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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8、奔向天空和海洋

48、奔向天空和海洋

家裡顯得冷清。
「能不能也讓我看一看?」醫生說,「我是主治醫生,對病人要負責,也擔心他的去向。」
敬子等不及傍晚,就跟小姑娘一樣悄悄溜出來。
弓子垂頭喪氣地靠近清的身旁,把剛才想撕開沒撕開的信交給清。
「對,我聽你的主意。」敬子點點頭,「以後不再做了,這最後一個給我自己做。」
「菊花號」彷彿以高天薄雲間的月亮為軸心轉了個圈,往前駛去。
敬子猶如駕駛著車輛奔向痛苦一般。
田部的妻子把不斷喊叫的進一摟在懷裡,敬子從側面看過去,她用手指尖在瘦削的臉上抹著淚水。田部則挺著大肚子鐵漢金剛般站著,保護他們不被後面的人推搡。
「田部大夫不在醫院,我心裏不踏實。」
傍晚時分,清和弓子大出敬子所料,喜笑顏開地雙雙回來。
「是國內線還是國際線?」司機用英語問道。
俊三還沒有完全恢復過來,臉色蒼白,仍然是流浪漢的舉止做派,所以美根子的梳妝打扮也是輕描淡寫,穿一身樸素的舊西服。說不定俊三還想尋死,美根子事先從手提包里把凡是能暴露身份的東西都拿出來。行李也就是美根子拿一個小旅行包,俊三什麼也沒有。
這天氣,飛機能飛嗎?敬子像小孩子一樣心神不定。
朝子出門以後,敬子和弓子準備去醫院探望俊三。
從欄杆上探出身子的人們、站在長椅上伸長身體的人們,在這些人之間,敬子也探出腦袋戰戰兢兢地看著下面站在舷梯旁的乘客,她一眼就發現了昭男。
回頭看去,俊三離開目白的時候,甚至在這之前就已經下決心不再和自己生活下去。我這個女人……敬子覺得周圍忽然籠罩著寂寞凄涼的氣氛。跟昭男分手的事也同時糾纏在一起,她不禁黯然神傷:俊三也好、昭男也好,男人是多麼自私自利呀!一定是這樣!
昭男和送他的人都已經進去了吧。敬子把兩枚十日元的硬幣投進入口的機器里,用腰部推著橫杆進去,她的前後沒有一個人。朝子說八點以後有優惠價,這個說法好像不確切,也可能自己進的不是參觀門,而是送行的人走的門。上了送行台,還是敬子一個人。但是,陸橋那頭燈光明亮,人影簇動。
弓子在一旁聽見,神情黯然地說:「連錢也沒交就逃跑了?真對不起媽媽。」
塗著深綠色和白色油漆的「菊花號」輪船停靠在岸邊。檢票口上寫著「二十一點開船」。
這是無言的道別。
敬子出於買賣的本能,剛才一直注意珍珠店,其實還有賣日本偶人、提包、草屐、則武西餐餐具、日本高級照相機的商店。還有兩家銀行辦事處,夜間照常營業。
「裏面有錢吧?」

「我和小山已經離了。以後不想再結婚了——如果我演好這個角色,可以上銀幕的話。不過,可能會談戀愛。」
「現在是我走到哪兒,孩子追我到哪兒,我是逃也逃不掉。我就覺得有一雙溫暖的小手在身子裏面輕輕撓著。好像以前失去的兩個孩子也一起追著我似的。媽媽,這一次我總得要生下來,不然就覺得會大難臨頭,發生極其可怕的事情,比如手術失敗,或者我從此墮落下去……」
「這麼個怪天氣,飛機能飛嗎?」
接連都是初夏的晴天,可是到了六月二日星期二,如同初秋季節,下起了陰冷的細雨。空氣潮濕沉悶,陽光時陰時晴,雨水時下時停,暗雲密布,猶如颱風襲來,呼呼風聲從遠處刮來。電車的聲音、汽車的喇叭聲就像發生緊急情況似的尖聲怪叫。
「弓子,爸爸不要緊。前一次離家出走可能因為有病,這一次有信。他想認認真真地生活下去,會想辦法做點事的。」
「這話也跟弓子說了嗎?」
舷梯撤走了,所有的乘客都進到機艙里。敬子從人群中擠到欄杆旁,那一排圓圓的小窗口一定有一個映出昭男的臉,她追尋著。
「她離不開夫人。您瞧瞧我,不是從小夥計起就一直跟著您嗎?」
敬子像旅客一樣仰望著這幾個大字,然後小心謹慎地往擁擠的送行人群走去。陸橋顯得很長很長。燈光照耀如同白晝,連雙腳都看得清清楚楚。陸橋下面的起飛線上停靠著法航的飛機。
「可以散步了嗎?」
「他連時間都告訴你了?」
國道上隨處可見「危險!事故多發區」的警告字樣。從第一京濱國道左拐進入第三國道,再往左一拐,便忽然穿出一條黑暗的街道。
螺旋槳的聲音震耳欲聾。燈光只映照出螺旋槳,似乎什麼東西在振動著翅膀,飛機的紅藍尾燈一閃一滅。
敬子很晚才醒過來,安眠藥效還殘留在腦子裡。她昏昏沉沉,心情憂鬱,直想唉聲嘆氣,什麼事都不順心。
「你是說肚子鼓出來?這一次就鼓一點。田部大夫說沒有比送人上飛機更無聊的了,希望誰也別去送。媽媽,你去送送吧,順便參觀機場。」
「他說下星期二走。」
「你拍電影時間一長,體形就難看,這可怎麼辦?」
換上拖鞋,由弓子帶著走進那間病房,只見裏面空蕩蕩的,從窗戶吹進來的風掠過床鋪穿室出去。
汽笛再次鳴叫,離開船只有十分鐘了。
為什麼弓子不能老老實實地把和昭男見面的事告訴自己?昭男的身影隨著陰暗的嫉妒心一起,清晰地翻湧上來。

車子駛https://read•99csw.com過品川,敬子回頭從後窗望著東京沉澱著粉紅色的天空。車子還沒出市區,她卻覺得身子已經在東京之外了。
「我不想忽然刺|激爸爸,弓子的爸爸神經還……」
敬子從窗戶看著弓子走上綠草如茵的草坪,往樹蔭那邊走去,自己一個人留在病房裡,忽然恐懼起來:莫非他對我避而不見,又躲起來了?
是清變得冷靜穩重,解除了弓子緊張慌亂的情緒嗎?或者是昭男一走了之造成的痛苦使她不知不覺依賴清呢?然而,敬子感覺到了兩個人溫暖心靈自然的溝通。爸爸成了那個樣子,清對弓子關心體貼,而弓子對清心懷歉疚。
她想偷偷去送昭男。雖然瞞著弓子有點過意不去,而且朝子這張沒遮攔的嘴不知道什麼時候會泄露出去,但正如朝子所說,現在不應該刺|激清和弓子。再說,弓子和自己與昭男密切聯繫的原因不一樣。
「為什麼?」敬子納悶,摸不透朝子又會出什麼怪話,「那個反響很好,不斷有人訂貨。」
「嗯,頭髮要再黑一點。」
「你說過給我帶吧?」
弓子感受到與無法理解的大人世界之間的距離。她覺得時間過了很久很久,已經不再驚愕不再氣惱,只是垂頭喪氣地靠在走廊的窗旁等待。
「天氣預報說,今晚有大霧。」
「我去看看。」弓子慌慌張張地回到走廊,又立刻折回來說,「會不會在院子里散步,我去找。」
「行了,就在這兒停下來。」
敬子使勁揮動著白手套,昭男也開始揮動與窗口差不多大的白手絹,彷彿是回答她的離情別意。
那時候還穿著深藍色的雨衣。
敬子的手和手套在雨中浸濕,雨水順著手腕滴落下來。
午後顧客多起來,卡特蘭花形飾品引人注目,還沒定價就被預約了。
敬子打算從各種各樣的紛擾煩惱中徹底擺脫出來,便把眼睛轉向擺在五月的陽光照耀下的櫥窗里的燦爛美麗的寶石。
昭男轉過頭來。
「要說壞,對媽媽、對哥哥也太過分了。」
「要成了廉價出售的現成貨,反而降低店鋪的層次。就像男式西服,有的店英國料子的西服,一種式樣只進口一套。」
敬子看著清的背影,覺得他現在辦事穩妥可靠,便對弓子說:「讓清回家吧,咱們好好過日子。」然後抱著弓子的肩膀。
「哦。」
「沒有辦法,只能隨他的便。爸爸的心裏好像有另一個連自己都無法控制的人。」清似有所慮地嘟囔道,「也許他一敗塗地後會一舉成功。他自我沉溺於憂鬱中,不願被一切東西束縛住。」
朝子這一陣子溫順平和,跟大家也能和睦相處。
「八點以後還有優惠?這跟電影院差不多。」敬子一邊笑一邊想昭男說到這種程度,大概還是希望讓誰到機場送他,莫不是想通過朝子的嘴給弓子帶話?
樓梯口處有理髮店、收費廁所、浴室,還貼滿乾洗衣服、熨燙、擦皮鞋等各種廣告。機場還設有特別收費候機室,廣告上寫著A室三千五百日元,B室二千日元,C室一千三百日元,E、F、G室一千二百日元。候機室中間的長椅上客人寥寥,寬闊的地面和嶄新的牆壁反而使敬子覺得冷清寂寞。
互相道別的不僅僅是進一和昭男,送行的人們擁來擠去,有的尖聲吹口哨,有的叫著對方的名字,旅客們也大聲回答。在這一片喧鬧嘈雜中,敬子只聽見昭男的聲音。
薄霧似乎開始瀰漫,京濱國道上迎面而來的車子的前燈比平時更加強烈刺眼,如同凶獸的眼珠惡狠狠地對著敬子的胸膛猛烈襲擊過來。而且燈光的眼睛重疊在一起,不斷襲擊。「我人不知鬼不覺地去最後告別,難道也要遭受譴責嗎?」敬子畏縮著身子躲在司機身後。
弓子和穿白大褂的護士一起跑回來。
敬子對不跟自己見面的俊三的挂念也逐漸平靜下來。她彷彿看見美根子帶著俊三遠走高飛的背影。當身邊這些事情基本安頓下來,她便發了瘋一樣想追隨昭男一起奔向陌生的外國,心潮動蕩不安。
陳列柜上擺著新的偶人頭。
「請你們不要找我……我對你們深深道歉,並希望得到你們的寬恕。匆此!俊三。」
敬子心頭一驚。第一盆卡特蘭是昭男送來的,除了川村略有感覺外,其他人一概不知。但是,敬子把自己的思念寄托在卡特蘭上。
弓子給清打電話,戰戰兢兢地說:「爸爸沒了。你快來。馬上就來!」然後就在走廊上焦急不安地走來走去等著清。一想到把爸爸帶走的肯定是那個叫小林美根子的酒吧女招待,她就氣得渾身發抖、七竅生煙,覺得這張臉簡直沒處放。「我對不起媽媽。」她不敢正面看一眼敬子的臉。「我在媽媽身邊也待不下去了。」
到了晚上,兩人歡聲笑語,經常聊得笑聲朗朗。他們聊什麼呢?好像不是聊爸爸的事……
買船票的時候,他寫上自己的真名,住址寫美根子的地址,只是把美根子的姓名寫成「島木美根子」,年齡也改為「二十四」,比真實年齡小三歲。美根子的確比去年顯得年輕漂亮,但俊三這樣填寫可能是更像自己的女兒。
即使不是敬子主動提出分手,但無論與俊三還是與昭男,只要她死也不肯分,就一定有辦法不分的。雖然不分手是否就正確、就會得到幸福是無法預料的未知九九藏書數,但總歸可以不分手的。因為這是人與人的……人與人,更何況是男人與女人,一旦結合,理應能一輩子共同生活下去,決不分離。
清每天都準時從單位下班回家,弓子就像等待心上人一樣親熱地迎接,問候的聲音都清脆可愛。
「不會的。」
「就停在這兒。」
敬子想起那天夜晚在傷心悲哀的情緒里,的確對朝子說過那番話。「說過。帶是可以帶,可這是你的孩子啊。」
當《螢之光》的音樂聲傳來、開船的鑼聲在船內響動的時候,俊三輕輕睜開眼睛,一邊翻身對著美根子一邊低聲說:「謝謝你。去年乘的就是這條船,那時候真想一了百了……」
美根子看俊三在乘客名單上填寫的是自己的真名實姓,便寬下幾分心來。
「你不一樣。」
「很寂寞吧?」
「醫院。我覺得不管也不是個事兒,就讓田部大夫還找前一次那個大夫給我看看。那是個好老頭,多餘的話半句不說。」
自從這次俊三住院並逃跑的事件發生后,弓子雖然表面上沒有明顯表現出來,其實已開始情不自禁地依靠清了。
「連親生孩子的心都摸不透,更何況弓子。人家的心事我哪能知道?」
「你們看到了我像垃圾堆上的枯葉般的生活的污臟,但你們還基本不了解安於現狀的心境,所以我也無法相告。」
「我剛好後天開始拍電影,不能送行,事先道歉了。」
從字裡行間能感受到島木的冷靜穩重。信在三個人手裡輪流傳著。
「你們把我扔下,私自去的?」敬子嚴肅地說。
「我已經不行了嗎?」敬子笑著掩飾自己的感情,「我設計卡特蘭的款式得心應手。」
「不好。大家都戴同樣的東西就不新鮮了,應該限定數量。」
「爸爸讓我孝順媽媽。一見面他就說這話,好像馬上又要分手似的。」
臨近醫院的時候,敬子彷彿受到一種無形的罪責的譴責,沉悶窒息,甚至引起輕微的頭痛。
俊三和昭男跟清和朝子死於戰爭的父親不同,不是那種無能為力的命運的遭遇。
「去羽田機場。」
「媽媽,你不高興了?」
「見爸爸?」敬子像八音盒響過以後顯得又沉靜又寂寞,一副難以言狀的索然神情。她把目光從清身上移到弓子身上,茫然地低聲問道,「在哪裡?」
「對,真是個迷路的小孩。這回我要讓他自己走出來。」清說。
「叔叔,再——見!」
「怎麼回事?」敬子問。
「不會的。」
三人都不提美根子。俊三的信也沒提她。
敬子一閉上眼睛,彷彿看見兩個年輕人幸福地並排站在一起的幻影,覺得心煩意亂。
「剛送來的,我順手擺在那兒。您看還滿意嗎?」
「啊,真想去!真想隨他而去!」敬子彷彿自己也被黑暗的天空吸引上去。在極目的遠處,飛機似乎依然沒有離開地面。
「我告訴他一棵也沒有了。他的表情好像覺得很可惜,他還說深紅薔薇香味好聞。那時候看都不看一眼,居然記得這麼清楚。」
「沒說今天去,不過我想他總在等著。昨天回來的時候,他還問起媽媽種的薔薇呢。」
「我有工作,今天晚上回去。」清站起來。
「法航?啊,我記得在泛美航空對過緊裡頭。」
咖喱飯、火腿飯、蓋澆飯、煎蛋卷是一百日元,俊三要了一碗五十日元的中式炒麵。
點點橘紅色的燈光在跑道上連成幾條線。
「不是不行,我的皮包放在那邊,再說,離開黑川家回來也得安排妥當。」清說得很乾脆。
「你去送嗎?」
敬子感到清已經是個男子漢了。弓子臉色蒼白地送清出門。似乎她和敬子單獨在一起會局促不安,依靠清才心裏踏實。
敬子一步一步地登上樓梯,二樓是明亮寬敞的候機室。右邊人聲嘈雜,那是旅客出口,旅途歸來的旅客正受到親友的熱烈歡迎。
敬子心潮澎湃,激動得都無法做手勢打招呼。
通道兩邊鋪著草席,三等艙的船客橫七豎八地躺著。俊三找個空地方仰面躺下,立刻閉上眼睛。
「說得也是。」
「給你做?不行!你已經不合適了,太浪漫。我看給弓子正合適。媽媽,你這麼喜歡卡特蘭嗎?」
「是我問的。他說羽田機場現在修得可漂亮了,不僅乘客和送行的人可以進去,還可以購票參觀。聽說晚上八點以後是半價。」
「叔叔!」一個七八歲的男孩在離敬子六七個人遠的地方叫喊。那是田部的孩子進一。
接著,收容住院的病人與前來探望的女人一起逃跑的事情立即傳開,主治醫生和醫務室的人都集中到病房裡來。敬子受到他們的盤問。
「我一來,朝子和弓子就出去了。不是夫人讓弓子去辦事的嗎?」
「哦?」
朝子搗亂,弓子隱瞞,遭清厭棄。
俊三走進船里。「三等艙在下面。往下走,往下走。」
裝飾好后,敬子退後幾步,心滿意足地欣賞著,但臉上又立刻陰雲密布,愁眉苦臉地抽煙。
「是嗎?這樣媽媽就如願以償了。看來做什麼事都需要耐心等待。」
「媽媽、媽媽。」清拉著敬子的袖子低聲說,「把你的手提包給我。」
偶人的頭髮上裝飾著漂亮而脆弱的頭飾,耳朵上掛著耳飾。這是敬子的構思,用小寶石將尼龍網絹加工的花瓣固定成卡特蘭花形做頭飾,與同樣小的卡特蘭耳飾配成一對。
「真沒辦法九*九*藏*書!不過,弓子,這一路上我想了很多,我覺得爸爸逃走的心情也可以理解。」
汽笛鳴叫兩次,離開船時間還有二十分鐘。俊三走上屋頂,坐在欄杆前的長椅上,從黑暗的大海望著河流的上游。
但是,她和美根子不同,這種願望終歸不能實現,只能被失望擊碎。
從麻布坐進計程車后,敬子的肩膀就一直緊靠窗旁。以後跟他怎麼過?敬子就像要喝進一種莫名其妙的東西一樣,直想嘔吐。
「這次承蒙你大力關照,表示衷心的感謝。」俊三用鉛筆在醫院的信紙上字跡潦草地淡淡寫著,「一想到以後如果重蹈覆轍,擾亂你們的正常生活,我心裏就非常痛苦。我覺得,作為一個自我埋葬、被人埋葬的人,不聲不響地離開你們最為合適。
「我是來參觀的,在前面停下來就可以。」
「噢。」敬子意識到清的意思,「對了,醫院要付……」
「再見!」昭男的聲音在敬子的耳朵里迴響。
「什麼事?」
敬子沒搭理清,對弓子說:「弓子,你坐下來。」
「不。貴重的寶石也好,人也好,該來的時候就會來。動的東西總會動,總要轉過來的。」

他們當然不會知道敬子到羽田機場給昭男送行。羽田是空港,這兒也是港口,但作為出發站,貌似相同,其實大相徑庭。
「我正想問你呢?」
「……」
「那現在就應該停止訂貨。」朝子的話裡帶著對店鋪的關心。
「再黑一點?噢……」川村從心底知道敬子的感覺。
「嗯?我說的是設計的款式。要說花吧,什麼花都喜歡,薔薇也喜歡。」
朝子的目光凝視著遠方。「醫生說是十二月或正月,好像是很遠很遠的日子,又好像是很近很近的日子。」
朝子深夜才回來。敬子和弓子心照不宣,在朝子面前絕口不提俊三。即使朝子不在,兩人之間也似乎隔著什麼東西,言語多不暢通。
俊三公司倒閉和他率意任性的出走,在歷盡滄桑飽經險惡的人生中又算得了什麼呢?那個叫美根子的女人……敬子並不在意自己敗在那個女人手裡,並不計較讓那個女人報了一箭之仇,她只是反省自己。問題不在於現在俊三是否具有與美根子那樣的女人結婚過一輩子的價值。但美根子把俊三從醫院帶走是確鑿無疑的事實。而當思緒萬端一籌莫展的敬子趕到醫院的時候,留給她的只是空蕩蕩的病房和枕邊的藥瓶,以及兩封信。
「是啊。」
昭男一步一步地往上走,他後面跟著其他乘客。
但是,沒想到敬子坦然沉著,和醫生談話時還有說有笑。
「朝子也不在嗎?」
敬子忽然加快腳步,在新橋的街頭坐進計程車。
「所以才要換。我也非常喜歡。」
現在昭男說他要出遠門,也是為了與自己斷絕關係的權宜之計,或者說製造一段冷卻期。等他從國外回來,恐怕暗中已經和弓子私訂終身了。
她打算等昭男上飛機的最後時刻才出現在機場,便先在雨中的銀座溜達散步。林蔭道旁香煙鋪的紅色電話都勾起當年熱戀的回憶。昨天想給昭男打電話還可以打東京的電話,從明天起就必須打國際電話了。
朝子對敬子的苦惱一無所知,一個勁兒地動員。
「啊?」「哥哥你要走?」敬子和弓子同時脫口而出。
「夫人,把已經預約的商品掛上紅標籤吧?」川村一直惦念著敬子的低沉情緒。
敬子緊張地凝神屏息,連手指尖都覺得發冷。
「爸爸的事……」
藥瓶和信都不是人。
敬子來醫院的一路上想象著俊三落魄飄零、寒酸潦倒的狼狽相,不知道自己今後和他怎麼過,心裏焦慮苦惱。現在卻感覺被他巧妙地溜了,對他幹練漂亮的手腕產生一種女人的仇恨,像針扎一樣痛苦。
「不關弓子任何事。」清又插嘴,「那時候,爸爸是病人。這一次是我讓弓子去見的。」
她不能把雨衣兜帽壓得低低的進門,便順著屋檐走去,只見最裡頭的地方寫著「A·F」的標誌。
地勤人員把加油車開往一旁。飛機的螺旋槳開始一個個旋轉。
俊三滿不在乎地站在水上警察署的門前,等美根子從車上下來。
「不久以後還有機會見面的。經過這次住院治療,我也打算認認真真地生活下去。只是我一意孤行,對你的母親深感歉意,只希望你和弓子體貼孝順她。有你和母親照顧弓子,我十分放心。昨天你讓我和她見面,我已經心滿意足。
「還有和小山離不離的問題。要是離了,還要考慮以後結婚的問題。」
一個個乘客走上舷梯,向在陸橋上送行的人們大聲告別。有十五六歲的姑娘,也有抱著嬰兒的年輕外國夫婦。
「我才不說呢。一提起田部大夫,哥哥的臉就拉下來。我現在不想刺|激他。哥哥這些日子已經不再找我的茬,也不提小山的事了。我說呀,媽媽,最重要的是你快快掙錢,把店鋪和住所分開來,現在住得有點憋屈。」朝子隨心所欲地說完,站起來走進浴室。
川村像是給敬子寬心解愁似的聊起天:「每天在我住的小街道和這兒之間上下班,經過赤坂見附時眺望弁慶橋的櫻花,總想到那一帶去轉轉。櫻樹卻不知不覺地長出綠葉,今天早上一看,已經有人在河裡乘汽艇了。記得以前在店裡幹活的時候,過了那座橋,清水谷公園裡有一家老主顧,一read.99csw.com旁的水溝里都是菖蒲花,開花季節我很樂意去那兒跑活。那一帶恐怕也變了吧?」
終於相見了。一陣悲愴從心底翻湧上來,她淚眼模糊。
「我給爸爸辦出院手續,交錢去。」
「那你怎麼說的?」
敬子走上前去,精神煥發地把偶人的頭髮整理一遍,然後把用小粒紅色寶石將淡紫色昆蟲翅膀般的花瓣固定、串聯起來的卡特蘭花環飾在髮髻上,接著調正耳飾的位置,最後把灰色縐綢輕輕披圍在脖子上。
飛機緩緩地滑動,送行的人們高聲叫嚷。
就是這個率性好強潑辣的女兒毫不懷疑敬子和昭男的關係,也只有她對這次俊三的事一無所知。其實,朝子為人也有善良好心的地方,敬子想起來,不僅自責,更覺出她的招人疼愛之處。
「我要設計出來,馬上就被買走。什麼東西都被客人拿走。」

進一穿著雨衣,兩手做成喇叭形,又尖聲叫喊:「叔叔!」
「他說做母親的猶豫不決,孩子很可憐。」
敬子心不在焉地聽著,隨口應答:「川村你也好風雅呀。去看看吧,不然過幾天菖蒲花就謝了。」
「明天從家裡上班不行嗎?」
「小山那樣的人生離了好,島木那樣的人死別了好。」朝子說得斬釘截鐵,但她接著補充說,「只有自己的孩子最好。」
「把最後一個給弓子吧。」朝子的話讓敬子感到刺心。
去年這個時候,美根子為了尋找懷疑跳水自殺的俊三,曾經兩三次到這個警署來過。俊三公司的人也應該會來這兒委託尋找。而且美根子認為警署就在輪船公司旁邊,敬子也可能來過。
不過,他這一回說不定是為了明確告訴敬子和弓子自己死了。
「弓子已經被昭男俘虜了。我還一直以為她天真可愛呢……這種醜惡不堪的背叛行徑難道也是我自作自受?愛上昭男的罪孽難道就要經受這種刑罰?」
「幹嗎?」
「是嗎?店鋪開張的時候,桌上擺的卡特蘭不是換過好幾次嗎?」
去年初秋,也是雨天,昭男第一次擁抱親吻敬子。她今天特地從衣櫃里翻出當時穿的那件連衣裙。好像布料抽縮了?裙子短了。
「醫院。已經沒事了。」
「哥哥這次回來以後,弓子和他那麼熱乎。哥哥好像變了個人,我當然日子好過,可弓子受得了嗎?小姑娘的感情捉摸不透、說變就變,我就像被她騙了一樣。她不至於騙到哥哥頭上來吧?」
「不過,就是賣出去一百個,這麼大的東京城,也難得互相碰得見。這套卡特蘭飾品,訂貨的人雖然不少,也還沒到三十件。」

不,罪孽也好,刑罰也好,不是能夠用天平明確計量標記的東西。
如果朝子做第三次手術,雖說肚子里的嬰兒尚未成形,但的確是埋葬了一個人、死別了一個人。
送行的人們默默地走回候機室。敬子靠在欄杆上,讓人們走過去,她心如刀割,比見人臨終更悲傷凄切。人生之哀莫過於此。她淚如雨下。
「其實你早給他哥哥打個電話,什麼事就都知道了。下星期二晚上八點十五分的法航。」
敬子看著日曆。星期二是六月二日。

法航櫃檯前面已空無一人,大概乘客都已經進去,送客的也上了送客台。
「嗯?」
「我說正因為我猶豫不決,他至今還在我的肚子里。」
「夫人,我捉摸著清該回來了,可能是弓子帶他回來的。」
機場的探照燈在雨夜中晃動著。日本警察和美國警察在入口檢查站探望著車裡。美國警察輕輕擺了擺手,示意放行。
朝子用訴求的目光看著敬子。「媽媽,你說怎麼辦?」
敬子也從病房裡出來,探頭看信。
飛機繞了一個大圈,掉個頭在跑道上滑行。飛機光亮的圓窗在排列著橘紅色燈光的跑道上越去越遠。螺旋槳的聲音、明滅的尾燈也漸去漸遠。
「去年在這兒觀看兩國的焰火。」
今天早上,清和弓子在偏僻的地方約會,他們到哪兒去了?敬子一無所知。
昭男的目光掃動著,一瞬間在敬子的身上停住了。
剩下一半藥水的瓶子下面有一個白色信封。敬子心情緊張地抽出來。裏面有一封給清和弓子的信,還有一封給敬子的信。
「好,請看。弓子,可以吧?」敬子把信遞給醫生。
清把送俊三住院的大體經過說了一遍。他沒有剛回來時那樣情緒激動,像大人一樣平靜穩重地敘述。敬子聽完以後,什麼也說不出來。
「啊呀,你怎麼這麼說!」敬子注視著朝子的臉,「真怪,這一次你臉色挺好的,連原來顯得嚴厲的眼睛周圍都變得柔和下來。也不覺得難受吧?」
但是,只要自己忍下來,弓子和清一結婚,清的夙願不就如願以償了嗎?可是朝子呢?
俊三大概想在候船室前面下車,但車子停在東京水上警察署門前。
敬子走到樓下,川村見她臉色憔悴衰老,便問道:「夫人,今天身體不舒服嗎?」敬子懶得回答,只是搖搖頭。
潮濕的夜風吹得衣襟冷颼颼的,細雨時來時去,含煙帶霧,下得人心煩。
一年以後,我肯定不能來接昭男。敬子站在御木本珍珠店的櫥窗旁邊,隔著出口前花店的鮮花觀望著興奮喜悅的人群。
清三步並兩步從走廊匆匆趕來。
報上的天氣預報說今年梅雨季節來得早。也許昨天下了一場煩人的雨,平時熱鬧的觀光客人今九_九_藏_書天卻零落冷清。
「對,食慾還挺旺盛。以前一定都是小山鬧騰的。他一在我身邊,就逼我動手術。這麼一壓迫我,我就嘔吐。」
少女的嘴唇里和喉嚨中都包含著歡愉喜悅,敬子十分羡慕。
給敬子的信寥寥數語:自那以後,讓您勞累操心,我羞愧難當。今後尚請關照弓子,拜託千萬。順祝幸福。
「媽媽。」弓子注視著敬子,「媽媽,能原諒我嗎?」
「是國際線吧?法航。」
第二天,五月的陽光十分燦爛。
敬子正以為是肚子里的孩子使朝子的脾氣變得溫柔,覺得她還挺可愛,沒想到她忽然又冒出一句令人震驚的話:「我前兩天見到田部大夫了。」

朝子說的話也許有幾分道理,但她把妊娠嘔吐都一股腦兒地歸咎於小山。敬子半是吃驚半是抱怨地說:「朝子,你還在猶豫?」
「哪會不高興呢?」
哪怕看一眼昭男也好。以後在自己的生活中,心靈深處銘刻著他的一切,終生不忘。
「再見!」進一大聲喊著。
「不也是你的第一個外孫嗎?」
他看到了。
現在昭男當然不知道敬子在悄悄地設計卡特蘭飾件。
清這麼一安慰,弓子卻抽抽搭搭哭起來。但她很快強烈地意識到這不是哭哭啼啼的地方,於是用手指輕輕抹去淚水。說:「爸爸一貫迷路。」
弓子沒來……
美根子拿出雨衣,蓋在俊三和自己身上。
「恐怕田部大夫早就把你的事告訴他了吧。他怎麼說的?」
「三等艙。」俊三回頭說。美根子點點頭。到大島單程三百六十日元。
「他說好長時間不在醫院里了,我見到他完全是偶然;還說跟大家相處挺融洽,最後要走了,只見到我一個人。看來有點寂寞。媽媽,你去送送他吧。」
沒等弓子說話,清都替她回答。敬子像做夢一樣一邊聽著清的聲音,一邊驚訝地發現,今天一整天被昭男和弓子的幻影攪得六神無主的心開始恢復正常的平靜。
「薔薇?」
「嗯,我當姑娘的時候,就經常幻想著我走到哪兒,男人追到哪兒,最後還差一點被殺死。幻想的時候心情很舒暢,現實生活這樣子可痛苦了,簡直叫人受不了。媽媽對島木可真能忍耐。」
敬子看見航空教室、展望台的入口,昏暗清冷,在這風雨飄搖的夜間,連滿懷好奇心的參觀者也沒有。上方浮現出光亮的大字「TOKYO」。
昭男白皙的手敲打著窗玻璃。在窗外燈光的映照下,他的臉時隱時現。
「是嗎?」敬子緊張得喘不過氣來。
俊三和美根子乘坐的破計程車一駛過國營電車的濱松站,前面就是東京灣輪船的竹芝棧橋。高高的牆壁上亮著「客輪碼頭」的紅色霓虹燈,碼頭的「碼」字似乎就要熄滅一樣暗淡地顫動閃爍著。美根子總擔心它熄滅。
「哥哥。」
朝子手裡正在洗牌,發出魚蹦跳般的聲音。
敬子使勁揮動著不知什麼時候脫下來的白手套。

昭男也登上了舷梯。
「啊,來了。這偶人什麼時候送來的?」
「你說已經離了,要是小山不離呢?說不定過一段又回東京工作……」
「來參觀的嗎?」司機奇怪地反問一句,接著說,「參觀和送客都走同一個樓梯。」
「快別說了。」敬子對朝子不吉祥的話也感到恐懼,「我也害怕,我已經和別人生離死別過……」
「好,你去辦。」
「噢?」敬子走近枕頭旁邊。
「我送?人家又沒通知我。」
「在哪兒見的?」敬子溫和地低聲問。
「今天天氣真好。」敬子仰望天空,然後看著弓子的臉,她的臉在陽光輝映下光彩奪目。弓子雖然留心敬子的情緒,卻掩飾不住滿心的喜悅。
「喜歡不是很好嗎?」
「他知道我今天去嗎?」
「夫人,已經五月了,用那顆留存的翡翠給自己做一隻戒指吧。」川村安慰地說。
敬子又把雨衣翻出來,她聞到一股霉味。但是,把兜帽戴著低低的,就顯得特別年輕。
還是要飛了。敬子的手又拿著雨衣的兜帽。燈光照射在她的腳下,彷彿是一座光的橋樑。禁止吸煙的紅燈也已經亮起。
玻璃門裡面排著一溜各國航空公司的櫃檯。敬子下了車,稍一猶豫,車子在她的身旁絡繹不絕地通過,停下又開走。
「媽媽、媽媽,你來一下……」清沒注意敬子不悅的臉色,把她叫進屋裡,「我們剛才見爸爸去了,弓子的爸爸……」
「他要是去交錢,醫院會讓他等著我來,不是就走不成了嗎?再說,這麼有頭面的親屬來了,要是不交錢,對媽媽的名聲也不好。」清說完,迅速向辦公室走去。
朝子今天晚上少有地回來很早,在敬子身旁一個人擺弄著撲克牌。「媽媽,偶人上的卡特蘭飾品該換一下了。」
敬子跟忠心耿耿、一絲不苟、什麼時候都是一副掌柜嘴臉的川村談話,會越說越煩,無名火起。
如果俊三躲起來,敬子也想躲起來。由於昭男的事,大概出於女性貞操的本能或者習性,她無顏面對俊三。
不出所料,敬子感覺微寒的冷風吹在臉頰上。給清和弓子的信恐怕會寫得更詳細一點吧……她到窗前喊:「弓子!弓子!」
俊三像是為了躲避候船室的乘客,從水泥台階走上二樓。上面是髒兮兮的冷落的餐廳。
東京……
要是在羽田機場讓弓子看見自己難捨難分的傷感,恐怕她又會離開自己和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