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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7、咬耳朵的痴女人

47、咬耳朵的痴女人

「正因為這樣,我就想留他繼續住,等找到棲身的地方后再走。可是我們回來的那天晚上,他就被趕出門了。你別恨我們。」文的老婆說話嬌里嬌氣。
朝子一口咬定美根子是島木的「情婦」,她的聲音滿含輕蔑鄙夷,惡狠狠地說,島木已經不是敬子的家裡人了,「他跟情婦私奔,沒奔成;他想自殺,沒死成,所以現在也活不成,不死不活的」。她把美根子登門求援歪曲為島木「叫什麼情婦破爛貨回來探聽風聲」,所以太卑鄙了。「既然當情婦就要有個情婦的樣子,我們家沒工夫管這些閑事」,甚至還咒罵島木是偷走敬子人生的盜賊。
但是,俊三看見護士打開的門外站著的不是敬子,而是美根子。一看見美根子,他的心一下子鬆弛下來。面對美根子嗔怪的目光,他反而想露出微笑。
「要是能和總經理兩個人這樣在船上飄泊不定地過日子該多好。」
美根子看島木神情為難,覺得他懦弱心軟,便給他打氣,越說火氣越大:「我見過夫人,也見過您女兒,不止一次、兩次、三次……甚至還到店裡去。那又怎麼樣?臉上倒裝得人模狗樣的,卻推託乾淨,滑溜溜的半點不沾。聽那口氣恨不得您死在路邊才舒心呢,把我頂了回來。」
「不,不。你怎麼能……」
女人短髮披散,黑皮膚,長得卻不難看。
明天就能見到島木。雖然對以後如何安排島木心裏沒底,但她心情激動——這一次再也不能放走他。
島木私拿公司的錢,也是為了裝訂廠谷村的奠儀,「那又有什麼過錯?公司本身就是總經理的……」

「對,只要您有這個心,完全可以做出個樣子來。」美根子憋足氣說,「您只要回家去,就是堂堂正正的主人和父親。我早就這麼認為,以前就勸過您。現在可以回去了吧?」
那一天,島木的神經極度疲憊,也許他已經不是常人。可能是心血來潮,也可能是留作紀念,他給美根子買了貴重的飾針。美根子怕島木尋死,第二天天還沒亮就躲在他家附近,白天陪他逛淺草,一直到晚上乘船游大川,寸步不離。
「我不要。這麼早睡覺,太可惜了。」
一股熱流酥麻地貫穿俊三的全身。
美根子和她並排走著。
「一個死去的人忽然又活過來,以這副德行恬不知恥地冒出來,這不是叫人家下不了台嗎?」
枕頭下面輕波蕩漾。
「那一定恨不得拔掉。」美根子嚴肅地睜著大眼睛點頭自語,「把總經理當作死人埋葬的難道不是夫人嗎?妻子居然把自己的丈夫……我就不相信,一直在那條河上尋找。」
「我本來以為那個夫人很溫和親切、很通情達理……」
「身旁有人坐著不睡,我睡不著。你把這吃了吧。」
「嗨,別這麼性急,慢慢想一想。」
「你說得對。我成了人家的眼中釘九-九-藏-書。」
「嗯,我想拋棄人世的一切。」
第二天,美根子到警視廳保護科打聽島木的下落,但沒有結果。有人告訴她去民生局問問。在民生局一間擺著許多辦公桌的房間里,一個臉上雀斑顯眼的中年女職員非常詳盡地告訴她島木所在的醫院。
美根子被別人唾罵為「情婦」,自己在心間也反覆琢磨「情婦」這個詞,回想起那個夜晚的情景,不免悔恨痛苦。
美根子也被自己的一時衝動嚇了一跳,趕緊鬆開牙齒,但依然含著耳朵哽咽抽泣。她渴望用自己女人的身體讓俊三積鬱心中的苦悶統統發泄出來。自己的綽號是「貓咪」,也許臉蛋長得跟濕漉漉的貓臉一樣,但皮膚潔白細膩,而且從俊三的年齡來說,自己是個年輕的女人。
俊三打開燈,吃了安眠藥,然後把自己劑量一半左右的安眠藥給美根子,說:「你沒有這種毛病,這些就足夠了。」
「哎喲!」
俊三看見弓子和清在這間病房裡幾乎手拉著手,知道他們在相愛。清對自己無微不至的親切關懷就是他們愛情的證據。
俊三覺得,就是為女兒弓子著想,自己也是不回去更好。她可以依靠敬子,和清幸福地生活在一起。昨天和弓子睽隔一年重逢,女兒喜悅的淚水像一股清泉灌進枯萎腐朽的樹根,他的心靈枯木逢春般開始復甦——為了弓子,趁敬子還沒來醫院看我,趕緊出院離開。
「以後您完全可以爭口氣,做出樣子給他們看看。」
好久好久沒有年輕的女人這樣給自己點煙了。煙氣似乎熏進他的眼睛。
美根子一心痴愛島木,但從來不認為自己是他的「情婦」。既沒有自認為「情婦」的自負的把握,也沒有這種幸福的事實。
「您說自己不好,可總這樣自我折磨能好嗎?」
「健這個人對女人簡直毫無興趣……」
俊三猛然以為是敬子來了。昨天清和弓子臨走時說,敬子要是知道,會立刻奔來的。他手足無措,極度緊張,恨不得化作一縷輕煙消失蹤影。昨天見到弓子,重溫父女之情,清的善良心地讓他萬分感動,但是他越想越痛苦,現在更有什麼臉面見敬子呢?
島木的耳朵近在眼前,美根子忽然一口咬住了。
護士退出去了。「原來是你啊。」俊三脫口而出。
美根子立刻條件反射地數落一通:「您以為不是我來?您還等誰來?等夫人,還是等女兒?所有的人都那麼無情無義。他們才不會到這兒來呢。開一間小小的珠寶店,只顧自己小里小氣地過日子。」
美根子明知此門難登,還是硬著頭皮去了。她是萬般無奈才去的。為了把島木拉回來,她已經山窮水盡無能為力,才忍羞含辱,厚著臉皮去求救。沒想到自己的心情絲毫不被理解,卻遭受奚落讒謗,連島木也被咬了一口。
兩個人臉對臉地躺著,島木的九九藏書胳膊溫柔地放在她的肩膀上,正要一把把她摟過來,忽然那隻胳膊變得有氣無力,他轉身平躺著,說一聲:「睡吧,晚安。」
「是我不好。」俊三茫然地沒有反應。
也許是五月的陽光強烈,美根子化過妝的臉上油光閃亮。
美根子離開小屋,步履沉重地順著河邊走去。
最後還是美根子先睡著,她把身上的棉被甩到一旁,轉身背對著島木沉沉睡去。
俊三對哭臉抹淚的美根子似乎束手無策:「你聽,有人唱新內流的小調。咱們關燈聽吧。」說著,拉上了枕旁的燈繩。
文已經回來,島木不知去向。美根子有盯著人看的毛病,然而在這兒,她被文那雙陰森恐怖的眼睛盯得毛骨悚然。她強忍著可怕的目光,一本正經地問:「那您知道他到哪兒去了嗎?」
美根子不知道她是文的老婆,站住疑惑地看著她。
「不像我這號人,年輕漂亮的姑娘您可以隨便挑。」
逛完動物園,在上野吃日式西餐。東野的女兒長得非常可愛,可一看就知道嬌生慣養大的,沒有母親,在奶奶和爸爸的撫養下,又是獨生女,跟心肝寶貝一樣供著。
「不急行嗎?」送走東野,美根子立即決心去一趟築地的棚戶區。
美根子回頭看去,只見文的老婆疾步行走的河岸下面,渾濁的污水在夕陽映照下泛著暗淡的微光。清風爽快,但帶著污水的臭味。
美根子每天想的就是這件事,所以對東野、對弟弟往往沒什麼好臉色。東野承受著美根子憂鬱煩惱的乖僻,照樣經常去卡巴萊酒吧間,但避而不提島木二字。
「我真想這一覺再也醒不過來。」她靠近島木身旁。
看得出來,東野在女兒面前對美根子很謹慎客氣。
「累過頭反而睡不著。」
獨自想起來臉上發燒的只有這件事:那天夜裡,美根子咬了島木的耳朵。
「清?啊,就是那個夫人的兒子吧?」美根子泄氣地沉默不語,抬起一直俯著的上半身,「原來是這樣……」
從兩國橋上岸后,美根子兩腿僵直,走路搖搖晃晃。島木扶著她,發現她的手和臉頰冰冷。
「像今天這樣,累得不吃藥就睡不著嗎?」
「謝謝你。他病得重嗎?」
「你以為那是鬧著玩呀?在這麼寬的河面上聲音如此響亮,那功夫可深了。」
「不要緊,用不著這麼使勁抓著……」

美根子為了島木的事去美寶堂找敬子,結果被羞辱一番,罵出店門,她心裏總堵著一口怨氣,不肯善罷甘休。敬子還算說得過去,那個朝子不僅冷嘲熱諷,更受不了她的惡語中傷、刻毒辱罵。她每每想起就滿面羞愧,恨得咬牙切齒。
「太殘忍了。我沒這麼委屈過。」
read.99csw.com根子跟在身穿漿燙挺括、走起路來窸窸窣窣的白大褂的護士後面。護士敲了敲一間病房的門:「島木先生,有客人。」
唱新內流小調的藝人好像把小船停在河下游的岸邊,開始道白。
「我不睡,在一旁坐著,您放心睡吧。」
俊三搖了搖似乎還有雲霧繚繞的腦袋,聽美根子學朝子說話。
文的老婆晃動著亂蓬蓬的短髮急匆匆回去了。
「恐怕你不行吧?幫我住院的是清……」
「是朝子吧?她說的也有對的地方。」
「都太夫藝人這一邊是一對夫婦。」
美根子不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以為是國家或者東京都的救護機構救了島木一條命,把敬子他們罵了個狗血噴頭。
「我現在手頭所有的安眠藥也不會致死。」
美根子用目光示意服從,然後提心弔膽地把安眠藥吃下。
「動物園?我戰後就一直沒去,有十幾年了吧。」
「只有夏天才在船上唱新內流小調。以前我常和谷村來聽。」接著,他自言自語,「谷村死了,兩國的焰火照樣放。」
「總經理。」美根子搖晃著叫他,「剛才您在汽艇上說,谷村要多活一個星期,就能趕得上今年的河上焰火。」
「我沒有資格做母親。」臨走的時候,美根子說。
「您是說只要活著,就什麼都能看得見吧?」
「本來就沒什麼大病,大概隨時都可以出院,不過要辦手續。」
「做出樣子?」
「總經理,您要是回到她們那兒去,肯定不會得到幸福,她們也吵得不可開交。」
美根子側耳傾聽。
但是美根子沒有意識到,在這獻身的願望里也存在著發泄的慾望——發泄她在谷村裝訂廠工作,還一無所知時,被流氓工人欺負后一直壓抑著的情緒。
「只是要活得下去……」
美根子深情地看著俊三,嘴唇貼近他的耳邊,像低聲細語一樣把耳朵含在嘴裏,牙齒輕輕地咬著。
「你想的是這事兒呀?我們現在這樣,也怪不得你會這麼想,對不起你。其實,我有了你已經心滿意足。你應該充滿自信。只是事到如今,我不想傷害你。」
「小調是從上游下來的小船上傳來的。是都太夫藝人的歌唱吧?來了兩班,一班是都太夫藝人,一班是波太夫藝人,船上掛著五盞紅燈籠,一邊是圓的,另一邊是長的。」
美根子在出版社島木身邊的時候就暗自思忖,「自己比總經理的家裡人更理解和體貼他」。她覺得像島木這樣不會排擠別人、只會受人欺負,卻忍氣吞聲、見人溫和微笑的厚道人,即使在家裡發點脾氣,但給他安慰寬心難道不該是妻子和女兒的責任嗎?「我要是總經理的夫人或女兒,絕對不會把他逼到那種境地。」
俊三這樣平靜地躺在醫院的病床上,漸漸恢復正常的思維。他思前想後,對自己這般冷漠厭棄家庭的心態也十分驚愕。離家出走的時候,https://read.99csw.com腦子的確不太正常。雖說厭棄家庭,並沒有先人那種「出家」的志向,也沒有條件追求一個人輕鬆自在的生活和獨來獨往的自由樂趣。他好像被一種病態而虛弱的厭世感糾纏,只是一個勁兒想逃離自己、逃離別人,任意任情地跌落無底的深淵,猶如將溫熱的身體在冰冷的床鋪上滾動一樣,對一切的一切都已經厭煩,厭煩得無以復加。
一個雨後的星期天,東野帶著一個女孩子,開車到美根子的家裡。「我和小孩去上野動物園,你也一起去,行嗎?」
「不。」美根子更是緊貼在島木身上。
「女人都是母親。」
「才沒有呢。那種人在社會上不偷盜父母親的力量才混不下去。」
美根子立刻捕捉到俊三的心事,熱切地說:「要是出院,就回我那兒去。什麼時候能出院?」
「我剛才一直悄悄跟著大姐來的。我告訴你健的事,咱們一邊走一邊談。文這個人吃醋吃得厲害。你瞧,我的頭髮被他用剪子剪成這個樣子。他不想把健的事告訴你,要是知道我說了,他會揍我。」
「那個時候還挺重的,肚子痛,同伴就給他打針,好像痛是止住了,可一頭栽下去就一動不動了。」走到拐彎的地方,女人說,「那就這樣,你見到健,向他問好。」
「是啊,今天要是死了,明天發生什麼事,就看不見了。」
俊三在黑暗中擦了擦濕潤的耳朵。
一想起朝子凶神惡煞的嘲罵,美根子就覺得敬子一家人似乎對俊三還活著深感遺憾。要是他們這樣把島木視為眼中釘肉中刺……不管怎麼說,一定要把俊三從現在的水深火熱中拉出來,讓他的晚年像一個正常的人一樣生活。
「你知道他現在在哪兒?告訴我。」美根子機靈地把鈔票塞在女人手裡,「你千萬別在意。你們讓他住了一段時間,這是一點小意思,不多,拿不出手,只是表示心意……」
當她聽到俊三投海自殺的消息時,心想自己當時要是不去顧及女人的羞恥之心和未能得到滿足的缺憾,始終伴隨在他身旁,就不會出現這種悲劇。她後悔莫及,痛不欲生,而且懷念思慕之情有增無減,刻骨銘心。
後來,美根子四處尋找島木,經常乘水上公共汽車在東京灣繞行,那天夜晚汽艇的航線和水上公共汽車的路線基本一樣。從永代橋穿過相生橋出港口,兩旁是停泊的輪船,靠著芝浦一邊沿竹芝棧橋、濱離宮航行,再穿過勝鬨橋,從築地與佃島之間回到永代橋。
「就是掉下去,駕駛員也會把你救上來的。兩個人跳下去,至少一個人會被救上來,所以即使情死也死不成。女的會被救上來。」
但是,美根子一見到河面寬闊、水勢瀰漫,就產生夜間奔向大海的感覺。船首翹起、乘風破浪、水花四濺飛奔的小汽艇似乎不會停下來。一團漆黑的大海上的點點燈光勾動她無比的哀傷。
read•99csw.com「還說沒有自我折磨?我實在看不下去,我受不了了。」美根子使勁搖頭,眼睛一眨不眨地說,「那個夫人的大女兒心腸最狠毒,對別人的痛苦毫無同情心,大概她從來就不知道什麼叫痛苦。她竟然胡說總經理從他們手裡偷走了媽媽,從媽媽的人生中偷走了生活和愛情,簡直就是個母夜叉!您以前還和她像父女一樣一起生活過,怎麼這樣翻臉不認人?」
「沒有自我折磨。」
「唱得真好。」美根子說。
「什麼手續?我去問,我來辦。」
早晨,美根子睜著大眼睛,一動不動地等島木醒來。
「死在路邊……」俊三的眼神像是凝視遠方,自言自語。
「也可以鎮靜神經。」
「那我一直陪您睡。」
美根子徑直走到床邊,說:「好容易抓著了。您瞧,我說得沒錯吧,一生病,就成這個樣子。再也不能放您走了,絕對不行。」她也不顧護士在一旁,像夢囈般低聲訴說,抓起俊三放在外面的手搖晃。
「我不想見。」
美根子收起淚水,默默地聽著哀婉悱惻的曲調。風暴已經從她的心中過去。
回到岸邊的家裡,因為房間很早就關上了,所以悶熱,美根子立即汗水津津。
「看你抽得很香。」
俊三平時睡醒的時候總是心胸鬱悶,今天卻清爽舒暢。
「您家小姐和我成長的世界完全不同。最近我覺得我的性格適合在小酒館、小餐館和酒吧間這種地方一個人過。」
「大姐,喂,大姐。」一個女人喊住她。
「他死了,耳朵上帶著我咬的淡淡的齒痕死了。」美根子幾乎神經錯亂。她無法把柳橋一夜的情景告訴敬子。
「我已經傷痕纍纍。您說事到如今,如今又怎麼樣?」
美根子掏出香煙,點上火,稍稍平靜一下激動的情緒。
「不,總經理……」
「想抽嗎?比以前精神多了。」美根子高興地給俊三的香煙點上火。
「哦?對不起,那我就收下了。」女人說,「你不用這樣,我也會告訴你的。健被東京都收容所收走了。在新橋附近病了,就被帶走了。你去警視廳這類地方一打聽就知道。」
「我拋棄人世的一切也毫不在乎。如果總經理能過得像個人樣,我今天去死、明天去死都在所不辭……」
美根子想,一夜相安無事,第二天早晨俊三就精神爽快。但也正因為一夜相安無事、沒有同衾共寢,美根子無法繼續伴隨在俊三身旁。
「不知道。不在這一帶了。」文態度冰冷,一句話頂回來,便鑽進屋裡關上草席門。
「開燈好嗎?時間還早,睡不著,想多聊一會兒。黑乎乎的,就想起剛才黑暗的大海。」汽艇進入黑暗的大海時,美根子怕得要命,其實不過是東京灣的入海口,但她覺得彷彿是一起去黑夜的大海情死。
「耳朵上有沒有紅紅的痕迹?」他一邊笑一邊把耳朵靠過去,「真怪,年輕的女人在自己身邊,就睡得挺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