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激情|PASSION

激情|PASSION

「莫里是個有純金品質的人,」特拉弗斯太太說,「這,你自己也是能看出來的。他會是一個可愛單純的丈夫的,像他的父親一樣。他跟他哥哥尼爾不一樣。他哥哥尼爾非常聰明。我不是說莫里不聰明,腦子裡缺根弦又怎麼當得成工程師呢,不過尼爾——他這人深沉。」她因為自己這樣說而笑了起來,「深不可測的海底洞穴——我說的是什麼呀?很長時間尼爾和我相依為命,再也沒有任何人可以指望。因此我覺得他是很了不起的。我不是說他沒有幽默感。但是有的時候最嘻嘻哈哈的人反倒很憂鬱,是不是這樣?你簡直弄不懂這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不過為自己已經成年的孩子擔憂,這又有什麼用呢?我是有點為尼爾擔心,為莫里只是稍稍擔心一點點。為格蕾琴,我是壓根兒不操心。因為女人總是有內在的力量能讓自己活下去的,是不是這樣?男人倒不見得有呢。」
「你要不要去問問伍茲太太她那兒有沒有?」
他探索性地正視她的臉,雖然那只是迅速的一瞥。也許是在探究她有沒有聞出那股氣味,她又會作何感想。
他讓她一直往前開直到走出隧道,這才教她怎樣剎車。車子一停,她就打開車門好與他對換位置,可是他說:「不。這不過是讓你歇口氣。你很快就會喜歡上開車的。」他們重新啟動時,她開始發現他說得還真對。而就是這一瞬間的得意,差點兒沒把他們帶進溝里。不過,他在不得不抓過方向盤時還在不停地笑著,他們的課程在繼續往下進行。
她為什麼要這樣做呢?倒不是她還有別的計劃。她對莫里說過她覺得應該再幫舅公一年,說不定得想法子另找個人來學編結,與此同時,他,莫里,就可以把大學的最後一年念完。她甚至還答應聖誕節帶他回家去見見家人。而他也說聖誕節是正式宣布訂婚的好日子。他在把夏天打工的錢攢下來,準備給她買一枚鑽戒呢。
不出所料。
不是腿的事,是她的腳。疼痛是從她左腳底部那裡發出來的,那兒讓蛤殼鋒利的側邊劃破了。
特拉弗斯先生到小旅館來看她了。他禮貌客套,嚴肅並且冷冰冰的,不過並沒有表現出不友好。她看到他處在目前這樣的景況下,倒更顯出自己的本色了。顯出他是個能負責處理問題而且能把問題解決得乾淨利落的人。他說他感到很悲哀,全家人都非常悲哀,認為酗酒真是件可怕的事。等特拉弗斯太太身體好一些時,他會帶她出去旅行,度一次假,上暖和些的地方去。
「不厲害。沒事了。」
這時候尼爾問格雷斯:「你現在還不想回去,是吧?」
「啊,格雷斯。」她喊道,一邊跳起身來要跟格雷斯擁抱——她這樣做還是第一次——由於動作不靈活,她的一隻手弄亂了拼裝的小木片。
此時,他的聲調又變了,變得公事公辦了。
她先推兩個坐上了鞦韆的孩子,接著又由她們來推她。在她光著腳從那上面跳下來時,一條腿蜷了起來,她疼得「哎喲」了一聲,不知道什麼地方出了毛病。
「我們都希望你能好好利用這點東西。」他說。
她笑起來,說道:「這活兒挺單調的,真的。」
格雷斯說:「在乎什麼?」
「可別告訴我們你沒有帶藥箱喲。」特拉弗斯太太說。不過尼爾倒是手一揮,從後備廂里把只藥箱提了出來,於是她又說:「啊,你帶了的,那太好了,總是要以防萬一的呀。」
他們也的確這樣玩下去,都裝作沒出什麼不對頭的事似的,與此同時,梅維斯抽她的煙,仍然裝出一副執意顯得很可愛的受傷后的苦笑。不一會兒,她站起身子,說她真的很累,她那兩個孩子再麻煩外公外婆管著也不合適了,她在這裏做客,感到非常有意思也很受教益,不過現在她真的要回去了。
「我在找一個需要拐彎的地方,是往右拐。這兒有一條路我想我是應該認識的。這一帶你不熟悉嗎?」

「你給我閉上嘴。」格蕾琴說。
這就是尼爾,格雷斯還是頭一次見到他。他高高瘦瘦的,動作很靈活。
醫院是在三英裡外的卡爾頓屯。鐵路上方有一條高架路,他們開在那條路上速度快得驚人,格雷斯覺得開得最快時,車子真的是離開了路面,他們是在飛。路上幾乎沒有別的汽車,所以她倒不怎麼害怕,再說這事也不是她管得了的。
「挺涼的嘛。」她驚訝地說。
他說:「這地方看來挺合適。」他把車子停了下來。她走出車子,朝一些盛開的野花和亂草窠里走去,蹲了下來。他站在路那邊的野花叢里,背對著她。她走回來爬上車時,看了看她腳邊地板上的那隻瓶子,發現裏面盛的液體已經少了三分之一。
「我什麼時候可以停下來呀?」她說。
一來二去,沒過多久,莫里開始談論起他們結婚的事來了。短時期內自然還不行——總要等取得資格當上工程師才行吧——可是他談到結婚這事時像是對她對他都是再自然也不過似的。等我們結了婚,他總是這麼說,格雷斯倒是既不質疑也不反駁,只是好奇地聽著。
「我還以為在那座房子的門口見到我舅公了呢,」她說,「不過是做了一場夢。」
他認識這裏的什麼人呢,住在裏面的又能是誰呢?一個女人嗎?他需要的女人似乎不大可能住在這樣一個地方,可是今天格雷斯遇到的怪事就是層出不窮,簡直是沒完沒了。
「哦,不必擔心,」他說,「我只是把裏面的一些倒到這兒罷了。」他舉起一隻扁瓶,「邊開車邊喝方便些。」
「好吧。」她快快地說道。她的意思可能是說,好吧,別生氣,我知道這不是激將,我知道你不會那樣乾的。也可以理解為,好吧,我答應一起出去就是了。她自己也不太清楚究竟是哪一種意思。可是他把話理解成同意了,當下便安排起來——連聲音都沒有壓低,也沒有注意到周圍的用餐者朝他投來的目光——說是第二天下班以後就來接她。
沃特所用的特拉弗斯家的字典是美國出版的。
尼爾說:「你不會嗎?是啊。你不會。這倒是讓人感到輕鬆的事。你讓人感到輕鬆,格雷斯。」
「那你知道弗勞爾車站嗎?翁帕、波蘭呢?斯諾路認得不?」
「你醒了吧?我從屋子裡出來時你睡得可香了,」他說,「真對不起——都是熟人,我不好意思馬上就離開。你膀胱那裡脹不脹?」
「這是真話?」
這兒一個人也沒有——也許是下午開業的時間還未到。不過這會兒真的已經是下午了嗎?她的時間觀念似乎都不準了。
她又一次被扶上車,只掛住前半部的涼鞋耷拉著,一屁股在奶油色的墊子上坐了下來。他們從停車場開上一條偏僻的後街,不走大路出了鎮子。她知道他們是不會碰見莫里的。她用不著去想他。想梅維斯就更加用不著了。

他們沒有重上七號公路,相反卻上了往北去的路。這兒連路面都沒有鋪,不過卻是夠寬闊的,相當平坦。酒喝下去對尼爾的駕駛卻似乎起了相反的作用。他降低了速度,以與路況相配稱,甚至到了小心翼翼的地步。
「可是我一個用過的字都沒有。我非常抱歉。我就是覺得今天晚上腦子特別不好使。你們別管我,只管玩你們的好了。」
「那我得派誰去買幾罐來了。」
「那好。」
那年夏天,格雷斯在小塞博湖北邊伯萊瀑布旁邊的一家旅館里找了個活兒。初夏時,特拉弗斯一家到這兒來用過餐。她沒有注意到他們——那張桌子不歸她管,那天晚上客人又特別多。她在鋪設乾淨餐具準備接待下一撥客人時感覺到有人想和她說話。那是莫里。他說:「我不知道,你是不是願意有空的時候跟我一起出去走走?」
「我想是沒有。我一定是沒有的,因為我是自己做的。」
「越橘沙司你放哪兒了?」格蕾琴問。
「哦,梅維斯。」特拉弗斯太太說。接著特拉弗斯先生也說:「寫吧,梅維斯。隨便哪個用過的字都是可以的。」
「順著公路下去的那家,任何日子都是營業的。」格蕾琴的聲音變得響起來了,「沃特在哪兒?」
全家人都會到的。沒請客人——除非把格雷斯算作客人。尼爾、梅維斯和他們的孩子將住在梅維斯父母親那裡,星期一在那邊聚餐,但是星期天他們是要在特拉弗斯家這邊過的。
「喲,這真是不能再巧了,」特拉弗斯太太說,「來的正好是我們所需要的人。一位大夫。」
她走回到汽車跟前,想叫醒他。他動了一下,但是卻醒不過來。她只好再在近處走走,好讓自己暖和一些,而且還用腳做了些最簡單的練習動作——此刻她想起來,明天早上自己還得再去上班,再去給別人端早餐。
尼爾說:「華而不實罷了。」
她又作了次努力,急急地跟他說話。他嘟嘟噥噥應答說好的好的,可接著又睡著了。到此時,天已經完全黑下來了,她也放棄希望了。此刻,夜寒使她意識到必須另外打主意了。他們不能留在這裏,他們畢竟還活在這個世界上。她必須得回到伯萊瀑布去。
「還行吧。」格雷斯說,一瘸一拐地走向台階,兩個小姑娘爭著要攙扶她,結果卻絆住了她,真是越幫越忙。
可是過了一會兒他又說:「呃。可能是因為她的丈夫。我是指她的第一個丈夫。尼爾的父親。他的遭遇,等等等等。」
唯一一次使得玩遊戲的人感到不愉快的是梅維斯來吃飯的那回,她是特拉弗斯太太的兒子尼爾的妻子。梅維斯和她那兩個孩子住得不遠,就在湖下游她父母親的家裡。那天晚上在的只有特拉弗斯自己一家人,還有格雷斯,本來是期待梅維斯、尼爾帶著他們那兩個小小孩一起來的。可是只有梅維斯一個人來——尼爾是位大夫,這個周末因為有事留在了渥太華。特拉弗斯太太很是失望,但她還是強裝笑顏,快樂地喊道:「不過孩子們不至於是留在了渥太華吧,是嗎?」
「我連那也不是的。」
「哦。越橘沙司呀,」特拉弗斯太太說,「呃——我自己做的。我先讓越橘浸入少量的水,然後在文火上慢慢加熱——不,我想是先用水把它們泡透了——」
她在停車場停下時他倒醒過來了。對於他們來到什麼地方,她又是怎麼做成的,他一點都沒顯得吃驚。他告訴她,事實上,是幾英里以前的喇叭聲把他吵醒的,不過他仍然假裝睡著,因為重要的是千萬別嚇著了她。他知道她是能行的。

只須告訴我是他讓你這樣做的。只須說你是不想去的。
這些地方她連聽都沒有聽說過。
「我想家裡人恐怕都不清楚吧。」莫里說。
於是有人端來了一盆水,用水沖乾淨傷口,毛巾也拿來了,大家七嘴八舌地問傷得厲害不厲害。
他挑中的地方是一個叫福郡的小鎮。鎮郊河https://read.99csw•com邊有個公園,還有片礫石地的停車場。他把椅背放低,立刻就睡著了。夜晚隨著也來到了,差不多是吃晚飯的時候了,天涼下來了,說明季節畢竟不再是夏天。不多久之前還有人在這裏舉行過感恩節野餐會——野營篝火處仍然繚繞著一絲青煙呢,空氣里還飄有烤漢堡包的氣味呢。這氣味並沒有真的讓格雷斯感到肚子餓了——倒是讓她記起了別的環境下挨餓的情況。
最後,他們在卡拉達停了下來,走進了一家旅館——這家老旅館現在還開在那裡。尼爾握住她的手,手指相互交叉在一起,並放慢自己的腳步以與她一拖一拖的步子相協調。尼爾帶她走進酒吧。她認出那是一家酒吧,雖然以前她從未進過酒吧。(伯萊瀑布的小旅店沒有領到執照——客人要喝酒只能在自己房間里喝,或是到路對面一個自稱是夜總會的破棚子里去喝。)這跟她想象中的完全一樣——一間挺大的密不通風的黑屋子,匆匆打掃后胡亂擺回去的桌子椅子,一股消毒劑的氣味,卻去不掉啤酒、威士忌、雪茄、板煙和男人的氣味。
「唉,我沒時間聽你從頭說起了,」格蕾琴說,「你的意思是說你根本沒有沙司罐頭?」
「這方式真夠慘烈的,」經理說,「還不如割喉自盡呢。」
她費了好大的勁兒又是推又是拽,才把他弄到旁邊的座位上去。就這樣都沒能弄醒他,很明顯他一時半刻醒不過來了。她花了好一會兒才弄明白怎樣才能開亮車前的燈,接著她發動車子,一顛一跳地,慢騰騰地,回到了路上。
「可以重新擺好的嘛,」詹妮說,「外婆也不是存心想弄亂的。」
格雷斯對這樣的親熱場景——往往會延續到凌晨一兩點鐘——的記憶,似乎倒不如別的一些時候的來得更深刻,比如圍坐在特拉弗斯家圓餐桌旁時,或是——當每一個人終於都站立起來,端著杯咖啡或是別的什麼新鮮飲料——坐到房間另一端的黃褐色皮沙發、搖椅或加了墊子的柳條椅子上的時候。(倒用不著有人花力氣來收拾餐具並清洗廚房——第二天早上自有位被特拉弗斯太太稱為「我的朋友、能幹的艾貝爾太太」來包辦這一切的。)
那是一張一千元的支票。她當時的第一反應是把它退回去或是把它撕了,即使時至今日,她有時候還會想,那樣做必定很了不起。不過,她自然最終還是無法這樣做。在那些日子里,這麼一筆錢確實能保證她的生活可以有一個新的開端。
格蕾琴、特拉弗斯太太,甚至是梅維斯都匆匆跑出了屋子,以為叫疼的是哪個孩子。
在她下樓去負責端早餐時——她只能穿帆布跑鞋了——她聽說了那場事故。一輛汽車在去小塞博湖的半路上撞上了橋墩。是對直了撞上去的,車全毀了而且燒了起來。跟別的車子無關,裏面顯然沒有別的乘客。只好根據醫治牙齒的檔案來辨認開車者了。沒準到這時候已經弄清楚了。
「是讓蛤殼划的。」詹妮說。
「把可樂帶走。她越快離開這裏我心裏越是踏實。」
「肯定是疼得不輕。瞧見搭下來的那塊皮了嗎?我們還得探到那底下去,確定沒受到污染,然後在上面縫上幾針。我這兒有些葯,抹上后你就不會覺得太疼了。」他抬起頭看著格蕾琴,「嘿。把這些觀眾弄開去好不好。」
「這倒不假,」他說,「我的確是會這樣說的。接下去你就會使勁兒勸我別這麼干,這樣又有什麼不好。」
達娜不高興了。「外婆。」她哭哭嘰嘰地喊道,然後一直在邊上挑剔性地瞧著她的姐姐詹妮去把小木片收集攏來。
「也不能賣的。」
他們像是都走了有好幾英里了,他仍然不讓她撒手,雖然這過程中還走了——當然是速度極慢——好幾個彎道。這時候他說他們還是換過來吧,因為不是自己開車他便失去了方向感。
一開始,他們順著七號公路往西開。在格雷斯的記憶里,公路上再沒有第二輛車子,他們的速度與在高架路上飛行時可稱不相上下。這一點不可能是真實的——路上必定是有人的,那個星期天早上回家的人,以及趕回家去與家人一起過感恩節的人,去教堂的人與從教堂回家的人。尼爾必定是會把車速減下來的,在他穿過村子或是繞過小鎮的時候,以及在走上有許多彎道的老公路之後。她不習慣坐在車頂敞開的敞篷車裡。風灌滿了她的眼睛,控制著她的頭髮。那就給了她一種幻覺,似乎一直都是用同一種速度在迅疾飛行——並不瘋狂,反而奇迹似的十分安詳。
「我可想不出有什麼字可寫的。」
「我一會兒就回來,」他說,這時她已經在座位上坐好了,「跟大家說一聲抱歉。」
「還是有點兒疼的吧。」
她說:「對你呀。」
梅維斯是駕自己的車帶了米基和小寶寶來的。尼爾得稍晚一些才來——他有幾個電話要打。
她的胳臂一下子疼了起來,像是挨了次猛擊似的。她手裡的盤子幾乎失去平衡,不得不用雙手將它抱在胸前。
「蛤殼是達娜找來的,」詹妮說,「她要給她的蝸牛搭一所小房子。」
他尊重她對影片的看法。現在既然聽了她結結巴巴、充滿火氣的分析,他倒也打算試著講講自己的想法了。他說,他現在認識到,人性中,再沒有比妒忌更為幼稚、更為女人氣的了。這一點他算是明白了。他反對妒忌,就跟她不能容忍輕浮、不滿足於像一般的女孩子一樣。她是不同凡俗的呀。
「不想。」格雷斯說,就像是檢測視力時回答別人問她前面牆上是什麼字似的。
特拉弗斯太太朝四下里看了看,找她的那把椅子,在她坐下來之後,便舒心地嘆了一口氣。
他立刻就睡著了。她下了車。方才學車時,車子開開停停,使她身上落了不少土。她在一處野營水管前儘可能地洗了洗她的胳膊、雙手和臉。接著,為了保護自己受傷的腳,她慢慢地拖著步子走到河邊,看到水並不深,還有蘆葦冒出水面。水邊立著一個警告牌,說是此處不得使用褻瀆、污猥或是粗俗的語言,否則定當嚴懲不貸。
「他下湖划船去了。」梅維斯從后卧室里喊道。她讓自己的聲音裡帶有一些警告的意思,因為她正在哄她的小寶寶入睡,「他把米基也帶上船了。」
尼爾說:「關鍵不在這兒。」
過去,你總是能從游廊上跑下來,穿過多塵土的車道末端,再穿過一片長有雜草和野草莓的沙地——那也是特拉弗斯家的產業,然後就跳入——不,事實上是跳著走進湖中。現在你都幾乎看不到湖了,因為多出來了一幢結結實實的大房子,是這一帶那種為數不多的正規的郊區別墅,還附有能放兩輛車的車庫呢——沿著這條路一路開來,時不時能見到一幢這樣的房子。
「不過你的確得有個職業以維持生計,」她說,「編藤椅看來還是件很實用的事情。以後再看看有什麼機會吧。」
特拉弗斯太太從游廊上走下來,臉上一副迷迷濛蒙很熱情的樣子,那在她身上顯得很自然,而且真的很真誠,尤其是在今天。她把手按在車門上。
格雷斯說:「有點兒。」
格雷斯在擺銀餐具,幾乎連眼皮都沒抬。她說:「被人激將來的吧?」因為他的聲音既高又緊張,站在那裡直僵僵的,好像來得挺勉強似的。這兒的姑娘都知道,有時一夥從度假村來的年輕人會互相激將,看誰有本事把一位女招待約出去。這倒不完全是鬧著玩的——如果邀請被接受,他們真的會到場,只不過有時候僅僅是帶你上公園走走,而不是請你去看電影,連咖啡都不請你喝一杯。因此接受邀請的女孩會覺得挺沒面子,彷彿真的到了窮途末路那一步似的。
「清醒得很,倍兒清楚,就跟一枚嶄新的一元硬幣一樣。」
每個星期里,從早餐清理完餐廳到開始擺設晚餐的桌子,格雷斯可以有一次休息。特拉弗斯太太在得知這一點后,便開動汽車去伯萊瀑布,把格雷斯接到湖濱,讓她享受這自由的幾個小時。莫里此時是要上班的——這個夏天他是和修路工人一起在修整七號公路——而沃特則要去渥太華他的辦公室上班,格蕾琴會陪孩子們游泳或是在湖上划船。特拉弗斯太太一般總會說她要去購物,或是要準備晚餐,或是有信要寫,她讓格雷斯獨自待在寬大、涼爽、有遮陰的起居室里,那裡擺著永遠有凹痕的沙發和好幾個塞得滿滿的書架。
「在食品櫃里。」特拉弗斯太太說,仍然緊捏著格雷斯的胳臂,也沒有去管弄亂了的遊戲。
「食品櫃里的哪兒呀?」
「我需要你做伴。你的腳怎麼樣?」
看到這片景色,尼爾歡呼了起來,不過卻沒在這裏停下車。
「蝸牛跑掉了。」達娜說。
等他們結了婚他們要在小塞博湖邊上有一個家。離他父母住處不要太近,也別太遠。當然,那只是一處夏季的住所。別的季節里,他們就得住在他當工程師工作需要他去的那個地方了。去什麼地方都是有可能的——秘魯呀,伊拉克呀,西北地區呀。格雷斯感興趣的倒是有關旅行的想法,而不是他無比驕傲地說到咱們自己的家時所引起的聯想。這事在她看來似乎一點都不真實,可是,在她長大的那個小鎮的那所房子里幫她舅公幹活,以編結藤椅為生,這同樣也從來都不像是真實的。
「不用麻煩了,我沒事兒。反正我一點胃口都沒有,天這麼熱,當媽媽的又有這麼多的福氣,我是任什麼都吃不下去的了。」
走運。背運。走運。背運。其實這才是她想猜度的。
沒有,格雷斯說,她只是想把義務教育能免費提供的東西全都學到手罷了。以後仍然是去干她編藤椅的手藝活。
「你會說,那還有什麼別的可干呢?反正是這一類的話。」
她無法解釋,自己也不太明白,她所感覺到的並不完全是妒忌,而是一種憤怒。並非因為她不能那樣散漫地花錢購物,那樣穿衣打扮。而是因為人們都認為女孩子就應該這樣。那就是男人——一般人,所有的人——認為她們應該是的樣子。漂亮、當成寶貝似的供著哄著寵著,自私而又蠢笨。女孩子似乎就應該這樣,那才有人為之神魂顛倒。這以後呢,又會當上母親,一心都撲在孩子們的身上。自私倒不自私了,但還是一樣無知。永遠都是如此。
《克羅馬蒂老太太爬上屋頂的那一夜》、《郵差是怎樣向弗勞爾小姐求愛的》,還有《吃沙丁魚的那條狗》。這些就是瑟伯書里的幾個篇名。
她原以為那是接觸的關係。嘴唇、舌頭、皮膚、身體,還有骨骼上的碰撞。是燃燒。是激|情。可是對於他們來說卻完全不是這麼一回事。就她此刻對他的所知,對他所了解的深度而言,那根本就是一場兒戲。
「不過等你回來一看,」尼爾說,「我們已經走了。」
地板上還有另一瓶可口可樂。他告訴她儲物箱里就有開瓶器。
只有特拉弗斯太太沒有這樣說。她上的是商業學院而不是一所真正的大學,因為人家對她說,她必須得「有實用」,可是她現在懊悔得不得了九*九*藏*書——她是這樣說的——但願當初給塞進她腦子裡的是些——或者首先是些——不實用的東西。
這時候從另一個房間走進來一個男人,跟尼爾說起話來。他說:「你好,大夫。」接著便走到吧台的後面。
她掙扎著要跟他說話,可是他不見了。她一點點醒了,移動了一下身子。她是和尼爾一起坐在車子里,他們又上路了。她睡著時是張著嘴的,口裡幹得很。他轉過頭來看了她片刻,她注意到,雖然身邊車風陣陣,卻新添了一股威士忌的氣味。
「她劃破腳了。血流呀流,流呀流。」
特拉弗斯先生從來不講故事,他吃飯時連話都很少說,不過如果他恰好看到你在注視——比方說——用石塊砌起來的壁爐,他就會說,「你對岩石也感興趣?」並且告訴你每一塊石頭的出處,以及他又是怎樣費盡周折尋覓到那塊特殊的粉紅色花崗石的——因為特拉弗斯太太有一回瞥向一個路邊斷岩,看到了類似的一塊石頭,曾經驚嘆不已。他也會向你炫耀一些他自己設計的其實並無特別了不起的裝置——廚房裡能往外旋轉的角櫃啦,窗檯底下的儲物空間啦。他個子高高的,背有些駝,嗓音柔和,稀稀拉拉的幾根頭髮油光光地貼在腦殼上。他連下水時都要穿上浴鞋。他穿著平常的衣服時不顯得胖,可是穿著游泳褲時,那上面就顯出了白生生往下重疊的肉褶子。
「有冰箱。他們冬天把湖裡的冰鋸開,起出來,貯藏在鋸木屑里。這個人是存在屋子下面的地窖里的。」
他真的帶她去看電影了。他們看的片子是《新娘的父親》。格雷斯一點也不喜歡這部影片。她討厭裏面的那些像伊麗莎白·泰勒的女孩子,她討厭被寵壞的富家小姐,她們什麼負擔都沒有,只會撒嬌發嗲、索錢要物。莫里說那不過是一出逗趣的喜劇罷了,但她說問題不在這裏。她也分析不清楚問題關鍵到底在什麼地方。換了別人都會認為,那是因為她當女招待,窮得上不起大學,如果她結婚也想擺這樣的排場,那真得節衣縮食省上好多年,自己來負擔這筆費用才行。(莫里也是這麼想的,不過他對於她能這樣想卻沒一點看不起的意思,相反倒幾乎是懷著敬意呢。)
她是個讓太陽曬得黑黑的瘦女子,穿一條紫色的連衣裙,用一條相配稱的紫色寬頻子把深色頭髮攏在腦後。其實人還是挺好看的,只是嘴角那裡多出了兩個小鼓包,表示她看什麼都不順眼,人正煩著呢。她盤子里的食物幾乎一動都沒動,說是對咖喱過敏。
這樣的較勁兒使得兩人都很困惑,而且還稍稍有些慍怒和羞愧,因此道別時總不能不以更多的接吻、擁抱和更多的親熱話來加以補償,免得對方不高興。對於格雷斯來說,能獨處斗室,在單身宿舍里上床,把前幾個小時的印象從腦子裡排除出去,這倒是件輕鬆的事。她覺得莫里能獨自驅車沿著公路回家,把他對自己的印象重新調整一下,以便繼續全心全意地愛她,這對於他,也必定是件能放鬆神經的事。
莫里在前卧室里找他的游泳褲,雖然每一個人都告訴他水太冷,不宜游泳。他也說商店不會開門的。
早上天還沒怎麼亮,經理就來敲單身宿舍的門,喊叫格雷斯。
事實上,她直到今天仍然記不起來她說了再見的話沒有,還是他只是抱住了她,將她擁在雙臂里——抱得那麼緊,那麼持久,轉換著壓緊著她的部位,似乎只有兩隻胳膊已經不夠用了,她為他圍裹著,他的身體既強壯又很靈巧,同一時間里既是在索求又是在施予,彷彿是在告訴她,她放棄他是錯誤的,一切都是可能的,可是接著又說她沒有錯,他不過是想要在她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記,然後就要走開的。
「腦子就是好使呀。」護士走時甩回來這麼一句。
她對格雷斯說:「他說他是你的未婚夫。」
「我看還是去的好,」特拉弗斯太太說,「真得了破傷風——那可不是鬧著玩的。」
「就是這兒了。不會錯的。現在我們清楚了。」
這時尼爾對那兩個外甥女說了聲「閃開點兒」,就在比格雷斯低一級的台階上坐下,他輕輕抬起她的一隻腳,說:「把那塊布還是什麼的遞給我。」接下去便小心翼翼地吸乾淨血,好檢查傷口。他現在離她那麼近,格雷斯便聞出了她在小旅館幹了一夏季活兒學會辨別的氣味——帶點薄荷味兒的酒精氣味。
詹妮說:「她是讓貝殼划傷的。貝殼是達娜撿來的,她想給伊凡蓋座房子。伊凡是她的蝸牛。」
她問,他現在是不是足夠清醒,可以開車了。
她回了五個字。我自願去的。她本想再加上一句我很抱歉,可是最終還是沒有加。
不算太久以前,格雷斯曾上渥太華峽谷去尋找特拉弗斯家的避暑別墅。她已有多年未上這個地區來了,這裏的變化自然很大。七號公路如今都已繞開市鎮,而在以前是直穿而過的。而在她記憶中以前繞彎子的地方,現在反而是筆直的了。加拿大地盾的這個部分有許多小湖泊,一般的地圖上都不標出來,因為根本排不下。即使在她弄清了或是自以為弄清了小塞博湖的方位時,從鄉村土路又有許多條道路可以通向它,接下去,當她選上了其中的一條時,與它相交的又有那麼多條鋪有路面的街道,那些街名她連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其實,四十多年前她在這兒時,連街名都還沒起呢。那會兒路邊也還沒有人行道,只有一條土路通往湖邊,此外就是環湖有一條曲里拐彎、很不規整的路。
他問她感覺如何,她雖然全身都在發抖,卻仍然說:「挺好。」
她竟會想到要跟莫里結婚,這不是莫名其妙嗎。這簡直就是一種背叛。一種對自己的背叛。可是和尼爾一起坐車出遊卻並不是背叛,因為對於她熟悉的一些事,他也是有所了解的。而隨著時間的過去,她對於他,也是了解得越來越透徹了。
在走下台階時,格雷斯發覺她一隻涼鞋的帶子斷了。她乾脆把兩隻鞋子都脫了——在沙土地上走得挺愜意的,那裡長有小草的地壓得挺瓷實,上面還落了一層乾枯起卷的葉子。
他待的時間可遠遠不止五分鐘。
那是格雷斯所看到的第一幢建成這個樣子的房子——只有一層,主要的屋頂朝四邊一直延伸到游廊的邊緣,當中並沒有間斷之處。後來她在澳大利亞也見到許多房子是跟這一樣的。這種風格會讓你想到炎炎夏日。
現在,在門口那裡,她似乎都能見到是她的舅公在那裡站著,弓著背,一臉的迷茫,在對著她看,好像她出門都有好多年了。似乎她答應過要回去的但是又把這事忘了,在這段時間里他早就該故去了,可是卻並沒有死。
格雷斯相信情況總是這樣的——不管他們去到哪裡,總有尼爾早就認得的人。
到感恩節,果然如莫里所預料的那樣,特拉弗斯太太病愈出院了。
「把你拉到某個破破爛爛的地方。」

在那些星期天的晚上,除了家人,也會有幾個來客。一對夫妻,也可能是一個單身客人,年齡與特拉弗斯夫婦相仿,脾氣也跟他們差不多,女的熱情機智,男的話少一些,動作穩重一些,性格也隨和一些。大家講一些有趣的故事,往往是說他們自己是多麼可笑。(格雷斯一向都是個熱心的交談者,所以此刻都有點煩自己了,現在再讓她回憶起吃飯時講的那些笑話曾讓她覺得多麼有趣,都已經很難了。在她老家那邊,大多數有刺|激性的笑話都帶點葷味兒,當然,她的舅公舅婆是不參加進去的。他們家難得來了客人時,大家講的無非是人家誇獎菜怎麼可口啦,而自己則謙虛一番,要不就是聊聊天氣,心底卻但願這頓飯能快點吃完。)
但是這樣的事卻並沒有發生。在莫里的車子里,或是在繁星映照下的草地上,她倒是願意的。莫里雖然有此需要,但是卻不願就這樣草率而為。他覺得自己有責任保護她。她那樣從容地自我奉獻倒令他有點不知所措了。他也許感覺到了冷淡吧。按部就班的投懷送抱是他所不能理解的,也是與他想象中的她不相吻合的。她自己也不理解自己是有多麼冷淡——她相信她顯示出的急切必定會帶來她在孤獨與幻想中渴求的歡愉,她覺得接下來該由莫里來接手了。可是他卻並沒有這樣做。
「什麼?」他顯然受到了傷害,這時格雷斯停下手裡的活兒,抬眼看他。她似乎在一瞬間就把莫里整個人都看了個透,這個真正的莫里。膽怯卻很熱誠,天真但是很有決心。
「你的藥箱呢,」特拉弗斯太太開心地喊起來,「已經有一個病人在等你了。」
必定是莫里,她想。至少是他們家裡的什麼人。不過最有可能的還是莫里。現在她得想法子去跟莫里解釋了。
她點燃了一支香煙。
「你可以跟我說說你舅公的吧。說說你老家的事兒。幹什麼活兒的。什麼都可以談。我就是喜歡聽你說話。」
「你是不是認為我是出於墮落的目的而誘拐你?」
「他很老了,」格雷斯說,「是我媽媽的舅父。他是個編織工——就是說能用藤編成椅子。我說不清楚,不過你要是有椅子要編,我可以做給你看——」
「聖誕節來到時,我得送一本牛津字典給你們。」出門時,她發出刺耳的大笑聲,不特別針對某一個人地說道。
「不至於這麼嚴重吧。」格雷斯說。
「讓你神經鬆弛?」格雷斯說,「真的嗎?」

「我恐怕從來都不受別人看法的影響。」連格雷斯自己都對會這樣答覆感到吃驚,不知道是不是太自以為是了還是過於幼稚了,「不過我很喜歡聽您聊天。」
「真舒心啊,」他說,「真——讓人——感到——舒心呀。現在我算是明白了。還得謝謝你呀。」
他聲音里有一種新的力量,臉上也不一樣了,不過那完全不是酒醉后的奇異光彩。那隻不過是:他方才好像是身體不舒服——不是說病得有多厲害,只不過是打不起精神來,在這樣的天氣狀況下——而現在則是想讓你確信他已經好得多了。他擰上小扁瓶的蓋子,放下扁瓶,把手伸出去抓住她的手。他輕輕地握著,那是一種夥伴式的感情。

「你這樣說用在別的時候也許會是對的,」他說,彷彿她方才是回答了「是的」,「不過今天卻不對。我覺得不對。今天你安全得跟座教堂似的。」

格雷斯是由她的舅舅舅媽帶大的,嚴格地說應該是舅公舅婆。她母親在她三歲時就去世了,她父親移居去了薩斯喀徹溫,另行建立起了家庭。帶大她的那對老夫妻對她很好,甚至很以她為驕傲,只是不太清楚應該怎麼管她,因為他們不善於與別人交流。舅公以編結藤椅為生,他教會了格雷斯該怎麼編,以便自己眼力不濟時最終有人把這門手藝接過去。可是接著她有了夏季上伯萊瀑布去打工的機會,雖然他不捨得——舅婆也一樣——讓她去,不過他也相信,在她安定下來之前多體會一些人生經驗是應該的。
「我已經說了你們在這兒呢。」
這對read.99csw.com她來說全然是件新鮮事,立刻就使她感到異常愉快。事實上,她一下子就喜歡上特拉弗斯太太了,就跟莫里一下子就愛上了她一樣。當然,她一般是不會如此暈頭暈腦地被迷住、成為精神上的俘虜的,這不合她的天性,她跟莫里可不一樣。
她一點都不知道該往哪個方向開,街上也無人可問。她僅僅是不斷地朝鎮的另一頭開過去,到了那邊,總算是謝天謝地見到了一塊路牌,除了標明別的一些地方之外,也指明了伯萊瀑布的方向。只有九英里遠。
「喜歡什麼就拿下來看好了,」特拉弗斯太太說,「你若想歪一會兒,想睡,怎麼的都行。你乾的活兒很辛苦,一定很累。我反正保證你能準時回去就是了。」
倒不是說她從來都沒有想過要結婚。那樣的可能性——一半是必然性吧——在她腦子裡也是閃現過的,和靠編藤椅謀生的想法交織在一起。以前雖然沒有人追求過她,但她堅信總有一天必定會有的,而且也跟這回似的,男方立時就下定了決心。他會遇上她——說不定是拿了把椅子來修補——見到她,便一見鍾情。他必定是很英俊的——跟莫里一樣,熱情迸發的——也像莫里一樣。緊接著的便是讓人興奮的肉體上的親密接觸了。
「有人打來電話,」他說,「你不用起來,他們只想知道你在這兒不在。我說我上來看看。就這麼件事。」
莫里老是問她,她在舅公舅婆面前是怎麼說他的,她又打算什麼時候帶他上她家裡去與他們見面。其實他那麼信口用的家這一個字,在她聽來還是覺得有點彆扭的,雖然這個字她自己也是不得不用。在她看來,更恰當的說法應當是我舅公舅婆的家。
她也一直在攢錢。這樣在他上學時就可以坐大巴去金斯頓看望他了。
「有車呀什麼的來了怎麼辦?」
他們正處在一條樹枝交拱的長隧道的開端處,地面上散落著一片片的陽光。他根本沒費心去講解汽車開動的原理——他只是簡單地指示她的腳應該放在何處,讓她練了練怎樣換擋,接著便說:「現在往前開吧,照我說的去做就行了。」
「不,這一帶不熟。」
事實上,在她每星期所寫的短柬里,除了提到自己「有時會跟一個夏季在附近打工的男孩出去」之外,她別的什麼都還沒有說呢。她語氣里給人的印象是這男孩也是在旅館里工作的。
「未來的。我沒說是未來的嗎?」
「一點兒不錯,」他說,「血流個不停。洗乾淨了,這做得挺好。疼吧?」
「對了,」格蕾琴說,「莫里能開車。莫里在哪兒呢?」
「你不會開車吧,你能開嗎?」
而特拉弗斯先生又是打高爾夫球去了。
「說什麼?我會說什麼?」
「你指的是喝酒?我為什麼要喝酒?」扁瓶的蓋子又擰開了,「你為什麼不問我呢?」
「你就是那病人?」尼爾向達娜說,「怎麼回事?咽下了一隻癩蛤蟆?」
後來,在敘述這段經歷,她生命中的這一變化時,格雷斯會說——她的確就那麼說——彷彿有一扇門在她身後哐地關上。可是在當時可沒有哐的一聲——有的只是從她那裡發出的一波又一波的默許,至於其他那些人的權利,那就乾脆被毫不躊躇地置於腦後了。
「我只是想讓誰去商店跑一趟。」格蕾琴說。她等著,可是后卧室那邊沒有傳來願意幫忙的回應。她朝格雷斯揚了揚眉毛。

「可以啊。」
「沒有啊。」格雷斯違心地說,她想他用詞怎麼都跟他母親一個路子的呢。墮落。
當她在沿著路開下去大約四分之一英里處找到特拉弗斯家時,她發現那兒的情況也是一樣。現在大道經過這裏后還能通向別處,不像以前就終止在房子的前面,而周圍的房子距離它四面環繞的寬寬的游廊也只是咫尺之遙了。
「他說您是他哥哥。他會認不出停車場上您車子的嗎?」
「不介意。我想你也應該睡會兒了。」
直到此時他還沒有跟他母親說過一句話呢,而她卻還在不斷地說他來得倒真是時候。
車子往右拐了一下,他嘴裏嘟噥了幾句,彷彿有點拿不定主意。見不到有什麼路牌。路更窄也更難走了,有座橋竟是只能開過去一輛車的木板橋。闊葉樹林的濃葉在他們頭頂上織成了網。今年天氣不正常,涼得遲,葉子還未變色,樹枝都仍然是翠綠翠綠的,只除了這兒那兒偶爾有片紅色黃色在一閃一閃,像面旗子似的。周圍有一種身處聖殿的氣氛。走了好幾里路尼爾和格雷斯都沒有說話,而樹林也未曾顯出要中斷的跡象,簡直是無窮無盡了。不過此時尼爾打破了沉寂。
「我明白了。她吞了一隻癩蛤蟆。」
「我可沒有這樣的椅子。」
「時刻準備著。」他說,「童子軍不是經常這麼說的嗎?」
特拉弗斯先生蓋起這座房子——當然,是他讓別人幫他蓋的,是作為結婚禮物,好讓特拉弗斯太太得到一個驚喜的。格雷斯初次見到這座房屋時,它大約已有三十年歷史了。特拉弗斯太太的兒女年齡間隔很大——格蕾琴大約二十八九歲,已經結婚有了孩子,莫里二十一,正要上大學的最後一年。還有尼爾,三十五六吧。不過尼爾不姓特拉弗斯。他的名字是尼爾·博羅。特拉弗斯太太以前結過一次婚,那男的後來死了。她在一所培養秘書的學校里教商業英語,憑此掙錢維持生活、養育孩子。特拉弗斯先生在提到她遇到他之前的那段生活時,總把它說得幾乎像是在服勞役犯的苦刑,縱使自己此後欣然為她提供一輩子的舒適生活,那都是難以補償的。
她用從未超過三十英里的時速開在一條兩車道的公路上。來往的車子不多。有一兩回,後面的車子按響著喇叭超越了她,迎面而來為數不多的幾輛也按響了喇叭。前者是因為她速度太慢,後者則是因為她不懂應該變暗燈光。不過這不重要。她開在半路上反正也不能停下來給自己打氣。因此她只能繼續往前開,像他對她說過的那樣。只管往前開。
「沒什麼事了。」
這話她一說出口,就覺得身上發冷。她原來以為自己是很嚴肅的,現在她明白了,自己其實是想用這些回答來打動他,使他覺得她跟自己一樣,也是個大俗人。可是在對話的過程中,她接觸到了本質性的真實。這樣缺乏希望——真正徹底、並非沒有道理、永遠也不會有所改變地缺乏希望。
事實上,這個問題她早就想解決了,在車子剛在房子前面停下來的時候。她當時瞥見左近有一處戶外的茅房,但是不好意思下車往那邊走去。
「哦,梅維斯。這太糟了,」特拉弗斯太太說,「是新得的嗎?」
「那是,」尼爾說,「她是個好姑娘。我的弟妹,未來的。據我所知。」
「哦,是的,先生。的確不錯,先生。」尼爾說,「我完全同意,先生。」
「他情緒很不穩定,我猜。」
「這很好,」她說,「這太好了。格雷斯,你簡直是上天派下來的。你會注意不讓他今天喝酒的,對吧?你當然是知道應該怎麼做的。」
她想通了。這兒還能是什麼地方?一個私酒販子的窩唄。她想起了老家的那個私酒販子——一個顫顫巍巍、瘦得只剩皮包骨的老頭,脾氣陰鬱而且多疑。萬聖節的晚上,他竟會手持一把霰彈槍坐在自家門口台階上。而且還會在堆在門口的柴火垛上做上記號,好察知有沒有被偷。她想象著他——或者是此處的這一個——坐著打盹,在自己骯髒的卻什麼物件擱在哪兒全一清二楚的房間里(她知道情況必然是這樣的,從紗門的修補上就可以判定)。想象著他從他那張嘎吱作響的小床或躺椅上爬起來,翻開那條髒兮兮的被子,那還是多年前某個女親戚幫他絎的,那女的死了都有很久了。
汽車的初次往前一衝讓她嚇了一跳。她練了練換擋,以為他的授課到此應該告一結束了吧,可是他只是笑笑。他說:「不錯,放鬆些。放鬆些。繼續往前開呀。」她也真的照著做了。他沒指斥她操縱得不好,也沒怪她光顧轉方向盤忘了踩油門,僅僅是說:「繼續往前,往前走,別離開路,別讓引擎熄火。」
「要打一支破傷風針。」
「你照看我一會兒?」
「因為你讓我教你開車。這讓我神經鬆弛了下來。」
他握起她沒拿可樂瓶的那隻手,將掌心壓在自己的嘴唇上,舔了舔,然後又鬆開。
她所見到的是一個終結。就如同她是站在伸向遠處——以及更遠處的一片深黑死水的邊緣似的。冰冷、毫無波瀾的水。望著這樣冰冷死寂發黑的水,她知道所有的一切也就是這麼一回事了。
他的手很穩,一點不像喝醉的樣子,他的眼神也一點兒不像。他也不像他跟孩子們說話時想裝出的那副快樂叔叔的模樣,或是想在格雷斯面前充當的、安慰話說得比唱得都好聽的大哥哥的角色。他那蒼白的腦門高高的,有一頭密密實實的灰黑鬈髮,灰色眼睛挺亮,大嘴巴的嘴唇皮薄薄的,一扭曲時,便顯出一副挺不耐煩、消化不良或是挺痛苦的模樣。
「跟你說過了,」他說,「不能賣。」
她說得答應得都很輕巧。但是她真的相信——或者即使是希望,這樣的事能夠實現嗎?
格雷斯之所以要從事這次遠征,想達到的目的究竟是什麼呢?也許最最壞的結果就是,她確實找到了她打算要找的東西。能遮風擋雨的屋頂,百葉窗,房前的湖泊,房后高高聳立的楓樹、雪松和乳香木。舊貌保存良好,原封不動,但那樣的景貌卻絲毫也不能說明她自己的經歷。而找到了一些如此衰敗,雖仍留存卻早已不合時宜的東西——就像特拉弗斯的房子如今的情況那樣,加了幾個屋頂窗,抹了怪刺眼的藍漆——從長遠來說,說不定對自己的傷害倒會稍少一些呢。
「真得不能再真了。」尼爾微笑了,不過卻沒有看她。他正忙著左左右右地張望出村之後的路邊田野。他在自言自語。
她走了以後,誰也沒有看誰。特拉弗斯太太說:「格蕾琴,你還有力氣給我們大家煮一壺咖啡嗎?」格蕾琴朝廚房走去,嘴裏嘟噥著說:「真逗。耶穌都受不了呀。」

「因為我知道你會說什麼的。」
就這麼地嘟噥著,直到他拐上了一條巷子。這巷子不是直直的,而是扭來扭去繞過了一片田地,躲開了岩石和一片刺柏,巷子盡頭處有一座房屋,樣子比村裡的那些好不到哪裡去。
「不錯。不錯。」
「哎呀,挺嚴重的,」格蕾琴說,「不過你怎麼不|穿鞋呢?」
在這兒,他們像是處在世界的巔峰,至少是巔峰之一吧。四邊的田野都向低處傾斜,樹木只能看到上端,因為它們都長在比較低洼之處。
那人把酒瓶收好,尼爾非常快就把杯子里剩下的喝空。「你是好人哪,」他說,「遵紀守法的模範呀。」
「哦。我又有什麼事讓你感興趣呢?」他挪開了手。
過了一會兒,他說:「你知道吧——我困了。很快我們就能找到一個好地方,我打算停車打個瞌睡。就眯一小會兒。你不介意吧?」
「哦,不。我得了都有好多年了,只是過去礙於禮貌沒有說。可是我再https://read.99csw.com也不想半夜半夜地犯噁心了。」

他跟媽媽談到了她,媽媽說:「你一定要把你的這個格雷斯帶到家裡來一起吃一頓飯。」
「你不在乎嗎?」
「你知道,今天是星期天啊。」那人用提高了的、嚴厲的、幾乎是在大叫的聲音說,好像是想讓停車場那邊都能聽見似的,「星期天我這兒什麼都不能賣給你。也沒法賣給她。她甚至都不應該進到這兒來的。你明白嗎?」
「你要是早些告訴我們——我們另外給你做點別的什麼好嗎?」
「你渴了吧?」他對格雷斯說,已經在打開一瓶可口可樂了。他遞給她,乾脆連杯子都不提供了。
後來,在玩遊戲時,她跟沃特為了他用的一個字的意思而爭吵起來,翻字典后證明這樣解釋是可以的,她就說:「哦,我很抱歉。看來我的檔次已經遠遠落後於你們諸位了。」到了每一個人都得交一張紙,寫上自己挑選的字,以便下一輪用的時候,她笑了笑,搖搖頭說:
他讓她甩脫涼鞋把腳伸出來,這兒那兒地摸了摸,捏了捏,說:「很好。沒有發熱,也沒有腫。你的胳膊也不酸疼吧?大概不至於吧。」他送她走到門口,感謝她的陪伴。她仍然不敢相信能夠安全返回。昏昏然都忘了該說聲再會了。

起先,她沒認出來已經到了伯萊瀑布,因為走的是一條她不熟悉的路。等她明白過來了,她比開全部九英里路程時還要緊張。在陌生的地方開車是一回事,可是拐到小旅館大門裡去又是另外的一回事。
你當然知道是應該怎麼做的。
她倒是沒進過走私販子的家,可是在老家那邊,日子過得緊巴巴但受人尊敬的門戶,和聲名不怎麼好的人家,彼此的生活狀況也就是隔著層薄薄的板吧。因此她是想象得出的。
莫里經常把墊子拉到地毯上,在那裡坐下。格蕾琴來吃飯從不換一套正規些的衣服,仍然是一條牛仔褲或是軍褲,她一般總是交叉著雙腿,坐在一把寬大的椅子里。她和莫里都是大身架、寬肩膀,繼承了母親的某些好的相貌——焦糖色的捲髮、暖人心的榛子色的眼睛。甚至臉上還有酒窩呢,不過只是莫里才有。小帥哥一個呀,別的女招待都這麼稱讚他。她們輕輕吹上一聲口哨,嘴裏說上一句:相好的來了。特拉弗斯太太身高也就是差不多五英尺,罩在亮麗的穆穆袍下面的身體不顯得胖,只是挺敦實的,就跟一個還沒充分長成的孩子似的。不過她眼睛里那種明亮、專註的目光,隨時都會綻放出來的笑意,卻是沒有也不可能被人模仿或是繼承的。兒女們也沒有她臉頰上那種粗糙得像是出了疹子似的紅顏色。這可能是任何惡劣的天氣都不加以考慮硬要出門而造成的,這就像她的體形和她的穆穆袍一樣,顯示出了她那獨來獨往的個性。
她正為此而怒氣沖沖,但是身邊卻坐著一個愛上了她的男孩,因為他相信——頃刻之間就相信——她在思想與心靈上都是既成熟又有自己的獨立見解的,而且還把她的貧窮視為一圈有思想性的浪漫光環。(他自然知道她窮,不僅是因為她在乾著的活兒,而且也因為她說話有很重的渥太華峽谷的鄉音,這一點當時連她自己都還未能察覺到。)
格雷斯一分鐘也沒睡。她光是讀書,幾乎一動都不動,短褲下面的光腿因為出汗都跟皮革粘在了一起。她渾然不覺,也許是因為讀書讀得太愉快了吧。連特拉弗斯太太的進進出出她都經常視而不見,直到不得不搭車趕回去上班了才把書放下。
尼爾認識急診室的當班護士,他填完表格,讓護士順帶看了看格雷斯的腳。(「活兒幹得漂亮。」她不咸不淡地說了一句。)於是他可以親自去干下面的活兒——給格雷斯打針了。(「當時不覺得疼,但過一會兒會的。」)他打完針,護士回進那小隔間,說:「候診室里有個人要接她回去。」
她對於那一天的記憶一直都是清清楚楚、歷歷在目的,雖然與她有關的那些部分有著不同的版本。
不同凡俗呀。
「可口可樂呢?」
就在台階上把傷口包紮好了之後——這時格蕾琴已經回進廚房,把孩子們也一併帶走了,可是特拉弗斯太太仍然沒有走,她仔細地觀察著,嘴唇抿得緊緊的,似乎要保證她是不會插一句嘴打擾他們似的——尼爾說他認為最好還是把格雷斯帶到鎮上的醫院去。
「好了,就是這兒,」他說,「這地方我就不帶你進去了。五分鐘不到我就出來。」
可是她的計劃有了變化。九月間,她隨特拉弗斯先生回了渥太華。這事來得很突然——周末的晚宴取消了。
格雷斯本來會決定掉轉車頭往回走的,倘若她沒看見那座八角形房子的話——它的屋頂周圍都飾有回紋格子鐵飾,每隔一面牆就有一扇門。那是伍茲家的別墅。她一直記得它是有八扇門的,可是現在看來只有四扇。她從未進去過,不知那裡面是怎樣隔成小間的,或者究竟有沒有隔開。她也不認為特拉弗斯家的任何人曾經進去過。早年間,這座房子四周都是圍著高大的樹籬的,還有閃光的白楊樹,只要湖岸刮過一陣風它們就會颯颯作響。伍茲先生和伍茲太太已經上年紀了——就跟格雷斯現在一樣——好像從來也沒有朋友或是孩子來探望過他們。他們這所饒有古風、設計奇特的房子現在也顯得荒蕪且不協調了。鄰居們把擱置不用的破東西和他們一時拆散有待重新安裝的車子、他們的玩具和待洗的東西,都堆在了這座房子的四周。
「用不了多長時間的,」他說,「好嗎,格雷斯?格雷斯,讓我扶你上車。」他撐著她的一隻胳膊。她穿上那隻沒壞的涼鞋,把受傷那隻腳的腳趾套在另一隻鞋子里,以便拖著腳往前走。繃帶打得既整齊又緊密。
格雷斯一直記得那天晚上自己穿的是什麼衣服。一條深藍色的舞裙,一件白上衣——透過那上面花邊的鏤孔可以窺見她乳胸的上部,還系著根寬寬的玫瑰紅色鬆緊腰帶。顯然,在表現出來的她與希望別人認定的她之間,是存在著差別的。但她身上絕無那會兒時興的那種小巧精緻或是精心修飾的痕迹。衣裙邊上有些破損,事實上,還使她帶點兒吉卜賽風格呢,何況還有最不值錢的鍍銀手鐲,以及那一頭又長又卷、野性十足的深色頭髮,若是上班端盤子,她是得把頭髮用網罩套起來的。
接著,他說他得走了,還有許多事情要處理呢。他和她握手告別時將一隻信封放在她的手裡。
但即使是在那樣的一部分細節里,必定有一些是她沒有記準確的。
「我停在後院,在醫生停車區那邊呢。」
現在出現了一個村子。或者說一片郊區——這樣稱呼也許更加恰當一些,因為她沒見到有什麼郵局或是最不起眼的便利店。這片小區佔著湖邊四五條街那麼深的地方,小小的房屋緊挨著,佔著一小片一小片的土地。有些無疑是夏季避暑住的,因為窗戶上已經釘上了木板,每逢冬季總免不了要這樣做的。不過仍然有許多房子顯示出長年有人居住的種種跡象——跡象很多,從充塞在院子里的塑料健身器械和戶外烤架,以及訓練用的自行車、摩托車和野餐用的木桌上都可以看出來,有些人在這仍然算是暖和的九月里坐在桌邊吃午飯、喝啤酒。另外也會有人——那就很難見到他們的人影了,是學生或是獨身的老嬉皮士——他們會把旗子或是錫紙片掛起來充當窗帘。這些都是造價便宜的小房子,總體上還算結實,有些裝了防寒設備,有的卻沒有。
「學車再沒有比這更好的地方了。」
感恩節聚餐像往常一樣要在湖邊家中進行。而且也按常規在周日舉辦——跟以前一樣,因為星期一大家就要收拾行李,關窗鎖門了。這對格雷斯來說倒正合適,因為她的休假仍然是安排在星期天。
她發現很難辨清這行成鋸齒形的磚頭到底有多少排,因為來到門的上方那兒,線條就變平了。
「謝謝我?」

向格蕾琴嗎?是向梅維斯吧。
在特拉弗斯家,晚飯吃完后,如果天氣確實有點涼,特拉弗斯先生就會把爐火點燃。大家會玩特拉弗斯太太稱作「愚人字謎」的遊戲,其實玩的時候,參加者還得相當聰明才行,即使在他們想編出特幼稚的謎底時。吃飯時言語不多的人現在可以一顯身手了。看似荒謬已極的謎面,答案倒可能是相當機智。格蕾琴的丈夫沃特猜中了,過了一會兒格雷斯也猜中了,這使得特拉弗斯太太和莫里都很高興。(莫里大聲喊道:「瞧,我不是跟你們說過嗎?她可聰明了。」這話讓大家都覺得有趣,只除了格雷斯自己。)特拉弗斯太太帶頭編一些特別好玩的謎面,好使這個遊戲不至於過於沉悶,也免得讓猜謎者過於焦慮。
校長認識這家小旅店的經理,他說,如果她想試著做一下夏季女招待,他可以幫著引薦。他也提到了體驗人生況味這樣的話。
他的意思是,當下就學。他停下車,走出來,繞到她的身邊,於是她只好移身到方向盤後面去了。
莫里說她偶爾會出點問題,神經方面的問題。「她必須得休息上一陣子,」他說,「她得進醫院去待上一兩個星期,使自己能夠安定下來。不過她總是會好起來,然後就出院的。」
「不會有的。來了也總有辦法的。所以我才選了這段直路。你不用發愁,只要會用右腳控制就行了。」
「唉。她也不容易,」特拉弗斯太太說,「拖著兩個孩子呢。」
雖然她腦子裡沒有了莫里、梅維斯和家裡別的人的絲毫痕迹,但是特拉弗斯太太的一些破碎影子卻仍然留了下來,在盤桓,在用耳語說著些什麼,發出了詭異的、使人羞愧的輕笑,在作出她最後的那句交代。

詹妮一本正經地說:「你一來氣兒,便會說小寶寶要醒了。」
「不了。我都沒怎麼跟她說過話。我沒這個心思。得讓誰往商店跑一趟。」
「倒霉的是,沒有,」梅維斯說,「不過他們情況正不順呢。我肯定吃飯時他們會從頭鬧到底的。小的那個身上出痱子,而米基天知道又怎麼不開心了。」

她當時二十歲,中學剛畢業。照說她應該早一年畢業的,可是她作了個奇怪的選擇。她住著的是個很小的鎮子——離特拉弗斯太太住過的彭布羅克不遠——可那裡卻有一所能讓學生受五年教育的中學,使你夠資格去參加政府規定的一種考試,當時是稱作高級註冊考試的。這樣,學生就不必去學所有的中學科目。她在該校念的一年學期結束時——那應該是她最後的一年,也就是十三年級——格雷斯試著去參加了歷史、植物學、動物學、英語、拉丁語和法語的考試,得到了本來無此需要的好成績。可是到九月份她又回來,說她還想學物理、化學、三角、幾何與代數,雖然這些科目一般認為都是女學生最不易學好的。那一學九-九-藏-書年結束時,她已經學了十三年級所有的科目,除了希臘語、義大利語、西班牙語和德語,但她在的那所學校里都沒有教這些科目的老師。她在三門數學課與自然科學課程上成績也都不錯,雖然不如上一年那麼突出。她也曾想過,那麼,是不是可以自學希臘語、西班牙語、義大利語和德語呢,這樣,就可以試著參加明年的相關考試了。可是學校的校長跟她談了一次話,告訴她這樣做達不到什麼目的,因為她反正也沒有可能上大學,更何況大學課程也是不需要如此完備的一份「拼盤」的。她為什麼要這麼做呢?她有什麼計劃嗎?
「是啊。當然是可能的。」
「她的鞋帶斷了,」達娜和詹妮異口同聲地說,就在此時,一輛酒紅色的敞篷汽車幾乎不出聲音地拐進停車空地。
「告訴他這兒的事還沒完。」尼爾說,「不,跟他說我們已經走了。」
「親愛的——現在是感恩節,」特拉弗斯太太柔聲柔氣地說道,「哪家鋪子都不會開門的。」
「不,」格雷斯說,「不。我不會的。」
特拉弗斯太太笑了起來,「我也很喜歡聽自己聊天呀。」
他注意到了她的眼光。
「她的腳流血了,」達娜說,「都流了一地。」
她試著玩朝向西邊的鞦韆。在把自己盪得高高的時候,她遙看那清澈的天空——變暗的綠色、變淡的金色,以及天邊那一抹粉紅色的晚霞。空氣已經變得越來越涼了。
他幫她揉搓,從肩膀一直搓到肘彎,說了句:「撒謊。」但是除此以外,再也沒有撫觸她,也沒有再讓她身上的任何一個部分感覺到他嘴唇的接觸。
星期天上午,等莫里把格雷斯帶到湖濱這邊來時,火雞已經在烤爐里烤上了。因為有小小孩,晚餐得早些開,大約在五點鐘吧。餡餅已擺放在廚房的料理台上了——南瓜餡的、蘋果餡的、藍莓餡的都有。主廚的是格蕾琴,她在廚房裡的動作靈活協調得跟個運動員似的。特拉弗斯太太坐在廚房桌子旁,和格蕾琴的小女兒達娜一起玩拼圖遊戲。
特拉弗斯太太自己卻從未這樣說過。她曾經跟尼爾住在彭布羅克鎮一座大房子隔出來的一套房間里,離鐵路很近,她在餐桌上講的許多故事都是跟那裡的生活有關的,像別的房客的事啦,以及那位法裔加拿大房東的事——她學他那口刺耳的法語和亂七八糟的英語。真應該給那些故事起上標題的,就像格雷斯念過的瑟伯所寫的那些故事一樣——
「你這會兒正在做著的事,」格雷斯決斷地說,「是為了什麼。」
尼爾的父親原來是自殺的。
格雷斯說她不會。
他說:「你會開車嗎?」格雷斯說她不會。他便說:「那你應該學學。」
她無須面對面跟莫里打交道了。他給她寫來了一封信。
「我想去找一個人。」
這兒原來是座磚房,可是不知是誰把外面那層磚拆掉了,裏面的木板牆露了出來。拆下的磚頭胡亂堆在院子里,像是等著出讓似的。房子牆上還留著兩道磚沒拆,形成了一道對角線,像個樓梯,格雷斯無事可做,便把椅背放低,身子往後靠,好數清樓梯有多少級。這事她做得挺傻的,卻還很認真,就跟一個人在從一朵花上揪下花瓣似的,就剩下沒有公然這樣喃喃自語了:他愛我,他不愛我
「怎麼會得的呢?」
兩個男人說著話,酒吧後面的那人從一個隱藏的架子上取出一瓶威士忌,往一隻玻璃杯里倒了一些,朝櫃檯對面的尼爾跟前推去。
尼爾在櫃檯上放了張鈔票,那人把錢推到一邊去。
湖邊的別墅不到感恩節是不會封閉的。格蕾琴和她那些孩子自然得回渥太華,因為要上學。莫里呢,這兒的工程結束了,便得去金斯頓。特拉弗斯先生一般只是周末才來這兒。不過,特拉弗斯太太總是會繼續待下去的,她告訴格雷斯,有時候和客人在一起,有時候是獨自一人住在這裏。
「哦。是吧。我想我也覺得不一定是的。是的。什麼都是有可能的。」
「不過呢,也不一定是因為她前夫,」他接著說,「也可能是別的原因。我母親那樣年紀的女人常會有這類的問題的。不過問題不大——現在有了各種各樣的好葯,這種病好治。你不用擔心的。」
「你那輛車挺不錯呀,」格蕾琴說,「新買的?」
格雷斯和尼爾沒有說話,這是不消說的。就她所記得的,在當時的情況下,你必須高聲尖叫才能讓人聽清你在說些什麼。老實說,她所記得的,與她當時認為「性」應該是怎麼一回事的想法與幻覺,全都混淆在了一起。這樣的偶然邂逅,這樣的無聲卻強有力的信號,這樣的幾乎是一語不發的飛行,在這裏,她或多或少把自己設想為一名女俘。一名無憂無慮的降臣,體內除了涌流著慾念以外別的什麼都沒有。
格雷斯說他母親看上去挺好的,一點兒都不像有這樣的病嘛。
她是在十年級教室后牆根架子上置放的《美國幽默文選》里偶然讀到的。(在書架上一併擺放著的還有《最後的男爵》和《桅前兩年》。)
「小寶寶這會兒肯定醒了。」梅維斯像是發著無名火似的,一扭身便朝屋子走回去。
格雷斯聽著這些話,卻幾乎沒有用心去想上一想。特拉弗斯太太身上所起的變化使她感到非常不安,她的軀體顯得比以前笨重了,所有的動作也變得僵滯了,表現出的慈愛似乎很偶然很衝動,眼角透露出一種帶淚的微笑。她嘴角那裡像是沾了一層稀薄的殼,有點像是糖漿造成的。
「還沒教你怎麼停,你就先別停。」
勞工節后,大多數的女招待都回到中學、大學里去了。可是儘管人手不足,旅館仍然要開到感恩節——格雷斯是屬於留下來繼續幹活的人。據說今年的十二月初還要再開,辦冬季營業——至少是聖誕節那幾天是一定要開的,不過廚房和餐廳部的人似乎沒一個人知道是不是真會這樣。格雷斯在寫信給舅公舅婆的口氣表示聖誕節她是一定要上班的。事實上她壓根兒沒提旅館有段時間會歇業,她只說自己恐怕一直要上班到新年之後。因此他們不用等她回家了。
「會開的,」格蕾琴說,「他們賣汽油。就算那一家不開,快到珀斯那裡還有一家,知道吧,就是賣蛋卷冰激凌的那家——」
「沒準就僅僅是一次交通事故,」那廚子說,他生性樂觀,「也許是正好眯著了吧。」
她坐在車子里,倒是有屋子擋著太陽。屋門大開,只有紗門關著。紗門上打了補丁,新些的鐵紗和舊的編在一起。沒有人出來看她,連條狗都沒來探頭探腦。現在汽車熄了火,長日里充斥著一種異乎尋常的寂靜。說它異乎尋常,是因為你總覺得在炎熱的下午應該是不缺在草叢裡、刺柏叢里發出的各種昆蟲的嗡嗡唧唧聲的。即使你在任何地方都見不到它們,它們的喧鬧聲也總會從遠到天邊的任何草木叢間發出來。不過也許是時節已經太遲,說不定遲得連大雁南飛引吭高鳴的聲音都已無法聽到了。至少她什麼都沒有聽到。
「是她,」達娜很要面子地說,「是格雷斯。」
看來,即使是身在其位管理教育的人也並不相信學習必定與生活有關係。每當格雷斯告訴別人自己做了什麼——她這麼做是為了解釋為什麼自己在中學里遲了一年畢業——那些人聽了后沒有一個不對她說,你必定是瘋了。
看什麼?格雷斯一點兒也不願想以後的事。她希望生活就像現在一樣延續下去。她跟別的姑娘調換班次,使自己星期天從早餐之後就能休息。這意味著每逢星期六晚上她都必須幹得很晚。事實上,她是在把和莫里相處的時間換成與莫里一家相處的時間。她和莫里如今再也無法一起去看場電影了,再也沒有機會兩人單獨相聚了。不過他會在她下班時去接她,大約在十一點鐘,他們會駕車出去兜兜,在某處停下來吃個蛋筒冰激凌或是一份漢堡包——莫里很嚴格注意不帶她進酒吧,因為她還不到二十一歲——最後找個地方把車子停下來親熱一番。
又開了幾英里之後,他必定是找回他的方向感了,因為來到一個十字路口時他往左拐了,這兒的樹木逐漸變稀,他們順著一條爛路爬上一個長長的土坡,又走了幾英里來到一個村莊——至少可以說是路邊的一小組房子吧。一座教堂和一家店鋪,看來都已經改變了原來的功能,沒準都住進人家了——從周圍停的車子和窗上掛的寒酸相的布簾可以看出來。另外幾所房屋的情況也大致相似,其中一所後面的一座穀倉自行坍塌了,發黑的乾草從斷裂的桁梁之間伸出來,像是腫脹的內臟。
「那告訴我你對什麼感興趣。對什麼呢?」
要是發現這箇舊宅完全不在了,那又會如何呢?你會大驚小怪。要是有人走過來聽你說什麼,你會哀嘆它的消失。不過那樣便會讓你感到輕鬆?陳舊的迷惘與自責莫非就會消亡?
他的聲調起了變化,現在成了親切、坦誠和輕聲輕氣的了,方才他的嘴唇壓在、接著他的舌頭舔在她皮膚上的感覺,在相當程度上撼動著格雷斯,使得她聽到的不是他在說著的那個內容,而是他的聲音本身。她能覺出他的舌頭一百次、幾百次地在她全身的皮膚上移動,在那裡跳著祈求之舞。可是她光是回答了一句:「教堂也並不總是安全的。」
特拉弗斯太太也不隨便開口和格雷斯聊天,直到過了相當長的時間,格雷斯的思想已經完全從所讀的那本書里解脫出來。這時,她才會提到這本書她也讀過,還會談談自己的感想——不過那感想經常是既有思想內涵又很有趣的。例如,在談到《安娜·卡列尼娜》時,她說:「我都不記得讀過多少遍了,不過我知道最初我喜歡吉提,接著又變得喜歡安娜——哦,多可怕,居然會認可安娜,可是現在,最近的這一次閱讀,我發現自己一直都是同情多莉的。多莉下鄉時,你知道吧,帶上了所有的那些孩子,她必須考慮怎麼解決洗澡的問題,那兒沒有洗澡盆呀——我尋思人年紀一點點變大同情心也是會產生變化的。情感是會受到洗澡盆左右的。不過,千萬別把我的話當真。你不會的,是吧?」
莫里想讓格雷斯和他一起去,可是那兩個小姑娘,詹妮和達娜,正拉著她一塊兒去看外公在屋子旁邊挪威楓樹上安裝的那架鞦韆。
「不在乎。」
該責怪的並不是喝酒的事。那同樣的結果是在等待著,不論情況如何,不管是什麼時候。喝酒,有癮想喝酒——那不過是分散注意力的某種方法罷了,跟別的方法沒有什麼兩樣。
「而且我也不是你的弟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