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播弄|TRICK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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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得由你來決定呀。只有你才能作出決定嘛。」


「錢的事何必著急呢。數目那麼小而且還可能寄不到,因為我很快就要出門了。郵件有時候走得很慢的。」
「我說,我會死的。」若冰氣呼呼地說,「我會死的,如果她們明天還沒有把那條裙子準備妥的話。我說的是洗衣店裡的那些人。」
亞歷山大·阿德齊克顯然自出生時起或出生后不久即因疾病而成為聾啞人。幼年時未能獲得特殊教育訓練。智商未曾經過檢測,但受到過鍾錶修理訓練。未曾受過手語訓練。一直依賴兄弟照顧,除此以外感情上看來無法與人溝通。進入中心后顯得感情冷漠,無食慾,偶然顯示出有敵意,總體狀態上有逐步退步趨勢。
若冰是上圖書館去查閱有關門的內哥羅的材料的。
「在啊。」
只要稍加鼓勵,對他的關懷稍稍側重一些,他說不定還會愛上她的呢。以前這樣的事也曾發生在幾個病人的身上。都是結了婚的男人。不過這一點並未能阻止她與他們睡覺,那是在他們出院之後了。到那時,感情的性質已經起了變化。男的是心存感激,她懷著的則是善良願望,雙方心中都生出了一種倒錯的懷舊心情。
她還試著通過查書和看圖表來了解鍾錶製造的事,不過在這方面並沒能取得什麼進展。
威拉德說:「好了,喬安妮。」他的父母,還有他自己,都是這兩個姑娘父母親的朋友——他心目中仍然把她們倆看成是那兩個小妮兒——如今,既然兩家的老人都已經不在了,他便覺得,在可能的範圍內,阻止這兩個女孩互相撕扯頭髮,理當是自己的責任。

她走回到護士桌前對科雷爾說:
「是塞爾維亞語。也有人稱它為塞爾維亞——克羅埃西亞語。」
四十年來,這個鎮子規模沒有擴大多少,但是卻起了不少變化。這裏開了兩個購物中心,雖然廣場周圍的店鋪還在勉強維持著。陡岸上蓋起了一些新樓房——那是中年人的聚居區,而俯瞰著湖的大房子有兩座又改裝成了單獨一套套的公寓。若冰很幸運,租下了一套。她跟喬安妮過去在伊薩克街上住的那所房子已經讓人用乙烯基塑料修飾一新,變成一家房地產辦公室了。威拉德的房子大體上還是原來樣子。幾年前他中了一次風,總算恢復得不錯。他住院的時候若冰常去看他。他談到她還有喬安妮過去跟自己相處得真不錯,他們一塊兒玩紙牌時又是得到了多大的樂趣。
「很抱歉,我錯過了早一班的火車,」若冰說,「我吃過晚飯了。我吃的是斯特柔伽諾夫。」
雖然對於有些女人來說,這仍然是件艱難的工作。
「我還喝了一杯紅酒。」
「它認為它有責任檢查一下是不是有不該進來的人在裏面,是不是我們出去時一切都正常。」
「哦,是的。我再做飯,咱們一塊兒喝紅酒,我會告訴你一年來發生了什麼事,你也告訴我。不過另外我還有一個要求。」
三張床的護欄都是支起的,病人都平躺著。科雷爾沒說錯,他們像是都睡著了。是兩個老太太和一個老頭。若冰已經轉過身了,但接著又扭了回來。她站著往下看那個老人。他嘴張著,他的假牙,如果有的話,已經摘了下來。他頭髮沒禿,白色的,剪得很短。他臉上的肉萎縮了,臉頰凹陷了下去,但是腦門仍然很開闊,保留下了幾分威嚴感以及——和她上一次見到時一樣——焦慮不安的神情。有幾處皮膚顯得皺縮、蒼白、幾乎是銀白色的,說不定是因為有癌變而做過手術。他的身軀變小了,被單下面似乎都見不到有腿,但是胸膛與肩膀倒仍然挺寬的,就跟她記憶中的幾乎一樣。
再說她也根本未曾正眼好好地看過他。起初她心亂如麻,接著再想要看到他的臉就不容易了,因為他們是並肩前行的。他個子高,腿長,走得很快。她注意到的一點是陽光在他的頭髮上閃耀,頭髮剪得很短,跟胡茬似的,在她看來像是銀光閃閃的。也就是說,是花白的。他的前額,很開闊很飽滿,也在陽光底下閃亮,她不知怎的得出一種印象他比自己要大上一輩——是一個彬彬有禮卻稍稍有點不耐煩的人,像學校里的老師,有點專橫,他需要的是尊敬,卻絕對不是親密。稍後,在室內,她能看到他的灰白頭髮里還間雜著一種銹紅色——雖然他的皮膚有一種橄欖綠的色調,對於一個紅頭髮的人來說那是很不尋常的——而他在房間里的動作有時有點兒笨拙,彷彿是不習慣有客人出現在自己的生活區里。他的年紀也不見得會比她大過十歲。
她看了看掛在床腳處的那張卡片。
「我是從門的內哥羅來的。」
也許這是他中間的那個名字。亞歷山大。要不就是他打誑了,以謊言或半謊言來作為預防措施,從一開頭一直到幾乎最後,他都是在撒謊。
「啊,」他說,「原來你還懂得我用的語言?」
她腦子裡,什麼都沒有淡忘,不管這個程序被重複了多少遍。她的記憶,以及附帶的細微印象,都在她腦子裡磨出了一道道越來越深的凹槽。
走到第二個街區時她能看到那所奇特的小房子了,嵌在兩邊普通商業建築當中。
咖啡很濃,但是她喝了幾口也就習慣了。她不認為自己應當表示想幫他一起到廚房去幹活,倘若主人是個女的她就會這樣做了。她站起來,幾乎是踮著腳地穿過房間自己去取過一本雜誌。她剛拿起來的時候她就知道是沒有用的了——那些雜誌全都是用很次的發黃的紙印的,用的是她既不懂也識別不了的語言。
「我想也許有這個可能。」
如今城裡也有各式各樣的人了,她交往的正是這一類人。有的不結婚就住到了一起。有的人出生在印度、埃及、菲律賓和韓國。舊的生活方式、早年間的規矩,在一定程度上依然存在,但是好多人想怎麼過就怎麼過,對那一套連知道都不知道了。你想要買哪個國家的食物差不多都能買到,在一個晴朗的星期天早晨你可以坐在人行道的桌子邊,喝優質咖啡,聆聽教堂的鐘聲,卻連半點禮拜上帝的心思都沒有。湖邊再不是由鐵路棚屋與倉庫所包圍——你可以沿著湖邊在搭起的木板道上足足散上一英里的步。這裏出現了一個合唱隊和一個演劇團體。若冰在劇團里依舊很活躍,雖然上台次數已不如以前多了。幾年前她扮演過海達·蓋普勒。總的反應是那齣戲很沉悶,不過她演的海達卻十分出彩。尤其不簡單的是,戲里的那個人物——人們都這樣說——跟真實生活中的她反差那麼大。
喬安妮去世已有十八年了,在賣掉那所房子后若冰與舊日的聯繫都斷掉了往來。她不再上教堂了,除了在醫院里見到的當了病人的那些以外,她幾乎都見不到她年輕時、上學時認識的那些人了。

這下子她可抓瞎了。她都不知道門的內哥羅在哪裡。是挨著希臘的吧?不對——那是馬其頓。
重要的是我們相遇了。
「也許是放錯地方了吧。我來給你找找看。」
現在已很難說得清楚,當日那番遭遇是幸或不幸。
他在那兒呢,在櫃檯裏面幹活,在一隻燈泡的亮光下忙著。他身軀前傴,露出他的側面,在專心致志地修理一隻鍾。她曾擔心他會有所變化。她曾擔心自己其實沒有將他記得十分準確。或者是門的內哥羅說不定會使他起了某些變化——讓他改變了髮式,留起了鬍子。可是沒有——他還是老樣子。工作燈照在他的頭上顯示出了同樣的短髮茬,閃閃發光跟以前一樣,銀白色里夾雜著紅棕色的陰影。肩膀厚厚的,稍稍前傴,袖子卷了起來,露出了肌肉發達的前臂。他臉上一副集中專註的表情,完全投入了他正在做的工作,投入了他正在擺弄的機械。這正是她印象中的神情,雖然她從未見到過他在修鍾。她一直在想象他以這樣的神情彎身俯視著自己。
裙子並沒有準備舒齊。那個孩子仍然在生病。若冰想,把衣服拿回家來自己燙算了,可是又想,她神經這麼緊張活兒肯定是做不好的。特別是有喬安妮在一邊瞪看著。她趕緊去市中心,上唯一的那家可能會有綠裙子的時裝店,她運氣真是夠好的,她想,因為她找到了另外一條綠裙子,也正好合身,不過是直筒式的,而且是無袖的。顏色也不是鱷梨綠而是酸橙綠。店裡那個女人說這可是今年的流行色,而且大下擺掐腰身早就過時了。
已經有人在為她解釋,甚至是在誇獎她了,他們想當然地認為她從一開始就是有意奉獻出自己的一生來照顧喬安妮的。
簡直不可思議。
「今天演的是哪一出?」
「那讓我來告訴你該怎麼還。你是在聽嗎?」
她出於錯誤的原因相信了他。不過她相信這本身卻沒有什麼錯兒。
在她進入人生的這個年齡段時,結婚的前景也還曾稀稀拉拉地出現過。會有一些死了老婆的鰥夫四下里尋尋覓覓。他們一般都希望能找到有結婚經歷的女子——雖然有好工作的也挺合適。不過若冰早已表明自己對這種事情沒有興趣。她年輕時認識的人說,她這人從來就對這方面沒有興趣,她就是這麼一個人。新認識她的人猜想她必定是個同性戀,只是因為出身於如此守舊與不順的家庭里,她不敢承認就是了。
「不在了。不在了。給人偷了。」
「走在草地上的時候我把它鬆開。那是在劇場的下面。它喜歡那樣。可是來到這兒就應該拴住它了。我偷懶了。你是不是身體不舒服?」
「內廳都已經打掃過了。」
這可是一個直截了當的表示。她震驚地領會到了他的意思。他做這個動作因為這是個更簡捷的辦法,read.99csw.com可以擺脫她而無須作任何解釋,足以應付她的驚訝和女性的大吵大鬧,她受傷的感情以及可能會出現的精神崩潰與眼淚汪汪。
「我想我要立刻上床了。」
「我那時候再還你?」
現如今,此地上斯特拉特福去觀劇的人也很有幾個了。不過她呢,要看戲總是上濱湖尼亞加拉市去看的。
「很好,那麼我就沒必要自賣自誇了。」他說,一邊領她穿過朱諾方才走過的窄徑,經過了一扇門——這裏面應該是一個廁所——又登上了很陡的扶梯。接著他們進入了一個廚房,那裡一切都很潔凈、明亮和井井有條,而朱諾已經搖晃著尾巴,佇候在地上一隻紅盤子的旁邊了。
「我想你就是那樣說的。你真的會死?」
從喬安妮說的這些話里你是永遠也挑不出什麼毛病的。她的語氣很平和,她的嘲諷幾乎讓人無法察覺,而她的冷笑——現在已經收住了——也僅僅是嘴角極細微地往上一翹。
「是啊。」
五年以來,若冰一直都在這樣做。每年夏天看一齣戲。這開始於她生活在斯特拉特福的那段時間,當時她在那裡接受護士訓練。她是和一個同學一起去的,那女孩有兩張贈券,是她一個管演出服裝的姑姑給的。拿來贈券的那個女孩看得膩味死了——那天演的是《李爾王》——因此若冰對自己觀后的感想始終沒有表露。而且她也說不清楚——她寧願獨自離開劇場,至少是二十四小時之內不必跟任何人交談的。當時她就下定決心以後還來。而且是獨自一人來。
她的心在下沉,然後開始窒息,當時他拿著她的火車票走了回來。不過在這之後,散步,量好一般的步子,走下月台來到礫石地上。透過薄薄的鞋底她還能感到尖利的石子兒帶給她的痛楚。
「不完全是。門的內哥羅食物不算出色。我們的菜肴沒什麼名氣。」
她一點兒也沒有感到不安。事後她也曾對這一點感到詫異。她毫不踟躕地就接受了他伸出援手的建議,允許他搭救自己,還覺得那是再自然不過的事:他散步時是隨身不帶錢的,不過倒可以從自己店的現金櫃里去取。
沒有。在光滑、帶石紋的洗手台上什麼都沒有,廢品筐里什麼都沒有,所有門背後的鉤子上也是什麼都沒有。
他開始又一次地向她複述他的傷心事的具體細節。他不是一個專業科學家,他自己做研究工作,但他肯定是多年來都在跟蹤科學發展進程的。他向她提供的情況,包括他用個粗頭鉛筆費了老大勁兒畫出來的草圖,無疑都是正確的。只有他受騙的那個部分,故事顯得很拙劣也很容易看穿,說不定從電影電視那裡得到了不少啟發。
「你仍然得穿同樣的衣服。穿你的綠裙子。你的頭髮也仍然得是這個樣子。」
外國人說話就是不一樣,在詞與詞之間都留出一點點時間,就跟演員念台詞似的。
這店鋪的確是開在一座住宅里。這座狹窄的磚樓是早年間留下來的,所在的這條街除了這一座之外其他建築都是蓋了專門用來開店的。它的前門、台階和窗戶都是正規的住房的樣式,在窗台上有一架精心製作的座鐘。他打開了鎖著的門,不過並沒有把寫著休息的牌子翻轉過來。朱諾先於二人硬擠了進去,他又一次向她表示抱歉。
兄弟。
「你怎麼笑起來了?」他說。
「沒問題。」若冰說,聲音里打了一個頓,一來是因為覺得地面有些不平,二來是因為此刻他扶住了她的雙肩,接著那雙手又一點點移到了她光著的手臂上。
「你得給我等一等,」他說,「是的。等一等。沒見到咱們家來客人了嗎?」
喬安妮今年三十歲了,若冰也有二十六了。喬安妮有一副孩子般的身軀,胸部窄窄的,臉又長又扁,頭髮則是細細直直土褐色的。她從不諱言自己是個十十足足的苦命人,竟在青春少女的半途當中停止了發育。她自幼就患上了嚴重、持續不斷的哮喘症,使得她非但長不大,甚至走路都有點兒瘸。對於看上去如此不堪的一個人,整個冬天不能出戶、晚上也不敢留下她獨自在家的一個人,你無法想象她竟然具有如此驚人的洞察力,能夠捕捉到別人——比她幸運的人的愚蠢之處。或者說,具有這麼充沛的蔑視他人的能力。在威拉德看來,在兩姐妹這麼多年的生活里,他所看到的永遠是若冰眼睛里充滿著憤怒的淚水,聽到的總是喬安妮這樣的一句話:「你這會兒又怎麼啦?」
現在他又朝她走過來了,好像他已經下定決心要幹什麼了。不再對著她看,而是堅決地而且——在她看來——十分反感地,把一隻手放在那扇木門的後面——那扇一直是開著的店門——對著她的臉推門關上。
現在就要見分曉了,她想。可是根本沒什麼事兒。現在什麼都不會發生的。再見了。謝謝你。我會把錢寄去的。不用著急。謝謝你。這一點都不麻煩。但還是要謝謝你的。再見了。
他們已經走到月台的盡頭了,於是他說:「注意腳底下。」接著又問:「沒問題吧?」這時他們下到了礫石地上。
他們是在伊薩克街一座有暗綠色護牆板的房屋安了紗窗的前廊上。住在隔壁的威拉德·格里格正在牌桌上和若冰的姐姐喬安妮玩紙牌。若冰坐在一把長椅上,對著一本雜誌直皺眉頭。這條街一路過去,從好幾家廚房裡都冒出了煙草與番茄汁相剋卻又混雜在一起的氣味。
可是她的手包不在那兒。那隻平時難得一用的銀鏈子佩斯利渦旋圖紋的小布包並沒有掛在她的肩膀上,它不見了。從劇場出來獨自走到市中心的一路上,她幾乎都沒有注意到手包不見了。自然,她的裙子是沒有衣兜的。她沒有了回程車票,沒有了唇膏,沒有了梳子,也沒有了錢。連一角錢都沒有了。
「是的。是《皆大歡喜》。」
「明年夏天我還會在老地方。還是那家店鋪。明年最遲六月,我一定會在的。明年夏天。因此你可以挑選你要看的戲,上這兒來,去那家店。」
他們能聽到火車的聲音了。他扶她上了月台,然後就再也不觸碰她了,僅僅是急急地走在她的身邊,一面摸索著口袋裡的什麼東西。

如果她在這件事上未能成功,那必定是因為綠裙子的關係。由於洗衣店裡的那個女人那個生病的孩子,她穿錯了一條綠裙子。
現在真正的冬天來到了,湖面結了冰,一直凍到防波堤。冰面很粗糙,有些地方看上去就像是巨大的波浪湧起時當即就被凍住了似的。工人們給派出來拆除聖誕節的燈飾。到處都傳來有流感的消息。人們頂風走路時淚水直淌。大多數的婦女都穿上了她們的冬季制服:保暖褲和滑雪夾克。
他必定是出去辦一件什麼事了。很快就會回來的。他不會很長時間把店交給那個兄弟來管的。也許那扇紗門是插住的——她從未試著去推開它。也許他關照過他的兄弟,在他帶著朱諾在附近街區遛一圈的時候把門插上不要打開。她也曾覺得奇怪朱諾怎麼會不在呢。
吃完晚餐后,他問她願不願意在上火車前沿著河邊去散散步。她說好的,於是他說,在這樣做之前他先得知道她叫什麼名字。
「我都聞到它的氣味了。」
不過若冰還是有過自己的機會的。她曾被派到外地去接受護士訓練,那應該能給她一個新的起點。接受護士訓練的姑娘有機會接近醫生。但是在這上頭她也沒能成功。她當時不明白原因何在。她做人太認真,沒準問題正是出在這裏。對事情過於執著,像李爾王一樣,也不會利用跳舞與打網球這樣的機會。一個滿臉正經的姑娘是會讓自己的容貌打個折扣的。不過她也實在想不出一個例子,說明她曾妒忌過某個得到了哪位男士的女孩。事實上她怎麼想都沒能想出來有哪位男士是自己希望與之結婚的呢。

晚餐是一道燉菜或者說是濃湯,外加麵包和紅酒。
「真不走運呀。」他說。
「哼,我會的,」若冰挑釁地說道,「我需要它。」
「怎麼啦?你認識他?」
「內容不太多。」她說。
他站起來去放了一段音樂。他也沒有問她想聽什麼,那倒讓她感到輕鬆了。她不希望有人問她最喜歡的是哪些作曲家,因為她腦子裡想得起來的僅有兩個名字,那就是莫扎特和貝多芬,而且她也說不清他們中究竟誰作了什麼曲子。其實她喜歡的是民間音樂,可是她覺得他說不定會覺得這樣的愛好是討厭和排外的,如果跟她對門的內哥羅的一些概念聯繫起來的話。
「我沒有看完。我剛往劇場里走,一隻蟲子就飛進了我的眼睛。我眼睛眨了又眨,仍然沒能把它弄出來,我只好離開座位進到洗手間,想用水把它衝出來。但我一定是把它的一部分留在紙巾上,然後又把它揉到另外那隻眼睛里去了。」
去年,她看的是《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終場后她沿著河邊散步,注意到水上有一隻黑天鵝——她生平第一次見到的黑天鵝——那是只狡猾的闖入者,隔開一段距離滑行在白天鵝群的後面,獨自覓食。沒準是白天鵝羽翼上的閃光使她想到,這一回她要在一家真正的餐廳進食了,而不是在櫃檯邊上。要有雪白的桌布、幾枝新鮮的花、一杯葡萄酒和一道有特殊風味的菜,比方說貽貝,或者是康沃爾菜雞。她舉了舉胳膊想檢查一下她的手包,看看自己有多少錢。
顯然,他們當時進入的是另外的一個世界。一如任何一個在舞台上虛構的世界。他們脆弱的安排,他們儀式般的接吻,由魯莽的信心主宰著,他們竟會一門心思地相信一切都會按照設想往前發展。在這樣危險的布局下,只要往這邊或是那邊移動一分,事情便會落空。

1

他走進來給她續咖啡。
若冰卻沒有這樣。她從電梯里走出來去巡視醫院的三樓也就是醫院的最高一層時,穿的是一件黑色的長大衣、灰羊毛裙和一件淡紫灰色的羊毛襯衣。她厚厚的直頭髮剪得齊肩膀,耳垂上戴有小九*九*藏*書小的鑽石耳飾。(人們仍然注意到,就和以往一樣,城裡最有氣質、衣飾最講究的婦女中,未婚女子就佔了好幾位。)她現在不需要穿護士服了,因為她只干幾個小時而且僅僅是在這一層。
來到唐尼街拐角時,他說:「咱們往這邊拐。我的房子就在前面不遠。」
可是在進入小火車站的燈光底下時,滿含希望的一切,或是虛無縹緲的一切,頓時就煙消雲散了。人們在售票窗口前面排隊,他站在他們的後面等候,然後幫她買了車票。他們通過檢票口上了月台,旅客們都在這兒等著。
「是什麼鳥的那個Robin嗎?」
她朝與停車場相反的方向走去,以求得陰影的遮蔽。她能想象喬安妮會說這個清潔工早已把她的手包藏起來,準備拿回去給自己的老婆、女兒用呢,這種地方的人還不都是這麼乾的嗎?她想找一張長椅或是一段矮牆坐下來,好讓自己想想該怎麼辦。可是哪兒都沒見到有這樣的東西。
「你看得懂他的戲嗎?真能看懂莎士比亞?」
羞辱啊,莫大的羞辱,這是她當時的感受。一個更加自信、更有經驗的女子會感到氣憤,懷著慍怒走開去。真是恨不得往他頭上撒尿。若冰曾經聽到一塊兒工作的一個婦女在說到拋棄了她的一個男人時這麼說過。穿褲子的東西沒一個可信的。那個女的曾表示出她一點兒也不覺得意外。此刻,在心底里,若冰也並不覺得意外,應該怪的是自己。去年夏天她就應該明白那些話的,在車站所作的諾言和告別,那根本就是隨口一說,是對獨自來觀劇丟失錢包的一個弱女子多餘地心軟了一下。還沒等他回到家中就已經在後悔了,但願她千萬別把他的話當真。
「那麼今天也是這樣。你獨自一人吃東西不覺得煩悶嗎?」
若冰的工作就是一星期與這些病人談兩次話,記下他們的情況,比方說他們的妄想症或抑鬱症有無改善啦,吃藥後的反應啦,還有他們的親屬、配偶來訪后情緒上有無變化啦。她在這一層樓已經工作了有些年頭了,最早還是七十年代力主精神病人盡量少離家治療的看法引進的那會兒了,她認識不少幾齣幾進的病人。她上過一些特殊的課程,好使自己有資格從事精神治療的工作,不過主要還是因為她在這方面有一種興趣。在那次她沒看完《皆大歡喜》、從斯特拉特福回來之後,她就開始對工作有了感情。某種因素——雖然並非出於她的希望——確實是改變了她的生活。
他放的是一種爵士樂的曲子。
然而。
她沒有能堅持到劇終。在開了空調的劇場里她凍得瑟瑟發抖,因為她這條裙子的料子特別薄而且是無袖的。不過也可能是因為神經緊張的關係吧。她向排座尾端那幾位表示了歉意,登著不規則的階梯,穿過通道,走出內廳,來到門廳的天光底下。現在又下起雨來了,下得還真大。她獨自一人在女洗手間里,也就是她丟失過錢包的那一間,梳理她的頭髮。水氣毀掉了她蓬鬆的髮式,她原先卷得很平滑的頭髮此刻垂落下來,成了臉周圍一綹綹黑色的鬈毛。她真該把髮膠也帶上的。如今她只好盡量想法補救,把頭髮往後梳了。
不過那又怎麼樣呢?他們怎麼能處理好呢,他得管亞歷山大而她也有一個喬安妮要照顧?從那天亞歷山大的表現來看,他顯然是容忍不了任何的外來插入與變化的。而喬安妮肯定會覺得受不了的。家中多出來一個又聾又啞的亞歷山大倒還在其次,她最最不能容忍的便是若冰要嫁給一個外國人。
可是六月來臨時,她卻遲疑不決。她還沒有想好要看哪一齣戲,也沒有著手去訂票。最後她想最好還是選周年紀念日,亦即去年的同一天。那天上演的是《皆大歡喜》。她忽然想到她也可以徑直去唐尼街,不必費事去觀劇的,因為她必定會心太亂也過於激動,戲是不會看進去多少的。不過她有點迷信,不敢更改那一天的程序。她還將她的綠裙子送到洗衣店去了。其實那天以後她再也沒有穿過,可是她要它一塵不染,完全跟新的一樣。
一條大狗從她後面走來,經過時碰到了她。那是條深棕色的狗,腿長長的,臉上一副兇巴巴、犟頭犟腦的模樣。
「你對鍾錶感興趣嗎?」
而她呢,站在那裡,僵住了,彷彿仍然會有一種可能性,說不定這隻是一個玩笑,一場遊戲。
「是啊,你想笑就儘管笑好了,」他說,「因為我很樂於借錢給你買火車票。是什麼時候的車?」
「關於那人有什麼資料嗎?」
「我住的地方是山區。」
她們抵達斯特拉特福的時候卻沒有下雨,太陽出來了,天氣非常熱。雖然若冰沒把這當作一回事,她還是不得不接受了搭車。她坐在後座,跟兩個在吃棒冰的孩子擠在一起。她裙子上沒有滴到橙汁或是草莓汁真算得上是遇到奇迹了。
她看了地圖冊,連找到這個國家都很困難,但是總算在一把放大鏡的幫助下得以知道幾個城市的名稱(沒有一個叫比捷洛傑維奇的),以及像莫拉查和塔拉這樣的河流,另外還看到似乎無處不在的山脈的陰影圖示,只在一個叫澤塔河谷的地方才沒有。
今天晚上若冰感到的僅僅是讓什麼輕輕地叮咬了一下。明天是她要上斯特拉特福去的日子,她覺得自己已經生活在喬安妮的控制範圍之外了。
「好吃極了。」她真心實意地說。酒的味道她不太敢肯定——她喝慣的是更甜一些的酒。「這就是你們在門的內哥羅吃的菜嗎?」
「哦,還是做得到的。」他說的時候似乎自己對這事不太感興趣,或者是他已經把它淡忘了,「你真想的話那還是做得到的。我是大約五年前離開的,現在又容易些了。很快我還要回去,我估計還是能再出來的。現在我必須給你做晚餐了。不然你會餓著肚子離開的。」
「結尾時的那個部分,」她說,「那時她即將把那條小毒蛇放到身體上去」——她本來是要說胸口的,可是臨出口時改掉了,不過身體這兩個字也不見得文雅到哪裡去——「還有那個老人進來,帶來裏面有蛇的那籃無花果,他們說了幾句笑話,這一類的話吧。我想我喜歡它是因為當時你沒料到會出現這樣的場面。我是說,別的地方我也喜歡,我全都喜歡,不過那一段很特別。」
不過她一直都愛聽他講故事里的那個部分,他會形容兩根螺旋線如何被分開,兩股東西如何浮了起來。他表演給她看,用兩隻那麼優美、那麼富於表現能力的手。每一股都按照它自己的旨意往規定好的方向成倍地增長。
「如果你能把你的全名和地址寫在一張紙上,」她說,「我會立刻把錢寄還給你的。」
若冰說她看得懂。
因為心事重重,所以她直到此時才注意到他說話帶有一種口音。那是什麼口音呢?既不是法語也不是荷蘭語——這兩種語言她相信自己是可以識別出來的,法語她在學校里念過,荷蘭語呢,她的醫院里有時會有說這種話的移民來看病。引起她注意的另外一件事情是,他提到她可以享受搭乘火車。她認得的人里沒一個會用這樣的話來說成年人的。可是他這樣說的時候似乎那是很自然也很必需的。
若冰注意到牆邊多出了一溜兒三張病床。
事情全都在一天里、在幾分鐘之內便被破壞了,而不是像這類事情往往會的那樣,是經過反反覆復、走走停停、希望與失望,漫長的拖延,才徹底垮台的。若是果真好事難圓,那麼痛痛快快的了斷豈不是更易忍受嗎?
但願那兒的門還沒鎖上吧,但願那兒的門還沒鎖上吧,但願手包還在那兒吧。
他沒聽見——或者大概是因為正在專心工作,所以沒有及時抬起頭來看她。接著他抬頭看了,卻不是在看她——他似乎在尋找什麼此刻正需要的東西。不過在抬起眼光的時候他掃見了她。他小心翼翼地把什麼東西從他身前挪開,身子離開他的工作台,站起來,遲遲疑疑地朝她走來。
她猜想也許是若冰去了一家古里古怪的餐館,那兒菜單上有幾道歐洲菜肴,她沒準還要了一杯紅酒,自以為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物呢。
「我一直以為你們是沒法離開那些國家的,」她說,「那些共產主義國家。我以為你們是沒法像別人那樣出國進入西方的。」
他總是如影隨形似的依附著她。她睡覺醒來時就想到有他這麼個人,工作間歇也會想到他。聖誕節萬眾歡騰時她會想到東正教的活動方式,那是她在書中讀到過的,須髯大大的司鐸們身穿金色法衣,蠟燭高燒,香煙裊裊,深沉的外語吟唱著哀悼的聖歌。寒冷的天氣和一直結到湖中心的冰使她想起了山區里的冬天。她覺得好像她是被遴選出來,充當與世界的那個奇異部分的聯繫,是被遴選出來承受一種特殊命運的。這些是她挑出來專為自己而用的詞語:命運、愛人,而不是男友、情人。有時候她想到他說到進出那個國家時的那種故意顯得輕鬆、欲言還止的口氣,直替他擔心,生怕他捲入了某種陰暗的謀略、電影般的布局與危險中去。他決定不通信說不定還是件好事。不然的話,她的生命便會完全銷蝕到構思、寫信和等待來信這上面去了。寫信與等信,等信與寫信。自然,還有擔心,生怕信收不到。
儘管如此,她還是相信他正在一點點地好起來。就在他開始在冤案的盤根錯節處清理挖掘時,在把精力集中在失竊的信這一類的事情上時,那就說明沒準他正在好起來。
如果她再晚一點點時間來。或是早九九藏書一點來。如果她看完了整齣戲再來或是乾脆不去看戲。如果她沒有費工夫去整理她的頭髮。
若冰把她的外衣和手包掛到護士桌子後面的貯物間去,科雷爾告訴她這些病人是從珀斯縣轉來的。那裡病人太多,所以需要轉移。不過不知是誰把他們的事弄擰了,本縣的衛生機構還沒同意接收,所以就決定暫時先在這裏放一放。
威拉德瞧著喬安妮那張幾乎沒有一點笑意的臉,片刻后她用不動聲色的口氣問了一句:「你說什麼來著?」
若冰從未有過一個戀人,連普通的男朋友都沒有。怎麼會這樣,或者說怎麼會沒有?連她自己都說不清楚。自然,身邊有個喬安妮,不過也有別的女孩,同樣有負擔,卻好歹解決了問題。原因之一可能是她對這件事沒有太上心,沒有及早用心思。在她所住的鎮子里,大多數的女孩高中沒念完時就已經跟某個男的認真好上了,有的還沒畢業就休學結婚了。社會地位更高一些的女孩,那自然是——少數幾個家長供得起上大學的女孩——在外出尋找更好的前程時家裡希望她們能跟高中時代的男朋友切斷聯繫。被甩的男孩很快就會被搶走,而動手慢一些的女孩就會發現,剩下的人里真是沒什麼好貨了。至於新來到此地過了某個年齡段的男子,又往往都是已經配備好妻子的。
「是西里爾字母。跟希臘字母差不多。現在我要去做飯了。」
話題一下子轉到這上面來,若冰甚至都沒有感到驚奇。她說:「我錢包丟了。是我自己的錯兒。我把它落在劇場女洗手間的水池子旁邊了,等我再回去找它已經不在了。戲演完時我光顧著出去竟把它落在那兒了。」
「臨時性的,」科雷爾回答說,好像她也不大清楚似的,「是要重新分配的吧。」
亞歷山大·阿德齊克與兄弟丹尼洛共同生活,直到後者於一九九五年九月七日去世。他於一九九五年九月二十五日獲得許可進入珀斯縣長期關懷機構,自那時起成為該處之一名病人。
「不用急,」若冰說,「你得空了再說。我只是好奇。我得走了,該去看看我的病人了。」
這是多麼愚蠢呀,簡直都是在褻瀆神靈了,如果你相信有瀆聖這樣事情的話。在火車月台上任別人親吻,而且被通知一年之後報到。如果喬安妮知道這事,她會怎麼說呢?一個外國人。外國人才會撿拾沒人要的女孩呀。
於是她告訴了他。
他對她輕輕地搖了搖頭。
她告訴了他,接著他說:「那好。不過走之前你應該吃點東西。不然你會餓的,這樣就享受不了坐火車的樂趣了。我身上什麼都沒帶,因為我帶朱諾出來遛的時候是從來都不帶錢的。不過這兒離我的店鋪不遠。你隨我來,我從現金出納機里取出點錢就是了。」
你可以按常規坐電梯上到三層,不過要下樓就費點兒事了。必須請寫字桌後面的那位護士摁一個秘密的摁鍵你才走得出去。這兒是精神病房區,雖然很少有人這麼稱呼它。它朝西俯瞰那個湖,就和若冰的公寓一樣,因此常常被人稱為「夕陽大酒店」。有些上了年紀的人愛稱它為「皇家約克」。這裏的病人都是短期的,雖然有些短期病人有幾齣幾進的記錄。那些長期受妄想症、葯癮或是病痛折磨的人被安置在別的地方,在縣立病患之家,正式的名稱是長期治療中心,就在城郊邊上。
「加拿大人呀。」
「是的,」他說,「我也很喜歡那一段。」
「有的。十點差五分。」
狗的主人沒有朝那條叫朱諾的狗等著的地方走去,反倒把狗叫了回來。他將手裡的皮帶與狗的項圈扣在了一起。
這事要做到並不難。她所生長而且接著又在這兒工作的鎮子——因為有喬安妮她只得在本地找了份工作,離斯特拉特福只有三十英里。鎮上的人都知道那地方演莎士比亞的戲,可是若冰卻從未聽說有誰去看過一出。像威拉德這樣的人不去,一是怕讓觀眾中的一些人看不起,況且還有台詞不好懂的問題。至於像喬安妮這樣的人呢,則根本就不相信有人會真的喜歡莎士比亞,倘若本地真有人去,那準是因為急煎煎地想混入上流社會,他們其實並不喜歡,只不過是做做樣子罷了。對於鎮上有看舞台劇習慣的為數不多的那幾個人來說,他們是寧願上多倫多皇家阿歷克斯劇院去看的,如果正好有出百老匯音樂劇來巡迴演出的話。
「正是『紅胸脯知更鳥』的那個Robin。」她說,她一向都是這麼跟人介紹自己名字的。不過她現在倒覺得非常不好意思,唯一的做法只能是不顧一切地繼續往下說。
她上樓來時有一個男的在拖地。他告訴她東西說不定會交到失物招領處去的,可是那地方已經上鎖了。他遲疑了片刻之後便放下拖把,帶領她走下另外一道扶梯,來到一個斗室,那裡面有幾把傘、幾個小包,甚至還有夾克衫、帽子和一條挺讓人噁心的棕色狐狸皮圍巾。可是並沒有佩斯利圖紋布的肩挎手包。
「這叫斯特柔伽諾夫,」他說,「我希望你能喜歡。」
雙胞胎。
「沒有。我現在需要攢錢呢。不過我以前讀過不少莎士比亞的作品,學生學英語都要念的。白天我學修鍾錶,晚上我學英語。你在學校里是學什麼的?」
透過車廂玻璃她看到下起雨來了。可她卻連把傘都沒有帶。她對面車座上坐著一個她認識的乘客,是位僅僅幾個月之前在醫院里做過膽囊摘除手術的婦女。這位女士有個嫁出去的女兒住在斯特拉特福。她是那樣的一個人,認為兩人本來就認識,又在火車上相遇,還是去同一個地方,那就應該不斷地聊天。
走上去兩級台階,她已經站在門外了。但她暫時還沒有去推開紗門,因為她要讓自己的眼睛能習慣半黑暗的店堂內部,而不至於在走進去時絆倒東西。
若冰看戲就得有好座位,因此她只好買星期六日場不算太貴的票了。她會挑一出她醫院輪休時、正好是在周末的戲。她從來不先念劇本,她也不在乎那是悲劇還是喜劇。她從未遇到過一個熟人,不管是在劇場里還是在附近的街上,這對她來說是最好不過。跟她一塊兒工作的一個護士曾對她說過:「我可絕對沒有膽量一個人這麼干呀。」這便使得若冰明白自己的確是與大多數的人有很大的不同。在這樣的場合里,置身於陌生人的包圍中,她覺得再自在不過了。戲散場后,她會沿著河在市中心一帶散步,找一個花錢不多的地方吃點東西——往往是吃一客三明治,她會在櫃檯邊的一隻凳子上坐下。然後乘七點四十分的火車回家。這就是一切了。然而這短短的幾個小時使她充滿自信,認為她即將回到裏面去的那種看來是那麼臨時將就不能令人滿意的生活,只不過是一個短短的插曲,是能輕鬆忍受下去的。而在它的後面,在那種生活的背後,在一切東西的後面,自有一種光輝,從火車窗外的陽光里便可以看出來的。夏日農田裡的燦爛陽光與長長的投影,就彷彿是那齣戲在她頭腦里留下的余景。
她想起了母親以前對她和喬安妮作過的囑咐,讓她們每當坐火車旅行或者說只要是出門旅行的時候,都永遠得另外準備幾張鈔票,折起來用別針別在內衣內褲上。而且,永遠都不要和陌生男人說話。
她倒不是完全反對結婚。她僅僅是在等待,就像她是個十五歲的小姑娘似的,只是偶爾,她才被引領到真實的狀況里來。有時候,會有醫院里的某個婦女安排她與一個男的見面,可這時她又會為人家認為是挺般配的結合前景而感到畏懼。最近,連威拉德也把她嚇得不輕,因為他開玩笑說,哪天他應該搬過來住,好幫她一起照顧喬安妮。
真的是這樣的。來到此處,她啜泣起來了。走在街上的時候,她使足了勁兒地憋著,可是來到河邊的小道上時,她啜泣起來了。仍然是那隻黑天鵝在獨自游弋,仍然有一群群小鴨子以及對著它們呱呱叫個不停的鴨爸爸鴨媽媽,仍然是陽光照在水面上。還是別試著逃避了,而是要正視這個打擊。如果你暫時逃避,就仍然會一而再地受到它的打擊。那可是當胸的致命一擊呀。
「重要的是我們相遇了,」他說,「我是這樣想的。你也這樣想嗎?」
緊接著,在虛榮心膨脹、愚蠢的得意揚揚的狀態中,她高視闊步地走出女洗手間,卻把手包留在了那兒。
科雷爾遞給她一份複印件。
「說不定我得向別人介紹你的。」他說。
「這我也聞出來了。」
這以後他們又說到,天黑下來后總算涼快多了,這真是天遂人願,夜晚明顯變長了,雖然還有整整一個八月得受煎熬呢。還談到朱諾,說它也想跟他們一起出來,可是一聽他說必須留下來看店,它立刻就老老實實待下來了。這次談話越來越像是兩個人默契達成的一個花招了,就如同是掩飾他們之間正越來越無法避免、越來越感到必須要走的那一步通常得有的紗幕。
「你看上去像是把兩隻眼球都快哭得掉出來了。你剛才進來的那會兒,我還以為那準是一場讓人哭得撕心裂肺的大悲劇呢。你最好用鹽水去洗洗你那張臉。」
她出去的時候雨倒歇了,太陽又出來了,照得潮濕的人行道直晃人眼。現在她出發了。她的雙腿發軟,就像小時候不得不到黑板跟前去演算數學題,或是在全班面前背誦什麼課文時那樣。很快,她就來到唐尼街的街口了。再過幾分鐘,她的生活就會起變化了。她還沒有準備好呢,可是她再也經受不起任何延宕了。
她把雷依先生放到最後去處理,因為他一般總需要最多的時間。她不總能如他所願把那麼多時間都用在他一個人的身上——還得看別的病人是不是有什麼問題呢。今天,其他病人因為所服的葯很對症,都有所好轉,他們一見她就表示抱歉,怪自己給她帶來了麻煩。可是雷依先生,他一直認為自己對DNA發現的貢獻沒有得到應有的褒獎與承認,正怒氣沖沖呢,說是要寫信給詹姆斯·沃森。他直呼此人為吉姆。read•99csw.com
她爬上河堤,來到街上,開始沿著最直的路線走回劇場去。她走得儘可能地快。一路上都沒有樹蔭的遮蓋,開來開去的車子很多,下午都近黃昏了,天氣仍然很熱。她幾乎是在奔跑了。這就使得汗水從吸汗墊的下面滲了出來。她很艱苦地穿過熱得烤人的停車場——現在已空無一車——爬上坡地。這兒的高地上就更沒有陰影了,劇場建築四周連一個人影都沒有。
「你坐火車來?就為了看《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
究竟是哪兩個世紀,她就查不出來了。她讀到關於國王們、大主教們、歷次戰爭和謀殺的事,也讀到了最偉大的塞爾維亞語詩歌《山中的花環》,出自於一位門的內哥羅國王的手筆。她讀了,卻幾乎連一個字也沒能記住。只除了那個名字,門的內哥羅真正的名字,但是她不知道CrnaGora要怎麼發音。
他說房子,可是方才他是說店鋪的。不過也沒準他的鋪子就是開在他的房子里的。
是的。是的。
「它太小了,還不懂規矩,」他對若冰說,「它以為這整條人行道都是它的地盤呢。它倒不會咬人。嚇著你了沒有?」
「散步,」若冰說,「另外就是找些東西吃。」
她看著喬安妮和威拉德在桌上用紙牌玩「拉米」遊戲。她看他們這樣玩牌都不知有多少次了,現在,很可能她再也不會見到他們了。他們離開緊張與挑戰,離開她所冒的生命危險,有多麼遙遠啊。
她說:「是的。」
若冰謝過了她,把紙疊起,拿到貯物室去,放進自己的手包。她想單獨一人時再看。但是她等不到回家了。她下樓來到靜思堂,過去這裡是祈禱室。此刻這裏一個人都沒有,非常安靜。
他也喜歡這個部分,他為此而神采飛揚,以致連眼眶裡都涌滿了淚水。她總是謝謝他的解釋,同時希望他能到此為止,但是他自然是停不下來。
這是荒謬可笑的。我不能接受。

他靠邊側立讓若冰進入前面的大房間,那兒上漆的寬條地板上沒鋪地毯,窗前也沒有掛窗帘,有的只是百葉窗。一套音響設備佔據了差不多整整的一面牆,對面的牆前擺放著一張沙發,是那種拉開便可以當床的。還有兩把帆布椅子和一隻書架,一個格子上放著書,另一格上放的是雜誌,都碼放得整整齊齊的。看不到有圖畫、椅墊或是小擺設之類的東西。是一個單身漢的房間,一切都是有目的與必需的,是為了滿足某種簡樸的需要的。這兒跟若冰唯一熟悉的另一個單身漢——亦即威拉德·格里格——的住處是那樣截然不同,那兒更像是在已故父母留下的傢具之間隨隨便便隔出來的一片凄涼的宿營地。
「還是得入鄉從俗嘛,」她說,用的仍然是戲謔的口吻,因為還未完全從說了「紅胸脯知更鳥」的尷尬中擺脫出來,「不過是在那兒的什麼地方呢?在門的內哥羅——你是住在城裡還是住在鄉下的?」
「沒學過多少東西,」她說,「不是在學校學的。從學校出來后我學了些必須得掌握的東西,為了能當一名護士。」
她現在任何時候都有所依託了。她感覺到有一種光芒在照亮著她,照著她的身體、她的聲音以及她在做著的一切事情。這使得她走起路來也與平時不一樣,無緣無故也會微笑起來,對待病人也體貼入微,異乎尋常。她覺得那是她的愉快:能在同一時間內既惦念著一件事,又做她的日常工作,或者和喬安妮一起吃她的晚飯。那面什麼都沒掛的牆,透過百葉窗,一行行的光線映照在牆上。那些雜誌的粗糙紙頁,上面的插圖是老式的線條畫,而不是照片。那隻厚重的粗瓷碗,周圍有一道黃圈,他用這碗給她盛了斯特柔伽諾夫。朱諾鼻吻上的巧克力顏色,它那細細的卻很結實的腿。還有街上那涼爽的空氣,市政園林部門花壇上飄過來的香氣,河邊的路燈,以及圍著它們橫衝直撞與盤旋的一群群小蟲子。
也很可能,他從門的內哥羅帶回來了一個老婆,此刻就在樓上——那就可以解釋為什麼他現出了一臉的驚慌,簡直都魂不守舍了。如果他曾經想到過若冰,那必定是生怕她會做出她此前恰恰在做的事——編織她乏味的少女夢,籌措她那愚蠢的計劃。在這之前,也許真的有過女人為了他而犯傻,為了擺脫她們他真沒少動腦筋。這樣也不失為一種做法。寧願狠狠心也不要心慈手軟。不作道歉,不加解釋,也不給她留下希望。假裝你根本不認識她,如果這樣還不起作用,那就對直她的臉砰地把門關上。你越快讓她恨你,事情就解決得越好。
她希望能把這件事情告訴什麼人。告訴他。
事實上,她剛把雜誌攤開在自己的膝上時,她便明白她連字母也全都不認識。
這可把她問住了,她覺得自己很傻。不過她笑了起來。
「還是你告訴我吧。」若冰說。
「我不在乎的。」她說。
她再沒有什麼可做的了,只能爬上樓梯,穿過門廳,走到外面的街上去。
阿德齊克,亞歷山大。一九二四年七月三日出生於南斯拉夫比捷洛傑維奇。一九六二年五月二十九日移民加拿大,成為加拿大公民,關係人為其兄弟丹尼洛·阿德齊克,加拿大公民,亦於一九二四年七月三日出生於比捷洛傑維奇。
「我不知道。我猜是什麼特色都沒有吧。」
就在他們分手之前,他交給他一張折起的紙。「這是我們離開店鋪之前我寫下的。」他說。
她笑了。「這樣你才能認出是我。」
莎士比亞應該使她思想上有所準備。在莎劇里,雙生子經常是誤會與災難的起因。這樣的播弄往往被安排為出現某種結局的手段。最後,疑團解決了,惡作劇得到了諒解,真正的愛焰或是這一類的事得以重新燃燒,而受到愚弄的人也寬宏大量,不會怨天尤人。
洗衣店裡負責熨燙的那個女人這星期一連好幾天都沒有來上班。她的孩子生病了。不過她說好會來的,到星期六早上裙子必定會準備舒齊的。
「演的是哪一齣戲?」威拉德問,他儘可能地想讓氣氛顯得緩和些,「是莎士比亞的嗎?」
當著若冰的面她說:「咱們的小姑娘在斯特拉特福有了奇遇了,你知道吧?哦,是的。我告訴你。回到家來一股酒味和戈辣什的氣味。你知道像什麼味兒嗎?嘔出來的東西呀。」
「我們不寫信,寫信不是一個好主意。我們只要互相記得,明年夏天我們將重新見面。你不用通知我,來就是了。如果你的感覺還沒有變的話,你來就是了。」
她離開火車站,行走在黑暗、濃密的樹蔭底下。喬安妮仍未上床。她在玩單人紙牌戲。
若冰的一些病人相信,梳子與牙刷都必須放在一定的位置,鞋子必須朝著正確的方向擺,邁的步子應該不多不少,否則一定會遭到報應的。
「我想你最好這樣。」
這話聽上去有點挖苦的意思,不過他的眼光避開了她的眼睛。情況幾乎好像是,他,在他自己的家裡,反倒覺得不好意思了。
亞歷山大·阿德齊克。
「《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她說,「我的錢全在裏面,還有我的回程火車票。」
她之所以會這樣反應,原因之一可能是他的口音。有些護士嘲笑荷蘭農民和他們的老婆說話的口音——自然,是在他們的背後。因此若冰也養成了習慣,覺得對待這樣的人應該有特殊的考慮,彷彿他們有特殊的語言障礙,甚或是心理上的某種遲鈍似的,雖然她知道這樣想是完全沒有根據的。所以,對方有口音,是會引得她顯示出某種程度上的寬容與格外客氣的。
「是的。是的。」
不過大門倒還沒有鎖上。在空蕩蕩的過廳里她站定片刻,好讓自己的視覺在戶外強光的刺|激之後得以恢復。她能感覺到她的心在怦怦跳動,一顆顆的汗珠也從上唇周圍冒了出來。售票口已經關閉了,賣飲料小吃的櫃檯也是。劇場內廳的那些門全都鎖上了。她走樓梯下到盥洗室,她的皮鞋在大理石階梯上發出了嗒嗒聲。
她走得更近了,越加近了。門開著,和這條街上大多數的商店一樣——裝上空調的商店還不多。門那兒只有一扇紗門,是為了防止蒼蠅飛進去的。
「是的。」
「再晚一班的車還有嗎?」他從廚房裡喊著問她。
好幾個星期兩姐妹幾乎不說話。接著,看到沒人打電話來也沒有收到什麼信,若冰晚上出去也只是去圖書館,喬安妮放心了。她知道有了點兒什麼變化,但她覺得不至於太嚴重。她開始跟威拉德說笑話了。
「今年回來得還挺準時的嘛,」喬安妮說,「你的戲好看不好看?」
他的名字是丹尼爾。「原本是丹尼洛。不過在這兒便是丹尼爾了。」
「不覺得。我總是會想戲裏面的事情的。」
他們坐在他的店鋪樓上的房間里時九*九*藏*書,兩人之間隔著一些距離,她從未害怕——也從未希望——這個距離會因為他的任何莽撞的、笨拙的或是狡猾的動作而有所改變。在她與別的男人之間偶爾發生這樣的事時,她總為這樣的事情而替雙方都感到不好意思。現在出於必要,她和這個男人走路時靠得很近,如果對面來了什麼人,他們的胳臂就會碰在一起。或者他也會稍稍往後躲一躲好讓別人過去,這時他的手臂或是胸口就會與她的背接觸一瞬間。這樣的機會,加之想到他們遇到的人必定是把他們當作是一對兒,引起了某種像是哼鳴或是緊張的感受,通過她的雙肩以及那隻胳膊傳播開去。
若冰說:「沒有。」丟失手包的事佔據了她的全部心思,所以根本沒想到還會有被狗咬的可能。
若冰想把這份材料呈交到某個人,某個權威部門的面前去。
在火車上,她念出了他的名字。丹尼洛·阿德齊克。還有這幾個字:比捷洛傑維奇,我的村莊。
「隨你。方才我去看的時候他們還都是不清醒的。」
不過臨到自己頭上時,人是不會真的這樣想的。若冰便沒能這樣。時至今日,她仍然但願自己沒有錯過那個機會。她絕對不想在自己的心裏給命運的播弄空出半點感激的位置。不過想清楚之後她倒是會很高興自己能有機會發現箇中玄機的。也就是說,至少是——發現一切其實都並未受到觸動,就在粗暴的干涉即將到來之際。它使你非常氣憤,但是還是會感受到遠處傳來的溫暖,而且絲毫不會有羞愧之感。
我們披祥雲,若冰拾級上樓時一邊這麼想,來自上帝身邊,那本是我們的家園。
「現在該輪到你告訴我你叫什麼名字了。」
她的手準備去把門推開,可是她沒有這樣做。她等待他開口說話,可是他沒有。他又搖了搖頭。他煩了。他站著一動不動。他把眼光從她身上移開,環視店內——看那一排排的鍾,好像它們能給他某些訊息或是某些支持似的。當他重新看著她的臉時,他打起了冷戰,而且不由自主地——或許還並非不由自主呢——他露出了他前面的那排牙齒。彷彿見到她帶給他一種真正的恐懼,一種危險的預感。
這是通過接吻的對話。微妙、讓人著迷、無所畏懼,也改變著一切。當他們停下來時兩人都在顫抖,他好不容易才使自己的聲音正常下來,試著用務實的口氣說話。
若冰根本區分不出犬的種類。由於喬安妮有哮喘病,她們從來就不讓狗或是貓挨近她們的房子。
「朱諾。朱諾,」一個男人喊道,「瞧你都走到哪兒去了呀。」
若冰還沒等考慮到應該顯得有禮貌,就迸出了一個「不」字。
「我正想這麼做呢。」
「這是怎麼啦?」她問科雷爾,那位桌子前的護士。
她說不會有的。喬安妮會不高興,不過準確地說,那不能算是擔心。
「我查查看有沒有。會給你打電話的。」
「咱們再往前走上一段吧。」他說,於是他們沿著月台走到燈光照不見的地方。
她的手包就是在那兒落下的。就在洗手池的邊台上。她當時欣賞著自己,扭過頭越過肩膀去看背後裙子上的那個V字——她相信她的背還是很經看的——並且檢查一下有沒有乳罩帶子露出來的任何痕迹。
「什麼要求?」
她記得在觀劇的整個過程中,她是把手包放在自己膝上的,在節目單的下面。她現在節目單也沒有了。也許兩樣東西都滑到地上去了?不過不對——她記得上洗手間在隔間里還是帶著手包的。她還將銀鏈子掛到門后的鉤子上去了呢。而且她也沒有把包落在那裡。沒有。她對著洗手池的上方照鏡子的時候還取出梳子整理過頭髮的呢。她的頭髮又黑又細,雖然她想讓它們蓬蓬鬆鬆地鼓起來,像傑基的那樣,而且也在晚上把頭髮做成了一個個捲兒,但它們總免不了會變得癟塌塌的。若不是因為這一點,她就會對鏡子里自己的形象相當滿意了。她有灰綠色的眼睛、黑色的睫毛,皮膚不用下功夫也像是曬過日光浴似的,所有這一切,都被她那條緊腰身、下擺張得很開、臀部周圍有一排細襇的鱷梨綠拋光布裙子映襯得十分美滿。
她坐著,那些印著古怪文字的書頁攤開在她的膝上,心想她算是進入了一個異域世界了。在斯特拉特福城唐尼街上的一個小小的異域世界。門的內哥羅。西里爾字母。她猜想再繼續追問是很不禮貌的。就像是把他當作一件標本似的。她必須得控制自己了,雖然此刻她肚子里有一大堆的問題想要問。
「她需要它,她會死的,她要去看戲呢。」喬安妮用很私密的語氣對威拉德說。
「兩個多世紀以來,」她讀到這樣的介紹文字,「門的內哥羅人持續地反抗土耳其人與阿爾巴尼亞人,這對他們來說幾乎是男子的全部責任。(門的內哥羅人因此以自尊心強、好勇鬥狠與疏於生計而著稱,最後這點在南斯拉夫常被引為笑談。)」
「會不會是在我座位底下呢?」她乞求地說,雖然她自己都能肯定不會在那兒的。
她為何要下功夫去查究,理由很難說清,她也沒有試著去解釋。(雖然,她出現在圖書館而且如此專註,自然是被人注意到了。)她之所以必須這樣做——並且她至少是做成了一半——就是要把丹尼洛置放在一些真正的地方和一段真正的歷史之中,這樣就能讓她想到,自己剛剛得知的這些名字必定是他所熟悉的,這段歷史必定是他在學校里學習過的,有些地方必定是他小時候或青年時期去過的。而且說不定現在正在被他訪問著哪。當她用自己的手指撫觸著某個印出來的地名時,沒準觸碰到的正是他此刻所在之處呢。
還有別的一些事是她要做的,或者說,再也不要去做的。永遠也不去斯特拉特福了,永遠不再在那幾條街上散步了,連別的任何一齣戲也永遠不看了。再也不|穿綠裙子了,管它是鱷梨綠的還是酸橙綠的。任何有關門的內哥羅的消息都一概不聽,想做到這一點應該並不困難。

「那你們是什麼呢?」
「坐那一班行嗎?有人會擔心你嗎?」
「我上次寫給他的那封信,」他說,「我懂的,寄出那樣的一封信是不能不留一份底稿的。可是我昨天在我的檔案里尋找,你猜怎樣?你說。」

2

他問她關於《安東尼與克莉奧佩特拉》的事,她喜歡不喜歡(喜歡的)以及她最喜歡的是哪個部分。她腦子裡出現的是幾個大胆卻又令人信服必須如此的擁抱場面,可是她不能照實說。
對於這樣的事情她並不感到後悔。她現在極少有需要後悔的事。更不用說為了自己的性生活了,這種事發生得很少,也很隱秘,不過總的來說,還是很撫慰人的。如此苦心保密說不定根本沒有什麼必要,瞧瞧別人是怎麼對她有固定看法的吧——她現在認識的人都看死了她卻也都看錯了她,就跟很早以前認識她的人一模一樣。
「我絲毫也不覺得奇怪。我早就應該放棄的。我是在跟太子黨斗,跟他們斗的人有誰會贏?你告訴我。我是不是應該放棄?」
「一般人見到多伯曼犬都會害怕。這種狗是有兇狠的名聲,不過是想讓它看家的時候才把它訓練得惡狠狠的,光讓它陪你散步它一點兒也不凶的。」
「那也有的好學了,要是想能夠當護士的話。我想是這樣的吧。」
「你真了不起。」
樓下所有的鍾——或者是絕大部分的鍾——都開始敲響報時了。已經是七點鐘了。
「我會死的,」若冰說,「如果明天她們不把那條裙子給我弄好,那我一定會死的。」
話說到這裏勢必得接著往下問了,「那你們是以什麼而著稱的呢?」
「你願意坐在哪裡?」他說,「坐沙發?那兒比椅子舒適一些。我來給你煮一杯咖啡,你坐在這裏喝的時候,我去煮一些東西,給你當晚餐。你以前幾次來,在散戲和上火車回家,這當中的時間里,都幹了些什麼呢?」
「我不知道。」
丹尼洛。丹尼爾。
「你就是從那兒來的嗎?」
「不是這個意思。問的是你們以什麼而著稱?」
「我甚至都不清楚這是什麼語言呢。」她回答道。
「我會死的,」許多年前的一個晚上,若冰這樣說,「如果她們不把那條裙子給我準備好,那我一定會死的。」
「你看過嗎?」
不。她不想走進去。她要讓他出來,讓他打開門,朝自己走來。因此她叫他了。丹尼爾。在最後那一瞬間她羞怯了,不敢叫他丹尼洛,生怕會把外國語音念得很古怪。
他把雙手滑向她手臂的內側,抱住了她的腰,抱得緊了一些,他們吻了又吻。
「門的內哥羅人最為人知的就是會大喊大叫和打架。就跟朱諾一樣。他們需要的是紀律。」
這地方到處都是鍾錶。有深色木框的也有淺色木框的,色彩鮮明的數字,鍍金的穹頂。它們置放在架子上、地板上,甚至是得在上面取貨交款的櫃檯上。櫃檯裏面,還有幾隻放在長凳上,肚子里的機件全露了出來。朱諾很靈活地在它們之間穿行,可以聽到它上樓踩著步子的聲音。
「就再問一件事,」若冰說,「我怎麼連字母都不認得呢?我是說,這些是什麼字母?是你那個國家用的字母吧?」
「我要不要過去打個招呼呢?」
「我女兒會來接我的,」她說,「我們可以送你到你要去的地方。要是下著雨那是一定會送的。」
「門的內哥羅是在南斯拉夫,」他說,「或者說他們是這樣告訴我們的。不過我們並不這樣認為。」
「哦,不過我是必須得還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