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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5、各懷心思

15、各懷心思

敬子也顧不得清的情緒好壞,自己先著急起來。
「在這場戰爭中,不少以為死了、還為他舉行過葬禮的人,後來都活著回來了,以後還會有很多人繼續回來吧。」
「不用推遲。我覺得爸爸不在人世了,可是……」
醫生用聽診器在朝子胸部聽了聽,然後用黑色細膠皮管扎住她的胳膊上部,進行靜脈注射。「身體放鬆,跟著我數數。好——」
「啊。」
雨水一直下到七月才停,今年的夏季十分短暫。
八月,弓子看著棉絮般的白雲在夜空飄浮。一過中旬,風聲開始帶上初秋的涼意。
辦公室布置成一個肅穆莊嚴的靈堂。敬子心想,這兒既不是家也不是寺院,這種異常不正是象徵著俊三無處安身的不幸嗎?
「能去探視嗎?」
敬子看著女兒驟然消瘦的眼圈,心頭一陣顫痛,但接著聽到朝子尖酸刻薄的話:「別凈把錢花在無聊的地方。」
「爸爸在外頭人緣很好。」敬子說,「公司的同事說,緬懷會開完以後,再打追悼麻將,還有獎品,說一等獎獎品是爸爸的煙盒。」
即席講話過後,大家自由交談。有的人從那張桌子過來,也有的人從這邊過去。男人們情不自禁地時常瞟幾眼一身黑色喪服卻哀艷動人的敬子,還有一身素凈連衣裙如天仙般光彩耀眼的弓子。
「明治四十年吧?是同年。真可憐呀。」

敬子看田部站起來,便對美根子點點頭,離開座位走過去。
敬子也感覺到這個女人的古怪情緒,真擔心她還會冒出什麼話來。
「川村跟爸爸不是不熟悉呀,以前……」敬子捉摸不透清到底在想什麼。
「能高興得起來嗎?」
一旦進了醫療室,就成為只能服從醫生意志的無能為力的患者了。
「您說的是朝子嗎?最近她忙著舞台演出……」敬子一邊回答,一邊覺得朝子今天不該不來,「您認識她嗎?」
母女之間親切溫暖的感情紐帶不知不覺已經斷裂了嗎?
清見過朝子的未婚夫小山,也認識昭男。清對昭男印象不錯,但看到敬子主動接近,兩人打得火熱,甚至弓子也跟他融洽相處、談笑風生,心裏當然不能平靜。
敬子還想自己替田部和川村等人出會費。
京子的迴避即使不是為著敬子,莫不是也為著弓子嗎?
清和弓子站在敬子身旁,很自然地向告辭的人們低頭致謝。
「還打麻將……」清不以為然地嘟囔著。
但是,月末給俊三做法事的這一天比伏暑還要溽熱。這天是俊三失蹤第七十五天。
清穿著好久沒穿的學生制服,豎領緊扣脖子,炎熱難忍似的苦澀著臉。
清一聽,氣呼呼地說:「媽媽最疼弓子了。」
還沒等敬子開口,朝子就搶先說道:「我不給你添麻煩。你說沒錢,我一分錢也不要……」說完閉上眼睛,「只是想讓你聽聽我一輩子就這麼一次的願望。」
敬子從方才開始一直惦念著兩個人。一個是俊三的前妻京子。她既沒來燒香,也不來參加這個緬懷會。另一個是美根子。她在敬子的左邊,正背對窗戶坐在桌旁,悠然自得地品嘗著杯中酒,比平時美麗。
白雲在皎潔皓月下迅速流動,令人感覺季節的變遷。
五十來歲的婦產科醫生對手術本身隻字不提,面無表情地好像一味在安慰朝子。但朝子感覺到無法預料的危險。
「沒關係。我是來追悼的。即席講話時故意說點俏皮話,這算什麼?島木先生和我是同年出生的吧?」
「昨天晚上,她在電話里說沒有喪服。」
「輕鬆倒不見得……」
昭男沒來。田部和行業不同的陌生人坐在一起,沒有話題,寂寞無聊。敬子一邊覺得必須主動過去打招呼,一邊卻問身旁的高尾:「那個漂亮的短頭髮姑娘是公司的小林小姐吧?」
「你放心,一切都會很順利。」昭男說,「你來看看我家裡養的鬥魚孵出的魚苗。今天早晨剛拿來的。」
「還收會費啊?」
弓子悄悄地把雙腳縮上來,蜷曲著身子。
回到家裡,小腹和腰一陣一陣地悶痛,直想嘔吐。朝子躺在床上。
「不,不是這個……怎麼說呢?不論是氣氛還是時間,都讓我這樣的人覺得不像那麼回事。就是說,不嚴肅。」
出了家門,三個人各懷心思,默默地走下坡去。

「一——」
這兩三天,家裡客人絡繹不絕,敬子穿戴得整整齊齊。
「今晚就別去了,把門關上。」
「這麼大熱天特地前來參加,實在不好意思。」
「還有這樁事呀?」
不過,她明白昭男盡量在給自己寬心。
「您爸爸這樣開導我:『你要開朗活潑,這樣才read.99csw.com能時來運轉。』說得真好。我現在就照他說的那樣生活,我想幸福不久一定會降臨的。」
朝子憎恨俊三,可憐胎兒,她眼角發熱,淚水欲溢。
「我們在為島木君舉行葬禮之後,又在這裏召開島木君緬懷會,我總覺得島木君在冥冥之中正注視著我們。」在俊三之後繼任當總經理的高尾說,「啊,大家辛苦了。島木君常這樣勉勵大家。也許他會像平時一樣面帶最美好的微笑出現在我們面前。」
敬子往門口瞥了一眼。
敬子通過人們的這些回憶,在腦海里浮現出俊三富有魅力的活生生的形象。
「媽媽,你乾的事很懸,就說今天的法事吧……」清欲言又止。
弓子關上門后,鑽進蚊帳。
弓子跟敬子過以後,與矢代姑媽就像斷絕關係一樣沒有來往。
「二——」
「感覺怎麼樣?」
朝子相信他會絕對保密。這可能不是出於對她的關心同情,而是對母親的安慰體貼,但那也沒關係。可是看昨天晚上母親那種眼神,說不定她已經有所察覺。要是母親向他打聽,他會替我隱瞞嗎?
祖母去世以後,弓子三四歲時曾經在矢代家住過一段時間,並沒有留下什麼記憶,但記得矢代姑媽給過自己過年的壓歲錢和學校郊遊時的一些東西。
「對。所以才讓你見面,了解他。」
敬子幾乎顫抖著身子,輕輕關上身後的房門。
弓子穿著睡衣坐在走廊上眺望夜空。

是隔壁病房的嬰兒在啼哭。天氣炎熱,所有的病房都大門敞開,所以聽得真切。
弓子穿著帶花邊的白色連衣裙,胸前佩掛黑紗。
「我們想秋天就辦。小山沒錢,現在跟哥哥住在一起。結婚以後,就搬到外面租房子住。結婚儀式也從簡,搞個茶話會什麼的,讓參加的人出會費。媽媽你要是打算為我準備嫁妝,最好把這錢給我算了。」
朝子看母親愁眉不展,皮膚卻越發光滑細嫩,眼睛嘴唇越發鮮艷美麗,覺得不可思議。
「再見一面?朝子,你是不是喜歡上他了?」敬子努力搜索對那個小夥子的記憶。
「說不好,弟弟在醫院上班,這個時間恐怕來不及吧。」
「啊?你們定下來了?」
朝子已經意識朦朧,數不上來了。
「不,弓子。」
朝子像逃跑一樣溜出走廊。
「酒吧間的女招待?」
「還是梅雨季節,我和島木在餐館吃飯,她剛好也進來。島木君就介紹給我。」
「你指的是什麼?」敬子給弓子解圍。
「非常時髦漂亮。我老婆沒女兒,羡慕極了,說您有這麼好的閨女,能不能把弓子給我們……」
「是沒喝夠吧?」
計程車在十字路口的信號燈前緊咬著前面的大轎車的屁股,來一個急剎車。
高尾瞟了一眼美根子,腳尖踩著桌子橫杆,探出身子點點頭。「那姑娘可怪了。」他壓低聲音說,「她在公司的年頭很長,老是萎靡不振,人倒很樸實,卻顯得陰暗憂鬱。她好像很喜歡島木君,照顧得挺周到盡心,不過島木君似乎沒把她當回事。現在鬧不清楚,島木君最後那一天跟她在一起,我們都覺得是個謎。她說覺得島木君不正常,那天天剛亮就在您家附近等他。」
「一聽說島木君死了,那姑娘立刻辭了公司的工作,現在在酒吧間當招待。」
明天將有一個生命從朝子的體內消失得無影無蹤。
清覺得,自從傳言俊三自殺以後,敬子被那些進進出出踏破門檻的客人弄得暈頭轉向,自己把握不定。
「是嘛。」
「公司也是債務累累,剛剛開始重建,哪有這筆開支?」
「他是日俄戰爭爆發后的第三年生的。」
打麻將能通宵不歸,也是想忘掉現實,卻消耗與現實作戰的精力,加重神經衰弱。
「我琢磨著,做了牌位擺在遺像前面,再叫和尚在他的公司給他做法事。我也是剛知道他家信日蓮宗。」
弓子點點頭,看著坐在右邊的敬子。
南星座的演出獲得好評,報上也登出了評論。於是大伙兒議論著,到了秋天原班人馬去大阪或者名古屋演出同樣的劇目。
「說是島木先生緬懷會,我對島木先生的回憶什麼也沒講。這不成了閑聊瞎侃的雜談會?!」
「我在這兒工作,恐怕這地方你未必來……」美根子把一張名片放在桌子上。名片背面印有酒吧間的位置圖,弓子天真好奇地看著。
弓子的美麗像明月升起一樣光艷照人。在這暑熱里,她的肌膚新浴方罷,透著淡淡的薔薇色,連略含憂傷的眼神也叫人心蕩神迷。
「三——」
五十來歲的婦產科醫生幾乎沒有說話。
「法事完了以read.99csw.com後,有多少人集會?」清問。
俊三離家出走後,弓子做夢也沒想到父親會死去。當她聽到父親可能已經自殺的消息時,猶如霜打孤蓬、無力自持。
清生性孤僻,不愛交往,對人也不隨和,但不像朝子那樣冷若冰霜、獨斷專行。
敬子推斷俊三已經自殺,說把公司的同事和一些朝子不認識的人叫到家裡來,商量要不要舉行葬禮。清也回來了。
矢代的妻子是俊三的姐姐,曾陪俊三去熱海找京子談離婚的事。
「話雖是這麼說,母女兄弟,亂鬨哄的。人再齊全,但如果沒有愛情,一個不愛任何人,也不被任何人愛的人比孤兒更孤獨。」清說。
但清十分沉著。「田部先生兄弟兩人都來嗎?」他心裏還在惦念。
美根子說話的強調語氣都變了樣。但她沒把俊三「自我感覺長得漂亮,你就是美女」這句話說出來。
敬子全身僵直發緊,朝子這樣告訴自己已私訂終身,使她無言以對。她覺得有點站不穩。
「您覺得昭男怎麼樣?」
朝子醒來的時候,發現自己躺在明窗淨几的病房的床上。
敬子身穿黑平紋羅紗服,系著羅紗黑帶,然後把薄綢和服長襯衣脫下來,換上白麻半短和服襯衣。
「舉行葬禮,要是爸爸還活著,一定會大吃一驚,趕緊回來的。」弓子說的與朝子截然相反。
敬子和清一邊走一邊不斷回頭,但沒有空車。
田部伸了伸寬厚的後背。「弓子好漂亮呀。夫人,把這位小姐配給昭男怎麼樣?」
「二——」

敬子覺得被京子暗算了一下。但是,要是俊三的兩個妻子同時在葬禮上露面,在眾人好奇的目光之下,誰的臉都沒地方擱。
這才使朝子下決心去醫院,不再拖拖拉拉一天推一天。
川村也走出來,縮頭縮腦地站在敬子身邊。「夫人,這雞尾酒會有點走過場呀。」
「您看中弓子了?」
「什麼覺得怎麼樣?就說兩句客套話,長什麼模樣都記不得了。」
清對川村那副色迷迷的猥瑣嘴臉一直十分討厭。
「怎麼這樣?!那再讓你見一面。」
「後來在電視上看過她的節目,是關於美容的……」
敬子被田部出其不意地反問,心頭湧上一股熱流。但沒等她回答,人們便從室內出來,向她告辭。田部也相機告辭:「那再見……請多保重。」說完,走上天色還很明亮的街頭。
「實在對不起。」
「京子好像沒來……」敬子一直惦念這個人怎麼不來,她想矢代可能知道。
田部又不是沒看見敬子一身喪服。在俊三的追悼會上,怎麼提起親來?!太不懂規矩了,不像平時說話辦事周全得體的樣子。

這一陣子,自己都感覺臉形在發生變化。
「說是手術,其實非常簡單。躺在醫院一兩個小時,等麻|醉|葯勁兒一過,您就可以走著回去。」
坡道口陽光強烈,沒有地方躲避。
「好像不高興的樣子。」
十二點半,朝子按時來到醫院。她找昭男。
「白井女士。」護士在門口輕聲叫著。
弓子被敬子嬌生慣養,這樣的養女在自己身邊出落成如花似玉的少女,其實對敬子起到一種「嫁接」的作用。這一點,不僅弓子沒有發現,恐怕連敬子也沒有覺察到。敬子為了長葆姿色,對鏡精心妝飾的時候,也時常從弓子朝氣蓬勃的青春中吸取營養。
儘管人們都說自己依然年輕漂亮,其實……敬子的眼光落在已經黯然失色的手指上。這時,美根子悄無聲息地走過來,坐在弓子身旁攀談起來。
敬子本來就沒想朝子會去。可是,朝子不應當著弓子的面這樣說話呀。
「對,會回來的。」敬子回答后熄了燈。
弓子從清不悅的聲音中感受到他的關懷。
「可以。」
朝子一邊描眉一邊對這兩個人大為嫉妒。
俊三是和美根子同衾之後才去死的嗎?那又是在何時何地?敬子滿腹疑團,俊三的往事又歷歷在目,浮現上來。
一般說來,母親年輕漂亮,做女兒的會引以為豪。但也許朝子個性太強,她可不這麼認為。她自己總是對著鏡子濃妝艷抹、精心打扮,哪怕一個小疙瘩,要麼抹得了無痕迹,要麼故意突出引人注目,實在費盡心機。敬子為了挽留歲月,也是刻意修飾,但俊三失蹤以後,她沒有心思梳妝打扮,反顯得天生麗質、別有風情。這不能不令朝子妒火中燒。
「看完演出回來的時候,在後台門口……」
黑色的喪服反而襯托出母親的輕盈嬌妍。
朝子被帶到醫療部,只見入口的檯子上放著一個小魚缸,五六條半厘米長的魚苗游來游去。朝九-九-藏-書子似乎視而不見。
弓子在敬子身後半步左右,走在她的影子里,清一回頭,她就眯上眼睛。
「九——」
「哦,還有另一家嗎?」
「要不默默地低頭,要不說一聲謝謝,只能這樣吧。」敬子回答說。
「搞葬禮也好,把事情明確公開,他就是活著也不敢回來。」
田部使勁搖搖頭。「我剛才一直瞅著,這麼漂亮的姑娘,不趁早求您,怕被別人搶走。我也給四五個人介紹過對象,年輕人往往猶豫不決,拿不定主意。我看只要合適,就從旁幫他們撮合一下。」說完,發出爽快的笑聲。
敬子看了一眼朝子,沒把她的話往心裏去。
「弓子,你要是不願意,可以把法事推遲,也可以不做。」
「媽媽,告訴你,我有一個同學,他的母親失蹤了。那是戰爭空襲的時候,他的母親在日本橋的白木屋旁邊,轟炸的強風把她的眼珠刮掉了。我見過他的母親,長得比你更漂亮。從此以後就找不到她的蹤影,再也沒有回來。我們家的爸爸說不定也是牛脾氣發作離家出走的。」
昭男微笑著,像點頭又不像點頭的樣子,看著朝子清澈明亮的眼睛。
沒有痛苦,沒有煩惱。
「三——」
敬子回到會場,向高尾表示感謝。川村還在對清和弓子嘮叨。
公司開始崩潰以後,俊三星期天在家裡也待不住,跑到澀谷和新橋買馬票。「不去嗎?」他還叫敬子一起去,但敬子不喜歡這種地方。
「是我。」朝子回答以後,回頭看著昭男:「對我媽媽什麼也不要說……」

「夫人,有空請上我家來,弓子也來玩。姑媽可喜歡你了,常提起你。」說完,矢代離去。
參加者到齊以後,三四個人發表即席講話。因為敬子和弓子在場,誰都避諱直接提及俊三自殺一事。
「你們一黑一白去吧。真鮮艷!」朝子回頭對弓子說。
敬子心想,要是清在大庭廣眾之下也是這樣愁眉苦臉、故意作難,讓人提心弔膽,還不如不去。
「穿洋裝就行,涼快……」敬子說。
「啊,好。」敬子不由自主地看了一眼美根子。她的目光與美根子炯炯有神的大眼睛相遇時,一種類似恐懼的感覺嚇得心頭撲通亂跳。
但是,雪白的胸前佩掛黑色緞帶,顯得格外妖艷。一身純白,猶如舞台上的芭蕾舞演員。
停在車站前的計程車在陽光照射下熱氣烘烘。年輕的司機穿著白襯衫,後背沁出汗水。他車開得太野,坐在裏面提心弔膽。
朝子試著慢慢坐起來,腦子還很清醒,胸中的憋悶已經煙消雲散。她急忙掏出化妝盒,照了照鏡子,與平時沒什麼兩樣,便下床走到走廊,看見年輕的母親正摟著嬰兒睡覺。
「一——」
她和田部站到安靜涼快的廊窗前。
敬子受了朝子一肚子氣,又看見清一臉苦相,便沒好氣地說:「這麼熱,還穿這個!」
「一想起你今天說的話,我就睡不著。」清盤腿坐在蚊帳旁邊,「給爸爸舉行葬禮,是不是就確認了弓子是個無依無靠的孤兒?」
在朝子看來,這一切都無聊透頂。本來說沒錢,還花在這上面。這是母親打腫臉充胖子,好虛面子。這難道不是演戲一樣的傷感嗎?要讓朝子說,這種什麼也不留下、蹤影渺茫的人,活著的人也不用為他操心,讓他無聲無息地走好了。這才是葬送極端自私的人的最好方式。
現在是什麼時候?哪有心情談這種事?!敬子注視著朝子的臉,看著她那只有母親才能覺察出來的似乎變薄的眉毛、靜脈浮現的病態的皮膚、可怕的眼圈,不由得聲音嚴厲起來:「朝子?!」
「拒絕了嗎?」
「不是無依無靠的孤兒,有我在,還有……」敬子想起弓子的母親,但話沒說出口。
「在公司搞好。在家裡搞不合情理,左鄰右舍也會閑話議論。」朝子算是口氣溫和地說完,忽然話題一轉:「媽媽,前些天給你介紹的那個小山,覺得怎麼樣?」
這時,兩人的談話被打斷了。走廊上傳來清的腳步聲,電燈又打開了,蚊帳里透明亮堂。弓子慌忙用薄麻被把腦袋蓋住。
今天的法事,既像俊三的辭靈儀式,又像追悼會,還像祭奠。哪一樣都有悖世俗。
「我的爸爸早就死了,今天要是有人問起來,怎麼好回答?我又不會撒謊……」
反正是坐車去,其實用不著頂著太陽走,找個地方站著等車就行,可清好像急著辦什麼事似的,一刻也不能忍耐。
「弓子,你怎麼看?」清停下來,目光銳利地盯著弓子。那目光就像逼著弓子回答喜歡不喜歡自己時一樣尖銳。
一個客人談到俊三打麻將的故事https://read•99csw.com:「那些一直沒有收到稿費的作家來公司催索,島木先生就拉他們打麻將。作家一打就輸,心裏非常窩囊,但看到島木先生的笑臉,自己也就輕鬆下來。仔細想來,那笑臉其實『面無表情』。他採取的大概是借麻將減輕債務重負的苦肉計吧?」
「危險!」敬子大叫一聲。弓子一下子抱著敬子。
「也叫田部先生、川村先生這些跟爸爸並不熟悉的人參加嗎?」
「如果他出現在我們面前,便是島木君此生最傑出的幽默。遺憾的是,島木君並非如此出色的演員。我們舉行葬禮和緬懷會,不是為島木君弔喪,而是希望他仍然活在我們之中;同時也因為似乎是我們導致了他的身故而向他表示歉意。島木君從不責難別人,所以大概也不會責難我們。但他離開我們以後,我們更加深刻地體會到,一個不責難別人的人無論對家庭還是對公司是何等重要!」
「前些天……什麼時候?」敬子想不起來。
一會兒,與樓房氣氛很不協調的和尚念經的聲音勾起敬子無法抑制的悲哀。
「我知道,那個時候他又要工作又要弄錢,腦子已經不正常了。我不能把他留在世上,我自己也覺得活著沒意思。他人太好了……」
「不年輕了,有二十五六吧。」
「這麼大聲,別人聽見……」
她不知道怎麼被推出手術室的,只感覺到雪白的牆壁和中午的耀眼強光,接著聽見嬰兒的哭聲,大吃一驚。
「三十人……也許更多一些。」
「昭男說今天要去大學做剖檢,可能來不了。」田部先提到了昭男。
「對,這樣心情輕鬆一些。」
朝子脫內衣的時候,雙手顫抖。
「您家的大小姐最近還上電視嗎?」矢代問。
此話一出,敬子胸口一陣難受。
把屏風撤掉,辦公室顯得寬敞,再打開三面的窗戶,比想象的要涼快。靈桌上擺著披掛黑色緞帶的俊三的大照片。照片里的俊三爽朗地微笑著,細一端詳,似乎略帶憂愁懦弱,但輪廓端莊深沉,氣質風雅凝重。
敬子的客人陸續到來,朝子不便多說。
「當然是開玩笑。」矢代連忙笑著說,「弓子,鋼琴又進步了吧?」
朝子忽然想起昨天小山在電話里問:「能去探視嗎?」探視?什麼意思?難道是一個女人自己無緣無故地生病,要一個男人前來探視她嗎?
朝子今天身體不適,關在房間里,也許病得正是時候。
「算了,沒什麼。」清欲止又言,「我想問來參加法事的人要是表示哀悼,該怎麼回答?」
「不好。」
但是,即使俊三不在了,公司照樣存在下去。正如俊三所說,即使谷村死了,兩國照樣放焰火。
不知不覺,邊上的桌子開始冷清,三三兩兩的已經有人走了。敬子知道川村和田部都從位置上時時看著這邊,但她忙於應付人們的慰問寒暄,根本無法離座。
「我在家裡,該磕拜的也會磕拜。」這時,朝子又看見清,便說:「哥哥,你好像很憂鬱。」
「做完法事以後,召開島木俊三緬懷會。這是公司出的主意,參加者每人交會費五百日元。」
「當然。」敬子臉色不悅,覺得被這個老熟人川村耍弄了。
清、弓子和敬子並排站在遺族的位置上。
年幼的弓子拋棄了父母親的所有親戚,一心一意依靠敬子,也的確是下了決心,付出努力,做出犧牲。
「說不好,明天我給你打電話吧。」
「你們直接回家嗎?」
「你嗎?」
長期以來,弓子甚至含著一種同性戀的感覺,對敬子修長的粉頸、渾圓的窄肩、豐腴的胳膊無比羡慕。但是,父親不在了,自己還能像以往那樣偎依在敬子白|嫩溫暖的胸懷裡嗎?弓子忐忑不安。
有時清氣得真想找茬狠狠整他一頓,叫他再不敢到家裡拋頭露面。
「……」
「大家吵吵嚷嚷要重建公司,其實要重建的不僅僅是事業,人的生命也要重建。活一天,就是生命持續一天,也可以認為是生命的重建。人的生命就是這樣每時每刻地重建著。」俊三對敬子說過這樣頗為費解的話,是出於生存下去的強烈願望嗎?
要是開玩笑,莫不是最近對昭男神魂顛倒的心思被他看穿了?敬子心頭打鼓,表面若無其事地敷衍著:「今天可怪了,有兩家找弓子……」
「還有一家要她做女兒。」
「明天。」
俊三的現代社從樓房側門進去后在走廊盡頭。這是一棟小樓房,一樓除了倉庫、樓梯,出租做辦公室的房間就一間。這樣,走廊就可以利用起來,給俊三舉辦這種既是辭靈儀式又是追悼會的治喪活動。
敬子今天晚上不想和她爭論,正要往外走,朝子卻九*九*藏*書把她叫住了。
「沒有呢。」
下了計程車,從樓房側門進去,看見黑白相間的幕布已經張掛在走廊上,還擺著幾個花圈。
其實,清並不是因為天氣炎熱或者參加並非生父的俊三的葬禮而臉色難看。他回家后,心頭受到對弓子卑屈地悔恨交加的折磨。聽說俊三自殺,清頓時感到強烈的同情,第一次感受到對俊三深沉的愛。他是自覺自愿參加俊三的法事,沒有半點勉強。他還想在俊三的靈前表示歉意,並且為弓子起誓。沒有俊三的家庭所發生的微妙變化,也是使清心情憂鬱的原因。
初診時,醫生為明天的手術,好像在朝子身上做了些準備。
敬子去信通知弓子的母親,但她沒有露面。朝子覺得弓子的母親態度鮮明、令人敬佩,心想弓子也該回到親生母親身邊去。
「渾身大汗受不了。」
「她今年多大?」
「那我等你的電話。」
朝子懷著某種感情,用眼神向昭男表示感謝,然後走出房間。
「看上去就像月亮逃跑似的。」弓子一邊說一邊回頭看敬子,「媽媽,姐姐是病了嗎?」她站起來,要往朝子的房間走去。
這天晚上,客人走了以後,朝子剛剛睡下,敬子便走進來,依然風姿綽約。朝子一看見她氣就不打一處來,便有意奚落說:「還搞辭靈什麼的嗎?」
朝子對著鏡中走來的母親說:「我可以不用去吧?」
「幹嗎?!」朝子也從床上氣勢洶洶地盯著敬子。
「不過,五百日元不會有收益,我是把一切都交給公司安排。參加緬懷會,我們也跟其他客人一樣。」
「白井夫人您辛辛苦苦蓋的房子……」川村一來,這句話就掛在嘴邊。他反對賣房子,「比如說,關西的珠寶商每個月都要來東京幾回。要是不住飯店,住您這兒,月租得兩萬日元吧。」他勸敬子把房子租賃出去。
「我沒看過。」
這個情節,敬子也聽美根子說過。
「想和他結婚。」
「對不起。」
他是個好人。

「要是什麼都不搞,別人連個燒香的地方都沒有。」
「您覺得吃驚吧?就最近的事。現在經濟蕭條,又是夏天的淡季,不會有好工作,我這樣挽留過她。公司的人都說島木君的死對她刺|激很大,腦子有點不正常。可是離開公司以後,她立刻換了一個人,快活明朗,真是女人十八變,把我們驚得目瞪口呆。」
什麼是「剖檢」?大概就是「解剖」吧。敬子說:「最近,我們一家子都受到昭男大夫的關照。」她微微低頭表示感謝。
小時候,弓子是「父親的女兒」,靠著父親含辛茹苦一手拉扯大。
美根子上身是黑白格紋罩衫,配上黑色百褶裙,衣領旁邊別著一個金色貝形飾針,貝殼裡面的珍珠精緻得足以亂真。面部化妝格外講究,連指甲也抹上指甲油,丰采絢麗。剛開始敬子一下沒認出來。
「現在是妊娠反應最厲害的時候,三個月了……」
雖說還了谷村裝訂廠的部分債務,但俊三畢竟還是挪用公款,儘管如此,公司還給他舉行葬禮,這無疑出於同事的善意,或者由於俊三平時的人品。

朝子聽醫生這麼一說,大吃一驚。「有三個月了?」
「他們挑的這張照片很像弓子。」敬子不留神話到嘴邊,趕緊收住。她看見弓子已經在忍著不讓淚水淌下來。
美根子似乎把想對敬子說的話說給弓子聽:「當時我沒有信心,要是現在……」她的眼睛閃動著火熱的光焰,對用自己的身體把俊三留在世上充滿自信。
這一陣子,這個川村還常常出入家門。清知道敬子做買賣需要依靠他,但這小子好管閑事、多嘴多舌,叫人心煩。
「……」
「定了嗎?」
明天的手術再也不能推遲了。
敬子不時進來問寒問暖,她還以為朝子演出累病了。
靈前燒香結束后,參加島木俊三緬懷會的人們集中到離公司兩三條街的一座樓房五層的餐館里。形式像雞尾酒會,考慮到日本人不習慣自始至終站著,便擺上每張坐五六人的桌子。上的菜有冷盤、三明治,還有啤酒、橘汁,服務員轉來轉去,往大家的雞尾酒高腳杯里斟日本酒。
「啊。」敬子遠遠看著弓子的側面,「您剛才提的事,是昭男大夫的意思嗎?」
美根子卻不卑不亢地送來致意的目光,那眼神甚至還含著微笑,像一隻漂亮的白貓。
小山打來電話。
敬子去輪船公司以後,俊三的公司也進行了調查,該查的都查到了,推斷十七日夜裡跳海自殺的可能就是俊三,但沒有確鑿證據。
弓子心頭一驚,看著敬子。
朝子的舌頭漸漸不聽使喚,似乎墜入無法抗拒的睡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