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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久|soon

不久|soon

「有時候你得把頭伸出去,有時候卻沒有這個必要,」他這樣說過,「在這個方面你讓著他們一點,說不定等你給孩子們講些物種進化的知識的時候,就不會受到追究了。」
「是我自己熨的,」他說,「莎利在教堂那兒侍弄那些花兒呢。我幹得還不壞吧,嗯?」
我會在夢中見到你。
「她想結婚嗎?那個艾琳?」
不過在幾秒鐘之內,那雙眼睛,那張臉,又變成那個人——那位牧師的了,他放下玻璃杯,沒有再說一個字,就悄然離開了這座房屋。
「萬事通。萬事通。開心果、瞌睡蟲、萬事通,愛生氣、害羞鬼、噴嚏精——不。是噴嚏精、害羞鬼、萬事通、愛生氣——瞌睡蟲、開心果、萬事通、害羞鬼——」
「這就不好說了,親愛的。我是很珍惜你送的任何一件東西的。可是你爸……」
「其實我倒是在考慮——」山姆一邊把車倒出來一邊說,「我考慮要將它換成一輛卡車呢。」
「我好像聽到了你在用吸塵器的聲音,」朱麗葉說,想讓氣氛變得輕鬆一些,「我肯定是做夢了吧。那會兒才清晨五點來鍾。」
唐恩說:「除了一杯清水之外別的我什麼都不需要。那就是我最想要的了。」
「我們只能希望這樣的毛一根也別掉到果醬里去。」
「可是你不明白,」朱麗葉說,「你不明白。你不明白這樣做是多麼愚蠢,住在這樣的一個地方又是多麼讓人生氣,這兒的人總是那樣地議論人,可如果我告訴他們我知道這一點的話,他們又是絕對不肯相信。彷彿這是一個笑話似的。」
他指的是嬰兒的名字。
「他這麼說的?那你又是怎麼對他說的?」
「唉,得了吧。」山姆笑著說,「別把自己估計得那麼高。我沒有泄氣。我不是被開除的。」
下午剛過去一半,前門那兒有人敲門。前門現在沒有人用了——朱麗葉去開的時候覺得門很澀。
「這座椅挺時尚的,」朱麗葉說,「我希望不至於太貴吧。」
艾琳,晚——安——安,
「哦。準是他有了個什麼想法吧,你知道的。」
他們在由沿著狹谷里的一條街所形成的一個村子里停了下來。山岩從狹谷的壁上露了出來——這兒是方圓好些英里內唯一能見到這樣的大塊岩石的地方。朱麗葉記得以前來過,當時這兒還有個買票才能進入的特殊公園呢。公園裡有一個飲水噴泉、一間茶室,茶室里供應草莓奶油酥餅和冰激凌——當然還會有別的東西,不過她記不得了。岩石上的山洞用的便是《白雪公主》中七個小矮人的名字。當時山姆和薩拉坐在噴泉旁邊的草地上吃冰激凌,而她卻急著奔到前面去察看一個又一個山洞。(其實真的沒什麼看頭——洞都很淺。)她要他們和自己一起去,當時山姆說:「你知道你母親是爬不了山的。」
「我們是掛過的。在餐廳門旁邊的后廳里。後來你爸把它摘了下來。」
哦,她終於來到這裏,在做補償的工作了。像任何別的年輕女子那樣,推著她的娃娃,為洗尿片的肥皂而操心。而且這不僅僅是她的娃娃。這是她的愛女。她有時候是會這樣稱呼佩內洛普的,不過只當著埃里克一個人這麼說過。他是當笑話聽的,她說的時候也像是在說笑話,因為自然,他們生活在一起而且已經有些時候了,他們是打算一直這樣過下去的。就她所知,沒有結婚這件事對他們來說並不說明什麼問題,而且她自己是經常把這件事忘掉了的。可是有時候,特別是現在,回到了家裡,她沒有結婚這件事給了她一種成就感,一種傻乎乎的幸福感。
山姆和薩拉從未屬於過任何一個教派,雖然在他們剛剛來到此地的時候,山姆對別人說過,他們是「德魯伊特」人。於是便有流言說他們所屬的教派是本鎮所沒有的,接下去就又發展到更高一級,說他們是什麼宗教都不信的。朱麗葉自己短時期參加過聖公會的主日學校,那主要是因為她有一個聖公會教派的好朋友。山姆在學校里從未反對過念《聖經》或是每天早上念「主禱文」,正如他從未反對過唱《主佑女王》一樣。
朱麗葉的第一個想法是他必定是喝醉了。他的腦袋在微微地前後擺動,眼前似乎讓一層翳蒙住了。難道他是喝醉了來的,還是在衣兜里揣有一個扁瓶子?接著她想起來了。她教過半年的那個學校里有個女孩子,患有糖尿病,會突然發病,舌頭會變大,心神不寧,走路跌跌撞撞,好像是多久沒吃東西似的。
朱麗葉夢見她又是個小女孩了,還是在這座房子里,雖然房間裏面的布置陳設有些不一樣。她從一個不太熟悉的房間的窗子里看出去,看到一道弧形的水在空中閃閃發光。水是從一根橡皮管子里噴出來的。她的父親背對著她,在給菜園澆水。一個人影在藍莓樹叢間穿過來穿過去,後來看清,原來這人就是艾琳——不過是一個更加稚氣的艾琳,身段更靈活些,也更快樂些。她在躲閃水管里噴出來的亮晶晶的水。她躲開,又出現,基本上都能成功,但是在逃開去之前也總會給澆著一小會兒。這個遊戲的原意是打趣性質的,但是躲在窗后窺視的朱麗葉卻覺得挺噁心。她父親一直背對著她,不過她相信——她多少還是看到了一些——他把水管在身子前面壓得低低的,他轉動著的僅僅是那隻噴嘴。
「絕對捨得。我可是倒足胃口了。我反胃反得連酸水都要溢出來了。」
「哦——那首歌呀。那支說艾琳的歌嗎?歌里的那個女孩?天哪——我忘了那也是你的名字了。」
薩拉說:「開啥會呢,你們在前面座位上的?風這麼刮著,我們在後排的根本聽不見。」
「你母親告訴我你有一個孩子。一個女娃娃,對嗎?」
「等一分鐘,就一分鐘,你會沒事的。」她說。他讓自己站穩,雙手扶住了洗碗台,頭耷拉著。
「你不想讓它掉到地上吧。」她指的不是雞蛋而是那隻瓷碟,「你就沒有給孩子用的塑料碟子嗎?」

唐恩接過一隻杯子,迅速地喝下了她沒忘記帶來的冰水,但是對於餅乾,他卻搖了搖頭。
「可不。她嚇著你了吧。」
朱麗葉說:「寶寶太累了。」
克里斯塔笑了。「那個綠顏色的人和那頭母牛嗎?他們會感到不勝榮幸的。」
「不,我是問——問她的姓。」
「佩內洛普。我們絕對不會簡稱她為佩內的。就是佩內洛普。」
「是很快樂,就像持續生活在罪惡之中那樣。」朱麗葉說,同時撈起一條毛巾,將擰出來的水澆在母親打了肥皂的頭上,嚇了她一跳。
朱麗葉曾經想過,她是不是該跟山姆談一談她打算繼續做下去的那篇論文,雖然目前對她來說這僅僅是一個夢。過去,她和父親之間總是能很自然地談到這些問題。但是跟薩拉卻不行。薩拉會說:「好,現在,你該跟我講講你學習方面進展得怎麼樣了。」可是當朱麗葉概括地向她介紹時,薩拉卻會問朱麗葉,她是怎麼能記清楚所有這些希臘名字的。不過山姆能理解她所講的是怎麼一回事。在學院念書時她告訴別人,她父親曾給她解釋過thaumaturgy這個詞的意思,當時她只有十二三歲,初次讀到這個詞。別人問,她父親是不是一位學者。
當時朱麗葉說:「哦,我真是難過。」談到那次事故時,朱麗葉覺得自己太沒禮貌了,真不該瞎打聽的,現在再表示同情也顯得有點偽善了。艾琳說:「是啊。就在我過二十一歲生日的那一天。」彷彿厄運也是件能一點點積累而成的東西似的,就跟手鐲上那些護身的小飾物一樣。
「有時候是的。」
「別忙了,薩拉。不過是我。你方便見人嗎?」
朱麗葉已經想不起來,叫「三位一體」的究竟是聖公會還是聯合基督教會了。
她把手往後彎,想把腦袋後面的枕頭拉高一些,可是她做不到,因此朱麗葉幫她做了。
實際的情況是,她認為自己以及山姆與薩拉,特別是她自己和山姆,因為有自己獨特的想法,所以比周圍的每一個人,都要高出一頭。因此,即使他去賣菜,那又有什麼關係呢?
到此時,朱麗葉自然記起了家中來信里提到過,由於薩拉體力急遽大幅度衰退,家中請了一個女的來幫忙。不過她以為那準是個年紀更大些的老太太。艾琳顯然不見得比自己年紀大。
「不過,我們是有意在不受宗教影響的情況下將她撫養成人的。是的。」
朱麗葉說:「是的。」

在朱麗葉去收走茶杯和托盤時,薩拉不是睡著了便是假裝睡著了。她的入寐狀態、瞌睡狀態與清醒狀態現在已經不太好區分,因此很難識別此刻究竟是屬於哪一種。不過她總算是開口說話了,她的聲音也就比耳語稍稍大一點點,「是朱麗葉吧?」
「為什麼呢?」
艾琳沒有立即回答。她正在寫一個標籤。她寫的時候精神高度集中,牙齒緊緊地咬著嘴唇。
她真希望方才是喝了點兒威士忌的。她僵僵地躺著,既沮喪又氣憤,肚子里在打著一封寫給埃里克的信的腹稿。我不明白自己來這裡是幹什麼的,我根本就不應該來,我現在迫不及待地想要回家。
突然間,山姆放大嗓音唱起來了。
他把飲料喝了下去,說:「是啊。糖分。多謝了。」他的聲音已經變得清晰一些了。同樣的情況她也是記得的,學校里的那個姑娘——那麼快,明顯得跟奇迹出現一樣,她便恢復正常了。不過,在牧師完全恢復正常之前,或者說在他完全成為原來的自我之前,在他仍然斜捧著自己的腦袋的時候,他的眼睛遇上了她的目光。看來不是有意的,而僅僅是一種偶然。他的眼光不是感激的或是原諒的——那不是一種個人的情緒,而僅僅是一隻受到驚嚇的動物天然本色的眼光,停留在它所遇到的任何東西上面。
「根本就沒有我們要上的那種教堂。我們不信上帝。」
「她還堅持著不下崗哪。」朱麗葉說。她很欽佩地說,家裡人八成也是希望她這麼說的。她已經忘掉家裡是怎麼稱呼這輛車子的了,其實那名字當初還是她起的呢。
這個夢裡充滿了說不清道不明的恐怖。倒不是那種嚇得你險些魂不附體的恐怖,卻是能從你血管的最狹窄處穿過去的那一種。
薩拉說:「多麼漂亮的玩具娃娃呀。」
「見鬼,」薩拉說,「我真成了百無一用的廢物了。不過,我想我洗個澡總還是有力氣的吧。要是有人來那怎麼辦呢?」
他的話里似乎有什麼特殊的含意。好像是神的意旨不允許他吃似的。

在廚房裡,獨自一人——可以看到艾琳在菜園裡,她今天乾的是給豆子鋤草的活兒——朱麗葉懷疑沏茶只不過是一種計策,好讓她退出房間讓他們能私下裡講幾句話。幾句悄悄話,沒準還是私下裡專為她做一次禱告?這個想法讓她覺得很不舒服。
朱麗葉穿的是一條黑色的超短連衣裙。
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說:「我看不出來她怎麼做得到。」
「是附近沒有你們想上的那個教派吧?」
汽車倒還是山姆大約十年前買來的二手貨龐狄克。原來的藍漆還在這裏那裡剩下了一道道痕https://read.99csw.com迹,但大多都已經褪成灰顏色了,冬天路上撒的鹽使得低處那層襯漆上現出了一攤攤銹跡。
「我方才還尋思你對我會怎麼想,大夏天穿一身黑,彷彿是為什麼人穿喪服似的,」薩拉說,「可是你穿得正好跟我很般配。你看上去真漂亮,我是完全贊成這種短衣服的。」
「聽到這樣的說法我真的很難過。你們持有這樣的看法有多久了?」
當她醒來時那種感覺仍然滯留不去。她發現這樣的夢挺可恥的。顯然,很俗氣。是一種卑劣的自我泄憤。
讓人討厭的(親愛的)埃里克:
回家。
對於牧師的幽默,朱麗葉很有禮貌地綻現出一個微笑。
薩拉一度對巴哈教派非常著迷,不過朱麗葉相信她的這種熱情已經消退了。
使他感到輕鬆的能是一個什麼日子呢?是誰的生日嗎?或是結婚紀念日?
「他幹嗎要把它取下來呢?」
朱麗葉什麼都不說了。從她九歲十歲開始一直到大約十四歲,她和薩拉對山姆達成了一個共識:你是知道你爸的
顯然,只不過是激動罷了。
「是她,恢復了我對女性的信心呀。」
唐恩點點頭。嗯,是的。

「我不知道你在說些什麼。」他說。
山姆說:「沒什麼了不起的事兒。光是問問朱麗葉她的男人是不是還在干打魚的營生。」
挨近了之後,你便可以看清艾琳前臂上長了多少細細的黑毛了。連臉頰上都有,就在耳朵的前面。
「你知道的,如果我說過你爸的什麼壞話,我不是真的有那個意思。我知道他是愛我的。他只是不快樂罷了。」
「門口來了一個男人,」她說,「沒準是來推銷什麼商品的。我是不是應該讓他走?」

在洗澡時,薩拉終於小心翼翼、主動地問到埃里克的事兒。
朱麗葉說,顯然是這樣的,接著又問,艾琳是不是他在學校里教過的學生。
「哪首歌說你的事兒啦?」山姆說,裝出很吃驚的樣子,「誰在唱說你事兒的歌啦?」
「他是個捕蝦的漁民,不過他事實上不能算是我的丈夫。」朱麗葉情緒很好地說道。
「鯨魚灣。這地方我以前未曾聽說過,不過從現在起我會記住它的。你們在鯨魚灣去的是什麼教堂呢?」
她知道自己是不對的,可是這種感覺就是不肯退去。她害怕再說上一句,她的嘴就會將她那顆冷酷的心如實暴露了。她擔心自己會對山姆說:「這整件不幸的事又有什麼了不得的呢,莫非能使她成為一位聖徒?」或者她會說出那句最最不可原諒的話:「我希望你不是想讓我們捲入那種人的是非堆里去吧。」
「說什麼?」
「我沒法吃這個,謝謝。」
佩內洛普撕雜誌撕得很專心,因此朱麗葉放心讓她留在薩拉的房間里,自己將麥乳精端到廚房裡去。她一句話沒說,便做起一份蛋奶酒來。艾琳出出進進,把一箱箱果醬瓶放到汽車裡去。在後台階上,山姆正在用水管將新挖出來的土豆上粘著的泥土沖刷掉。他唱起歌來了——一開始聲音太輕,沒有人能聽清他的歌詞;接著,當艾琳走上台階時,他的聲音變得響了一些。
「不過我敢肯定,現在你有了這個寶寶——你很快樂吧,我的意思是。我敢肯定你是快樂的。」
「你問她去呀,」朱麗葉說,「你必定是想問的,既然對她那麼有意思。」
「那樣做就跟我一點兒關係都沒有?」
她煮了夠三個人喝的茶,又從食櫃里找出一些蘇打餅乾,另外還找出了薩拉遇到特殊場合總愛拿出來用的那隻黃銅托盤。
「怎麼啦?」
「我是來探望這家的女主人的。」他說。
「是啊。」
她從眼角斜斜地掃看朱麗葉在乾著的每一件事情,看著她如何擺弄爐台上的那些開關(一開始朱麗葉都記不得哪個是管哪個灶火的了),看著她如何把雞蛋從平底鍋里取出來,剝殼(這個蛋有點粘殼,殼只能一點點地而不是一大片很容易地剝下來),接著又看她如何找了只小茶碟來碾碎雞蛋。
「那邊海上風浪很大吧?」
「亨利·福特?」朱麗葉喊道,「亨利·福特?亨利·福特跟我又有什麼關係?」
佩內洛普十三個月大的時候,朱麗葉帶著她坐飛機去了多倫多,然後換乘火車。那是一九六九年。她在一個小鎮下了車,這兒離她長大、山姆和薩拉仍舊住著的那個小鎮還有二十來英里。顯然,火車已不再在那裡設站了。
「朱麗葉,這是艾琳·艾弗里。」
她在桌子邊上坐了下來。「我想喝一杯,但是我不喜歡威士忌。」
陽光起居室現在充當了薩拉的卧室。所有的窗子上都掛有竹簾,使得這個小房間——原來是迴廊的一部分——充滿了一種棕黃色的光線和固定的燠熱。可是薩拉卻穿著粉紅色的絨布睡褲。昨天在火車站,她描了眉,抹了藍莓色的唇膏,纏著頭巾,穿著套裝,在朱麗葉看來頗像一位上了年紀的法國女人(其實朱麗葉並未見到過多少法國老太太),可是現在,白髮一綹綹地披垂著,亮亮的眼睛在幾乎沒有的眉毛下焦急地瞪視著,她看上去更像是一個古怪地變老了的小孩。她倚著枕頭坐得直直的,被子拉到腰部。方才朱麗葉扶著她上衛生間的時候,發現她竟然是穿著襪子和便鞋上床的,雖然天氣炎熱。
薩拉朝前座喊叫道:「停下來吃點冰激凌好不好呀?」
他又唱起來了,不過是在偷偷地哼唱。艾琳站著在聽,臉漲得通紅,胸脯一起一伏,單等聽到歌詞里的一個字她就要馬上撲過來了。
現在,山姆說,是由艾琳的母親幫著帶艾琳的小男孩和小女孩,可是你猜怎麼著,過了那麼多年之後那位父親居然又出現了,而且還想讓母親回到自己身邊去,如果真的會這樣,艾琳就不知道怎樣辦才好了,因為她不想讓自己的孩子受他的影響。
唐恩把杯子放回碟子的時候發出了輕輕的嗒的一聲。他說,他聽到有人這樣說覺得很難過。
然後他跟她說了一個笑話,要是在以前,他是絕對不會跟她說這類笑話的。它講的是一對夫婦住進一家汽車旅館,故事的最後一句是:「因此,就像我在主日學校里跟女孩子講的那樣——你是無須既喝酒又抽煙才能享受到美好時光的。」
「他並不害怕跟別人意見不一樣呀。那豈不正是他工作上不順利的原因嗎?」
「我們不去。我們不上教堂。」
「憑良心說,他根本沒有什麼好處。就我所見到的,他滿嘴上上下下就只剩下一顆牙齒了。不是什麼好徵兆呀,依我看。不是太傲慢了就是太吝嗇了,所以不願意安假牙。想想看——像她那麼好看的一個姑娘。」
「可不是嘛。」艾琳又在寫另一張標籤了。這張寫好后,她把臉轉向朱麗葉。
於是朱麗葉扶她進了洗澡間,佩內洛普爬著跟在後頭。接著,當水放好,她的外婆被抱著放下去后,佩內洛普也非要一起洗不可。朱麗葉幫她脫了衣服,於是一老一小便一起洗起來了。不過脫|光衣服的薩拉並不像是個老太太,倒更像是一個老小孩,這麼說吧,一個害著某種異域傳來、很消耗人、讓人脫水的病的女孩。
她喂佩內洛普時不敢說話,生怕自己的聲音會驚嚇了孩子,使她哭起來。這樣做感染了艾琳。她也壓低了自己的聲音——不過仍然是氣鼓鼓的,「他們就是這樣。他們發病的時候連自己也控制不住。他們光是想到自己,也不為別人考慮考慮。」
「我自己辭掉的。」
「這正好是我的意思。」薩拉快樂地尖叫著說,她剛將頭浸到水裡去過,現在則用毛巾捂住了臉。接著,她又說,「朱麗葉?」
「他需要有他的信仰。」
可是她偏偏就是做不到。什麼東西都在分散她的注意力。炎熱、艾琳、過去熟知的事情以及過去沒能認識的那些事情。
洗菜台上必須得騰出塊空地來,好讓朱麗葉給佩內洛普煮個雞蛋再把它碾碎,以充當她的早餐,另外也要為自己煮杯咖啡,烤片麵包。「地兒夠大了嗎?」艾琳問她,那語氣有點猶豫不決,彷彿朱麗葉是個外來者,她的要求是預先無法知道的。
「幹得不錯呀,」薩拉說,「小娃娃沒有不喜歡撕扯雜誌的。我記得的。」
「客運列車——」朱麗葉說,精力仍然很旺盛,肚子里的氣也還沒發泄完,「在這兒仍然是有一站的。不是這樣嗎?你不想讓我們在這兒下車。對不對?」
「不,不,不。她幾乎沒怎麼上過學,就我所知。」
「別讓我,別讓我再笑了——」
朱麗葉倒是怎麼的啦?她絲毫都沒有產生真正的同情心。她感到自己,在心底深處,是在抵制這個可怕的長篇悲情故事。當故事里提到開裂的上顎時,她真心想做的是,哀嘆一聲,行了,別再往下說了。
唐恩已經進入房屋了,可以聽到他就在陽光起居室的門口。
薩拉的眼睛是閉著的,可是很快就睜開來了。「哦,我的好寶貝兒,」她說,彷彿是在自嘲似的,「我的朱麗葉。我的佩內洛普。」
「我跟她才剛剛認得呢。」
在佩內洛普勉強把一隻雞蛋都吃下去以後,朱麗葉把她夾在一邊的腰胯上,帶她上樓。
上周六夜晚我舉行婚禮,
起初,朱麗葉不明白是什麼意思。緊接著她猜出來了——薩拉穿著一條長及小腿肚子的黑亞麻長裙和一件配套的黑夾克。夾克的領子和衣袖用的是一種光閃閃的酸橙綠色的布料子,上面還有一個個黑色的大圓點。她頭上也纏著用同樣的綠料子做的頭巾。這套服裝必定是她自己縫製的,或是請某個裁縫按照她的設計做的。這樣的顏色對她的皮膚可不太厚道,因為看著像是皮膚上灑滿了細細的粉筆灰。
「哪能夠呢。」朱麗葉盡量想找出句誇獎的、至少是不帶貶損的話來評論艾琳,於是問起艾琳的丈夫是怎麼在養雞場出事喪生的。

畫的上端是一片烏雲,底下是坐落在一片凹凸不平的土坡上的幾座歪歪斜斜的小房子和一座玩具教堂,教堂上還插著個玩具十字架。土坡上有個小小的人兒(所用的比例要比房子的大上一些)目的很明確地往前走著,肩膀上扛著一把長鐮刀,一個大小跟他差不多的婦人似乎在等候他,不過她卻是頭足顛倒的。
爭論沿著這類爭論必定會走的老路在往前發展。牧師的聲音一開始與其說是憤怒的還不如說是悲天憫人的——雖然始終表現出鐵皮包著般的堅定信心——現在卻一點點變成尖厲與訓斥式的了。而朱麗葉呢,一開始還能如她所設想的那樣,用軟中有硬、講道理的抗爭方式——平靜、慧黠,甚至彬彬有禮得讓人生氣——現在卻變成了冷酷和刺人的狂怒。雙方都在為自己提出論據與理由,可它們其實於事無補,徒然進一步激怒對方。
車窗仍然是開著的,熱烘烘的風穿透了整個車廂。現在正是盛夏,這樣的季節,就朱麗葉所感覺到的,是在西海岸從來也沒有出現過的。硬木樹高聳,圍護在田野的邊緣,投下了藍黑色山洞般的陰影,在它們的前面,莊稼和牧場在太陽強光的直曬下,呈現出一片金色和綠色。小麥、大麥、玉米和豆科作物生機勃勃——刺得你的眼睛生疼。
「我可沒有在意。」朱麗葉說。
「也像是臭鼬的。」
艾琳說:「見到你很高興。」聲音輕得勉強能聽見,但是一丁點兒表情都沒有。
朱麗葉讀著這封舊信時,一個勁兒地倒吸冷氣,所有人在發現自我虛構的那些留存下來、讓人感到尷尬的痕迹時,都會這樣的。與記憶的痛苦相對照,她不由得要為自己巧九_九_藏_書妙的美化手法而驚詫不已了。接下去她尋思,當時必定是發生了一些變化,具體的情況她就記不得了。是關於家在何方的觀念上的變化。不是指和埃里克在鯨魚灣的家,而是更早年代的家,在她整整一生之前那個時代的家。
「我想讓你知道的是,」山姆說,「她來我們家幫忙的時候也正是我一籌莫展的當口。去年秋天,你母親的情況簡直是糟糕透了。倒並不是她什麼都不想幹了。不是的。如果真是那樣倒會好一些。她什麼都不幹,那樣只會更好。她的情況是,她開始干一件事,接著又干不下去了。老是這樣,一遍遍地這樣重複。這倒不完全是新出現的情況。我是說,我一向老得跟在後面幫她收尾的,既要照顧她還得打理她沒能幹完的家務活。我和你都得這樣——記得吧?她永遠都是這麼一位心臟有毛病的漂亮嬌小姐,老得讓人伺候著。這麼多年來,我有時也想過,她本來是應該更加努力一些的。」
埃里克靠捕大蝦維持生活,這麼干已有很長時間了。他一度是醫學院的學生,後來因為給一個朋友(不是他的女朋友)墮胎,沒有能學下去。(本來一切都很順利,但是不知怎的消息傳了出去。)朱麗葉曾經打算告訴她那兩位思想開放的雙親。也許是想讓他們知道,他也是個受過教育的人,不是什麼普普通通的打魚人。不過說了又怎麼樣呢,特別是山姆現在都已經是個菜農了?而且,他們思想開放的程度恐怕也沒有她當初設想的那麼牢靠。
朱麗葉問她是不是等什麼人來。
「打算在什麼時候?」
她床邊放著一把直靠背的椅子,座位低,這比桌子更易於她取放東西。上面放著藥片、藥水、爽身粉、潤膚露和一杯喝了一半的奶茶,還有一隻玻璃杯,裏面有褐色的痕迹,也許是補鐵的藥水。床頭上有一些雜誌,過期的《時尚》和《婦女家庭雜誌》。
「他不是當真的。」薩拉尖叫道。
站在那兒的人穿著一件燙得很挺的短袖黃襯衣和一條棕黃色的褲子。他可能比她稍稍大上幾歲,個子高高的,不過顯得不大健康的樣子,胸部有些凹陷,握手時倒是挺有力氣的,微笑的背後卻沒帶多少感情。
她已經跟克里斯塔談過一些她父母親的情況了——他們如何生活在一種有點古怪卻並非不快樂的孤立狀態中,雖然她的父親是一位口碑不錯的老師。大家不太跟他們來往的主要原因是薩拉心臟有毛病,但也因為他們訂的雜誌是周圍的人全都不看的,他們聽的是國家電台的廣播節目,周圍再沒有其他人聽。再加上薩拉不從巴特里克公司的目錄上挑選衣服,卻總是根據《時尚》雜誌上的樣子自己縫製——有時候簡直是不倫不類。他們身上多少殘留著一些年輕人的氣質,而不像朱麗葉同學的雙親那樣,越來越胖,越來越懶散。這也是他們不合群的原因之一。朱麗葉形容過她爸爸山姆模樣跟她自己差不多——長脖頸,下巴有點兒往上翹,淺棕色的松垂頭髮——而薩拉則是個纖細、蒼白的金髮美人,頭髮總有點亂,不修邊幅。
「你能給唐恩找一把舒服些的椅子來嗎,親愛的?」薩拉說,「他現在彎著身子對著我,就像是一隻鸛鳥呢。喝點什麼飲料好不好,唐恩?來杯蛋奶酒怎麼樣?朱麗葉給我沖的蛋奶酒好喝得不得了。不。不,也許那太不清淡了。你剛從大熱天里走進來。茶呢?那又太熱了。薑汁啤酒,或者是哪種果汁?咱們有什麼果汁呀,朱麗葉?」
還有一件事情。
我和村莊。
「好吧,」山姆說,「我跟別人爭吵了一場。老是有人亂說別人的壞話。」
朱麗葉讓他站在那兒,自己來到了陽光起居室。
「什麼?」薩拉說,「啊。是的。他可以跟人家意見不一致。但是有時候他也是小心翼翼的。而且艾琳,艾琳是——他對艾琳是小心翼翼的。艾琳對我們來說是非常可貴的,這個艾琳。」
可以出售的不僅僅是新鮮蔬菜和漿果。廚房裡生產出了不少果醬、瓶裝壓榨汁和酸黃瓜之類的東西。就在朱麗葉來到的那個上午,他們就在做藍莓醬。艾琳主持這事兒,她的襯衣給水汽或是汗水打濕了,兩片肩胛骨之間的衣服都粘在了身上。時不時地她還會朝電視機掃上一眼,機子被推到后廳通向廚房門口的地方,因此你想回房間還得側著身子擠過去才行。屏幕上在放的是兒童晨間節目,動畫片《波波鹿與飛天鼠》。艾琳過上一陣就會為裏面的趣事哈哈大笑,而朱麗葉為了不掃她的興,也只得哼哼地笑上一兩聲。但艾琳根本沒有注意到這事。
好不容易,她終於把那輛童車裝配好了。它很笨重,比她用慣的那種要大上一半。而且很臟,這是不消說的。就像她現在一樣,在台階上的佩內洛普甚至更臟。可是就在嬰兒的手邊卻有一樣東西,那是朱麗葉方才沒有看見的。一顆釘子。這樣的東西你本來是根本不會注意到的,直到你有了一個會把什麼都往嘴裏放的寶寶,從這時起你的注意力就一刻都不能鬆懈了。
「是沒有。不過它挺現代。我想這讓你爸感到不安。也可能是當艾琳看到它的時候自己也看著它——這使他感到不安。他可能是怕她會覺得——呃,會有點兒瞧不起我們,你知道吧——認為我們有點兒古怪。他不喜歡讓艾琳覺得我們是那種人。」
她伸出手想去抱佩內洛普——雖然從她袖管里滑出來的手臂彷彿是兩根細棍子,根本不可能支撐住這樣的重量。其實也用不著這兩隻手來做這件事了,因為佩內洛普剛聽到外婆發出的第一個聲音便已經很緊張,這會兒更是哭喊著把身子往外扭,把小臉藏到朱麗葉的脖頸窩裡去了。
兩個側面彼此相對。其中之一是一頭純白色小母牛臉的一側,有著特別溫柔安詳的表情,另外的那個則是一個綠面人的側面,這人既不年輕也不年老,看來像是個小公務員,也許是個郵差——他戴的是那樣的制帽。他嘴唇顏色很淡,眼白部分卻閃閃發亮。一隻手,也許就是他的手,從畫的下端獻上一棵小樹或是一根茂密的枝子,上面結的果子則是一顆顆的寶石。
「當然,」她說,「他教六年級呢。」
這段時間里,薩拉在一點點啃著一片蘇打餅乾,甚至都沒抬起頭來看他們。時不時她會打個冷戰,似乎他們的話刺著了她,其實他們根本不在她注意的範圍內。
佩內洛普似乎對她一點點習慣了。至少今天早上沒有哭,也沒有把小臉扭開。
「您是哪個教派的牧師呢?」
「這件東西咱們家閣樓里是不會有的,」他說,「你小的時候,我還不知道有這樣的設備呢。而且,買來也沒法用。我們當時沒有車。」
的確,教書教了那麼多年,他卻始終未能在任何一所學校里當上校長。她猜想這就是使他倒胃口的原因。他是個出色的教師,他的特立獨行和充沛的精力都是有口皆碑的,他教的六年級也是受業的每一個學生一輩子都難以忘懷的一年。可是年復一年,他總是被忽略過去,原因或許也正在於此。他的方法可以理解為對上級領導的鄙視。因此你可以想象,有關領導自然會認為他不是當校長的料兒,還是讓他做原來的工作危害相對來說會輕一些。
數了自己的手指之後,薩拉說:「這不都八個了嗎?」
「我是屬於『三位一體』教派的,」唐恩說,仍然保持著他那僵僵的微笑,「至於底牌——這在我已經不是什麼新鮮事兒了,薩拉和山姆跟社區里任何一個教派都沒有關係。我只是路過順便來看看你母親的,因為她是那麼可愛的一位夫人。」
往上走到一半,她想起了那隻茶碟還沒有洗。
薩拉掙扎著要坐起來。「別呀,別呀,」她有氣無力地說,「幫我弄得像樣一些,行不行?我聽到他的聲音了。那是唐恩。是我的朋友唐恩。」
艾琳正在地里接著採集藍莓。那是準備做餡餅用的。山姆把喇叭按響了兩下,在車子開動時又揮了揮手,艾琳決定給予回應,她舉起了一隻胳膊,那動作似乎是在轟趕一隻蒼蠅。
薩拉笑了。「我就那麼可怕嗎,像個稻草人?」她的聲音再次失去控制,升高時彷彿是在尖叫,下降時又一下子沒了聲音,引來了周圍人的瞪視。這可是個新情況呢——雖然沒準並不完全是這樣。朱麗葉有這樣的印象,只要她母親大笑或是開始說話,人們總會朝她的方向看過來,但是早年間他們所注意到的總是很有爆發力的一陣歡笑聲——那是很有少女風采和吸引力的(雖然並不是誰都喜歡,有人會說她總想賣弄風情、惹人注意)。
使得他們的表演告一結束的還是佩內洛普的大聲哭鬧,她尿濕了覺得很不舒服,先是輕聲嗚咽了一陣表示不滿,接著便抱怨得更厲害了一些,最後終於迸發出雷霆大怒。最先覺察到這一動向的是薩拉,她試著去引起論爭兩造的注意。
「就跟我沒有一點關係嗎?」
「而且,」她說,努力想讓自己鎮定下來,「而且,還有千百萬人相信著旁的什麼。他們相信佛,比方說。因此怎麼能因為有千百萬人相信就能確定這是真的呢?」
她把佩內洛普架在自己的腰胯間,伸出手去抓住牧師的一隻手臂,讓他穩住腳步,扶著他朝廚房走去。果汁。當時人家給女孩喝的就是這個,牧師想說的也是這個。
「我們到那兒去玩了可不止一遍,」她又說,「以前我們總叫那地方『草莓蛋奶餅神殿』。哦,我多希望能再去一次呀。」
「再加上一頭長披髮,」山姆說,「簡直就是個徹頭徹尾的嬉皮士了。」他彎下身子去細看嬰兒的臉,「你好,佩內洛普。」
沒有橘子汁了呢——她記得這天早上把最後剩下的一點都讓佩內洛普喝了,當時還想著,得去再買一些了。不過這兒有一瓶葡萄汽水,那是山姆和艾琳在菜園裡幹完活回來時最愛喝的。
「開心果、愛生氣、糊塗蛋、瞌睡蟲、噴嚏精——」薩拉說。
「你好。」朱麗葉說。
「是根本沒想露面。把他們遺棄了。因此他們只好依靠福利救濟度日了。住在窮鄉僻壤的一個棚屋裡。那兒過日子花費少些。艾琳的大姐,據我了解,那可是一家的頂樑柱,起的作用比母親還大,卻因為闌尾炎急性發作死了。當時根本無法送她進城,因為遇到了暴風雪,他們又沒有電話。之後艾琳就不想再回到學校了,因為過去都是大姐保護著她,不讓別的孩子欺侮她們。現在,她好像什麼都不在乎的吧,可是我想她一開始並不就是這樣的。沒準即使現在,在更多情況下這也只是一種假象。」
「我肯定他是個很不錯的男人。」

朱麗葉微笑著搖了搖頭。

「停住。你給我停住!」艾琳喊著,雙目圓睜,滿臉通紅,「你要是再不停下,我可要出來用水管來沖你了。」
「你是了解你爸爸的。」
朱麗葉同樣也是不喜歡。不過,如果真的要她作選擇的話,她還是會贊同父親的做法的。她可不想把自己歸到勢利小人的行列里去。
可是就像天底下所有的好事一樣,他說,這樣的好事也必定會有一個終結的。艾琳打算結婚了。要嫁給一個四五十歲的鰥夫。是個農民。據說還有幾個錢,為了艾琳著想,山姆希望這是真的。因為這個男人身上是再找不出什麼值得一提的好處來了。
早晨,天還沒有怎麼亮,她就聽到了真空吸塵器的聲音。接著她聽到了一個聲音,山姆的聲音,打斷了吸塵器的聲音,再後來她一定是又睡著了。等她再一次醒來,她想方才一定是在做夢。九_九_藏_書否則佩內洛普應該會被吵醒的,可是孩子並沒有醒。
他喜愛戶外的工作,也善於跟普通人交談,沒準他是能做好銷售蔬菜的事業的。
「艾琳,」他說,粗粗地出了一口氣,「我為那一天而感恩。我告訴你,我為那個日子而感恩呀。」
艾琳此時正在廚房裡,她呼地轉過身,大聲喝道:「別唱說我的事兒的這首歌。」
「你幹嗎要辭職呢?」她說,「是因為我才泄氣的嗎?」
「我的上帝呀。」

朱麗葉驚愕了好一會兒,後來才想明白了。
他問朱麗葉住在什麼地方,西海岸的氣候有什麼特點,她的丈夫是做什麼工作的。
這個問題著實讓山姆嚇了一跳,她用的是那樣的口氣,又是在沉默了挺長時間之後。
「你自己跑過去吧,」薩拉當時這麼說道,「回來后把見到的一切都告訴我們。」她是盛裝出行的。一條黑色的塔夫綢裙子圍繞著她在草地上鋪開,形成一個圓圈。那時候是管這種裙子叫作芭蕾女演員舞裙的。
「那麼她精力還是很充沛的啰。」朱麗葉說。
「我會留神的。」朱麗葉說。
「這麼說——你今天到街那頭去了呀,」山姆說(他是一直說街那頭的嗎?薩拉和朱麗葉總是說鎮中心的),「遇見哪個認識的人了嗎?」
「哦。應該是叫亨德森-波蒂厄斯,或者波蒂厄斯-亨德森。不過念起來有點兒啰唆,後邊的佩內洛普這名字已經夠長的了。我們知道會這樣,但還是想叫她佩內洛普。我們總是要定下來的嘛。」
那人出現在門口,快步趨前,來到她的身邊,她舉起雙臂表示歡迎。「你身上有一股夏日的氣味,」她說,「那是什麼氣味?」她用手指摸了摸他的襯衣,「熨過了。熨燙棉製品的氣味。嘿,真好聞呀。」
「就喝葡萄酒。我們自己釀葡萄酒。在海灣那兒每戶人家都自己釀做。」
薩拉發出了一聲古怪的小尖叫,彷彿是被什麼啄了一下似的。月台上有幾個人回過頭來看看。
「不許你唱跟我有關係的歌。如果裏面有我的名字,那就是跟我有關。」
「莫非爸爸以為,就因為我們有一幅有點兒怪的圖畫,艾琳就會辭職不幹嗎?」
「是唯一的妻子,」朱麗葉糾正她,「到目前為止。」
她大聲笑了,可是覺得自己的臉皮發燙了,就像跟查理在一起時一樣。
「馬上就得。」她說。她對付著用一隻手乾著——她已經習慣這麼做了,給他倒了滿滿一玻璃杯。「喝吧。」在他喝時,她說,「我很抱歉沒有果汁了。不過這裏頭也有糖分,不是嗎?你必須要有些糖分,對不對?」
「我不記得了。是的,我琢磨著我是不想吃這個。」她輕聲咯咯地笑著,彷彿有點詫異似的,「誰知道呢?我忽然覺得,她沒準想毒死我呢。」
她個子沒有朱麗葉高——朱麗葉可是個高個兒——但是肩膀與臀部都要比朱麗葉寬闊,胳臂很結實,下巴顯得很有毅力。她有厚厚的、富於彈性的黑髮,從臉那兒直著往後梳,紮成一個短而粗的馬尾巴,她的黑眉毛濃濃的有點兇相,皮膚是一曬就黑的那種。她眼睛是綠色或是藍色的,讓膚色一襯顏色淺得令人感到意外,也很難讓人看透。因為眼眶陷得很深。還因為她腦袋稍稍有點往下耷拉,臉總是扭開去的,這種敵意便像是有意裝出來並故意加強的。
「喏,」薩拉說,伸手去取一本她的雜誌,「把她放下,讓她來干這個活兒。」
「你可知道你有沒——」他說,接著又微微地搖了搖頭。那個「有」字給他發成了「嘔」的聲音。
「可是情況變得那麼糟糕,」他說,「糟糕得我下班回家時只見洗衣機給拖到廚房的當中,濕衣服掉得一地都是。或者是她在烤什麼東西,烤到一半又不管了,東西在烤箱里都結成了煳嘎巴。我真害怕她會讓火燒到自己,會把房子燒著。我一遍一遍地對她說,你就躺在床上得了。可是她不肯,接下去又是把事情弄得一團糟,然後大哭一場。我試著請了一個又一個的小姑娘來幫忙,可是她們就是對付不了她。最後,總算是請到了這一位——艾琳。」
「可是,不幸的是你母親和我不是住在你的那個地方。我們是生活在這裏。你的那個男人也會認為這是一個笑話嗎?今天晚上我不想再談這件事了,我要上床睡了。我先去看看你母親,然後我也要睡了。」
現在她有一種感覺,他隱隱中有意想貶低她的水平。這意圖沒準還不太隱晦呢。他可能會運用airy-fairy這樣的文詞兒。或是說他忘記某件事是怎麼回事了,要她告訴他。然而她相信他不可能忘記。
等山姆從商店裡出來后朱麗葉便問他這件事。他起先記不得了。可是後來又想起來了。裙子是從一家專門敲竹杠的商店買的,他說。他不知道從什麼時候起那家店就不見了。
她看了看畫的標題。我和村莊。
朱麗葉說她,希望有一天,等佩內洛普長大后她自己會作出決定。
「我的意思是,它讓我想起了我父母親的生活,」朱麗葉說,「我不知道為什麼,不過事實就是這樣。」
「因為它使我想起了他們。」她對克里斯塔說,那是陪她從鯨魚灣來到這兒買東西的一個朋友。她們此刻是在溫哥華畫廊的禮品商店裡。
「哦,」薩拉說,「我原來是希望你不會注意到的。你可別把它放在心上。」
可是薩拉對他這樣的打算很不以為然。
「裏面又沒有人光屁股。不像波提切利的那幅。」
「萬事通。」朱麗葉說。
「是她,」她寫完后說道,「她把你爸吵醒了,你爸只好起來去阻止她。」
朱麗葉沿街一路都找不到有噴泉或茶室的痕迹。
怪不得他有能耐逗得佩內洛普對他露出笑臉併發出咯咯的笑聲了,他像一位同是當父母的人那樣跟朱麗葉聊天,好像他們彼此彼此,都是同一個檔次的人。她還像個白痴似的覺得很受用也很高興。可是他還注意到了別的一些事——他朝她沒戴戒指的左手瞟了一眼,打趣他自己的婚姻,還有其他的一些事情。他心下暗自地讚賞她,也許是因為他看到的是一個展現大胆性生活成果的女子。況且這還不是別人,而是朱麗葉,那個書獃子,那位女學究。
「查理小子嗎?」山姆說,朱麗葉忘了,他仍舊保留著他另外的一個習慣,那就是愛用學校里的綽號稱呼人,「他誇獎你的孩子了嗎?」
「那麼她就從來也沒有受過洗禮嗎?你們想讓她長大成為一個異教徒嗎?」
「我肯定我能找到。為什麼我沒跟你們一塊兒去呢?一次夏日的駕車出遊。坐車還能費多大的力氣?你爹老說我沒這個勁兒。」
「佩內洛普,」她有氣無力地說道,接著又費了些力氣地說,「朱麗葉,佩內洛普。」朱麗葉和那位牧師茫然不知所措地看著她,接下去牧師明白過來了,他突然放低聲音說:「你的寶寶。」
過了片刻,他又接著說:「你不用擔心,他們沒有開除我。他們也沒法開除我。是有條例規定的。就像我跟你說的那樣——反正我早就不想幹了。」
「咱們的這位仙女乾的活兒真是不少呀,」山姆說,臉上露出了他慣常的那種似乎很有雄才大略的開闊笑容,「我會向全世界宣告她的勞績的。」
朱麗葉把推車、佩內洛普以及她自己都好好地清洗了一遍,接著便朝著小鎮中心處走去了。她表面上的理由是要買某種牌子的藥皂,好用它來洗尿片,如果她用普通肥皂寶寶會起皮疹的。可是她還有別的原因,不可抗拒卻有點難以啟齒的原因。
「也許是吧,」山姆說,「可他不是結過一次婚的嗎?」
「艾琳和她的公公婆婆告到法院,可是那位農民被判無罪。自然會這樣判的。不過對於艾琳來說,必定是打擊很大。即使那個丈夫不像是什麼好東西。」
「那肯定是的,」那位太太說,同時彎下了脖子去看佩內洛普,「可孩子們豈不是上帝賜予的好寶貝嗎?哎喲,多麼可愛呀。」
談話是在廚房裡進行的,時間已經過了晚上十一點。朱麗葉心想,現在應該把佩內洛普明天要用的奶瓶準備好了。
晚安,艾琳,晚安,艾琳,
朱麗葉抱著佩內洛普又拿著放|尿片的包包,她儘可能地把手往外伸,可是發現艾琳顯然沒打算握手,或許是沒有注意到她的意圖,她便微笑了一下。艾琳並沒有笑上一笑作為回應,只是一動不動地站著,給人的印象卻是恨不得立時拔腿跑開。
畫里還有別的東西。比方說,一個姑娘在給一頭奶牛擠奶,但那是畫在小母牛面頰上的。
不過也許他真的是忘記了。他意識中的某些房間的門關上了,窗戶被遮住了,那裡面的東西被他認為是太無用、太不光彩,因此也無須重見天日了。
佩內洛普起先像是有點猶豫不決,但緊接著就揪住一頁紙,使勁地撕扯起來。
「值不了幾個錢。」山姆說,彎了彎身子請她上車。
「他告訴我的,」艾琳說,「她半夜醒來,認為自己該干點什麼活兒,於是你爸不得不起床去拉住她。」
「他對他們簡直是低聲下氣地討好呀。」薩拉突然改變了聲調,幾乎都有點惡狠狠了,而且還低低咕嚕地笑了一聲。
「是這樣啊。他讓寶寶姓他的姓,」山姆說,「那麼,那還是說明問題的。我的意思是,這樣就好。」
朱麗葉立刻決定要買這張印刷的圖片,作為聖誕節送給她父母親的禮物。
這個問題使得薩拉笑了起來,「哦,親愛的——這樣就得把底牌全都打出來了,是不是呀?」
山姆這天下午要給下了訂單的幾家食品雜貨鋪和一兩家禮品商店送貨。他邀請朱麗葉跟他一塊兒去。之前他已經去過五金店,為佩內洛普買了一把嶄新的嬰兒座椅。
「你現在也喝上了?」
「你指安嗎?是的。呃,我不是太清楚。不過是的,我想是辦了結婚手續的。是的。」
山姆正坐在桌子旁邊,喝著一杯黑麥酒,抽著香煙。他喝上威士忌了,這倒是以前沒有的事。因為薩拉的父親過去就是個酒鬼,倒不是個落魄的酒鬼,他一直在做著獸醫的營生,可是因為嗜酒,已經在家中形成了一種恐怖的氛圍,足以使女兒對酒精深惡痛絕了。山姆過去頂多在家裡喝上一杯啤酒,至少就朱麗葉所知而言。
「真是這樣的嗎?」查理站直了身子,一邊很機密似的說,「不過,我得告訴你一件事兒。我認為這不太像話……」
「我辭職,是因為我厭煩了老把自己的脖子伸在那個套索里。我想辭職已經不止一兩年了。」
「你是認真打算這麼乾的嗎?」朱麗葉輕聲問道。
「哦,她是任何時候都不會放棄的,」薩拉說,這時候她已經由艾琳扶著在後座上坐了下來,「而我們也從來沒有對她放棄過希望。」
這好像不大可能嘛。昨天,薩拉只有在要上廁所的時候才會起床的。
但是孩子無處可放,她還不會走路,爬動起來卻是異常迅速。顯然,讓她獨自待在廚房裡連五分鐘都是不行的,消毒器里的水是沸騰的,還有滾燙的果醬和好多剁東西的刀子——讓艾琳幫著照顧一會兒這樣要求也未免太過分。而嬰兒今兒早上的第一個表現就是仍然不想跟外婆要好。因此,朱麗葉只好把她抱到通往閣樓的有圍欄的樓梯上去,把身後的門關上,讓她在這幾級樓梯上玩兒,自己則去尋找小時候用過的遊戲圍欄。幸運的是,佩內洛普是個在台階上玩慣的行家。
「艾琳可是我們的好仙https://read.99csw.com女呀。」薩拉說,這時,艾琳的面色起了些變化。她露出一些不悅,也帶著些理應會有的尷尬。
我跟我太太安頓下來——
「有時候是的吧。」朱麗葉隨口應付道。
「這事他一點兒也沒跟我說過。他沒說打算取下來。後來有一天它就是不在那兒了。」
「啊,是的。是的。不過,考慮到具體的情況……」
「我不知道他是那種罪犯型的人呢,還是僅僅就是很不成熟。總之,他跟幾個小混混攪到一起,他們打算順手偷一些雞,撈點外快,自然,他們觸動了警報系統,雞場主人拿了把槍出來,不管那人是不是有意要開槍打他,反正——」

山姆把站在他們身後的一個年輕女子介紹給她,那人站得稍遠一些,似乎是有意不讓人認為她跟他們是一夥的。事實上朱麗葉也完全沒想到她是跟她父母一起來的。
對她的這個問題,正走出房間的父親沒有回答。
「我不知道該說些什麼。我不明白他所指的是什麼事。但我又不想讓他知道我不明白。」
「我只不過是在說笑話,」平靜下來之後,她又說道,「不過她真的是很兇狠的呀。這個艾琳。我們絕對不應該低估——這個艾琳。你看到她胳膊上的那些毛了嗎?」
從哪裡說起呢?我很好,佩內洛普也很好。你想想看,現在她都能信心十足地圍著薩拉的床自己走了,但是完全沒有東西可扶時,她仍然不太敢挪動步子。和西海岸相比,這裏夏季的酷熱還是很迷人的。即使是下雨,也別有風味。下雨是件好事,因為山姆打算在市場園藝事業上大幹一場呢。前幾天我隨著他坐上那輛老掉牙的汽車去送新鮮藍莓和藍莓醬(製造者是一位小艾利斯·科克型的人物,在我們家的廚房裡搭鋪睡)還有新挖出來的土豆。山姆現在幹活幹得可歡了。薩拉則是起不了床,不是打瞌睡便是翻看不知哪一年的過期時裝雜誌。一個牧師來看望她,我跟他很傻地劇烈爭論了一番,主題是上帝是否存在以及這一類的熱門話題。這次探親還是挺不錯的,雖然……
「你能回老家來,這太好了——我很高興能見到你。其實,你也沒有錯到哪兒去。我就是一種推銷什麼的人。」
朱麗葉自然是知道的。她知道山姆跟加油站的小夥子是怎麼說話的,他在五金店裡又是怎樣跟人家開玩笑的。不過她什麼都沒有說。
朱麗葉告訴過他們埃里克妻子的事,說她出了車禍躺在病床上的八年裡他一直都在照顧她。
今天早上廚房裡涼快了一些,不再是一屋子都是燉水果的氣味了。艾琳在給果醬瓶準備方格布的罩子和預備貼到瓶子上去的標籤。
「就跟貓的毛似的。」朱麗葉說。
「什麼方面的想法?」
這正是她一生中好幾年都走著去上學的那條路。即使她已經上了大學,是回來探親的,她仍然還是同樣的一個去上學的女孩。她難道就永遠都不停止上學了嗎?在她剛獲得大學校際拉丁語翻譯獎的時候,有人向山姆提了這樣的問題,山姆回答說:「恐怕是的吧。」他自己還翻來覆去地講這個故事。老天爺在上,他可不會去提獎金什麼的事。要提就讓薩拉來提好了,雖然薩拉沒準都記不起來那是個什麼獎了。
朱麗葉覺得自己的鎮靜快要維持不住了。「可是我們不相信呀,」她說,「我們不相信有神的恩典。這不是不給她營養,而是不讓她在謊言中長大。」
朱麗葉說:「謝謝你。」
這是一座正正經經兩層樓高的房屋,房間的天花板很高,但是房間方方正正的,像個盒子。這也許只是朱麗葉此刻的感覺。屋頂是斜的,因此只能在閣樓的中央部分站直了走。朱麗葉以前就常常這樣走,那時她還小呢。她一邊走,一邊把讀到的什麼故事講給自己聽,免不了有些添油加醋或是作了一些改動。還跳舞呢——這兒居然還能跳舞——面對著一些想象出來的觀眾。其實真正的觀眾只是一些破損、廢棄的傢具,幾隻舊箱子,一件重得不得了的野牛皮外套,一所讓紫燕做窩的小房子(是山姆舊日學生們送的禮物,其實從來沒能吸引到過一隻紫燕),一頂德國軍盔,據說是山姆的父親參加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帶回來的,一幅無心作成的滑稽畫,完全是業餘水平,畫的是「愛爾蘭女王號」在聖勞倫斯灣沉沒的景象,船上的一些火柴梗似的人兒在往四面八方飛出去。
朱麗葉因為自己的發現而欣喜不已,她發現自己注意力幾乎都無法集中了。
「就是你。你方才唱了。」
嬰兒車是摺疊起來便可以推走的那種。這一點朱麗葉已經忘掉了,或者是從來就沒有意識到。此刻她已經出汗了,灰頭土臉的。她在試著讓它摺疊起來。對她來說,這類活兒從來都不輕鬆,她永遠都不能一下子就掌握好裝卸這樣的事兒,當然,如果不是因為考慮到艾琳,她本來可以把整件東西拖到下面園子里去讓山姆幫忙乾的。艾琳那雙閃爍不定的淺色眼睛,不直接看過來卻很有心機的眼光,還有那雙能幹的手。她的警惕,那裡面有一種不完全能稱之為輕蔑的神情。朱麗葉真不知道那應該叫什麼。反正那是貓身上常會有的一種滿不在乎但也不跟你親熱的態度。
「幹得漂亮,」薩拉說,「可是你差一點進不來。朱麗葉還以為你是推銷商品的呢。朱麗葉是我的女兒。我親愛的女兒。我告訴過你的,不是嗎?我告訴過你她要來看我。唐恩是我的牧師,朱麗葉。我的朋友和牧師。」
「你不是來車站接我了嗎?」
「這一陣已經有些丟生了,」山姆說,「她現在正忙著別的事情呢。」
這就使這幅畫意味更加深長了。
朱麗葉急匆匆地跑離房間。她抱起佩內洛普時全身還在發抖,在用別針固定佩內洛普的尿片時她險些刺著了娃娃。佩內洛普不哭了,倒不是因為她覺得舒服了,而是讓這樣的粗暴對待嚇著了。她大睜著的淚汪汪的眼睛,她凄惶的眼神,使得朱麗葉從全神貫注的爭論中解脫出來,她努力使自己平靜下來,說話聲也儘可能溫柔一些,然後又抱起孩子,在二樓過道上走來走去。佩內洛普並沒有立刻就安定下來,可是幾分鐘后,她的身體開始不那麼緊張了。
薩拉看著那隻碗,彷彿是有個嚴重的問題待她解決,不過她還沒有想好。
他說艾琳自己的家庭原來是在北方,在亨茨維爾附近。是的。是那兒附近的一個什麼地方。有一天全家進城。父親、母親,還有孩子們。那位父親告訴他們他有些事情要做,一會兒之後再跟他們會合。他還告訴他們會合的地點和時間。於是大家走開去逛了——也沒有錢可花——一直等到約定的時間。可是他就是沒有露面。
「我的信仰可不這麼簡單,」薩拉說,她的聲音全都是帶著顫音的(此時此刻,在朱麗葉看來,似乎是戰略性悲愴式的),「我也說不清楚。不過它是,我只能說是,有點意思的。那是一個很了不起的什麼東西。到了我真的不行的時候,等到真的不行了,你知道到那時我會想什麼嗎?我想,好了。我想——快了。不久我就能見到朱麗葉了。」
「唉,現在那兒什麼都沒有了,」朱麗葉說,「我都看不出原址是在哪兒了。」
「基督是活著的,」唐恩不假思索地說,「佛卻不是的。」
朱麗葉擺弄著佩內洛普,好不容易才坐進了前面的座位,娃娃這時候又開始嗚咽起來了。車子里熱得驚人,雖然車是停在車站外白楊樹的稀疏陰影里,車窗還是開著的。
「他當然要這樣做的,」她說,假裝被弄糊塗了並覺得好笑,「本來就是他的孩子嘛。」
唐恩站直了,握住了朱麗葉的手。
「那當然。」
山姆此刻用一種更低沉、帶點搞陰謀意味的聲音問她。
這是一封朱麗葉多年之後重新找出來的信。埃里克必定是在偶然之中把它保存下來的——在他們的生活中這封信並不具有什麼特殊的重要性。

「謊言。全世界千百萬的人都相信的,你卻稱之為謊言。你不覺得自己過於狂妄了嗎,居然稱上帝為謊言?」
可是她沒有保護薩拉。當薩拉說「不久我就能見到朱麗葉了」的時候,朱麗葉找不出應答之辭。難道就真的無從應對嗎?怎麼就那麼難呢?只要應一聲是啊。對於薩拉來說,那必定是意義非凡的——對她自己來說呢,自然沒有多少意義。可是當時,她僅僅是轉過身子,把托盤拿到廚房去,洗凈、擦乾那些茶杯以及那隻盛過葡萄汽水的玻璃杯。她把一切都放回到原處。
「秋天的什麼日子吧。反正是在秋天。」
「那太可悲了,」唐恩輕輕地說道,「對於你們自己來說,這是很可悲的。你和你的那位,不管你們是怎麼稱呼的,你們竟決定要拒絕神的恩典。嗯。你們是成年人。可是不讓你們的孩子得到,那就跟不向她提供營養一樣了。」
「那是自然啦。」
「我想不起來有什麼具體情況嘛,」她說,「如果你指的是我們沒有結婚,那根本不是什麼值得一提的事兒。在我們住的那地方,在我們認識的人當中,是沒有人會在乎這樣的形式的。」
「你必定以為唐恩是個——智力低下的人吧,」薩拉說,「不過他身體不好。他患糖尿病。還很嚴重。」
「看咱們家的老灰母馬呀。」薩拉說,從車站月台走下來的這幾步路已經使她氣兒都快喘不過來了。
朱麗葉之所以去藥房,是因為只有那裡才有藥皂賣。她沒料到會見到查理,雖然這鋪子是他家開的。她最後聽到的有關他的消息是,他準備當一名工程師。她今天也跟他提到這件事了,也許有些不太講策略吧,可是他倒是很輕鬆很愉快地告訴她,這個打算最終並沒能實現。他肚子都鼓出來了,頭髮變稀了,也不像以前那樣有波紋和有光澤了。他很熱情地和朱麗葉打招呼,把她和嬰兒都大大地誇獎了一通,這倒使她有點不好意思,以致在跟他談話時臉皮和脖頸都有點發熱,甚至都冒汗了。在高中時,他可顧不上搭理她,見面僅僅是一本正經地打個招呼,因為在禮貌上,他倒一直是挺隨和的,而且是不因人而異的。他約會時帶出去的總是學校里最招人注意的女孩,他告訴她,現在娶的正是其中的一位,珍尼·皮爾。他們有了兩個孩子,一個跟佩內洛普差不多大,另一個稍稍大一些。他坦率地說——他之所以這麼坦率似乎跟她目前的狀態不無關聯——正因為如此,他才終於沒有能當上一名工程師。
在本縣各處的公立學校執教了將近三十年之後——在最後的那所就一口氣教了十年——山姆突然辭職不幹了,並且決定改行,做蔬菜銷售,而且還是全職的。他一直在家屋旁邊的一片空地上種著一片不算小的菜園,也侍弄藍莓樹,把自己吃不了的產品賣給鎮子內外的一些人家。可是現在,顯然,這樣的業餘活動要變成一種謀生之道了,要把產品賣給食品雜貨鋪,說不定以後還會在大門口搭一個賣果蔬的攤子出來呢。
「不要茶?真的嗎?」薩拉連氣兒都快喘不過來了,「不過我倒想喝一點呢。你喝半杯總是不成問題的吧。朱麗葉,你說呢?」
「那可是個好姑娘呀,」山姆說,「我不知道沒有了她我們怎麼能活下去。不過我猜她對待你挺粗暴。」
「是給我們帶來安寧與秩序的人哪。」山姆說,朱麗葉過了片刻才明白他仍然是在講艾琳的事。「她什麼活兒都願意干。給園子割草啦、鋤地啦。而且不管幹什麼都是盡量干好,好像干這活是得到了一個特權似的。這正是九九藏書永遠使我驚訝的地方。」
「那好吧。你是自己辭職的。」
因為的確是有一幅《維納斯的誕生》的複製品掛在山姆和薩拉的起居室里的。多年前,在他們請一些別的老師來吃晚飯時,這幅畫往往是被大家當作有點敏感的笑話來說的。
她感到很失望,因為是在這個不熟悉的小站下車,而沒有一下子重新見到自己記憶中的樹木、人行道和房屋。然後,很快很快,就能見到坐落在一棵碩大無朋的楓樹後面的她自己的房子,山姆和薩拉的房子,很寬敞但是也很普通,肯定仍然是刷著那種起泡的、髒兮兮的白漆。
「家中冰箱里有冰激凌,」山姆朝後面喊道,接下去又輕輕地對朱麗葉說了句讓她大吃一驚的話,「帶她隨便上哪兒去請她吃點兒什麼,她就要人來瘋了。」
瞧呀,在那邊牆上斜靠著的,不正是那幅《我和村莊》嗎?畫面朝外,沒有任何想好好藏起來的意圖。上面也沒有積上多少灰塵,說明放在那裡的時間不會太久。
那是她們倆作為女人一起共處的那段時間。在家裡自己試著燙朱麗葉那頭桀驁不馴的細發呀,上過制衣研習班后做出跟任何人全都不一樣的服裝呀,山姆學校開會晚回來時照例是拿花生醬——黃油——西紅柿加蛋黃醬的三明治做晚餐呀。她們把那些老故事翻來覆去地說個沒完,那是關於薩拉過去的男朋友和女朋友的,他們開的玩笑啦,他們做的遊戲啦,那時薩拉也做小學教員,心臟病還不算太嚴重。還講比這更早時候的事,那時薩拉因為風濕病發燒躺在床上,自己想象出來一對朋友羅洛和馬克辛,他們能像某些兒童讀物里的人物一樣破案,甚至能破謀殺案呢。有時又回想起山姆那一次次瘋狂的追求,他用借來的汽年闖下什麼禍啦,他又如何化裝成流浪漢出現在薩拉的門前啦。
她想這下子他們該說再見了吧,可是又不知是什麼事情留住了他。他繼續盯著她,就是不走。他伸出手,似乎要抓住她的肩膀,接著又放了下來。
「對於做買賣,」山姆接著往下說,「那樣會更方便些。你每回開車走在街上,光是車門上畫的廣告就能起到不少作用。」
「我必須要走一趟藥房,」朱麗葉說,「因此我和查理·利特爾聊了幾句。」
「散兵坑理論。」朱麗葉說,不過聲音很輕,也許薩拉並未聽到,因為她還在往下說。
而與此相伴還有另外的一個提醒。要好好對待薩拉呀。她是冒了生命的危險才懷上你的,這是值得記住的呀。

「夏加爾。我喜歡夏加爾,」克里斯塔說,「畢加索算什麼東西。」
薩拉喜歡和興奮得什麼似的,想伸手去取她夠不著的梳子,取不到只好改變主意用手指儘可能地把頭髮理理順。她的聲音里滿含著快樂,「我跟往常一樣,挺好的。你進來呀。」
「她叫什麼名字?」
朱麗葉自己也有了同樣的感覺,在覺得母女倆在相當程度上都重新有了控制能力與安定感之後,她便抱著佩內洛普到樓下去了。
他們驅車走了一兩英里之後他才再次開口說話。很明顯她是傷著他了。

在搜索了片刻之後她找到了那個遊戲圍欄。那是一件挺講究、分量挺沉的東西,有木地板和軸柱能轉動的圍壁。還找到了那輛嬰兒車。她父母什麼東西都留著,他們曾想過再要一個孩子。至少是曾經有過一次流產的。星期天早上從他們床上傳來的嬉笑聲曾使朱麗葉覺得這座房子正為一種偷偷進入的甚至是不怎麼體面的干擾所入侵,而這種干擾對她來說是不怎麼有利的。

「你早飯都還沒有吃嗎?」朱麗葉說,「你是不是不想吃這個?」
「你爸爸對於地位比他高的人是不怕得罪的,」薩拉說,深深地吸了口氣,「不過你知道他是怎麼對待比他低的人的。他會做出各種各樣的努力使他們覺得他跟他們沒有任何區別,他一定要讓自己降低到他們的層次——」
「你知道據傳他說過什麼話嗎?夏加爾的畫讓女售貨員看最合適,」克里斯塔告訴她,「女售貨員有什麼不好?夏加爾應該回敬一句,畢加索的畫讓臉長得奇形怪狀的人看最合適不過了。」
「是啊,我是去了,」薩拉說,「不過他不讓我去。我不得不發了一次脾氣。」
「他自然是應該喜歡的。」
「他是在開玩笑,」薩拉說,「我怎麼能坐在一輛漆著新鮮蔬菜字樣的車子里招搖過市呢?莫非是自己成了西葫蘆或是大白菜了嗎?」
「我不知道。」他說。
「她像你吧?」他蹲下來細看佩內洛普時問道。
床頭那張椅子上放著一碗麥乳精,幾乎沒怎麼動過。
薩拉和朱麗葉,自己做奶油軟糖,在襯裙花邊的小孔里紮上一個個蝴蝶結,兩個人簡直合成了一個人。可是突然有一天,朱麗葉再也不想這樣做了,反倒會在深夜裡到廚房去跟山姆聊天,問他一些關於黑洞、冰期和上帝的問題。她討厭薩拉睜大眼睛用一些自以為很機巧的問題來破壞他們的談話,她那些打岔總是試圖要把話題扯回到她自己的身上去。這就是談話非得要在深夜進行的原因,父女倆都有一個共識但是誰都沒有捅破過,那就是等我們擺脫開薩拉再說。當然是暫時的。
山姆每衝進一家店鋪之前都對朱麗葉說他用不了一分鐘就會出來,可是卻總是過了好一陣子才回來,並且解釋說他脫不開身。大伙兒都要跟他聊天,他們積了一肚子的笑話要說給他聽。還有幾個人跟著他出來,要看看他的女兒和小寶貝。
後來才知道,艾琳也是個當媽媽的。她有一個三歲的男孩和一個快滿兩歲的女孩。他們的名字是特雷弗和特蕾西。他們的父親去年夏天在他幹活的養雞場的一次事故中喪了生。她比朱麗葉小三歲——今年二十二。孩子與丈夫的情況是回答朱麗葉的訊問時說的,她的年齡則是從接下去她說的話里推算出來的。
「我們一長一短,不過仍然很般配。」她說。
山姆持續不斷地,甚至是很莊嚴地往下說,他的聲音甚至都壓過了汽車上坡時的掙扎聲。
朱麗葉把身子轉開。她不想把佩內洛普放下來——好像孩子在這裏不安全似的——所以把孩子擱在一邊的腿上,同時用只湯勺去把雞蛋撈出來,就用一隻手去磕開它,剝了皮,再把它碾碎。
「放棄教學你就那麼捨得?」
「那千百萬人並不是相信,他們僅僅是上教堂罷了,」朱麗葉說,她的聲音在一點點地變得激動,「他們僅僅是沒有去深究。如果真的有一個上帝,我的頭腦也是上帝給的,難道他同時又希望我不用頭腦去思考嗎?」

佩內洛普倒是能接受這個浴伴,一點兒也沒有驚慌,只是始終緊捏著她自己那塊小鴨形的黃肥皂。
那肯定是一個具有特殊意義的日子。
佩內洛普一直都在睡——幾乎在他們剛開動汽車以後她就在她的幼兒座椅里睡著了。前面的車窗是開著的,朱麗葉能聞到新收割和打捆的乾草的香味——現如今,再沒人打幹草套了。田野里還孤零零地矗立著幾棵榆樹,它們現在也算是難得見到的好景色了。
小鎮最邊緣處的一盞街燈的光此刻正落在朱麗葉的床上。那棵大大的軟木楓樹早給砍了,現在頂替它的是山姆種了大黃的葯田。昨天晚上她是把窗帘拉緊免得燈光照在床上的,可是今天晚上,她覺得自己需要室外的空氣。因此她把枕頭移到床腳那邊,挨著佩內洛普——儘管燈光直直地打在臉上,孩子已經睡得像個天使那樣了。
艾琳,晚安,
牧師已經從薩拉房間出來,正在等候她。他用一種聽來像是有後悔之意其實只是感受到驚嚇的聲音說道:「那真是個好寶寶呀。」
「你就省點勁兒吧,太太,」山姆說,「要不然等我們回到家裡你會連一句話都不想說了。」
「那麼說,這就是那位會說拉丁語的姑娘了。」一位太太說。
後來她還重返過一次她兒童時代住過的這所舊屋,是來參加薩拉的葬禮的,那已經是寫了上面的那封信之後幾個月的事了。艾琳已經不在那兒了,朱麗葉不記得她是否問過或是別人告訴過她艾琳到哪裡去了。很可能她已經結婚了。跟山姆一樣,山姆幾年之後也再婚了。他找了一位教師同行,一位脾氣好、長相不錯還挺能幹的女士。他們在她家住,山姆把原來他和薩拉住的房子拆掉了,擴大了菜園。等他的妻子退了休,他們買了一輛拖車,開始他們漫長的冬季旅遊。他們曾兩次到鯨魚灣來看朱麗葉。埃里克還帶著他們乘上他的船出過海呢。他跟山姆處得不錯,正如山姆所說的那樣,熱烈得都快要讓房子著火了。
「像她爸爸的地方更多一些。」朱麗葉隨便地說了一句,只覺得心中充滿了驕傲,連上唇那兒都冒出汗珠子來了。
「那不過是一種說法罷了。那又有什麼意思呢?我看不出有什麼證據說明這二者當中哪一個是活的,就目前而言。」
朱麗葉說,是的,她有。
朱麗葉對山姆說:「他告訴我,他認為不太像話,是跟你有關的什麼事兒。」
因為你試著去保護,想儘可能好地、儘可能長久地加以保護的,總是發生在家裡的那些事。
「格子。」他說,用手拍了拍喉嚨,又伸手朝廚房的方向揮了揮。
「我不知道。就在我認真地考慮過這個問題之後吧。」
看到山姆和薩拉了,就在這裏,在這個她從未見到他們來過的小鎮里,正在微笑呢,但也很著急,他們的身影在一點點地變小。
朱麗葉在門口處停住腳步。
「他們是挺聰明的孩子。那個小姑娘有上顎開裂的毛病,已經動過一次手術,不過以後還得再動一次。她會完全治好的。不過還有一件事情。」
「你沒有必要知道。」
朱麗葉的口氣說出來時比她原先設想的更為生硬。
朱麗葉說:「是會掛那樣的畫的那種人?你是說他會這麼在乎她對我們掛的畫有什麼想法?」
「哦。我想——你知道吧,我想那說不定是和艾琳有關。那幅畫會讓艾琳瞧著不舒服。」
克里斯塔對任何事情一開頭總是不肯一本正經,非得對它調侃上幾句才肯放過。朱麗葉倒一點兒也不在乎。她懷著三個月的身孕——肚子里那個胎兒就是日後的佩內洛普了,忽然之間,讓她不舒服的反應一下子全都沒有了,為了這一點以及別的原因,她每隔上一陣子就不由自主地感到高興。每時每刻,她腦子裡在想的都是吃的東西,她本來都不想進禮品店了,因為她眼角掃到旁邊的什麼地方還有一個小吃部。
「他對他第一個妻子那麼好。」
「你看不見。可是別人是看見了的。你可知道亨利·福特,亨利·福特二世,世人想要的一切他全都有,然而他卻每天晚上跪下來向上帝禱告,你難道不知道嗎?」
「不是。不過萬一有呢?」
「她是想吵醒你爸,引起注意,就是這麼回事。他都累得要死了,可是不得不起來照顧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