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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6、貧病路倒

46、貧病路倒

「弓子,都立大學你知道嗎?」
俊三躺在病床上,睡得跟死人一樣,張開的嘴唇間露出門牙。
「貴金屬。」
「可不是嘛。」
「光一個女人能有孩子嗎?」
「媽媽……」弓子忽然呼喚媽媽。
俊三離家出走,弓子覺得被父親拋棄,失去了依靠,心虛膽怯,也有怨恨。但她聽說父親自殺的消息時,覺得沒有比父親更可憐的人了,眼前漆黑一團,心如死灰。「我以為自己了解父親,其實毫不了解。」
「弓子,我現在還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爸爸的事告訴媽媽。我這樣猶豫不決,對不起你……」
「要是揀到那顆金綠石的人知道它的價值就好了,不然的話,會當作一塊一錢不值的紫色石頭。」
「媽媽也好,我也好,凈給你苦頭吃。不過,話又說回來,你要是不在媽媽這兒,還不會認識田部大夫呢。」
「睡懶覺呀。」
俊三並沒有對清說想見弓子。一回想往事,他就皺眉。清對他談起敬子和弓子的近況,他就像忍受不了肉體的痛苦一樣閉上眼睛,那表情簡直令人懷疑是在演戲。
「銀座。」接著她又簡短地說了幾個字:「並木座。」
弓子一聽,又趴在床邊哭泣起來。
「弓子,你願意我回去?」清激動得說不下去。
弓子看著誰也沒動的櫟樹葉糯米點心,說:「把這個帶去送給他……」
「向車站和警察報告一下吧。」客人勸她。
「不知道。」
「嘿,風向變了。」
弓子上樓以後,一聲不響。這孩子想什麼呢?敬子最近覺得弓子有時候不聽話、難以捉摸。她從弓子回來的神態中,沒有想到她是與男人去幽會了。
「情況怎麼樣?」
歐米茄和海藍寶石戒指的報失金額是五萬日元左右。敬子在警察署把自己的住址、電話號碼、姓名、年齡、職業寫在紙上,心想寫這麼些也不會找得著,情緒十分低沉憂鬱。她覺得是在車站坐出租汽車的時候丟在車裡了。
「我一猜就是。」弓子面色有點緊張。
「我變得不誠實了,瞞著媽媽去見爸爸。昨天也是……」弓子欲言又止。
弓子一下樓,看見川村正在做開店準備,便向他打聽路線。
弓子似乎被推出了人生之軌。父親承受的痛苦是她這樣的少女根本無法估量的。
清在站台上等著弓子。弓子一看見他,疾步上前。清兩眼發亮。
「別說這個,說點別的……」
要是朝子以後對敬子和盤托出一切,敬子會怎麼想?弓子說不出跟昭男是偶然遇見。強調偶然,反而被認為是弄虛作假。
這一天,敬子忙得馬不停蹄。前些日子,小山的哥哥來信說想約她談談。現在朝子根本無意回到小山身邊,敬子盡量拖延與小山的哥哥見面。再說,作為朝子的母親,也得端著點架勢。
「一起走到日比谷,就分手了。」
弓子回去以後,該怎麼見敬子?她的眼前浮現出那張敬子潦草寫著吃佛羅那睡覺的紙條。
敬子到了那一家,才發現修理的手錶和自己的戒指都丟了。這兩樣東西都放在與和服顏色十分搭配的青灰色皮革手提包里,手提包口用同樣的皮革帶子拴得很緊。敬子急得頭頂冒火,沒工夫考慮是丟了還是被偷了,把東西統統掏出來,倒過手提包使勁抖落,包底的口紅掉出來。
「弓子,你剪頭髮了?」
「越長越漂亮,都快認不出來了。」
清停住了。「弓子,就是這個房間。你一個人進去好吧?」
「不行!不行!太丟人。這跟他哥哥有什麼關係?現在還不知道生不生呢?就是生,也是我生。」
「別說這個,爸爸,說點別的……」
「打電話也這麼性急……清剛來電話找你,說明天上午十點在都立大學前面等你。」
弓子聽著敬子平穩的呼吸,輕聲悄步走出九-九-藏-書去。
「哥哥……」
「所以你不能告訴媽媽。弓子,你坦率跟我說,你愛上了田部大夫、喜歡他,是不是?」
「不,我是媽媽的孩子。」
這直覺本身也是一種震驚。哥哥一定見到爸爸了。我今天早點回來就好了。迫不及待地一次又一次來電話,是不是爸爸出什麼大事了?會不會受傷了?會不會真的自殺了?
「他帶我來的,他說在走廊上等著。」
敬子沒把小山哥哥來信的事告訴她。
這一天,她穿一身暗褐色和綠色豎條紋的結城綢和服,系著綠色無紋腰帶、淺褐色帶扣,腳下一雙同樣顏色木屐帶的桐木低齒木屐,顯得樸素無華。
「好,走吧。走路要三十分鐘,行嗎?」
四月最後一天的夜晚,清乘上收容流浪漢的卡車,從新橋沿著污濁黑暗的河邊駛去,在一處過往行人不易覺察的小公園的石階上,他發現躺著一個人。這個人就是俊三。
弓子的心窩像灌了一塊鉛。
知道他還活著的時候,眼前一片光明。但無法排遣的憤懣和孤寂一直憋到今天。後來聽到父親的凄慘境遇,就談不上怨恨了,像對長期患病後離婚又再婚,現在自我感覺「幸福」的生母談不上怨恨一樣。
弓子憑直覺知道,自己出去的這三四個小時里,清就打來好幾次電話,肯定是爸爸的事。
弓子心亂如麻、坐立不安,老有一種不祥的念頭。
「爸爸,好一點了嗎……」弓子抑制著激動的尖細嗓音說。
「我還要去一個人的家裡,給她送修理的手錶……」敬子這麼一說,小山的嫂子到鄰居家借電話叫來高級計程車。
「這樣對你不方便吧?就說我一個人見的他,好吧?」
「爸爸傻,爸爸好傻嘛……」

弓子想起來,長期養病的母親去年忽然到目白的家裡來也是端午節。那一天,她和敬子一起洗菖蒲澡,敬子把菖蒲葉系在她的頭髮上,說這可以辟邪,惡魔不會附身。
「我知道,我在給你搗亂。其實我不是喜歡破壞搗亂……」朝子溫柔地說,「弓子,你沒把昨晚見田部大夫的事告訴媽媽吧?」
弓子用手擦了擦淚水,看著父親的蒼蒼白髮。「爸爸,你不認弓子這個女兒了嗎?難道你忘記還有一個女兒了嗎?」
弓子沒有餘力想象即將見面的父親是什麼樣子,只覺得心裏難受。
「媽媽,你可不能丟我的臉面。」朝子說。
「哦,」清思考著,「媽媽把爸爸逼成了流浪漢,又要把田部大夫趕出日本嗎?她實在罪孽深重。」
醫院四周是一片蔥綠的樹林。一進大門,弓子就心情緊張,脫鞋的時候,一隻鞋飛到一旁。清把那隻鞋揀回來,連同自己的鞋一起交給存鞋處的人保管。
「爸爸病了,我就作為他的親屬讓他住了院。」
「怪不得……我以為你說了,就跟媽媽說昨天約田部大夫在銀座諮詢健康保養的事。」
「不是這樣的。是爸爸的事。」
從二月起,敬子的左手無名指就一直戴著透著淺綠色、周圍鑲嵌小鑽石的海藍寶石戒指。她十分喜歡這個戒指,除了接觸水的時候摘下來以外,一直戴著。
「後來你們去哪兒了?是不是對媽媽不便說?」
「姐姐叫我陪她一起看電影。」弓子並不想對敬子隱瞞,但事情只能說到這個程度。
「我怎麼好久沒聽你提起陣亡的父親了?」
「聽說你昨天打了好幾次電話。什麼事?」
「不對。罪孽深重的是爸爸。他把我扔給媽媽,自己走了,這是他的狡猾,但是這也說明爸爸認為媽媽是個好人。」
第二天早上,弓子一起來,就看見床前的布簾上用別針別著一張信紙,上面是敬子潦草的筆跡:「弓子,我四點吃的佛羅那,別叫醒我。」
「媽媽,您一直https://read•99csw.com戴在手上,幹嗎要把它摘下來?」
「她還在睡覺。」
小山的哥哥心裏一直盼望敬子來,對她出其不意的來訪喜出望外。
弓子的目光落在腳底下,點了好幾次頭。
「生下來的話,要小山承認是他的孩子。現在不跟他哥哥把話說明白,怕到時小山翻臉不認賬。」

「田部大夫要去德國。」
「嗯,我在走廊上待一會兒再進去。」清打開房門,身體剛好藏在門后似的退出來。
俊三連手指頭都感覺到溫暖,情不自禁地撫摸弓子的腦袋。
「行了,我無所謂。我就是想離開你,才兩次離家住在外面的……算了。朝子結婚那天晚上,你說『爸爸死後,現在我非常懦弱』,這句話對我震動很大,我始終忘不了。」
「如果同時追求愛情和理想,那比登天還難喲。」
一晃眼已經一年了。昨晚和昭男也談論「一年」的話題。弓子茫茫然地走著。
「這簡直在給我下命令。好,我知道了。清,你也該回來了吧?媽媽今天丟東西了,現在已經開始犯糊塗了。」
「弓子?我也剛剛回來。有什麼事?」
父親和敬子鬧彆扭以後,弓子更離不開敬子,不是她有意這樣做,而是覺得不如此心頭不安。她叫著「媽媽、媽媽」的時候,也許心底在呼喚爸爸。

也許能見到爸爸,爸爸還沒見過自己化妝的模樣。這麼一想,弓子又回到鏡子前面。
弓子用怯生生的目光看著敬子,粉腮一片羞紅。敬子覺得她神色不定並不是因為清的約會。
弓子穿著淺黃色半袖毛衣,一邊系著深橙色的圍巾一邊往外走。
「不知道,什麼也不告訴我。我倒想問你呢。」敬子掃興地回答。
弓子在車站與朝子分手后乘電車去澀谷。到了澀谷,在車站百貨大樓二樓換乘東橫線。
清讓她去都立大學。那兒她從來沒去過,心頭略感不安。怎麼不在澀谷、新宿這些熟悉的車站呢……弓子淡淡地化了妝,換上初夏的服裝。
弓子和朝子一起出了家門。五月初的「黃金周」休息日也一直細雨連綿,昨天開始放晴,早晨空氣清新爽快。街道兩旁的樹木嫩葉鮮綠悅目,明媚的陽光照耀著鯉魚旗上的風車。
「為了鎮住胃痙攣的劇痛,他可能打了麻醉劑。」醫生推測說。
「你胡說些什麼!」
「叫他進來。」
「不,我不能告訴你……」
現在不是悔恨傷心的時候,弓子真想立刻插翅飛到清的身旁。怎麼辦?怎麼辦?她倚在陳列櫃旁,不知所措、無可奈何。
「你為什麼要這麼說?你父親變成現在這個樣子,媽媽也有不對的地方,這我知道。」
弓子吃驚地看著清,眼睛潮濕了。「哥哥……」
清一進來就說:「要是你不願意回媽媽的店裡,就暫時和我住在外面,弓子也去……我現在一個人住在朋友家裡。」
談完朝子的事情,這對溫和老實的夫婦使勁挽留敬子多坐一會兒,還把畫拿出來讓她看。敬子覺得卻之不恭,便待了一陣子。
「丟什麼了?」
「……」
「要是弓子的事,反正她對我竹筒倒豆子。什麼事?」
病房比走廊更明亮。
敬子在樓下朝子的房間里解開腰帶,脫下襪子,身子似乎覺得輕鬆自由一些。然而,映照在鏡子里的卻是一個衰老疲憊的女人。敬子一邊盯著自己的臉龐,一邊感嘆道:「唉,可悲啊!」
「弓子……弓子,原諒我。」
「是清告訴你這家醫院的吧?」
「謝謝。」弓子對清說。
「南風、轉晴?媽媽不喜歡我,喜歡哥哥,所以她最大的願望就是讓你和哥哥好好過日子。」
俊三見房門打開,很自然地坐起來轉過頭,發現弓子站在門口。
「媽媽肯定說錯了。」九九藏書
「媽媽說是大學。」
但是話沒說完,弓子悲從中來,辛酸苦澀一起湧上心頭,她聲音哽咽,熱淚盈眶,淚眼朦朧中只見父親的頭又微微點了一下。
「不是金綠石。是媽媽一直戴的那個海藍寶石。」敬子伸出左手讓弓子看,無名指上還殘留著戒指的痕迹。
「哦?!」朝子故意大驚小怪地盯著弓子,「哥哥?就是咱們家的那位哥哥吧?」
俊三驚喜交集,目不轉睛地盯著走上前來的弓子。他激動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自己已經不知不覺地被弓子和清視為多餘的人了。
「爸爸見到你,不知道會多高興。」清也看著弓子。
弓子要爸爸說點別的,她需要的是刻骨銘心的愛的語言嗎?俊三一時語塞。弓子把全部感情都融化在「爸爸好傻」這句話里,俊三卻不能斥責弓子傻。
「恐怕還是不小心丟了吧……」敬子窩囊憋氣、心慌泄勁,她極力回憶這一路上的情形。自己的東西丟就丟了,可別人的東西怎麼向人家交代?敬子只能再三賠禮道歉,賠償損失。
「跟哥哥在那兒見面。」
「對不起。」弓子站立不動。清腳步輕輕地走進走廊。
「你說,為什麼絕對不能跟我說?」
「你傻嘛,爸爸。你傻!你傻!你傻……」一連串事先沒想到的話語落下來,弓子手扶著床邊,像小孩子一樣腦袋撞著父親的胸懷。
「有。和弓子住在一起。」
「昨天見到田部大夫的事,也沒告訴媽媽。」
自己和昭男散步的時候,萬一父親有個三長兩短……弓子不敢想下去。她覺得實在對不起清。跟昭男完全是偶然見面,就在這偶然的時候,禍從天降,可見自己跟昭男的緣分是一種惡緣。她頓時心冷如冰、黯然神傷。
警察勸她:「要是丟在計程車里,最後也向四谷的陸運局報告一聲。」
敬子對她詳詳細細地談起丟東西的來龍去脈。
「哪裡哪裡,應該請您多多關照才是……」敬子也不知道如何回答。
在醫院長長的走廊上拐了好幾個彎。她什麼也不想,只是盲目地走著。她一個人恐怕無法順著原路回去,甚至無法走出醫院。
「學藝大學和都立高中在一條線上。」朝子插嘴說,「弓子說的是都立高中吧?」
「是這樣嗎?」清看著田野的方向,像是鼓勵弓子一樣說,「那就是醫院。」
這時,弓子躡手躡腳地回來了。
「怎麼找那麼個鬼地方見面呢?」
敬子一時無言以對。女兒說的話何等刻薄尖酸啊!但她說的是真話。敬子被擊中要害,啞口無言。
小山哥哥的畫室從池袋乘西武電車要坐六七站,聽說他家裡有幾個小孩,這一天,敬子提著罐裝什錦餅乾前往。她打算順路把委託修理的歐米茄坤表給顧客送去,便用石蠟紙把手錶包好放進手提包里。
清打算先把俊三的情況告訴弓子,給她墊個底,於是走進車站附近的一家日式茶館。上午的茶館還沒備齊菜品,只好點了櫟樹葉糯米點心和日本茶。端來的糯米點心還溫熱。
「不。」清拉著弓子的手腕,「反正先出去,去醫院要坐公共汽車。」
敬子下了車,這一片似乎是新開闢的住宅區,一打聽才知道還有一公里多路,便坐進了計程車。

「這種事,我也不會處理,請您多多關照。」
一走到寬闊的馬路上,頓時覺得陽光強烈。
「不,不!」弓子抬起頭盯著父親,搖晃他的肩膀,「頭髮都這麼白了。」
清目光銳利地看了一眼弓子,憋著氣走了六七步。「弓子,你愛上了田部大夫,是不是?」
「算了。」
俊三和敬子同居以後,弓子對父親產生一種隔閡。若說這是出於對父親的尊敬,莫如說是對敬子她們的客氣久而久之導致而成。她對父親不能撒嬌,對敬九九藏書子卻開始撒嬌。俊三一不高興,跟家裡人誰也不說話,敬子一個人提心弔膽。這個時候,弓子還若無其事。她真想勸敬子:「媽媽,別理他……」這不僅因為俊三是她的生父,也因為她從小就熟悉父親的怪脾氣。「爸爸一個人想事情,往往鑽牛角尖,一直沉下去,沉到寂寞孤獨的最底層。這個時候,最好別理他,讓他憂心如焚,讓他愁眉苦臉,慢慢地會自己浮上來,恢復常態。他總是這樣,媽媽太替他操心,反而不好。」於是,只要俊三悶悶不樂,弓子不是覺得父親可憐,而是覺得敬子可憐。
「哥哥說什麼事了嗎?」弓子像從昭男的餘韻中擺脫出來似的,打聽清的事情。
「貴金屬?那就完了,找不回來。」
「對。他說肚子已經好了。」
「哥哥,謝謝你。」
「在哪兒看的?」
但是,敬子在國營電車線的池袋站下車往西武站走的時候,把戒指摘下來,很不經意地放進手提包里。她想,對方是一個窮畫家,又有孩子,日子過得並不富裕,自己珠光寶氣的不合適。
弓子用眼神表示同意。
「就是這種情況,沒什麼了不起的大病,只是身體衰弱,加上嚴重的神經衰弱,所以跟普通人不一樣。今天你見他,也必須讓他安靜。」
「你怎麼回事?耳朵根本就沒聽我說。想什麼來著?」
他們又買了十個糯米點心,弓子讓店員一起包上。清在一旁等著,胸間似乎瀰漫著對弓子的感情。他覺得現在弓子對待自己跟過去迥然不同。一股親切眷戀的熱流淌過他的心田。
弓子顯然心不在焉,另有所思。
俊三的身體稍稍往後一仰,立刻把自己的胸靠在弓子的頭上,她的頭不停扭動。孩子感情的暖流一下子灌進俊三長時間空蕩冰冷的胸懷。
清對這一帶的地形似乎了如指掌,他帶著弓子走近路。沿著河邊走了一段,拐進兩旁凈是舊房子的道路,然後斜穿過八幡宮內。過去定然森林茂盛的八幡宮,現已是滿院初萌新綠,兩個人走在樹影下。
「說是吃了佛羅那,別叫醒她。」
「你說人與人的關係很複雜。弓子,因為你愛上了田部大夫,人與人的關係才變得複雜起來。」
「你轉告弓子,今天太晚了,明天上午十點我在都立大學前面等她。」
一會兒,電話鈴響了。會不會有人揀到了……敬子心懷僥倖地急忙抓起電話,是清的聲音。「媽媽嗎?弓子還沒回來嗎?」
「那不行。一定得轉告。上午十點,都立大學前面。」
「都弄糊塗了……媽媽說是都立大學。」
「不能告訴我嗎?」敬子逗弄他。
弓子輕輕點點頭,臉一下子紅到耳邊。「可是……」
「哎呀,是我不好,是爸爸不好。」弓子停下來,「我覺得這樣去看爸爸,對不起媽媽。不是覺得,而是凈做對不起媽媽的事,爸爸是這樣,我也是這樣……」
「病了?很嚴重嗎?」弓子覺得聲音堵塞。
敬子心情沮喪、精疲力竭地回到家裡的時候,川村已經回家了,只有芙美子一個人在裡頭的椅子上看晚報。
「聽說你是以親屬的名義讓我住進來的,謝謝。」俊三雖然口頭表示感謝,表情似乎在說大可不必這樣。
敬子不再抱什麼希望,但還沒有死心,到池袋西武站站台上轉一圈,看是否丟在線路上。這時,天已經黑下來了。
「這事我想跟弓子說。」清的口氣顯得鄭重其事。
「做了胸部透視……」清為了不過分刺|激弓子,話頭從這兒說起,「醫生說以前肺部有點毛病,本人都沒察覺出來,後來就好了……其實現在沒什麼大病,只是身體極度衰弱。苦撐苦熬,終於撐不住了。腦子還不太清醒。所以我沒立刻通知你。我每天往醫院跑,昨天他才第一次清楚地對我說『謝謝』,read.99csw.com這樣我才給你打的電話。」
「回哪兒去?」俊三反問道,自己都感到驚愕,稍一鎮靜后說,「無家可歸。」
弓子一下子憋住了。敬子輕輕拍了拍她的肩膀。「你也累了,上樓去吧。」弓子像逃跑似的趕緊上了二樓。
「事實難道不是這樣嗎?其實你心裏也明白得很。」
「知道了。學藝大學的下一站就是都立大學。從澀谷坐車在第四站或者第五站下,自由之丘的前一站。」
「爸爸的事?就說爸爸的事吧,你也覺得複雜嗎?其實,爸爸離開的時候,你要是跟著他一起走,就可能沒有現在這麼複雜。你也許很順利地和田部大夫結婚了。」
「快別說了,別說了。」弓子搖晃著肩膀,哀求似的說,「哥哥,你回家吧。我求你了。」
「你怎麼這麼說?!讓小山承認是他的孩子嗎?」
「去都立高中有事嗎?」朝子固執己見,還堅持說是都立高中。
「我見到爸爸了。」
然而,父親沒有死。
「什麼呀?還有哪個哥哥?」
「弟弟說房子就那樣暫時不動,等朝子什麼時候氣消了就回去。她的東西也放在裏面……」小山的哥哥說話心平氣和,弄得敬子只好為女兒的任性孤行一味道歉。大概朝子沒告訴小山自己懷孕的事,他哥哥似乎一無所知。朝子有言在先不讓講,敬子也就閉口不提。
「孩子的事恐怕也得談吧?」
「不會是學藝大學吧?要是學藝大學,從澀谷坐東橫線去。」
「昨天怎麼啦?」
弓子目光急切焦慮,從清的神色舉止中猜測父親的病情。
所以,今天出其不意地把弓子帶去,讓他大吃一驚。清想這可能會起到精神科醫生對病人採取的刺|激治療那樣的效果。
「喂……」敬子正要告訴清,那邊掛斷了電話。
「昨天我在電話里什麼也沒跟媽媽說,你出來時她不會問這問那吧。」
俊三點點頭。弓子不由自主地走到床邊,為了使這種場面平靜自然,她爽朗地說:「爸爸才是一個迷路的大孩子呢。不知道讓弓子多少次擔驚受怕。」
「弓子,你上哪兒去了?」敬子問,心裏莫名其妙地忐忑不安,連聲音都變了。
「嗯……」俊三現在跟離家的時候判若兩人,像一具活屍。弓子忽然見到這個樣子,一定驚駭傷心。
「沒忘。」
「哥哥,你說,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為什麼這麼複雜?」弓子的目光依然看著腳下,「是因為自己想得太複雜了吧?」

弓子點點頭。
「爸爸身上有味兒吧?」
「社會上不是有許許多多光有母親的孩子嗎?我自己也像只有母親沒有父親的孩子一樣。」
清開始不知道是俊三,當天晚上收容的流浪漢中只有這個人需要進行醫療保護,清把這個倒在路上的病人送往醫院時才認出是俊三。由於在民生局工作的黑川姐姐與在國立醫院工作的朋友們的幫助,清以病人親屬的名義為俊三辦理了住院手續。
「愛上了……這怎麼會……」
「噢。」
敬子驚異地感覺到,朝子開始具有母性意識,即使不做母親,這種意識也會滋潤她的心靈。
「這好像是姐姐隨意推測吧。」

「……」
川村拿出《東京區劃地圖》的交通圖查找。
「我才不轉告呢。」敬子心裏覺得清非常可愛。
「你要是告訴他哥哥,小山一知道,又會鬧翻天,大家不愉快,弄得連孩子也不純潔。要生,我一個人生。」
「不,弓子是媽媽的孩子。」
「為什麼一說到田部大夫,媽媽就神經過敏?刨根問底,問得心都煩了。」
「爸爸,回去吧。」
像敬子這樣的女性經營珠寶店,接待客人的時候,根據不同的對象,有時也要注意選擇自己手上戴什麼樣的戒指。
敬子的眼皮底下現出淺褐色的斑點,神色疲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