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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4、奇妙的自由

34、奇妙的自由

玉紫色的項鏈和朝子穿的灰色服裝十分搭配。細鏈條的別扣一個人不好扣,敬子轉到朝子背後幫她扣上。
「會不會太高雅了?」朝子說,「不過,是我戴。我是一個正在鉤織東西的妓|女。脖子和手腕上沒有任何裝飾物,會損壞我的形象。」
「小姐她看了婦女雜誌的副刊。」
敬子站起來,倒騰著陳列櫃里戒指的位置。
弓子的悲傷刺透清的心靈,他無論如何也要找到那個像是俊三的人。
「是啊,忙得很。這個月又有演出,更閑不住。這次還想請您欣賞。」說著,給敬子使眼色,讓她幫著美言幾句。敬子面有難色,不便啟齒。
清看著弓子愉快利落地幹活,也放下心來。「好香啊。是什麼炒飯?」
「是。」
敬子記得,昭男為了她搬到目白的公寓后不久,她冒著初秋強勁的大風去跟他相會,一進屋子,昭男就告訴她田部夫人剛走。但是,現在敬子眼前浮現出的不是對田部夫人的疑神疑鬼,而是自己與昭男的狂熱情愛。
「記得。」
「你不在家的時候,我到鄉下旅行去了,還沒跟你說呢。」
清走上二樓廚房,弓子一邊在大炒鍋里攪動一邊回頭看清,那一雙會說話的眼睛脈脈含情。
「穿得很好,爸爸現在不會那個樣子。」
「今天是慰問火災受驚來的。」敬子一邊說一邊進了店。她沒說田部送鑽戒錢來的事。
「我看報沒注意。你也不給我來個明信片……」
「哥哥!」弓子想喊住他,但清頭也不回地大步走去。
「哦?我也沒仔細聽過。」
「我不找爸爸。我不喜歡他。」
「弓子在這家裡,恐怕哥哥早晚要得神經衰弱,成天板著臉,像誰欠了他八百吊似的,說話損人。我可不樂意。」
「您好。上一次演出承蒙捧場,十分感謝。」朝子裝出一副嫻靜文雅的少婦姿態。田部夫婦多少還是能買些票,自己來得正是時候。
「噢,忽然來了靈感,正在畫草圖。一會兒你還得給我念雜誌的法語。」
「我在後台暈倒了,他放心不下。」朝子說。
「不用了。」
「媽媽,要是島木知道弓子在這兒,他會不會來?我把弓子看作媽媽的孩子,但也要弓子承認她沒有爸爸。萬一他來了,媽媽不會搭理他吧?」
「我知道。」
朝子無法排遣孤獨寂寞的長夜,難耐沒著沒落的情緒。啊,惱人!她覺得身體暖和了一些,便反覆伸腿屈膝。
店門前停著一輛新車。她想恐怕又得跟上次一樣,敬子被一群女顧客圍著脫不開身,讓自己久等。
敬子覺得,弓子聽說田部夫婦來,好像並沒有聯想到昭男,聽她說話的口氣倒像等清回來。雖然也許是掩耳盜鈴的解釋,但心情多少輕鬆一點。
「……」
敬子不理朝子,正要回自己的房間,只聽朝子說:「我想弓子會同意這門親事的,要不要我去問一下她本人的想法?」
「小雨,沒什麼。我還以為會下雪呢,今年一直沒下雪。」
「是嘛,她來了?」
朝子對昭男懷有好感,敬子懷疑她會因此更加理解弓子的心情。不管怎麼說,既然知道俊三還活著,就不能讓弓子和昭男結婚。俊三失蹤后,讓弓子嫁給與自己有肉體關係的男人,將來萬一見到俊三,怎麼向他交代?想到這些,敬子不由得身子顫抖。即使弓子和敬子不是親緣關係的母女,田部對敬子與昭男的特殊關係心知肚明,還硬逼著敬子答應這門親事,這種做法也太無知。從剛才田部夫人的態度來看,敬子大體覺察出這是田部一廂情願自己賣力,昭男似乎並沒有參与。
「也許今天晚上就住過來,一個人在那邊覺得寂寞。」
「媽媽,你怎麼啦?」朝子從鏡子里看見媽媽一邊戴帽子,一邊筋疲力盡、腳步蹣跚地轉身出去,覺得不可理解。
「好像你對他要求過高。」
「說不定躲進小巷裡了。我們去看看。」
弓子看著清點點頭。
朝子站在店裡的鏡子前,努著嘴,往嘴唇上重新抹口紅。
https://read.99csw.com子輕輕倚在陳列柜上。
「炒飯。飯都涼了……就擱很多黃油炒,一會兒准挨媽媽說。」
他是我最後一個傾心愛慕的人。每當想起昭男,敬子就柔腸欲斷。我再不會對其他男人動心了。
「要端飯了,你上外面去。」
「還記得嗎?去年樹木發芽時節,你生病在家裡歇著的時候,我買了一本《日本方言辭典》。那時就打算到偏僻的地方走一走。」
敬子開始收拾剛才招待客人的茶杯。朝子穩坐不動、袖手旁觀。「媽媽,我能住到這兒來嗎?」
二樓傳來弓子和芙美子爽朗快樂的笑聲。一會兒,芙美子下來,一邊從店裡穿過一邊說:「夫人,我出去買點東西。」
朝子在鏡子里尋找敬子的臉。
「昭男這次感冒時間可長了。」敬子聽了田部夫人這一句關心話,竟胡思亂想她也偷偷地愛上了昭男。
弓子猶豫不定。「也許是我的心理作用。」
她出了門,往人影走去的方向一路小跑追去。
弓子站著等清說完一個段落,插嘴道:「我把飯端來就成。」
「每個月月底回來一次。可是在大阪工作到什麼時候,好像還不清楚。」
敬子關上店門,躺在床上。
「媽媽,你冷嗎?外面很冷。」
「媽媽,我正給弓子講正月旅行的見聞呢。」
這時,田部說:「朝子,前一次你演出的時候還是姑娘吧?」
弓子的眼睛順著電車路望過去。
「上一次我跟哥哥談過了,媽媽你想幹什麼就儘管幹什麼。連小山都說你長得比我年輕。所以再結一次婚,我們都不會大驚小怪。」
小山去大阪以後,朝子覺得寂寞,同時也有一種奇妙的自由感。這種寂寞和自由的感覺與姑娘時代大不相同。她在娘家對母親和哥哥說「小山一走,我可要好好懶散一下」,可一旦丈夫真的不在身邊,一個人待在屋子裡又覺得百無聊賴,不知道該怎麼「懶散」。
「有這說話的工夫,他早就走了。」
「一個人覺得寂寞不是?行呀。昨天家裡歸整了一下,下面房間還有一張床空著。我睡二樓,弓子睡沙發床。你要來,和清睡一個房間。」
「我還求你媽媽幫著找呢。」田部敞開嗓子說。
「那好哇。」
透過清打開的窗戶,燈光明亮地照耀著下面的路,柏油路被雨水淋濕。電車駛過,一個站在進出口的年輕女人抬頭看了清一眼,走開了。
「個性互相磨沒了,多可怕呀。」田部看著妻子,笑著說,「上一次昭男去你家,還住了一個晚上。」
「只有一點,就是不能容忍島木回到這家裡來。我受不了。」
「什麼東西呀?」
弓子看著清的背影消失在巷子里,然後往回走,兩腳輕浮,好像沒踩在地面上。走到失火的鄰居前,她貼著石牆,在昏黑的暗影中不由自主地湧出淚水,眼睛模糊,路也看不清楚。她一隻手摸著石牆往前走。清為自己到哪裡去找這個人呢?一定不是爸爸。爸爸不會來,是自己心裏惦念著爸爸才看錯人的。弓子自我解釋。可清要是帶著爸爸回來,那該怎麼辦?
「什麼都有。反正剩下的東西都放進去了。」弓子關上煤氣,「成了雜飯。其他的菜是看書學的,沒把握。菜不行,拿飯對付。」
弓子用眼神表示領會。清沒話找話地說:「下雨了。」
朝子不由得肩膀緊縮。敬子驚訝地彷彿從女兒細膩的肌膚中發現成熟的艷麗。她想起弓子到千駄谷旅館找她時洗脖子的情景。弓子剪了短髮,潔白如玉的脖頸上的茸毛細膩柔嫩。
「不是你打的電話嗎?」
敬子打算找個機會跟弓子談談昭男的事,事不宜遲,恐怕在朝子搬過來之前談為好,因為不知道朝子會對弓子嚼什麼舌頭。
弓子想在飯前先把房間暖和起來,就去關窗,順便往下面的道路看了一眼。只見一個靠在關閉的櫥窗上的人影倏地轉身,疾步遠去。
「一定是我看錯人了。」
「我要不去,弓子就不好做人。九-九-藏-書
「今晚你也回這兒來吧?那就見得著。」
「現在結了婚,作為演員,生活體驗就更加豐富,懂得各種人生滋味……」

弓子端著盤子進來,看見清在眺望街道,似乎吃了一驚。

朝子外套也沒脫,急忙點著電熱器,一邊在微溫的火苗上烤手,一邊把坐墊放在膝蓋上看信。
「小山不在,我想這次演出一定能獲得成功。排練的時候,大家都說我演得好,我也漸漸進入角色了。媽媽你也來看戲,我不會再暈倒了……」朝子開朗地說,「我該去排練了。這些票就請你代勞。田部那邊,你也給說說。」
手鐲也戴在手上。朝子說:「今天我就這樣去排練,行嗎?」
「是呀。」
「……」
「沒事兒。」
「媽媽,田部是來說媒的吧?」
「貼在櫥窗上?」敬子猶豫著沒立即同意。
我一點也不知道。媽媽怎麼沒告訴我?給弓子打電話那天正是六日,而且媽媽還在發燒。明天去看看。還可以在店裡張貼公演海報,再向她推銷點票。
「不冷,店裡不會冷的。你在爐子旁暖暖身子吧。」
朝子一推門,看見了田部寬圓的肩膀。穿著淡茶色西服、身材苗條的田部夫人面對門口,手指上的鑽戒閃閃發光。朝子知道,敬子又強賣出去了。
「淋著了吧。對不起。」
「她說了,以後沒飯吃就去開出租,總比擦皮鞋強。」田部一邊說一邊打開另一邊的車門,坐在妻子旁邊。
「看不見了。」
「是誰從這兒走過去了?」清看到弓子上氣不接下氣地喘息,便問,「是爸爸嗎?」
「我哪懂呀。結了婚,說不定反而失去了過去那種專心一致的勁頭。」
敬子接過來,姑且點點頭。
朝子站起來,在屋子裡轉圈。「媽媽和弓子住在二樓,我和哥哥在下面。我們倒像後娘養的。」
敬子心裏煩朝子,一聲不吭。
敬子把手縮回來。與女兒的青春年華相比,她的手指每一節都悄悄地爬上了衰老的小皺紋。
這次演出也讓小山給推掉了。趁著他不在,出去轉轉。朝子憤憤不平,滿心怨氣。他把我當作木偶,本想小心操縱,結果反而毀了木偶。
朝子沒看到報上的這則報道,就把四周散亂的報紙統統攏到身邊。
「不用了。想找我自己也能找。」弓子掉頭往廚房走去。
雖說兩個人的工作性質一樣,互相承認對方的自由,實際上主動權一直掌握在小山手裡。他從來就沒指望朝子在生活上對自己無微不至地照顧,卻對朝子的工作總是橫挑鼻子豎挑眼。他為朝子找來的工作,朝子不想干也得干。朝子參加自費演出,他滿心不高興。
弓子點點頭,悚然地立住。
「弓子!弓子!」清追上來,抓住她的肩膀。
「歐寶。說是德國車。」田部的妻子像談論別人家的車子似的,一邊回答一邊坐進駕駛座,左手放在方向盤上。
「淪落街頭……」弓子覺得爸爸現在一定破衣爛衫、窮愁潦倒。
「弓子怎麼還不來?」朝子說。
「話不能這麼說。」
「什麼事?」清站在裡屋門前。
「……」
「爸爸本來就注意穿戴,所以穿得整整齊齊來的。」
「回去吧。」弓子縮著肩膀轉過身,「晚飯剛開始做,就出來了。」
「你胡說些什麼。」
「做什麼呀?」
「回到東京,你知道最讓我吃驚的是什麼嗎?是文字的泛濫,是文字的狂亂。滿街都是招牌廣告的文字。平時住在東京,司空見慣、麻木不仁,可回來一看簡直頭疼。遍布大街小巷的種種文字叫喊著大都市激烈的生存競爭。」
「現在不是過去那種大小姐玩票的時候,首先必須打好兩個人共同生活的基礎。」小山說。
找到弓子的父親后打算怎麼辦?不見俊三,清也無從說起。但是為了弓子,他也要和俊三見面。清當然不希望俊三重返家庭與敬子再度生活,恐怕俊三也無此奢望。清不像朝子那樣憎恨和蔑視俊三,最近甚至九-九-藏-書還能設身處地考慮問題,但總覺得他拋棄自己的母親狠心離去的行為難以容忍。
才跟丈夫分開一個星期,臉蛋就白白胖胖地豐|滿起來。
「好奇怪。來信一二三四列幾條,最後說失火的事。」
「小山他……」
「飯是雜飯,菜又沒把握,能對付過去嗎?」
「姐姐叫我過來,我還沒給她回信,真對不起。」弓子心裏惦念著。
「這麼大個頭的助手坐在旁邊,實在礙手礙腳。」田部的妻子做手勢表示丈夫的大腳礙事,然後推上變速桿。車立即像活物一樣跑起來。
「你就實實在在的,演得不好,老老實實向他求教不行嗎?」
「沒找到。」
「我是一竅不通,沒有任何愛好,昭男又是西方音樂,又是歌舞伎,差不多都看過聽過。去年你送給他音樂會的票,他還說想請你上哪兒玩。」
「別磨磨蹭蹭的。」
外面下起了小雨。清回來的時候,衣服有些淋濕。他聽見好像是弓子在二樓廚房幹活的聲音,正要上去,敬子從裡屋叫他。
敬子只要回憶起昭男,生死未卜的俊三便如影隨形地鑽進心頭。她努力忘掉昭男,但他哥嫂的言行又令傷口重新流血。
他真的在考慮共同生活的未來藍圖嗎?朝子心想他安排的不過是小里小氣、摳摳搜搜的小家日子。
弓子猛力要甩開清的胳膊。
清關上窗戶,平靜地說:「弓子,我替你找爸爸。」
「媽媽你沒必要主動去那邊,應該是他們來登門拜訪。這樣做被人瞧不起。」
敬子說不出話來,把茶杯放在盆子里,上了二樓。朝子也沒有家庭幸福。一想到這兒,她又立即下來。「小山什麼時候回來?」
敬子心想,說話損人的不正是你朝子嗎,便說:「清最近完全變了樣,情緒穩定,開始想在生活上幫我的忙。就說昨天吧,那麼笨重的傢具和床都是他自己搬的,還改換了屋子的布局。現在對誰都很親切。」
「……」
小山身在大阪,對東京的報紙還看得那麼仔細,看來並不完全薄情寡意。
「往哪兒去了?」清急迫地說。
一會兒,清回來了。從二樓廚房傳來弓子與芙美子的說話聲。
弓子把手伸在爐子上取暖。敬子握著她的手。朝子說她的手涼,剛才獃獃坐在店裡,漸漸暖和過來,比從外面回來的弓子的手要熱乎得多。
朝子從壁櫥里抱出棉被。法蘭絨的睡衣穿在身上有點冷,裹著毛毯也不暖和。她又看了一遍小山的信。
「算哥哥回來,加上川村和姐姐……」
「您總是很忙嗎?」田部的妻子認真地問。
「爸爸往哪個方向去了?」
「媽媽的手涼。」朝子搖晃著脖子。
「……」
「我不願意看見你低三下四地求人。弓子也不是小孩子,讓她自己去談好了。」
「……」
清用力搖著弓子的肩膀。「行了。反正你覺得像爸爸,是吧?」
「是太太您開車呀?」敬子也看著車內。
朝子有時未免攬鏡傷懷:這算是夫妻嗎?你對我一點也不理解啊。她對遠在異地的小山低聲呼喚。
結婚後,女方總有種無形的被男方束縛的感覺。朝子無論做什麼都自覺不自覺地想著小山,謹言慎行,不敢貿然從事,變得沉默寡言。
「是我的心理作用。」
信的最後說,兩三天前東京的報紙刊登麻布的外國人住宅失火的消息,那個地方好像離敬子的店鋪很近。
「啊!」
弓子又端著菜進來。
朝子走後,敬子茫然若失地呆坐在店裡。排練完以後,朝子先回家裡拿換洗的衣服,然後回來住。敬子覺得這家庭的安寧、她自身的安寧將被攪得一塌糊塗。這個家和我自己都需要和平與安寧……她讓朝子攪得心情煩躁、疲憊不堪。
朝子的尖嘴薄舌叫敬子驚愕。
「你說什麼?!」
「川村不用了。朝子去排練,大概餓著肚子回來,給她留點什麼就行了。」
「說不好。現在我一個人自由自在。你看我胖了吧?」
朝子和敬子一起送他們到門外。朝子走到小巧玲瓏的車子旁邊。九_九_藏_書「真漂亮。這叫什麼車?」
「田部大夫這門親事趕快定下來。這樣哥哥也就死心了,我的演出也可以找他做贊助人。」
「田部大夫不是很好嗎?其實我看得出來,弓子喜歡田部大夫。媽媽早就打算讓哥哥和弓子結合在一起,但弓子對哥哥就像親兄妹一樣,不會有那種感情。哥哥一個人悶悶不樂,那也不行啊。」
「是我打的。那時候你發燒,我想來照顧又沒時間,覺得你可憐,才叫她來的。可沒想到就這樣賴著不走,黏不唧唧鑽進來了。」
小山的生活態度里有一種封閉性的不通人情的冷漠。兩口子既沒有夫妻間的溝通,也沒有朋友般的交流。朝子的不滿鬱積在心中。她沒有找到自己在小山身邊合適的位置。
「好像把個性互相磨沒了。」
「那我就去看了。」田部的妻子對丈夫說了一句,又轉身看著朝子,「您這樣的工作一定很愉快吧?」
「是追弓子去了吧?怎麼回事?」
「那時我說想在農村的地爐邊和鄉下人聊家常。今年正月我真去了。深山積雪,圍爐暢談。和朋友一起挨家挨戶訪問陣亡學生的遺族。」
弓子回來的時候,敬子也不能立刻換一副面孔,裝出高興的樣子。
「你先生也是幹這一行的,可以互相切磋鼓勵。」
「嗯。」清走到大廳,但心裏還是惦念著,便打開一道窗縫,探出頭望著下面的道路。他明知那個人不會回來,還是牽挂心頭,彷彿怪自己找的方向不對。
俊三不僅拋棄了敬子,也許還拋棄了一切。但他走上這一步,恐怕敬子和孩子們也有責任。即使年紀輕輕如清,有時也有拋棄一切的衝動。不過,清有時也覺得不可思議,居然在這樣的人身邊生活過。要是沒有這個人,朝子和我會是另外一種人生……只是弓子與自己不同。
「我回這兒來,也想和媽媽住在一起,哪怕一個晚上也好。」
小山在信中先告訴她已經在廣播公司的宿舍里安頓下來,然後公文似的逐條列出朝子工作的注意事項,接著說那邊有適合朝子工作的規劃安排,「三月份,兩人在大阪一起生活也可以」。看到這兒,朝子覺得有點彆扭。什麼叫一起生活也可以?難道不應該說想在一起生活或者就在一起生活嗎?
「你怎麼啦?」
第二天,朝子睡了個懶覺,到下午一點去了敬子店裡。
弓子從廚房出來時,已經解下圍裙。她叫媽媽吃飯。敬子坐下后,弓子便輕柔地坐在清對面。敬子感覺弓子看清的眼神里蕩漾著純真之情。
「隔壁人家全燒光啦。當時一定大吃一驚吧。」
小山一走,朝子首先回絕了他給自己定的兩三項工作。別覺得過意不去……朝子給自己打氣,然後接受了南星座演出的一個配角。
「要找就快一點。」清催著弓子。
報上說的這座肯尼爾曼先生的住宅大概就是敬子的鄰居。
「媽媽,今天的晚飯我來安排。」
「媽媽,你正在設計款式嗎?」
「他還怕找不到人……是吧,媽媽?」朝子回頭看媽媽,只見敬子滿臉不悅,覺得奇怪。
她想敬子的店生意還挺紅火,也許能幫自己一把。跟朋友一起上茶館,小山在時,要考慮兜里的錢,現在這點小意思花起來滿不在乎。
「……」
朝子想起那時候肚子里懷著孩子,但是她從容自若、面不改色。
朝子溫文爾雅地莞爾一笑,然後把卷得細小的海報交給敬子。「媽媽,能不能給貼在一個顯眼的地方?」
「我看櫥窗顯眼,不行嗎?」
「是弓子要的嗎?」
「是那邊嗎?」
「朝子一直等你來著,剛走。」
「那條紫色項鏈和手鐲借給我演戲,行吧?」朝子走到陳列櫃旁邊。
「嗯,身體倒不錯。現在正勸他該成家了。」
「弓子住在這兒嗎?」朝子似乎驚訝地閃動著銳利的目光。
「你從二樓看見的,喊他了嗎?」
「他要是長期在大阪工作,你也去嗎?」
「別弄丟了。」
「你千萬別問!」
「弓子,你親眼看見的吧?!」
像是爸https://read.99csw.com爸的背影。弓子從樓梯跑下來,手忙腳亂地打開大門的鎖,沒注意清正在火爐旁烤火。
弓子聽到父親還活著的消息,反而回到敬子的懷抱里。這說明她的心靈深處隱藏著多少對父親的悲傷情緒呀!剛才清走街串巷尋找的時候,深深感受到弓子這種心情。
「不,他會來。」
「小山不放心,從大阪來信問起的。」
「……」
聽朝子剛才那番話,她跟小山之間的關係也很微妙。敬子對他們的未來實在擔心。兩個人的性格又都是固執己見、一意孤行,旁人恐怕愛莫能助、無可奈何。
六日下午六點二十分左右,因二樓鍋爐房起火,一百五十坪的二層木質構造住宅全部燒毀。因地處電車站附近,電車一時中斷運行。
敬子有點氣惱,覺得這個朝子這麼討厭可惡。
「田部大夫身體好嗎?好久沒見了……」
「田部先生好像發了。」朝子說,「那個鑽戒也買走了吧?」
「朝子來之前,田部夫婦也因為失火受驚來看望我們。」
「嗯?」
白天似乎正漸漸拉長。
「為什麼?上一次他也買了。」

弓子搖頭。
「可是,我找也許更方便一點。」
「田部那邊我不行。」
「不是吃驚的問題。我都嚇壞了,心想要是燒過來,那就是我命該如此。」敬子把朝子帶到窗戶旁邊,「你看看遮陽布,摺疊的凸起部分都被燒焦了,火星蹦過來燒的。」
敬子沒有說話,只是點點頭。
「昨天我去矢代家了。矢代倒好說話,通情達理,姑媽好像對我有看法。」
弓子站起來,輕快地上了二樓。
「他把我擺在與他同等的水平上,雖然僅僅是表面的……貌似賞識我,其實對我毫不賞識。看起來要培養我成為名演員,骨子裡是讓我多掙錢。」
「請我們出去玩,不就是讓弓子和田部大夫相親嗎?」
「算了。就是爸爸,我也不去找。」
「那我替你找。」
朝子的眼色顯得耐人尋味,好像是說,「夫妻之間的事,媽媽你也未必懂」。她淡淡一笑,說:「他同意我自立,認為自己自由,我也自由。其實我一點也不自由。他為所欲為,我謹小慎微。為了討他的歡心,不被他瞧不起,我總是不自量力地勉強拔高自己,弄得上不著天下不著地。我活得真累。僅僅為了不讓他對我失望,不適合我的工作、無聊的工作,我都干過。」
「瞎說什麼?!」
「要做好吃的吧?」
一天夜晚,朝子回家,發現晚報上放著一個白色信封。小山來信了。
「……」
「弓子算是找到了好對象。真叫人羡慕。」
朝子婚禮那天晚上,清想擁抱弓子,弓子說「爸爸死後,現在我非常懦弱」。這句話使清大為震撼。而弓子第二天一早就出走了。
「讓小山一個人過,這不好。」
「過幾天大家一起吃頓飯。」田部站起來,「夫人,您晚上可以吧?」
如果小山同意要個孩子,朝子會捨棄自己的工作,一心一意地支持他,像許許多多的妻子一樣,做一個為丈夫獻身的賢妻良母。這種鄉愁般的憂傷情緒總在心底縈繞遊盪。
朝子剪著短髮,脖頸顯得細長,光滑滋潤、白皙細嫩。敬子情不自禁地說:「朝子變漂亮了。」
「那算什麼!」
門裡面不再說話。
「我覺得我家裡有兩個女人,一個是又哭又撒嬌的女人,另一個是會演戲的女人。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兩個女人都無能為力,連上台演戲都變得膽怯起來。」
但是,聽朝子信口開河同意把弓子嫁給昭男,敬子悲戚心酸,對朝子的事沒有更多的考慮。她覺得朝子殘酷無情得令人可怕。她也知道朝子早有此意,但似乎沒有替弓子好好著想。也許正因為朝子冷若冰霜,才看透弓子喜歡昭男的內心。
「……」
「我覺得可能是爸爸,他來看你。」「爸爸不會來。」
「哦?」敬子似乎並沒有出來的意思,也不等著清開門進去,隔著門說:「不要干擾弓子。」
「我去看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