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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水上

14、水上

美根子的悲傷令人懷疑俊三是從兩人一起乘坐的汽艇上跳海自盡,就是說,美根子是情死卻沒有死成的一方。
「有的報有的不報。如果不是在這兒買的船票,或者死者使用假名,家屬不來查找,真名實姓往往不知道。」
敬子倚在新橋的欄杆上望著河流,像是第一次光臨此地似的新鮮好奇。來往于新橋和銀座之間,經常走這座橋,卻對河流視而不見。
從來不見有朝子的信,同學校友互相聯繫本是一件好事,但朝子好像也不給別人寫信。

「這水上公共汽車好像是乘涼船,繞東京灣轉一圈七十日元,到濱離宮只要十日元。咱們乘船去濱離宮吧。」一個年輕女子輕快興奮的聲音說道。
大概是島木下落不明使她費心勞神、神經衰弱,才造成這種想法的吧。那個坐水上公共汽車尋找島木的女人恐怕也是如此。敬子是不是從她的暗示中認準了這個地方?
敬子低著腦袋,好長時間一聲不響。

「你到底有多少朋友?看來弓子在學校里也很有人緣。」朝子的話聽起來有些冷嘲熱諷,「要不凈是些閑得無聊、悶得發愁的嬌小姐……」
「……」
遠處焰火升上天空。畫著紅色的圓圈消失在夜空里的焰火只有一次騰空閃光的機會。
「……」
現在,清寄居朋友家裡,弓子覺得是自己把他趕走似的,於心不安。
「我的聲音是那麼膽怯不安嗎?」
「啊,謝謝您。」敬子道謝后,茫然若失地走到門外。她像被棧橋旁的輪船吸引過去一樣繞到「東京丸」船尾,眺望著黑暗的大海。
白天,弓子也盡量避免和清搭話。
銀座大概是終點站,下來不少人,接著候船室里的乘客上船,小輪船很快就裝滿了。
「哥哥在新宿對我說過,還記得幾年前那個清冷的夜晚,爸爸牽著我的手把我交給媽媽的情景。我幼小的心靈也懂得,爸爸這樣做是不願意讓小弓子受苦受累。以前,我不知道母愛,都是爸爸給我擤鼻子。上小學時每天都是爸爸送我,他看著我進了校門才返回電車站。」
「哎呀,不知道這個名叫田浦的朋友的地址。」問敬子大概能知道,不過這本來就是一封可寄可不寄的信。
「是情人嗎?」
「我去問。」昭男走到服務台旁邊。
「我也是第一次。」
今天敬子出門以後,弓子又閑得發慌,百無聊賴地攤開雪白的信紙,略一思索,寫上:「哥哥,您好嗎?」
「我好像也懂得了島木的心情。聽說那天坐汽艇到出海口,眼前是無邊無際的大海,他也感到恐怖。在竹芝棧橋,他看到了五顏六色耀眼閃爍的裝飾彩燈。」
「他有想死的念頭。」
雖然是兩個人在這個地方單獨見面,但敬子的心情鬱悶不樂。
這兒的茶館里也擺著熱帶魚的魚缸。
「沒有遺言、沒有遺物,什麼也不留下。島木想得多周到呀。他選擇這種孤獨的死,對我太殘酷了。」
清愛慕弓子,所以對弓子的父親並不憎恨責難。
昭男心裏一塊石頭落地,表情放鬆。
當敬子聽到美根子說她和俊三是在「水上」分手的時候,真想逼問一句:「島木跳海了?」
「是來看我的,」弓子覺得有點恐懼,「哥哥太女人氣……」
「事情很蹊蹺。」
「得到別人的愛」之類的話,對清不能隨便寫。
「您能跟我一起去嗎?」敬子反問昭男。
「走吧。」
「這是一種自私行為。」
「報紙也會報道吧?」
檯子上設有水上公共汽車售票處。年輕的女售票員頭頂上張開紅白相間的大遮陽傘。遮陽傘四周環繞著五顏六色的小燈泡。敬子覺得像是郊區的馬戲團演出。
昭男站在鸚鵡籠子前面,沒發現敬子向他走來。
「我想和弓子一起坐那條船,去島木自盡的海上撒花瓣……」
其實,清心頭不悅的真正原因就在於弓子。他甚至說過「弓子,能不能也讓爸爸成為我真正的爸爸」,但是弓子不能把這話告訴敬子。
他們走到大島觀光輪船公司的碼頭。
「謝謝您。」敬子略一停頓,「那天早上,我不是對您說島木有一個照顧他的女辦事員嗎?」
整個暑假,弓子幾乎每天都收到同學的來信。
「夫人,您為https://read.99csw.com什麼非要斷定就是島木先生呢?」昭男說,「就那麼點情況,不是什麼也沒弄清楚嗎?」
但敬子沒有說話,總不至於就這樣掛斷電話吧?
「怎麼回事?」
敬子認為清憤懣不平的根本原因是對她的生活方式不滿。特別是俊三失蹤以後,應該和清認認真真地談心。但自己驚慌失措、心神不定,一心盼望俊三回來,沒想到要和孩子們交換意見。這樣,清和朝子憤然不快也是情有可原的。
「雖說從小就失去父親,我管他們也太鬆了,現在後悔都來不及。」
敬子在強勁的海風中站立不穩,搖搖晃晃。碼頭沒有欄杆。昭男幾乎是抓著她的肩膀。「我不認為是夫人的過錯。要是他讓自己的身邊人感到責任重大,就沒有非自殺不可的罪過。」
「回到吾妻橋了吧?」
海風吹拂,帶著大海的味道。
「應該有乘客名單吧。」
「我們想打聽一下六月十五日的乘客……」敬子說。
「情況是各種各樣的嘛……」
敬子之前根本不知道俊三在谷村辭靈后的第二天又跟美根子泡在一起。美根子坦白說,她惶惶不安,無法自制,一大早就跑到敬子家附近把俊三抓住。
「水上?」
「夫人,對不起。」美根子兩肩顫抖。
她的沉默使昭男感到不安:「喂,是在家裡嗎?」
「這一段時間,我總覺得爸爸也許已不在人世,非常傷心。一想到爸爸不在了,我全身就沉浸在親切寧靜的父愛之中,然後必定淚水流淌。最近我動不動就傷感落淚。」
「下雨的時候,也是爸爸冒雨跑到路上,彎著腰,替我揀回散落的摺紙。」
「剛才我去看了看新橋川,那兒有水上公共汽車。您知道嗎?」
「現在每次航班間隔十二分鐘。請各位乘坐水上公共汽車。」擴音器在繼續廣播。
「爸爸凈讓媽媽擔驚受怕、操心勞累,似乎不是個好爸爸。但是我非常清楚,只要爸爸還是下落不明,媽媽就什麼事也干不下去。朝子姐姐看媽媽這個樣子,心裏著急,情緒不佳,好像身體也不好。」
敬子兩腮微紅,她從昭男身上感受到了意料不到的溫暖情意。
「請稍等……」
「清和朝子的父親在外陣亡,說是遺骨,其實什麼也沒送回來。我這個女人,難道就是這種陰暗凄慘的命運嗎?叫天天不應、叫地地不靈,暗示著今後哭訴無門的命運,令人恐懼啊。」
那天早晨,敬子睡得很熟,不知道俊三什麼時候出門走的。本來俊三讓她六點叫早,但等敬子醒來一看,鬧鐘已從六點撥到九點。
她想在信里展示男人無法理解的女人微妙纖細的心靈世界,但難以確切表達,腦子裡又出現清那張硬邦邦的繃緊的臉孔,便賭氣似的寫上「再見」,裝進信封。
「聽您打電話的聲音,怕您一個人去頂不住。」
「這種煩人的事還讓您陪著。」
「十四日,島木參加朋友的辭靈儀式,他想起來曾經被那個朋友邀請到兩國看過焰火。他還說,人去了,但兩國的焰火照樣放,因此感到寂寞。那時他就打算了結自己。」
船員來了,也說不出所以然,誰也沒有親眼目睹,對自殺者毫無印象。他只是說跳海的人好像不會游泳。如果會游泳,就會本能地手腳掙扎著浮上來,但那個人像在冰冷的海水裡心臟麻痹,立刻沉下去了。
「不知道銀座還有這種碼頭。」
「是開往伊豆大島的輪船碼頭嗎?」
「六月十五日夜晚……」他的手指頭摁著記錄本,「沒有發生事情。」
「島木先生坐的汽艇就是這個嗎?」
弓子被清逼得走投無路、進退兩難,哭喪著臉說:「您要這麼說,我在這個家裡就待不下去,只好離家出走……」
「其實我是一個渴望依靠男人、渴望在男人的懷抱里幸福生活的女人……」
離與昭男見面還有一段時間,敬子特地來看新橋川消磨時間。因為她聽美根子說,開往隅田川的輪船從銀座出發。
但是,弓子從一開頭的「您好嗎」這句問候語就覺得不是滋味。清要是「不好」,也許就是因為弓子造成的;明知「不好」還問「您好嗎」,這就顯得太虛情假意了。
「為什麼?」
好虛榮講https://read.99csw•com排場的俊三會坐三等艙嗎?但是,為了不引人注目,也可能故意如此。屍體也沒找到。
「嗯……不記得是藏青色還是深灰色,不過聽說衣著講究,舉止文雅。」
但是,敬子發現東京人已經把東京都內的水路忘得一乾二淨,這裏顯得蕭條冷落。
「當然,公司和水上警署都做了調查,光知道是三等艙乘客。」
而父親失蹤的悲傷、敬子對自己的憐愛、朝子的抵觸反抗,這些當然對誰也不能說。
「天熱,我晚飯都很晚吃。」
這麼一寫,父親疼愛自己的往事一件接一件地浮現在腦海里。
「要是您方便,我可以跟您一起去。」
但是,弓子一心惦念著父親的下落,哪有心情談戀愛?接到清的情書,反而使她心頭孤愁凄涼。
「想到這店裡瞧瞧,稍稍提早來了。」
敬子急忙低下頭,心想必是俊三無疑。昭男似乎聽得見她心臟怦怦狂跳的聲音。
「看什麼呀?」
俊三也甩掉這個女人,一個人消失得無影無蹤,或者說,美根子的愛情也沒能把俊三拴在這個世上。
「歲數五十左右吧?」敬子急切地問。
這也不行。清會不會以為弓子愛他、殷切盼望他回來呢?要是這麼理解,清回來后又怎麼辦呢?
「越快越好吧?」
被朝子這麼一說,弓子也覺得寫信費了不少時間。但寫信不僅僅因為閑得無聊,也是排遣苦悶的一種方式。
清不管敬子已經睡著,照樣打開走廊的電燈,進到屋裡。要是敬子還沒睡,就裝作有事,和敬子說兩三句話,其實根本不會有三更半夜非說不可的事情。
另外,弓子凈說父親的好話,清又怎麼看呢?
「啊。」
「住在東京,東京港還沒來過。」昭男望著四周。
昭男擔心敬子一個人去,萬一聽到不幸的消息也許會暈倒。
「十七日晚上乘客是七百三十九名,半夜裡好像有人投水自盡。」但他說死者沒有任何遺物,也不知道住址和姓名。
「啊。」昭男淡然微笑著注視敬子。這是他與人見面的習慣。
「是的。我懷疑會不會是從東京港乘船出海……不過,乘船有乘客名單。要是跳海,報上也會登出來啊,總不能這樣一直不明不白的嘛。」
敬子像看到什麼不幸的幻影,渾身哆嗦。
這是真心話。只要清有事出遠門,弓子就會想念他。
「我想如果我能幫什麼忙的話……」
但是,只有島木的觸感還殘留在敬子的肌膚上,喚起她真切鮮明的感受。在昭男面前,她感到羞怯。「必須把島木死亡的消息通知他的前妻和公司。是不是讓美根子親自到這家輪船公司再來調查一次?」
「不是。他從吾妻橋租了一艘汽艇。當時和他在一起的那個女人說她後來坐水上公共汽車尋找島木來著。」
小輪船拖著馬達的隆隆聲從敬子站立的新橋下穿過。乘客的白襯衫都被風吹得圓圓地鼓起來,看似很涼快的樣子。但過了五點半,地面的熱度還未見下降。
「只是查一查,傍晚可以。您能和我一起去,心裏踏實多了。」
「今天我和她見面了。她說她一直在水上尋找島木來著。」
「要是有人跳水自殺,一定知道他的名字吧?」
「對。今天,現在就想去……」
「知道年齡、穿什麼衣服嗎?」昭男問。

「您願意聽嗎?」從敬子的聲音可以知道,她打電話就是想把事情告訴昭男。
雖然兩個女人對俊三的愛情並無多大差異,但敬子的良心受到責備。
今天美根子又痛心疾首地說:「我要是一直陪著他就好了。」
弓子把沒有收信人姓名的鼓鼓的信封夾在信箋里,像融化在白晝靜謐的暑熱中,頭枕胳膊,怡然自得地閉上眼睛,秀麗安寧的臉龐尚帶幾分稚氣。
「那個人穿的西服是灰色的嗎?」敬子問。
「……」
「您要這麼說,現在的人都沒有理由非去自殺不可。即使罪大惡極足以判死刑,也不該自殺吧。最多不過是痛苦、悲哀這種程度,完全沒必要自殺。在旁人看來,死得不值得。」
「看來那個人做了周密準備,其實乘客之間對誰縮在角落裡避人耳目並不在意,所以沒人記得他是否戴眼鏡、戴帽子什麼的。」
「啊……https://read•99csw•com」敬子吞吞吐吐,看著昭男。昭男也不知道該如何回答。
弓子想了想,繼續寫道:「這種時候,哥哥不在家裡,我覺得全家都遭受不幸似的。」她又淚眼模糊,「弓子我不想回到親生母親身邊。不知道為什麼,我跟她的心靈無法溝通。我想,一定是媽媽待我太好的緣故吧。如果是爸爸拋棄了生病的母親,我這個孩子應該更貼近母親才是,可為什麼我根本不想給她寫信?我成了一個壞孩子。可是,母親也夠可以的,聽說她對媽媽說要常來看我,可連一封信也沒有。母親難道不擔心爸爸的事嗎?」
「行了嗎?」昭男問。
但是,昭男不同意敬子認定島木跳海自殺的想法。
伸出水面的台檐上,從左至右寫著「遊覽東京灣、濱離宮、新橋、永代橋、兩國橋、兩國驛、隅田公園……」,圓火屋的電燈照亮一座座橋名。
「十五日以後的三四天里有沒有?」敬子仍然不放心地問。
「等很久了?」
「四五十天前人就沒了,現在到河上去找,不是瞎子點燈白費蠟嗎?不過,那也算是她的心意吧。」
「可不是嘛。」
她實在非常討厭男人偷看自己的睡相。
「……」
敬子給醫院的昭男打電話,對前幾天晚上的幫助表示感謝。
船員出去了。傳來去候船室上樓梯的腳步聲和低微的唱片樂曲聲。
兩個娟娟少女結伴走到檯子上,敬子艷羡不已。她嘆了口氣,無可奈何地閉上眼睛,眼前立刻浮現出滿臉淚痕的美根子。
敬子離開新橋,到了與昭男見面的時間。
「您知道最終讓自己身邊的男人被迫自盡的女人是什麼心情嗎?您不知道。男人痛苦的時候,女人應該是母親、應該做出犧牲。就是跟島木一起坐船去大川的那個女人也一定這樣。一想到把自己的一切都奉獻出來還救不了島木的生命,她會堅持不住的。」
「沒關係。」
弓子在信中不厭其煩地聊著朝子演戲掉了半磅肉、假期作業進展如何、熟人朋友的種種傳聞等話題。
敬子順從地點點頭。她挨靠著昭男,聽任他的憐憫安慰。
不過,弓子還是情願清盡量在家裡。因為這一陣子敬子心慌意亂,指靠不上。清不在家,更叫弓子心情鬱悶、落落寡歡。
有時候深更半夜清走進來,隔著蚊帳看一眼弓子的睡容,然後出去。就這樣,弓子也無法放心安穩地入睡,她把毛巾被蓋到額頭上。
「哪裡,應該說是我受到您的關照。」昭男客氣一句以後,等著敬子說話。
「雖然是各種各樣,不在人世這一點是共同的。他孤苦寂寞。他自我厭棄。儘管有女人在他身邊,最終卻使他走上這條路……」
服務台的姑娘叫來一個中年男人。他態度和藹客氣。據他介紹,山茶花盛開的春季乘客最多,然後從暑假一直忙到秋天紅葉季節,六月梅雨季節的乘客只有旺季的三分之一。
「媽媽每天都惦念著您。」弓子寫了這句話以後,下面的話就自然順暢地流出來,「即使論文還沒完成,也請您回來。也許您認為我太任性,但是哥哥一不在家,我覺得還是哥哥理解弓子。」
「我想去東京灣的輪船公司查一查。」
橋上車水馬龍、人流嘈雜、噪音擾人,淤泥濁水的河流卻顯得寧靜平穩。
「隅田川和東京港。我今天才知道,島木最後是和她在水上分手的。」

「……」
一隻墨西哥小綠鸚鵡標價八千五百日元。鸚鵡正安靜地啄食。
敬子記得,弓子生日六月十四日那一天,午後久雨初停;第二天是個很熱的晴天,俊三的妻子京子到家裡來還扇著扇子。但她記不起來十七日是什麼天氣。據說受氫彈試驗的影響,雨水裡含有放射性元素什麼的,好像今年六月雨水特別多,比較涼爽。
「想死的人多得很,只要是人,無論誰都有想死的時候,但想死的人往往死不了。」
「噢,好像是中年人,不過沒人留意……」船員說得也含糊曖昧。
「打聽什麼?」
但是,來往于銀座的人們幾乎都充耳不聞,下到水上公共汽車售票處的人寥寥無幾。
如果俊三是十五日晚上在大川與美根子分手的,那十五日、十六日兩天晚上應該在東京度過。
敬子想到俊九九藏書三離家出門後到在隅田川分手之前的整整一天,都和美根子泡在一起,胳膊和手腕上不由得起了雞皮疙瘩。她一直以為俊三把鬧鐘從六點撥到九點是對自己的體貼,這是令人何等心灰意冷呀!
「不管怎麼說,先打聽一下。」昭男靠近敬子。
一個穿單和服的中年婦女孤零零地坐在河邊的候船室里,膝蓋上放著一個包袱。
「島木先生有線索嗎?」
「啊?」
「這麼說,」輪船公司的人看了看敬子的神色,說,「請進來。」
碼頭旁停泊著一艘「東京丸」輪船,每天晚上九點開往大島。
「吃點什麼,好嗎?」
「什麼叫水上公共汽車?」
他們走到一條荒涼的路上,旁邊是美軍倉庫長長的水泥牆。昭男放開敬子,打算截一輛計程車,但敬子無意識地靠在他身上。只有昭男溫暖的體溫支撐著敬子,這似乎是唯一可以把敬子從對死者的絕望中拯救出來的東西。
兩人走進辦公室。
「嗯。」敬子緊繃著臉,「看來她對島木是一心一意。」
服務台的姑娘聽昭男說想看六月十五日的乘客名單,奇怪地看著他,說只有在這兒買船票的乘客名單,而從其他觀光服務點買船票的、持報社給的招待票的、從商店抽籤抽中船票的乘客,這兒沒有他們的名單。
弓子聽到敬子這樣自責,徹骨地傷心。

俊三不在,敬子孤獨寂寞,就搬到樓下的和式客廳和弓子睡在一起。
水上公共汽車翹起船頭,在髒兮兮污黑的河面上駛進來。
「我來來回回地走,都沒有意識到這是一座橋。」敬子覺得驚訝。緊挨著橋欄杆,有一塊伸到水面上的土黃色檯子。橋旁邊證券公司的廣告燈上豎著一塊寫著「水上公共汽車站」的大牌子。
「您也不知道吧。」敬子的眼睛頓時明亮起來,「就是隅田川上的小輪船,好像也可以繞東京灣一圈。」
昭男回頭看著敬子。
寫到這裏,弓子真的淚盈于眶。
「十七日,氣溫二十三度,上午西北風,然後轉南風,下雨,海面風平浪靜。」輪船公司的人看著記錄本。

敬子要了一杯葡萄汁,然後從手提包里掏出香煙,遞給昭男。「我不抽煙。」
「夫人,您會活下去的,您應該轉念堅信島木先生也活著。」敬子輕輕地搖搖頭。
「她說她想把事情的原委告訴我,兩三次來到我家的坡道下,就是沒有勇氣走上來。她也沒有明確的目標,只是說下班以後到她和島木乘汽艇的大川和東京灣輪船碼頭一帶來回尋找。」
清似乎不理解弓子的心情,一天到晚失魂落魄似的坐立不安,來回打轉轉,儘管是同住一個屋檐下情同手足的兄妹,卻給她寫了一封狂熱的情書。
「三等艙乘客?」
「什麼?」敬子臉色蒼白。
美根子似乎一心認定俊三的失蹤是自己的過錯造成的,敬子在她面前望而卻步。
「弓子要是討厭我,我就死心了。這樣子不死不活,我實在受不了,都快瘋了。你明確表態,不喜歡,就乾脆一點說不喜歡……」
「根據我從夫人這裏聽到的情況判斷,島木先生好像沒有理由非死不可。他還說要另起爐灶、重建公司……」昭男安慰她,「他生性懦弱,可能先躲一段時間。」
「這麼說,你是一個人在隅田川和東京港尋找的?」
弓子無法回答。
「傍晚,五點半左右行不行?」
「問他總經理後來是不是又坐船了。」
俊三不會游泳,而且不戴帽子。十五日那天早晨,他穿著灰色凡立丁夏季西服走的,那是他今年第一次穿這套服裝。
「夫人。」昭男叫她。
「十七日失蹤的這個人,好像還沒有親屬來詢問過。」
或許這陰鬱沉悶的天氣也誘使俊三自殺。
對於敬子來說,化妝水的芳香、衣服的色調、寶石、薔薇,一切的一切都是空的。
從銀座坐計程車五分鐘就到達了東京港的竹芝棧橋。
「有乘客名單就好辦,還要了解一下有沒有發生事故。」
「啊,一般都知道。二十一點開船,第二天早晨五點抵達大島,要是這段時間有人跳海,一般馬上就會知道的。」
「要是第二天你們又見了面,島木也許因此就多活了一天……又是逛淺草,又是去隅田川……」敬子覺得島木九_九_藏_書那一天的行動與決心自盡的人的心理十分吻合,「你們是在哪裡分的手?」
在千匹屋,從水果攤旁邊一直延伸到裏面,擺放著薔薇苗木、花草的球根和種子,還有熱帶魚。
「我也想到東京灣竹芝棧橋去查找。」
「是。後來我還找吾妻橋的汽艇駕駛員打聽過。」
「不,剛從島木的公司出來。在附近的公用電話亭。」
「看著這黑茫茫的大海,叫人害怕……」
「就是他……」
美根子這個女人的出現完全出乎敬子的意料,但她毫無嫉妒之感。
「是的。說是尋找,就是急切地想順著那天和總經理一起乘坐汽艇的原路……」美根子淚語哽咽,「我沒別的地方可去,心裏著急,常常坐水上公共汽車沿河上下,來回察看。」

又聽見新川橋下的水上公共汽車馬達的聲音。

檯子下面的河邊是水上公共汽車候船室。一個清脆柔和的女聲通過擴音器從下面傳上來:「這是水上公共汽車。您可以在涼爽的海風中盡情遊覽東京灣。價格是大人七十日元,兒童五十日元。」
「您來得這麼早,今天實在麻煩您……」
「十六日也沒有發生事故,但十七日……」他在考慮措辭,「上下船人數有出入,一名乘客……」
美根子說她兩三次來到敬子家下面的坡道口,又不進而去。這種說法也令人懷疑。
「不,您不清楚。」昭男氣得直搖頭,他覺得這樣才能安慰敬子,「不能輕率做出判斷,您要是一心認定,就什麼事都往上面靠,都覺得有鼻子有眼。首先,斷定島木先生已死,本身就錯了。」
「可是,你不覺得清也好、朝子也好,不是也應該稍稍體諒媽媽的心情嗎?」
「清脾氣這樣壞,都是我不好。」
「不,我清楚。」敬子任憑海風吹亂頭髮。
河對岸的二樓是啤酒館,燈火輝煌,透過玻璃可以看見裏面男人們的白色肩膀重重疊疊,看來生意興隆。
弓子害怕清那種急不可待、單刀直入的求愛方式。清不會溫柔細膩地體貼弓子這樣情竇初開的少女對愛情帶著淡淡春愁的憧憬。
年輕的女服務員端來紫黑色的葡萄汁。用吸管一攪拌,冰塊碰撞在杯子邊上。
穿白襯衫的人影在棧橋上乘涼,大概是住在附近的人們。有的婦女背著孩子,還有光膀子的男人坐在碼頭上。
「弓子的生日是六月十四日,島木是第二天走的,如果從這兒上船,就應該是六月十五日。要是能查到那一天的乘客名單……」
「怎麼對弓子說呢?我這麼晚還沒回去,她現在一定等得淚眼汪汪的。」敬子腳步蹣跚地回頭看著「東京丸」輪船。
「但是,爸爸和媽媽住在一起以後,好像把我推開不管了。開始的時候,我非常寂寞,後來才慢慢知道,爸爸這樣做是讓媽媽和哥哥姐姐疼愛我。一想到爸爸的恩情,心裏就迫切希望再見他一面,同時也希望像爸爸愛我一樣得到別人的愛。」弓子不知不覺地寫了這句話,最後又把它勾掉。
等待船員的時候,公司的人反問道:「是不是有什麼線索?」
弓子猶豫著這些清都知道的事是否還要寫在信上,便改變話題:「媽媽這幾天精神好多了,今天也出門去了。哥哥,請您陪伴著媽媽。我幫不了媽媽的忙。另外,無論如何去看一遍朝子姐姐扮演的斯黛拉,演得棒極了。演出到後天為止。」
弓子寫到這裏,一下子停住了筆。她似乎聽見清的聲音:「你自己怎麼樣?」
「……」
昭男用胳膊裹著敬子離開棧橋。
他們約定六點在銀座千匹屋見面。
第二天,清就住到一個名叫田浦的朋友家裡去了。
弓子把信紙撕掉,另寫一張:「哥哥,請您早日回來。」
「我把船員叫來。」
強勁的海風吹動敬子的衣袖。大海暮色蒼茫,眼前是輪船的燈光,遠處是一片低低的城市燈光。
「為什麼不早告訴我?我一直認為島木和你參加完谷村的辭靈后,就回來給弓子做生日了。」
「我也好幾次想結束自己,現在,在這兒,就這麼想,以後大概還會有這種念頭。人活在世上,各種各樣的……」敬子彷彿覺得這個世界急遽地離去,便緘口不再說下去。
這麼一想,兩個女人的見面使兩人都覺得自己命運悲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