啰。」俊三開玩笑。
這一天,只給一個老人做甲狀腺手術,沒有其他安排。這一陣子,門診病人和住院病人比梅雨季節減少了。
「我不管,我不管!什麼自由?!媽媽凈瞎說。才沒有自由呢。我一點兒也不自由。」弓子說著說著,哇的一聲哭出來。
三五成群的水鳥飛落在護城河結冰的河面上,好像也是不久前的景象。
「嗯。」
「是嘛。」
盛夏的院子里,因為沒有及時修剪,薔薇的枝丫瘋長一氣。敬子看在眼裡,卻沒有心緒和精力去收拾。
「真叫人失望。」
昭男像個小夥子的樣子,在電話里輕鬆快活地應酬著,卻不由得怦然心動。
昭男想把剛才剁碎的生菜放進魚缸,可怎麼找也找不著。
「哎呀呀。」田部不以為然,似乎與他的女性觀格格不入。
「我要是一直陪著他就好了。」美根子似乎難過地要扭動身子。
「強擰的瓜不甜,硬配的夫妻不親,一年到頭凈打架,生出來的孩子也被吃掉。」
昨天晚上,敬子等昭男等得芳魂欲斷。
黑夜的大河濡濕俊三的情感。他是否有意與美根子在岸邊的旅館里同衾共宿呢?
皇居里的樹林濃綠蓊鬱得發黑,平緩的堤壩一樣的岸邊,青松綠影清爽。
但是,昭男喜歡盛夏。天氣越熱越覺得渾身充滿活力,最炎熱的季節正是自己最年輕的鼎盛期。
「嗯。反正讓你知道我是這樣對她說的。」
弓子這樣的姑娘,即使她的存在會給自己巨大的溫暖和安慰,恐怕也不應https://read.99csw.com該成為在腥風血雨的罪惡之地奮力拚搏者的伴侶。
敬子去據說很靈的算命先生那兒,為俊三的去向和平安與否算卦。她對弓子含糊其詞地說「去不能告訴你的好地方」,是因為恥于開口說自己去占卦。而且要是佔個凶卦,回來也不好告訴她。
「還不行。可是白天就我一個人,沒人看家。」
這在當時作為軍屬幾乎不可想象,而且由於結婚晚,她嫁給昭男父親的時候,都快四十歲了。
「怪了,剛才我切的生菜都被扔掉了?」
「嫂子,這樣不行,還要再洗。」昭男一邊仔細地洗生菜葉一邊說,「嫂子,我今天可能不在家吃晚飯。」
「這門帘太寒磣。」昭男到店裡來的時候這樣說過。
在昭男看來,只有哥哥這種平靜安穩的生活才能畫畫、養熱帶魚。昭男不是沒希望過獨立,但它伴隨著結婚這個撓頭的問題。
「不行,這不是做母親的自由。」
「可是這麼長時間了。她找島木找得筋疲力盡。我實在看不下去。」
最早的那對神仙魚長到近十五厘米時,雌魚死去。後來又買了幾條放進去,它們互相戀愛結婚,雙雙對對形影不離。只有原先那一條雄魚常常孤零零地浮在翠綠色的亞馬孫劍草前,一動不動,像一幅美麗的剪貼畫。

「你去找個不厲害的太太好了。」綾子歪著白皙的脖子送昭男出門。
昭男汗水津津地上坡,往敬子家走去。
新的魚缸里養著藍絲足鬥魚。雄魚正在發|情期,顏色變得十分漂亮,沉在水草下吐泡,弄得昭男上班都心情不定,急急忙忙跑回家觀察。
「那一天他就神色不對,您是不是也有所覺察?」
田部一般只睡四五個鐘頭。他四家店鋪轉一圈回到家裡,已經十二點多,一般一兩點睡覺,即便是冬天,也是早晨五點就醒過來。
「她把百達翡麗表送到醫院的時候,島木已經失蹤兩三天了。我跟她談了一會兒,讓她寬寬心,然後打一針,又給了些安眠藥。」
設計戒指款式的報酬微薄,現在又不怎麼動腦子。到外面兜售手錶,要是賣不了很多,收入也有限。
今天這個世界,物理和化學的研究成果都變成殺人工具,一旦發生戰爭,只有醫學才是宗教,只有醫生才是聖職,只有醫學才具有超越政治之戰的最大的可能性。
「好厲害的父親。」
昭男問她島木的去向,朝子只是冷淡地哼一句「不知道」。
店裡擺著五張桌子、二十把椅子,鋪著花里胡哨的桌布。
她把梅原龍三郎的畫交給公司,算是俊三挪用公款的賠償。
島木俊三的失蹤,報上也登出了小消息,但沒有侵吞公款或者攜款潛逃的字樣。公司的同事替俊三遮掩下來了。
「人家還是高中生呢。」
在醫院里當醫生跟一般的薪金階層差不多,工資微薄,養老婆孩子不容易,「又沒有福氣碰上一位能把綁腿拼成嬰兒套褲的擦皮鞋姑娘」。而且,自己要開業,還必須得到哥哥的巨大資助,學位也沒拿到手,「這麼年輕當私人醫生還不理想」。
「那個時候,我也會像父親那樣死在戰場上。」
「我害怕,開慢點。」美根子說。
「黑錢花不到明處。」黑市買賣不穩定,田部洗手不幹,籌措一筆錢,買下一間小冰店,開始賣炒麵。綾子背著嬰兒在店裡幹活。

「不過,多活一個星期,也就可能多活二三十年。就是說,這是不可能的。」
弓子興高采烈。昭男真切地看見弓子喜悅的神情。他也激動地走進會客室。
弓子樂得笑起來。她穿著無袖連衣裙,縮著裸|露的肩膀搖晃,洋溢著天真爛漫、活潑可愛的氣韻。
「可是,我喜歡那個夫人。」昭男看哥哥情緒不錯,就勢吐露真言。
「能去東京灣嗎?」
「夫人,實在對不起。」
綾子穿著印花布花紋的薄室內便服,整個肩膀從寬敞的開領裸|露出來。六歲的進一穿白襯衫和粗斜紋布短褲,像他母親清潔的裝飾品一樣玲瓏可愛地緊貼身邊。
「這不小,在這兒算中等的。我開,絕對安全。」年輕的駕駛員動作敏捷麻利。
「鬥魚產卵可有意思了。聽說看一次就絕對忘不了。」昭男告訴哥哥,同時一心等待著藍絲足鬥魚成功產卵。
連這麼點小事都要田部動手。
「說得也是。」
桌子上的加熱器里,昭男的蛋奶烤餅已經烤好,咖啡也已經煮好。
看得出來,讓廚房電氣化也是出於他的這種癖性。
「真困。」這是綾子早晨的問候。
聽人這麼一說,敬子心想自己才「有很大的責任」。
昭男和母親站在一邊,對哥哥驅趕母親逼其改嫁感到氣憤,心想哥哥還是繼子心理,暗地裡憎恨后媽。
「我可能去白井那兒。」
她們這樣越愛越深,其實正是在相互確認對方的愛心。她們不這樣就無法忍受。敬子的耳邊響起俊三說她們「關係不正常」的聲音。
不久,長子也應徵入伍,參加戰爭。臨行前向繼母鄭重其事地感謝read•99csw•com養育之恩,接著要母親離開田部家回娘家去。這意味著宣布斷絕養子關係。
美根子嚇得一把抓住俊三的胳膊。果然,兩國橋上下游的岸邊,看台接連不斷。
一直盼望等待的朝子和弓子都沒來打針。
田部不像戰後初期的暴發戶那樣奢侈擺闊、揮金如土。
昭男多掰了幾片生菜,仔細洗乾淨切碎。
昭男問這家店在哪兒,朝子說不上來。
「雌魚在哪兒呢?」
店不起眼,沒想到買賣還挺紅火。
「是呀,她也說『我又有什麼自由』。你說,我怎麼回答?」
馬達一響,汽艇離岸駛去。美根子緊緊抱著俊三的胳膊。
「切碎了喂藍絲足鬥魚。」
但是,等待俊三回來的背水之戰的決心毫不動搖。
「可是,孵化出來的魚苗一個星期後長大,雄魚就開始吃自己的孩子。所以在此之前,必須把雄魚和小魚分開。」
「原先這兒的畫掛到哪兒去了?」
公共汽車從半藏門經櫻田門,順著皇居外護城河的斜坡往日比谷交叉路口駛去。街道兩旁的林蔭樹葳蕤茂盛。他十分熟悉這條東京最美麗的街道。右邊的國會大廈和兩座電視塔沐浴著金色的朝陽。田部的家就在電視塔附近,所以電視可以不用天線。

「我是跟她們的母親熟悉……」昭男跟敬子只見過兩三面,但有一見如故的感覺。
昭男想起昨天敬子給醫院打電話來,說有很多話想跟他說。因為今天晚上看熱帶魚產卵,明天再去吧。
「白井的女兒長得很漂亮吧?」田部問。
「島木出什麼事了?白井夫人好像夫運不好。」
但是,田部是否以為自己以此為借口接近昭男呢?敬子想起跟俊三度過的最後那個晚上,她的腦子還浮現出那個人的形象。
除了即將開始的演出之外,她對一切不聞不問。這也就算了,但無論怎麼喜歡舞台演出,也不至於弄到廢寢忘食、面黃肌瘦、兩眼無神、憔悴不堪的地步。她跟家裡任何人都不接近。
昭男想,田部說白井敬子的「夫運」或者「男人命」不好,是不是像綾子這樣的人「夫運」就算好呢?
昭男對哥哥這種善意的解釋一邊點頭一邊說:「感覺到她的人心溫暖了吧?」
哥哥複員以後,經過努力,事業有成,從不虧待昭男,便是證明。
停了一會兒,昭男又摁一下門鈴。
「家裡就你一個人嗎?」昭男驚訝地看著弓子,「我以為你打針怕疼,不來了。我還把針頭帶來了。」接著摸摸自己的臉頰,「你給我拿的飲料里有酒吧?」
「開慢了反而濺水,我適當控制速度。去哪兒?」
雌魚要是厭惡,不耐煩地一味逃跑躲避,把雄魚惹火了,甚至會被雄魚咬死。必須把也在發|情的雌魚放進魚缸里。它的腹部凈是卵,鼓鼓的,白色的卵從後面的產卵管排出來。
「呀,他那天回家來了。」
「是我拌熏豬肉一塊兒吃了。我還覺得今天吃法怎麼有點怪。」
「又是畫畫又是養熱帶魚,都差不多了吧。我看你是不是該成家了。」兩三天前,哥哥這樣對昭男說。
「你知道什麼?!客人往前伸哪只腳,我就擦哪只腳的皮鞋。」
從梅雨季節到夏天這一段時間,弓子覺得兩腳乏力疲勞,好像得了輕度腳氣病。這是因為體內的維生素Beeee1ffff被枯草菌破壞了。於是弓子到柿本醫院打高單位的維生素Beeee1ffff,做超短波放射治療。
「笨蛋!」田部笑得肥胖的後背打顫。
很快過了駒形橋、廄橋、藏前橋,本所的白色地震災害紀念堂在黑暗中隱約可見。
清也幾乎不在家。他說這個暑假要完成畢業論文,在家裡心煩,精神無法集中,就住到大學同學家裡,一邊共同研究,一邊當家庭教師。那邊房間很安靜。敬子對他的話也鬧不清楚。
「媽媽出去了?」
田部的弟弟昭男除了畫畫以外,從小還喜歡生物,現在還養熱帶魚。
「沒這個道理,是吧,昭男……」
雄魚抱著雌魚,向泡巢游去。雄魚彎著身子緊緊裹著雌魚。雌魚的形狀像櫟樹葉包裹著的糯米點心一樣,一邊往下沉一邊排出幾個卵,開始受精。雄魚放開雌魚,追趕往下沉的受精卵,含在嘴裏,然後浮上來,把受精卵粘在泡巢上。這樣的受精過程要反覆進行一個小時。

「蓋這棟房子本來就是打算關鍵時刻改裝做小旅館的。現在,該下決心租出去了吧……還準備和川村合夥做走私珠寶、手錶的買賣……」
京子來家裡的事,敬子也不能對弓子隱瞞,兩三天以後就告訴了她:「我對她說,想見弓子,什麼時候都可以,聽憑做母親的自由。」
敬子瞟了一眼美根子,立即感覺事情不是那麼簡單。
「已經一個半月了。」敬子在弓子面前都不敢提俊三失蹤的時日。她和弓子一起擔心憂愁,互相安慰、相依為命,片刻也不能分離。
「你這傢伙還太嫩。」田部笑得肚皮都在顫動。
「又是『可能』。這樣對方也難辦,這是禮貌https://read.99csw.com問題。」
大概由於俊三在外面品德端方,公司的同事對他很同情。
「我也喜歡。有兩次,她為我們的事高興得幾乎掉眼淚。第一次,我還在倒黑市買賣的時候,去車站小賣店告訴她,我的擦皮鞋姑娘給我生了個兒子;第二次,你也看見了,時隔六七年,她到咱們家來,看見擦皮鞋姑娘竟然買得起翡翠、百達翡麗表,感動得差一點掉淚,比自己做一筆好買賣還高興。」
是進一的出生讓田部夫婦握住了幸福之門的把手嗎?
俊三不在以後,敬子發現自己從心靈深處熱戀著他,焦思苦想。
今年從五月開始就是梅雨天氣,到七月還很涼快,大家都說是氫彈試驗造成氣候異常,但緊接著盛夏忽然來臨。
「早晨睡懶覺,越睡越困。」
第二天早晨,昭男特地提早去飯廳,一看田部已經坐在桌前看報紙。
但是,朝子嫌伺候這些活東西麻煩,明確謝絕了。
兩口子起早貪黑渾身油垢,辛辛苦苦幹了兩三年,拿這血汗錢在山手買了一塊便宜的荒地,蓋了房子。這房子就像仙人掌繁殖一樣,年年擴建。修上圍牆、辟出院子,不久前才把家整治得像個樣子。
「不做買賣,那麼年輕漂亮待得住嗎?」
昭男還給她們講神仙魚戀愛結婚、一夫一妻的習性。
「嗯——」昭男第一次看到藍絲足鬥魚戀愛繁殖,興緻勃勃,片刻不離魚缸,覺得非常有意思。
俊三茫然自語,然後從雷門往地鐵方向走去,看來打算回去。但他徑直走到吾妻橋附近,看著船舷綴滿燈光的小汽艇在黑夜的大河裡順流而下。
小得只能用顯微鏡才能看見的魚苗,每天吃用顯微鏡才能看見的小魚餌的量大得驚人。把生菜葉切碎后浮在水面上,再添加少量粉餌,就可以成為微生物培養基,製造魚餌。
「您跳進去,我會把您撈上來。」
朝子最近不同尋常的變化,令敬子提心弔膽。
「哪能是那種姑娘呢?」
「怎麼啦?」
「有一家餐館就叫『神仙魚』,店裡頭擺著熱帶魚。」
「一個人待著,畫畫養魚可以解解悶。」
昭男聽敬子說,公司倒閉以後,債權人半是同情半是牟利地開始籌劃成立小規模的第二公司。現在都心急如焚地等著島木回來。
「她也在拚命找島木……」公司頭頭說。
由於熱帶魚產了卵,昭男今天早晨心情很舒暢。想起綾子把生菜吃個精光的馬大哈樣兒,現在還忍俊不禁。「嫂子這個人呀……」他在公共汽車裡回憶起哥嫂的往事。
「是青梅酒。」
浪花濺在美根子的手臂和膝蓋上。
「她就是在立交橋下擦皮鞋的時候看上我的。」田部拿她開心,「她是立交橋下擦皮鞋的糊塗蟲,光擦一隻腳,另一隻腳的皮鞋愣給忘了。這個故事太有名了。」
「那個小姐今天沒來呀?」護士長問昭男。她說的「那個小姐」指的是弓子。看來護士長也想見「那個小姐」。
他屬於活動型的人。一睜開眼睛,就不能老老實實地在床上躺著。一個人起來開始做飯,收拾房間。
「來了。」是弓子的聲音。門打開了。
雄魚沉在金絲草浮水植物下面吐泡築巢是發|情的標誌,身上的顏色也變得更加鮮艷美麗。它張開褶鰓,扭動身子向雌魚求愛。
「島木這個人是不是肚量小?」
乳|房鼓脹,細細的淡藍色靜脈浮現出來,乳|頭突起。昭男憑醫生的眼光懷疑她可能懷孕了。
「像今天這樣溜溜達達,這兒看看,那兒瞧瞧,這淺草還能待幾天呢。」
汽艇前面是駕駛員的座位,後面是乘客的座位,剛好並排坐兩個人。汽艇頭部翹起來,離開水面,乘風破浪地飛馳。俊三也跟著精神振奮起來。浪花不再濺進來了。
「大家都說田部大夫這兒來了兩位漂亮的姐妹。」
盛夏才是熱帶魚的黃金季節。魚缸不需要保溫設備,水溫計的紅色水柱一直上升到二十四五度。
他和敬子從一開始就談得來。敬子理解他的想法和願意傾訴衷言的心情。

美根子對第二天發生的事情守口如瓶。
「什麼可能,你明確一點。」
昭男記得,他看到綾子把田部的綁腿給孩子拼成一條護腿套褲時,心想女人真是心靈手巧。田部抱著這樣穿戴的嬰兒雖然有點難為情,但想到一個無依無靠的擦皮鞋姑娘現在成了人|妻人母,臉上喜滋滋的……
「哦?」
清對弓子的愛情越來越強烈,魂思夢縈,難以自制,對她糾纏不休。
昭男笑著,但哥哥的話留在他的耳邊。他想,拿熱帶魚換結婚,未免過於簡單。但這種興趣愛好真的可以排遣未婚的某種愁悶嗎?
「絕對是!」田部一錘定音。
要是自己能和護士長所說的「那個小姐」結婚,無疑是人生至高無上的幸福之一。但是那個姑娘的心靈似乎過於純潔,是一朵不知道會開什麼花的蓓蕾。如果自己的未來只是一個普普通通的私人開業醫生,這個妻子必定會經受與一般的家庭主婦不同的另一種辛苦。在這一點上,敬子這樣的人最適合read.99csw.com不過了。
店面緊緊巴巴也就兩坪大小,原先冰店的舊裝潢原封不動,到冬天還照樣垂掛著絲瓜塑料花和玻璃珠門帘。
表面上草率馬虎,其實粗中有細、周到細緻的田部,與表面上神經質地消瘦,其實悠閑自在、粗枝大葉的綾子,總是保持著穩定和諧的氣氛。
「我看你是因為在這家裡待得挺自在。」
上個星期,朝子來看病,說渾身不舒服,懷疑是不是得了肺結核。為了慎重起見,做了透視,肺部沒有問題。
朝子故意這樣。她會不會發生什麼事,使這個本來就七倒八歪的家崩潰坍塌……敬子感覺到一種恐怖。
「好像現在這個家也是白井的。」
「小汽艇會不會翻?」俊三問。
「可是她現在每次給我擦皮鞋,手一伸還要二十日元……」昭男笑著說,但敬子因為神經緊張、睡眠不足而憔悴消沉的內心沒有逃脫他的眼睛,「什麼事讓您這樣勞累消神?」
「這可上當了。臉紅了吧?酒里放冰塊,喝得更順口……」
昭男第一次見到敬子時,就對她說過自己從美術轉到學醫的理想:「當時也出於拯救戰爭受害者這種良心和正義感,才選擇了外科。」
「這些話我在『神仙魚』就聽過。」
「你是不是也迷上她了?」
她只是纏著,並沒有抓住俊三。下午,她越來越擔心說不定什麼時候會被俊三甩掉。俊三從早上起就嫌她糾纏不休。她也覺得俊三可能對自己厭煩了。
「島木不在不能賣,我還是希望在這個家裡等島木回來。他回來以後,這房子對他有用。」
美根子不能把這一天的事情告訴敬子。
田部的妻子和兒子進一走進來。
「讓您掛心了。對不起。」
「她說去個不能告訴我的好地方。」
昭男一動不動地貼著魚缸觀察。
長子每次從前線給繼母去信,都再三再四不厭其煩地勸她改嫁。
敬子出門的時候,弓子沒著沒落地追在後面。敬子現在早早起床,每天送弓子上學,一直送到坡道口。
兩年前的夏天,他買了一對神仙魚,從此入迷,到今年夏天,魚缸增加到三個。
田部穿著雙色方格紋單和服,系著細帶,坐在這西式設備齊全的飯廳里。他轉動粗腰,打開電冰箱,拿出一小棵生菜,順便又拿出熏豬肉和雞蛋。
但跟哥哥嫂嫂艱苦創業相比,自己能這樣從容不迫地安排未來,實在是受到他們的恩惠。昭男一直認為哥哥對自己還操著做母親那份心。
「切得倒挺細的。」綾子說。
雖然不是退到門口擋住去路,但給人這樣的感覺。在身後大門的淡黑色的襯托下,她的臉更顯得楚楚動人。
「朝子今天也沒去醫院。」
田部回來的時候,昭男十分惋惜地說:「可惜。哥哥,真可惜,剛剛完。有幾百個卵。你要看到該多好。」

「昭男是田部家的孩子,如果我活著回來,一定收養。我回來之前,就拜託您了。」長子對繼母說完后,又嚴肅地對弟弟說:「你到十八九歲時,如果那時候我還沒回來,也一定要離開母親,不要賴在母親家裡,要自己養活自己。」
「是不是田部太太對這貴重的手錶過分小心,弦上得太緊了?」敬子說。
「說什麼東京人今日賺錢今日花,全是瞎說八道。東京人也好,京都、大阪、名古屋人也好,地道的城市人才不亂花錢呢。」田部說。
第二次去公司的時候,公司頭頭把小林美根子介紹給她:「是她和總經理一起去向谷村辭靈的……」
綾子從加熱器取出一塊蛋奶烤餅放在孩子的盤子上。「我說,你給小寶貝的蛋奶烤餅抹上果子露。」
「夫人……」美根子臉色蒼白,說不出話來,呆立不動。
弓子走進裡屋拿節目單,昭男又抬頭看著牆壁。
「哎呀,原來是田部大夫。快請進。」
「真厲害。一當上太太就漸漸厲害起來。」
也可以說,她怕今天再有那樣折磨自己的空等,就出門算命去了。
「優育兒也不行了。」昭男說,「你是咽喉裡頭容易分泌黏液的體質,枯草菌就在黏液里繁殖,然後從胃進入腸,破壞維生素Beeee1ffff。枯草菌,顧名思義生存在枯草里,但家裡的草席也可以繁殖,很容易吸進人體。這是日本人的常見病。你算是輕的。」

「這麼說,是客人忘了伸另一隻腳。嘿,那個時候,這種事就多啦。」
「嗯。兩個女兒這一陣子都來打針。姐姐朝子給人的印象有點浮華冷傲。」
可是,首先必須談朝子身孕的事。這麼一想,昭男大為掃興。然而,這是當前的現實問題,「儘管很不情願,恐怕也是醫生應盡的職責吧。」
「沒這個說法。」
「又說這話,我不願意聽。」
「過兩天會回來的。」田部蠻有把握地說,「讓女人養著,覺得沒臉見人吧。」
「這種姑娘、那種姑娘,迷上了就不該嗎?」
另外,昭男和哥哥都為父親是一名優秀的醫生感到自豪。也是出於這種尊崇的心理,昭男才立志學醫,哥哥才鼎力資助。
「都能孵出來嗎?」田九*九*藏*書部也走到魚缸旁邊看著裏面。
「高中生不好嗎?」
駕駛員奇怪地回頭看了一眼,然後開足馬力疾馳而去。
田部十分顧家。現在四家店鋪每天的收入自然而然地不斷流進來。老婆孩子都平安無事、其樂融融。
「昭男切得好,在醫院經常切人來著……」
哥哥清和弓子毫無血緣關係。昭男似乎今天才驚愕地發現這一點。
「好像有。幹嗎呀?」
「我這裏面也放了些。」弓子說。她的臉頰就像被昭男傳染一樣透出淡淡的紅暈。
「沒錯。干黑市那一陣子,粗野暴躁得很,可一到她的小賣店,就覺得心頭平靜輕鬆。還是她有人情味。可是,要是女人的男人命不好,一輩子都會吃苦。可惜白井夫人也是這個命。如果跟島木一起過,不做買賣行不行?」
那一天,美根子纏著俊三在淺草轉了一整天。
「昭男,早起是不是肥胖症的癥狀?」
「這種時候,應該盡量關心她。」
直到後來,昭男才明白哥哥用心良苦。
朝子對俊三的失蹤不但毫不同情,反而認為這是畏罪潛逃,憎惡之情形諸於色。儘管這種敵意沒有衝著弓子,但好像明顯站在俊三的對立面。

田部兄弟的父親是軍醫,太平洋戰爭爆發前在中國陣亡,留下兩個孩子。長子的母親死在丈夫之前,續弦後生的孩子昭男那時剛剛上中學。
他跟熟悉的病人也聊熱帶魚。從上個星期開始,朝子和弓子去他那兒打針,他就對她們大談熱帶魚的美麗和情趣:「送你們一對神仙魚要不要?養著試試看。」
昭男已經習慣給弓子打針,看她的胳膊也習以為常。但從勻圓的肩膀到胳膊的舒暢曲線,的確流淌著十八歲姑娘的青春美。
「嗯?梅原那幅桃子的畫怎麼沒了?」昭男看著空蕩蕩的牆壁。
她知道俊三讓她上樓幹什麼,上樓梯的時候腦子裡浮現出昭男的形象。那種罪惡的念頭在與俊三最後共度一夜以後,依然深為懊悔,但反而因此燃燒起一種捉摸不定、斷斷續續閃爍的怪焰。
但是,也許人生有緣,昭男的母親後來再婚了,現在還幸福美滿地生活著。
「大夫您別走,不然媽媽會說我的。」弓子搖搖頭,往後退。
「是,媽媽。弓子我就是沒有愛的自由。」
「見了她母親以後再說。」昭男拿定主意,先給她注射維生素B和維生素C,緩解食欲不振、感覺疲勞這些癥狀。
「今晚白井夫人還叫我去,可為了看藍絲足鬥魚,現在已經來不及了。」
岸邊的雜草大概到五月才割掉吧。
如果說這個家先前還有點和睦融洽的氣氛,不能不說是因為弓子溫柔純真的性格把大家和睦地聚攏在一起。然而現在,動不動就要把弓子擠出去的危險性像陰風一樣刮著。
昭男對夫妻間這種談話從不插嘴,裝作沒聽見,自個兒品嘗著咖啡。
弓子覺得自己被父親拋棄,周圍的環境逼得她在這個家裡實在待不下去。
現在把這種小汽輪稱為「水上公共汽車」。等了一會兒還不見過來,俊三就租了一艘汽艇。
「聽說朝子是話劇演員,也在電視劇和廣播劇里演出……」
「噢,那我來得不合適。」
敬子沒見過弓子哭得這麼傷心。
摁了摁門鈴,沒人出來。裏面黑乎乎的,給人空洞洞的感覺。
俊三看到柳橋高級日本餐館的燈光映照著水面的時候,不由得說道:「啊,正在搭觀看焰火的看台。谷村還請我來看過呢。他要多活一個星期,就能趕得上今年的河上焰火……」
這必須跟宗教的聖者一樣,最好不能有妻子兒女。
地價上漲,把先前買的地皮再賣出去,拿這錢在銀座開了四家店鋪。
「你這個傻小子。」
「你還不快切點生菜還給人家。」
「嘿,以前叫『嘭嘭汽輪』、『一分錢汽輪』的就是這個樣,坐船去。」俊三下到橋邊的碼頭上。
這個綾子粗心大意是有名的。拿著手提包上街買東西,出來的時候懷裡卻只抱著包裝好的東西,把手提包忘在商店櫃檯上。雖然她以前吃過苦,可還是自己照顧不了自己。
「有生菜吧?給我一片葉子。」昭男說。
「媽媽把它賣了。」弓子誠實地回答,「媽媽說田部大夫也喜歡這幅畫,還挺難過的。」
「嗯?」
敬子好像母雞護小雞一樣,用自己的羽翼溫暖著弓子的心。但是,弓子越是這樣被敬子安慰,心裏越害怕敬子也會離開自己不翼而飛。
「不回去。」昭男爽朗地微笑著,「今天你沒去醫院,身體好嗎?」
俊三給谷村五萬日元奠儀,另外又給了三十萬日元,留給谷村家一個好印象。他這樣做好像給公司幫了大忙。
昭男也大體了解這些情況。敬子去醫院給昭男送百達翡麗表的時候,並沒有掩飾發生這非同小可的事情后的沉重心情。
哥哥點燃香煙。昭男也想抽煙。
「啊,我也不願意。」俊三把美根子摟在身上。
但是,昭男不是婦產科大夫,而且知道朝子未婚,因此猶豫著是轉去婦產科呢,還是告訴她本人。他對朝子的母親敬子又懷有好意,更不好開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