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機緣|CHANCE

機緣|CHANCE

接下去她告訴他的,她一直都知道,自己是絕對不應該告訴任何一個男人或是男孩子的,說了他們就會立刻對她不感興趣了的。
過道那邊的男子站起身,朝車門走去,沒有回過頭來看一眼。前面什麼地方有扇門打開了,一股寒氣悄悄涌了進來。那位老先生問幹嗎要在這兒停下,至少得讓大家知道這地方叫什麼名字吧。他的太太便上車廂前端去打聽,不過也沒問出個名堂來。
「沒有事了。」她說,然後又直截了當地告訴他這之前所發生的事。說那個男的怎樣彎身問她對面的位子有人沒人,他怎樣坐下來,她自己又怎樣一直在看窗外的景色,這時候沒法再看了,她便試著或者說假裝低下頭看書,可他還問她在哪兒上的車,還問出了她現在住在哪個城市,而且一個勁兒要把談話進行下去,使得她只好收拾起東西離開他。
「你認為我是在把事情戲劇化吧?」
「真的很有可能會是那樣的。」
「好了,」他說,「沒事了。」
「要我去取你的夾克嗎?」
「是啊。」
過道的那一邊再往前幾排,有個男人說:「瞧,他們回來了。」朱麗葉的這邊有幾個人站起來,彎下身子去看。那小孩也站起來了,將臉貼在玻璃上。他媽媽喚他坐下。
「那我就把它拴住,不讓它跟著我。它大概是不願跟陌生人待在一起的呢。」
他們一起吃了晚餐,還一人喝了一杯酒,接下去他們上瞭望車廂去,在那裡,他們坐在燈光照射不到的地方。只有他們兩人。這一次朱麗葉帶上了她的套頭運動衫。
「是的。不過我從來沒有成功過。我從來沒能走得這麼遠過。這次我為什麼真的做了呢——那是因為他是那麼卑微。他穿了一身新衣服,也許是專為這次出門買的。沒準他很潦倒,想著還不如出門一次吧,這倒是個辦法,可以遇到人,可以跟他們交上朋友。」
可是他還不想罷休。
朱麗葉才二十一歲,卻已經獲得古典文學的學士與碩士學位。她如今正在做博士論文,不過卻抽一段時間出來在溫哥華的一所私立女子學校里教拉丁文。她並未受過如何當老師的訓練,可是學期進行到一半學校偏巧缺了一位老師,這就使得學校很願意僱用她。也很可能見到廣告前來應聘的除了她以外根本就沒有第二個人吧。工資不高,也不是任何有正式資歷的教師願意接受的。不過朱麗葉在過了多年清苦的學生生活之後,能多少掙到點兒錢就已經很高興了。
「是的。」別再說了,她想。別再往下說了吧。
「叫炊艙。他們是這麼稱呼廚房的。」
「你塗你的顏色。瞧你弄成什麼樣子了,顏色都塗到線外面去了。」
「你是安的朋友吧?以前就認識的嗎?」
每一個人都坐著等待火車重新啟動,誰都沒有說話。連那位對什麼都要抱怨的老先生也一聲沒吭。一分鐘一分鐘過去了。門打開又關上。有人在大聲叫喚,弄得大家都人心惶惶的。在公務車廂里——就在他們下面的那層,響起了一個很有權威的聲音,也許說話的是列車長吧。但是無法聽清他在說什麼。
「可你能怪他們嗎?」朱麗葉說,她自己方才也差點兒說出一句類似的話。
她不打算告訴他那是關於古代希臘以及希臘人對非理性的事情是如何迷信的。她以後不會去教希臘語,但很可能會教一門叫「希臘思想」的課,所以在重讀多茲寫的書,看看自己還能夠有什麼新的發現。她說:「我不想看書了。我打算上瞭望車廂去待一會兒。」
起初她還以為他說的是值夜班呢。或者是夜賽?她想到了垂釣比賽。
他們來到一片林中空地。一邊是車站,漆成了深紅色,另一邊則是漆了同樣顏色的幾所房屋。必定是鐵路工人的家或者集體宿舍了。火車裡有聲音宣告說,要在這裏停上十分鐘。
我時常會想起你
他馬上就開口說話了。他說他得表示抱歉。
「咖啡也許是免費的,但是得自己去取,」她說,「我去取的時候,能不能麻煩你幫我看著點他?」
他搖了搖頭,不是表示不是的意思,而是根本不想回答她的問題。
車站月台上,雪都清掃乾淨了,朱麗葉朝前面望去,見到有人正下車打算走動走動。她也很想下去,可是沒帶大衣。
沒準那條狗之所以吠叫,是因為它察覺到了一匹鹿,或者是一隻熊、一頭美洲獅。溫哥華的報紙上就刊載過消息,說是有一頭美洲獅咬死了一個小孩,她想就是在這兒的海邊。
「你得起來了。懶丫頭。我們這就要回家了。」
「你說得沒錯,」他說,「你形容他模樣的那些話。」
那人看著她,仍然很有耐心,但已稍稍有點不快。
「她給鎖在一塊大岩石上,可是珀耳修斯拯救了她。」
停頓了一小會兒,這時她總算再一次把鼻涕眼淚都控制住了。
處在最後一節的瞭望車廂能獲得環形的開闊視野,但是並不見得比從卧車窗口看出去更能令她滿意。現在反倒常會有一列列火車從眼面前竄過呢。
「你是位醫生吧?你方才見到的那個——」
十到十五分鐘后,火車開始移動了。在彎道那裡並沒有見到血跡,左邊右邊都沒有。但是有一片被人踩過的地方,還有一堆鏟起來的雪。在她身後的那人又站起來了。他說:「這就是事情發生的地方了,我看。」他觀看了一會兒,瞧瞧還有什麼別的情況,接著便轉過身子坐下了。火車並沒有加快速度以便把耽誤的時間找補回來,反而比原先走得更慢了。也許是表示敬意吧,要不就是生怕前面下一個拐彎處還有什麼在等待著。侍者領班一節節車廂地走過來,通知首輪用餐的客人可以入座了,那位母親和孩子立即起身跟著他走了。一支隊伍開始形成,此時朱麗葉聽到一個經過她身邊的女的說:「是真的嗎?」
鯨魚灣。
「酸橙果凍,」她說,也沒敢多誇獎,「沒準吃起來味道還行。是不是裏面還放了點兒大黃?」
「我不認識他。」
「那也是很自然的。」
有些時候,特別是在第二條輪渡船上的時候,她開始對這整件事情有了一種讓她肚子里不那麼舒服的疑慮。
……在活著的人偏頗的眼光中看來是妖魔一般的行為,從死者更寬厚的角度看卻無非是宇宙正義的一種現象……
「不要緊的,」他說,「我估計總會有人還沒走的。當然葬儀你是錯過了。那是在昨天。亂得一團糟。你是走不開身吧?」
「不。不要了,謝謝。他沒有跟我說過。」
他不斷地用一隻手拍打另外一隻。
「不用。我覺得沒有必要,」艾羅說,「這兒的一切我熟悉。」她走過來走過去,行動不算敏捷但是目的性很強,很有效率。(這樣的女人是從來不會要你幫忙的。你有幾分本事,她們看得很透。)她繼續擦玻璃器皿、盆碟和刀刀叉叉,把已經擦乾淨的一一放回到碗櫃和抽屜里去。接著又來收拾鍋子和平底鍋,包括從兩條狗舌頭底下搶回來的那隻,把它們浸沒在新泡出來的肥皂水裡,然後又擦桌子和酒台,使勁兒擰絞洗碗布,彷彿它們是雞的脖子似的。一面還抽空跟朱麗葉說上幾句話。
等她醒來,已經是明亮的早晨了,雖然從廚房的鍾上看還只是六點二十分。
「哦,那就行了,」他鬆了一口氣,「上車吧,咱們一眨眼就能把你送到那裡去。不過太可惜了,你剛好錯過了守夜。」
「他是穿著一件藍襯衣的嗎?頭髮是不是金黃夾棕黃色的?」
「我想你以後會更加留意的。」
「我不是的,」朱麗葉說,「我原先並不知道有這件事。我只不過是來看看熟人。」她試著讓說話的口氣聽上去像是她完全是一時興之所至,彷彿她朋友多的是,可以走到哪裡想停就可以停下來拜訪一個似的。
「那麼,就在這兒說再見吧。」他把手縮了回來,他們讓身體平衡好以抵禦車身的顛動,這樣他才可以好好地與她吻別。吻完以後,他沒有鬆開手,而是抱著她撫摸她的背,接著又吻遍了她的整張臉。
總之,個人的命運還不是最最重要的。吸引她的,實際上是迷惑住她的,是在前寒武紀岩石層巒疊嶂的遮蔽后所能尋見的那種極端冷漠、重複、漫不經心以及對和諧的輕蔑。
門推開時,她都不敢把頭抬起來。她雙手在膝前扭絞在一起,握得緊緊的。
「你睡著了,」這麼說了之後他也微微笑了,「顯然是的。」
不過,她倒是那種喜歡霸佔空間的人,特別是廚房的空間。朱麗葉目光所及之處都能發現艾羅專政的痕迹,從窗台上置放的盆栽(是藥草吧?)直到砧板以及閃閃發光的地板革。
朱麗葉說:「挺好吃的。」
他們接著談這個話題,談的時間不算短,用壓低的聲音,但是很熱烈,使得經過的人有時會顯得很驚訝,甚至很不以為然,就像人們耳邊偶爾聽到一場看來根本沒有必要的抽象辯論時一樣。過了片刻,朱麗葉認識到,雖然她是在論證,論證得還挺好的,她覺得公眾生活與私人生活中有負罪感存在的必要性,可是她一時之間喪失了這種負罪感。你甚至可以說她是在自我欣賞呢。
艾羅是個高大、寬肩膀的女人,肉頭很厚實,一點兒也不鬆弛,一頭黃兮兮的白髮松垂在肩頭上。她的聲音堅定,不容置疑,帶點兒深沉的喉音。敢情是德語、荷蘭語、斯堪的納維亞語的音調吧。
「沒什麼好擔心的,朋友們,看來我們是遇上軌道上的什麼阻礙物了。很抱歉有這樣的耽誤,很快就會繼續前行的,不過我們可能得在這兒待上一小會兒。乘務員告訴我幾分鐘內就會有咖啡免費供應。」
「那也不算遠。」朱麗葉不敢肯定自己能認識路,不過她想,反正朝山下走總不會有錯吧。
「是的。」她說。
朱麗葉站起來,快步跟隨著他。在兩節車廂間的沒有光線的寒冷之處,就在他正要推開身前那扇沉重的門的時候,她說:「對不起。我有點事兒必須請問你。」
她是永遠也無法把自己所犯的這場錯誤、這荒唐無比的笑話,說給別人聽的。要是她真的說了,別人會認為她也太沒有教養,太不照顧別人了。而在講述時,被誤解的那一頭——自殺者被軋爛的身體——似乎還不會比她自己的經血更加污穢和可怖呢。
「他們是有一種裝置走在火車頭的前面的,」第一位女士告訴她,「目的就是為了把鐵軌上的樹枝這類東西清走。」
自然是沒有人的。她還能說什麼呢?
她急急地點點頭,一連點了好幾次,可憐巴巴地吸了吸鼻子,並且把鼻涕擤在好不容易才從手包里找出來的餐巾紙里。
克里斯塔也跟艾羅絕無相似之處。她沒有寬大的臀部與金色的頭髮。她是個深色頭髮、身材纖細的姑娘,很風趣但有時也會有些悶悶不樂,在往後的歲月里,她將成為朱麗葉的心腹之交與主要的依靠——雖然她永遠也沒有完全拋棄那種隱隱嘲笑朱麗葉的習慣,那無非是一個潛藏的競爭對手心中慣常會興起的醋波微瀾的一種反映。
「你還是在這兒廚房裡坐吧。哪兒都亂得一團糟。我來給你煮點咖啡吧。」
「是的。」她垂下目光看她的書。
「那你幹嗎學呢?」
朱麗葉剛離開汽車,就有一條大黃九_九_藏_書狗又是跳又是叫,一個女人從房子的門廊那裡喝住了它。
這時,出現了一個情況,就跟她的眼淚一樣突如其來、不請自來。她的嘴巴開始在扭曲了。眼看就會有一陣很不嚴肅的大笑爆發出來。
很少人,非常非常少人,才擁有寶藏,如果你真的擁有,那你就千萬不要鬆手。你必須別讓自己路遇攔劫,從自己身邊把它丟失了。
「既然家裡沒人,」朱麗葉急切地說道,「我不如就回去吧。」
我是時時刻刻都會想起你的喲……
「可以讓咱們暖暖身子,也能幫助你入睡嘛。」他說。
緊接著,一陣搖晃——或者說是一陣顫抖,傳遍了整列火車。竟然連這裏,這麼後面的地方,也有了車廂晃動的感覺。猛地,火車停住了。
一個影子出現在她的餘光里。接著是一條穿長褲的腿,它在一點點地移過來。
「感情嗎,」他說,「我方才說的是經驗。」
我很高興我終於還是記起了學校的名稱,不過很抱歉我仍然還是沒能想起你姓什麼。我只好先把信給封上了,但仍然希望它能蹦回到我的眼前來。
催人上車的聲音響起了,新鮮空氣被攔在了外面,列車有一些似乎挺不情願的轉軌動作。她抬起眼睛,見到前面不太遠的地方,機車消失在一個拐彎處。
「這兒挺冷的呢。」他們坐下來時,他說。
「紅顏多薄命,對吧?」
「你不住在這兒,是吧?」朱麗葉說,彷彿這樣可以把話題轉移開似的。
但是正當她第二次把手放到按鈕上的時候,她聽到有人的聲音,不是火車裡的而是在廁所花玻璃窗子外面的。沒準是列車工人正從這裏經過。
「我的家就在那裡,在多倫多。我在那兒生活了一輩子了。你的家也在那兒嗎?」
「留在這裏?」
她繞了幾步路,用鞋子去捅了捅躺在冰箱另一邊的黃狗。
「都亂成什麼樣兒了。守夜以後我打掃過,都弄整齊了。可接下來是葬禮。葬禮之後我又得重新再打掃一遍。」
如今呢,他就可以跟別人說,自己曾如何一整個晚上聽這個傻女孩炫耀一肚子古希臘神話的學問,可是到最後——當他終於吻別她,跟她道晚安,以便擺脫她時——她卻尖聲大叫起來,說自己是個處|女。
他是不是很醜?是的,當然是的。他丑是丑,但在她看來,年紀跟他相仿的許多許多男人都很醜陋。在將來,她並不會說這個人特別醜陋的。
「好了,停下。別叫了,你們倆,再叫我就要敲你們的腦袋了。你是把今天當作下葬的日子了吧?」
「對了,就是這麼說的。她把東西拿到商店去,人家代她出售。挺大件的。動物呀鳥呀,不過不是現實的。是這麼說的吧?」
我是時時刻刻都會想起你的喲
「嘿,人總是會有的,這你別擔心。艾羅是在的。她的自行車就在那邊呢。你見到過艾羅嗎?你知道吧,管事兒的人是她。」他已經下了車去幫她開車門了。
「人家都以為到了晚上這裏沒什麼可看的,」他說,「可是你瞧天上的星星,天氣晴朗時你可以看得很清楚的。」
「哦,繼續撒你的野吧,帕特。」司機說,一邊把車費放進口袋,迅速坐回到車子里。
他是不打算睡的了。他要坐著直到在里賈納下車,那總是快天亮的時候了。
我時常會想起你。
「他連大衣都沒有穿。有人瞧見他下車,一直往前走,但是不明白他想幹什麼。他必定是走到剛拐過彎去的地方,這樣司機就不會看到他了,等看到就已經太遲了。」
「等我們穿越山區。那時候就會有你可看的了。你早餐吃得舒服嗎?」
她從未對一個特殊的、真正的男人有過什麼幻想,更不要說是對她的任何一個老師了。在她看來,在真實的生活里,年齡比較大的男人好像都有點兒不太乾淨。
「我想,這事情是有一點點極端。」
她好不容易才將艾羅驅趕開去,還不是趕出房間,而僅僅也許是趕到了老式冰箱的陰影背後,此時,她又敵意地想起了克里斯塔。埃里克有女人。他自然是有的。朱麗葉眼前出現了一個更年輕、更有誘惑力的艾羅。寬闊的臀部,瓷實的臂膀,長長的頭髮——全都是金色的沒有一絲白髮——乳|房毫不掩飾地在一件松垂的襯衫底下顛動。同樣地咄咄逼人——在克里斯塔那裡,則是性的方面——沒一點點優雅的風度。用的同樣是那種行事方式:想好了一句刻薄傷人的話然後得意揚揚地朝你扔來。
聽到搭夥兒聊聊這幾個字,朱麗葉心中升起了一股寒流。她明白,這人並不是想勾引她。生活中最令人沮喪的事情之一就是,有時候會遇到一些笨嘴拙舌、孤獨而又沒有吸引力的男子,他們赤|裸裸地向她示意,讓她明白,她跟他們一樣同是天涯淪落人。不過這個男人倒不是這樣做。他要一個朋友,並不是一個女朋友。他要的是一個可以搭夥兒聊聊的人。
那麼,如果發現克里斯塔是一個更粗俗、更北方氣質版的布里塞伊斯(克律塞伊斯),朱麗葉是不是也會同樣地開始蔑視埃里克呢?
他幫助她找到了獵戶星座,那是北半球冬季最主要的星座。還有天狼星,那隻大狗,在一年裡的這個時節,那是整片北方天空里最最明亮的星座。
她和她的父母親一直是認真注意這樣做的,但凡遇到什麼有趣的事情便一定要帶回家來告訴大家。這就需要有一種精緻的判斷力,不僅是對事情而且也是對自己在世界上的位置得有這樣的判斷能力。至少朱麗葉是這樣認為的,當時她的世界就是學校。她讓自己成為一名高屋建瓴、無懈可擊的觀察家。如今她雖已遠離老家多年,但保持這樣的姿態已經幾乎習慣性地成為她的一個職責了。
朱麗葉抬起下巴,眼光定定地盯著他。
「有一半的人都從未見到過她。可是他們認得埃里克,所以他們一定要來。誰都認識埃里克。」
即使是在引導著她,示知她該往天上哪個方向看,他也一點兒都沒有碰觸到她。自然是不應該的。他是結了婚的。
朱麗葉對於男人所有比較愉快的經驗都是幻想式的。一兩個電影明星啦,那位曼妙的男高音歌唱家啦——不是歌劇里真正的那個沒有心肝的男主人公——她是從《唐璜》的一張老唱片里聽到的。還有亨利五世,那是她從莎士比亞劇本里讀到的,也是從勞倫斯·奧立弗主演的電影中看到的。
「是的。我不住這兒。我住在小山腳下,跟我——我丈夫一起。」丈夫這兩個字從她嘴裏念出來,是挾帶著一種驕傲和譴責的分量的。
朱麗葉知道,在許多人的眼裡,她也許是古怪和孤獨的——而在某種程度上,她也的確是的。不過在一生中的許多時間里,她也有這樣的經驗,感覺到自己被人包圍著——那些人就是想一點點地吸走她的注意力、她的時間和她的靈魂。而她呢,通常總是由著他們這樣做的。
「快別說了。」
朱麗葉輕輕地搖了搖頭。
不能,他說。不過問題就在於,整個事情要複雜得多。他的太太安會感覺到那是一場悲劇嗎?也許不會。他會嗎?那是他自己必須去習慣的一件事情,是截然不同的一種生活方式。事情無非就是這樣。
離開公路,往內陸的方向開去,在一條高低不平的土路上走上四分之一英里之後,就來到「鯨魚灣聯合公墓」了。靠圍欄很近的地方有一個土墩,上面放滿了花。有枯萎了的真花,也有顏色艷麗的假花,還豎著一個小小的木十字架,上面寫著名字和日期。捲成一團團的金光燦燦的絲帶飛得墓園草地上到處都是。他讓她瞧瞧昨天那麼多車子軋出來的車轍和坑坑。
此後不久,彷彿是被這些一文不值的吹牛或者可以說一半是編造的故事招引而來似的,一封信出現了。信封顯得髒兮兮的,像是讓人在兜里揣了有些日子了,上面光是寫著:「朱麗葉(老師),B.C.省溫哥華市馬克街1482號,托倫斯學校」。校長把信交給朱麗葉,一邊說:「我估摸這是給你的。連你的姓都沒有寫,奇怪吧,不過地址倒是寫對的。我猜想,地址總是能想辦法查出來的。」
朱麗葉聽到卡車車門砰地關上,又聽見他跟狗說話的聲音,恐懼傳遍了她的全身。她想躲到什麼地方去(她後來說,我可能會鑽到桌子底下去的,不過當然,她並沒有真的打算做出這樣可笑的事情來)。這真的很像學校里宣布誰得獎之前的那一刻。而且比這更糟,因為她根本沒有得獎的希望。也因為在她的一生中是再也不會面臨如此嚴重的時刻了。
「不了。謝謝你。」
出事的那天他們是去參加一個派對。她不怎麼想去可是他想去。後來她決定獨自走回家去,派對上的一些事情使得她不太愉快。
「這兒沒什麼好看的嘛。」
帶穗的皮便鞋、黃褐色的寬鬆長褲、黃褐色與棕色格子的夾克和栗色與深藍色直條子的襯衫、點綴著藍金二色斑點的栗色領帶。全都是嶄新的——只有皮鞋除外——但都有點肥大,彷彿買下這套行頭之後裏面的身體又縮小了一圈似的。
「不會有什麼大事兒的,」她說,「也許是一根樹枝橫在鐵軌上了。」
她洗過、收拾過也調整好了心態走回來時,他仍然沒有走開。
「好吧,埃里克出去了。他今天晚上是不會回來的。我想是不會的。他去克里斯塔那兒了。你知道克里斯塔吧?」
彷彿是有意不搭理這句話,艾羅存心鬧彆扭似的更用力地擦起茶壺來。她一連擦了好幾個,把朱麗葉晾在了一邊,然後才開口說話。
出了戶外,就得與懷有敵意、會襲擊人的動物為伍,有誰願意住在這樣的地方呢?
在他們看了一會兒星星之後,火車在溫尼伯停留了片刻。他們下車在冷風裡散步,寒風刺骨,他們連呼吸都很困難,更不用說開口|交談了。他們重新登上火車后就到酒吧間去坐下,他要了白蘭地。
「我想還是屋外吧。」
「是的。」
八年前,他說,安在一次車禍中受了傷。好幾個星期都昏迷不醒。後來總算是清醒過來了,但全身癱瘓,不能走動,連吃東西都要別人喂。她像是認得他,也認得照顧她生活的那個女人,有那個女人的幫助他才能讓她在家裡住。可是希望她能夠說話和明白周圍的事情,這樣的念想很快就斷了。
「唉,真是太糟糕了。我是艾羅。」她們握了握手。
「這可是你說的。」
可是她不知道該怎樣啟齒。而且司機不管怎麼樣,總是會把她的事情說出去的。
幹嗎要說處|女什麼的呢?她豈不是曾經費了那麼大的麻煩,那麼自我羞辱地上威利斯公園去,就是為了這樣的狀態不至於成為對自己的一種拘束嗎?她必定是一直在想,自己該怎麼跟他說——她是絕對不會對他說自己正來月經的——倘若他希望有進一步行動的話。他怎麼可能會有這樣的打算呢,說真格的?怎麼干呢?在什麼地方呢?在她的鋪位上嗎?那裡空間這麼狹小,周圍別的旅客沒準還都醒著。站著嗎?在車廂之間那麼丁點兒大的地方,貼著一扇門前後扭動?在任何時候都可能有人走過來開門的情況下?
「這個位子有人嗎?」
廚房上方,往上走兩級寬闊的台階,便是一個背陰的、洞窟似的起居室,大大的坐墊扔得滿地都是。
說她正好上這邊來看一個朋友。跟她在同一個學校的女友朱安尼塔有一處夏季別墅——在什麼地方來著?朱安尼塔在樹九_九_藏_書林里有一座木房子,她可是個勇敢無畏愛過戶外生活的女孩(跟真實生活中的朱安尼塔恰恰相反,她可是很少離得開高跟鞋的)。想不到那所木屋就在鯨魚灣南面不遠的地方。到木屋去看過了朱安尼塔之後,朱麗葉想——她想——既然都離得這麼近了——她想不如就……
別冷落了人家呀,待人要友好呀(特別是如果你沒有什麼人緣的話)——這是在一個小鎮上、在一個女生宿舍里,你都會學到的東西。對任何一個想吸干你的人都要隨和呀,即使他們對你是何許人都一無所知。
過了片刻,老太太說:「在這裏你肯定能看到好風景。」他沒有回答,於是她又試了一句:「你可以看到全景。」
也許問題的確出在她覺得冷了,就像她方才想到的那樣。而且是感到心緒不寧了。不過她倒是沒有感到後悔。再過一小會兒他那隻黏糊糊的手就會伸出來要和她對握了——她想那隻手如果不是黏糊糊的那就是乾澀粗糙的——名字也得彼此交換了,然後她就會給套牢了。這是她有生以來好不容易才取得的第一次這樣的勝利,只是那位對手也未免過於卑微可憐了吧。她現在還能聽到他的聲音,在喃喃地說搭夥兒聊聊這幾個字。既表示不好意思又顯得很粗野。表示不好意思是他的習慣。而顯得粗野,則是希望和決心打破自己的寂寞與饑渴狀態的一種結果。
她的聲音里滿含著一種真正的怨氣。朱麗葉覺得自己不得不表個態,「我吃完點心可以來幫你一塊兒乾的。」
「我不要跟她在一塊兒。」那孩子說,連眼皮都沒有抬一下。
「不過人們不是老在這麼說嗎?對比自己年輕的人?他們說,哦,有一天你就不會再這麼想了,你等著瞧好了。就像是你沒有權利擁有任何嚴肅的感情似的。就像你沒有能力這樣做似的。」
他建議他們上酒吧那邊去,在那兒可以喝杯咖啡。一到那邊,朱麗葉才發現自己肚子很餓了,然而午飯時間早已過去。棒狀餅乾和花生米是他們能夠得到的僅有的東西,她對著它們大嚼大咽,那副狼狽相使得方才進行的那場很有思想性的、略微有些針鋒相對的辯論不可能再死灰復燃了。因此,他們就改而談起自己來了。他的名字是埃里克·波蒂厄斯,住在一個叫鯨魚灣的地方,在溫哥華北面,就在西海岸的邊上。不過他並不馬上去那個地方,他要在里賈納停上幾天,去看好久未見到的幾個人。他是個漁夫,以捕大蝦為生。她問到他講起的醫藥經驗是怎麼回事,他說了:「哦,算不上很廣博。這方面我學過一些。你在大森林里或是在船上的時候什麼事情都可能發生的,就發生在你工作同伴或是你自己的身上。」
「我的感覺是——」他說,「我感覺這件事並不太重要。你的生活里還會發生別的事情,一些事情沒準會在你的生活中出現。相比之下這件事情便顯得無關緊要了。對於別的那些事情你才會產生負罪感呢。」
「很難說。不年輕了。」
「我們這兒一向是懶得鎖的,不過眼下陌生人太多了。」
「很可能那是最後的一根稻草,」她說,此刻她稍稍有點從防禦的角度出發了,「很可能是的。」
朱麗葉搖了搖頭,彷彿是說她感到很抱歉。她作了自我介紹。
「沒準他僅僅是短途走走——」她又說,「可是他說他是去溫哥華,那樣我就不得不老陪著他了。有好幾天呢。」
「我們出去,門就鎖上了。你明白吧?因此如果你出去了還想回來,就必須把這個地方壓下去。不過要是真要走了那就別摁。門拉上就是鎖上了。你明白嗎?」
原來說的是守夜。那位妻子。安。
「你告訴別人這件事,他們總是感到必須說上一句,太可怕了,多麼悲慘哪,等等等等。」
大約一個月之前,她和另一位老師——朱安尼塔,這是全體教師中唯一和她年齡相仿的人,也是僅有的一個朋友——一起去看了一部叫《廣島之戀》的重新上映的電影。事後,朱安尼塔坦白說,她自己就跟影片里那個女的一樣,也是愛上了一位已婚男子——一個學生的父親。這時候朱麗葉便說,她也曾發現自己陷入了大體相似的局面,只不過她沒有聽任事情往下發展,因為男方妻子的處境實在是太可憐了。那女的病得下不了床,基本上就算是腦死亡了。朱安尼塔便說她倒希望跟她相好那人的老婆得了腦死亡——那雌老虎精力旺盛著呢,能量很大,完全做得到讓學校開除朱安尼塔。
他結婚了,太太的名字叫安。

「他被弄瞎,是因為他太俊美了,赫菲斯托斯前來搭救他。但他還是被阿爾忒彌斯殺死了,於是他變成了一個星座。這樣的結果總發生在要緊人物遇上麻煩的時候,他們最後總是變成星星。卡西俄珀亞仙后座在哪裡?」
「你也是在多倫多工作的吧?」
海邊的這個地方沒有什麼讓她特別喜歡的。樹太大,而且簇擁在一起,沒有一點自己的個性——它們胡亂湊到一起就成了一片森林。山嶺則過於巍峨都不像是真的,浮在喬治亞海峽水面上的那些島嶼又都硬裝出一副風光宜人的架勢,假模假樣的。就拿這座房子來說吧,大而無當,斜天花板太多,連木工活兒也沒完成,顯得光赤赤且挺自以為是的。
她睡著的時候頭耷拉了下來,跟老太太似的,嘴角還淌出了口水,而且她知道她必須立刻就上女廁所去——但願沒有在裙子上留下點兒什麼。她說了聲「請原諒」(就像方才他對她說的那樣),就拎著旅行包走開了,想盡量別顯得太唐突與過於匆促。
「大黃乳蛋糕。得趕緊吃掉否則要變味兒的。我其實吃不下,不過還是勉強吃了。你也來一塊,怎麼樣?」
「我沒有多少行李。我可以走著去公共汽車站的。」
「是啊。我想你也不像。你太年輕了一些。那你為什麼要來參加她的葬禮呢?」
「你是說我是在誇大其詞。」
「攔住女人說話,」他說,「肯定比攔住男人更加容易些。」
可是她剛寫下強烈震動這幾個字,就發現自己再也無法往下寫了。再也無法用她習慣的語言寫下去了。
一九六五年,六月才過了一半,托倫斯寄宿學校的學期就結束了。朱麗葉並未受到正式聘用——她代課的那位老師身體康復了——照說此刻她可以動身回家了。可是她卻打算如她自己所說的那樣要去兜個小圈圈。兜一個小圈圈,去探望一位住在海邊的朋友。

這地方忽然間出現了一陣很響的聲音,是沉重的輪子壓在鐵軌上的哐當哐當聲。
都是血呀。那情況,不妨說,真是讓人噁心。
「就是這兒了。」來到兩節之間的地方,她用耳語說道。他的手已經為她推開門了。
他說:「是有點兒。」
「你的意思是『非現實主義』的?」
我想我沒告訴過你我在里賈納停下來是去看我的兒子,他現在十一歲了。他跟他母親一起住在那裡。我注意到他也有了很大的變化。
餐車裡,人們都坐在桌子旁,上面的桌布全給收走了。他們是在喝不花錢的咖啡呢。
「那應該意味著一個坐著的女子。」
他說:「你以前也想過要對什麼人這樣做嗎?」
那樣的經歷還少嗎?在高中舞會上想在一大堆吵吵嚷嚷沒人要的女生中脫穎而出,在與大學男同學的約會中,儘管心裏很厭煩卻又冒冒失失地表現得格外活潑,其實她不怎麼喜歡他們,他們也不怎麼喜歡她。還有去年,指導她寫論文的導師有個外甥來訪,她和那外甥一起外出,深夜在威利斯公園的草地上被他佔了便宜——那也不能說是強|奸,她自己也是下了決心的呀。
這東西是你的光輝寶藏。你卻不去想它。一時之間你都不會認識到這是你的損失,如今,它已成為你幾乎記不起來的東西了。
「閉嘴。閉嘴,帕特。給我蹲下。它不會傷著你的,」那婦人喊道,「它只是條丁點大的小狗呢。」
他送她回她的車廂時,大多數的卧鋪都已打開,墨綠色的帘子使得過道顯得更加狹窄了。每節車廂都是有名稱的,她那一節的名字是「米拉密琪」
她告訴他獵戶俄里翁的眼睛是被俄諾皮翁弄瞎的,而他的眼睛又因為盯看陽光而得以復明。
他看起來不像是個會這樣做、這樣說的人,可是她止不住要往那方面想。
「原來是這樣。好,那麼我現在告訴你了。如果你喝完了,杯子我可要收走洗了。」
「別呀。咖啡是我剛剛新煮的,反正我一邊幹活一邊也是要喝的。剩下沒吃完的食物也有的是。」
「對的。是這樣的。」
朱麗葉說了句很不聰明的話:「不過你不是拿工錢的嗎?」
但是,在鯨魚灣總應該有一家旅館,或者至少是一家背包客旅社的吧。她打算住在那裡。她把她的大手提箱留在學校里了,說好以後來取。她此刻肩膀上只挎著一個旅行包,她不想引人注意。她就待一個晚上。沒準只給他打一個電話。
她站起來,找到了廁所,用完了又回來,在長沙發上躺下,拉過條被子蓋住自己——她太困了,也顧不上被子上有柯基的毛了,也許那是柯基的氣味吧。
「我不應該說成守夜的,對不對?守夜是下葬之前所做的事,對不對?下葬后的儀式該叫什麼,我也弄不清。叫『派對』也不大合適,是不是?我可以把車子開到你能看到擺花圈和絲帶的地方去,好不好?」
「那是一個星系。今天晚上你應該能夠看到。那是用肉眼所能見到的最最遙遠的東西了。」
「我們都住得很近,因此誰都清楚別人的事。我們都很熟。我不知道你住的那地方情形怎麼樣。是在溫哥華吧?」(朱麗葉點了點頭。)「在大城市裡。情形就不一樣了。因為埃里克心眼很好,那樣地照顧他的妻子,所以別人也得幫助他,你懂嗎?我就是幫助他的人里的一個。」
只剩下她一個人了,現在她可以細細察看這個家了。可是她並沒有這樣做。至少有二十分鐘,她都未能擺脫掉艾羅的影子。倒不是說她害怕艾羅會重新回來檢查她的行為,或是說忘了什麼東西回來取。艾羅可不是那種丟三落四的人,即便是在辛辛苦苦忙碌了一整天之後。而且倘若她認為朱麗葉會偷東西,她早就乾脆一腳把朱麗葉踢出大門的。
帕特再小,朱麗葉心想,也不見得沒氣力把自己撲倒在地。可是此時又有條紅棕色的小型犬過來參加這場騷亂。那個婦人走下台階,一邊喝道:「帕特。柯基。你們給我放規矩點兒!——如果你讓它們覺得你怕它們,它們只會更兇狠地追趕你。」
接著又說道:「有一輛公共汽車開回溫哥華的,八點十分穿過這鎮子。」她說,一邊背對房間,在水槽前忙個不休,「你可以跟我一塊兒走,到時間我丈夫開車送你。你可以在我們那兒吃飯。我是騎自行車的,不過我可以慢慢騎,這樣你就跟得上我了。路不算很遠。」
Kallipareos,可愛臉頰的。她一下子想起這個希臘詞兒來了。這個在九-九-藏-書荷馬作品中閃光的詞語居然被她鉤索出來了。有了這個詞的帶引,她突然把學過的希臘語全都記起來了,這一切似乎都在密室里封閉了近六個月。由於她現在不教希臘語,她把它撂生了。
她是個高挑的姑娘,皮膚白皙,骨骼勻稱,那頭淡棕色的頭髮即便是噴了髮膠也不會成為蓬鬆型的。她自有一種很機靈的女學生的風姿。頭總是抬得高高的,下巴光滑圓潤,大嘴,嘴唇皮薄薄的,鼻子有點翹,眼睛很明亮,腦門常常會因為用心思索與學有所得而泛出紅光。她的那幾個教授都很喜歡她——時至今日還有人願意學古代語言他們便已經感激不盡,更何況是這麼有才能的一個人——不過,他們也很擔憂。問題就在於她是個女孩。她一旦結婚——這是很可能的事,因為以一位女學者來說她長得不算難看,一點兒也不——那就是浪費了她自己還有他們的全部辛勤工作,但是如果她不結婚,那她沒準會變得高傲與孤僻,而且很可能在提升的問題上會輸給男士(他們更需要提升,因為得養家),於是她就無法像男士那樣,堅守自己對古典文學的獨特選擇,而是轉而去接受一般人認為這門學問不切實用並枯燥乏味的看法,最終與之分手。怪異的選擇對於男人來說並不是什麼大問題,他們大多數人還是能找到願意嫁給他們的女人。但反過來情況就不一樣了。
「嗨,事情也真是奇了怪了,」那司機說,現在車子拐上一條車道了,「所有的人都到哪裡去了?我一小時前經過這裏時還停了六七輛車的呢。連他的卡車也不在了。派對結束了。請原諒——我是不應該這麼說的。」
對這樣的勸告朱麗葉已經聽慣了,但仍舊有些失望,因為它們來自這些男人,彷彿他們自己不曾在真實的世界里吃過苦頭似的。在她長大的鎮子里,她的智力水平往往被歸入跛子或多長了一隻拇指的人的類別里,人們總是迅速地指出與聰明必然共生的一些缺點——她連縫紉機都玩不轉啦,她連打一個小包裹都打不利索啦,或是指出她連內衣都露到外面來啦。她以後會成為怎麼樣的一個人呢,這真是個問題呀。
「那你是來看埃里克的。地址你找對了。埃里克是住在這兒。」
朱麗葉很高興能有人指點她,但是輪到自己當老師時她也同樣高興。他知道星座的名字卻不知道它們的來歷。
她走回到自己的座位。過道那邊,一個四五歲大的孩子正用蠟筆在一本練塗彩色的書上胡亂塗抹。孩子的母親跟朱麗葉談到免費咖啡的事。
後來才知道埃里克並沒有像他裝出來的那樣感到意外。艾羅昨天晚上就給他打了電話,警告他來了個陌生的姑娘,名叫朱麗葉,並且建議他去核查一下那女孩上了長途車沒有。他當時想,她這樣做也是有道理的——和命運搏一搏嘛,不是嗎,試一試自己的命運嘛——可是當艾羅再次來電告訴他那小騷|貨並沒有走,他因為自己竟然很高興而吃了一驚。不過他並沒有立即回來,他也沒有告訴克里斯塔,雖然他知道,非常快,自己就必須告訴她了。
另外的兩個女人來到了她的頭腦里。布里塞伊斯和克律塞伊斯。阿喀琉斯和阿伽門農的玩伴。兩個人都被描寫為「有著可愛的面頰」。當教授念到那個詞兒時(她一下子記不起那個希臘詞兒了),他的前額變得紅紅亮亮的,而且像是正在把咯咯一笑強壓下去。在那一刻,朱麗葉挺瞧不起這個教授。
她覺得頭痛。浴室里有一瓶阿司匹林——她吞下去兩片,洗了洗臉,梳了梳頭髮,從自己的手袋裡取出牙刷,刷了刷牙。接下去她新煮了一壺咖啡,吃了一片家制的麵包,也懶得去加熱並抹上黃油了。她坐在廚房的桌子旁邊。陽光從樹叢間透過來,在草莓樹光滑的樹榦上潑濺下銅色的光點。柯基開始大叫起來了,叫了挺長一段時間,直到卡車開進院子它才安靜下來。
在她細細察看狼的時候,另一個乘客走進了車廂。是個男的,他在她座位過道的另一邊坐了下來。他也拿著一本書。接著又進來一對老年夫妻——老太太小巧玲瓏,步子輕快,丈夫則碩大笨拙,呼吸沉重,一下下出著大氣。
「他年紀有多大?」
她醒了,一睜開眼就見到了那個男人,也就是她曾追蹤並在車廂間用問題煩擾他的那個人,此刻他正坐在她的對面。
「那當然。她嫁給了衣索比亞的國王,是安德洛墨達的母親。她誇耀自己的女兒有多麼美麗,得到的懲罰是被流放到天上去。是不是也有一顆星叫安德洛墨達的?」
真的,她根本就沒想搭乘那輛長途汽車。看來確實是這樣的。沒有了艾羅的阻梗,她領悟起自己的意圖來容易得多了。她終於站起身又煮了些咖啡,然後倒進一隻瓷缸,而不是艾羅收掉的那種小杯子。
自然了。他會以為她充滿了令人厭惡的好奇心,跟許多其他人一樣。
「自然,是付我工資的。但這不僅僅是份工作。另外,還有一些忙是只有女人才能幫的,他有這樣的需要。你明白我的意思吧?不能是有丈夫的女人,我不相信這樣做行得通,那不合適,會引起掐架的。最初埃里克有桑德拉,後來她搬走了,他又有了克里斯塔。有一個短時期內他同時有克里斯塔和桑德拉,不過她們是好朋友,所以沒什麼問題。可是桑德拉是有幾個孩子的,她想搬到離更正規的學校近些的地方去。克里斯塔是個手藝人。她把海灘上撿來的木頭刻成玩意兒。你們管那種木頭叫什麼來著?」
朱麗葉膝頭上有本攤開的書,不過她沒在看。她眼睛一直盯著流逝過去的風景。她獨自坐在雙人座上,對面的雙人座也是空著的。到晚上,這兒就是她搭鋪的地方。乘務員此刻正在這節卧鋪車廂里忙著,把夜間所用的設備一一歸置好。有些鋪位上,那塊墨綠色帶拉鎖的帷簾還一直垂到地板呢。這種布料像帳篷布一樣,總有一股味兒,也許是睡衣和廁所殘留的氣味吧。只要有人打開任何一頭的車廂門,便會有一股冬季的新鮮空氣吹進來。那是最後去吃早餐的人正在離開,或是吃完早餐的人在回來。
事情總是這樣的。你把某件東西擱下了一陣子,有時候你到壁櫃里去找別的什麼東西然後你記起來了,於是你想,快要用得上了。於是它成了就在那裡、就在壁櫃里的一樣東西,別的東西擠進來堆在它的前面、上面,最後你根本都不去想它了。
「是的。」
這個男人年紀有多大呢?他結婚至少已經有八年了——也許還得多上兩三年。這麼看,他總得有三十五六歲了。他頭髮黑黑卷卷的,兩鬢稍稍有些花白,他前庭寬闊,皺紋不少,他雙肩很結實,稍稍有些前傴。他身材幾乎一點也不比她高。他雙目隔得很開,深色的,眼神很熱切,但同時也很警惕。他的下巴圓圓的,有個小凹坑,像是很好鬥似的。
「我方才想到我對你太沒有禮貌了。當時你問我——」
「是的,是的。」他笑著說,吻了吻她的脖頸,接著便鬆開她,替她推開她身前的那扇門。他們順著過道往前走,直到她找到自己的鋪位。她在簾幕旁站直,轉過身子,很希望他再一次吻她或是撫摩她,可是他卻輕輕地溜開了,彷彿他們不過是偶然邂逅似的。
朱麗葉搖搖頭。
「什麼也看不到,」朱麗葉後面的一個男人對未站起來的一個女人說,「他們把他蓋得嚴嚴實實的。」
朱麗葉說:「是的。」
艾羅連問都沒問,就給朱麗葉的杯子加滿了咖啡,完了又給自己的也加滿。她也給自己切了一塊餡餅。底下是玫瑰色的,上面是一層奶油。
這是個約莫五十歲的男子,長長的幾綹金褐色的頭髮橫斜著緊貼在他的腦袋上。(不可能是染的吧,是不是?就稀稀拉拉那麼幾根頭髮,還值得一染嗎?)他的眉毛顏色卻深一些,紅兮兮的,尖聳聳毛茸茸的。臉上布滿了小疙瘩,皮膚厚得像變酸的牛奶上結的那層皮。
他幫她找到那個不太清楚的W字。
「我知道。」老太太體貼地說,「我方才還想,我真是應該擠進廚房自己去煎的。」
她直直地看著這個人,臉上沒有現出笑容。他看到了她的決心,他的臉上出現了一絲扭曲,那是驚訝的表示。
不過,不管怎麼說,在火車上,她是快樂的。
六個月前,她根本不知道世界上有這麼一個男人。六個月之前,那個死於火車輪下的人仍然活著,也許正在收拾行李準備出門旅行呢。
「哦,僅僅是想顯得與眾不同罷了,我猜。」
書從她的手裡滑了開去,她雙目閉合,她現在是和一些孩子(是學生吧?)走在一個湖的冰面上。他們每踩一步那地方就出現了一個五爪痕的裂紋,都很均勻,顯得很美,因此冰面都成為一片鋪了瓷磚的地板了。孩子們問她這些冰磚的名稱,她很自信地回答說,那是抑揚格的五音步詩行。可是他們大笑,笑聲使得裂痕延長了。此時她明白自己犯錯誤了,也知道只有說出正確的答案才能挽救局勢,可是她當時沒能把握住機會。
「你來了呀。」
那條狗時不時吠上一陣,倒不很氣急敗壞。也許是想進屋與人為伴。可是朱麗葉從未養過狗——對於她,狗與其說是伴侶還不如說是目擊的證人,只會使她感到不自在。
「我早就覺得要出什麼事了,」這位女士說,「我坐在那邊的時候就感覺到了,在列車停下來的時候。我那時候認為火車最好別再開動,我覺得一準會出什麼事兒的。」
跟她說話的另一個女的輕聲說道:「她就是這樣告訴我的。都是血呀。因此一定是火車經過時濺進來的——」
朱麗葉站起身朝外面看去。她看見一小伙人踏著步子往車站方向走回去。有幾個人脫下了大衣,堆在擔架的最上面,擔架由兩個人抬著。
她當然可以待在這裏直到火車開動,但是得等多久呢?要是有人急於進來,那又怎麼辦呢?她最後認為,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放下蓋子,從這兒走出去。
她從他的聲音里聽出他是要她的。她站起來,全身發麻,見到他比自己記憶中的那個人老了一些,胖了一些,動作也更加粗魯了。他逼近她,她覺得自己通體從上到下都給撫觸搜索遍了,只感到全身沉浸在輕鬆當中,都快樂得不知怎麼才好了。這是多麼令人驚異呀。但又跟失望氣餒的感覺是何等相似呀。
她問有沒有旅客可以借住的地方。顯然,這兒旅館是不會有的。
「他不會回來的,你知道吧,」艾羅說,「今天晚上不會的。」
「不是的。」朱麗葉說,重又看她的書,而且盡量想把不說話的時間拖得更長些。可是某些因素——她小時候受到的教育、她的不好意思,上帝知道也許還有她的憐憫,都過於強烈,使得她說出了她家鄉那個市鎮的名字,接著為了讓他明白方位又告訴了他那地方與幾個大一些的城市之間的距離,它與休倫湖和喬治亞灣相對的地理位置。
艾羅很明顯地,也許還是很憎厭地聳了聳肩膀。
「也是因為美麗才變成這樣的。」她又說。
你喜不喜歡我們西海岸的氣候呢?如果你覺得溫哥華雨水太多,那麼你就想象再多上一倍,那就是我們此地的情況了。
「溫哥華。」
客車停下處的那個鎮子並不是經過規劃而建成的城鎮。有幾處是湊在一起的若干座同樣規格的房子,顯然是公司統一蓋的,但是絕大多數房屋都跟樹林里的那種一樣,每一所都有自己單獨的寬闊而凌亂的場院,彷彿僅僅是出於偶然,才蓋在彼此遙可望及的距九九藏書離之內的。街上路面都是不鋪設的,除非是剛好穿過小鎮的公路,也沒有人行道。沒有堅實的大房子可以容納郵局或是市政辦公室,沒有惹人注目的精緻店鋪。沒有戰爭紀念碑、飲水噴泉和花團錦簇的小公園。有時能見到一家旅館,不過看上去僅僅像是一家小酒店。有時會出現一所現代化的學校或是醫院。乾淨倒還算乾淨,只是低矮、簡陋得像一排棚屋。
那是必須得做卻又不容易下決心做的,真是非常不容易呀。事實上,能在這樣的情況下與一個人對抗,那絕對算得上是戰果輝煌了。那比假若他是個圓滑而又自信的人還要戰果輝煌呢。不過,再過一會兒,她就會感到有點不開心了。
「這不來了?我抱怨得也太早了一些,」那位母親說,「你聽說了那是一具b-o-d-y了嗎?」
「呃,」他說,好像事情在朝對他有利的方向發展似的,「你要去的地方遠嗎?」
他眉毛往上一抬,那雙顏色淺淡、眼眶裡總是潮滋滋的眼睛睜大了,像是想釋放出友好的意思。他在她對面坐了下來。他說:「外邊也沒什麼風景好看的。」
另外那位單獨坐的女士也走過來站在她們後面。
朱麗葉站起來走到車廂前端,越過前面所有車廂的頂部朝更遠處望去。她見到有幾個人影在雪地里奔跑。
不過,倘若她走去公路那邊,搭上了長途汽車,她又怎麼能知道呢?
多麼愚蠢,多麼不得體啊。自然,是害怕他那隻撫摩的手再往下伸就會觸碰到那個扣結,那是她系月經帶用的。如果她是那種用月經棉栓的女孩,那就絕對不會有這樣的擔心了。
「我不知道今年有沒有人出租房間。我可以到鎮上去打聽的。這兒就沒有一個你認識的人嗎?」
「這可以作為你的起點,」他說,「先看勺把對面的那兩顆星。看到了吧?那是個指針。順著它們的方向。往前一點。你就能找到北極星了。」如此等等。
她想看看窗子外面,但是風景已經變了,雖然仍然是由原來的基本元素構成。往前走了還不到一百英里,卻彷彿已經換成了更溫暖一些的氣候。冰僅僅是鑲嵌在湖的四周,沒有覆蓋住整個湖。冬雲底下,黑乎乎的水和黑沉沉的岩石,使得整個氣氛都顯得很陰沉。她看膩了,便又撿起那本多茲的書,任意翻到一頁,因為,不管怎麼說,這本書她以前是讀過的。每隔幾頁她便像是得了在文字下面亂畫杠杠的毛病。她被吸引到這些段落上來,可是重新讀時,她發現自己曾以為大有收穫之處現在卻顯得晦澀不清、模稜兩可。
列車長正在爬上通向瞭望車廂的扶梯。他沒爬到頂便轉過身來說話了。
事情往往就是這樣。
「一點兒也不麻煩的。」
「所以啦。」
「你怎麼認識路呢?有一英里路呢。」
親愛的朱麗葉,我原來都忘了你教書的學校叫什麼名字了,不過那天我不知怎麼忽然毫無來由地又想起來了,因此我覺得這說不定是個跡象,說明我應該給你寫信。我希望你仍然在那裡工作,要是一學期還沒結束你就不得不辭職,那這活兒真的是讓人沒法幹了,我反正覺得你倒不像是個動不動就愛撂挑子的角色。
在回家的路口,他解釋道,她不是適合他的那種女孩。她一棍子給打悶了,都沒有想到要反駁說——當時她還沒醒過味兒來呢——他也不是適合自己的男人。
這一切朱麗葉都是在隨後的幾個星期、幾個月里一點兒一點兒得知的。有些情況她是偶然發現的,有些則是在她層層緊逼的追問之下才獲悉的。
「可是你不是等於在說有負罪感一無用處嗎?大家全都這麼說。難道不是嗎?」
可是不跟別人說些什麼,她心裏憋得難受。她取出她的筆記本,在有格子的紙上開始給她的父母親寫信。
沒人坐在朱麗葉的座位上,對面的座位上也沒有人。她拎起她的旅行包匆匆往女廁所走去。每月一次的來潮簡直是她生活中的一個禍害。有時,它甚至都影響到她那些歷時三小時的重要考試,因為你總不能離開考場去加固防禦吧。
「他們覺得女人態度肯定會溫和一些。」
「我不敢看,」她對朱麗葉說,「這樣的事兒我光是看著都受不了。」
「我也是。要橫穿過整個國家呢。但是既然走一趟就不妨都看全了,對不對?」
「我在柯林伍德有個表親。那可是個好地方,也是在你們那一帶。我去過好幾次,是去看她和她一家人的。你是單獨一個人出來旅行嗎?和我一樣?」
她臉上潮|紅,肚子里有點脹痛,而且稍稍有點頭暈和不舒服,她重重地往便桶上坐下去,取下濕透了的衛生巾,用手紙包上,扔到專設的穢物桶里。她欠起身取出包里乾淨的衛生巾,此時見到便桶里的水和尿因為有她的血而變得通紅。她把手伸到沖水的按鈕上,卻注意到前面貼有告示,說火車停下時切勿沖便桶。顯然,這意味著,當火車停在車站近處時,此時沖廁所,穢物肯定會極令人不快地落在眾人看得到的地方。但是眼下,她只得頂風行事了。
沒有辦法了,只好把埃里克的名字說出來了。
「對了,對了。她從來沒生過孩子,我想她不見得也打算搬家吧。這事埃里克沒告訴過你?你還要添咖啡嗎?壺裡還有點兒。」
朱麗葉什麼也沒說。
他們此刻走在狹窄的、彎彎曲曲的小路上,經過了一些房屋。每回經過一條通向房屋的車道而沒有拐上去,她總有一種得到緩刑的感覺。

岩石、樹木、流水、白雪。六個月之前,在聖誕節與新年之間的一天早上,這些始終不變的東西在火車窗外構成了一幅又一幅的景色。岩石很大,有時是嶙峋突兀的,有時則平滑得像塊圓石,不是深灰色的便是黑色的。樹木大抵是常綠樹,松樹、雲杉,或是雪松。那些雲杉——是黑雲杉——老樹的樹尖上似乎還長出了新的小雲杉,那是它自己的雛形。不是常綠的那些樹便變得光禿禿的只剩下樹榦了——它們可能是楊樹、檉柳或是榿木吧。有些樹榦上還結有斑疤。厚厚的雪層聚積在岩石的頂端,樹榦當風的一面上也黏結著冰雪。那些大大小小的湖已凍結的湖面上都鋪有一層軟軟的雪。只是偶爾,在湍急、狹窄的暗流里,你才能見到完全不結冰的水。
商店門前停著一輛汽車,窗子上貼著個體出租汽車的標誌。她就站在從長途汽車上下來的那個地方。長途車開走了。出租汽車摁響喇叭。司機從車子里出來朝她這兒走來。
「添萬利」和咖啡摻在一起還是起了些作用的。它使她有點心不在焉,但還是精力旺盛。它使她想到,說到底,埃里克還不是那麼重要的。他是個自己可以與之調調情的人。對了,「調情」這個詞兒挺合適。就跟阿芙洛狄忒對安喀塞斯那樣。然後,在某一天的早晨,她會一走了之的。
「他僅僅是希望有個人跟他說說話罷了,」她說,立場稍稍有些改變,「他想跟人聊聊天的渴望要大過我不想和別人交談的程度。這我現在明白了。我看上去並不像很小氣。我看上去並不像很冷酷。可是當時我就是那樣的。」
「我不是醫生。火車上沒有醫生。不過醫療方面我有一些經驗。」
雪地上有蹤跡,是小動物的足跡。珠鏈似的,繞著圈子,一點點地消失不見。
除她之外,坐在瞭望車廂里的只有兩個人。兩位年齡較大的女士,都是分開單獨坐的。當朱麗葉看到一條大大的狼在越過一個小湖那鋪滿了雪的很完整的表面時,她知道她們必定也見到了。可是誰都沒有打破沉寂,這使她非常高興。那條狼沒有注意火車,既沒有踟躕不前也沒有加快步子。它身上的毛很長,白色里透出了銀光。它是不是覺得這可以使得自己不被看見呢?
看來從他這方面來說,這與其說是一個禮貌的表示,不如說更像是一次直截了當且必須要作出的事務上的交代。倘若她不想說什麼,他很可能也就會站起身來走開了,不至於感到特別失望,反正他走過來想做的事情他已經做了。
單獨坐著的女士里,有一個也走到前面來,站在她的身邊。
朱麗葉和過道對面那個男的同時把目光從他們的書上抬起來,他們的視線相遇了,兩人都沉著地抑制著,不讓自己顯露出任何表情。就在此刻,火車慢了下來,接著又停住了,他們的目光轉到別處去了。
「那是因為我喜歡。我就是喜歡和這門學問有關的一切。我真的喜歡。」
「我以為只有在船上才這麼稱呼呢。」
「雞蛋都生得流湯了。」
她往她的咖啡杯里倒進去些「添萬利」,把飲料瓶子也帶著走上台階,進入了挺大的起居室。
朱麗葉正讀到古希臘酒神女祭司這方面的事。多茲的書里寫到,祭祀都是在仲冬時節的夜間舉行的。婦女們爬到帕爾納索斯山的頂峰,有一回,她們在那裡受到暴風雪的圍困,只得往那兒派出一個救援隊。未來的女祭司在極度的驚慌中接受了救援,下山時衣服都凍得跟木板那麼硬。在朱麗葉看來,這個事件很有點當代行為的色彩,多少給那些主持儀式者的行動投上了一抹現代的色彩。學生們是不是也會這麼看呢?不一定吧。他們說不定會對任何可能會有的調侃、對可能跟自己扯上的任何關係都戒備森嚴,學生往往都是這樣的。而警惕性不那麼強的那些又都不願表露出來。
「也許這是剛剛落下的呢。」
「別麻煩了。」
「運氣太差了,」他說,勉強露出一絲笑容,「你頭一回鼓起勇氣讓別人換換擋,可他卻投身到火車底下去了。」
連她自己的父母也想到這上頭來了,雖然他們一向很以她為驕傲。她母親希望她能多結點人緣,因此就催促她去學溜冰和彈鋼琴。這兩樣她學得都很不情願,也沒有學好。她父親就只是希望她能融入社會。你必須得讓大家接受你呀,他告訴女兒,不然的話,他們會讓你的日子過得一團糟的。(他卻不顧這樣的事實,那就是他們自己,特別是朱麗葉的母親,也並沒怎麼融入社會,可是活得也不算特別慘嘛。也許是父親懷疑朱麗葉不會像他們自己這麼幸運。)
可是此刻這裏也發出了同樣的訊號,而且是發自她的老師,他們不是一直都挺欣賞也老誇獎她的嗎。他們的叫好並沒能掩蓋他們的擔憂。到社會上去,他們說。就好像此前她所在之處不是社會似的。
說完她便站起身,朝外走去,一邊想她不應該說打算去哪兒的,很可能他也會站起來跟著她,一邊表示抱歉,一邊又想出一個什麼新的請求來。而且,瞭望車廂想必很冷,她會後悔沒帶上她的套頭運動衫的。但是現在再回去取是不可能的了。
「什麼事?」
我時常會想起你
兩個女人說話都帶同樣的英格蘭北部口音,也沒有表現出在陌生人或朋友面前應有的禮貌。此刻朱麗葉好好地打量了她們幾眼,覺得她們沒準是兩姐妹,雖然其中一個的臉更嬌嫩一些,也寬闊一些。她們必定是一起出門的,https://read.99csw•com只不過分開坐而已。說不定是吵架了。
「這個人你認得?」他說,「如果認得,你應該告訴列車長。」
從另一個派對出來的一夥醉鬼把車子駛離了馬路,撞倒了她。是些十來歲的毛頭小夥子。
未來的行動似乎都安排得毫無商量的餘地了,朱麗葉不假思索地站起身,去找她的手包。接著她又坐下來了,不過是坐到了另一把椅子里。從這個新角度能看到廚房的另一面,似乎是因為這樣,她才下了決心。
這是可笑和悲慘的,可是誰又需要知道這些?在實際生活中總免不了有屈辱性和令人失望的事,她總是設法把它們儘快從自己頭腦里驅趕出去。
她告訴他自己做什麼工作,學校的名稱——托倫斯學校。(「你想不想打賭說那應該叫『拖人死』學校?」)她告訴他自己並不是正式教師,但是校方能找到任何一個主修希臘語、拉丁語的人就已經謝天謝地了。現如今簡直就沒人願意學這些老古董了。

「我不吃也沒事兒的。」朱麗葉說。
朱麗葉感到很羞愧,淚水湧上了她的眼睛。這事來得太突然,以至於她甚至沒來得及將眼睛轉開。
她太緊張了以至於都沒感覺出自己腹中的飢餓,可是她檢查了酒台上的那些瓶子,那必定是客人為守夜而帶來的。櫻桃白蘭地、荷蘭梨子烈酒、「添萬利」、味美思。瓶子都打開了,但是裏面的東西看來不怎麼受人歡迎。而正正經經的酒水卻只剩下了空瓶子,被艾羅排列在門邊,那是杜松子酒、威士忌、啤酒和葡萄酒。
朱麗葉什麼也沒有說。
「我去好了。」朱麗葉說。可是就在這時候,一個服務員推著咖啡車進入車廂了。
「海漂。」朱麗葉很不情願地說。她被失望和羞辱都弄昏了頭。
他們掉過頭往回開,不過也不是直奔公路。她想告訴司機她改變主意了,不打算去看任何人了,就想待在商店裡等著乘相反方向開來的長途汽車。她可以說自己的確是把日子記錯了,現在錯過了葬禮覺得很不好意思,所以乾脆不想露面了。
艾羅顯然還沒顧得上打掃這個房間。在煙灰缸傾翻過的地方,地毯上有一攤攤灰跡。到處都可見到麵包、點心的碎屑。朱麗葉尋思,她是不是該找個吸塵器出來——不知這兒有沒有,可是又想到,即使能找到也很可能遇到什麼麻煩——比方說薄薄的地毯沒準會捲成一團被吸進機器里去。因此她僅僅是坐在皮圈椅里,在杯子里的咖啡少下去的時候再兌上些「添萬利」。
廚房裡很明亮。高高的斜屋頂上有一扇天窗。碟子、杯子、水壺堆得哪兒都是。帕特和柯基乖乖地跟著艾羅走進廚房,已經開始在狼吞虎咽她往地上的烤鍋里放的一切食物了。
大巴把朱麗葉從溫哥華市中心帶到馬掌灣,然後開上一條輪渡船。接著穿過大陸上伸出來的一個半島又上了另外一條輪渡船,然後再登上大陸,來到寫信那人所住的小鎮。這地方叫鯨魚灣。多麼快呀,即使還未抵達馬掌灣,你便已經從城市來到了荒野的地區。整整一個學期她都是生活在寇里斯達爾區的草坪與花園當中,只要天氣晴朗,北邊岸上的山嶺總能像舞台上的背景似的映現在眼前。學校的場地也都有樹木蔭掩,侍弄得很整齊,由石牆圍著,四季都有鮮花開給你看。所有房屋四周圍的空地也莫不如此。那麼大規模的整整齊齊的美,由杜鵑花、冬青樹、丹桂樹,還有紫藤組成。不過還不等你來到距離馬掌灣不算太遠的地方,真正的森林——而不是公園裡的什麼小樹叢,便向你逼近了。從那時開始——便有了流水與岩石、陰森森的古樹、懸垂的苔蘚。偶爾會見到一縷炊煙從某座陰暗潮濕、顯得破敗不堪的小屋子裡冒出來,院子里則堆滿了柴火、木料,以及輪胎、汽車和汽車部件、破舊不堪或是勉強能走的自行車、玩具,以及人們在沒有車庫和地下室時不得不堆在室外的種種東西。
我時常會想起你坐直身子看扶梯星星的情景。你瞧,我都寫成扶梯了,現在天很晚,早該是我上床睡覺的時候了。安大致還是老樣子。我旅遊剛回來那陣覺得她衰弱得太厲害了,不過那主要是因為我突然見到她兩三年來衰退了那麼多的關係。後來我每天都看見她,就再也覺不出來了。
她放在朱麗葉面前的除了咖啡以外,還有一塊餡餅——淺綠色的,上面蓋著的一層蛋白酥皮都已經塌下去了。
可是她掙脫開去,急切地說:「我可是個處|女呢。」
「快起來,帕特。」她的聲音從她肩膀上傳了過來,「柯基留在這兒。你要它在屋子裡面還是屋子外面?」
的確,夜空十分清明。沒有月亮,至少是還未升起,星星或明或暗聚成團地輝耀著。就像每一個在船上生活與工作過的人一樣,他對頭頂上的那幅地圖熟悉得很。而她呢,能認出來的只有那隻大勺子
至於她自己這方面(關於已非童貞)狀態的暴露,倒沒被看作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
「我不會有事兒的。」
「嗯。」
又過了一小會兒,排隊的隊伍消失了,最早落座的人都吃上飯了,那個男人走過來了——就是在瞭望車廂待過又見到他在外面雪地里走的那個男人。
「安德洛墨達是什麼人?」他問她。
那麼說什麼呢?
「我想我還是留下來吧。」她說。
這是一年裡白晝最長的日子。可是周圍的樹木,毛茸茸的大常青樹和紅枝幹的野草莓樹,卻遮擋住了落日的餘暉。天窗使廚房裡很明亮,可是起居室里的那些窗子卻僅僅是牆上的幾條長裂縫,在這裏,黑暗已經開始在越聚越濃了。地板還沒有完全鋪好,一些陳舊的破地毯鋪蓋在一塊一塊的膠合板上,這個房間的裝飾也很古怪,不成格局。大多數的墊子都胡亂地扔在四處的地上,兩隻跪墊,面子倒是真皮的,卻不知怎麼給劃破了。有一把大大的皮椅子,是可以往後仰靠還附有腳墊的那種。一張長沙發,上面鋪著條真正的卻已經破破爛爛的百衲被,一台老式的電視機,一隻用磚頭木板搭起來的書架——上面沒有書,只有幾摞過期的《國家地理》,還有些銷售廣告和《大眾機械學》。
這事可千萬也別跟任何人說呀。(事實上,幾年之後,她還是說了,跟一個叫克里斯塔的女人說了,不過這會兒她還不認識那女人呢。)
並非所有低著頭在走路的人都是鐵路的員工。朱麗葉認出有個人就是在瞭望車廂里坐在自己斜對面的那個人。
艾羅從餐桌底下抽出一把椅子。「現在請坐下吧。坐在這兒喝點咖啡,吃點東西。」
直到深夜她都非常清醒地躺著,可是當火車在里賈納停下時,她卻睡著了。
「那也沒有什麼關係。」
「不是的。」
「方才我瞅見你獨自在看書,我就尋思,沒準她也是一個人走遠路,那麼我們豈不是可以搭夥兒聊聊?」
「傷心的時刻呀,」那司機說,現在他在駕駛盤前坐好了,「不過,她反正是再也不會好起來的了。」
長長的一個碼頭,幾艘大船,一個加油站,一家商店,商店的玻璃窗上有標誌,說明這兒也是長途汽車站和郵局。
「我是頭一遭走這麼遠的路呢。獨自一個人,走這麼長的路。」
她唯一沒有告訴他的是搭夥兒聊聊這個說法。她有一種預感,一說出這樣的一句話,她肯定會再一次淚流滿面。
我們尚未抵達馬尼托巴的省界,可是大多數人都已經在埋怨風景未免太單調了,不過他們倒是沒法抱怨這次旅行缺乏戲劇性的事件。今天早晨我們在北方森林上帝遺忘的一塊林中空地里停了下來,這裏的一切都刷成了沉悶的鐵路紅。我那時正坐在列車尾部的瞭望車廂里,簡直凍得半死,因為他們為了節約暖氣竟把這兒的給關了(這主意必定是由這樣的思路產生的:壯麗的風景能吸引住你,讓你忘掉環境的不舒適),而我又懶得回去取我的套頭衫。我們在那裡坐了十到十五分鐘,這時火車重新啟動了,我可以看到火車頭在前面拐彎,這時,突然間我們感覺到了一種可怕的強烈震動……
「那就對不起了。」他推開門,離開了她。
Taiga,她想。她不知道這詞兒用來指她正在眺望的那片景色對不對。她覺得自己在某種程度上有點像哪本俄羅斯小說里的一個年輕女子,這姑娘正離家進入一片不熟悉、讓人驚恐、使人興奮的景色當中,在此處,狼群一入夜便嗥叫不已,而這姑娘也將在這裏面臨自己的命運。她—俄羅斯小說里的那個女主人公—並不在乎自己的命運會變得很沉悶或是很悲慘,甚至是二者都兼而有之。
「你來了呀。」他說。他得意揚揚,十分高興地笑著,彷彿是目擊了一幅極其魯莽大胆的絕代奇觀。當他張開雙臂時彷彿有一股風吹進了這個房間,使得她抬起了眼睛。

即使你並沒有將它束之高閣,即使你每天都靠它維持生活,那又怎樣呢?朱麗葉想到學校里那些年紀大一些的老師,他們大多對於自己所教的科目也並無多大的感情。就拿朱安尼塔來說,她選擇了西班牙語是因為與她的名字有關(其實她的祖籍是愛爾蘭),她想把這種語言學好,以便在旅行時派上用場。你不能說西班牙語是她的寶藏。
那隻不過是人們企圖安慰人時所說的套話,或者是想繼續對別人起控製作用時所說的話。
所以當可以去教書的機會出現時他們都勸她接受。這對你有好處。到外面的世界去闖一闖吧。去體驗一下真正的生活吧。
「你弄到了本好書?是說什麼的?」
朱麗葉跟著他走下扶梯。她一站起身便意識到自己還有個問題需要解決,她必須回到她的座位和旅行包那裡去,不管她方才冷落過的那個男的是不是還在那兒。穿過一節節車廂時,她見到別的人也都在移動。有人擠在列車一側的玻璃窗前,也有人等候在車廂之間,彷彿在等車門打開。朱麗葉沒有時間去打聽,可是在往前穿行時她聽說那可能是一隻熊,或是一頭駝鹿、一頭牛。大家都感到奇怪,牛來森林里幹什麼,熊在這個季節幹嗎不冬眠,會不會是有個醉鬼倒在軌道上呼呼大睡。
「我沒害怕。」朱麗葉說,但是當那條黃狗的鼻子粗暴地蹭她的手臂時,她還是免不了往回跳了一下。
「但是你認為那是一個錯誤,」她說,已經把笑意控制住了,「你覺得負罪感僅僅是一種自我放縱?」

幸虧他和安沒有小孩。是啊,真是幸運啊。
我人緣還不壞嘛,朱麗葉離開小鎮進入大學之後就這麼說。在古典文學系我跟大家都處得挺好的呀。這方面我一點問題都沒有。
「是的。」
她說出來的只會怎麼聽起來像是側會。
「你就一個人呀,」他說,「要去哪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