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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4、藍色的雨傘

44、藍色的雨傘

這次和上一次大不一樣。
「下決心的時候。人一下決心,實在可怕。可怕。」
「啊?」
弓子如怨如訴的哀切目光凝視著敬子。敬子心中躁動不安的愧疚,讓她對自己不理不睬俊三感到難過。我必須為他做點什麼……但是,她不像美根子那樣一個人去貧民窟尋找俊三,猶猶豫豫,一天天拖下來。
「是讓我跟她最後告別嗎?」京子不顧敬子的驚愕,繼續說下去,「不必了。我的生活與弓子的生活完全是兩個世界,沒有共同語言。弓子是夫人您的孩子,我過我的日子,做現在這個女兒的母親。不過,這個女兒將來會長成什麼樣的姑娘呢?肯定不會像弓子這樣漂亮。」
「弓子,我要跟你說再見了,希望你結婚的時候通知我一聲。」京子說。
翡翠是五月份的生日石,在綠葉葳蕤的時候,格外精妙美麗。那時,女性的肌膚、手腕和脖子白|嫩滑膩,配上翡翠清雅澄澈的翠色,與樹木的青綠交相輝映,實在妙不可言、美不勝收。
「對了,我忘說了。弓子,你和這兒的媽媽一起到熱海玩吧。野原和小妹妹見到這麼漂亮的姐姐,一定樂壞了。」
「這女孩子的親媽過世了嗎?」
她請的是俊三的生靈,沒必要問是誰。
「不。」敬子從沉思中擺脫出來,「弓子在幹嗎呀?」
「不嘛。」弓子的回答既像是少女的羞怯,也可以理解為屆時不通知。
「弓子,去你母親那兒看看吧。」
弓子的心情不好捉摸,她似乎對京子和敬子都感到厭惡與憤怒。這就是少女無瑕的純潔嗎?這是由於父親的兩個女人、自己的兩個母親置父親的不幸於不顧,卻興高采烈地談天說地,她對此無可奈何,表示不滿嗎?
但是,魂靈好像已經離開仙姑的身體。
「……」
「弓子,你的脾氣還挺倔的。那樣對不起你母親。」
京子在櫥窗前打開藍色的雨傘,跟剛才一樣看著櫥窗里的珠寶,然後把雨傘輕輕地抬上抬下兩三次,像是向她們告別。
「嗯,托您的福。」
「你瞧,很好。」
「只看見雨傘,不知道是誰,失禮了。」
同時,她也覺得無顏面對如今生活安定,也盼望俊三得到幸福的京子。
「住在東京嗎?」敬子話一出口,就覺得問得多餘。
弓子仍然神情不悅。京子走後,她心裏的難受勁兒還沒過去。敬子故意不聞不問,弓子拿起剛剛開始的抽花刺繡悶聲不響地扎著。
卜凶吉、婚姻、方位、失物等,每卦二百日元。如果要求神,先交五百日元,然後帶到另一個房間。
前來算卦和求神的人默默地上去,在門房裡排隊等候。一個中年男人在翻看電影畫報。
「我病得稀里糊塗,不知道我養病的那些錢都是夫人您給寄的……我一直以為是島木的錢,矢代和弓子都沒告訴過我。那時候我要是知道,即使不咬舌頭自殺,也滿心羞愧,病情準會一天天惡化。」

「那談戀愛恐怕就不會稱心如意。」
「什麼事不好辦?您現在最大的願望是什麼?」
「您的姓名、出生年月日……」
「媽媽。」弓子說,「我母親真的幸福嗎?」
敬子被帶到另一間房間。裏面沒有任何裝飾,只有一塊仙姑坐的坐墊。等了一會兒,男人牽著仙姑的手進來。
「如果您願意的話,請交二百日元。」
「嗨,怎麼說呢……」敬子周章失措。
敬子獨自在蒙蒙小雨中撐著傘行走在小路上,覺得自己懦弱幼稚。
「是的。只要肉體之軀尚在……啊,真難辦!」
「您是誰?」敬子結結巴巴地問。
「我們可以用錄音機錄音,這樣還能聽一次您和魂靈的對話。」
「魂靈喜歡惡作劇,而且嫉妒心很強。呼喚一個魂靈,別的魂靈往往就來搗亂。現在來搗亂的魂靈是您身邊一個年輕的魂靈。」
敬子不是第一次來,覺得可笑。她將目光移開。
敬子被弓子這麼鄭重其事地反問,一時語塞,但立刻回答說:「她說很幸福。很幸福的。自己認為幸福就是幸福。」
「身體都好嗎?」
敬子略一冷九-九-藏-書靜,立刻覺察出她是來探望女兒的。這兒不方便。
「弓子,好久沒說你爸爸的事了。」敬子說。
敬子以為弓子不在親生母親身邊長大,心裏鬱積著不為人知的不滿與不幸,所以和京子鬧彆扭。

京子抬頭看著敬子。「簡直認不出來了,這就是我的女兒嗎?長得這麼漂亮……哎呀,說走嘴了,對不起。應該說是夫人的女兒弓子。」
那個人的肩膀被雨傘遮住,往與剛才相反的方向走去。
「我去清那兒。」敬子對川村和弓子說。
敬子無法開口問「是昭男嗎」,但心想魂靈應該聽得見自己的心聲。
「噢。」京子肩膀一耷拉,忽然淚水簌簌流下來,「我是高興。我動不動就流淚,別擔心。」
「啊,不久就會見面。必定會見面的。」
「不用張羅了。」京子閃動著淚濕的眼睫毛,「沒白來。」
「媽媽,」弓子淚眼模糊地看著敬子,「一見到我母親,平時忘記的那些事一下子又翻上來。爸爸在浴室里給我洗頭髮,把我抱在膝蓋上剪指甲,還有在目白的家裡高興的事,一股腦兒地……我總覺得就爸爸可憐。」
但是,剛才京子輕易斷言,說她不要言不由衷。敬子感到委屈,恐怕這一輩子里,遇到什麼事都會想起這句話來。
「別客氣。剛才我瞧了一遍,店裡又漂亮又整潔,沒有地方可刷的,有點遺憾。」
「不正是天生一對嗎?!」京子像媒婆嘴一樣對敬子獻完殷勤,轉過來對弓子說:「你喜歡哥哥吧?從小就住在一起,有這麼個好媽媽養育長大,大家知根知底,脾氣性格都互相了解,青梅竹馬,沒有比這再合適的了……已經定下來了吧?」
「對,把我喜歡的那個拿出來。」
「哦?」
「你好。歡迎光臨。」仙姑完全是女人的聲音,簡單打過招呼,便悄然無聲地在中間坐下,說:「三月和四月好像調了個兒,反常天氣是受到原子彈試驗的影響。」
敬子害怕跟俊三失蹤后仍然對他一片痴情,並且兩次找到他的美根子見面。
是剛才那個人嗎?
實在不可思議。自從島木失蹤以後,敬子只要和島木先前的女人見面,就自慚形穢、惶恐不安。
後來敬子才意識到,島木和京子離婚不是為了跟她結婚,而是先把身邊的問題處理妥當,好躲藏起來。
「反正下雨天也沒客人。弓子,拿茶來。」
敬子喜愛春末夏初的綠肥紅瘦時節,總是食慾旺盛、體重增加。但是這一陣子覺得特別容易疲勞,連弓子偶爾趁店裡空閑時候叫她一起去看電影也懶得出門。
可是敬子瞧不見。她本來還想打聽其他的事,但男人在旁邊不便詢問。既不好提弓子的名字,也不能坦率直言。
去年介紹敬子到這兒來的朋友是音樂學校畢業的現代派夫人,敬子曾經感到驚愕。今天,敬子卻瞞著那個朋友悄悄來找巫婆。
一個穿和服褲裙的男人以醫生詢問病歷一樣的架勢詳細盤問。
過了一會兒,仙姑說:「失去所有的願望便是我的願望。願望好比刀銹,不論怎麼磨總歸要生鏽,所以不必問我。」敬子聽得如墜五里霧中。
「魂靈已經附體,有什麼事快問。」男人催促敬子。
敬子重新放好翡翠,慢慢地上樓。
「沒有。恐怕是因為您來得突然,她不知所措,臉色不太自然吧。」
「不是三次,是五次。」
「是呀,看見三次藍色的雨傘……」
「大點聲!家裡的人不放心,特地到這兒來。你想不想回家?」男人替敬子詢問。

敬子和弓子隻字不提京子留下的最現實、最重要的問題——清和弓子的結婚問題。
敬子羞愧地把臉轉向窗戶,意識到這個京子什麼都知道。
「上一次來的時候,我說島木是死者的亡靈。」敬子直想笑。她回想剛才請俊三魂靈的時候,自己比較冷靜,一旦似乎來了昭男的魂靈,自己差一點失去理性。
弓子沒有上來。
不一會兒,敬子被帶進巫婆的房間。她聞到一縷線香的味道。
弓子大驚失色,低頭九-九-藏-書不語。
「您心裏還挂念著什麼人嗎?」敬子問。
「人不是被拴在這兒就是被拴在那兒。我年輕的時候,被病魔拴住了。跟被病魔和罪惡拴起來相比,現在被野原和繼女拴住不知道有多麼幸福。就因為被拴住,我才覺得自由自在。弓子也要拴在夫人身上才好呢。」
「跟有孩子的男人再婚幸福嗎?」弓子少女般純真地問。
「沒有。這是雙方個人的問題。」敬子盡量輕描淡寫。
敬子有點害怕地回頭看著男人。
「再坐一會兒吧。」
「您現在在哪兒?」
「你要是想上大學,今年一年,好好準備,考上個好大學。」敬子插話說。
她抬起眼,只見纖纖細雨煙霧般流淌,櫥窗玻璃外朦朧一頂藍色女式雨傘。
巫婆坐在祭壇的前面。她面前的桌子上擺著算木、筮簽、線裝書、筆盒等東西。
弓子下了樓,緊張地站在敬子身後。
「誰?是誰?走開!啊,我就要消失。消失得無影無蹤。我不存在。喔!不再存在……」
「快問!」
「想見也見不著,那就更好。自己死了以後,也不知道在陰間能不能見面。要是生離,還能見面,就像我和弓子一樣。還有,想起以前的事,氣還沒消,也可以再打上門去。但我不願意野原再跟他的前妻干仗。大概就是這個原因,島木也不來看我吧。」
「什麼時候失蹤的?」
「弓子,你送一送。」敬子說。但弓子只站在敬子的肩後送行。
「……」
「哪裡哪裡。」
「附在仙姑身上的那個人的姓名、出生年月日……」
她手捏翡翠,對著表面,還沒透見朗綠的玉色,卻發現那頂藍色的雨傘又在櫥窗外一動不動,不禁心有所動。
雖然是雨天,敬子想透過外面的自然光線欣賞翡翠的澄瑩清亮。
女人果然往店裡瞧了瞧,走過去了。
「我今年一月結婚了。」京子像少女一樣兩頰紅暈。
仙姑雙手捂著臉,忽然趴倒在地上。敬子想把她扶起來,問明白這年輕魂靈的姓名。
「仙姑一旦附上魂靈后,非常勞累,所以您必須在極短的時間里,把想問的事儘快問完。」
弓子沒有回答。
弓子低頭不語。她覺得敬子的目的大概是把四五天前京子提出讓清和自己結婚的建議告訴清,利用這個手段把清請回來。
「川村,你聽不厭嗎?」弓子說。
「弓子,希望你戀愛結婚都稱心如意。你爸爸那樣的人不行,不過開頭他也挺好的,生你那個時候……是我不該生病,是我不好。」
「您兒子、女兒今天都不在家嗎?」
倒是京子坦率地說:「夫人,托您的福,我現在過得很幸福。」
「弓子,再見。我從來沒給你換過一塊尿布,從來沒背過你一次,別當我是你的母親。我的事你不用挂念……」京子又給敬子一個軟釘子。
「現在這個孩子才四歲,是野原的獨生女。他的前妻一直等著野原病好以後才生這個孩子,沒想到兩個人又鬧離婚。人生真是不可預料。就拿我來說吧,自己有孩子沒法養,卻養別人的孩子,還覺得這很幸福……」
「哎喲,要知道您沒看出來,我就不該進來。現在進來了,這可怎麼辦?」京子似乎不好意思地搖晃著一邊肩膀,腦袋瓜歪過去。
「怎麼說呢……無論在什麼地方,都會找得到幸福。」
也許京子以為島木是為了敬子才逼她離婚,其實幾乎在他們離婚的同時,島木就銷聲匿跡了。說出來可能會被京子笑話,然而事實就是如此。
弓子下樓沏茶的時候,京子打量著敬子說:「夫人,您比去年見的時候又年輕了。一定是您家的風水好。」
「不用叫了,對我盡情分……」
弓子端著兩隻硃紅色小盤上來,裏面放著黑羊羹和茶杯。
「我想跟您見面,好好談一談。」
「不至於無聊吧。你認為她不幸福嗎?」
「不用。一次就夠了。」敬子表情不悅。
然而,如果京子再婚以後獲得幸福,不就等於說弓子失去了親生母親嗎?而且俊三也失去了一個可以回歸的地方。對於俊三來說,敬子、美read.99csw•com根子、京子這三個女人中,只有回到京子那兒最隨意方便。儘管已經離婚,京子畢竟是那樣性格的女人。
敬子笑著叫:「弓子、弓子!」
敬子和弓子去京子再婚的家裡玩有點不倫不類,但京子是一片誠心。然而,這句話與她剛才說的和弓子「最後告別」顯然自相矛盾,難道她打算以後還繼續和弓子來往嗎?
「……」
她無法捉摸的神態依然如故,只是比上一次在目白相見時,肌肉鬆弛的身體有些變化,脖子和肩膀顯得結實。特別是那一雙眼睛,完全是陌生人的目光。
「幸福原來這麼無聊。」
「什麼時候?」
「家……」敬子不知如何回答。哪兒是家?
要不索性就去清那兒……去年來的時候,和朋友邊走邊聊,不記得在哪裡拐彎。光知道是巫婆,連那一家的名字也沒問。敬子胡亂上了左邊的小坡道,便是一片寧靜的老式住宅區。這一帶有印象。
「是不是體弱多病的人?」
「我一會兒也上去。」
敬子認為自己要第一個負責任,所以無法逃脫迴避。沒有比俊三還活著的消息更可怕的了。為此,她對薄情郎昭男都不敢強烈抱怨,怕他也背上罪惡的負擔。即使跟昭男已經分手,敬子至今仍然恐懼見俊三。現在甚至對當時渴望他平安歸來的心情、四處尋找的行動表示懷疑。其實那個時候,只要俊三回來,她重新開始生活的念頭也並非虛情假意,寂寞孤獨、無依無靠的心境也並非自欺欺人。
「嗯。」敬子捉摸不透弓子的含意。她覺得弓子是不是無意識地嫉妒呢?
京子說過,如果島木還活著,她也還能見面。
京子回去的時候,細雨化作蒙蒙煙霧,傍晚的氣溫驟然輕寒襲人。
京子看敬子默不作聲,便戰戰兢兢地問:「是不是我說得不合適……」
敬子的腋下幾乎要沁出冷汗。
「您可不簡單。」京子並無諷刺的意思,說,「我也見到弓子了,該告辭了。」
敬子說的是真心話,但正在發困,聲音像打哈欠似的。
「這店鋪真不錯,什麼都收拾得乾乾淨淨,真了不起。」
「也許是這樣。人死去以後,別人就忘記他生前的壞處,只想念好的地方。」
「別嚇著弓子。」
「……」
「不是。野原的身世和我一樣。他說生離比死別好,不會在心頭留下牽挂。是這樣的嗎?」
「弓子,弓子。」敬子從樓梯下喊弓子。
「川村,從保險柜里拿一個翡翠出來,讓我醒醒目。」
「哥哥和弓子到了七八十歲,老兩口回憶起從七八歲就兩小無猜,現在白頭偕老,還有比這更稱心如意的嗎?」
「誰是家裡人?哪兒是家?」仙姑的聲音像肚子能說話的偶人一樣怪腔怪調。
敬子手捂著嘴真的打起哈欠來。「身體這樣發懶沒勁兒,恐怕還是那個的影響吧……」她想起流產。
「是。」
「是白天太累的緣故吧?」
「不見得。我都差一點認不出您來了,身體好像完全複原了吧。」
敬子真想舒心地大笑,她知道京子的日子很幸福。
「我長年生病,好像越活越小。野原也說我跟小姑娘一樣。不管在誰面前,總覺得自己年紀小。」
「不要言不由衷,夫人,不用安慰我。我現在很幸福……」京子又環視一遍房間,說,「弓子住在這裏,要什麼有什麼,我希望島木也能過得幸福。他為什麼老躲著不出來?」
敬子甚至懷疑,難道京子事先已跟島木見過面,今天登門來探看家中情況嗎?
「啊,請到這邊來……」
「夫人您要是沒有幸福,我也吃不香睡不安。我這條命是您救活的,您叫我去死,我都在所不辭。現在生活幸福,我死得其所……」
「……」
敬子略一猶豫,打開擦得紋理幾乎突現出來的格子門,眼前的三合土台上整整齊齊地擺著兩三雙鞋子。
「弓子,把你媽媽帶到樓上去。」
「有小孩熱鬧。」
「可不是嘛。」敬子笑著回頭對弓子說:「把你的也端來。」
「弓子,還是別離開這個家好。」京子繼續說,「嫁到一個人生地不九九藏書熟的地方,那是可怕的冒險。您說對嗎,夫人?」
「不敢當。」
「不去。」弓子使勁搖頭。
其實,敬子是想再次通過巫婆的神靈附體和島木對話。去年,她和朋友一起去的巫婆家在吉祥寺,回來的時候可以順便去清那兒。
「就拿翡翠嗎?」
弓子上到二樓,但對京子的問長問短只是三言兩語地淡淡敷衍,像小學生面對一個陌生人。
「可是,您總得有個住的地方吧?」
仙姑的語言和錄音機一樣,都很「現代」。
「哎喲,我也就讀過高中,你才懂得多呢。」
「哎呀,對了。這兒的大哥怎麼樣?」
「是誰?」
這也許被視為不相信仙姑,於是,穿和服褲裙的男人說:「仙姑有許多不可思議的地方。夜間休息的時候,全身就像死人一樣冰冷。」
「出去了。」敬子心裏難過。
仙姑一聽,忽然身子一騰坐起來,睜開獃滯的眼睛,渾身開始發抖,接著從腹腔底層吐出一口大氣,然後一邊痛苦激烈地扭動掙扎,一邊兩手在空中亂抓亂撓。
「居無定處,無可相告。認為人必須住在家裡,那就大錯特錯了。」
「我在店前面來回走了幾趟。」
京子還要刺探這件事嗎?敬子思量。
「在場的不知道。」
「有的人在別人看來很幸福,自己卻不認為幸福;還有的人在別人看來不幸福,自己卻認為很幸福。在大家看來都幸福、自己也認為幸福的人畢竟很少。」
「哥哥不至於看不上弓子吧?」
如果清和弓子結婚,敬子和京子一個是夫家的母親、一個是妻子的母親,來往也顯得親切自然。
「雨也停了,要不要帶弓子去外面走走?」敬子說。
弓子求援般看著敬子。
「那些都是過去的事,別老掛在心上。」敬子說。
仙姑閉上眼睛,手裡開始搓捻著水晶念珠,不時一用力,發出硬脆的聲音。這樣反覆幾次以後,忽然「喔!」地叫一聲,扔掉念珠,撲通一聲橫著倒下去。手腳在白色的衣服里僵直著,大口大口地喘氣,高凸的肚子目不忍睹。
京子正笨手笨腳地登上樓梯,弓子把她的外套脫下來,搭在傘架的鏡子上。
「什麼『弓子結婚的時候通知我一聲』,討厭!」
「仙姑已經勞累了,她就這樣休息一會兒。請您出來。」穿和服褲裙的男人說。
「別的魂靈附體,互相干擾。」
不一會兒,藍色的雨傘第三次過來,但這次似乎下了決心,收起雨傘斷然推門而入。
魂靈附體似乎好長時間,其實只有兩三分鐘。
春雨連綿,顧客也不來取修理的鍾錶、訂購的戒指。川村閑得無聊,整天小聲開著收音機。
京子從綠色的紙夾里拿出一張名片,在「野原實太郎」的男人姓名旁邊用鋼筆歪歪扭扭地寫著「京子」兩個字。
「在油漆公司工作。」京子大概指的是自己的新丈夫,「他以前也在熱海養過病,有一個四歲的女兒。我照顧得不好,什麼忙也幫不了他,只是一個勁兒地想念弓子,野原就勸我來見見。您瞧,他心很好吧?」
「要是再婚,兩個人都不敢提起往事。」京子又含淚欲泣,「如果不嫁給別人家,還可以對養育的母親報恩。」
「沒有。」
「噢,不過,您也別讓她老拴在我這棵樹上。」
「這兒的……不是這兒,是在目白的家裡喝的茶味道真好,忘不了。是新茶,喝了好幾杯。是去年這個時候吧?這也是新茶嗎?」京子立刻端起茶杯。
「你就讓人家說嘛。」
「熱海?」
「是。本來不想打擾,直接回去,可還是……」京子把布包袱放在陳列柜上,說,「看見我了嗎?」
「你母親剛才就那樣在店鋪前面三番五次地走來走去。」敬子說。
「您要巧妙地對話。關鍵是看您怎麼問,魂靈無所不答。明白了嗎?那好,請到魂靈所在的房間里去。」
弓子為難地說:「我不想喝。」然後輕輕走出去。
「謝謝您。人的命運不可測。我看島木太可憐,就聽他一句話,成全他,跟他離了。不料反而得到幸福……不過,這樣子不是讓夫人您遭受不幸嗎?夫人,您read.99csw.com幸福嗎?」京子沒有嘲諷挖苦,沒有幸災樂禍,而是純樸真誠地關心。
一個身穿閃光色外套的人正專心致志地看著櫥窗里的珠寶。
「是很好。」
「收音機是我的學校,我聽教育廣播節目。我不像你,沒上過學。」
「胡說。仙姑在睡眠之中,優遊于陰間地府,和許許多多的魂靈交朋友。她躺著的身體是脫去靈魂的軀殼,所以變得冰冷……」
「不是。今年新茶還沒下來。」
「女人這樣才好。真羡慕您。」
「不是過去的事。正是有這些過去的事,我才能活到今天,才有今天的幸福。現在回想起來,幸虧那時候沒尋短見。沒想到像我這樣的人,活下來還會遇上好年頭。夫人您大概從來不會有覺得活不下去的時候……其實,錢財也好、幸福也好,說不定是六十年風水來迴轉。剛才我把已經結婚,還有一個四歲女兒的事告訴了弓子,向她道歉。弓子讓我忘掉過去沒能照顧她的事情,好好照顧現在這個孩子。您瞧她說得多在理,雖然像以前戲劇里小孩的台詞,但弓子已經出落成一個大人了。」京子又撲簌淚下,「以前我錯怪了夫人,恨您奪走我的孩子,實在對不起。我跟弓子說了,讓她好好孝順您,替我們贖罪。」
「魂靈的世界里,希望被呼喚的魂靈擁擠嘈雜。您想想看,人的心靈世界里不是也混雜著平時與自己有各種因緣的許多人的魂靈,在意識上時沉時浮嗎?道理是一樣的。」
「快一點!快一點!別想那麼多……」男人催逼著。
「是呀。」敬子隨聲附和。
那個翡翠有手指尖那麼大,碧綠透明、晶瑩剔透。敬子愛不釋手,捨不得加工,用紫色布包著,不擺上櫥窗,一直放在保險柜里。
晚飯後,心情寧靜下來。
吃晚飯的時候,敬子搭話說:「看來你母親過得很幸福,應當高興呀。」
在井之頭站下了電車,天空雖然明亮,卻依然細雨霏霏。小路兩旁是烏蘞莓纏繞的灌木叢和蘆葦雜亂的池沼,人影稀疏。
「……」
「上一次來的時候,路邊還開著菊花。」
親母女生疏冷漠地坐著,話語不多。也沒有上茶。
「您說些什麼呀?!」
「媽媽,我母親住的地方,還是有小孩的好。」
「我不樂意!」
其實,鄰居失火把側牆弄髒了,被隔壁庭院的樹木遮掩著,京子似乎沒有發現。要是讓京子現在的丈夫來刷漆,會是一種什麼情景呢?
敬子吃了一驚。
「弓子好像不高興的樣子。生什麼氣了?」京子說。
敬子聽得清清楚楚,京子說的是「結婚」,而不是「再婚」。雖然結婚和再婚只是措辭表達的問題,但京子選擇結婚這個詞體現了她的性格。
「我也跟著收音機學,就夠了。」弓子既不看川村也不看敬子,低頭麻利地忙著剛學的抽花刺繡。
在雨水濡濕的綠草如茵的庭院里,敬子如夢初醒。

「嗯,是這麼回事。我看見兩個母親坐在一起也會不痛快。」
「什麼是願望?」魂靈又擲給敬子一個難題。
敬子面對不速之客,驚訝地盯著對方。京子說了些什麼,她沒有聽見。她像被一根魔力的絲線牽引,不由自主地站起來迎上前去,心裏惴惴不安。
敬子心想京子說的「我們」,大概包含島木。看來她並不知道島木後來的情況。即使當初被島木強迫離婚、現在也已再婚,她一旦知道島木現在的慘狀,在敬子面前還是會迴避的。
來人笑容滿面地直視敬子。原來是弓子的母親京子。
男人邊看表邊說:「對,就這麼問下去。」
「哥哥叫什麼名字?」京子問弓子。
敬子從店裡目送她離開。
「要是您店鋪的油漆剝落,就讓野原的公司來刷一刷,也算是表示感謝的心意。」
「還沒談嗎?」
敬子找到巫婆家。門牌上寫的姓名是木城藤。
敬子瞟了一眼,覺得這個人土裡土氣,飽飽眼福而已,不指望她會進店裡來。
「熱海。」
「別的魂靈?」
「太好了。」
「其實也不是特別好的茶葉。去年凈喝醫院里的茶,所以乍一喝別的茶,什麼都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