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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生理現象

12、生理現象

弓子退到後台的出口處,黯然神傷。
他沒見過俊三。
她獃獃地看著在水草間游來游去的色彩斑斕的火焰魚和霓虹燈魚,以及從換氣孔冒出來的水泡。
「……家門不幸,諒有所聞。這樣的事情對家裡人無法細說,所以啰啰唆唆寫了許多。」
敬子腳步稍稍緩慢下來,默默地注視著昭男的眼睛。理解的暖流流進她的心田。
「要是病了,哪有精神?」
「最痛苦的時刻正是最珍貴的時刻。」她只聽見自己內心這樣低語。此時此刻,要把握住自己,一失足成千古恨。
朝子從小山的狼吞虎咽中似乎感覺到男人|獸|性的自我主義。
一會兒,小山和朝子走出餐館。今晚他們都有空。但是,小山可能礙於剛才說的那些話,沒有提出找一個地方和朝子歡愛。
昭男不知不覺地對敬子深懷同情。
「入戲……」朝子不也是身懷六甲嗎?!
她坐到化妝台前,叫梳妝師給她整理頭髮,對母親和昭男毫不理睬,開始跟一個面容和藹的男演員對台詞。
「信收到了。夠難為您的。」昭男避著弓子低聲說。
「你說怪不怪?我去仙姑那兒不久,他在家裡也主動和我說話了。他壓根兒就不知道我去仙姑那兒啊……」
「冰激凌不過癮,最好有刨冰之類更涼的東西接連不斷地灌下去,才會稍稍舒服一點。」
敬子因為島木毫無線索,走投無路才去求神問卦。當然這個朋友也是婚姻不幸,經常向敬子訴苦,但這回輪到她來同情敬子。
「你真的什麼也不吃?光吃冰激凌行嗎?」小山又問她。

「不,就這兩年。我也是第一次看她的舞台演出。」敬子正說著,弓子忽然抓住她的肩膀。
他只覺得俊三太殘酷無情。
「我們之間有了孩子?」小山忽然神情嚴肅地看著朝子,然後斬釘截鐵地說,「那不行!別人的孩子,可以隨意逗逗樂……我自己還不想要孩子,為時過早。不說別的,首先就養不起,你我都有工作,正是發揮才能大幹一番的關鍵時刻。又是家庭,又是孩子,捆住手腳,一切都完了。」
「喜歡。」他回答得十分漂亮。
「已經開演了。我歇一口氣就去,你先進去吧。」敬子說。
「這些小神仙魚、霓虹燈魚都是今年春天店老闆的養殖場孵出來的。」小山介紹說。
濃妝盛服的姐妹倆出門上咖啡館。舞檯燈光又轉暗。
就在笑聲快停的時候,斯黛拉的姐姐布蘭奇盛裝艷服進來。她說剛剛乘坐「慾望號街車」從一個名叫「墳場」的城鎮回來。她問台階上的女人妹妹住的房間。
郵寄來的是一輛精巧的高級轎車模型玩具,還帶有電池,一摁開關就進退自如。
但是,朝子從小山喜歡孩子這句話中獲得了勇氣。
「我馬上就去。」
「嫂子你也幫著說說。」
「嗯?」
朝子把切開一半的檸檬放在鼻尖底下。
「那個醫生說你哪兒有毛病?」
「您也進去看吧……」
他們漫無目的地信步走進日比谷公園。
天色暗下來后,走廊的小門就打開了,幾許涼風吹進來。
「所謂算命,其實是一個四十來歲的仙姑在招魂。我怕得要命,要不是有朋友陪著,恐怕會嚇得跑出來。」敬子在信中這樣寫道,「跟我同歲的這個朋友,丈夫冷漠寡言,平時從不交談,於是她到仙姑那兒把丈夫的生靈請出來,通過仙姑的嘴進行對話。據說可以談論平時從不接觸的各種話題。」
斯黛拉回來后,姐妹倆熱烈地聊著別後思念的心情。好打扮愛虛榮的姐姐自從雙親亡故后,把父母遺留下來的大片土地糟蹋光了,跟著男人混日子,活得筋疲力盡。斯黛拉在安慰姐姐。
昭男看完以後,覺得世上無奇不有。
小山用餐巾紙擦了擦嘴角。「夏天總這樣嗎?這不跟病人差不多了?」
昭男用醫生的口吻問道:「哪兒不舒服?」
「媽媽,你怎麼啦?去哪兒了?連我都不能告訴的好地方到底是哪兒?媽媽……」

「不,是煙熏了您的眼睛。您累了。」
前些日子,他去敬子家,恰逢她出門不在。過了一會兒,敬子回來了,臉色蒼白疲憊得令弓子和昭男吃驚,看了這封信,就知道原委。
「朝子究竟怎麼回事?連您都跟著受累。」
朝子只是曖昧地笑笑,無法回答。
「斯黛拉這個角色……」
「對不起。」敬子說。
昭男收到敬子的一封長信。
「要不再去仙姑那兒一趟。不管怎麼說,九-九-藏-書想和他談話……」明知是鬼話連篇、明知是騙人的把戲,但只覺得和俊三說上話,心頭也許會略感安慰。
「給我也打針嗎?」
朝子偷偷看過婦女雜誌上的這類文章,她驚恐不安。像肚皮朝天的青蛙那樣躺在手術台上,就絕對需要勇氣。
舞台重新亮起來。斯坦利粗野地亂翻布蘭奇裝衣服的大皮箱。斯黛拉對丈夫說,你翻八百遍也找不出值錢的東西。
但是,白皙優雅的手背下面露出溫柔的嘴唇和動人的下巴。她的小指和唇角微微顫動,似乎在無聲地流淚。
開演的鈴聲響了。隨著進場的人群,敬子挨到昭男身旁。
但是,婦產科醫生、手術台、手術刀、麻藥、刮宮,萬一失手,子宮穿孔,人流失敗率是千分之二……
「連你自己那一份都糟蹋光了嗎?妻子的財產就是丈夫的財產。給老家寫信,徹底查清楚。」他把仿造寶石和塔夫綢晚禮服找出來,又把狐皮圍脖圍在自己的脖子上。
「等一會兒,先給我一杯水。」
弓子拿來冰水,敬子一隻手抓著會客室敞開的門喝完。「啊,真舒服。是青梅酒吧?」
朝子用小手絹擦了擦眼淚,連忙搖頭。
「……」
「沒有。我說過,我的熱帶魚知識都是在這家餐館現看現學的,書倒看過,也是從這兒借的。像我這樣很少在家,養不了活東西。」
至此,第一場結束。
晚風送爽,夜航機隆隆飛過,幾盞稀疏的紅色尾燈在空中移動。
清和朝子的父親死在戰場的時候,敬子撕心裂肺地悲慟,但小小的孩子伸出纖弱細嫩、嗷嗷待哺的雙手尋求母親,敬子也從中獲得安慰和力量。
弓子跑在前面,不時回頭拽著敬子的手。昭男跟在後面,心想朝子在幕間休息就能恢復過來,說不定是懷孕引起的。
布蘭奇在浴室里慢吞吞地化妝。
燈光漸熄,鑼響幕啟。
生理現象沒有過錯。但朝子弄不清楚這種生理現象是卑俗還是崇高,是殘酷還是幸福。
昭男點燃一支煙。煙被風吹到敬子臉上,她閉上眼睛。
朝子看小山猶豫不決,自己覺得意猶未盡,又擔心這樣子被男人拋棄,心裏著急。同時想,枕邊話也許可以把事情說得更透一點。但是朝子不好主動引誘,連暗示都覺得羞恥,只是一味地感覺孤寂焦躁。
忽然,斯黛拉的丈夫斯坦利和他的朋友粗暴地進來。斯黛拉被叫去看他們的保齡球比賽。黑人女人目送著他們出去后說了一句下流話,尖聲怪笑起來。
小山瞟了一眼朝子,看見她的臉上掛著淚珠,覺得奇怪。
「我也給大夫倒了一杯青梅酒,他都喝醉了。」
朝子扭過頭,不看昭男也不看敬子,似乎覺得他們都沒必要來。
小山沒領會朝子話裡有話。朝子明知他大概領會不了,但還是要說。這幾天,生理上的惶惶不安使她陷入絕對的孤獨。
「啊。」小山悠然自在地點點頭。
「三千日元。」
「就是這個朝子呀?」
打針以後,朝子很快恢復了精神。
「對不起,對不起。你是想當媽媽嗎?」
「朝子她怎麼啦?」
朝子這樣冷淡無情,給人的感覺並不好。
小山溫柔地摟著朝子的肩膀。
昭男不知道怎麼安慰受到沉重打擊而頹喪衰弱的敬子,一個勁兒地抽煙。
敬子還寫道:「孩子們都已經懂事,我也要考慮以後的生活方式。」她甚至還談到今後的生活安排:「即使島木回來,恐怕這棟房子早晚也要出手,搬到別的地方去住。搬家之前,現在空著的房子想租出去,雖然不是特別著急,如果您知道誰需要租房,請介紹過來。」
「哪裡,讓我買的。」
「有點言過其實。」昭男不好意思,但他用醫生的口吻說,「好像哪兒有點毛病,我給您看看吧。」
第二場的劇情是:姐妹倆深夜回到家裡,一看斯坦利正和幾個朋友打撲克,玩得熱火朝天。布蘭奇打開收音機,一邊伴隨著音樂節奏興高采烈地跳舞一邊換衣服。斯坦利氣惱地關掉收音機。斯黛拉老大不高興,兩口子吵起架來。
敬子搖搖頭。「演完以後再去。」
「……」
可是,孩子是懷在女人的身上,男人又能怎麼辦呢?
每天早晨俊三出門上班時,敬子不是說「您走啦」,而是問「今天幾點回來」。俊三多半不回答,厭煩地關上門,給敬子的心靈留下一片冰冷。這一片冰冷就像乾冰一樣冒著不滿的煙霧,但當俊三心情愉快地回家時,一切都冰九*九*藏*書消雪融、了無痕迹。
「哦。」昭男略一猶豫,說,「我先到醫院拿注射器,然後上您家。」
敬子欲言又止。
幕沒降落,舞台正在暗轉。觀眾扇著扇子低聲交談,但很少站起來走動。
「媽媽,你行嗎?」
「夫人。」昭男走近她身旁,「我也去,行嗎?」
「真可恨。」
「你說的是藝術座、民友座這樣的大話劇團的演出吧。」
昭男想過幾天就能見到敬子,就沒有回信。他知道,這樣的信如果不及時回復,對方一定很著急惦念。他也想打電話,但無論回信還是打電話,話都不好說。
「天氣太熱的緣故。」昭男說,「大家都疲憊,一會兒給你們打一針。」
「又不好不看。」
朝子看見靜悄悄地圍聚在石崖底下的天鵝,看著銀座上空冉冉升起的月亮,仍然一言不發。
小山的腦子裡一開始就是「那不行」、「太可悲」、「錢由我設法張羅」,這叫朝子無地自容、沒臉見人。
現在俊三不在,敬子回想自己一直愛著弓子,倒是為著想討他的歡心。自己一直工作,不正是為了讓清和朝子不對俊三發牢騷嗎?
十五分鐘的幕間休息,弓子要到後台去。「媽媽,一起看姐姐去。」
這一場戲,朝子今天第一次受到稱讚,吉井導演說她「入戲」。
敬子在信中這樣敘述當時的情景:「終於回到家裡,沒想到能遇見您,又看見弓子心情愉快,我一下子放心了,同時也感到難過。您問我臉色不好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您的關心更使我覺得懦弱,連說話的力氣都沒有。」
「斯黛拉怎麼啦?」
朝子以前經期從來都很正常,皮膚對外界也沒這麼敏感,也沒有食欲不振。
「拿出點精神來。今天吉井不是表揚你入戲嗎?我也覺得演得好。」小山吸著煙。
敬子感激地微笑著轉過臉,當她的視線和昭男的相觸時,忽然用一隻手捂住上半邊臉,她似乎不願意讓昭男看見自己疲乏老態的形象。
弓子一進去,敬子像支撐不住坍塌下來一樣坐在剛才的長椅子上。
昭男接觸到她純真無邪的目光,覺得十分靦腆。
「不是,沒有、沒這麼回事……」朝子輕輕搖頭。這是表演。她把自己重新封閉在硬殼裡。「不過很難說。」她恢復了冷漠的眼光,「也有這種感覺。」
「我也很沮喪。」朝子也極力裝作像談論別人的事情那樣平淡地說。自己的肚子里懷著一個新生命,本不會如此平靜冷漠,但她故意裝出事不關己的樣子。
她用手絹偷偷擦去不由自主溢出的淚水,掏出小化妝盒一邊照鏡子一邊說:「對不起,朝子也好,我也好,都沒出息,凈給您添麻煩……咱們進去吧,田部先生該不放心了。」她的聲音還沒恢復正常。
「我在這兒歇一會兒。」
昭男覺得問題不大。但是號脈的時候,發現她的手腕冷汗津津。
敬子眨了眨眼睛,大概被煙熏得有點濕潤,眼珠顯得更大,眼皮塌陷,下面甚至浮現出淡淡的黑斑。她一下子顯得蒼白憔悴。
而且,儘管不能出世,天賦惠澤的生命沒有受到親人的祝福就被葬送,這是令人心碎的悲哀。
「那麼好強……」敬子低聲說。

「太悶熱了吧。」
朝子扮演的斯黛拉抱著已經晒乾的衣服,從房間所在的舞台右邊出場,在間接照明的微光中用熨斗熨衣服。
田部夫婦決定去看朝子的演出。
跟丈夫陣亡的戰爭時期相比,現在社會穩定得失蹤一個俊三就讓敬子如此悲傷痛苦,這也是活著的艱辛之處。
「小山,你養過熱帶魚嗎?」
「要真是這樣,就太可悲了。」
田部的孩子進一歡天喜地,在家裡到處玩汽車。就是做其他遊戲時,也會忽然想起來,把汽車拿出來玩。
「你聽我說……我是替你著想。女人一旦進入家庭,又是家務事,又要看孩子,所有的才華都被糟蹋、都會枯竭。即使我和你結婚,也不想要孩子。」
朝子今天也是和小山一起在神仙魚餐館吃的晚飯,還是養著熱帶魚的大魚缸邊上那張桌子。
「凈想些沒用的事。」敬子覺得對不起一直默不作聲地坐在身邊的昭男。
「不管怎麼說,你先和他說說話。島木藏到再遠的地方,仙姑也會把他招回來的。」
夏天的夜晚,樹蔭下、長凳上幾乎坐滿了談情說愛的戀人。他們沒找到座位,便過了護城河。
「心裏憋得慌,就像整團熱氣裝在肚子里一樣。」
九-九-藏-書馬上就到六點開演的時間了,可能是場內悶熱,觀眾還三五成群地在夕陽斜照的院子里乘涼。
可能是懷孕了。女性的驚恐不安像一道鐵箍沉重地箍著她的腦袋。
聖方濟各會禮堂寬敞的院子里,樹木高大茂密,聽不見東京的噪音,只有幽靜的蟬鳴。
昭男移開目光,想起那封長信,沉默著。
本想今晚把俊三的事忘在腦後,寬心地看朝子的演出,可俊三的身影彷彿要出人意料地從一個人身後忽然出現似的。但這樣的話,敬子不好說出口。
演出的日期愈加逼近。朝子的心像鐘擺一樣在舞台與現實之間擺來擺去,幸與不幸,都離不開小山。
「我看著都心情激動,何況母親……」
「不要緊吧?」
她想反駁小山淺顯的說教,但喉嚨哽咽得說不出話來。
當時,敬子沒有告訴昭男自己算命去了。
從後台到觀眾席,必須從外面繞過去。昭男和敬子走到院子里。
但是,斯坦利翻來覆去地說父母的遺產不該由姐姐獨吞。
「是嘛,不是說『新娘子,餓肚子』嗎?」
「不知道您不在……正要告辭……」
「嗯。」綾子認真地看節目單,「這個姑娘還能紅起來。怎麼這麼年輕又漂亮?」
「不用了。天氣太熱……我鬆鬆腰帶就會緩過來的。」
「他一定也有許多話要對我說……」敬子想。
俊三銷聲匿跡以後,敬子就像一個人被拋棄在荒野上一樣封閉在孤獨里。
「演出結束以後,照你說的辦。斯黛拉要做媽媽,不是老穿著寬鬆的罩衣嗎?今天才知道,我一穿上那件衣服,就產生自己也要當媽媽的實際感覺。」朝子思緒涌動,無法用語言形容。她呼喚小山,「小山……」
「朝子演得不錯嘛。」昭男對敬子說。
昭男看著小汽車在明亮的房間里靈活地轉動奔跑,不由得想起敬子。從這精緻靈巧的玩具中可以體會到贈送人的一片心。
那夜以後,兩人在南星座的排練場或者廣播劇的其他場合見面時都裝作沒事人一樣,把心頭的秘密當作一種樂趣,卻暗地裡偷情,沉溺在不問愛情、不負責任的欲河裡。
「是不是身體不舒服?」昭男問。
也許小山忍受不了朝子沉默的抗議,說: 「讓醫生看看,越快越好,如果真有了,錢由我設法張羅。」
「好了,沒問題了。」昭男催促敬子,「走吧。」
「是說朝子嗎?」
「為什麼不回答?如果真的沒有愛情,我只有傷心害怕、灰心失望。我不認為是兩個人愛的結晶,這孩子就成了我一個人的。你說話呀。」
作為朝子的母親,到後台跟其他人見面,讓她有些拘謹。
「大熱天還特地來……」敬子話語中含著體貼。
「嗯。」
「如果、假定……我是說假定,萬一我們之間有了孩子,該怎麼辦?」
「當我在供奉著什麼神靈的小屋子裡聽到仙姑說『這是亡靈,他已經死去』的時候,恐懼得渾身顫抖。仙姑說:『好吧,你和亡靈說話吧。他也有話想跟你說。』但是,我驚嚇得說不出話來,好容易才問道:『你在哪兒?』對方回答說:『準備上計程車……然後乘坐……現在不能說,不能說。』那聲音既像島木的,又不像。我實在無法忍受仙姑的怪樣,就拚命求她『趕快還魂吧』。」敬子在信中寫道,「這不是跟巫婆跳大神差不多嗎?田部大夫如果見到那個人,恐怕會有另一種醫學上的見解。那個四十來歲的仙姑骨瘦如柴、臉色煞白,神靈鬼魂附體的時候,就跟歇斯底里大發作一樣。我想,要是她一天被鬼魂附上幾次,這個身架也受不了。」寫到這兒,敬子的心情似乎稍見平穩,但下面又說,「臨走的時候,仙姑說:『你必須慰藉死者的魂靈。』我一聽,渾身像癱了一樣泄氣。」
昭男對敬子放心不下。
「是悶得很。」敬子用力扇著扇子,把風送到昭男身上。昭男聞到一縷香水的味道。他想這是敬子的芳香。

「嗯。您的身體好像很虛弱。朝子沒問題,我倒擔心您行不行?」
「是嘛。」
他很現實地加以處理。朝子的心靈又一次受到傷害,但她強忍著。
「頭疼。」敬子低聲對昭男說。
第二幕的頭場是布蘭奇的獨場戲,下一場(第六場)快結束的時候朝子才出場。這一段時間可以充分休息,不影響演出。
「啊,大夫……一起去,您給看看。」
那時敬子年輕,把所有的精力都放在孩子身上,上天保佑,終於把https://read.99csw.com孩子哺育成人。
朝子也考慮過戀愛、結婚和做母親這些人生大事,總覺得是一條漫長的道路,身心兩方面跨越生活的各個階段,應該伴隨著許多歌聲和美夢。
朝子也沒有做母親的思想準備,為時過早,而且事出意外。
小山一口氣說完,又惴惴不安地問:「你……怎麼……有反應嗎?」
高柳的演技嫻熟老練、恰到好處。扮演斯黛拉的朝子則如風中樹葉般搖擺不定,演得樸實自然。儘管欠缺火候,但可愛新鮮的感覺蘊含著感人的魅力。台上燈光一暗下來,台下立即響起掌聲。
「這麼小的也很可愛,我想看剛剛生下來的神仙魚。」朝子說完,臉一下子紅了,「這條像羽毛蓬鬆的麻雀一樣的黑魚也有意思。」
「這叫黑燈魚,也可以長到五六厘米。」
「暈倒了,在後台……大伙兒圍成一團。」
「小山,你喜歡孩子嗎?」
「如果是死別的人,尚能理解,這個朋友居然通過仙姑跟現在還在一起生活的丈夫對話,實在無法理解,簡直不可思議。她畢業於音樂學校,是個很新潮的人……不過,看來這個世界上不知道有多少不能真正交心的夫妻。」
為什麼他不說「我愛你」呢?
「嗯?」
「眼花,有點頭暈……休息一會兒就沒事了。」
他在比自己年長很多的敬子面前,沒有對弓子那樣的靦腆感覺。
當朝子聽到小山鐵石心腸地勸她做人流手術時,深刻感受到在這種時候男女之間的差異。似乎把一切苦惱和負擔不公平地推給女人去承擔。
那封信縮短了他們之間的距離。昭男覺得跟敬子的親密關係已經有多年了。
一想到那天晚上的聚會,今後不論他們之間出現什麼變化,朝子都有苦沒處說。
敬子和田部一家子一起坐在長椅上。夜風從正面吹來。田部買來軟冰糕,一邊分一邊說:「朝子演戲很長時間了嗎?」
朝子懷著溫馨的喜悅想把那個秘密告訴小山,但話到嘴邊,又猶豫起來。
「我才不是新娘子呢。」朝子不樂意地頂了一句,仍然面帶羞臊。
「好像最近話劇很時興,買當天的票還要加價……」
最後還有一段出乎昭男意外的話:「尊兄令郎生日之際,本想略表心意,但家裡諸事纏身,以致錯過。另郵上一件小禮物,權表歉意。」
要是小山對朝子的懷孕感到喜悅,寬慰體貼她,至少痛痛快快地承認,她會和小山商量以後自己主動去醫院做人流的。
朝子看小山大口大口嚼著油膩的牛排和撒有乾酪粉的義大利細麵條,吃得津津有味,覺得噁心。她悶悶不樂地又要了一份冰激凌。
哥哥、嫂嫂、敬子和弓子站在一起。弓子一邊合上小扇子,一邊微微歪著腦袋,親昵地點頭打招呼。
幸虧昭男是醫生。
「沒關係。她一心都在戲上,太緊張興奮了。」
「十張。」
——美國南方新奧爾良市,初夏的傍晚,極樂大街的路角。一間房間和台階。一個黑人女人和一個白人下層女人在台階上一邊剝豆莢一邊高聲聊天。
「我憋得慌。」敬子的額頭顯得疲憊而痛苦。
但是,自己沒有經歷中間的路程,一下子站在了終點上。
敬子點點頭。「腦貧血,都暈倒了……本想今天晚上,我……」
「媽媽,是不是爸爸出事了?」
朝子和小山都只是互相想象著對方喜歡自己而接近的,結果一拍即合,生米煮成熟飯。
可是現在不同了,時過境遷。敬子過了四十,孩子長大成人以後似乎就不需要母親了。
「喂。」哥哥喊他。
「啊,朝子。」敬子說不出話。
敬子抱著萬一能和失蹤一個半月的島木說上話的僥倖心理去的。
「我不能看女兒的演出,心裏難受,一聽她的聲音,心臟就怦怦直跳。」敬子輕輕摁著左邊的乳|房下面。
敬子點點頭,獃滯無神的目光勉強擠出一絲微笑。
昭男從醫院直接來到劇場,他從正面的台階上來,打算先進去認一認自己的座位。
「這是白井夫人的女兒嗎?照得有點老,多大了?」
昭男覺得不應該把她一個人扔在外面,就坐在她身旁。
朝子目不轉睛地看著魚缸,小山的目光也轉過來。
弓子點點頭,回到座位上去。
昭男心想,敬子還沒有注意到女兒不正常的生理現象。
「多少錢?」
「對了,我養過青鱂。青鱂特別好養,兩條雌魚產的卵大概能孵二十四條小魚。小魚可愛極了,眼睛剛剛能分辨出來,還有比毛髮還細的尾巴,不停地顫九_九_藏_書動著游來游去。可好玩了。」
「生不生是女人的自由,取決於我的意志。自古以來,雖然女人有時被迫生下自己不想要的孩子,但也有女人生下男人不想要的孩子。」朝子這麼一想,故意給小山難堪,讓他更加狼狽驚慌,於是一聲不吭地走著。
「不,是她的妹妹弓子。」
斯坦利回來了。布蘭奇低三下四地討好這位粗野鄙俗的妹夫。

「我想不會有大事,這麼熱,加上精神緊張,可能是腦貧血。」
這個嬌媚賢惠的女人,卻被邪惡兇狠的亡靈折磨得死去活來。
那封長信使敬子一下子靠攏上來,但昭男跟她的交往會深到什麼程度,他心中搖擺不定,不過的確感受到敬子的強大魅力。
聽這口氣,他沒有把自己當作局外人。
「所以你才去看醫生的?」
「嫂子,去不去看話劇?」昭男把南星座的節目單給綾子看。
其實只要小山證明一下自己的愛情,什麼事都好說——朝子又失望又沮喪,不覺淚水汪汪。
「暈倒了?怎麼……」敬子站起來。悶熱和疲勞使她覺得手腳無力,但使勁挺直腰板,「走!」她抓住弓子的手,對田部他們說:「對不起,我去看看。」
「你只是為了玩樂嗎?」
「他也說不清楚。」朝子仍然盯著魚缸。
後台非常明亮,有點晃眼。朝子背對敞開的窗戶坐著,一群用色粉染成金髮、戴著假鼻子、抹著油彩、外國服裝打扮的男女演員關切地看著她。
俊三那陣子苦撐苦熬,那是什麼滋味呀?!敬子想到自己關心體貼不夠,後悔莫及。
但是,今天晚上心情沉重。
「給你招待票了?」
敬子在朝子耳邊嘀咕幾聲。朝子不耐煩地皺著眉頭轉過臉,對昭男拘謹地說:「大夫,謝謝您了。我已經好了,請您到那邊繼續看戲吧。」
看來這位朋友對仙姑堅信不疑。她說自己的丈夫通過仙姑的嘴還坦白了有外遇的隱情。
「注意身體,別勉強。」敬子反覆叮囑。
「女人真是太可悲了。」
「前些日子,一個醫生說要送我神仙魚……」
「那你跟哥哥說一下,他會支持的。他跟白井夫人是老熟人,又常誇她。他喜歡新的東西,還說過也要跟店裡的客人聊聊話劇這樣的話題。」
「謝謝您費心,家裡有注射器。」
「最近她神色都變了,成天板著臉。莫非有什麼不幸的事情?」敬子自言自語似的低聲說。
「二十、二十一吧。第一次挑大樑,非常緊張,身體都有點吃不消。捧捧場去。」
敬子的信繼續寫道:「實際上,一切互不隱瞞、坦誠相見的夫妻也許很少。這麼一想,不由得心驚肉跳。島木和我在一起生活,似乎也是無話可說的人。」
「也許就是病了。」
「這麼油膩膩的東西你還吃得挺香。」
「是嘛。」昭男回到客廳里。
「這麼說,她到這兒來是身無分文。」
「是嗎?我心口撲通撲通直跳,演得好壞我也看不出來。她喜歡演戲,一心一意認真地演,這就好。可是太累人,都瘦得不成人樣。回到家裡繃著臉,看什麼都不順眼,跟刺蝟一樣。」
昭男聽見去門口迎接敬子的弓子聲音不對頭,趕緊從會客室的椅子上站起來。
「嗯?」小山抬起頭,「最近食慾旺盛,夏天不吃這麼多,身體支撐不住。」
昭男一問,後台備有注射器、消毒酒精和維生素藥劑。為防萬一,又讓他們買來樟腦液。
「聽起來是有意思。」
——在美國的南方,斯黛拉身懷六甲,她的丈夫像野獸一樣狂暴粗野、毫無人性。年輕的斯黛拉看穿他的本性,在戲里有一段低聲獨白和表演動作。
「媽媽,姐姐不好了!」
敬子看見昭男,叫了聲「田部大夫……」,目不轉睛地注視著他。昭男心想,敬子是不是責怪或猜測自己在薄暮時分與弓子單獨在一起。
還沒有山盟海誓的愛情,還沒有白頭偕老的婚約,卻先有珠胎暗結的苦惱,作為一個女人,這是何等的凄慘殘酷。
「像跟你無關似的。」朝子的臉上甚至浮出一絲笑容。
比起在車站小賣店拼死拼活,現在華衣盛服地去觀看女兒演出的日子更叫人不死不活。
布蘭奇走進空蕩蕩的凌亂的房間。黑人女人去叫斯黛拉回來。
「朝子也請您多關照了。」
朝子逞強好勝,不願意讓小山看見自己的脆弱和悲傷,一直板著臉扭著頭。
如果昭男的觀察準確的話,當這善良溫柔的母親了解事情的真相時,還不知道會受到怎樣的驚嚇和刺|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