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罪債|TRESPASSES

罪債|TRESPASSES

哈里則把這樣的吵架說成是拌嘴。「很遺憾又拌嘴了,」他會這樣說,「艾琳是個情緒很不穩定的女人。我唯一能說的是,寶貝女兒——哦上帝,我唯一能說的就是——這樣的事是到處都在發生的。」
「你非得這麼說我也沒有辦法。還掉了。」
「原來怎樣就怎樣好了,」勞蓮說,「謝謝你了。」
勞蓮說:「我方才都睡著了。我還在感冒呢。」
勞蓮說了聲「好吧」,便轉過身子要走。
月亮河,比一英里還寬——
她又說:「倒也不是僅僅為了這一次的經歷。你不應該在這麼一個沒檔次的小鎮里長大。你不應該日後一開口便讓人覺得你是個土包子。我考慮這件事不是一天兩天了。我只不過想等你長大一些再辦這件事情。」
她不怕蛇,但是對於貓,她卻有一種神秘的恐懼。她想她襁褓時必定是有過一隻貓壓在她身上的,是牛奶氣味招引來的。
「結婚紀念日呢。」哈里悄悄地說。
她撕開信封,從裏面拉出一條帶有勞蓮名字的金鏈。
真是能摳法律字眼呀,哈里說。
勞蓮要把德爾芬掛在門背後高處鉤子上的夾克扯下來。她一下沒能取到,眼睛里涌滿了淚水。
並不是所有結成塊的巧克力粉都被碾碎溶解了,但勞蓮又不想用茶匙去攪化,因為勺子上仍然帶有所謂咳嗽糖漿的餘味。
一絲兒風都沒有,因此灰就落在了哈里、艾琳和德爾芬撒下去的地方,落到了雪地里。
「不。他們沒有領養。」勞蓮差一點要說出艾琳懷孕時所發生的事了,可是她咽了回去,因為哈里是那麼認真地把它當作一個秘密來對待的。在諾言遵守上她是很迷信的,雖然她注意到成年人經常並不把遵守諾言當作一回事。

「你原先從來不阻止我們進去的嘛。」
哈里倒沒有像艾琳那樣大發雷霆。
德爾芬那張寬臉膛上漾出了一個微笑。
「不太整齊,對吧?」德爾芬說,「我在這兒待的時間很少。」她在水池那裡給水壺灌滿水,又插上電爐的插頭,接著把罩單扯開拉出來一張毯子。「把夾克脫了,」她說,「用毯子裹住自己,一會兒就會暖和了。」她碰了碰暖氣片,「得燒上一整天才能使這兒有一點點熱氣呢。」
生活的要義,哈里告訴勞蓮,就是滿懷興趣地活在這個世界上。睜大你的眼睛,從你所遇到的每一個人身上看到各種可能性——看到人性。要時刻注意。如果他有什麼可以傳授給女兒的話,那就是這句話了:要時刻注意。
可是酒吧沒開門。哈里和艾琳只能喝水了。
「也因為嬰兒睡筐沒有固定好。」哈里說。
「哦上帝啊,咱們別再這樣做了,」艾琳有一回這樣說,「求求你了,求求你了,別再這樣了。」而哈里卻很殘酷地模仿她的聲音,尖聲哭喊似的說道:「這樣乾的人不正是你嗎——那你先別做呀。」
他以前幾乎從未用如此粗暴和惱怒的口氣對她說過話。他朝四周看了看,像是怕有人會看到他們似的,接著又把兩隻手在褲子上拍了拍。
「不過她知道你的名字。她知道你原來在什麼地方。如果我不是你領養的那她怎麼會知道的呢?」
她遞給勞蓮一杯飲料,自己小心翼翼地在床頭坐下,背靠枕頭,穿著襪子的腳放在拉開的罩單上。勞蓮對於穿尼龍長襪的腳有一種特殊的反感。不是反感光腳,也不是反感穿了棉短襪的腳、穿了鞋子的腳或是穿尼龍襪但是外面有鞋子包住的腳,而僅僅是反感穿著尼龍襪晾在空中的腳,特別是當它碰到任何別的布料的時候。這是一種個人的詭異感覺——就像她對蘑菇、對掉落在牛奶周圍的燕麥片特別反感一樣。
別的女孩子都朝女洗手間走去了。
「唯一要做的就是用一隻腳踩住她的脖子再別鬆開。」
在這樣的時候勞蓮總是無法待在自己的房間里,她必須得跟他們在一起,撲向他們,去抗議和哭泣,直到他們中的這個或那個把她抱起來,將她抱回到床上去,一邊說:「好啦,好啦,別給我們添亂了,就別再給我們添亂了,這是我們之間的事,我們得把事情談談清楚呀。」「談清楚」就是意味著在房間里走來走去,發出尖刻的嚴正訓斥和高聲反駁,直到他們不得不相互朝對方扔煙灰缸、瓶子和碟子。有一回艾琳跑到外面去,撲倒在草地上,把一團一團的草皮帶泥揪了起來,與此同時,哈里則站在門廊上咬牙切齒地說道:「好嘛,讓大家好好瞧瞧,這就是你的作風。」有一回哈里把自己關在插上門銷的洗手間里,高聲喊道:「要脫離苦海只剩下一個辦法了。」兩個人都威脅說要使用安眠藥和刀片。
「可我們在乎,」哈里說,聲音一點點在升高,「她是我們的。」
喝酒可以是這些信號里的一個。有時候是。有時候卻不是。不過當哈里取出那瓶杜松子酒給自己倒了半玻璃杯時,他只往裡面加了點冰——很快,他連冰也會不加的——此時,事情的行程就已經是確定的了。一切都仍然會是高高興興的,但是那高興卻鋒利得跟刀刃似的。哈里會跟勞蓮說話,而艾琳也會跟勞蓮說話,比兩人平時跟她說話的時候要多一些。偶爾他們之間也會對話,外表上幾乎是很正常,可是房間里有一種不管不顧的氣氛,那是未經語言表達出來的。勞蓮會希望,或是試著希望——更準確地說,是她一直在試著希望——他們好歹能避免讓爭吵爆發出來。而她一直相信——她現在仍相信——她不是唯一這樣希望的人。他們也是這樣希望的。這是他們一部分的心愿。不過他們另一部分的心愿卻又是熱切渴望該發生的事趕緊發生。他們始終也沒有克服這樣的熱切渴望。從來沒有過一個時候,當這種感覺存在於這個房間里,這種變化存在於空氣中,那種振蕩人心的光明感使得所有的形象、所有的傢具和器皿線條更加清晰,但是也更加堅實的時候——從來沒有過一次,最壞的情況不是接踵而至的。
德爾芬抱著紙盒,站在雪地里,因此艾琳說了:「給我好嗎?」並且很莊重地從她手裡接了過來。她打開蓋子,準備交給哈里,但是又改變了主意,把它遞給德爾芬。德爾芬掬起一把灰燼,但是沒有把盒子接過來並傳出去。艾琳也掬起一把,又將紙盒傳給哈里。當他拿起一些骨灰時他準備把盒子傳給勞蓮,可是艾琳說:「不。她不是非得這樣做。」
在他們出去散步時,他偶爾會問她,對於他跟她講的事情,她有沒有覺得不安或是悲哀。她說:「沒有。」口氣很堅定,相當不耐煩,於是他說:「那好。」
哈里說他會去的。「我會跟她解決好的,」他說,「絕對會的。不會再有任何麻煩了。這真不像話。」
「你願意離開家嗎,勞蓮?我一直認為你是喜歡這兒的。我想你在這兒有朋友的。」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
「就在你今天下午走進來的那陣,我正覺得心裏不好過,」德爾芬說,「我想起了一個以前認識的姑娘,我想我應該給她寫一封信,如果我知道她在哪兒的話。她名叫喬伊斯。我在尋思,不知她的日子過得怎麼樣呢。」
對於這個女人這麼明顯地想跟自己做朋友,勞蓮倒不感到意外。她從小就被告知兒童和大人是可以平等相處的——雖然她也注意到有許多成年人對此並無認識,因此她大可不必過於較真。她覺得德爾芬有點兒緊張。正因為這樣她才一個勁兒地說話不怎麼停歇,在不該笑的時候也哈哈大笑,而且還不惜採取了點小手腕,把手伸到抽屜里去摸出早有準備的一條巧克力來。
「我幾乎什麼時候都是要幹活的。」德爾芬說。她下了車,說了聲「再見」,不是特別針對誰的,接著便邁著沉重的腳步穿過潮滋滋的人行道進入了旅館。
老闆的名字是帕拉基安先生,不到萬不得已,他對任何人都是從來不笑或是多說一個字的,雖然招牌上寫著那樣的字。
「不過先別說這個了,」他說,「我當時也並沒有堅持要墮胎。我也許提過是不是可以這樣做,不過根本沒有硬逼你去的可能。這一部分的事我沒有跟勞蓮說過,因為她知道了肯定會很害怕的。那必定會讓她受到很大震動的。」
「好,你現在想告訴我今天在學校里學到什麼了吧?」
「我不喜歡我的名字,」德爾芬說,「沒有人喜歡自己的名字的。」
哈里問,婚姻這麼美滿,那麼秘訣又是什麼呢。
「沒有這樣的規定,」德爾芬說,「市鎮廳里的那個才是對外開放的。走吧走吧。」
她去把前門的鎖打開,發現有一隻信封,是從信插處塞進來的,卻沒有貼郵票,上面除了勞蓮兩個字以外別的什麼都沒有寫。
最後,艾琳匆匆忙忙地說:「寬免我們的罪過。我們的罪債。寬免我們的罪債。」
「那是皮膚被撐過的痕迹,」艾琳說,「我懷你的時候前面一直鼓到這麼遠。」她把手伸到身體前面不可想象的遠處,「現在你應該相信了吧?」
勞蓮說:「都別說了。」
「裏面還有張字條。」
「你這個念頭是打哪兒得來的呀?」艾琳說。
她幾乎還來不及把最後一勺東西送入嘴中,就不得不衝到浴室里去把一切全都吐了出來——幾乎還未變形的麥片、稠稠的糖漿,還有黏黏的一道道顏色變淡了的巧克力汁。
勞蓮抓起一把缺了坐板的椅子,拖著它讓椅腿劃過地面,打斷了歌聲。
「我擺平了,」哈里說,「她明白了。」
她們轉過身來,覺得很奇怪。
德爾芬要到床單後面去用夾子固定住床單,人看不見了。勞蓮隨便走著,一邊吹著口哨。
「我當然可以,」德爾芬說,「可是這樣一來說不定會招來各種各樣的人,跑來跟我說那是她們的。說不定還會冒領,說那正是她們的名字。那可是金的呀。」
「我哪裡知道她怎麼會知道的呢,不過她錯了。她把一切全都弄錯了。好。我們可以把你的出生證找出來的。你是在多倫多的韋爾斯利醫院出生的。我們可以帶你去,連生你時候的那個病房我都可以指給你看——」艾琳又看了看字條,接著便將它捏成了團。
「你也沒有完全不想那樣。」哈里說。
勞蓮第二天又來了。她其實一點也不喜歡這根鏈條,她無法想象把自己的名字掛在脖子上到處招搖。她只不過是得有件事可以做,有個地方可以去。她原本是可以去報館的,可是在聽到別人https://read•99csw.com學說我老爸的報紙那樣的口氣之後,她便不想再去了。
「你可能不知道對於一個女人來說那意味著什麼。」
勞蓮在穿靴子,她想盡量做得不動聲色些,以免引起德爾芬太多的注意。
他們是在半夜左右駕車離開小鎮的——哈里和德爾芬坐在前座,艾琳和勞蓮坐在後座。天空清明,積雪已從樹上滑落,但是樹下的雪和矗立路邊的那些岩石上的雪仍未消融。在一座橋的旁邊,哈里停下汽車。
勞蓮扭動身子想要下床。她差點沒讓那條毛毯絆倒,才總算把手裡的杯子放回到柜子上去。
哈里和艾琳是從來也不鎖門的。他會說,想想看——我們住在這樣的一個地方,你走出去就是了,永遠也不用鎖門的。可現在呢,勞蓮卻站起身走過去把門鎖上,後門前門全都鎖上。接著她又拉上了所有窗戶前的帘子。今天沒有下雪,不過也沒有融雪。新雪上已經多了一層淡淡的灰色,好像是隔了一夜它已經老了許多。
德爾芬告訴了她不少笑話。她說她知道的笑話多了去了,不過她只給勞蓮說合適的那些。哈里會覺得嘲弄紐芬蘭人(所謂紐法人)的笑話是不該對勞蓮說的,但勞蓮聽德爾芬講了以後也還是盡責地笑了。
這些經歷對於現在的她都是一個負擔——給予了她一種尷尬的感覺和特殊的哀愁,甚至有一種被剝奪的感覺。而她也沒多少事可以做,除了記住在學校里要管哈里和艾琳叫老爸、老媽,似乎這樣可以使他們變得高大一些似的。但是卻不那麼清晰了。在這樣說到他們的時候他們僵直的線條便顯得模糊了一些,他們的個性也大致可以略而不談了。與他們面對面時,她倒沒有心機來達到這樣的效果。她甚至都無法承認,那樣可能會給自己帶來安慰。
勞蓮發瘋似的要把蒺藜從睡褲上摘下來。她剛把一些粘得不太牢的摘下來便發現它們又粘在她的手指上了。她試著用另一隻手幫著去摘,可是很快,她所有的手指上全都粘滿了蒺藜。她恨死了這些蒺藜,想用雙手對著打,也想大喊大叫,可是她知道自己唯一能做的,就僅僅是坐著不動並耐心等待。
「覺得好些了嗎?」哈里說,「下午回學校去嗎?」
「她判了緩刑給放了出來,因此她的懷孕倒也不全是壞事,因為正是為了這一點人家才放了她的。接下來,她跟基督教會裡的一些人搭上了關係,他們認得一個醫生和醫生太太,他們能照顧懷了孩子的姑娘,孩子一生下來就立刻交給別人領養。那可不是純粹做好事,交出去這些孩子是可以拿到錢的,不過這至少可以讓她免得讓救濟工作者來管吧。就這樣,她生下孩子卻連一眼都沒有看到。她唯一知道的是那是個女孩。」
勞蓮兩隻手都穿進了袖筒,可是她知道,拉鎖自己是沒法拉好的了。她把雙手插|進了兩邊的口袋。
「這正是我們承諾過我們不會做的事,」哈里說,「我們難道沒有承諾過我們不會這樣做的嗎?我們是應該向德爾芬表示抱歉的。」
她肚子里既感到脹又感到空虛。好像只要她再吃下去點什麼合適的東西,那樣的感覺就會消失似的,因此她一進屋就直奔廚房的碗櫃,給自己倒了一大碗早餐必吃的燕麥片。家裡沒有楓糖漿了,不過她找到了一些玉米糖漿。她站在冰冷的廚房裡吃了起來——連靴子和外套都沒有脫,一面看著新變白的後院。白雪使得外面的東西清晰可見,即使廚房裡燈光是亮著的。她看見自己在玻璃上的影子映襯在白雪覆蓋著的後院、岩石和常青樹枝之前,那些樹枝已經被白色的重擔壓得很低了。
「哦,好得很,」德爾芬說,「沒人來打聽那件東西。再等等看,等到這個周末。我總有一種感覺它終究會屬於你的。你每天都來好了,就這個時候。下午我不給咖啡廳幹活。如果我不在過廳你就摁鈴好了,我反正就在附近的什麼地方。」

勞蓮說:「懂了。」可是某種跡象使得她希望他還是別說算了。
「沒有。現在仍然是深夜。艾琳和我要跟你談談。我們有一件事要跟你說一下。這事你大致也已經有所了解了。那就來吧。你要穿拖鞋嗎?」
「你不能去看朋友嗎?」
他等著,直到勞蓮說了一聲:「是的。」
「你的名字。你想幹什麼?」
「我的意思是,我們失去了一個。那個女娃娃從筐里摔出去時就已經完了。不過我們卻沒有失去艾琳懷著的那個。那就是你。你懂了吧?就是你。」
「這就是她了。」姑娘們說。
「我感冒還沒全好呢。」
「大家都沒有問題,」艾琳說,「那就讓咱們走吧。」
當哈里讓車子慢下來以便讓她下車時,他說:「要是哪天晚上你不當班,願意上我們家來一起吃一頓晚餐,那就太好了。」
勞蓮自己準備早餐,一般都是麥片粥,往裡加楓糖漿而不是牛奶。艾琳總是把她的咖啡端回到床上去慢慢喝。她不想跟人說話,她得養精蓄銳,以應付白天在報館的工作。等她自以為養蓄得差不多了——那時勞蓮上學也走了有一會兒了——她便起床,沖一個澡,挑揀她的一套比較隨便、帶點挑逗性的服裝。隨著秋意漸濃,這往往是一件寬鬆的運動衣、一條短短的皮裙子和一條顏色鮮艷的緊身褲。和帕拉基安先生一樣,艾琳很容易做到跟鎮上任何人的外表都不一樣,但跟他不同的是,她容貌出眾,留著一頭短髮,兩隻細細的金耳環活像兩個驚嘆號,還抹著淡紫色的眼影。她在報館辦公室對人態度簡慢,表情冷淡,但是這印象又時不時為幾個精心營造的生動的微笑所打斷。
「耶穌呀,你這是怎麼回事呀?」艾琳說,一把將她抱在懷裡,「你幹嗎鎖上門,幹嗎不接電話,你搞的是什麼名堂嘛?」
哈里停止了吃東西,對著勞蓮警告地揚起眉毛,接著又打趣起來了。「如果我們當初想領養孩子,」他說,「你以為我們會領養一個愛瞎提問題的嗎?」
「你聽到它從信插那裡塞進來嗎?」她說,「你聽到有人到門口來過嗎,這到底是狗日的怎麼一回事?」
「你看到了吧?」艾琳說,「她什麼事情全弄擰了。她真是瘋了。」
艾琳說:「不。不回學校了。而且我要留在家裡陪她。」
這首歌哈里有時候也唱的,他老把這首歌唱得很滑稽,跟他自己開玩笑。德爾芬的唱法卻有很大的不同。勞蓮只覺得德爾芬聲音里那恬靜的哀愁正在把自己往飄動著的床單那裡吸引過去。一張張床單本身似乎會在她周圍——不,她和德爾芬的周圍——溶化,形成一種無比甜蜜的感覺。德爾芬的歌唱有如一種擁抱,大張著手臂,等待你衝進去。與此同時,歌聲中那鬆弛的感情又使勞蓮肚子里起了一陣冷戰,隱隱約約地預示著,她即將要生病了。
她房間兩面的天花板都很陡地斜向一扇老虎窗的兩側。房間里有一張單人床、一個水池子、一把椅子和一個柜子。椅子上放著一隻電爐,上面坐著一把水壺。柜子頂上,化妝品、梳子、藥瓶,以及一盒袋泡茶和一聽巧克力粉都擠得緊緊的,排成一行。床上的罩單是棕白條紋、薄泡泡紗的,就跟客房床上的一樣。
「沒有執照。」老闆說話口音很重——而且說話口氣像是不太瞧得起人似的。他穿著襯衫,打著領帶,外加一件開襟羊毛衫、一條褲子,所有的衣服都像是一起長出來的——全都是軟綿綿、松皺皺、毛茸茸的,像是他長在外面的一層灰乎乎的易剝落的皮膚,而他的真皮膚則隱藏於下。
「要是你肚子不舒服,那是應該躺到床上去的。那杯東西你也許喝下去得太快了。」
「你最好還是按哈里說的那樣做。」艾琳說。
「因此,今天晚上,作為一家人,」他繼續說道,「今天晚上,當一切都真相大白之後,我們要上外面去完成這件事情。同時也把這一切——不幸和罪責,都清洗掉。德爾芬、艾琳和我都去,我們要你和我們一起去——你可以去的吧?你沒有問題吧?」
「跟老年間大不一樣啰。」哈里說,見那人不搭腔,便著手點菜,要了烤牛肉,一人一份。
「哦——嗬。我用不著,對不對?你真是小機靈鬼。那好,就把那還給我吧。」
「於是她從醫生那裡出來,接下去她遇到了一件又一件的事,她根本沒顧得上想起這個娃娃。她想她可以結婚再生幾個孩子的。可是,哼,這樣的事情並沒有發生。她倒不是那麼在乎,不是還有人根本不會生的嗎。她甚至還做過幾回不生的手術。你可知道那是什麼手術嗎?」
勞蓮替那個女人感到不好意思,雖然得到巧克力她還是很高興的。她在家裡是從來也吃不到糖果的。
「哦,我問她們學校里有沒有人名叫勞蓮的,」德爾芬說——在她口氣里那些女孩子似乎早就遠離她們,給排除在她和勞蓮對話的範圍之外了,「我問她們,因為在這裏找到了一件東西。肯定是有人把它丟失在咖啡廳里了。」
「我每次跟她說話的時候她好像都挺正常的嘛,」他說,「她從來都沒跟我提過這樣的事。」
「這兒可以了吧。」

她吻了吻勞蓮的頭。
哈里一個一個字清清楚楚地說:「這是勞蓮,我們的孩子和我們全都摯愛的——咱們都一塊兒說吧。」他看了看德爾芬,又看了看艾琳,於是他們一起說了:「這是勞蓮。」這裏夾雜著德爾芬非常低的、嘟嘟噥噥地說出來的聲音,艾琳莊嚴肅穆、誠心誠意的聲音以及哈里那洪亮深沉、主持一切、無比嚴肅的聲音。
「怎麼搞的嘛?」艾琳說。
勞蓮吞咽下去之後說:「是不是裏面有威士忌呀?」
「也夠遠的了。」
「我喜歡有點事情可做,」勞蓮說,「而不是直接就回家。」
「不是你的?」德爾芬說,「太糟糕了。我也已經問過高中的孩子了。那我看只好留下再說了。沒準會有人回來找的。」
她打開了一隻抽屜,取出一根金鏈。在鏈子底下晃蕩著的是拼成勞蓮的那幾個字母。
「檸檬——酸橙汁吧,」勞蓮說,「謝謝了。」
儘管如此,每到中午,或是下午稍晚時,咖啡廳里照樣坐滿了顧客。他們都是高中生,基本上是九年級到十一年級的。也有些年紀稍大一些的小學生。這地方最大的吸引力就是這裏任何人都可以吸煙。不是說你可以買煙,如果你看上去不到十六歲的話。帕拉基安對這一點執行得還是很嚴格的。你不行,他會說,用他那重濁、疲憊的聲音。你不行。
勞蓮說:「你可以在我老爸的報紙上登一段廣告嘛。」她沒有意識到自己是應該光說「報紙」的,直到第二天,她在學校過廳從幾個姑娘的身邊走過時,聽到一個模仿她的聲音在說「我老爸的報紙」這幾個字。
「那不是規定了對外開放的嗎?」
「那是我,」她說,「如果那不是我又能是誰呢?」
「把那東西藏起來,」勞蓮說,指指那條項鏈,「藏起來。拿走。快拿走呀。」
德爾芬知道哈里,在咖啡廳里她給他端過早餐,她是可以跟他提起勞蓮來看過她的,可是顯然她沒有提。
她認為一個女人應該保護好自己的一雙手,不管為了吃飯她必須去做哪種工作。她愛塗深藍色或是醬紅色的指甲油。她https://read.99csw.com也愛戴耳環,大大的、叮噹作響的那種,即使是在幹活的時間。小小的、紐扣似的那種她不喜歡。
「是的,不過不是我想那樣的。」艾琳說。
「別傻了。它又不會咬人。她僅僅說她往學校打過電話,你沒上學校。因此她猜你會不會是病了,因此送你一件禮物好讓你高興高興。她說這是她專為你買的,根本沒人丟失過它。這是什麼意思?原來是想在三月里你十一歲時作為生日禮物的,不過她想現在就給你。她從哪兒來的想法認為你的生日是在三月?你的生日是在六月嘛。」
「朋友?」艾琳說,「她有的是那個女人。德爾——芬。你真的把她擺平了嗎?我們的意思你跟她說了嗎?」

她的腹部穿上衣服時顯得挺平坦的,現在卻有些鼓凸也有點兒松垂。肚子表面除了殘留著穿比基尼泳裝時曬出來的深淺不同的痕迹外,還嵌著幾條死白死白的軌痕,它們在廚房電燈底下反光。勞蓮以前也見到過它們,但是從未有過什麼想法——它們只不過是艾琳身體的一些特徵罷了,就跟她鎖骨那兒有一對痦痣一樣。
吵架過後的第二天,他們會沉默不語,沮喪,不好意思,而且奇怪的是,還會異常興奮。「人就得這樣,壓抑自己的情緒是極為有害的,」艾琳有一次告訴勞蓮,「甚至還有一種理論呢,說把自己的憤怒壓抑下去是會得癌的。」
「你在騙誰呢,娃娃臉。」
下午,艾琳打了個電話給哈里的姐姐——哈里如今再不跟她說話了,因為那個姐夫對他的,也就是對哈里的生活方式說三道四——她們談到了這個姐姐過去上過的一所學校,多倫多的一所私立女子學校。接下去又打了一些電話,最後作好了一次預約。
「我知道你是能夠保守秘密的,我知道你是會把我們的往來、談話和其他的一切都作為秘密對待的。你以後會明白的。你真是個好女孩。好了。」
「我一會兒就下來。」她告訴他。
「叫你的名字試試看。」德爾芬說。
「是嗎?那也算不得是什麼新情況了吧?你不想知道後面的事了嗎?」

「這母狗。竟敢往學校打電話,」她說,「還找上門來。這條瘋母狗。」
「只不過想讓你喝飲料時更有滋味罷了。可以讓你覺得再來看我還是值得的,對不對?」
勞蓮班上的一些女孩子,發現咖啡廳離自己這麼近,很想進去,但是膽子又壯不起來,她們往往是穿過旅館的過廳便踅進了女洗手間。在那裡她們可以待上一刻鐘或是半個小時,把自己跟同伴的頭髮梳成各種式樣,抹上唇膏——那是她們從斯塔特曼超市偷來的——或是對著彼此的脖頸與手腕嗅聞。她們把從藥房那裡討來的免費試用香水全都噴在了這些地方。
「嘿,你們幾個,」德爾芬叫住她們,「那兒不讓去。」
不過十六歲以及超過十六歲的人可以從年紀小的人那裡接過錢,幫他買上十二包都沒有問題。
勞蓮再也不用回學校了,至少是那個鎮子里的學校。
電話鈴響了。她把毯子拉得蒙住腦袋免得自己聽見。她能肯定打電話的就是德爾芬。德爾芬想知道她怎麼樣了,她為什麼要躲起來,她對給她講的故事有什麼想法,她什麼時候再上旅館來。
她也已經不再抱有這樣的想法,希望在他們兩人身上都能找到一個柔軟的地方——比如說哈里,他一天到晚都說笑話,其實是因為他心中哀傷,而艾琳呢,她性子急躁卻又毫不妥協,那是因為哈里像是有件什麼事情瞞住了她——如果她,勞蓮,只要能把一個人的想法跟對方解釋清楚,情況就會好轉的。
旅館洗衣間的甩干機不靈了,德爾芬只得把濕床單和毛巾拿出去晾乾,因為下雨,晾東西的最佳地點只能是舊時的馬廄了。勞蓮幫著把堆滿白床單的籃子拎過礫石鋪就的旅館後院,端進空著的石砌牲口棚。這兒已經鋪上了水泥地面,但仍然有一股氣味從下面的泥地里滲出來,不過也沒準氣味是來自石塊與碎石砌成的牆。那是濕土、馬皮、皮革和很容易就讓人想到是尿液的氣味。這地方空蕩蕩的,有的只是幾根晾衣繩和一些破椅子破櫃。她們的腳步在這裏發出了迴音。
「現在我可以說句話了吧?」艾琳說,「我能對勞蓮說句話了吧?」
「是因為星期天?」
「我今天下午跟德爾芬談過了,勞蓮。我告訴她那個嬰兒的情況。那是她的孩子。我從未告訴過你那個孩子是領養的,因為那會使所有的事變得更加複雜——關於我們領養了那個孩子,接著我們又遇到了麻煩。結婚五年,我們從未想到還會懷孕的,因此我們領養了。可是首先,孩子的母親是德爾芬。我們給她起的名字是勞蓮,接著我們也叫你勞蓮——我猜想那是因為我們最喜歡這個名字,而且這樣可以給我們一種重新開始的感覺。現在德爾芬想知道她的孩子怎麼樣了,她查出來是我們領養了她,很自然,她就誤以為那孩子就是你了。她上這兒來尋找你。這些事都很讓人傷心。我把真實情況告訴她以後,她要看證據,這自然是很可理解的,於是我讓她今天晚上來這兒,我把文件拿給她看。她絕沒有想偷走你或是做這類事的意思,只是想跟你做個朋友。她僅僅是很孤獨,心裏很不好受罷了。」
此時,他已經雇了一個婦女幫他幹活了,如果有年紀太小的人想從她這裏買煙,她會笑起來。
「所以你們才常常吵架吧?」她說,有點脫口而出的樣子,這時候他鬆開了她。
「那就意味著你不能節制生育唄,」勞蓮說,「艾琳就是個天主教徒,可是她退出了,因為她不能同意這一點。艾琳就是我媽。」
「我老爸有時候會給我沖一杯托地酒。」
她決定,倘若在櫃檯後面的是帕拉基安而不是德爾芬,那她就不進去了。可是看店的正是德爾芬,她正在前窗那兒給一棵很醜陋的盆栽澆水。
於是他又開動汽車。他們拐進了遇到的第一條鄉村小路,在那裡大家都下了車,小心翼翼地從路堤上走下來,走不多遠,就置身於黑杉樹叢之中了。雪面上發出畢畢剝剝的輕微爆裂聲,雖然下面的土地是鬆軟和潮濕的。勞蓮在大衣底下穿的仍然是睡褲,不過艾琳已經讓她換上了皮靴。
她說:「他們如果想生的話是可以再生的。在他們有了我之後。」
「聽著,勞蓮。我原本也可以對你隨便編一個謊話的,但是我想還是對你實話實說吧。因為我是不主張對小孩說瞎話的。至少到了你這個年紀,再不應該不對你說實話了。不過這件事情必須保密。懂嗎?」
電視新聞結束了,現在播放的是每天都有的連續肥皂劇,那裡面的世界是她春天得支氣管炎時很熟悉的,身體好了后就忘得一乾二淨了,儘管這麼長時間沒看,但是內容卻沒有多大變化。大多數的人物還是原來的那些——自然,是在新的環境里——他們的行事方式也還都是相同的(高尚、殘忍、好色,或是哀愁),還有他們茫然向遠方望去的眼光和他們提到某些事件和秘密時那吞吞吐吐、欲語還休的模樣,也都是依然如故。她津津有味地欣賞了一會兒,接著有些想法進入了她的頭腦,開始使她感到不安。在她想到的故事里,兒童也好大人也好,他們後來都發現自己並非自己一直認為屬於的那個家庭的親骨肉。不知打哪兒冒出來了有時是很瘋狂與危險的陌生人,他們提出了災難性的要求與感情主張,正常的生活從此就上下顛了個個兒。
勞蓮說:「這個嘛——」
勞蓮下一次放學後來到旅館的過廳時,她在咳嗽。
「是天亮了嗎?」
「我必須走了。我肚子里不舒服。我著涼了。」
勞蓮朝四下看看,想找一隻鍾。房間里似乎沒有。德爾芬的表是縮在她黑套頭運動衫袖子里的。
「我現在得走了,」她說,朝小窗戶外面看去,「下雪了。」
「你是什麼時候認識她的?」她說,「是你年輕那會兒吧?」
她的。我們的。
那是哈里從原先在乾著的那家新聞刊物辭職之後的那一年——他已經膩味透頂,不想再幹了。他把這個小鎮的一份周報買了下來。他從小就知道這個小鎮,他家過去在這兒附近一個小湖的岸邊有一座夏季別墅,他記得,就是在小鎮大街的一家旅館里,他喝下生平的第一杯啤酒。他和艾琳來到小鎮的第一個星期天的夜晚,晚餐就是在旅館里吃的。
「別念它,」勞蓮喊道,「別念它!我不要聽!」
「我的意思是下一回。下一次你用不著收買我。」
今天德爾芬有點兒不大對頭。她似乎過於慌亂和緊張了,說不定還蘊積著一些怒氣。另外,在這麼個小房間里,她塊頭有點兒太大,動作也太急促太裝腔作勢了。
「你用不著拿小恩小惠吸引我來你這兒的,」她說,「我願意來。」
艾琳打電話給哈里,叫他趕緊回家。他只能自己來,她沒法去接他,她不能離開勞蓮。
仍然是從最上面的那個抽屜里找出了一瓶半滿的琥珀色藥水。德爾芬往茶匙里滿滿地倒了一勺。「張開嘴,」她說,「味道不算太差。」
她們邀請勞蓮一起去的時候,勞蓮懷疑這裏面會不會有什麼鬼名堂,但她還是同意去了,部分原因是她很不喜歡在越來越短的下午獨自一人回到樹林邊緣的屋子裡去。

勞蓮已經司空見慣,不再試著去探究他們一次次吵架是為的什麼了。一般總是為了一件新的什麼事情(今天晚上她躺在黑暗中尋思,沒準那就是為了她的即將離開,為了艾琳的獨自作出決定),而且總是同樣性質的什麼事——屬於他們,他們永遠也不能放棄的一件事情。
「好,咱們再往下說——事情是這樣的,我們在有你之前就有了這個嬰兒。是個女娃娃,她還非常小的時候艾琳懷孕了。這對艾琳可是個很大的打擊,因為她剛知道帶一個新出生的寶寶有多麼累,而現在呢,根本沒法睡,老要吐,因為她有早孕反應。說是早孕反應,其實是早上、中午和晚上全都有反應,她真不知道自己怎麼受得了。因此有一天晚上,在她覺得無法忍受的時候,不知怎麼的忽然想到她得上外面去。於是她上了車,帶著睡筐里的嬰兒,這時天已經黑了,又下著雨,她車開得太快,沒看到前面有一個拐彎。這就出事了。嬰兒沒有固定好,從筐里摔了出去。艾琳摔斷了肋骨,還得了腦震蕩,一時之間,我們好像兩個孩子都要保不住了。」
哈里說:「是啊。不過對於我們的邀請她也許還是感到高興的。」
「我就要我的夾克嘛。」
「哼,她是不想跟你說,」艾琳說,「她要做的是勞蓮的工作。你必須去找到她跟她好好談談。你不去我自己去。我可是認真的。今天就去。」
「太小了點兒。有些方面還不錯。」
德爾芬本來也是可以結婚的。她處過的一些男的後來挺發達,也有些成了癟三的,還有的她也弄不清他們後來如何了。她喜歡過一個小夥子名叫湯米·基爾布萊德,可是他卻是個天主教徒。
德爾芬笑了,「是啊。是我年輕那會兒九*九*藏*書。她那時候也很年輕,她不得不離開自己的家,在她跟一個男人混在一起,出了麻煩之後。你明白我指的是什麼吧?」
她伸手去抓巧克力,勞蓮閃開不讓她拿到。現在勞蓮也哈哈大笑了。
在回家的路上,艾琳說:「我知道她不會肯的。」
哈里打開了收音機,他們邊聽新聞邊吃飯。艾琳新開了一瓶葡萄酒。
他把紙盒從她手中取了過來,放進檔案櫃的一個抽屜里,砰地把抽屜關上。「哦,上帝啊。」他又說了一遍。
「對了。我還打算讓你吃點葯止一止咳嗽的呢。我的止咳糖漿在哪兒呢?」

「在這兒唱歌聲音特別好聽,」德爾芬說,「唱支你最喜歡的歌吧。」
「你這孩子知道的事情倒不少嘛,」德爾芬說,「是啊,說得不錯。就是人流。」她拉起袖子看了看表,「還不到五點。我方才正要說到她開始想到那個小女孩,心想不知她後來怎麼樣了,於是她開始去查究,想弄個明白。說來也算她走運,她還真的找到了當初經手的那些人。教會裡的。她不得不跟他們說些狠話,總算是打聽到了一些情況。她問到了領養女孩的那對夫妻的名字。」
哈里說:「離大路還不算很遠。」
襪子沒有濕。
勞蓮不明白這是什麼意思。接著她想德爾芬必定是在說她——勞蓮——是獨生女兒。她必定認為哈里和艾琳在有了自己以後還想再生,可是艾琳生不出來了。就勞蓮所知,情況並不是這樣的。
「媽咪說不了話,」胖大女人中的一個回答說,「不過讓我來問老爹。」她對準她父親的耳朵吼道,「問你婚姻這麼快樂有什麼訣竅呢?」
「我們愛你,勞蓮,」他說,「我們只是想再一次地告訴你。」
哈里讓自己的頭貼著艾琳,挨蹭她光著的腹部。接著他坐直身子,對勞蓮說:
哈里說它們也不算太難看嘛,而且三個人還可以各自獨用一個,高度也正合適,每個人都可以用自己的那隻朝外張望。他還給它們起了名字:熊爸爸、熊媽媽、熊娃娃。

「不過她們也沒法戴呀,」勞蓮指出,「如果那不是她們的真名的話。」
「我完全看不出來有這樣做的必要。」哈里說。
「對不起,」他說,「我沒有料到你會撿起它。」他把雙肘支在檔案櫃頂部,又把頭壓在兩隻手上。
帕拉基安點點頭,卻沒有看她。
前門上的那三個小窗子她卻沒有辦法覆蓋住。小窗子共有三個,形狀像是眼淚,是斜著由上而下的。艾琳很不喜歡它們。對於這座價格低廉的房屋,她曾撕下原來的牆紙,把牆壁塗成異想天開的顏色——鶇蛋青色、荼蘼紅色、檸檬黃色——她處理了奇醜無比的地毯,拋光了木頭地板,可是對於這幾個了無生氣的小窗洞她卻束手無策。
「是的,但那是真的,」艾琳說,「勞蓮受得了的,她知道那個娃娃不會是她。」
勞蓮已經把雙手插到口袋裡去了。
哈里不再在這裏吃午餐了——這兒太鬧了——不過他仍然來吃早飯。他還在希望帕拉基安先生有一天會解凍,把自己一生的故事都向他和盤托出呢。哈里立了一個檔案,裏面記滿了他想寫什麼書的打算。他一直都在密切注意值得一寫的人生故事,像帕拉基安這樣的人——甚至是那個說話粗俗的胖女侍,哈里說——沒準肚子里有一部當代悲劇或是傳奇故事呢,記錄下來就是本暢銷書了。
「配菜里用的是罐頭青豆。」她說,「眼下是八月,地里的青豆莫非還沒熟嗎?這小鎮地處鄉村的中心,莫非農業地帶是不長東西的嗎?」
「倒是挺隨便的。」艾琳說。
「用開水沖挺好。」勞蓮說,雖然她從未這樣喝過熱巧克力。她突然之間產生了一種願望,希望是在家裡,裹著毛毯躺在沙發上看電視。
「人流唄,」勞蓮說,「現在幾點啦?」
哈里向旅館老闆揚了揚眉毛,這老闆同時兼任侍者。
「我不是指你,」她對勞蓮說——勞蓮正打算隨大家一起離開,「我真遺憾這根鏈條不是你的。你過兩天再過來看一眼。要是還沒有人來打聽,那我想,嘿,這上頭畢竟有你的名字嘛。」
哈里將她搖醒。
艾琳幫她脫了外衣和靴子,拿來一條毯子蓋住她,又給她測了體溫——倒是正常的——接著又按按她的肚子看看硬不硬,還讓她把右膝彎到胸前問她右側那兒疼不疼。艾琳對闌尾炎最畏懼了,因為有一回她參加一次派對——是那種一連幾天都不散的派對——就有一個姑娘因為闌尾炎急性發作而死,而在場所有的人對她的危急狀態全都毫無認識,麻木不仁。等她確定勞蓮的事與闌尾無關時,便去做晚飯了,由哈里來陪伴勞蓮。
「那件收買人心的東西你還給她了嗎?」
她在一摞硬皮筆記本上坐下,本子里都是哈裏手寫的字。他抬起頭來注視著她。
「你用不著擔心任何事。」她說。
「回到家裡我會幫你摘掉的,」艾琳說,「這會兒我幹不了。」
哈里說:「當然可以。」
離開餐廳時他停下腳步,向那家人作了自我介紹,告訴他們,他是報社新來的那個人,要向他們表示自己的祝賀。他希望他們不會在意他記下他們的名字。哈里是個寬臉膛、樣子顯得很年輕的人,黝黑的臉,淺棕色的頭髮閃閃發亮。他的一片好意和熱情的祝賀使全桌的人都受到了感染——雖然那個少年和那對老夫妻不見得會領受。他問兩位老人結婚多少年了,別人告訴他都有六十五個年頭了。
「奇怪。」哈里說。
「快點兒快點兒,你們這些壞東西。快點兒呀,說你哪。」還裝出一副很開心的樣子。
「謝謝你的熱巧克力。」
勞蓮坐在床沿處。突然德爾芬轉過身子,抱住她的雙脅——使她重又咳了起來——把她往後拖,讓她可以靠牆坐著,雙腳戳出在地板的上方。她的靴子給脫下來了,德爾芬趕緊捏捏她的腳,看看她的襪子是不是濕了。
「對我們她根本是無所謂的。她只在乎勞蓮,在她以為勞蓮是她的孩子的時候。現在連勞蓮她也不會在乎了。」
所有的成年人全都哈哈大笑,哈里便說:「好極了。我就在報上說,你每做一件事都要先問過太太是否同意。」
但德爾芬還是拿來了一個玻璃杯,加了冰塊。「我是覺得還不夠涼。」她說。她問勞蓮願意坐在哪裡——是窗子邊上的一把舊皮椅里,還是櫃檯邊的一隻高凳子上。勞蓮選了高凳,於是德爾芬便坐到了另外的那隻凳子上去。
每一條街都有值得一看的景點——一座維多利亞時期的大樓啦(現在充當了養老院),一座磚塔樓啦(那是一家掃帚工廠唯一剩下的建築物),一片墓園啦(它最早的歷史可以追溯到一八四二年)。再過幾天就要舉行一場秋季集市了。他們瞅著卡車一輛輛在泥地里費勁地跋涉,各自拖著一個平台,上面堆著水泥板,而水泥板在朝前滑,使得卡車開得屁股一扭一扭的,為了對準距離還得時不時停下來。哈里和勞蓮各自挑選了一輛卡車為之加油叫好。
勞蓮說:「懷孕。」
她父母回到家裡時,她正躺在沙發上看電視,連皮靴和外衣都還沒有脫。
「到樓上來,」德爾芬說,「我有治咳嗽的好葯。」

要是在以前,這樣的事對於她沒準是一種挺有吸引力的可能性,可是現在再也不是如此了。
他把手臂從檔案柜上收攏來,走過來抱她。他身上有汗和酒的氣味。他和艾琳晚飯時喝了酒,這使勞蓮覺得很不舒服也很窘。這個故事並沒有使她受到多大刺|激,雖然那些骨灰稍微有點陰氣森森。不過她相信了他的話,認為艾琳的確會不願見到它。
「這個喬伊斯我連認都認不得呢。」她灰溜溜地說。
「你怎麼樣?對什麼過敏嗎?沒有?那太好了。」
他們這樣想反正也差不到哪裡去。
「一點兒不錯。她就這麼拖著,以為沒準它會自己好的,哈哈,像傷風感冒一樣。她搭夥過的那個男人已經跟另一個女人生了兩個孩子了,也是沒結婚的,但是那人多少也算是他的老婆了吧,因此他老是想著要回到她身邊去。可是還沒等他把這事兒弄妥他就給抓起來了。她也是——喬伊斯也給抓了——因為她幫男人轉移東西。她把東西塞在丹碧絲套子里,你知道那東西長得什麼樣吧?你明白我指的是什麼嗎?」
德爾芬沒說一個字。她把耳飾接了過去,兩個人連手指都沒接觸到。可是今天晚上第一次,她和勞蓮面對面地相互看到了。德爾芬的眼睛大睜著,片刻之間那裡出現了一種熟悉的表情,那是嘲弄與陰謀的神情。她聳了聳肩,把耳飾放到兜里。這就是全部的情況——從此時起她僅僅是盯看著哈里的後腦勺。
「我這麼問你只不過是開個玩笑罷了。我以前最恨別人問我這個了。首先,我從來都記不住一天里學到了什麼。其次,我放學后最不想做的就是去提學校里的事。因此咱們就別說這個了吧。」
「怎麼回事?」
我可愛的老朋友——
「吵架呀,」他悲哀地說,「我琢磨這件事說不定起到了一個間接的作用,是她發歇斯底里的潛在原因。你知道我對這整件事情都是感到非常悲哀的。真的。」
「勞蓮挺不錯的嘛。那是個好名字。他們給你挑了個好名字。」
「咱們不能上廚房去嗎?」勞蓮說。她不知道為什麼,可是廚房裡好像更安全些。那地方不那麼正規,還有桌子可以撐持,如果他們都能圍著餐桌坐下的話。
「怎麼回事?」她說,「你不是在哭吧,是不是?我可不願把你看成是個哭寶寶呀。好了。好了。給你。我不過是跟你開開玩笑罷了。」
「我沒有什麼朋友。我是九月才轉到這個學校來的。」
「勞蓮想到廚房去,那我們就去廚房吧。」哈里說。
「真是匪夷所思呀。」他快快活活地說道。
德爾芬發出咕嚕的一聲,把她的飲料一口吞了下去。「這都是絕對機密,你明白吧?」
「我也不喜歡我的名字。」
她在學校里之所以處於孤立的狀態,是因為知識和經驗,她隱約明白,這看起來跟天真和書獃子氣沒有多大的區別。對別人來說是惹人厭的謎團,在她眼裡,卻不一定如此,她不知道怎樣裝得像是不明白的樣子。這正是使她不合群的原因,正如她知道L'Anse aux Meadows的正確發音和讀過了《魔戒》一樣。她五歲的時候喝下過半瓶啤酒,六歲那年抽過含有大麻的香煙,雖然這兩樣東西她全都不喜歡。她吃晚飯時偶爾飲一點點葡萄酒,這玩意兒她倒還能接受。她知道口|交是怎麼一回事,也了解避孕的所有方法,同性戀者乾的是什麼事她也明白。她時不時就能見到哈里和艾琳一|絲|不|掛,也見到過他們的一夥朋友脫|光衣服圍坐在林中篝火之前。也就是在那次假期,她和別的孩子們偷偷溜出去窺看父親們在事先的秘密協議下偷偷鑽進不是自己太太的read.99csw•com女人帳篷里去。男孩子中的一個建議跟她玩那樣的事,她也同意了,可是他勞而無功,於是他們鬧翻了,後來她一見到他就氣不打一處來。
那個女的——也就是德爾芬——此時看著勞蓮。她說:「是勞蓮?你真的就是嗎?」
「因為那是在允許的界限之外的,就是這麼回事。你們上別處去逛吧。」
「你願意坐下來待上一分鐘嗎?我正想要沏一杯茶呢。你從來都不喝茶的嗎?是不讓你喝吧?要不你來一杯軟飲料?」
勞蓮搖了搖頭。
「不會再有麻煩了吧?她明白,不可以再搞什麼名堂了吧?」
大片大片的雪花垂直地落下來,給人行道鋪上了一層毛茸茸的外衣,但是在人踩過之處融化成了一道道黑色的軌跡,緊接著,雪花又重新把那兒填補上了。汽車小心謹慎地移動著,發出了朦朧不清的黃色燈光。勞蓮時不時地向後張望,看是不是有人在跟蹤自己。她看不太清楚,因為雪花越來越密了,日光也越來越黯淡了,不過她不認為有人在跟蹤自己。
艾琳開口說話,嗓子像是腫脹著似的,「我們在天上的父——」
「你對著這個地方掃了一眼,」她說,「我便知道你肚子里是怎麼想的了。你在想,哇,她一定是很窮呀。為什麼她沒有更多的東西呢?不過我這個人不愛攢東西。理由很清楚,收拾東西走人,這樣的事情我經歷得太多了。剛安定下來,你就發現有什麼事情不對頭,只好搬家。不過我攢錢。別人要是知道了我在銀行里存下了多少錢,準會大吃一驚的。」
「我討厭拖鞋。」勞蓮提醒他。她走在他的前面,下了樓梯。他仍然穿著白天穿的衣服,艾琳也是,她在客廳里等著。她對勞蓮說:「這兒還有位你認識的人。」
她有時會擺出一個告示牌——如需服務請按電鈴——接著便把勞蓮帶到旅館里別的什麼地方去。偶爾也有客人來住,那時候就得給他們鋪床,刷洗便桶和洗臉盆,用吸塵器清潔地板。她不讓勞蓮幫忙。「就坐在那兒跟我說說話好了,」德爾芬說,「這種活兒乾著挺煩人的。」
她拿起的一個紙板盒輕得有些古怪,裏面像是放了什麼很軟的東西,不像是紙,倒像是布或是紗線。她剛說一句:「這是什麼?」哈里看到她捧著這紙盒馬上說道:「嘿。」然後又說了句:「哦,天哪。」
這時候水開了,水給倒進了杯子里。德爾芬快速地攪動著,把結了塊的碾碎,還一邊跟飲料說話。

「六十五年呀。」哈里喊道,想到有這麼久都快站不穩了。他問他可不可以吻新娘,也真的吻了,在她把臉轉開去時他用嘴唇碰了碰她的長耳垂。
這個晚上,在他們真的開始干起很傷感情的事之前,勞蓮其實已經睡著了,甚至是在她能夠判定要壞事之前。她走開去上床的時候,那瓶杜松子酒還未拿出來呢。
「那個男的據說是在為一家雜誌做事,於是她找到那兒,那裡的人說他不在了,但是告訴了她他去了哪兒。她不知道他們給她的女孩起了什麼名字,不過要查清楚這件事對她來說也不費事。你不試一下,是不會知道你能做成什麼事的。你想從我這兒跑開去了,是不是?」
哈里回到家來之後說,這件事自然還得看勞蓮自己想怎麼辦。
「原先是原先,現在是現在。」
「明白嗎——我現在要告訴你的是讓艾琳覺得很煩心的事,正因為如此所以才必須保密,所以從前才沒告訴你,免得艾琳想到了又會受不了。你現在明白了吧?」
「是嗎?他會嗎?」
德爾芬朝藥瓶那兒瞟了一眼,上面沒貼標籤。
「也許是吧。不過我認為她們很可能會來冒領。」
他們在鎮子邊緣處租了座房子。一出他們的後院就是一片休假地的荒原風光了:這兒有糾結的岩石和花崗石的斜坡,有雪松沼澤、小湖,還有由楊樹、軟楓、落葉松和雲杉構成的有季節性的樹林。哈里喜歡這兒。他說沒準他們哪天早上醒來朝外望去,就能見到後院里有一隻駝鹿。勞蓮放學回到家中時,太陽已經西沉,秋天多少猶存的暖意正暴露出它虛假的一面。屋子裡冷冰冰的,一股昨天晚餐的氣味、變質的咖啡渣和垃圾的陳腐味兒。把垃圾扔出去正是勞蓮的任務。哈里在堆肥呢——等開了春他打算辟出一個菜園來。勞蓮把裝了瓜果皮、蘋果核、咖啡渣和剩飯剩菜的一隻袋子拎到樹林邊緣,這正是一隻駝鹿或是熊可能會出現的地方。楊樹葉已經變黃,落葉松毛茸茸的橘黃色支杆聳立著,反襯在暗色調的常綠樹的前面。她把垃圾扔出去,又鏟了一些土和草蓋住它,哈里就是這麼教她乾的。
「我還告訴她我們仍然保留著——我們始終沒有騰出手來或者說是沒有找到合適的機會來——」他把手朝著就放在洗碗台邊上的硬紙盒揮了揮,「因此我也讓她看了。」
德爾芬把雙腳放到地上,慢慢地從床上站起來,把她的杯子放在柜子上。
如果艾琳不在場,勞蓮會繼續向他發出疑問的。如果他們兩個孩子都失去了,而不是只失去一個,那又會怎樣?如果她從未存在於艾琳的肚子里,不必為她肚子上的軌跡負責,那又怎麼樣?她怎麼能肯定她不是他們領來的一個代用品呢?如果已經有了一件不為她所知的如此重大的事情,那麼怎麼能保證就沒有第二件呢?
「我瞧不出來什麼地方有這樣的說明。你能看到嗎?要是我給你一勺威士忌幫你治咳嗽,你媽你爸會不會大發脾氣呀?」
一個人如果年紀太老,頭髮都白了,那麼就不應該把頭髮留得那麼長。
「叫你的回聲更好些,」勞蓮說,接著又叫了一聲,「德——爾——芬。」
她們一走進過廳就有兩個女孩子抓住她把她推到櫃檯跟前去,那裡有一個餐廳的女服務員坐在一隻高凳子上,對著計算器在算什麼數目。
第二天早上勞蓮說她仍然覺得不舒服,其實這不是真的。她不肯吃早餐,可是一等哈里和艾琳出門她就抓過一隻挺大的肉桂圓麵包,不熱一下就吃了起來,一邊看電視。她就在蓋著的毯子上擦她那黏糊糊的手指,一面盤算著往下的日子該怎麼過。按她的如意打算,就是待在這裏,不出家門,賴在沙發上,不過除非她能製造出某種真正的疾病,她不知道這個目的要怎麼才能夠達到。
艾琳草草弄出了一頓提前的午餐。她做的是夾了蛋黃醬和芥末的漢堡包,弄成哈里和勞蓮兩人全愛吃的那種口味。勞蓮沒幾口就把她的那份吃下去了,吃完了才想起來,暴露出自己胃口這麼好也許是犯了個錯誤。
跟幾個星期之前相比,她的生活起了很大的變化,那會兒她和哈里、艾琳在炎熱的下午常常駕車出去,在隨便哪個湖裡游泳。然後在晚上,她和哈里會圍繞小鎮散步,作探險式的漫遊,讓艾琳留在家裡打磨、上漆和貼牆紙,她說讓她單獨干可以做得更快更好些。當時艾琳對哈里唯一的要求就是讓他把他所有的那些文件箱、檔案櫃和寫字桌統統都堆到地下室的一個破房間里去,別擋她的道。勞蓮也幫著他搬東西。
這場談話進行著的時候德爾芬沒有抬起頭看任何人。她沒有把她的椅子拉到桌子跟前。哈里提到她名字時她似乎也沒有注意到。並不僅僅是失敗感使她保持了沉默,那是哈里與艾琳未能察覺的一種堅韌,甚至是仇恨的力量。
德爾芬把夾克取了下來,但是舉得很高。勞蓮去抓,她卻不鬆手。
「哼。如果以前來這兒的那些活寶就是你不得不來往的人,我得說你離她們越遠越好。你對這個小鎮印象怎麼樣?」
德爾芬身體的重量使得褥子凹陷了下去,因此勞蓮得費點勁兒才能使自己不向她那邊滑過去。得留意不讓自己撞上那個身體,這使得她很狼狽,也使得她不得不做出一副格外有禮貌的樣子。
「錢不是問題,」艾琳說,「哈里這邊錢還是夠用的。最不濟他還可以想辦法去弄嘛。」
這個想法仍然是未能得到解決的,但是卻有一種朦朧的魅力。
可是說話的仍然是她。她漫無次序地講述著自己生活中的一些事情。提到一個個人,接著他們又消失了,彷彿勞蓮應該知道他們是誰,根本不必問似的。稱他們為先生、太太的,那些便是好老闆了。另外的,被稱作老鹹豬肉、老馬屁股(別學我的粗話呀)的那些,就是壞老闆了。德爾芬也在醫院里干過,(當護士?你別逗了。)在煙草田裡,在小飯館和廉價酒吧,還有在伐木場(她在那裡當廚子),在汽車維修廠(在那裡她當清潔工,見到的醜事那真是沒法說呀),還在一家通宵營業的便利店干過,她在那裡遭到搶劫,後來就辭職不幹了。
勞蓮想不起來哪支歌是她最喜歡的。這又使德爾芬大惑不解,正如她發現勞蓮一個笑話都不會講時一樣。



艾琳站起來,擺弄她裙子上的拉鎖。裙子松落在地,接著她又把緊身褲和襯褲翻下來。
德爾芬把外衣拉鎖往下拉了拉,似乎是想多透點氣。
「好了,別光是站在這兒呀,」德爾芬說,聲音里稍稍有些惱怒不安的成分,「坐下來讓自己舒服一些。水一會兒就開。」
那是德爾芬。德爾芬坐在沙發上,在她平時穿的黑褲子、運動衣的外面套了件滑雪夾克。勞蓮以前從未見過她穿出門的衣服。她的臉凹陷了下去,皮膚看上去鬆鬆軟軟的,整個人像是遭受了巨大的打擊。
勞蓮照她的話做了。兩隻杯子和兩隻茶匙從柜子最上面的一個抽屜里取出,往裡面放了適當分量的巧克力粉。德爾芬說:「我就用開水來沖。我猜你是喝慣了用牛奶沖的吧。我喝茶什麼的不加牛奶。況且牛奶拿上來也會變酸的。我這裏沒有冰箱。」
「我忘了告訴你這個部分了。」勞蓮說。
「對不起,」他說,「我很抱歉,寶貝。你能不能起床去一下樓下?」
老人的臉調皮地皺成了一團。
勞蓮喊道:「德——爾——芬。」
「我喜歡的歌可多了。」她說。接著她便唱起來了:
「還有,把這還給她,」艾琳說,把那個信封塞進他的口袋,「別管這是什麼,也不必費神去看,那隻不過是她愚蠢的禮物。告訴她以後再別干這樣的事,不然有她苦頭吃的。再也別來這一套了。再也別了。」
「這算怎麼回事?」哈里的語氣里有輕微的不祥成分,「是慶祝什麼嗎?」
走到外面,艾琳說:「她們怎麼會都胖成這個樣子的呢?我真是不明白了。要這麼胖,你非得白天黑夜一口不歇地吃才行呢。」
有時候她跟洛蘭要好,有時候跟菲爾要好。菲爾有個習慣,不打招呼就隨便借用你的東西——她借過德爾芬的一件上衣去跳舞,出了那麼多汗把腋下那兒都漚爛了。洛蘭是正兒八經高中畢業的,可是犯了個大錯誤,嫁了個腦子缺根弦的丈夫,後來自然是後悔莫及了。
勞蓮卻讀懂了這裏面的信息,她覺得她看出了今後會遇到什麼樣的事情,為了這次不可思議的拯救得付出什麼樣的代價——學校不必再去了,那個旅館也用不著再走近了,也許永遠再不用在那幾條街上走了,在聖誕節前剩餘的兩個星期里也不必再走出這座房屋了。
「我們向她道別,將她置放于雪地——」
幾乎就在不久之後,旅館就起了一些變化。在原來的餐read.99csw.com廳里安裝了一個假模假樣的吊頂——一方方由細金屬條固定住的硬紙板。大圓桌為一張張小方桌所取代,沉重的木椅也換成了輕盈的金屬椅,座位上面矇著紫紅色的人造革。因為天花板變低了,窗戶也不得不改成矮墩墩的正方形了。一面窗子上裝了個霓虹燈,上面寫的是:迎賓咖啡廳。
她告訴哈里和艾琳她放學后要去一個朋友那裡。那也不能算是說謊。他們聽了似乎很高興。不過因為他們,她沒有把那條有她名字的金鏈拿回去,雖然德爾芬說她可以這樣做。她假裝表示,那個丟了東西的人說不定還會回來尋找。
「因此我們一直沒有告訴你的原因就是——除了艾琳的情緒之外——怕會讓你覺得自己不是很受歡迎,並非第一選擇。不過你一定得相信我你是的。哦,勞蓮。你過去是。現在也是。」
「沒事了吧?」德爾芬說,「你現在沒事了吧?你仍然是我的朋友吧?」
「別走得太快。你得讓你肚子里吃下去的東西安定下來。」
電視里的肥皂劇演完了,接下去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開始談起室內植物來了,勞蓮陷入了淺睡的狀態之中,但她幾乎沒意識到,其實這就是睡著了。直到她從夢中醒過來時,她才知道自己必定是睡著了。她夢到一種動物,一隻冬季狀態中的灰鼬或是瘦成皮包骨的狐狸——她吃不準到底是什麼——在光天化日之下從後院眺望這所房子。在夢裡,不知什麼人告訴她,這隻野物是瘋的,因為它不怕人或是有人住著的房子。
打電話的其實是艾琳,她想看看勞蓮狀態如何了,她的支氣管炎好些沒有。艾琳讓電話響了十到十五下,接著便連外衣都沒穿就從報館辦公室衝出來開車回家。當她發現門是鎖著的時候她使勁用拳頭敲門並且把門鈕弄得咔嗒咔嗒直響。她把臉貼在熊媽媽那個窗洞上,喊勞蓮的名字。她聽得見電視開著的聲音。她又繞到後門那兒,再次擂門和喊叫。
勞蓮覺得莫名其妙,回答說是啊。
「這是你想的,對吧?」德爾芬開玩笑似的說,「也許他們根本就不能生呢。很可能你還是領養的呢。」
勞蓮插|進來說了一句,連她自己都嚇了一跳。
這個女人的名字——勞蓮早就從哈里那兒聽說了——叫德爾芬。她有一頭長長的細發,可能是白兮兮的淡金色的也可能真的就是白的,因為她已經不太年輕了。她必定是經常得把頭髮往臉後面甩的,如她此刻正在做的那樣。黑框眼鏡後面的那雙眼睛,上面的那層眼瞼抹的眼影是紫色的。她蒼白與平滑的臉膛跟身體一樣,也是寬寬的。但她身上沒有一點點懶散的跡象。她此刻抬起來的眼睛是淺藍色的,沒什麼光彩,她的眼光從一個姑娘身上轉移到另一個身上,彷彿她們的行為再可鄙都不會使她感到驚奇。
「我粘上雪底下的蒺藜了。我粘上了上百個蒺藜了。」
「瞧瞧這兒,」她說,「這應該給你一個解答了吧。」
「現在該由你來吻新郎了。」他對艾琳說,艾琳緊張地微笑著,啄了啄老人的頭頂。
「有時候我真想問問你們,」勞蓮在晚餐桌上很果斷地問哈里和艾琳,「我會不會有一丁點兒領養來的可能呢?」
雖說勞蓮的頭縮在毛毯里,當然還是能聽到所有這些聲音的,但過了好一陣子她才弄明白叫門的是艾琳而不是德爾芬。等她想清楚之後,便躡手躡腳地走進廚房——毯子拖在身後,仍然半信半疑,生怕這聲音沒準是個圈套。
德爾芬一直都沒把頭抬起來。哈里從洗碗台上取過紙盒,交給了她。「也許這該由你來拿著,」他說,「你沒問題吧?」
「我猜你是得了厭學症,」他說,「我自己以前也得過的。不過我小時候治這種病的方法還沒有發明出來呢。你知道怎麼治嗎?那就是躺在長沙發上看電視。」
對於勞蓮來說,那段時間的一切都帶有一種虛幻的光輝,一種魯莽的傻兮兮的熱情,對於日常生活或是現實的負擔絲毫不加考慮,而這樣的負擔,只要學校一開學,報紙一開始出版或者氣候發生變化,她便必須馬上背起來的。一隻熊或是一頭駝鹿那樣的野獸操心的是自己的生活必需——而並不是某種威脅。她現在不會再像以前那樣,在遊樂場跳上跳下、大聲尖叫,為她選定的那輛卡車叫好了。若是學校里的什麼人看到她,準會認為她是一個怪人。
就在她把如需服務請按電鈴的牌子樹起來時,帕拉基安先生從咖啡廳走到過廳里來。他一隻腳穿著皮鞋,另一隻腳穿的卻是拖鞋,當中還扯開了一些,以便裝得進一隻經過包紮的腳。就在他大拇指那裡有一攤乾結了的血跡。
「那麼你的情況怎麼樣?」她對勞蓮說,「你最怕的是什麼?你最喜歡什麼顏色?你有沒有夢遊過?你去海邊曬過皮膚嗎,灼傷沒有?你的頭髮長得快還是慢?」
「歐洲派頭嘛,」哈里說,「文化上有差距。他們覺得沒有必要任何時候都對人微笑。」他指出餐廳里幾十年依然如故的景象——高高的天花板、慢悠悠地轉著的吊扇,甚至那幅灰濛濛的油畫,裏面畫了一頭獵犬,嘴裏叼著一隻銹黃色羽毛的鳥。
「盒子里有一些灰燼。」哈里說,在說到灰燼這兩個字的時候,他把聲音降低成一種特殊的聲調,「不是普通的灰燼,而是一個嬰兒火化后的骨灰。這個嬰兒在你出生之前就死了。懂了吧?坐下。」
他的臉,此時艾琳是看不見的,在向勞蓮傳達一種遠比他的語言更為嚴肅的意念。是一種延續的警告,還夾雜著失望與驚訝。
「別顯得那麼嚴肅好不好。」德爾芬說。她捧住勞蓮的臉,用黑莓色指甲在她臉頰上彈了彈,「我不過是在開玩笑嘛。」
在河灣口等候
有什麼東西在刺痛勞蓮裸著的腳踝。她往下摸,發現一叢叢的蒺藜粘在了她穿著睡褲的雙腿上。
勞蓮以為,見到帕拉基安先生德爾芬一定會把牌子收起來的,可是她並沒有。她對他僅僅說了一句:「你有空的話最好把繃帶換一下。」
「那麼說,收買一回就夠了。是這個意思吧?」
「什麼腳?」德爾芬說,「可能是讓什麼人踩了吧,我猜。也許是用皮鞋的後跟吧,對不對?」
她對甜菜頭過敏。只要有一滴甜菜汁流下她的咽喉,她的組織就會腫起來,必須立刻上醫院,緊急手術,這樣才能呼吸。
這是個垃圾場。德爾芬說話就是這樣的。她言辭激烈——她從不討論而只是陳述,她的判斷總是那麼尖酸刻薄。她講到她自己——她的喜好、她的體力活——就跟講一樁驚心動魄的案子似的,那簡直是空前絕後、舉世無雙的。
德爾芬彎下身子。勞蓮往後退了退,生怕那些白頭髮,那道絲一般的頭髮垂簾,會落進她的嘴巴。

「哈里接受不了再有一個娃娃的想法,」艾琳說,眼睛盯著桌面底下自己放在膝上的那雙手,「一想到將會有那麼多煩雜的家務事,他怎麼也接受不了。他有寫作的事兒要做。他希望能有些成就,因此他不想很煩亂。他要我去墮胎,我說好吧,但是接著我又說我不願意,完了又說做掉就做掉吧,可是我還是下不了決心,於是我們爭吵起來,我抱起娃娃鑽進汽車,我是打算上哪個朋友的家裡去。我並沒有開快車,當然我也沒有喝醉酒。完全是因為路上燈光太暗,而且天氣不好。」
「也許你感到奇怪為什麼我們沒有再要孩子,回答是:你是我們所需要的唯一的孩子。你既聰明又漂亮而且還有幽默感。我們怎麼能肯定第二個也會這樣優秀呢?再說,我們不是周圍那些普通家庭。我們喜歡搬來搬去,總想試驗過另一種的生活,好動不好靜。我們既然已經有了一個完美的、適應能力很強的孩子,又何必再去冒險呢。」
「根本就是個垃圾場。這些地方全都是垃圾場。我一生到過的垃圾場太多了,本以為時至今日我的鼻子都已經給耗子啃掉了的。」她用手指在鼻子上下敲擊著。她的指甲油的顏色和眼影是配套的。「倒還在嘛。」她大惑不解地說道。
「用玻璃杯吧?你喜歡用玻璃杯嗎?要冰嗎?」
「這兒行了吧?」艾琳說。
又走進來了別的一些用餐者。是一次家庭聚會。幾個小女孩都穿著漆皮鞋,衣裙褶邊挺得能刮疼人,還有一個正蹣跚學步的娃娃,一個十來歲的少年——他穿的是成套的西服,僵手僵腳的好不難受,此外便是幾對父母親以及這些父母親的父母親了——那是一個精神不太能集中的瘦老頭和一個坐著輪椅、身上別了朵裝飾性假花的老太太。任何一個穿花裙子的婆娘都有四個艾琳那麼胖。
回鎮上去時,德爾芬鑽進後座去和勞蓮坐在一起。本來哈里拉住車門,讓她坐到前座他的身邊去,可是她踉踉蹌蹌繞過他往後面走去。她現在已不是骨灰盒的捧持人了,所以就把較主要的位置讓了出來。她伸手到滑雪夾克的口袋裡去取一張紙巾,在這樣做的時候把什麼東西帶了出來,那東西掉在了汽車的地板上。她不由自主地哼了一聲,把手伸下去取,可是勞蓮的動作更快一些。勞蓮撿起的是一對耳飾里的一隻,這是她常常見到德爾芬戴的——在她髮際間閃亮的長垂及肩的彩虹珠子耳飾。那必定是她今天晚上原來戴著的,後來想想不合適就把它塞在兜里了。正是這隻耳飾的感覺,冰冷、明亮的珠子在自己手指間蜿蜒滑動的感覺,使得勞蓮突然之間企盼這一切能夠消失,企盼德爾芬能夠變回一開始時的那個人,坐在旅館櫃檯後面,既幹練又麻利的那樣一個人。
勞蓮點了點頭,動作很小。
他們在那兒都坐定之後,他說:「勞蓮。我已經跟她們解釋過我把那個嬰兒的事告訴你了。關於我們在你之前有過的那個娃娃以及那個娃娃所遇到的事。」
勞蓮挺了約莫有十五分鐘,於此期間艾琳時而擁抱她,時而對著她大聲叫喊。接著,她崩潰了,把一切都說了出來。這使她頓時感到異常輕鬆,可是即使是在她顫抖與哭泣的時候,她也意識到,為了自身的安全與舒適,自己把屬於隱私和感情方面的事情也都泄露出去了。她不可能說清楚全部的真實,因為連她自己都無法理清。她解釋不清她要的是什麼,因為那恰恰是她根本不想要的。
她的房間在三樓,就在屋檐底下。勞蓮一邊爬樓梯一邊咳嗽,說:「他的腳怎麼啦?」
「這一點我倒是知道的。」勞蓮說,她又恢復到原先的那種有氣無力、稚嫩、氣鼓鼓的聲調了。
「是的,」勞蓮同時回答了兩個問題,「當然。毒品唄。」
「車停在這裏別人看得見的,」艾琳說,「他們說不定會停下來察看我們想幹什麼的。」
勞蓮倒不是不習慣於有人對她感興趣。哈里和艾琳對她就很感興趣——特別是哈里——不過他們更感興趣的是她的思想、意見和她對事情的看法。有時候那幾乎讓她覺得心煩。可是她從來沒有體會到,所有這些別的事情,毫不相干的一些事情,居然也會如此有趣地受人重視。她壓根兒沒有感覺到——就像她在家裡時那樣——在德爾芬提問題的背後還有文章,也從未感覺到如果她不警惕的話,有人可能是在刺探她的隱私。
她知道此時自己必須說什麼話。是的,她說。
「你媽反正不用擔心,情況不一樣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