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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為誰落淚

43、為誰落淚

「早就有,結婚以前就有。」朝子充滿女性的溫柔。
「德國?不是去巴黎嗎?」
「我做。」
「照你這麼說,我的腦血管不是都七零八碎了?」
「我一看到少女模樣的漂亮少婦抱著半歲到一歲左右的可愛的嬰兒,羡慕極了。」
戲演到高潮的時候,弓子的手又不斷在眼角抹淚。敬子哭不出來,心想自己這個年齡的人和弓子這樣的少女對這出法國新劇的感受多麼不一樣。
她忽然懷疑弓子剛才傷心的淚水莫非是熱戀的淚水,不敢轉頭看弓子。
敬子知道朝子腿腳的線條緊湊峭直,站立走路的姿勢板正有方,所以乳|房偏小,有點像少女,但發育良好,形態端正優美。
吃過早飯,敬子對鏡梳妝。弓子在店面幫忙,也薄施淡妝,從敬子身後對著鏡子,三兩下就化好了。
敬子點點頭。「我要抱著孩子,別人大概不會認為是你的吧?」
夢的結尾驚心動魄,她不敢告訴敬子——母親京子手持腰帶,從黑暗的深淵里慘笑著走出來。
「後來呢?」
敬子看了一眼朝子解開乳罩的胸脯,頓時一驚。
「還是別叫姐姐吧,她一定演出累了。」
朝子的話突如其來,敬子揪心牽挂,但看到朝子這樣神經亢奮,怕她說話沒遮攔,便輕聲對她說:「那個女人來的事,還有島木的事,我沒對弓子說,你也別說。」
「我也不想為什麼生活和藝術做出犧牲。」
「朝子沒說等她一起回去嗎?」敬子問。
「姐姐怎麼知道的?」弓子接著似若無意地說,「我的一個朋友就跟她爸爸到巴黎旅遊過。」
弓子把餐巾蓋在朝子的餐具上。
弓子有弓子的心事,跟父母別離分開,在敬子的店裡工作,與敬子長期生活,這似乎是維繫於世間少有的一時約定或者前世因緣,但這樣滿意富足的生活跟自我感覺反而引起她不安的疑惑。
「媽媽,你不冷嗎?進來吧。」朝子掀開被角。
「媽媽年輕,就是生出個孩子也不讓人大驚小怪。」
「啊,不是光有裙子嗎?」
可是現在乳|房高高地隆起,這大概是小山手掌撫摸、嘴唇親吻、胸脯壓迫的「傑作」。不僅如此,原先淡紅色的乳|頭如今變得紫黑,周圍暈著一層淡藍色的暗影,而且失去了堅挺勻圓的乳|頭所呈現的文雅綽約的嬌羞姿態,倒增加了幾分粗大。
「久等了,吃飯吧。」敬子走進餐廳,看見弓子心情愉快地等著她。桌子上擺著三盤奶油烤菜,還有紅蘿蔔和卷心萵苣拼盤,清新素淡。
「好。」
「我有一個朋友買了一套房子,我聽她說,那房子好長時間沒人住,可進去一看,三面鏡、縫紉機、裝偶人的玻璃箱、花瓶這些女人的東西還原樣放著,沒有收拾,於是找斡旋房屋買賣的人,讓原來的房東趕快把東西拿走。中間人說因為舊房東兩口子離了婚,才把房子賣掉,太太的東西原封不動地留在家裡。沒有法子,只好把這些歸整到一個房間里,不到五天,搬運公司就來取行李。我很理解這個懶散馬虎的女人的心情。她大概不願看到兩個人將過去共同使用的東西急急忙忙地分開各自搬走,併為此爭執吵架,大家臉上不好看吧?我的東西也暫時就那麼放著,跟樓下那一家打個招呼,什麼時候讓芙美子去取。這樣行吧?」
觀眾還稀稀落落,場內安靜。敬子花六十日元買了一本說明書,瀏覽一遍劇情簡介。
「給姐姐鼓掌!」弓子對她的朋友們說,自己拚命地使勁鼓掌。
「你說奇怪吧?我沒覺得自己喜歡孩子,真不可理解。」
春天暮色里,昭男如煙似霧地在敬子的心頭涌動。
「弓子,聽說田部大夫可能要去德國。」
敬子獃獃地坐著。
夢的結局是弓子編造出來的。
「前一次也是在田部大夫的醫院做的。」
「沒醉。就用冰威士忌蘇打幹的杯。」
「是嗎?」敬子的眼睛本能地向周圍掃了一圈。
朝子沒發覺敬子在看著自己,穿上粉紅色的睡衣,說:「和小山一起租的那間房子,暫時就這麼放著。行嗎?」她第一次談到與小山分手后的「現實問題」。
一群白天鵝在護城河邊上的石崖後面一動不動,皇宮蓊鬱繁茂的樹林上空抹著一層粉紅色。
「就這麼放著,算什麼事?」
「田部大夫,快來呀!」似乎只有昭男才能救她一命。
所以,這種輕率魯莽的冒險很難說不是為將來深謀遠慮。
敬子心裏有疙瘩,不肯說。弓子不高興地問:「家裡有東西吃嗎?」
開演鈴聲響的時候,弓子從後台來到座位上。她對朋友們只是微微點頭打個招呼,便坐在昏暗的座位九_九_藏_書上。
「什麼?」
這麼看來,貌似柔和溫順的弓子的心靈深處,也潛藏著在戰後廢墟上成長起來的姑娘那種切膚的痛苦和憤怒般赤|裸裸的熾烈情緒。
弓子嚇得失聲痛哭,自己的哭聲把自己從噩夢中驚醒。
腰帶越勒越緊,弓子感到死亡的恐怖,本能地大喊救命。
「謝謝。」朝子咕嘟咕嘟把水喝乾,又接著放言,「三笠電影公司的製片人看了這次演出,問我想不想上電影?他說像我這樣的先當『實驗演員』,還給我一個腳本。當然不是演主角,但角色好像還不錯。我準備讀一遍,要不是無聊的戲,我打算上。以後我幹什麼都要干出點名堂來……」
「天氣暖和了,叫人發困。我就躺在上面。」敬子邊說邊躺在被子上面。
「生意興隆啊。這個海藍寶石的金色能不能再合適一點……跟衣服的顏色配不上。」「夫人,這顆珍珠,要是同意分三個月付款,我可以買下來……」顧客這類要求非敬子接待不可,飾品這些小東西也就慢慢地交給弓子處理。
「你對小山也這樣該多好……」敬子的手伸到朝子胸上,「要是小山死活不讓你生這個孩子,他也不應該……」
「前兩次真難受。女人是不是都這樣……」
「反正朝子回來也很晚嘛。」
「我正不知道怎麼辦,一陣大風把腰帶刮到天上去。我拚命地追趕,難受極了。」
朝子那雙明亮鎮靜的眼睛轉向別處。
「啊!」弓子嚇得挪不動步。
「行嗎?」
「我和媽媽把這些裙子收下來,最後繩子上剩下一條爸爸的深藍色腰帶。」
演出場所聖方濟各會禮堂的院子里蟬聲如雨。當時正是盛夏時節。
「原先只有裙子,可是把裙子收下來后,發現還有一條男式腰帶。」
公演的最後一天,敬子精心修飾打扮一番,精神煥發。穿上喜愛的深紫色的伊予染色和服,配以紅褐色無花紋織錦腰帶,體態輕盈。弓子一身淡藍色罩衫,脖子束一條紅圍巾。她們帶著準備送到後台的東西,稍稍提早出了門。
「許多人做事乾脆利落、快刀斬亂麻,可我……是我變了嗎?媽媽,你別笑話我沒出息。我好像面對一種無形的尊嚴,聽說有這麼一句詩:『什麼人生下我,我也必鬚生出什麼人』……」
敬子覺得朝子如此逞強好勝的氣勢,是為了掩飾與小山離異后心靈深處的凄涼與悲哀,頓感憐憫。
朝子坐在化妝鏡前,一邊染頭髮,進行面部化妝,一邊有一句沒一句地和這些姑娘搭話。
但是,朝子像小孩子一樣歡快地蹦到新床單上,舒舒服服地伸直身子。
「法式康康舞?」
這部話劇讓人哭得壓抑沉重。
朝子繼續雲天霧海地扯了一通,忽然神色疲倦地說:「我在下面睡。」
「我以為只有裙子,不知道還有腰帶。」
「夢有顏色。我就做過帶顏色的夢。」
敬子陪朝子談了一夜,弓子可能覺得委屈。
「什麼時候開始這樣感覺的?」
「讓她睡吧。」敬子拉開布簾,看見弓子站在面前,臉有點發腫。
敬子想,對俊三應該幫一把,但如果從今天起朝子住在這個家裡,只要她在,島木這個名字就不能隨意出口。
「去吧!」敬子再次動員,但弓子仍然沒有點頭。
「夢就是怪裡怪氣的。」
「最近大街上分不出少女和少婦吧?」
「小山不知道,所以我一個人去。」
就拿我來說吧,和昭男分手以後……敬子到今天早上還拿自己與朝子相比。昭男勸朝子把孩子生下來,敬子想見他想得發瘋。要不給醫院打電話……昭男的身影纏繞在她的心頭,無法消失。
敬子點頭贊同:「畢竟是個女人嘛。」
「跟他離了!」朝子嘴上很硬。真的離了嗎?敬子心想實際上什麼也沒有落實。
敬子猛然把手抽回去。雖說醫生替病人保密,昭男對既是情人又是朝子母親的敬子竟然也守口如瓶。
敬子實在心事重重。去年這時候,她就開始想方設法讓全家人都能過上好日子。但是,這個美好的願望被俊三的離家出走摧毀殆盡。
「小山跑到排練場,我不想見他。弓子,給我一杯水。」
一回到家裡,弓子就鑽進二樓的廚房,一邊跟芙美子聊天一邊做飯,久久不出來。
敬子跟著朝子下樓去。她從小衣櫃里拿新的枕巾和床單的時候,朝子已經把衣服脫個精光。
從敬子的心情來說,雖然手頭富裕,但跟親生的子女不和不睦,只能和收養的女兒一起生活,這種結局造成的難以言狀的凄涼始終縈繞在她的心間。
朝子對東西一向斤斤計較、分得一清二read.99csw•com楚,這樣處理問題實在少見。敬子覺得她還是苦澀心酸。
一看到白晝的光亮,敬子立即開始迷惑:「昨晚究竟怎麼回事……」
隨著劇情的發展,敬子發現弓子暗自落淚。她怕別人看見,就用手指輕輕抹去,用手絹捂著鼻子,渾身使勁忍著。
「是嗎?」弓子點點頭,「還有媽媽和我都沒見過的法式康康舞的裙子。」
「記得呀。」
敬子化好妝,先到隔壁的「大|波斯菊」做頭髮,將近十一點才回到店裡。
但是,朝子後來沒和敬子聯繫。
敬子也鼓掌,但不像弓子那般狂熱,心裏反而沒有專為自己的女兒鼓掌的念頭。
出了大樓,弓子低聲說:「媽媽,坐計程車嗎?還是走到有樂町或者新橋去?」
不行,那樣弓子會不得安寧。
「嗯……醫生怎麼說的?」
她們已經有好幾個月沒提起昭男這個名字了。
敬子覺得弓子的噩夢引起令她渾身大汗淋漓的回憶。日有所思,夜有所夢,這一定是弓子日夜挂念父親的緣故。昨晚看《野性的女人》,她就深受刺|激。只要心裏有牽挂的事,隨時隨地都會觸景生情、感傷悲哀。
如果是這個情節讓弓子落淚,難道是心中糾纏的俊三的影子引起身世的傷感嗎?可是換幕的時候,她和朋友們興高采烈地談論。
掌聲不算熱烈,觀眾開始站起來退場,按照最後一場的慣例,帷幕又拉上去,演員們身著戲裝,排列在舞台上向觀眾致謝。
敬子驀然覺得朝子十分可親可愛。「如果你說的話出於自己的真心實意,那就生吧。孩子我給你帶,把他培養成人。」
女人的心是相通的。
闊少爺和窮姑娘的戀愛終因門第不同而破裂的悲劇故事已經古老陳舊;一旦貧女嫁為貴人|妻,那些不明事理的父母兄弟、三親六戚都蒼蠅般麇集上來,這樣的劇情也平凡庸俗,但是,阿努伊的《野性的女人》並不是為了勾引觀眾脆弱的不值錢的淚水。

「這不是好夢嗎?」
「沒讓你看見。」
「太累了大概會做噩夢。」敬子說,然後起床走到布簾外面。弓子不由自主地跟上去。
「我是下了決心,他還不知道。也許他還想狠狠揍我,不過,再這樣沒完沒了地吵下去,只能更傷雙方的心,他似乎也明白這一點。」
這齣戲什麼地方讓她如此動情?敬子有點奇怪。幾乎所有的觀眾都沒有流淚。
如果現在正面規勸,只會適得其反。她改變方向,單刀直入切中要害。
她似乎避而不談看戲的事。
「我一直以為你是個自由人。別那麼懦弱。只要你腰桿挺直了,把那些傢伙統統轟走,弓子也才能得到幸福。那個叫島木的自己糟蹋人生,他要敢進家門,我可不客氣,告訴他趁早死了好,跟那個爛貨去情死吧!瞧那騷|女人的眼睛,就是喜歡情死的妖精。」
「怎麼回事?我還特地寫了一封信,請他務必前來觀看。」
演出會場在帝國劇院附近一座大樓的六層。她們在護城河邊下了計程車,透過街道兩旁樹木茂密的嫩葉可以看見初上的華燈。
「現在不讓說,你什麼時候想聽,我什麼時候說個痛快。」
昭男覺得弓子像仙女下凡,弓子心有所動,這難道不是兩人之間迸發出愛情的火花嗎?
「聽朝子說的,去德國。」
弓子又搖了搖頭。
「是你不好,沒看住……」京子說。
「朝子,你沒見過嬰兒的皮膚吧?」
耳環項鏈這些裝飾品跟珠寶和高級鍾錶不同,和雪花膏及化妝水一樣屬於女人的消耗品,外形美觀、新穎別緻又價格低廉的東西備受歡迎。
她讀過一個女歌人寫的一首和歌,這個女歌人彎下腰在男人的腳下為他系鞋帶,歌詠道:「為君彎腰系鞋帶,司空見慣此姿態,何謂幸福哉?」現在,這種司空見慣的姿態在敬子身上已經蕩然無存。
聊得累了,迷迷糊糊地睡到天亮。
「做了一個夢,哭醒了,臉發沉。」
敬子回憶朝子出生和她小時候的種種事情,朝子聽著聽著,彷彿回到嬰兒時代,臉蛋輕輕地貼在敬子身上。
朝子臉上浮現出一絲微笑,她回過頭,看見敬子用手掩著半張臉一動不動,不禁大吃一驚。也許是「儘管孩子的父親是已經分手的小山,但自己還想做母親」這句話讓敬子震驚困惑吧。
「那也沒關係。」敬子忘乎所以地脫口而出。她覺得懷裡的嬰兒長得像昭男。
夢醒以後,這個地方的情節記不清楚。
弓子天真可愛、溫文爾雅,又熱情機靈、服務周到,很受顧客的歡迎。還有的顧客一番好意地把在別的店買的小巧玲瓏九*九*藏*書的耳環送給她,讓她著實不好意思。
演的是讓·阿努伊的三幕話劇《野性的女人》,但不知道朝子在哪個地方出場。幾個姑娘看來是弓子的朋友,依次在敬子身旁落座。敬子一個也不認識,她這才意識到弓子幾乎不把朋友帶到家裡來。她住在敬子家裡難道還如此小心謹慎嗎?
睡意悄悄襲上敬子心頭,苦惱與悲傷漸漸地模糊淡薄。「弓子你一打哈欠,我也跟著發困。啊、啊啊。支持不住了。」
「大家都誇我演得好。我自己也知道很成功。」朝子聲調舒緩地說,卻見她猛然坐起來直著腰,眼睛灼灼地看著敬子,說,「我和小山離了。」
雖然沒有血緣關係,兩人和睦融洽,能敏銳地感受對方的情意。一方情緒不佳、心頭不悅,另一方立刻就能感覺出來,便聊些家常閑話為對方排憂解悶。像今天這樣,敬子本來可以隨便聊起《野性的女人》和朝子的演技之類的話題,但鬧不清楚弓子究竟為什麼心裏彆扭。一般說來,看完戲劇和電影以後,總是弓子開口漫無邊際地評論一番。現在她一聲不吭,盯著窗外。敬子本想輕鬆地問「剛才你看戲的時候怎麼哭了」,看她這樣子,也不便開口。
「啊。」敬子由衷地感到高興。弓子還年輕,她心地善良,自己太過慮了,倒顯得氣量狹小。
但是,不是昭男,是清過來把纏在弓子脖子上的帶子解開。
跟高檔貨巧妙地擺在一起,那些便宜貨就提高檔次,看不出是便宜貨。敬子以敏銳的感覺和纖細的技巧擺設得當的造型新穎的耳環和飾針十分搶手。
「沒有。田部大夫那麼一說,我就拿不定主意。也可能因為我喜歡田部大夫,相信他。」
「後來……後來帶子無影無蹤,我孤獨地站在茫茫無邊的荒野上……」弓子支吾著。
「沒見過。大概有奶味吧?對了,我聽說人的皮膚從兩歲就開始退化。這就可以想象,大人的皮膚再細嫩,跟嬰兒也簡直無法相比。媽媽,據說腦血管從二十五歲開始逐漸斷裂……我也快了。多可怕。」
弓子點點頭,說:「淡紫色的燈光。」
弓子又在敬子耳邊低聲說:「姐姐說她給田部大夫寫了信,可是還不來,姐姐覺得很遺憾。」
「一場噩夢。」
「喝酒了吧?姐姐醉了。」弓子好奇地看著朝子。
快十一點的時候,朝子才回來。上樓的腳步聲凌亂粗重。她提著大手提包,臉上從未有過地滿面春風。敬子大為驚訝。
「你們倆真的……」敬子沮喪地坐在床邊,「小山也同意了嗎?」
「那麼傷心的夢嗎?」
「這一帶路燈的顏色很漂亮。」敬子抬頭看著燈光。

「這是給誰做的?」
女主人公特蕾西渴望充滿愛情的生活,但難以逾越貧富懸殊的障礙,受盡心靈痛苦的折磨,最後把結婚禮服留在有錢的音樂家家裡,重新回到流浪漢一樣破敗不堪的樂隊同伴中去。
法國鄉村溫泉小鎮,一家小咖啡店。一個有錢的天才音樂家對在蹩腳的樂隊里吹單簧管的姑娘特蕾西一見鍾情。第一幕的情節就在深夜的咖啡店裡展開。
弓子莫名其妙的憂鬱與沉默也影響到敬子的情緒。
敬子回憶起昨晚朝子說即使跟小山分手也要孩子的那些話,又重陷深思。
雖然母女和夫妻也會徹夜長談,但更覺得是戀人般的傾訴衷腸。
弓子蹦起來出去取水。
「媽媽,已經十點了。」敬子被弓子一叫,驚醒過來。
「嬰兒出生之前難道不是『什麼人』嗎?有時我只想生一個屬於我自己的嬰兒。」
即使自己和昭男斷然分手,和弓子母女相稱,昭男與弓子的結合也不再是白玉無瑕的天作之合了。
在計程車里,敬子仍然默不作聲,似乎在想什麼心事。
儘管後台的門上貼著「無關人員嚴禁入內」的告示,但這些姑娘們喜歡到後台瞧新鮮。那兒有一種特殊的吸引力。
可是,俊三的事該怎麼辦?
雖然沒有失去理性,感情卻膨脹涌流。拋開一切的個人意氣和自私打算,空想彷彿化作美好甜蜜的現實。
「後來就不好了。」弓子像是回憶夢中的情景,「聽說夢是無色的,我是半睡半醒吧?」
「媽媽,嬰兒的指甲多小啊……」朝子拉著母親的手撫摸指甲。
這是貧窮人家的姑娘的反抗,也是她真正的人生之路。
「弓子,你剛才不高興,怎麼啦?」
她們被身後的人推擁著進了電梯。
要不再讓那個巫婆把島木的生靈呼喚出來,問問他的想法?當時,敬子恐懼害怕,不敢待下去。但既然能與活人的靈魂對話,如果可能的話,何不也和昭男對話read•99csw•com……敬子一邊想一邊用手接洗臉水。
「她說太晚了,還是自己回去。」
「是分不出來。」
沒看見小山。敬子既放心又擔心,他在東京的話,今天是最後一場演出,不應該來接朝子嗎?
「今天晚上發紅包了,一千日元。還開了慰勞會。」朝子揚揚得意地搖晃著手提包倒在沙發上。
「真是諷刺!我沒告訴媽媽,以前也有過,兩次……」朝子坦率地說,「他說不要孩子,可是我想要。」
「住院的時間定下來了嗎?」
「沒什麼。沒有不高興。」
買賣的紅火簡直是一種諷刺。
她們乘電梯上六樓。敬子在接待處向朝子的朋友祝賀演出。她讓弓子一個人去後台。
「你懷孕了吧?」
「只要他在,我就整天提心弔膽縮手縮腳的。我這個人總有一天要毀在他手裡。他的話就是聖旨。他說導演不行,我就得跟著鸚鵡學舌;他說我演技糟糕,我就玩命地練,結果反而砸了鍋。」朝子像背誦台詞一樣滔滔不絕。
敬子沒有看朝子上一次的演出,但把報上豆腐乾大小的評論和雜誌上的劇照都剪下收藏起來。她開始關心朝子的舞台演出。既然對演戲如此入迷,心無旁騖,就造就她獲得成功。天下父母心,敬子心疼自己的女兒。
「我沒告訴醫生跟小山分手的事,醫生就勸我生下來。」
敬子不知道多少次自責自咎,就是現在站在電梯前,還悔恨痛苦。她是戀愛的妨礙者、掠奪者、破壞者。「可是,我也是血肉之軀,我也有人生道路。木已成舟,覆水難收。」
敬子把手輕輕放在朝子的枕邊。
還有清和弓子,以及朝子和小山的事,凈是棘手的難題!
「今天好像做得還不錯。」弓子自己表示滿意,然後拿起叉子叉略略焦煳的奶油烤菜。
吹單簧管的貧窮姑娘被有錢的天才音樂家求婚以後,她窮愁潦倒的父親、她小時候的朋友兜里藏著手槍都跑到她那兒去。姑娘氣急敗壞地叫喊:「只要有這樣的父親和朋友,我就不會得到幸福!」
「還沒吃晚飯,都九點多了。去『蠟燭』吃竹籃炸雞怎麼樣?」
日本產的香水二百五十日元,指甲油二百五十日元,雪花膏二百五十日元,貝殼或者玻璃做的首飾也是二百五十日元。這些首飾只要給人物美價廉的感覺,女人就會心滿意足。那些擺在櫥窗里的貨真價實的珠寶、鑲嵌著寶石的白金鐘表也給店內陳列櫃里的便宜貨蒙上一層燦爛的光澤。

「田部大夫來了嗎?」
「現在打算分手,就更不該要這孩子,可又要過那個關,實在怕得要命,簡直可笑極了。」
「……」
要是有了孩子,說不定兩個人不會分道揚鑣;即便離了,孩子是條紐帶,說不定兩人也會破鏡重圓。
「什麼人生下你?朝子,你不是我生的嗎?!」

「並不是傷心得哭鼻子的事,可在夢裡難過得死去活來。住在目白那時候,媽媽經常晒衣服。我做的就是晒衣服的夢。做這種夢,就怪得很。細繩上掛的凈是裙子,都是很好看、很漂亮的裙子,各種各樣的顏色花樣……」
幕一落下,弓子對敬子低聲說:「姐姐說今天晚上回麻布,有很多話要說。」然後和朋友們一起又去後台。
在母親面前,又處在精神亢奮的狀態,朝子絲毫沒有羞恥的感覺。
「是的。」
「媽媽,你怎麼啦?」朝子不安地問,覺得自己失言了。
一會兒,顧客臨門。
但是,難道真的像朝子昨晚說的「把那些傢伙統統轟走,弓子才能得到幸福」嗎?或許果真如此,或許這才是現實的辦法。
打烊以後,兩人都累得精疲力竭。特別是弓子,先前得過腳氣性心臟病,又逢上梅雨季節,站著接待客人,有時候覺得兩腿發酸。收音機忘記關上,但她們誰也沒在意,只是茫然相對而坐。
「……」
「前些日子去醫院找過大夫,因為要排練和演出,而且身體沒什麼反應,就沒做。」
「……」
敬子換上便裝,腰間只束一條細帶,心裏惦念著弓子的不快。她沒將美根子來的事告訴弓子,難道弓子已有所耳聞了嗎?
美根子到店裡來,敬子也覺得不該對俊三見死不救,但朝子已經把話說絕。朝子那樣盛氣凌人,敬子也拿她沒辦法,唉聲嘆氣而已。可是一想到她孤獨不幸的性格,心頭情不自禁地湧出一種與人見人愛的弓子不同的悲切的愛憐。
敬子和朝子一直聊到窗戶發白。母女倆還從來沒有談過心。
聽朝子這麼一說,弓子覺得昭男也在這觀眾席里,不禁心神不寧。她讓身後好奇地觀看朝子化妝的朋友們出去,九-九-藏-書自己也離開後台。要是朝子當著朋友的面說「信上還寫弓子也來看劇」,那多不好意思。
敬子從床上坐起來,弓子的意識似乎完全被夢吸引過去,回憶敘說,長長的睫毛在發腫的眼皮上更加顯眼。
那時,敬子和昭男尚未發|生|關|系,她和弓子在清的房間里為昭男鋪床的時候,昭男從走廊往裡探望,說「隔著白蚊帳看弓子,簡直像仙女下凡」,讓弓子羞怯,讓敬子驚愕。
「那認為是你的嗎?這可糟了。」
弓子端著水進來。
是不是小山強行阻止她演出?敬子十分擔憂。可能的話,每天都去演出場地看一看。小山那樣窮追緊逼朝子的行蹤,其中隱藏著危險的因素。他不僅打電話查問,還跑到店裡來查找。演出開始以後,他一定會闖到劇院後台鬧事。
敬子走到朝子身旁坐下來。「朝子,別著急,慢慢說。」
如果沒有敬子的中年之戀,兩個年輕人的純真之戀將會開花結果。
「下一幕姐姐就要出場。」
朝子扮演一個打扮入時的年齡稍大的闊小姐。雖然不是重頭角色,卻演得輕鬆自如、恰到好處。「對於闊小姐來說,所謂勞動,不過是適當的消磨時光或者輕鬆的體育活動罷了。」朝子說完台詞下場,敬子懸著的一顆心才放下來,覺得渾身鬆弛沒勁。
「你的臉腫了吧?怎麼啦?」
弓子不動聲色地環視一遍場內,還悄悄上到二樓。幕間休息時,敬子好像也沒有站起來活動活動,弓子從樓上瞧見她潔白的脖頸。
但是,朝子把即將分手之際的懷孕稱為一種諷刺,其實,人生更具諷刺性的是將結婚期間兩次懷孕卻不生的孩子,留在離婚以後生。
「一會兒細細跟我說。」
「……」
「……」
「好了,現在別說這些……」
甩掉結婚禮服的特蕾西並沒有以淚洗面、萎靡不振,而是像吉卜賽女郎一樣,帶著野性的反叛精神追求真正的人生道路。
總有一天,弓子也會離我而去的……
「沒什麼奇怪的,也不是不可理解。」
弓子不好把夢見京子、呼救昭男的情節告訴敬子。
敬子無法把自己的孩子與朝子的孩子分開。正確地說,朝子的孩子還沒生出來,自己的孩子沒生成。然而此時此刻,敬子感覺就像懷裡抱著一個熱乎乎的嬰兒。這不是幻想,不是記憶,也不是現實,也許是女人的本能。
敬子這樣的女人所經歷的黑暗造成的痛苦,本身就是一部震撼人心的戲劇。
羞澀的紅暈爬上敬子的臉頰耳根。她沒能懷抱親生的昭男的孩子,朝子的孩子卻取而代之。
「你過來……」京子把俊三的腰帶掛在弓子的脖子上。
人們擁擠在兩部電梯前,有的人等得不耐煩,走著下樓。敬子站在人群後面,臉上帶著出場演員的母親的羞澀。
「沒怎麼。說吧。」
「十點了?」
它不僅揭露富人的虛偽,同時也解剖窮人的醜惡,通過日常生活的細節暴露人的現實社會的黑暗,營造一種極度壓抑沉悶的氛圍,是一部存在主義的戲劇作品。
「哎喲。」敬子面紅耳赤,接著針扎一樣心痛。
敬子覺得出來,儘管朝子表示跟小山已經分手,但言語中還隱約包含著對丈夫的未了之情。
總之,看島木的意思。
朝子看敬子又忽然臉色含羞,以為是母親對女兒深情摯愛的表現,便用平時沒有的嬌滴滴的聲調說:「媽媽,你還記得生我和我嬰兒時候的事嗎?」
《野性的女人》終於落下最後的帷幕。
「去銀座。」敬子在弓子脖頸旁低聲說。弓子默默地搖了搖頭。
舞台的幕拉開了。朝子一站在舞台上,敬子不管劇情的變化,只是凝神屏息一個勁兒盯著朝子的一舉一動。她去弓子彈鋼琴的學藝會時也是這樣,根本不管彈得好壞,只是感動得熱淚盈眶。
「什麼夢?」
敬子想起去年看《慾望號街車》那天晚上,扮演斯黛拉的朝子暈倒在後台,是昭男給她打的針,還陪同一起回家,住了一晚。
「姐姐不是說她回來嗎?」
裁縫學校的學生、住在山手沿線的富家小姐、時裝模特兒、中年婦女絡繹不絕,人多的時候,就像弓子過後說的「跟小孩子圍著魚缸看釣金魚那樣」圍著陳列櫃擁來擠去。有的人為了突出耳環和手鐲的最佳效果,甚至連裝飾用的抽花刺繡亞麻布和格紋細布手絹都要買走。
「蠟燭」在一家鞋店的二樓,既可以喝茶也可以吃西餐。敬子想從「蠟燭」的窗口眺望夜晚銀座熙攘的人流。不僅文藝春秋新社和求龍堂畫廊在那條「御幸街」上,而且高級服飾店鱗次櫛比,具有典型的銀座氛圍,所以又被稱為「奢華衚衕」。
「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