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逃離|RUNAWAY

逃離|RUNAWAY

她咬緊牙關,免得牙齒捉對兒打架。嘴巴和喉嚨里出現了突如其來的極度乾渴。
她關上門,這回她把門鎖上了。
於是卡拉就說了:「有盲流能攢下足夠的錢來買一個農莊的嗎?而且,順便告訴你,這筆錢他已經攢下了,你知道嗎?」繼父僅僅說:「我不想跟你爭辯。」她反正不是他自己的女兒,他加上這麼一句,彷彿這才是問題的癥結似的。
「我並沒有說她當初知道。」
卡拉說:「我這會兒真的已經考慮好了。」
「我住的地方,是個小村莊,和我的兩個老朋友住在一起,那真是個非常小的三家村,很難得才會有幾輛旅遊大巴在那裡停上片刻,像是迷了路似的。旅客們下了車,東張西望,都弄糊塗了,因為這算是什麼名勝古迹呀,連個把值得一買的東西都沒有。」
「我想你也應該有點餓了,能吃下一些東西的吧。」她說,這時,卡拉走出來,穿了借來的衣服,顯得又潔凈又光鮮,她有著淡淡雀斑痕的皮膚因為剛衝過澡而顯得有些泛紅,她的頭髮濕漉漉的,顯得顏色更深了,鬆散著還沒有紮起,可愛的鬈髮此刻平貼在頭上。她說她餓了,可是在她想把一滿叉子煎蛋挑到嘴邊時,她的手卻抖得不行。
「反正保證不是跛鴨。」西爾維亞說,想著卡拉試穿高級長褲和亞麻夾克時的樣子。年輕人多麼快就能從絕望中走出來呀,換一身打扮又會顯得多麼漂亮呀。
「那就好。我指的是真好,她就要逃出來了。」
她那兩位朋友同時說起話來,表達的方式不完全相同但意思都是一樣的,認為那雖然有些傻,但是畢竟還是一種愛嘛。
「山羊的脾氣是很難捉摸透的,」克拉克說,「它們看著挺溫順,其實不真是那樣。特別是在長大之後。」
西爾維亞淡淡地笑了笑。
「我敢說你自然是會吃驚的,在你費了那麼大的勁兒幫助她逃走之後。」
「有戲,」他說,「真的大有希望。」
「那邊野山羊可真不少。犄角什麼模樣的都有。」
卡拉已經清完了馬廄里的糞便。她做得不慌不忙——她喜歡干日常雜活時的那種節奏,喜歡畜棚屋頂底下那寬闊的空間,以及這裏的氣味。現在她又走到環形訓練跑道那裡去看看地上夠不夠干,說不定五點鐘一班的學員還會來呢。
他說只要做得好必定能奏效。卡拉要裝作精神徹底垮了似的去向賈米森太太說出全部情況。接著便由克拉克登場,好像他剛剛發現此事,大為震驚。他顯得怒不可遏,發誓要向全世界的人宣告。他要讓賈米森太太自己先提錢的事。
「我幫她——」西爾維亞使了點勁兒才把話說了出來,「我幫她,是因為她看上去挺痛苦的。」
「你一定要相信我。」
「我是因為你發火了才這樣的。」
別種情況也可能發生。他說不定會把弗洛拉轟走。或是將它拴在貨車後面,把車開出去一段路后將它放掉。把它帶回到他們最初找到它的地方,將它放走。不讓它在近處出現來提醒他們。
她跳起身,去拿她帶來的禮物。其實她壓根兒沒忘記。她不想一下子就交給卡拉,而是想在時機更自然一些的時候拿出來,在她說到——她事先想到的是,不妨在提到大海和游泳的時候再做這件事,並且要說——正如她此刻在說的這樣:「提到游泳使我想起了這東西,因為這是一件縮小的複製品,你知道吧,是他們在海底發現的一匹馬的複製品。是青銅鑄的。在過了這麼長時間之後,他們打撈了上來。據說是公元前二世紀的作品。」
「不在了?你把它賣啦?」
「別這樣對我發火嘛。」她說。
「是啊。」
這完全是她的突發奇想,可是卻立即引起了他的強烈興趣。
他揮了揮手,轉身走了。「祝你晚安。」
卡拉沒有聽到克拉克出去,可是他回來時她醒了。他告訴她,自己方才是去馬廄周圍檢查一下,看看有沒有問題。
她的舌頭像是一團羊毛,都不會移動了。好不容易她才擠出了一句:「卡拉在哪兒?」
弗洛拉是克拉克有一回上某個農場去買些什麼馬具時帶回來的,當時它還是只比小羊羔大不了多少的半大畜生呢。那個農場的人不想再做田舍翁了,至少是無意再繁殖牲畜了——他們把他們的馬全賣掉了,可是山羊卻沒能處理出去。克拉克聽說在畜棚里養只山羊可以起到撫慰與安定馬匹的作用,便想試上一試。他們原來是打算養到一定時候讓它繁殖小羊羔的,但是至今還從未看出它有任何發|情的跡象。
它沒準是給放走的呢。
「你沒有叫醒她吧?」
「你一點兒沒提那回事吧,是嗎?」
西爾維亞已經拿起電話了,在撥汽車站的號碼。
「丟了,」克拉克說,「說不定進了落基山脈了。」
「從外太空來的山羊。這就是你了。你這狗日的來自外太空的山羊。」他邊說邊拍著弗洛拉。可是在西爾維亞伸出她空著的那隻手——她另外那隻手裡還提著裝卡拉穿過的衣服的口袋——想跟著也那樣做的時候,弗洛拉立刻低下頭來做出要頂她的樣子。
原來指的是她的丈夫。
大家所知道的也無非就是這些。可是那位先生卻忙於干許多別的事情。對於一位詩人來說,而且還是一個老人——沒準比他太太要大上二十歲——他算得上是皮實和活躍的了。他自己動手改進了他住地的排水系統,清理了涵洞陰溝,並且砌上了石塊。他開闢出了一個菜園,種上東西,圍上籬笆,還在樹林里開出小道,監督房屋的修繕。
這件事里必定是有些特別之處的。我當然知道弗洛拉是只普通的小牲畜,沒準是因為發|情跑出去了。從這個意義上說,它的回來跟我們人類的生活是沒有任何關聯的。然而它在那一刻出現卻對你丈夫和我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兩個因敵意而分成兩個陣營的人,在同一時刻之間,都被同一個幽靈迷惑住了——不,是嚇著了,於是在他們之間便產生出一種聯繫,他們發現,他們以最不可思議的方式被聯結在了一起。在人性的共同基礎上——這是我想得出的唯一的描述方式。我們幾乎像朋友似的告別。就這樣,弗洛拉在我的生命中起著天使般的作用,也許在你丈夫和你的生活中也是如此吧。
這事在她頭腦的一個角落裡還真是有點兒影子,她見到過那個好色的老頭子,以及他在床單下挺起的那話兒,都長年卧床不起了,話都幾乎說不了了,但是做手勢表達意思倒還很靈活。他表示出自己的慾望,想用手指捅捅她勾她過來順從自己,配合他做些親熱的動作。(她的拒絕自然是無須說的,可是說來也奇怪,這倒反而使克拉克稍稍有點失望。)
「那是什麼?」
克拉克以合適的價錢買到了足夠多修補屋頂的材料。在「逃離日」(他們這樣稱呼卡拉大巴之行的那一天)之後的那一天,他用了一整天的時間重新安裝好了環形跑道的屋頂。
他動了動,也許僅僅是想伸一下手,可是隨著他身子的移動,她尖叫起來了。
「它就是走失了唄。」西爾維亞說。
「那就祝你晚安了,」她說,「晚安,弗洛拉。」
最後,她們選中了一件幾乎是全新的褐色亞麻布夾克——西爾維亞一買回來就覺得犯了一個錯誤,那款式太惹眼了——以及一條剪裁考究的茶色褲子和一件奶油色的絲襯衣。卡拉腳上的那雙帆布運動鞋和衣服不搭配,但是只能將就了,因為她的腳比西爾維亞的要大上兩個碼。
她只須抬起眼睛,朝一個方向望去,便知道自己會往哪個方向走。在幹完一天的雜活后,她會作一次傍晚的散步,朝樹林的邊緣,也就是禿鷲在那裡聚集的枯樹的跟前。
「用不著你來告訴我我怎麼樣了。你弄得我氣兒都透不過來了。去做晚飯吧。」
「我認為你欠我——也許是——欠著我一個道歉。」
有一個哥哥,比她大九歲。結婚了,住在多倫多。他對她也沒有什麼感情。他老婆更是狗眼看人低。
「的確不行,那樣做太愚蠢了。我不應該這麼建議的。我腦子現在不好使了。也許我該做的是,往信箱里塞進去一張字條。可是我又不想讓他很快就看到字條。我們上鎮里去的時候我甚至都不想讓汽車經過那裡。我想走後面的那條路。因此,如果我寫了——如果我寫了字條,能不能請你回來時把它塞到信箱里去?」
「她跟這事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他雙手離開了鍵盤,但是仍然坐著沒動。
「好了。好了,」在卡拉把水大口大口地吞下去時,西爾維亞說道,「現在好些了吧?」
「沒有。是的。沒有。」

「露水很重。」
她母親說:「他會傷了你的心的,這還不是板上釘釘的事兒?」她的繼父,一個工程師,甚至都不認為克拉克有這能耐。「失敗者一個。」他這麼說克拉克,「一盲流遊民。」彷彿克拉克是只臭蟲,他手指一彈就能從自己衣服上把他彈飛似的。

我進去看看他需要什麼。
「你受到了傷害。你受到騷擾和侮辱,也就是我受到了傷害和侮辱,因為你是我老婆。這是個有關尊嚴的問題。」
「痛苦,」他說,似乎在細細掂量這兩個字的分量,「我尋思她的確是挺痛苦的。她跳下大巴找到電話打給我讓我去接她的時候,真是痛苦得很哪。她哭得好傷心,連她在說些什麼我幾乎都聽不清了。」
他叫你進他房間。然後呢?卡拉?後來又怎樣?
顯然,是有點兒喝多了。
雨正在一點點地歇住。她坐不下來,於是便沿著利昂開闢出的小道散步。他堆在低洼處的礫石大都已經被沖走了。以前他們每年春天都來這裏散步,採摘野蘭花。她教他認每一種野花的名字——只有一種,也就是延齡草,他記住了,別的所有的名字他全記不住。他總稱呼她為多蘿西·華茲華斯
「抽爛我全身的皮膚呀?」
「它長足時也就這樣了。」
「我也聽說過。」
「出走嗎?如果辦得到的話我早就這樣做了。」卡拉又嗚咽起來了,「只要可能,我會付出一切代價這麼做的。可是不行啊。我沒有錢。在這個世界上也沒有任何地方可以投奔。」
他貼在玻璃的跟前,幾乎就緊挨著她。
那些馬看到卡拉穿過去上了環形馬道,便全都簇擁著來到欄杆邊上——顯得又濕又臟,儘管它們身上披有紐西蘭毛毯——好讓她走回來的時候能注意到它們。她輕輕地跟它們說話,對於手裡沒帶吃的表示抱歉。她撫摩它們的脖頸,蹭蹭它們的鼻子,還問它們可知道弗洛拉有什麼消息。
西爾維亞笑了,「她又不是只跛鴨,放心好了。她只不過是正好遇到了一些困難,人總免不了會這樣的。」
「弗洛拉,」他說,「弗洛拉。」
這時候,電話響了起來。
可是那兒沒有人。
可是他們第二天又談到這件事了,而且第三天第四天也都談了。他有時也會認為這樣的想法不切實際,甚至還有可能觸犯法律。但他談得越來越起勁,然後接下去——她也不知道什麼原因——他又突然不提了。如果雨不下了,如果這年的夏天跟往年的一樣正常,他說不定就會像對待許多別的事情一樣將它置諸腦後了。可是好天氣沒有出現,上個月里他喋喋不休地談論這個計劃,好像那是一點兒漏洞都沒有的,完全可行,問題僅僅在於開多少價而已。要價太小,那個女的就會不把它當回事,覺得他們無非是在虛張聲勢。開價太大呢,說不定會逼得她奮起反抗,態度會變得很頑強的。
「簡直就像個幽靈呀。」他說,一點點緩過勁兒來了,很為能想出這個生僻的詞兒而感到得意。
克拉克自顧自往下說,就當她什麼都沒說。
她沒有睡,在想著那隻小山羊,它從霧裡出現的樣子讓她覺得越來越神奇。她甚至在猜想會不會利昂跟此事有點什麼關係。如果她是個詩人,一定會寫一首這方面內容的詩。不過她的經驗告訴她,凡是她認為值得一寫的題材利昂總會感到一點點意思都沒有的。
她說,如果卡拉希望今後避免與自己會見,她是完全能夠理解的,而對於在自己生活中那麼困難的一段時期里能夠得到卡拉的幫忙,她將永誌不忘。
「嗯。你再想想。真的一點辦法都沒有了嗎?」西爾維亞盡心儘力地啟發她,「你不是還有父母親嗎?你不是跟我說過你是在金斯read.99csw.com敦長大的嗎?你在那邊沒有家嗎?」
「好一些了。」
「不能打電話,」卡拉說,驚慌起來了,「我做不到。也許由你——」
「她累壞了,」他說,「在這次小小的出行之後。你真該看看你自己的那張臉的——你真該看看你認出這些衣服之後自己臉上的表情的。你方才是怎麼想的?以為我把她殺了嗎?」
「不是因為你的那隻山羊吧,是嗎?」
隨著這個姑娘顯示出自己苦惱的每一個時刻的過去,西爾維亞無法不感覺到她很普通,就跟出現在她西爾維亞辦公室里的那些涕泗交流的女學生沒有什麼不同。有的女生來,是為了自己分數不夠,不過那往往是策略性的,潦潦草草地抽噎兩下就算了事。真正涕泗交流的並不多見,那應該是為了戀愛失敗、父母吵翻甚至是為了不慎懷孕的煩心事。
「遇到克拉克的那個夏天,我就是在一個馬棚里幹活的。我現在比那會兒更有經驗了。經驗豐富得多了。」
西爾維亞是在講希臘的事。卡拉坐在離她幾英尺的地方。這個長胳膊長腿、老安定不下來、讓人目眩的女子終於坐下來了,在這個曾經充滿了對她的想法的房間里。她淡淡地笑著,漫不經心地點點頭。
「對了,」西爾維亞說,「計劃又有了改變。」
那天早晨克拉克對於來往車輛的關注(他們已經來到四〇一公路了),他對卡車性能的擔憂,他簡短的回答,他稍稍眯緊的眼睛,甚至是他對她輕飄飄的喜悅稍稍感到的厭煩——所有這一切,無不使得她心醉神迷。同樣吸引著她的還有他過去那種不太正規的生活,他坦然承認的孤獨寂寞,他對馬匹有時會顯露出來的柔情——對她也是這樣。她把他看作是二人未來生活的設計師,她自己則甘於當俘虜,她的順從既是理所當然的也是心悅誠服的。
「耶穌基督呀。」克拉克輕輕地、真誠地喊了一聲,一邊緊緊抓住西爾維亞的肩膀。這個肢體接觸倒一點也沒有嚇著她——她認為這一舉動不是為了保護她就是為了讓他自己鎮定下來。
屋頂至今未能修復,克拉克只能用繩子編起一張網,不讓馬匹走到水潭裡去,卡拉則用標誌攔出一條縮短些的跑道。

昨天晚上還有前天晚上她都夢見弗洛拉了。在第一個夢裡,弗洛拉徑直走到床前,嘴裏叼著一隻紅蘋果,而在第二個夢裡——也就是在昨天晚上——它看到卡拉過來,就跑開了。它一條腿似乎受了傷,但它還是跑開了。它引導卡拉來到一道鐵絲網柵欄跟前,也就是某些戰場上用的那一種,接下去它——也就是弗洛拉——從那底下鑽過去了,受傷的腳以及整個身子,就像一條白鰻魚似的扭著鑽了過去,然後就不見了。

西爾維亞想不出什麼可說的。
卡拉說她不想再談這件事了,他說,那好吧。
「喔,」他說,「喔,卡拉。」
她一直注視著卡拉,就在卡拉踏上大巴的時候也是這樣。她的感謝是真誠的,但是幾乎已經很隨便了,她的揮別顯得無憂無慮的。對自己的被拯救已經視為理所當然的了。
「幾乎一直都在下雨。」
「什麼東西?」她說,聲音有些發顫。
「是你們的羊,」西爾維亞說,「這不是你們的羊嗎?」
「其實那都是胡編的。真的就是胡編的。你一定得相信我。那根本就是瞎說一氣的。」
相比起來,如果與她跟賈米森太太的煩心事相比,以及跟克拉克之間時斷時續的齟齬相比,弗洛拉丟失的痛苦還算是比較輕鬆的呢。即使是永遠都找不回來了。至少,弗洛拉的離去並不是因為她做錯了什麼事情。
「你的腳好冷,」她說,「像是打濕了嘛。」
西爾維亞說:「好吧。如果你這麼認為。那就對不起了。」
卡拉在說著些什麼,一遍又一遍地說著同樣的幾個字。
「不錯,準是這樣。還以為再也不會見到它了呢,真的。」
他什麼時候都衝著她發火。就像是心裏有多恨她似的。她不管做什麼都是做得不對的,不管說什麼都是說錯的。跟他一起過真要把她逼瘋了。有時候她覺得自己已經瘋了。有時候又覺得是他瘋了。
絲綢被蓋在身上
他手裡拿著一隻購物袋。他把袋子塞給她,不過倒沒有想乘機擠進來。
「還沒有弗洛拉的消息吧?」她說,一面脫下去畜棚時穿的靴子。克拉克已經在網上貼了丟失山羊的告示。
通常,一般的陣雨都不會下得特別大,或是隨著什麼風而來,可是上星期突然出現異象,樹頂上刮過一陣大風,接著一陣讓人睜不開眼睛的大雨幾乎從橫斜里掃過來。一刻鐘以內,暴風雨就過去了。可是路上落滿了樹枝,高壓電線斷了,環形跑道頂上有一大片塑料屋頂給扯鬆脫落了。跑道的一頭積起了一片像湖那麼大的水潭,克拉克只得天黑之後加班幹活,以便挖出一條溝來把水排走。
有三四天他們一直很忙所以沒有上路邊去看信箱。等卡拉有空去打開時,發現有張交電話費的通知單,還有廣告,說如果他們訂閱某種雜誌便有機會獲得一百萬元,另外信箱里還有賈米森太太的一封信。
「我老婆卡拉正在家裡的床上睡覺。睡得可香了。那是她自己的家。」
有時候他像是對我感興趣?
然而她能肯定,顯然,是有人敲過門的。
「喔,她打來過電話了。」
「是她願意回來的嗎?」
「對不起,我去接一下。」
「這我能看出來。我看得出是這樣的。」西爾維亞從大房間用作廚房的那個角落裡喊道。在倒咖啡時,她決定不提她帶來的另一件禮品了。那沒讓她花一個錢(買那匹馬花了多少錢這姑娘肯定是想象不出來的),僅僅是她在路邊撿的一塊粉白相間的小石子。
時不時,她教的植物學班上會有個挺特別的女生,其聰明勤奮、表現得很幼稚的自我中心甚至是對自然世界的真誠熱愛,會使她想起年輕時的自己。這樣的女孩子會很崇敬地簇擁在她的周圍,渴望著她們在大多數情況下無法設想的親密,她們很快就會使她心煩意亂。
他倒是明確地表示出來了。他說:「時間太晚了。」
西爾維亞也想不出別的辦法,只好同意了。
西爾維亞倒讓那個陳腐的說法——迷戀——弄得很不愉快。
「要說最初那幾天呢,」西爾維亞說,「最初那幾天,我也很有些困惑。天氣是那麼熱。不過說那邊光照好倒是一點兒不假。那真是棒極了。接下來我便考慮有什麼事情可以做,那邊的人用來打發時間的無非就是簡簡單單的幾件事兒。順著路走上半英里去買些油,又往另一個方向走半英里去買你需要的麵包和酒,一上午就過去了,然後你在樹蔭下隨便吃幾口午飯,飯後天太熱,你什麼都不能幹,只得關上百葉窗躺在床上,或是看看書。起先你還看書,再後來你連書都不想看了。念書又為了什麼呢?時間再晚一些你就會注意到影子變得長些了,於是你爬起來,去游游泳。」
她還以為她出來時他還會站在那兒呢,可是他已經回去弄電腦了。她衣服穿得好像要上鎮子里似的——她希望,如果他們出去一趟,去自助洗衣店,並且在卡布奇諾店外帶兩杯咖啡,他們說話的方式會有所變化,說不定氣氛會變得和緩一些。她快步走進起居室,用胳臂從後面把他抱住。可是她剛這樣做心裏就湧起了一股憂傷的情緒——必定是沖澡的水太熱,才使得她眼淚汪汪的——她伏在他的背上,垮了似的盡情哭了起來。
事實上她還真的很不想去賈米森家,可是她需要那份工錢,而且她很可憐賈米森太太,那女人當時像是中了邪頭腦不清似的,又像是在夢遊。有幾回,卡拉為了讓氣氛鬆弛些,曾豁出去做出某種的確很愚蠢可笑的舉止——當初次來學騎馬的人因為笨拙和驚慌顯得垂頭喪氣的時候她經常會這樣表現。在克拉克情緒不對頭的時候她也常常試著這樣做。可是這一招現在不靈了,不過,說說賈米森先生的事兒倒真的是屢試不爽呢。
「我相信你就是了。」
「那她來電話是為了什麼呢?」
在她正在逃離他的時候——也就是此刻——克拉克仍然在她的生活里佔據著一個位置。可是等逃離結束,她自顧自往前走自己的路時,她又用什麼來取代他的位置呢?又能有什麼別的東西——別的人——能成為如此清晰鮮明的一個挑戰呢?
這樣的一問一答都是用耳語悄聲說的,即使沒人在偷聽,即使是他們在床上如痴似醉的那一刻。這是卧室里的閨中膩語,所有的細節都很重要,而且每次都要添油加醋,同時配合以很起作用的延宕、羞怯和咯咯痴笑,下流,真下流。而且想說這些並感到有趣的不單是他,她自己也會感到興奮。她急切地想討他喜歡並刺|激他,同時也使自己興奮起來。還真是天從人願,每回都會起作用。
卡拉在床上坐了起來。

不。他倒沒有真的動手。可是他恨她。他瞧不起她。她一哭他火就更大了,但是她又忍不住要哭,因為他脾氣這麼乖戾。
「這沒什麼。咱們喝咖啡吧,好嗎?我剛煮了一些。希臘的咖啡太濃了,比我喝慣的濃多了,不過麵包烤得讓人叫絕。還有熟無花果,那真是人間美食。請再坐幾分鐘吧。你應該幫助我擺脫舊的狀態。這裏的情況怎麼樣?日子過得還好吧?」
也許克拉克還不知道呢。如果他是在擺弄電腦,那就一定是背對著窗戶和這條路的。
所有跟治病有關的設備全都搬走了。過去是西爾維亞和她丈夫的卧室後來又成了他的死前病室的房間早就經過掃除與清理,彷彿什麼事兒都未曾在這裏發生過似的。在上火葬場之後去希臘之前那亂糟糟的短短几天里,卡拉來幫忙做所有的事情。利昂穿過的每一件衣服——有些他根本都沒有穿過,還有他的姐妹送的從未開過封的禮物,全都堆在汽車的後座上拉到廉價二手貨鋪子去了。他吃的葯、剃鬚用品、一罐罐沒有打開的儘力想延續他生命的營養飲品、一箱箱有段時間他吃得挺多的芝麻脆餅、一個個盛滿能緩解他背部疼痛的藥水的塑料瓶、他病床上鋪過的羊皮褥子——所有這一切,全都塞進了大塑料口袋,準備扔到垃圾站去,對此,卡拉沒有表示過一點點的疑問。她從未說過,「沒準還有人會覺得有用」,或是指出,那一箱箱的罐頭食品都是未啟封的。西爾維亞說:「我真希望用不著我來把它們拉到鎮上去。我但願能把它們全都塞進焚化爐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即使在這時候,卡拉都沒有顯示出一絲驚訝的表情。
逢到外面下雨,克拉克情緒又不好,使得家裡的氣氛也很壓抑的時候,她就做這樣的事情,克拉克只要有電腦屏幕可以死死盯看就不會再為別的事情操心了。但是對她來說,最能排除煩惱的還是上廄棚去為自己找點兒什麼雜活來乾乾。她不開心的時候,馬兒們是從不正眼看她的,可是那隻從不拴住的弗洛拉卻會走過來挨蹭她,而且那雙黃綠色眼睛里閃爍著的並不完全是同情,倒更像是閨中密友般嘲諷的神情。
這便是西爾維亞將折著的紙攤開來時所讀到的話,那時她已經離開汽車站把車子往回開了。她當然知道卡拉是分得清事和是的。那只是因為方才還在說「是得寫字條」,慌慌張張中就寫了別字。她的慌亂程度恐怕比西爾維亞意識到的要強烈得多。紅酒曾讓她滔滔不絕,不過話裏面似乎沒有提到一句特別的傷心事和煩心事嘛。她說到是在幹活的一個馬棚里遇到克拉克的,當時她十八歲,剛剛離開中學。她的父母親要她接著上大學,只要能讓她學獸醫,她倒也不反對繼續上學。她唯一真正想做的,從出生以來唯一真正想做的,就是能夠住在鄉下和動物打交道。她是中學里的所謂差等生,是姑娘們眾口一詞的惡言取笑對象,可是她倒不怎麼在乎。
卡拉說:「不行。不行。」
「魯思,」西爾維亞說,「我是西爾維亞。想跟你說一下我讓上你那兒去的那女孩的事。我希望她不至於給你增添太多的麻煩。我希望一切都沒有問題。沒準你會覺得她有點自以為是。年輕人恐怕都這樣吧。有情況就通知我。行嗎?」
回到家中大約是六點鐘,西爾維亞給多倫多的魯思去了一個電話,她當然知道卡拉尚未到達。她聽到的是電話錄音機的聲音。
「要是你還想從我身邊跑開,瞧我不抽爛你周身的皮膚。」他對她說。而她就會說:「你捨得嗎?」
「你都不明白你拋棄掉的是什麼。」她母親在信里這樣說,那是她收到的唯一的一封信,她從此再也沒有去過信。不過在出走的那個清晨那些令人興奮的時刻里,她自然很清楚自己丟在後面的是些什麼,雖然對於前景究竟會如何她真的是一片茫然。她看不起自己的父母,煩透了他們的房子、他們的後院、他們的相冊、他們度假的方式、他們的烹飪路子、他們的「洗手間」、他們的「大得https://read.99csw.com都能走進去人」的壁櫃,還有他們為草坪所安裝的地下噴水設備。在她留下的簡短字條里她用了「真實的」這樣的說法。
晴朗的天氣一直持續著。在街道上,在店鋪中,在郵局裡,人們打招呼時都要說夏天總算是來了。牧場上的草,甚至是被打蔫了的可憐巴巴的莊稼,都昂起了頭。水坑變幹了,濕土變成了塵埃。暖風輕輕吹起,人人又都手痒痒想干點兒什麼了。電話不斷響起。都是來打聽騎行出遊和上馬術課的事兒的。大家又對夏令營感興趣了,紛紛取消了參觀博物館的計劃。一輛輛小麵包車開來,滿載著精力充沛的孩子。不再蓋毛毯的馬匹沿著柵欄輕快地跑著。
「你安定下來之後會和你的父母聯繫嗎?」西爾維亞說,「到多倫多之後?」
格雷斯和朱尼珀噴了噴氣,又伸過鼻子來頂她,好像它們認出了這個名字並想為她分憂似的,可是這時麗姬從它們之間插了進來,把格雷斯的腦袋從卡拉的手邊頂了開去。它還把她的手輕輕咬了一下,卡拉只得又花了些時間來指責它。
「欠著什麼?」
「是的。」
卡拉?
卡拉立刻就明白他指的是什麼事了,但是她以為他這麼說不過是在開玩笑。
她爬上了床,可是怎麼也無法入睡,因此她就拉上一條薄被去起居間的沙發上躺著。利昂生前最後那三個月她都是在這兒睡的。她認為在這裏也是不可能睡著的——那一排窗戶前都沒有窗帘,通過天色她能判斷月亮已經升起,雖然她看不到月亮。
倘若開車的人是準備拐向他們家大門的,車子現在應當減速了。可是卡拉仍然抱著希望。但願那不是她呀。
西爾維亞說:「好吧。」
「沒什麼事兒。」
「我既然起來了,」他接著說,「就想不如往路那頭走一次吧。我把衣服送回去了。」
「那行,」他說,「你還是進去吧。會著涼的。」
「倒看不出什麼來。」
「真是這樣的?你這麼說,我也不好說一定不是。我上這兒來不是想跟你爭出個是非的。」
「我很清楚這些都是你的。」他輕聲輕氣地說。
「你覺得自己幹得了?」
可是今天,這個姑娘卻與西爾維亞記憶中的卡拉完全不一樣了,根本不是在她遊歷希臘時一直伴隨著她的那個安詳、聰慧的精靈,那個無憂無慮、慷慨大度的年輕人了。
「我們會有辦法的。」
「什麼事?」
這是個雨下得沒完沒了的夏天。早上醒來,你聽到的第一個聲音就是雨聲,很響地打在活動房子屋頂上的聲音。小路上泥濘很深,長長的草吸飽了水,頭上的樹葉也會澆下一片小陣雨,即使此時天上並沒有真的在下雨,陰雲也彷彿正在飄散。卡拉每次出門,都要戴一頂高高的澳大利亞寬邊舊氈帽,並且把她那條又粗又長的辮子和襯衫一起掖在腰后。
上床之前她又撥了次電話但仍然是錄音機的聲音,她只好又說:「還是西爾維亞。只是看看有沒有人罷了。」說完就把電話掛了。這時是九十點鐘之間,天還沒有真正變黑。魯思必定是還未回家,那姑娘在別人家是不作興隨便接電話的。她試著去想魯思樓上那房客叫什麼名字。他們當然還沒有上床。可是她記不起來了。那樣也好。打電話驚擾他們也未免太大驚小怪,性子太急,把事情做過頭了。

「那好吧,弗洛拉。咱們該回家了。」
卡拉說:「我再也受不了了。」
梅姬和索洛雅都善意地笑了,但是那裡面隱含著一層令人不快的意思。
「你是怎麼告訴她的呢?」
「你之所以不走僅僅是因為缺錢?」
「我可不等人啊。你明白嗎?車肚子里有你的大件行李嗎?」
大巴駛離鎮子之前卡拉都一直把頭低低埋下。其實車窗玻璃染了色,從外面是看不到裏面的,可是她得防備自己忍不住往外看。說不定克拉克正好出現呢。從一家店鋪走出來,等著過馬路,全然不知道她要拋棄自己,還以為這是一個最普通不過的下午呢。不,他在想正是這個下午,他們的謀略——他的謀略——要付諸行動,急於知道她已經走到哪一步了。
春天那會兒,她還上這兒來過一次,為他採擷了一束犬齒紫羅蘭,可是他看它們的時候現出一副無精打采、不以為然的樣子——就跟有時候看她的神情沒什麼兩樣。
自此以後,這一吻就一直留在西爾維亞的心裏了。其實它也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它表示的是快活起來吧,或者是活兒快乾完了。這表示她們是好朋友,一起經歷過許多苦難。或者僅僅表示太陽出來了。或是卡拉在想,自己快要回家,回到她的馬兒中間去了。不過,在西爾維亞眼裡,這就是一朵艷麗的花朵,它的花瓣在她的內心亂鬨哄熱辣辣地張開著,就像是更年期的一次重新來潮。
此刻,西爾維亞除了打開窗戶通通風,也沒有別的事可做。還有,就是想想還有多少時候自己能見到卡拉,她沮喪地——而不是異常驚訝地——發現,她竟急切地想見到她。
她從來就不喜歡見到他——她跟利昂提到過她的感覺,利昂說那無非就是人生經驗不足,把握不準該怎樣看待自己罷了,他想跟別人套近乎有點過了頭。
離屋子不遠處是一大片淺窪地,每年的這段時間這裏總會瀰漫著一團夜霧。今天晚上那兒也有,入夜以來一直都是這樣。不過此時卻起了一個變化。霧更濃了,而且凝成了一個單獨的形體,變得有尖角和閃閃發光。起先像一個活動的蒲公英狀的球體,滾動著朝前,接著又演變成一個非人間般的動物,純白色的,像只巨大的獨角獸,就跟不要命似的,朝他們這邊衝過來。
他把握不準自己該怎樣行事,現在讓她感到不安全的正是這一點。
一連幾天,他們分頭去干自己的活兒時,兩人都會揮手作別。遇到正好挨近他時,要是邊上沒人,她便會隔著他薄薄的夏季襯衫,吻吻他的肩膀。
「她不會一輩子不回來的吧。」
克拉克不單單跟他欠了錢的人打架。他上一分鐘跟你還顯得挺友好的——那原本也是裝出來的——下一分鐘說翻臉就翻臉。有些地方他現在不願進去了,他總是讓卡拉去,就是因為他跟那兒的人吵過架。藥房就是這樣的一個地方。有位老太太在他站的隊前面加塞——其實她是去取她忘了要買的一樣什麼東西,回來時站回到他前面而沒有站到隊尾去,他便嘀嘀咕咕抱怨起來了。那收銀員對他說:「她有肺氣腫呢。」克拉克就接茬說:「是嗎,我還有痔瘡呢。」後來經理也讓他叫出來了,他硬要經理承認對自己不公平。還有,公路邊上的一家咖啡店沒給他廣告上承諾的早餐折扣,因為時間已經過了十一點,克拉克便跟他們吵了起來,還把外帶的一杯咖啡摔到地上——就差那麼一點點,店裡的人說,就會潑到推車裡一個小娃娃身上了。他則說那孩子離自己足足有半英里遠呢,而且他沒拿住杯子是因為店員沒給他杯套。店裡說他自己沒說要杯套。他說這種事本來就是不需要特地關照的。
弗洛拉抬起了頭。月光使它那雙眼睛閃出了一些光芒。
「都要嚇得我們尿褲子了,」克拉克對它說,「你是跑出去找男朋友的吧?嚇得我們要尿褲子。是不是?我們還以為你是鬼呢。」
緊接著那形體變得清晰了。從霧中,從晃眼的亮光中——好像是有一輛汽車正從後邊路上開過,也許是在尋找停車的位置——出現的,是一隻白色的山羊。一隻蹦跳著的小白羊,幾乎比牧羊犬大不了多少。
「我沒提。」
她手伸進去摸了摸,沒有看。是軟軟的。接著她感覺出了外套的紐扣,襯衫的絲料子,以及長褲上的皮帶。
「我可沒想對你指手畫腳。」
「你這是在異想天開,」卡拉說,「完全是在開玩笑。」
大巴現在來到了要經過的第一個小鎮。停靠的地點是一個加油站。這兒就是她和克拉克創業初期常來買便宜汽油的地方。在那些日子里,他們的整個世界也就是附近農村裡的幾個小鎮,他們有時會像遊客那樣,上一些黑黢黢的小旅店酒吧間去品嘗幾道特色菜。豬腳啦、德式泡菜啦、土豆煎餅啦、啤酒啦。然後他們會像瘋瘋癲癲的鄉巴佬一樣,一邊唱著歌一邊驅車回家。
「她要你過去幫她收拾屋子。她就是這麼說的。明天。」
「大巴里開空調。你會凍著的。我的衣服中必定會有適合你穿的。我們倆個子不是差不太多嗎?」
「看得出就是那樣的,」卡拉說,此刻她正在細細審視這座綠瑩瑩的小銅像,「實在太感謝了。」
她的父母親後來搬到不列顛哥倫比亞省去了。他們不喜歡卡拉。他們連她是死是活都不想知道。
「對了,弗洛拉。」
她做出羞怯的樣子。

「麗姬看上去狀態不錯嘛,」她說,「可是她的小朋友呢?叫什麼名兒來著——是弗洛拉吧?」
車子一進入鄉野,她便把頭抬了起來,深深地吸氣,朝田野那邊望去,由於透過那層有色玻璃,田野都是紫兮兮的。賈米森太太的存在使她被籠罩在某種無比安全與心智健全的感覺之中,使得她的出逃似乎是所能想象出的再合理不過的做法,事實上,也是處在卡拉這種境況中的人唯一一種保持自己尊嚴的做法。卡拉已經感到自己又能擁有早已不習慣的自信心了,甚至還擁有一種成熟的幽默感呢,她那樣將自己的生活隱秘透露給賈米森太太,其結果必然是博得同情,然而這又是具有反諷意味與真實的。而就她所知,將自己呈現成這樣,正好符合賈米森太太——也就是西爾維亞的期望。她確實有一種感覺:自己可能會使賈米森太太感到失望,在她看來,這位太太是個極度敏感和縝密的人,不過她想自己還不至於那樣做。
「可我不能回家取東西呀。」卡拉驚慌地說,「穿這衣服沒事的。」
日子一天一天地過去,卡拉不再朝那一帶走了。她抵抗著那樣做的誘惑。
「你病了嗎?」司機問道。
有時候他還會跟電腦拌嘴。狗屁,他會這樣說,在出現了什麼不順的時候。要不就是哈哈大笑——但是事後卡拉問他什麼事這麼好笑時,他又想不起來了。
一種生活,一個地方,選擇了它僅僅為了一個特殊的原因——那就是那裡將不會包括克拉克。
「沒有。沒有。我就是要下車。」
「你是想穿好衣服吧?」他說,「我帶來的東西沒準正好是你用得上的。」
在聽到卡拉放下梯子,聽到靴子走在陽台上的聲音之後,她突然感到害羞起來了。她坐在原處,低垂著頭,這時卡拉進入房間從她身後經過,到廚房去以便將水桶和抹布放到水池子底下去。卡拉幹活幾乎從來不休息,動作迅速得像只鳥雀似的,可是她倒還來得及在西爾維亞彎下的頭頂心吻了一下,然後又接著自顧自吹她的口哨去了。
「你知道我還在想什麼嗎?」
「你這狗日的蠢東西,」他聲音顫抖地說,「你是從哪兒跑出來的?」
卡拉去沖了一個澡——早上她心煩意亂顧不上這件事——西爾維亞趁這段時間給魯思打電話。魯思這天晚上要出去參加一個會,不過她會把鑰匙留在樓上房客那裡,卡拉到了按那家的門鈴就行了。
方才卡拉一進來看看有什麼活要乾的時候,西爾維亞說:「哦,先坐坐吧。我回來后還沒有人可以一塊兒說說話呢。你坐呀。」卡拉便在一把椅子的邊上坐了下來,叉著雙腿,兩手放在雙膝之間,顯得有些不知所措。像是要顯得不那麼缺乏禮貌似的,她問道:「希臘好不好?」
在我看來,這一整串事情里最最詭異的一件事,就是弗洛拉的重新出現了。事實上,這簡直就算得上是一個奇迹。這整段時間里它上哪兒去了,為什麼單單選擇在這個時刻出現呢?想必你丈夫已經告訴你了。我們當時是站在平台上說話,我呢面朝外先看到有樣白色的東西——從黑夜裡朝我們移來。這當然是地面上霧氣的一種效果。但是的確讓人覺得恐怖。我想我當時尖聲大叫了一下。我平生還從未像那樣中了邪似的,真的就是中了邪。我想我應該坦率地承認,我是感到害怕了。就在那裡,我們兩個成年人,都嚇呆了,緊接著,從那團霧裡走出丟失的小弗洛拉。
「哦,太可惜了。我覺得太可惜了。不過是不是還會有再回來的希望呢?」

她對西爾維亞的諦視絲毫沒有躲閃。她抿緊雙唇,閉住眼睛,前後晃動著身子,似乎是在無聲地嗚咽,接著,讓人吃驚的是,她竟放聲大哭起來了。她一會兒號哭,一會兒飲泣,大口大口地吸氣,眼淚鼻涕都一起出來了,她開始慌慌張張地四下里尋找可以用來擦拭的東西,西爾維亞趕緊遞給她大把大把的餐巾紙。

接下去就能見到草叢裡骯髒、細小的骨頭。那個頭蓋骨,說不定還粘連著几絲血跡至今尚未褪凈的皮膚。這個頭蓋骨,她都可以像只茶杯似的用一隻手捏著。所有的了解,都捏在了一隻手https://read•99csw.com裡。
她現在逐漸看出,那個逐漸逼近的未來世界的奇特之處與可怕之處,就在於,她並不能融入其間。她只能在它周邊走走,張嘴,說話,干這,干那,卻不能真正進入裏面。可是奇怪的是,她卻在乾著所有這樣的事,乘著大巴希望能尋回自己。如同賈米森太太會說的那樣——也像她自己滿懷希望可能會說的那樣——把自己的命運掌握在手裡。不再有人會惡狠狠地怒視著她,不再有人以自己惡劣的心緒影響著她,使得她也一天天地愁眉不展。
再往下去她能感覺到的一件事是她坐在什麼地方的一輛大巴上——是在希臘嗎?——和許多不認得的人在一起,大巴的引擎發出了驚人的敲擊聲。她醒過來了,發現敲擊聲是從前門那兒發出來的。
現在卡拉站立著,青銅馬仍然由薄紙包裹著,她還沒有完全拆開呢。
沒有回答。西爾維亞正對她的臉看過去,到目前為止西爾維亞還沒有機會好好地看她的臉,只見她的眼睛里滿含著淚水,那張臉上污跡斑斑——顯得髒兮兮的——看來她很痛苦,連臉都有點兒腫了。
出了這件事之後不久,克拉克就說:「我們是應該讓他付出代價的。」
其實麗姬並沒有什麼問題。克拉克倒是——對他來說已經是很不容易了——想要息事寧人的。可是接下來發火的反而是喬依·塔克,她指責說這個地方簡直就是片垃圾場,出了這麼多錢,麗姬不該受到這樣的待遇,於是克拉克說:「那就悉聽尊便吧。」喬依倒沒有——或者是還沒有——當即就把麗姬領回去,卡拉本來料想會這樣。可是原來總把這匹小母馬當作自己小寵物的克拉克卻堅決不想再跟它有任何牽扯了。自然,麗姬在感情上也受到了傷害。在練習的時候總是跟你鬧彆扭,你要清理它的蹄子時它便亂踢亂蹬。馬蹄是每天都必須清的,否則裏面會長黴菌。卡拉得提防著被它瞅冷子咬上一口。
這時候她忽然又明白過來,自然,她是不會再去告訴克拉克什麼的了。永遠也不會了。她再也不會去關心他混得好不好了,或是格雷斯、麥克、朱尼珀還有黑莓、麗姬·博登那些馬兒又怎麼樣了。萬一弗洛拉真的會回來,她也是不會得知的了。
那麼你當時是怎麼做的?你進他房間了嗎?
「不是因為山羊,那又是為了什麼呢?」

她們清洗了爐灶,把碗櫃里裡外外擦洗得乾乾淨淨,並揩拭了牆壁和窗戶。西爾維亞花了一天的時間,坐在起居間里,把她收到的所有弔唁信都瀏覽了一遍。(家裡倒沒有積存的文稿和筆記需要處理,如一般的作家會留下的那樣,也沒有未完成的作品或是原始手稿。幾個月以前他就告訴過她,他把一切都安排妥當了。再也沒有什麼可遺憾的了。)
依偎著她那位吉卜賽情——郎
大巴又上來了幾位在這一站等著的帶著大包小包的乘客。一個婦女和一個坐在摺疊式嬰兒車裡的娃娃在跟送行的什麼人揮手告別。身後的房屋、充當車站的咖啡屋也一點點在往後退去。一股廢氣噴向磚牆和窗子,彷彿都要把它們吹化了似的。在這生命中的緊要關頭,卡拉掙扎著讓她那巨大的身軀和灌了鉛似的腿腳站立起來,朝前踉蹌走去,並且喊道:「讓我下車。」
「你現在倒還有心情去考慮生意的事?」
陽光很燦爛,陽光這麼好已經有一段時間了。她們坐著吃午飯的時候陽光就曾使酒杯反射出光的。從清晨起就再也沒有下過雨。風夠大的,足以把路邊的草都吹乾伸直,足以把成熟的種子從濕漉漉的枝梗上吹得飛散出去。夏天的雲——並非雨雲,在天上飛掠而過。整片鄉野都在改變面貌,在抖松自己,使自己成為一個七月里真正晴朗的日子。大巴疾馳而過時她幾乎都看不出近日的任何跡象了——沒有田地里一汪一汪的水坑,顯示出種子都被沖洗掉了,也沒有可憐巴巴的玉米光稈或是堆在一起的穀物。
那他需要什麼呢?
「剛才有輛汽車從路上開過,我不知道是來幹嗎的。不出去看一下不放心,沒法再睡了。」
那麼兄弟姐妹呢?
她對西爾維亞所送的禮物幾乎一點都不感興趣。在伸手去取她的那杯咖啡時也是板著一副陰沉的臉。
我一直在想不久前那幾天里所發生過的(相當有戲劇性的)事情,我發現自己經常在自言自語,其實是在對你說話,因為經常出現這樣的情況所以我想我必須和你談談,即使是——通過寫一封信,現在這是我所能採取的最佳方式了。不過你不用發愁——你不一定非得回信的。
「是克拉克,」他說,「住在路那頭的克拉克。」
她雙腳此時距離她的身體似乎很遠。她的膝蓋,穿在不是自己的硬綳綳料子的褲子里,猶如灌了鉛般的沉重。她像匹被捶擊過的馬似的,怎麼也站不起來。
「我想也是。」西爾維亞說,就像這是一次再普通不過的客人來訪似的。
他們的房屋是他多年前在幾個朋友的幫助下自己蓋起來的,那是座三角形的怪裡怪氣的東西,是在一座舊農舍的基礎上翻修成的。幹活的是些被大夥稱作嬉皮士的人——雖然賈米森先生即使就當時來說,年紀也肯定是大了點兒,沒法再這麼稱呼了,跟賈米森太太相比他得算是老一輩的人了。人們傳說嬉皮士們在森林里種植大麻,並出售它們,把錢存在封住口的玻璃缸里,埋在這塊地的什麼地方。克拉克聽鎮上因辦事而認識的人這麼說過。可是他說這些事全是扯淡。
「你最好先喝上一杯水。」
「說不定你還是考慮過該怎麼辦的吧。」西爾維亞說。
情況就是這樣。
卡拉讀完信,立刻將它捏成一團。接著她在水槽里將它點燃。火苗一躥而起,怪嚇人的,她打開水龍頭,然後鏟起這些黑黑軟軟、讓人憎厭的東西,放進馬桶用水衝掉,她一開始就應該這麼辦的。
「但這確實是真的。現在每一件事情都顯得特別真切。正如此刻之前,當我腦子裡一片迷茫時,什麼事兒都一片模糊一樣。」
「她也上希臘去了呀。」
西爾維亞方才忘了鎖門。她明白現在應該把它鎖上,可是晚了,她已經把門開開了。
關於賈米森太太倒是連一個字都沒提。卡拉把水壺坐到火上。克拉克則兀自哼著一支小曲,他一旦坐到電腦前面總是會這樣做的。

「哦,」她打斷了自己的話頭,「哦,我還真的忘了。」
「據說想表現的是一匹賽馬,」西爾維亞說,「在作最後的衝刺,全身都在使勁。上面那騎手,那個男孩,也是這樣,你可以看出來他是怎樣驅策著馬兒儘力往前沖的。」
她忽然想到她必須把這樣的想法告訴克拉克——也許他們當初出於什麼莫名其妙的原因選了一處特別潮濕、特別沒有生氣的地角,要是選了別處他們沒準早已經發達了。
「不,」克拉克說,「真的,我沒在開玩笑。」
他一遍又一遍地這樣教導她,她試著轉移話題,可是他緊緊咬住不放。
今夜她躺的凍地板硬邦邦——
在汽車還沒有翻過小山——附近的人都把這稍稍隆起的土堆稱為小山——的頂部時,卡拉就已經聽到聲音了。那是她呀,她想。是賈米森太太西爾維亞從希臘度假回來了。她站在馬廄房門的後面——只是在更靠里一些的地方,這樣就不至於一下子讓人瞥見——朝賈米森太太駕車必經的那條路望過去,賈米森太太就住在這條路上她和克拉克的家再進去半英里路的地方。
「這是要送給卡拉的,」她當時對走在身邊的朋友梅姬說,「我知道這樣做挺傻。不過我希望她能擁有這片土地的一小塊。」
「除非是給打得遍體鱗傷,否則那兒是不會收留的。反而會惹得一身騷,影響到我們的生意。」
「一般人都認為夜霧對人的身體有害。」
「也許是當你下定決心要做某件事情,當你真的下了決心之後,情況就會是這樣的。或者是,事情本來就應該是這樣的。」
沒有弗洛拉的回應。
隨著乾燥的金秋時節的來臨——這是個鼓舞人的、能收穫的季節——卡拉發現,對於埋在心裏的那個刺痛她已經能夠習慣了。現在再也不是劇痛了——事實上,再也不讓她感到驚異了。她現在心裏埋藏著一個幾乎總是對她有吸引力的潛意識,一個永遠深藏著的誘惑。
她像是肺里什麼地方扎進去了一根致命的針,淺一些呼吸時可能不感到疼。可是每當她需要深深吸進去一口氣時,她便能覺出那根針依然存在。
那羊在離他們一碼左右的地方停了下來,變得羞怯起來,垂下了頭。
「沒有行李?」
因此,很自然,卡拉只好出走,去和克拉克住到一起了。她自己的父母當年就是這樣做的,他們實際上是為卡拉指明了方向。
「再說她當初也不知情。」卡拉態度更加慎重了。
「威脅要登報。大名鼎鼎的詩人哪。報界最吃這一套了。我們需要做的一切就是威脅,還怕她不服軟嗎?」
來練習騎馬的客人連一個都沒有,雖然克拉克和卡拉沒少走路,在他們能想起來的所有野營地、咖啡屋裡都樹起了廣告牌,在旅行社的海報欄里也都貼上了廣告。只有很少幾個學生來上騎馬課,那都是長期班的老學員,而不是來休假的成群結隊的小學生,那一客車又一客車來夏令營的小傢伙呀,去年一整個夏天兩人的生計就是靠他們才得以維持的。即令是兩人視為命|根|子的長期班老學員現在也大都出外度假去了,或是因為天氣太差而退班了。如果他們電話來得遲了些,克拉克還要跟他們把賬算清楚,該收的錢一點都不能少。有幾個學員嘀嘀咕咕表示不滿,以後就再也不露面了。
「是霧氣起的作用。」西爾維亞說。她走出門,來到平台上,感到很安全了。
「現在也遲了,」她說,「人都死了,還怎麼讓他出錢呢。」
「你有沒考慮過去婦女庇護所?」
現在她認為那只是性這方面的問題。也許僅僅就是性的問題。
卡拉深深地吸了一口氣。「沒有走就是因為這一點。」她說。
這讓卡拉撲哧笑出聲來。「我也真是的,」她說,「都整個兒變糊塗了。」
「那是當然。」他現在精神頭很高,就像她剛認識他時那樣讓人難以抗拒。
「別轉移話題好不好,卡拉。」
克拉克是那個馬術學校曾經有過的最優秀的老師。追他的女人多了去了,她們會為了接近他而特地來學騎馬。卡拉拿他女友多的事來取笑他,他起先倒覺得很受用,可是多聽聽也就煩了。她表示抱歉,為了補救就誘導他談自己的理想——他的打算,說得準確一些是辦一所馬術學校啦、蓋一座馬棚啦、在鄉下找一塊地方啦。一天,她走進馬廄,見到他在往牆上掛他的馬鞍,便頓悟自己是愛上他了。
「可她還是個人呢,」西爾維亞說,雖然她知道自己最好是緘默不語,「不光是你的老婆。」
「要真有,早就會有人去想法子把財寶挖出來了,還用等到現在嗎?總有人會變著法子撬開他們的嘴,讓他們供出埋寶地點的。」
「知道了。」
他們站在那裡低頭看著那隻羊,好像是希望它能讓他們找出更多的話題似的。但這顯然是不可能的了。從這一刻起他們變得沒什麼可說的了。西爾維亞彷彿看到他臉上掠過一個對此感到不無遺憾的陰影。
「我倒沒聽說過。」
有時候他乘她不在的時候把我叫進房間?
昨晚她睡的是一張羽絨床

他長得挺帥氣,可是顯得有點兒蠢。個子高高瘦瘦的,骨骼也長得挺勻稱,不過總像是有些裝腔作勢,想叫人明白他不是好惹的。一縷黑髮垂在前額上,鼻子底下留著兩撇挺扎眼的小鬍子,眼睛里顯出既像是要討好人同時又是在嘲弄的神情,那副稚氣十足的笑容說變就能變成一副怒氣騰騰的樣子。
「那你覺得怎麼樣?要我打電話問問班車什麼時候開嗎?」
「我們可以說我們要起訴了。這一招總是能讓人乖乖地出錢的。」
電話的那頭是魯思。
「好,」他又說道,「這麼說你聽明白了吧?」
此刻他的臉看得更清楚些了。她看得出他好不揚揚自得。
「車子後面有洗手間的。」
她真是想象不出來。她會怎樣去搭乘地鐵或是電車,去照料陌生的馬匹,去跟不熟識的人說話,每天都生活在不是克拉克的人群之中。

「你自己瞧瞧就知道了。反正不是炸彈。喏,拿著吧。」
但願自己不必非得在她周圍盤桓得過久。
「來接我一下吧。求求你了。來接接我吧。」
就在此刻,克拉克在網上尋找有什麼地方能買到做屋頂的材料。看有沒有某個清倉處理尾貨的鋪子,開的價是他https://read.99csw•com們能夠承受的,或是有沒有什麼人要處理這一類的二手貨。他再也不去鎮上的那家海-羅伯特·伯克利建材商店了,他已經把那店改稱為海-雞|奸犯·撈大利商店,因為他欠了他們不少錢,而且還跟他們打過一架。

她已經向梅姬、索洛雅和在那邊結識的其他朋友提起過卡拉了,告訴她們,這個姑娘的存在對於自己來說意義越來越重要了,她們之間似乎已經出現了一種難以說清的聯繫,在春天那段可怕的日子里她對自己是起了多麼大的撫慰作用。
「不是的,不是的。」
她不想請他進來,不過又不敢當著他的面把門關上。他完全可以在她沒關上之前就頂住門不讓門別住的。她也不想開燈。她睡覺時只穿了一件長T恤。她應該把沙發上的薄被拉過來披在身上的,可是現在來不及了。
「它長成了嗎?看上去還挺小的。」
「這太可怕了。」
也可能不是這樣。那裡面什麼都沒有。
「我沒問你有沒有聽到汽車。」
「我這就來。」
「我真的不敢相信,」她說,「錢我會還你的。我的意思是,要謝謝你。錢我會還的。我真不知道該怎麼說才好了。」
「就單單是能見到家中還有另外一個人——如此健康、充滿青春活力的一個人,這就很不一樣了。」
這一切都源自她對他說過的一些事,這些事,她是既無法收回也不可能否認的了。
還會有成功的機會嗎?
但是她腦子裡時不時會出現另外一幅圖景,那是她必須要壓制下去的,否則便會使一切都變得沒有味道了。她會想到那個真實的、模糊不清的、床單圍裹著的病人身體,在從醫院租來的那張床上受著藥物的折磨,一天比一天萎縮。其實她只瞥到過幾次,那是當賈米森太太或是來值班的護士忘了關門的時候。她離他從未比這更靠近一些。
她取來了筆和紙,又添了一點點酒。卡拉坐著想了想,接著便寫下了幾個字。
「我用不著急吼吼馬上就打的,」她說,「我先好好喝上幾杯茶,然後還要衝一個澡。」
「我沒聽到汽車聲音嘛。」
「是我,」一個男人的聲音說,「我嚇著你了吧?」
「然後車的燈光又加強了效果。」
大巴來到本鎮的時間是兩點二十分。西爾維亞決定午飯簡單些就吃煎蛋算了,她鋪上一塊深藍色的桌布,取出水晶玻璃杯,並且打開了一瓶紅酒。
「得。得。我是無所謂的。」
「那是什麼?」他也說了一句,似乎她是在玩什麼花招不過那是沒有用的。可是接著他見到窗子上倒映出的什麼東西,便急忙扭過頭去看。
「到目前還沒有。」他說,口氣里儼然自己正忙得緊呢,不過倒沒有顯得不耐煩。他又表示,這也不是他頭一回這麼說了,弗洛拉無非是外出去給自己找只相好的公山羊罷了。
「聽著,」西爾維亞說,「你聽我說。要是你有路費,你想走嗎?你打算去哪裡?你又打算幹什麼呢?」
有一段時間,克拉克倒也順著她的想法去做。他翻修了新的台階,還花了不少時間為這台階去踅摸舊的熟鐵扶手。對於在刷廚房、浴室的漆與窗帘好料子上所花費的錢他也沒出過一句怨言。她刷漆的活兒幹得不怎麼地道——她不明白應該先把碗櫃門上的合葉卸下來。她也不明白應該要給窗帘布縫上襯裡,現在窗帘都已經褪顏色了。
「你脾氣也太火暴了。」卡拉說。
我親愛的卡拉:
那她還能去關心什麼呢?她又要怎樣才知道自己是不是還活著呢?
「我的天,是這樣的嗎?我的老婆也是一個人?是嗎?多謝提醒。可是別對我指手畫腳的。西爾維亞。」
受不了的又是什麼呢?
到處都是鳥兒。天蒙蒙亮就唱上了的紅翅烏鶇、知更,還有一對鴿子。此外還有成群結隊的烏鴉、從湖上出來巡遊的水鷗,以及棲蹲在半英裡外那棵枯死的橡樹枝幹上的大禿鷲。一開始,它們只是蹲在枝子上,晾乾自己厚實的羽翼,偶爾才騰起身子試飛一下,轉上幾個圈子,接著又安頓下來,好讓陽光和溫暖的氣流再把自己弄得舒服些。再過上一兩天,等它們恢復過來了,便會往高空飛去,盤旋,再落到地面,消失在樹林里,只是在需要休息時才回到熟悉的枯樹上來。
「那好。你沒有那就再好不過了。我不想發火。只不過有幾件重要的事想提醒你。第一,我不許你在任何場合、任何時間,將你的鼻子伸到我和我老婆的生活當中來。第二,我再也不想讓她上你這兒來了。她自己也並不怎麼想來,這一點我很清楚。此刻她對你沒有什麼好印象。從現在起,你得學學怎樣打掃自己的家了。」
致以最良好的祝願,西爾維亞·賈米森
不過賈米森太太很可能還會開車出去的。她從飛機場開車回家,也許並沒有停下來去買食物——她應該徑直回到家裡,想好需要買些什麼,然後再出去一趟。那時候克拉克可能會見到她。而且天黑之後,她家裡的燈也會亮起來的。不過此刻是七月,天要很晚才會黑。她也許太累了,不開燈就早早上床了。
「我跟她說行啊。不過你最好還是打電話去確認一下。」
「我有點吃驚。」西爾維亞說。
弗洛拉又挨近了一些,但頭仍然沒有抬起來。它用頭去頂頂克拉克的腿。
在讀到訃告時,卡拉和克拉克才第一次知道,利昂·賈米森在去世前五年曾得到過一筆為數不算小的獎金。是一項詩歌獎。倒從來沒聽人提起過這件事嘛。好像大家寧願相信用玻璃缸埋入土裡的毒品財寶之類的事情,而不肯相信光靠寫詩就能夠賺到錢。
她給他起了個綽號,叫「吉卜賽流浪漢」,典出於一首歌,一首她母親老在哼唱的歌。如今她在家裡出出進進時也總在唱這首歌,於是她母親便知道準是有什麼事了。
「我也喝。」西爾維亞裝作高興的樣子。她喝了,但是接下去說的那句話卻破壞了原有的氣氛,「你是不是該給他打個電話呢?或是採取點別的措施?總得讓他知道呀。至少是在認為你該回家的時候他應該知道你在哪兒呀。」
但是,她會不知所措的呀。
卡拉喊道:「你要喝茶嗎?」讓她感到驚異的是他竟站起來走進了廚房。
「那好,」西爾維亞說,「現在你好好聽著。我建議你千萬別去汽車旅館。我想你應該乘大巴去多倫多,住到我的一個朋友家裡去。她的名字是魯思·斯泰爾斯。她有一座大房子,一個人獨住,不會在乎家裡來一個人住上一陣的。你可以先在那兒住,等找到工作后再搬出去。錢我可以接濟你一些。多倫多左近學騎馬的馬棚是不會少的。」
秋天來臨,照說她應該辭職到圭爾夫去上大學了,但是她不肯去,她說她想休學一年。
「他是不可能了。可是還有那個女的呢。」
她現在哭泣起來了,還不等她意識到,淚水便已經涌滿她的眼睛。她讓自己集中心思去想多倫多的事,第一步先得怎麼干。打計程車,去那所她從未見過的房子,獨自一人去睡那張陌生的床。明天,還得在電話簿上查找一個個馬術學校的地址,然後還得上這兒那兒它們所在的地方,問人家要不要僱工。
我已經走了。我不會有是的。
「太可怕了,」她說,「太可怕了。」
從寄養在他們這兒的三匹馬身上,他們還能得些收益。這三匹馬,連同他們自己的那四匹,此刻正放養在外面的田野里,在樹底下四處啃草覓食。它們的神情似乎都懶得去管雨暫時歇住了,這種情況在下午是會出現片刻的,也就是剛能勾起你的希望罷了——雲變得白了一些,薄了一些,透過來一些散漫的亮光,它們卻永遠也不會凝聚成真正的陽光,而且一般總是在晚飯之前就收斂了。
她是會不知所措的。打計程車,告訴司機一個自己都很陌生的地址,第二天早上起來,刷完牙,便往一個陌生世界里闖?她又究竟是為什麼要去找工作,把食物往嘴裏一塞,就搭上公交車把自己從一個地方帶往另外一個地方呢?
卡拉說好的。她在發抖。兩手在大腿上來回搓動,腦袋從左到右大幅度地擺動著。

西爾維亞在她教課的大學城裡租了一套公寓。原來住的房子並未打算出售——至少房前沒有樹起待售的告示牌。利昂·賈米森獲得了死後追贈的一個什麼獎——報紙上登出了消息。不過這次根本沒提到有獎金的事。
「脾氣不火暴還算得上是男子漢嗎?」
她好不容易才止住了哭泣,可是又開始渾身顫抖起來了。她現在的狀態特別糟糕,她得抑制住、控制住自己。「得控制住自個兒嘛。」克拉克有時會這麼說她,在經過一個房間見到她蜷縮成一團,想不哭,卻又怎麼也抑制不住的時候。
卡拉已經不說那是一個玩笑了。相反,她告訴他這樣做是行不通的。她說首先,大家都認為詩人嘛都是那樣的,因此沒人會花錢去遮遮掩掩。
「如果你真走得了,那你想什麼時候走呢?」
有時候。
房子傾斜的南牆是由大扇窗戶組成的,西爾維亞抬起眼光,感到很驚訝,因為陽光流水般地傾瀉而下——或者不如說,她是驚訝于見到了卡拉的身影,光著腿,光著胳膊,站在梯子的頂端,堅毅的面容被一圈蒲公英般的短鬈髮圍著(頭髮太短了所以扎不成辮子)。卡拉正在精力充沛地噴著水擦著玻璃,當她見到西爾維亞在看她時,便停下活兒,將手臂大大地張開,就像貼在那兒的一個十字架,並且還做出了一個滴水檐怪石獸似的鬼臉。兩人都笑了起來。西爾維亞直覺得這陣大笑像股嬉鬧的溪流,貫穿了她的全身。卡拉重新開始清洗,她也接著讀信。她已經決定,所有這些仁愛的語言——讚頌式的或是深表遺憾的詞句,不管它們是真心誠意的也好敷衍了事的也好——都是可以和羊皮褥子與蘇打餅乾一樣,走向同樣的歸宿的。
「沒準她不在的時候闖進去過幾隻浣熊,把屋子裡弄得一團糟呢。這種事是說不準的。」
「話沒說清楚我是不會輕易讓你脫身的,卡拉。」
她真不知道該怎麼做才好了。
「這你怎麼做得到呢?你總不能起訴一個死人吧。」
「它不在了。」
「不,不是這樣的。有時候我們誰都想哭上一場的。那算不得什麼,不用著急嘛。」
他大聲笑了起來。他把手按在門框上,確知她並沒有關嚴別上。
那老傢伙?
「我認為你還欠著我些什麼。」
「總是會出現一個年輕姑娘的。」索洛雅說,還用那兩條肥胖的胳膊伸了個懶腰。接著梅姬又說了:「我們不定什麼時候都會有這樣的事的。迷戀上了一個年輕姑娘。」
「我真不明白手怎麼會抖成這樣的,」她說,「我必定是太激動了。我從來都沒想到事情真的做起來竟是這麼簡單。」
讓克拉克遲疑不決的是要不要扯走地毯,原來每個房間里的地毯都是一樣的,卡拉最堅決主張換掉的就是這地毯。它劃分成一個個棕色的小方塊,每一塊上都有深褐色、鐵鏽色和淺棕色的扭曲線條和花樣。在很長的一段時間里,卡拉都以為每個小方塊里的線條和花樣都是一樣的,排列次序也都是相同的。可是在她有了更多空閑時間可以細細觀察時,她發現原來大方塊是由四個花樣不一的小方塊組成的。有的她很容易就能分辨清,有的卻真得下些功夫才能夠看出來呢。
卡拉把她的茶帶進浴室,朝身後喊了一句:「咱們得上自助洗衣房一趟了。毛巾即使幹了也還是有一股霉味兒。」
麗姬的女主人喬依·塔克又出現了,皮膚晒黑了,脾氣也變好了。她讓這兒的雨弄得心煩意亂,便去度假,去落基山脈徒步旅行。現在回來了。
從整面牆都是窗戶的那邊傳來了逗弄人的聲音,是一陣叮叮咚咚的敲擊聲。她擰亮電燈,可是沒見到那兒有什麼,於是又把燈關了。是什麼小動物吧——也許是一隻松鼠?窗戶之間的那些通向平台的法式玻璃門也沒有鎖上。甚至都未曾關嚴,留了一英寸的縫隙好讓屋子透透氣的。她開始去關緊它們,可是這時有人笑了,挨得很近,近得好像就在房間里她身邊一樣。

「以後需要幫工我會另作安排的,」她說,「目前大概也不會有需要了。」她又幾乎是帶著笑意地加了一句,「不會再給你們添麻煩了。」
那位司機剎住車,惱火地喊道:「九*九*藏*書你不是要去多倫多嗎?」車上人好奇地打量著她,似乎誰都沒能體會到她正在痛苦之中。
「對於能走開她好像是感到挺高興的嘛。」
「好,我希望的確能這樣。但願真能這樣。」
「哦。」
「全都是我編出來的。」
「那是一定的。」
「不過她出了汽車站得打個計程車自己來。我尋思做這事她還是能行的吧?」

「現在。今天。就這一分鐘。」
「我會去多倫多,」卡拉胸有成竹地說,「不過我根本不想去找我哥哥。我會在一家汽車旅館或是這一類的地方待下來,去一個馬術學校找份工作。」
「弗洛拉,」克拉克說,「你到底是從哪個鬼地方跑出來的?都要嚇得我們尿褲子了。」
「先別著急,你是在這兒,在這兒,你沒什麼好害怕的。」她說,心想是不是將這姑娘攬入懷裡會更好些。可是她一點都不希望這樣做,這一來反而會把事情弄得更糟的。這姑娘沒準會察覺出西爾維亞其實並不想這樣做,而是已經讓自己的哭鬧弄得很煩了。
「還是快點打的好。」
「我來是要告訴你,我不喜歡你干涉我跟我老婆的生活。」
我們?
大巴里響起了一個聲音:「幽閉恐懼症。她肯定是得了這種毛病。」
他上了床。
她抬起頭,使勁吹出了一個拖長的、帶顫音的口哨,那是她還有克拉克召喚弗洛拉的聲音。她等了幾分鐘,接著便叫喚弗洛拉的名字。一遍一遍又一遍,吹口哨、喊名字,吹口哨、喊名字。
「過來點,」他又說,「我讀到你的字條時,就像五臟六腑一下子全給掏空了。真是這樣的。如果你真的走了,我就會覺得身體里什麼都沒有留下了。」
這一天餘下的時間里她都不得空閑,第二天第三天也是這樣。這段時間里,她得帶兩個隊出去騎行,還得給孩子們上課,個別輔導和成班教的都有。晚上,在克拉克將她擁入懷裡的時候——儘管很忙,他現在卻再也不覺得太累和沒有情緒了——她覺得跟他配合也並不怎麼困難。
「當你有一個朋友,」卡拉說,一種發自內心的笑容和潮|紅一直延伸到她的腦門上,「當你有了一個真正的朋友的時候。我指的是像你這樣的朋友。」她放下刀叉,用兩隻手僵僵地捧起酒杯,「為一位真正的朋友幹了這一杯,」她說,有點不太自然,「我也許連抿一小口都是不應該的,不過我要幹了這一杯。」
我一直感到需要過一種更為真實的生活。我知道在這一點上我永遠也無法得到你們的理解。
「什麼呢?」
在她外出購物而護士也不在那裡的時候?
大巴在另一個鎮子上停了下來。從她登上車子起,這已經是第三站了,這就說明車子經過第二站時她甚至都沒察覺到。大巴一定停下來過,司機也一定報過站名,可是她讓驚慌弄得糊裡糊塗的,竟什麼都沒有聽見什麼也沒有看見。很快大巴就要拐上高速公路,直奔多倫多了。
小道上布滿了水坑,路兩旁是蘸飽了水的高高的草,還有新近開了花的野胡蘿蔔,這些全都是躲不開的。可是空氣夠暖和,所以她倒不覺得冷。她的衣服全都濕透了,大概是因為有她自己的汗,或是從臉上流下來的淚水,還有正下著的毛毛雨。隨著時間一點點過去,淚倒是不流了。可是她沒有什麼可以用來擦鼻子的——紙巾全濕透了——她只好彎下身子往水坑裡使勁地擤了擤鼻子。
卡拉說:「既然你都答應她了,我看也沒有必要再這樣做了。」她把茶壺裡的茶往杯子里倒,「她走之前我剛大掃除過。我看沒有什麼必要這麼快又重新折騰嘛。」
「我沒有發火。我只不過是討厭你那個樣子,就是這樣。」
不過讓卡拉最不開心的一件事還得說是丟失了弗洛拉,那是只小小的白山羊,老是在畜棚和田野里跟幾匹馬做伴。有兩天都沒見到它的蹤影了。卡拉擔心它是不是被野狗、土狼叼走了,沒準還是撞上熊了呢。
事情開始於他們讀到訃告——賈米森先生的訃告之後。那是登在本地報紙上的,後來「晚間新聞」里又登出了他的相片。此前的整整一年裡,他們對這對夫妻的了解僅限於,他們是鄰居,不怎麼愛搭理別人。太太在四十英里之外的一所大學里教植物學,因此得在路上花掉許多時間。先生呢,則是一位詩人。
克拉克鬆開了手。他說:「你這小傢伙,究竟是從哪兒跑出來的?」
她還沒提他跟喬依·塔克吵架的事呢。喬依·塔克是鎮上的女圖書館員,把自己的馬寄養在他們這裏。那是一匹脾氣很躁的栗色小母馬,名叫麗姬——喬依·塔克愛逗樂的時候就管它叫麗姬·博登。昨天她來騎過馬了,當時正碰到她脾氣不順,便抱怨說棚頂怎麼還沒修好,還說麗姬看上去狀態不佳,是不是著涼了呀。
「我必須得在這兒下去。」
卡拉說:「叫弗洛拉。」
其實這正是她開始要做的事。都這麼晚了,那些五點鐘該來的練馬術的人顯然是不會來了。她取出土豆,開始削皮,可是她的淚水不斷湧出來,使得她沒法看清手裡的活。她用張紙巾擦了擦臉,又撕了張新的帶在身邊,跑到雨中去。她沒有進馬廄,因為沒有了弗洛拉那兒好不凄涼。她沿著小道回到小樹林。馬們在另外的一片地里。它們都湊到圍欄邊上來看著她。唯獨麗姬沒有,它跳躍著,噴了噴鼻子,好像明白她的注意力並不在自己身上似的。
「那當然。當然是她自己想回來的。她想回來想得都發歇斯底里了。她是個情緒非常不穩定的女孩。我想你肯定不像我那樣地了解她。」
再說了,她還會打電話的。從現在起,什麼時候都可能打的。
一直到三年之前,卡拉還從來沒怎麼認真看過活動房屋。對這種東西她也不這麼稱呼。像她的父母一樣,她認為這麼稱呼是裝腔作勢。還有人住在拖車裡呢,不就是那麼一回事嗎。一輛拖車跟別的拖車還能有什麼區別。可是當卡拉搬進來,選擇和克拉克共同生活,她便開始用一種新的眼光來看待事物了。從那時起,她開始用「活動房屋」這個說法,而且注意起別人是怎麼裝修和布置的了。他們掛的是什麼樣的窗帘,他們是怎麼油漆飾條,又是怎麼搭出很有氣派的平台、陽台和附屬披屋的。她迫不及待地也要給自己的住房添上這些改良性的設備。
「聽你口氣,像是你早就有過這樣的打算了。」西爾維亞沉吟著說。
「女王陛下呀。西爾維亞女王呀。她剛回來。」
「那邊有一種動物我想你一定是非常喜歡的,」西爾維亞興緻勃勃地說,「山羊。它們個頭很小,即使長大了也是小小巧巧的。有的身上有花斑,有的是純白的,當它們在岩石上蹦蹦跳跳的時候,那簡直就像是當地的精靈了。」她有點做作地笑著說,簡直都停不下來了,「倘若它們的角上掛有花環,我是一點也不會覺得意外的。你那隻小山羊怎麼樣了?我忘了它叫什麼名字了。」
起初,它完全是克拉克的小寵物,跟著他到處跑,在他跟前歡跳爭寵。它像小貓一樣敏捷、優雅、挑逗,又像情竇初開的天真女孩,常常讓他們喜歡得樂不可支。可是再長大些之後,它好像更加依戀卡拉了,這種依戀使得它突然間變得明智,也不那麼輕佻了——相反,它似乎多了幾分內在的蘊藉,有了能看透一切的智慧。卡拉對待馬匹的態度是溫和的,同時也是很嚴格要求的,有點像母親的態度,可她與弗洛拉的關係卻不是同一回事,弗洛拉一點都不讓她有任何優越感。
「我以前也是胖過的。」
她慢慢地轉動著杯子讓水涼下來,一面在盤算自己還應該做些什麼、說些什麼,等她端著水回來時卡拉已經逐漸安定下來了。
「我聽得很明白。」
這是她第二回把一切都扔在了身後。頭一回呢,就跟甲殼蟲樂隊的那首老歌里所唱的情況一模一樣——她在桌上留了張字條,清晨五點鐘悄悄溜出了家,在街那頭的教堂停車場上與克拉克會合。他們駕著那輛吱嘎亂響的老車駛離時,她確確實實就是在哼唱著那支歌曲。她正在離開她的家,拜——拜。她現在想起,太陽如何從他們背後升起,她又是怎樣諦視著克拉克擱在駕駛盤上的那雙手和他那兩隻能幹的前臂上的黑毛,怎樣聞著卡車裡面的那股氣味——那股混合著汽油、金屬、工具與馬廄的氣味。秋天早晨的涼風從卡車生鏽的縫隙間吹進來。這種車子是她家裡任何人都從未搭乘過的,也是她們住的街道里極難得開進來的。
卡拉揚起眉毛,收縮面頰,嘴巴張成一個很不雅觀的O形。她說:「哦,不。」
「不行,」西爾維亞說,「不行。」
「我尋思你還是拿回去的好,」他說,「不都是你的東西嗎,不是嗎?」
「你可比我苗條多了。」
「不。不。我必須得下車。」
她沒有提起當初看到這男孩使她想到了卡拉,到現在她也無法解釋清楚。這男孩只有十歲、十一歲。也許是必須拉緊韁繩的那隻手臂的力度與優美,或是他稚氣十足的額頭上的皺紋,他的專註與單純的努力,與卡拉春天擦大玻璃窗時的神情有點相像吧。她穿短褲時露出的兩條強壯的腿、她寬闊的肩膀、她在玻璃上的大動作,然後是她在玻璃前攤開身子的那個開玩笑的姿態,總會誘發或是迫使西爾維亞大笑不止。
「時間掐得真准呀。」克拉克說。他跟喬依·塔克很快又說說笑笑,像是什麼事都沒發生過似的。
在把字條塞進信箱,回到家裡之後,西爾維亞收拾了仍然攤在桌子上的盤盤碟碟,把煎鍋洗刷乾淨,把餐巾和桌布扔進盛待洗衣物的籃子,打開所有的窗戶。她這樣做的時候帶著一種既遺憾又煩惱的複雜感情。方才她新拆開了一塊蘋果香味的浴皂給那姑娘沖澡用,現在屋子裡還留下了這味兒,就跟她的汽車裡一樣。
她都已經進去沖澡了,他仍然站在門外喊著對她說話。
克拉克人很聰明,可是連中學都沒念完就急著出來混事了。他跟家庭完全沒有了聯繫。在他看來,家庭根本就是一個人血液中的毒素。他在一家精神病院當過護工,在艾伯塔省萊斯布里奇一家電台里當過放流行音樂唱片的管理員,在雷霆港附近當過公路維修工人,還學過理髮,在處理軍用品商店裡當過店員。這些還僅僅是他願意告訴她的一部分他干過的活計。
是的。
「什麼?」
卡拉與她們毫無共同之處。一定要說她像西爾維亞生活中的什麼人的話,那就是她中學時結識的某幾個女生了——她們聰明,可又不是聰明得過了頭,她們是天生的運動員,卻並不計較名次,樂樂呵呵卻不喧鬧煩人,連快活都是快活得自自然然的。
那就是她。賈米森太太的頭扭過來了一次,速度很快——她得集中精力才能對付這條讓雨水弄得滿是車轍和水坑的礫石路呢——可是她並沒有從方向盤上舉起一隻手來打招呼,她並沒有看見卡拉。卡拉瞥見了一隻裸到肩部的晒成棕褐色的胳膊,比先前顏色更淡一些的頭髮——白的多了一些,而不是以前的那種銀褐色了,還有那副表情,很決然和下了狠勁的樣子,卻又為自己這麼認真而暗自好笑——賈米森太太在跟這樣的路況死死糾纏的時候表情總是這樣的。在她扭過頭來的時候臉上似乎有一瞬間閃亮了一下——是在詢問,也是在希望——這使卡拉的身子不禁往後縮了縮。
「噓,我在聽時間呢。」她說。她聽完后,把電話掛了,「我知道你是想走的。你同意去找魯思嗎?我會通知她的。不過,還有一個問題。」她挑剔地看了看卡拉的短褲和T恤,「你穿這樣的衣服上路可不行。」
「事情太突然了,」西爾維亞說,「也許正因為這樣才好像顯得不真實。」
「沒事兒吧?」
「她醒了。不過沒事兒。我們談了幾句。」
「它不見了。我們也不知道它上哪兒去了。」
「誰呀?」
「也許是因為利昂和我沒生過孩子吧,」她說,「是挺傻的。那是一種移位的母愛。」
「知道了。」
「你是說我的老婆卡拉嗎?」
「他動粗嗎,卡拉?」
可是沒過多久,所有這樣的漫遊就被看成是既浪費時間又浪費金錢的了。那樣的事都是不懂得人生艱辛的小青年才會去乾的。
賈米森太太接著說,她恐怕是對卡拉的事情管得太多了,誤認為卡拉的幸福與自由是二而一的一回事了。她所關心的不過是卡拉的幸福,現在她明白,她——也就是卡拉——必定在夫妻關係上也是能夠得到幸福的。她如今唯一希望的就是沒準卡拉的出走與感情上的波動能使卡拉的真正感情得以顯現,而且認識到她丈夫對她的感情也同樣是真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