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33、鄰居失火

33、鄰居失火

「就是嘛。」清瓮聲瓮氣地說,「這就好。」
「不。這樣的人反而意志無比堅強。能捨身的人才是強人。」
「世間塵俗就是這樣。隔壁家燒了,自己家沒燒,就要喝酒慶祝。哪兒有火災,哪兒就有酒。誰家不幸失火,去慰問人家也多半是提著酒。」接著,川村醉意陶然地大談敬子父親的店兩次失火的往事。
「哎,你怎麼一開始就不地道呀?!」敬子笑著說。
雖然這些話弓子是對敬子說的,但清覺得她也是說給自己聽。清也想主動跟弓子說話,但敬子在場,不敢造次。
「啊,現在確實不要緊了。」清搖動著靠在自己肩上的弓子。她的頭髮有一股焦味,可能是飛濺的火星落在了她的頭上。清抽出胳膊,兩手抓著弓子的肩膀。弓子茫然若失,雙腿無力。
失火的原因,大家議論紛紛、莫衷一是,有的說是不小心火爐引起的,有的說是電熱器溫度太高引起的。聽說那個外國女佣人被警察叫去盤問了。
「啊,虛驚一場。我還真怕咱這新蓋的家也要遭殃。」敬子把店裡的火爐點上火取暖。一家人圍著火爐,緊張興奮后感到疲憊乏力,身體彷彿被掏空了一樣。
弓子回到自己的房間,急急忙忙又穿上剛剛脫下來的校服,然後把課本和參考書放進手提箱里,又塞了一兩件內衣和外衣,走進姑媽的屋子。
畢竟是女孩子。清看著弓子的臉色已經緩過來,雖然眼皮還顯得疲勞,但眼睛炯炯有神。如果這時候清說自己與弓子生的孩子不會有痣,她的臉色一定立刻晴轉陰。他為這種弓子似乎並未意識到的、出自女性本能的空想心有所動,便說道:「用不著擔心,日本幾乎所有的城市在戰爭中都被燒毀,生下來的孩子也沒多少有痣。」
「不是的。可是……」清本想反駁敬子,剛說出來又改口道,「是呀。」
「媽媽,你的身體洗澡沒事嗎?」
「各種各樣的人到店裡來,真有意思。不過我不能站櫃檯,就夫人一個人盯著,每天忙得她夠嗆,累壞了。我今年忙得連電影也看不成。」
「啊,真可惜!」弓子喊道。敬子把方塊Q扔掉,弓子把梅花Q扔掉。
二樓的大廳兼做餐廳。弓子拿來酒壺。
「啊,弓子,你醒了?」
弓子點點頭,端起杯子。「啊,好喝。」


「我在店裡這幾天,你去吧。」
「怎麼會不要緊?!」
川村到深川的美寶堂不久,就發生關東大地震,燒了一次;第二次是空襲引起的火災。川村在東南亞被荷蘭軍隊俘虜過。他說:「昭和二十一年五月,我一踏上東京的土地,就直奔深川。一看,美寶堂已經片瓦不存,全家毀滅,只聽說大小姐還倖存一條命,就是現在在這兒的夫人。所以我想,夫人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有人躡手躡腳地從樓梯上來。是哥哥嗎?弓子害怕地雙手抱在胸前。只有牆上的燈還亮著。
「要是燒過來怎麼辦?我一想到媽媽……」
「樹都燒著了。好像我的眼睛也起了火。」
「小姐,這麼說,您還回大森嗎?」芙美子抱著衣服看著弓子。
弓子沒想到姑媽對媽媽的成見那麼深,被她數落一通,但一心惦念著媽媽的病情,沒有更多地理解姑媽的心情。「不過,也許媽媽不知道,是朝子姐姐打來的電話。」
「學校要舉行禮堂落成典禮,通知單寄到媽媽這兒來了嗎?」
「行的話,陪媽媽住幾天,等她病好了再走。」
快到十一點,川村才回去。弓子也想送他到樓下,站起來正要往外走,被敬子用手勢止住:「你還要早起,不用下去。明天上學吧?」
「一點兒也沒福……」敬子搖頭。
清剛剛聽敬子說弓子來了,弓子也知道清就要回來,兩個人都覺得不好意思。怎麼見面才能自然大方呢?就是做了精神準備,也不見得就能沉著。敬子在場,似乎解圍了;但也許正是敬子在場,清才難以啟齒。
「沒事,媽媽身體好著呢。」敬子打開燈,輕輕坐到弓子床上。
「還沒有。什麼時候?」
媽媽,我睡不著。弓子想到浴室去看一看。她想起正月里聽美根子說爸爸還活著,便拔腳直奔敬子住的旅館,當時敬子也正在洗澡。「你不進來暖和一下身子嗎?水不錯。」現在她還會說這句話嗎?洗個澡,身子暖和好睡覺。可是自己追著敬子進浴室,似乎太撒嬌了。
清就像https://read•99csw•com一根巍然矗立的柱子,任憑弓子依靠,幾乎一動不動。對清來說,這是不尋常的體驗。
這個時間,電車裡乘客很少。弓子貼靠在角落的窗口前發獃,似乎忘記自己手裡還提著箱子。
「啊!」
敬子正要從熱水裡出來,聽見弓子叫她:「媽媽、媽媽。」
「不過,夫人,您是鎮靜自若,還換了和服。」川村說。
弓子聽到清的真心話,心裏一塊石頭落了地。
「是我把您的行李送到大森那個家裡去的。」
「我的期中考試剛完,現在沒事幹。」
二樓是一間西式大屋子和邊角里一間只有兩疊的小房間。小房間是芙美子的卧室。通往陽台晒衣場的通道兩側是廁所和浴室。光線充足的廚房、不鏽鋼的洗物槽、閃閃發亮的煤氣灶,顯得清潔乾淨。一切都設計得那麼細緻周到、方便省事。寬敞的屋子既可以做客廳,也可以做起居室或者書房。拉開屋內遮斷的帘布,一面牆的上方是放置東西的地方,下面僅容床鋪。鋼琴、鋼琴上的小擺設、綉著淡綠色珍珠的床罩,弓子是那麼熟悉親切。
「哪能鎮靜自若?我是睡衣外套著便服棉袍,能這樣往外跑嗎?」
「我這個女人難道命該如此……」
「好,明天我就去向她賠禮道歉。」
敬子心血來潮,忽然想和他們倆一起玩撲克。要不是生病,哪有圍聚玩耍的閑工夫。再說,她也想緩和一下清和弓子之間的拘謹氣氛。有好幾個月沒有這樣三個人聚在一起了,而且敬子看得出來,清和弓子並沒有心存芥蒂、坐不到一條板凳上,而是想努力重歸於好。
聽不見浴室里的聲音了,弓子仍然放心不下。敬子燒還沒退,病怏怏地躺著,怎麼一場大火就把她的感冒給燒好了?
清帶弓子去對麵茶館打電話。剛才消防車噴射的水在電車路上流著,散發出焦臭的味道。
弓子開門后,定定地立在門口。這是她離開目白的家那一晚以來的重逢。
弓子在心裏想道:「媽媽,你洗澡行嗎?」
「就跟下了一場大雨一樣。」敬子送他們到店門口,說,「好像大火把感冒燒沒了。」
「怎麼啦?媽媽!怎麼啦?媽媽!」弓子驚怕地問。清站起來。
這時,門被使勁推開,川村氣急敗壞地鑽進來。「聽見有人在拚命叫喊嗎?」
「怎麼啦,川村?嚇我們一跳。」
川村、清和弓子跑到外面。「鎮靜,別慌!」敬子換上和服。
戰爭轟炸的時候,一家人都被燒死了,那時自己已經嫁人,才幸免於難。別人說這也是「命」。大概這就是人生吧。
火舌開始躥上屋頂。隔著一道石牆,下面的火勢看不見,但能感覺出來火就在附近燃燒。
弓子面對熊熊烈火,嚇得全身僵硬,靠在清的胳膊上。

「哥哥也在考試吧?」弓子抬起頭。
他們談的也可能不是弓子爸爸的事。但是弓子聽了羞得無地自容、渾身燥熱。她對姑媽也一直避而不談爸爸和敬子,正因為這樣,更難以啟齒提出要回到敬子那兒。
川村急急忙忙地在店裡把櫥窗的白色窗帘落下來,把所有珠寶都收進保險柜。大概怕有人趁火打劫,以防萬一。消防車低低地鳴著警笛開走了。接著,街道會的人前來慰問,表示大家受驚了。後來又有一些人進進出出。
「嗯。他願意的話,也可以給他找份工作。」
川村滔滔不絕的時候,弓子覺察到清好幾次注視著自己,但她沒有以前那樣局促不安的感覺。剛才從清的手裡接過水杯的時候,目光相觸,兩個人的眼睛都蕩漾著溫柔親熱的漣漪。
「要不是什麼大不了的病,早點回來。」
敬子在浴室輕手輕腳地脫下和服,然後把冰涼的身子舒服地泡在熱水裡,讓水浸過肩膀。
但是,弓子環視一遍新房間后,沒有發現一樣爸爸的東西。爸爸已經從這個家裡消失了。她把校服掛在鮮紅色的衣架上,拿起同樣顏色的尼龍刷。這裏一切的一切,連所有角落都是敬子一個人的家。
「隔壁?」
「說不定不是迷信。看見剛才失火,就覺得我生的孩子身上也會有痣。太可怕了。」弓子恐懼得忘掉了羞恥,居然對清談論生孩子的事。
「朝子好像也變得比以前親切了。」敬子說。
「別擔心,得了流感。可是四天了燒還沒退。」
「可是我害怕。」弓子的臉趴在清的肩膀上。https://read.99csw.com
弓子反而被生病的敬子關心安慰,禁不住珠淚潸然,輕輕地坐在藍色椅子上。
「姐姐打電話來,我才知道的。聽說病得不輕,就趕來了。」
「還沒有。」

「恐怕白搭。」
「帶這麼多東西去呀?」
開學以後,一轉眼就過了兩個星期。為了準備三天的期中考試,弓子從一月底到二月初一直忙著複習功課。矢代家的環境適合學習,沒有事情讓弓子分心。晚飯後,願意學到幾點就學到幾點,沒人好心好意地絮叨,沒人過問,可以專心致志、自由自在地讀書。期中考試結束后,二月中旬學校舉行禮堂落成典禮。那一天,弓子參加英語對話劇的演出。
「川村,你去關好櫥窗,把所有的東西都收起來。同時叫弓子馬上走,注意別受傷。」敬子的聲音淹沒在消防水龍頭如瀑布般的水聲里。
期中考試結束那一天,弓子提早回家,想看場電影輕鬆輕鬆。結束考試,有一種痛快鬆弛的解放感,非學生難以體會其中的滋味。這是睏倦怠惰卻躁動不寧的感覺。

敬子生病的時候,朝子把弓子叫來,敬子高興得把朝子的自私任性全忘了。清也不便掃她的興。
「高跟鞋?我也想穿。」
「不要緊。」清說。
敬子把牌一張張分給他們。他們玩的是清以前別出心裁想出的一種類似「培基王」的規則特別的玩法。牌分完后,把剩下的底牌上面的一張翻開,是方塊J。誰拿到這張牌,就是拿對了王牌。
出了姑媽的家門,走在街上,強忍的淚水終於抑制不住,從眼底涌流出來。姑媽不是壞人,她疼愛弓子,但剛才那一席話勾起弓子對身世的悲傷。
「二樓起的火。」清做出判斷,「這樣的話,火就過不來。」
夜空清朗,星光燦爛。電車還在行駛,令人難以置信。
弓子也想念朝子,但對方的聲音顯得更加親切。
「不,就說今天晚上的事吧,要是換個風向,風助火勢,火借風力,很可能蔓延過來。再說,為了防止蔓延過來,也要遭受更慘重的損失。夫人,您還是命大造化大。還有這個店,現在市面這麼蕭條、每況愈下,我愁得晚上都睡不著覺,可是看這樣子,會有起色……」
「那樓里住著一家外國人,女佣人到店裡來過。」
清讓弓子坐在椅子上,給她倒了一杯水。弓子的手還在顫抖。剛才一直被弓子使勁抓著,清左邊的胳膊似乎發麻了。在烈火燃燒的時候,清幾乎一動不動地讓弓子依靠著,雖然不會忘記媽媽和這個家,但當時心裏的確只有弓子一個人。
姑媽一頓尖酸刻薄的惡言劈頭蓋臉而來。弓子覺得姑媽在責備自己剛才說話輕率失慎,一下子情緒消沉。
「清最鎮靜。」
「我也這麼想,可是……」
「聽說女人生孩子以前看見火災,生出來的孩子身上會有痣。」弓子問,「有那樣的迷信說法嗎?」
「好像出事了。」
變成什麼樣了?哥哥的感覺的確跟以前不一樣。
「小姐有心,聰明伶俐,心地多麼善良啊。來來來,幸免於難、虛驚一場,大家一起乾杯。」
店鋪剛剛開張,看來勢頭不錯。明天又得好好乾……敬子覺得渾身是勁兒。還要去矢代家談弓子的事。
「晚安。」弓子大失所望。
「夫人。」川村回來說,「有一個院子隔著,只要沒風,我想問題不大。但那棟房子很大,就怕火星飛濺過來。」
「好呀。你能做嗎?」
「嗯,就說鄰居失火了。」敬子重複一遍弓子的話。
「行。我去照顧她。今天剛好期中考試結束,沒問題。」
聽見了烈火在附近噼噼啪啪燃燒的聲音,似乎還有呼呼啦啦的風聲。接著是消防車警笛的鳴叫、車輪的隆隆聲……
火苗從窗口躥出來,沿著屋檐橫舔過去。紅紅的烈焰吞噬了整棟樓房。連院子里樹木的樹梢都顯得猙獰可怕,巨大的火星濺到樹上,噼里啪啦燒落了枝條。
「那是迷信。」清說。
「我最喜愛的小姐去大森了,我本來也想辭職不幹回家……」
弓子想把混亂無序的神經規整出一個頭緒,於是熄滅頭頂上的日光燈。當四周一片黑暗的時候,鍾的秒針走動的聲音像鳴響一樣刺耳,而自己孤獨地縮在廣袤無垠的世界的角落裡,不免無助而緊張。
「噢。媽媽身體不舒服那一天,我在她店裡。我以為昨天病該好起來了,沒想read•99csw•com到還不行。弓子,你最好去看看媽媽。」
「有。」弓子提著手提箱站起來。她心裏還是挂念著清,但終於沒有開口。弓子對清既不怨恨也不討厭,分開以後,還不時思念掛懷。想起兩小無猜、耳鬢廝磨的情景,未免暗自臉色赧然。但是,一旦被清急赤白臉地逼著表態,她就覺得待不下去,才離家出走。
「好。媽媽,附近有電話嗎?我想給姑媽打個電話,免得她不高興,這樣我也可以住下去。就說鄰居失火了。」
「哎呀,弓子,你怎麼不早點來?媽媽都快不行了。現在已經好多了。我心想,還有很多事要辦,還不能死,就挺過來了。」敬子半是開玩笑半是對弓子撒嬌,表情卻很安詳恬靜。
「是嗎?」
隔壁的院子里,房屋的殘骸像怪獸一樣可怕地蹲踞在黑黢黢的樹叢中,餘燼未熄。他們這一家人怎麼辦呢?門內已經搭起了帳篷,電線剛剛拉過去,燈泡在夜空閃爍著寒光。開始聽見人走動的聲音,門前停著三輛私家車。
「哪有病人自己打電話的?那個朝子是她親生的吧,怎麼不去照顧呀?」
「弓子你去好了。」姑媽看了看弓子的臉,說,「一兩天就回來。我是你的親戚,還無所謂,可你姑父心裏不痛快。我在你姑父面前還有面子問題。你到我們家不是來做客,你是逃出來的。俊三也好、你也好,總好像讓敬子擺弄得服服帖帖、唯唯諾諾。」
「媽媽病了。」
「是嘛,朝子打電話了?我沒讓她打,只是想見你,想得厲害……心想你要來了,就不讓你回去。」
「晚上給姑父打個電話。」
「……」
弓子沒把住處變更、家長改變的情況告訴學校,所以學校把通知單寄到了敬子家裡。
是清變了,還是自己變了?弓子心裏納悶。她一邊抹揉著冷霜,一邊仔細看著手鏡里的臉。
「沒出息。」姑媽說。
「你現在不是在媽媽店裡打電話吧?」
另外,弓子根據材料,還炸了土豆,看起來很鬆脆,香噴噴的;煮了京都豆腐皮;做了款冬莖醬湯,洋溢著春天的氣味。
弓子走到剛才芙美子沒關上門的陽台外面。順著房后的牆根,排列著一家家差不多一樣低矮的屋頂。只有左邊的鄰居大概倖免于戰火,一幢漂亮的老式二層洋房掩映在蔥蘢葳蕤的綠意中。傳來小孩子尖嗓門的聲音。夕陽西斜,冷風襲人。
芙美子說不出話來,手指著左邊。敬子一看,只見頭頂上的玻璃窗被火光映得通紅。
在午後明媚的陽光照耀下,美寶堂店面雅緻而寧靜。就川村一個人在擺弄手錶。弓子想問他清在不在家,但沒有說出口。
弓子沒有把自己見過美根子的事告訴姑媽。但她感覺出來姑父姑媽也知道爸爸還活著,有意不向她提起。
有一次,弓子偶然聽見他們的談話。
「我不行呀。小山昨天去大阪,我送他走後順便回去看了一下。」
芙美子進來收洗曬的衣服。弓子一邊幫她一邊說:「隔壁的房子沒有在戰爭中燒毀。」
「你怎麼那麼害怕?」
敬子站在店門口,正和似乎住在附近的陌生男人大聲說話。
「誰?」敬子似乎要從床上坐起來。大概燒還沒退,她臉色紅撲撲的,看起來比平時還健康。她從枕頭上抬起腦袋。要是昭男來,川村不可能稱他為「好人」,但……敬子忽然覺得激動心跳。
弓子覺得不好離開姑媽家。剛聽到爸爸還活著的消息時,抑制不住興奮激動的心情,跑去見敬子。可一旦見過敬子,情緒便平穩下來。現在更沒有合適的機會對姑父姑媽說「我要回媽媽那兒去了」。
「是。我是弓子。」
恰好朝子打來電話:「喂,是弓子嗎?」
「怎麼回事?川村,你鎮靜點……」敬子嘴裏說著,耳朵的確也聽見了女人撕心裂肺的慘叫聲、狗叫聲、小孩的哭聲……她和川村驚懼地面面相覷。
敬子洗著牌,往事如走馬燈在腦子裡旋轉。回想起來,自己對弓子的愛簡直不可思議。俊三住進敬子家裡的時候,幼小的弓子那麼懂事聽話,使敬子體會到從未有過的幸福。她覺得那也許是一生中最幸福的時期。後來,作為一個普普通通的女人,敬子也經歷過種種險風惡浪,飽嘗酸甜苦辣。如果清和弓子能結合在一起,自己昔日短暫的幸福時光又會如枯木逢春、再度開花。
「夫人……」芙美子氣喘吁吁、連滾帶爬地進來,「不好了!隔壁起火了https://read.99csw.com!」
弓子感到晃眼似的看著敬子。她溫柔地撫摸弓子的眼皮。「媽媽身體好了。」
「姐姐,你現在在媽媽家裡嗎?」
「噢。」清忽然一陣激動,覺得弓子那麼弱小,「弓子,喝點水吧。」
「那天晚上,我看到夫人那副凄涼痛苦的樣子,就覺得不該走。」
敬子大驚失色,嘴唇蒼白。她站起來。「啊,難道我建這個家等待的就是被燒毀的命運嗎?!」
「膽子真小。」清半擁半抱地把弓子弄回店裡。
「這麼快。」
弓子溫柔地撫摸著敬子的髮際,輕輕地把鬢髮攏上去。
弓子回到敬子的房間,看見清已經回來。他脫下學生服,正在穿深藍色的毛衣,腦袋從領口鑽出來。看見弓子,他滿臉通紅,表情顯得靦腆羞澀,不知所措。
「鄰居燒成灰燼,我們在這兒乾杯慶祝,多不好。」
一場飛來橫禍嚇得敬子魂不附體、兩腿顫抖。
「媽媽,一想到要是店被燒了,以後不知道怎麼過,我都嚇壞了……」弓子說。
弓子正要走出去,看見屏風後面放著清的床鋪和桌子,心頭又起伏波動。
「是。」
「好。」弓子來到廚房,「有魚片,做黃油烤魚很快。」
敬子像調節兩個人之間的氣氛似的說:「朝子給弓子打電話讓她來。真幫了大忙。我不想讓弓子回那邊去了。」
弓子又把眼睛伏在清的肩膀上。
「你還是經常要考試的學生呀。」朝子輕聲笑了笑,「好,那就託付給你了。」
芙美子抱著被子從陽台進來,一邊鋪床一邊說:「小姐,您一直住下去吧?」
弓子羞得不敢看清,往敬子的床邊走了兩三步。
「是啊。我也有這種倒霉的時候。弓子,你就留在家裡吧。」
「是。」
「啊?」
「看,哎呀,燒得很厲害。」弓子一看到火焰,使勁抓著清的左胳膊,整個身子靠在他身上。
「裏面是書。我早點回來。」弓子勉強回答。
「好,我就去。」
敬子病愈后第一次洗澡,一身輕鬆舒適。夜深人靜,一個人泡在熱乎乎的澡盆里,有一種從一切瑣事煩惱中解放出來的寧靜舒坦的感覺。一天工作下來,睡前洗個澡,多少都有這種感覺。今天幸免於難、弓子回家、自己病愈,這幾件事都趕在一起,所以心情格外清爽:正如川村說的那樣,我真是命大造化大嗎?
我是無家可歸。不論住在哪一邊,陰影總伴隨著自己。歸根到底,就是因為自己的親生父母指靠不上。弓子心緒頹喪,忽然冒出一個念頭:索性人不知鬼不覺地躲到一個僻遠的地方去。但立刻驚醒過來:爸爸不就是這樣的嗎?!
「能。」
「哎呀呀,小姐,您還特意燙一壺酒。」川村受寵若驚地感動不已。
「嗯。怎麼說呢……」
「他是不是發瘋了?要是你能遇見他,給他點錢。」
弓子點點頭,一股暖流淌過心田。
「夫人真了不起,一個人蓋了這麼個家。我從鄉下回來一看,大吃一驚。店裡的東西漂亮極了,見都沒見過,看得我早上打掃衛生都晚了。夫人還送給我一對白色的耳環,今年夏天,我想買一雙白高跟鞋配上。」
弓子躺在布簾后的床上,無法入睡,不是因為蓋著新被子,而是魂不守舍、心亂如麻。外面電車停車的聲音和遠處汽車的喇叭聲尖銳刺耳,吵得心煩。但外界的聲音漸漸平靜,萬籟俱寂以後,她仍然輾轉反側。一會兒電話里姑媽冰冷的聲音和朋友談論全景電影的聲音重疊在一起,一會兒櫥窗里的貝殼手鐲浮現在眼前,一會兒英語劇的台詞流淌出來……腦子裡始終縈繞著騰騰烈焰和驚懼的聲音,還有清的形象。要排遣這些雜亂無章的東西,也許需要漫無邊際的思緒。
「啊?」
「我問媽媽來著。」
敬子一走出去,弓子興沖沖地眨巴兩三下眼,睜開那一雙大眼睛。她不想睡,豎起耳朵想聽敬子幹什麼。
「十七日,我也能去。」敬子一邊說一邊打開側桌的抽屜,拿出一副撲克,在手上洗牌。弓子盯著她手上的動作。
鄰居二樓的窗戶濃煙滾滾,聽得見人們衝上二樓的急促沉重的腳步聲。
敬子走進浴室,點燃了煤氣。弓子這才想起來,剛才亂鬨哄的,川村又回得晚,誰也沒有洗澡。敬子又回來,從鑲在牆裡的西式櫥櫃中悄悄拿出內衣。
「二月十七日。禮堂的牆壁安裝了隔音設備,有跟小劇場一樣的舞台和放映室。落成典禮那一天,我還參加英語劇的演出https://read.99csw.com呢。」
「怎麼啦?」芙美子說,「小姐,您就住下去吧。」
清看著水從弓子的喉嚨流過,覺得可愛迷人,心想以後再也不要折磨她了。
「亂蓬蓬的吧。」敬子也把手伸到腦後,放在弓子的手上,握著她的手指頭拉到前面,放在自己的膝蓋上,說,「弓子,把行李放到二樓。有換的衣服嗎?」
「你臉色不好,累了吧?」
姑媽聽完弓子的話,板著面孔沒好氣地說:「去吧。這個敬子,真是的,什麼事都只顧自己。你還在上學,幹嗎非要叫你過去照顧不可?!不能找護士或阿姨幫忙嗎?」
「沒問題。今天就想起來。」敬子坐起來,床吱嘎吱嘎直響。弓子從被角取過便服棉袍,披在敬子肩上。這件棉袍也浸透著柔情蜜意。敬子穿著它,經常讓那個人抓著肩膀,所以覺得很漂亮。
火災引起一陣騷亂,敬子家的晚飯也推遲了,而且材料還沒備齊。敬子對上樓來的弓子說:「弓子,能不能簡單地做一點?你去廚房看看有什麼東西?」
她擦了擦霧氣蒙蒙的鏡面,看著自己沒有化妝、完全呈露本色,卻精神煥發、朝氣蓬勃的臉蛋。
「什麼?病了?」
「行李還在那邊呢。」
敬子跟著川村下去后,房間里只剩下弓子和清兩個人。弓子沒有回到原來的座位上,不言不語地站著,心裏期待著清對她說些什麼。
小心翼翼地不弄出聲音輕輕上來的好像是敬子。弓子裝作已經睡著。敬子把布簾掀開一條縫,站在弓子的枕邊,然後伸出手溫柔地放在她的額頭上。又怕風從肩膀灌進去,給她裹好毛毯,把周邊壓緊,才輕輕地退出去。
「我送去的行李,我去拿回來。」
弓子想叫「媽媽」,但忍住了。她沉浸在寬厚慈祥的母愛之中,感到放心。
「真危險。」
長長的木頭從著火的房屋裡飛出來,在黑暗的空中翻動燃燒。幾條消防水帶噴出強烈的水柱,但火勢迅猛,終於穿透了整個屋頂。無數的火星噴濺到天空中,擴散開來紛紛濺落。二樓逐漸傾斜,最後轟隆隆一聲巨響崩塌下來。四周彷彿一下子寂靜無聲。火舌還在到處亂躥,但火勢逐漸衰弱。
敬子一邊說一邊走上二樓,打開一扇窗戶。牆壁還很乾燥,只是窗戶的膩子掉了下來。
「我不是從媽媽那兒逃出來的……」弓子自言自語。要是被姑媽那樣誤解,她覺得對不起媽媽。如果現在回到媽媽家裡,恐怕以後再難邁進姑媽的家門。
「明天,您身子怎麼行呢?」
「晚安。」清溫和地道別,然後下樓去了。
「啊,好、好……您來了。」川村招人討厭的面孔高興起來,露出親切的神情。他忙不迭站起來,走到敬子休息的房前,為弓子開門。
敬子發高燒的時候,朝子到家裡來,讓她做晚飯,她堅決不幹,叫芙美子去買現成的西餐回來對付一頓。相比之下,還是弓子像個女孩子的樣子。敬子留川村吃飯,川村似乎也沒有下班回家的意思。
「對。」
「弓子,真佩服你沒忘。」清感到幸福。他驚嘆弓子的美貌,但更感受到溫馨的親切情懷。但他手裡好像沒有梅花,便去翻底牌。
「川村,路這麼濕,家裡的陽台、牆壁和窗戶的遮陽布簾大概也全被澆透了吧,到半夜不會變冷嗎?」
「別怕!」
「是姑媽不讓你到我這兒來吧?」
弓子填寫履歷表也常常左右為難,不知道寫什麼好。雖然知道父親還活著,可現在沒有受到他這個「家長」的任何保護。就業考試的時候,要是問到父親的職業,該怎麼回答啊?!既然父親活著,履歷表上必須寫明父女關係。弓子端詳著親手寫下的「島木俊三」四個字,總覺得「白井敬子家」的「家」字也很疏冷。這「家」是什麼意思?是家眷的意思吧?自己是敬子的女兒吧?履歷表似乎並不看重姑父、姑媽這種社會關係。
「是的,太麻煩你了。那天我不在,沒見著你。」
「朝子姐姐結婚了。」
「夫人,您瞧,來了個好人。」
電話里朝子的聲音很像弓子。「我是朝子。好久沒見了。」
「你別看。」
弓子的筆記本上記著:「二月二十六日,就業考試。日本橋平和大樓。下午一點。」三月份的第一個星期是畢業考試,之後還沒有任何日程。而且現住所仍然寫著「白井敬子家」。
一聊這些,弓子的心情也稍稍開朗。芙美子繼續說:「夫人一天到晚拚命幹活。她說要是停下來,就會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