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法力|POWERS

法力|POWERS

「小。」哼,金尼至少是跟他一般高呢,我真忍不住想把這一點告訴他。不過對著一個身高方面有點欠缺的人直白地說穿這方面的事是很不得體的,因此我就憋住不說了。至於「知識淵博」這方面我不知道應該怎麼說。在我看來金尼可算得上是挺有知識的,(比方說,奧利會讀過《戰爭與和平》嗎?)可是我從他語氣里聽不出來他這麼說她是不是當真的。我能夠說的只是,如果認為她真是如此,那麼這種素質並不是他所珍視的,如果說的是反話,他認為她是假裝的,那麼這同樣也不是他所喜歡的。我當時應該回敬一句不咸不淡讓他聽了不舒服半天的話的,例如,「你的話對我來說是太深奧了」,可是我自然每次總是要在事後才能想起來。而更加糟糕的是,他剛說完那句話,我便會在心中暗暗地聯想起金尼的某一件事,而就在我(在內心裡)為她辯護的時候,我也會偷偷地同意他。我不知道在將來,她是不是仍然會在我的心中顯得那麼聰明。
密歇根州中部的小山巒上布滿了橡樹林。南希來這兒的一次也是唯一的一次探訪是在一九六八年的秋天,這時節橡樹葉已經改變了顏色,但仍然還都掛在樹上。她看慣的不是這樣的森林,而是硬木樹叢,由眾多的楓樹組成,那裡的秋色是紅色與金色的。橡樹大葉子那種更深的顏色提不起她的精神,即便是在陽光底下。
南希點了點頭。「我會給你寫信的。」她說。
「如果他沒有死,」泰莎說,語氣非常堅定且理由充足,「那他為什麼不上這兒來接我走呢?他說了他會的。」
「那麼,」他緊追不捨地問,「她在學校里還是個小孩子的時候就有這樣的眼力嗎?」
「我就到此地來過個夜,」她說,「我是說,昨天晚上和今天晚上。我要乘船旅遊去阿拉斯加。和其他的老寡婦組成的一個團。威爾夫不在了,你知道吧。他死了快一年了。我現在肚子餓了。我一直在走呀走呀。我簡直都不知道怎麼會走到這兒來的。」
「那是別人給我的。他們想聽聽我的意見,看看那會不會是騙人的花招。」
那家私立醫院所在的小山完全是光禿禿的,連一棵樹都沒有,這裏遠離城鎮、鄉村,甚至是任何一個有人居住的農莊。這是那種小城鎮里「經過改造」而成的醫院——過去曾是大戶人家的宅邸,後來家裡人丁稀少了,或是供不起它的開銷了。前門的兩側是兩排凸窗,三樓則是一長溜立在斜屋頂上的老虎窗。陳舊暗淡的灰磚,連任何樹叢、樹籬或是蘋果園都沒有,有的只是修剪過的草坪和一片礫石地的停車場。
「我不想打攪你們喝茶,」她對南希說,「不過如果你不在意的話,能不能請你喝完後到我的房間里來一下——」
南希領著他穿過院子,來到一處來自更加優雅或說更為悠閑的時代的真正遺迹的跟前——一座沒有上漆卻是全木料的鞦韆架,有兩個面對面的座位。左近的草地未給踩掉——足見不大有人用。它立在幾棵樹葉濃密的大樹的陰影里。南希剛坐下去馬上又跳了起來,一等她在兩個座位之間站穩了她便開始來回晃動這架吱嘎作響的器械。
「那他是位醫生了。那太好了。」
「那個姑娘,泰莎。」
「朝霞初露,皮爾·金特伸了個懶腰——」
很顯然,你是把電話接頭拔下來了,那必定是很有必要的,因為你現在都成了一個大名人了。我可不是有意要說刻薄話呀。近來,我說什麼話,往往會被聽成相反的意思。我懷上孩子了——不知你聽說了沒有——也許這正是讓我脾氣這麼敏感急躁與忐忑不安的原因。
他必定是個病人而不是雇來的職工。這裏準是安排病人幹活的地方,如果他們還幹得了活的話。必定是認為這樣做對他們有好處,事實上恐怕也確實如此。
小夥子卻不以為然地說:「這裏面可是很有智慧的喲。」
「我聽到了召喚,」他說,揚起了眉頭,一半是在笑自己,「真的。我是聽到了。我聽到召喚,讓我從那個盒子里走出來。從那個『必須做大事』的盒子。從那個『自我之盒』。我一路過來始終都是很幸運的。甚至幸運得讓肺結核纏上了我,讓我沒能上大學,免得我頭腦里塞滿許多無用的廢物。而且還能讓我免征入伍,如果戰爭更早幾年發生的話。」
我應該多學點音樂知識,這能使得威爾夫和我之間多一些共同的語言。
在那段時間里,南希將愈來愈被捲入到婚禮的準備工作里去,根本顧不上想到泰莎,也幾乎不會想到他,除非是有一兩次正好想找他幫什麼忙,而如今他卻似乎什麼時候都不在家中。
她那幾個孩子說他們希望她沒有沉溺到「生活在過去」之中。
自然是不會有的。理由之一便是她回到家要做的第一件事便是寫信給密歇根州的那個醫院查清泰莎以前的遭遇,並且把她帶回到她所歸屬的地方來。
南希自然比他有更多的理由要感到驚愕。可是她暫時先不提這些。她先得讓雙方把大致情況摸摸清了再說。
「沒準是你做了一個噩夢吧。你也許是把你夢見的事和真正發生的事攪到一起了吧。」
那麼她的情形又是如何呢?哦,問題就在於她還是原來那樣。在談到乘船遊覽時,她的勁兒就全都上來了——她喜歡聽自己夸夸其談,喜歡聽自己傾瀉而出,一五一十地把事情的始末說個端詳。她過去並不是以這種方式與奧利交談的——不過她倒是希望自己當時能這樣對奧利說話,有時候在他離開之後,她也在腦子裡以這種方式與他交談。(自然,是在氣消了之後。)有些事情發生之後,她會想,這事我希望能告訴奧利。在她按自己所想要的方式來和別人談話時,她有時候又做得過了頭。她可以看出他們腦子裡在想的是什麼。哼,譏諷人嘛,或是好厲害呀,甚至是太尖刻了。威爾夫是不會用這些詞兒的,不過他說不定會有類似的想法,到底是怎樣她就說不上來了。金尼會淡淡一笑,但是跟她過去的那種微笑卻不一樣。在她未婚的中年時期里她變得隱秘、柔順並慷慨大方了。(在她去世之前不久她承認自己皈依了佛教,這秘密才得以揭示。)
奧利記不得了。朝鮮戰爭還在打。總統是哈里·杜魯門。一開始泰莎似乎是得了感冒。可是她沒有好起來,身體卻越來越虛弱了,而且身上布滿了神秘的淤血。她得了白血病。
「我們最近清查了我們保留著的老檔案,列出了其中所開列的親屬的名字——」
南希腰間圍著一條圍裙——不是那種一本正經要干廚房活兒的圍裙。她解了下來,把它搭在門鈕上,對著廚房門上掛著的一面小鏡子把自己的頭髮拍拍松。
威爾夫說多等一會兒沒事兒,他累得很。
埃莉諾很快就搬了一把椅子回來。南希此時特意對著埃莉諾的臉認真看了看,很溫柔地說:

得以赦免的感覺使得周圍的空氣都明亮了起來。那麼澄澈,那麼有力量,使得南希覺得在這種感覺的攻擊之下,已知的未來就像骯髒的枯葉那樣被疾卷而去。
「別以為你可以懶洋洋地待著,」南希說,「我有件讓你大吃一驚的事情要告訴你。」
「她是說有一張紙。她不知道上面有什麼。你不知道的,是吧?」他衝著泰莎說道。
「他應該得到照顧。對於我,他一直都是位好丈夫,他作過最大的努力了。我對自己發過誓,一定不把他送進一個什麼機構里去。」
於是我去取了我的大衣,告訴了父親,接著我們出去,上了他的汽車。我們駕車來到北橋,那裡有一些人,主要是午餐時刻出來的男人和男孩,聚集在這兒看冰。今年的冰塊不算太大,因為寒冬開始得比較遲。但仍然有一些在撞擊著橋墩,使自身越來越小,並且因為有一股股細流從它們之間衝過而產生很大的喧鬧聲。在這兒真是沒有什麼可做的,除了傻傻地盯看著這副景色,好像人人都中了邪似的,可我的腳卻越來越冷了。冰也許是在分崩離析,可是冬天似乎仍舊是毫無退卻之意而春天還遠在天邊哪。我真弄不懂,怎麼竟會有人能夠站在這兒一連好幾個小時都看得津津有味的。
「哦,」南希說,「雞她有的是,如果她想要的話隨時都可以殺一隻的。如果她有一小片地用來種草莓我也不會覺得奇怪的。每個莊戶人家差不多都有的。」
接下來發生的事便是金尼打來了電話,說道:「南希,我該怎麼辦呢?我的頭髮掉得厲害極了,枕頭上哪兒哪兒都是,我現在都已經是半禿了,我再也出不了這個家了,你過來一下,看看咱們能不能用這些掉發編成一個假髮套,行啵?」
現在該輪到說我不那麼急於想記下來的那個部分了。
那就是他所做的事情,他說。他記得那片俄勒岡的海邊,在大海和公路之間有條狹狹的土地,清晨時有霧,天氣陰冷,海水腥味很濃,已有波濤發出了陣陣凄涼的嗚咽聲。他脫下鞋襪,捲起褲管,水進入海中,海鷗追逐在身後想知道他是不是給它們帶來了什麼。可是他所有的僅僅是泰莎。
「不。我不知道。她從來都沒有暴露過。」
泰莎幾乎不等那位女士走到聽不見的地方就開口了。
門開開了,沒見有通常會出現的那種拖拖拉拉的告別——也一點兒沒聽到有任何的告別的說話聲——一個男子和一個女子,都是中年人,衣服很舊但倒並不破爛,就跟他們的車子一樣,沿著小土路走過來,朝鞦韆架這邊看過來見到了南希和奧利,卻什麼話都沒有說。奇怪的是南希也是一個字都沒有說,沒有發出任何向他們喊叫表示友好的聲音。這對夫妻分別走向兩邊的車門,爬進去,把車開走了。
我呢,卻非常冷靜地說:「這很簡單,用水調點麵粉,做些糨糊,把它們粘回到頭上去就行了。你說好玩不,這樣的事竟會發生在愚人節的早上?」
「哦,那樣的事我還沒聽說過呢。」我訕訕地說,鬧了個大紅臉。
接下去她又傻乎乎地加上一句:「我一直都不知道你住在此地。」其實她根本沒有想到他是活著待在什麼地方的。可是她也未能絕對確定他真的已經死了。她唯一能肯定的是,威夫爾沒有得到過任何這一類的消息。雖然她無法從威爾夫那裡挖掘出多少情況——他有時並不在她的控制之下,何況還有她上密歇根州去看泰莎的那次短期出行呢。
「泰莎,」南希用很甜蜜的聲音說,「來吧,泰莎,你跟我是熟人呀。記得吧,咱們是老朋友了,我們從一年級起就是朋友了。就看在我的面子上吧。」
「話說得夠刻薄的,南希。」
「真的很感謝你呀,埃莉諾。」
「完完全全就是真的嘛。」
「這兒管事的人。他們用針刺我。」

讓但丁休息片刻


奧利是威爾夫的表弟,準備來此地待上一兩月。由於威爾夫沒有親兄弟,他——也就是奧利了——就來當男儐相。他比我大七個月,因此似乎他跟我都有點仍然像是孩子,而威爾夫則不是(我都無法想象他曾是小孩)。他——奧利——在一家肺結核療養院里住了三年,不過現在好多了。他在那邊的時候人家讓他的肺的一邊不起作用。我以前也聽說過這事兒,以為這樣一來你以後就只好用一側肺呼吸了,但是事情顯然不是這樣的。他們只是在進行藥物治療時讓它不起作用,把病菌控制住(並非強制性的)使得它處於不活動的狀態。(瞧,我和大夫訂了婚,現在也快成為醫學專家了吧!)在威爾夫解釋這一切的時候,奧利卻把雙手蓋住自己的耳朵。他說他寧願不去想過去別人對他做過的事,假裝腦子裡空空如也像只賽璐珞的洋娃娃似的。他跟威爾夫像是截然不同的兩個人,不過他們似乎相處得還是挺好的。
片刻之間他顯出了大惑不解的樣子,彷彿他都想不起來她說的是怎麼一回事了。接著他搖了搖頭,似乎很感意外,並且說那都是好多好多年以前的事了。
那就讓這件事就這樣過去了吧。她繼續往前走去。
「你結了婚,不也是可以免征入伍的嗎?」南希說。
目前的情況是,對這個機構作了一次徹底的調查,決定整座醫院要關門了。這座樓房反正已經太老了。它的容積也太小,已經不符合今天的標準了。重症病人可以轉到弗林特或是蘭辛的大醫院去——此事尚未最後確定——有些可以進收容所、老人院,這是現在一般的趨勢,而剩下來的一些人可以設法安置到親屬的家裡去。
她都不忍心把信打開再讀一遍自己說了的話。必定是說得太多,她敢肯定。
威爾夫沒有在讀書俱樂部露面,因為有個老人中了風。因此我給他寫了一封簡訊。試著表示歉意但又不顯得太卑躬屈膝。這事比什麼都讓我更傷腦筋。不是因為難以措辭而是因為我前幾天干下的那件事實在是不好提呀。
他驅車把她送回她所住的旅館。車子排擋那兒發出了各種各樣的咣當聲,整輛車子則不斷地在抽搐和顫抖。
「不過,我想那開始於——我想那必定是開始於她生病之後。我們上高二的時候她得了病,突然發病。她休學了以後再沒有復學,自那時起,她似乎有點跟不上大家了。」
他不過是不想掃別人的興。
我說:「你的意思是不是你原來想但是現在不想了?還是說你確實仍然想?」
「現在也不知道呀威爾夫。」南希脫口而出,她是在保衛她的丈夫屬於活著的人群中的地位。
即使在她彎下身去給奧利脫鞋子時,她仍然沒有去看他的臉。如果他往床上倒下去的那一刻他是閉著眼睛的話——她想是這樣的——那也很可能是為了避免看到她的那張臉。他們在職業上成了夫妻搭檔,睡在一起吃在一起,也一起旅行,接近得似乎連呼吸的節奏都是一致的。可是卻永遠都不,永遠都不——除了因為要對觀眾負責而必須共同負擔——永遠都不能做到目光對視,因為生怕會在那裡看到什麼過於可怕的東西。
我一直在想,從我們打魁北克市回來之後,我們一定會有你的消息的,可是令人驚奇的卻是沒有(甚至是在過聖誕節的時候!),不過接著我猜想我能說我發現是什麼原因了——我寫信都開了好幾次頭了可是又放下了筆,因為我的思路還沒有理順。我可以說的是,我想你在《星期六之夜》上的那篇文章或是故事,不管你叫它什麼,寫得很好,我敢肯定,那是你帽子上的一根羽毛,能在雜誌上登出來你一定是很引以為豪的吧。父親不喜歡你的「小」湖港的提法,他要我告訴你我們這兒可是休倫湖這一邊最優良和最繁忙的港市,我也不敢肯定我喜歡「平淡乏味」這個提法。我不知道這地方是不是比任何別處更加平淡乏味一些,可你還能指望它會怎麼——能更有詩意一些嗎?
自然,她一下子就被注意到了。可是似乎沒有人急著來接待她,弄清她來此處的目的是什麼。
「哦,接著往下說呀。」南希說。
「有的,」南希說,「是的,我想見的。這正是我來的目的。」
在奧利的這一頭,她也許準備承認情況確實就是到此為止了。她往德克薩達島發過一封信——心想有這樣粗略的地址也就足夠了,那兒又能有多少人呢?稍加打聽還有什麼人會找不到的呢。可是信退回到她手中,信封上寫有幾個字。已搬離。
奧利朝泰莎硬擠出一個微笑,雖然他心裏很煩。那倒不是她的錯。
「她是你的一個朋友?」
必定是電擊療法了,南希想。休克療法在記憶中留下了空洞?檔案里應該會有些記錄的吧。她得再去找女總管談談。
若是沒有這樣的一次過馬路,那麼這次重逢是無論如何也不會出現的。
「你能來看我真是太好了,南希。你可以看到我還是保持著健康的身體。這就很了不起了。你還是快點去見那個女人吧。」
「哦,南希。是你呀。」泰莎說。她的語氣很自然,雖然很莊重地朝里吸了一口氣——骨架子需要負擔較重肉體分量的人在想表現得很親切時總是會不由自主地這樣做的。「別那樣了,埃莉諾。別發傻了。去給我的朋友端把椅子來。」
「那樣就可以讓你用不著跟我道別了,」她說,似乎已經逐漸習慣於欣賞這個開過多次的老玩笑了,「那是她的一個老手法了。沒有人不明白。我知道你並不是來把我帶走的。你怎麼可能呢?」
她帶他出門,繞過醋栗叢,來到楓樹下,這兒就是她——她都告訴過他兩三回了——以前打鞦韆的地方。接著又順著後巷走到街區的盡頭。沒有人在剪割草坪,因為今天是星期天。事實上所有的後院里都是空無一人,所有的房子都有一種封閉、倨傲和不想見人的模樣,就像裏面的每一個人都是南希的父親那樣有點兒身價的人物,現在正在享受來之不易的安息,因而暫時與人世小別呢。
「為什麼說她肯定收?」

他並非有意想發出的聲音——一種抱怨或不耐煩的聲音——讓她聽到了。她來到床邊,彎下身來幫他脫下皮鞋。
六月十一日。
「他頭腦里很亂,不過倒不狂暴。」
接著他說:「實際上我們也是可以裝得很花哨的。我還有一件黑斗篷,我穿著——」
她等著他往下說關於泰莎的事兒,可是這時候他的魚端上來了,他便一門心思地吃了起來,還勸她也嘗上幾口。
「有客人,」南希說,「我就知道。」
奧利一把將紙片從她手裡搶了回去。
南希喊威爾夫,問他想不想趁她忙著把甜食弄出來之前彈一會兒鋼琴。
他跟她說別費事了。
她方才的想法是對的,廚房裡工作的人不是雇來幫忙的。
「那麼是什麼時候?他們是怎麼告訴你的?」
泰莎把那隻烤餡餅的盤子放下來,開始從一隻沒有商標、只貼了藍莓字樣的大鐵皮罐里,用只長柄勺往生麵糰里加餡兒。這餡兒顯得挺稀挺黏的。
「好了,泰莎,」南希喝下一大口檸檬水后說道,「現在是時候了。幫我一個忙。謝謝你了。」
我是不能去向金尼諮詢的,因為他向她求過婚,那就意味著在他眼裡,她是位身價比我高的人。我情緒惡劣透頂,以至於猜度她是不是也暗中以此自矜,覺得高我一等。(雖然她拒絕了他。)
「一點兒不錯。」
「哦,不是的,」泰莎說,「那是我裝出來的。」
「這件事我也聽說了一些。」泰莎說。
我在寫這篇日記的時候已經喝下三杯咖啡,卻連頭都還沒有梳呢。博克斯太太說了:「很快你就不得不把你的生活方式改上一改了。」
四月四日。
南希吃了那隻耗子,還告訴埃莉諾真好吃。埃莉諾表示願意跟她握手告別,接著泰莎也和她握了手。
「那我一定是給威爾夫寫了的。」
泰莎搖搖頭,不知是表示不在一起呢還是說她不知道。
當她發現自己在進入另外一個房間的時候,她不相信她睡著了。陽光起居室,她身後那個明亮的房間,已經萎縮成為一個陰暗的過廳了。旅館的鑰匙是插在房間的門上的,她相信鑰匙經常就是這樣插著的,雖然在她自己的生活里倒是沒有遇到過這樣的情況。
五月三十日。
「別人想法如何不關我的事。」威爾夫當時這麼說。他說反正還不會打仗。戰爭是又過了十年才打起來的。)
「沒有。」
威爾夫向我們展示了整座房屋。餐廳在門廳的一邊,起居室在另外的那邊,廚房裡的柜子是嵌入在牆壁里的,洗碗池是雙槽的,而且還有最時尚不過的電爐哪。后廳延伸出去一個新的盥洗室和一個流線型的洗澡間,那些衣帽間大得人都進得去,門背後都裝有全身大小的穿衣鏡。滿處都鋪有金黃色的橡木地板。等我回到家裡之後,便覺得咱們自己這塊怎麼顯得這麼簡陋呢,踢腳板怎麼這麼黑、這麼舊、這麼老式呢。在吃早餐時我對父親講我們滿可以從餐廳那裡再支出去一個陽光起居室的,那樣就至少可以有一read.99csw•com個房間是明亮和現代化的了。(我忘了提威爾夫對著他的診所在房屋的另外那頭蓋了個陽光起居室,這樣一來整座房屋就顯得很對稱了。)父親說咱們已經有了兩個廊子,早上黃昏都能曬到太陽,還要那玩意兒幹什麼?於是我就很明白,我的家庭改造計劃是一丁點兒進展都不會有的了。
是的,是的,他說。她走過去用雙臂圍住他的脖頸,把頭貼在他的胸前,貼得那麼緊,使得他胸前內側口袋裡的那些紙都發出了沙沙聲。
那天晚上奧利幫南希把冷餐擺出來。博克斯太太在冰箱里留下了一隻白煮雞和一些果凍沙拉,而南希在星期六烤了一隻倍兒棒的當飯吃的蛋糕,準備和草莓一起端上餐桌。他們把一切都陳列在傍晚有樹蔭擋著的迴廊上。在用主菜和甜食的間隙,奧利把空盤子和沙拉碗端回到廚房去。
「這莫非就是你所說的驚喜?」
她什麼都沒有說。她站在鏡子前面打量自己,接著,仍然在她沉重的行頭和頭髮——那是副假髮——的負擔下,在房間里走過來走過去,似乎有什麼事情要做,卻又定不下心來真的去做。
我說,我不忍心見到那個可憐的男人一連遭到兩個姑娘的拒絕。
她知道她可能說出的任何話語的危險性。她自己的慾念的危險性,因為她並不真的明白那是什麼性質的慾念,是為了滿足什麼的慾念。多年前他們曾因為羞於這樣做而無所作為,現在肯定是更加不會做的了,因為他們已經老了——當然也並未老得那麼厲害,不過已經老得會顯得不怎麼雅觀並且荒唐可笑了。況且又是在一起度過了一段共同說謊的時間之後。

我此時此刻就能看見他拉開門時的模樣,穿著西服背心和上過漿的襯衣。又高又瘦,簡直像把刀子。他梳得一絲不苟的分開的頭髮和很一本正經的小鬍子。真是糟糕透了。
天哪,瞧這亂草窠似的頭髮。在那些胡亂塗寫的文字後面,有一個怒氣沖沖、皮膚松皺、眼淚都快要掉下來的人影,一頭稀稀的髮絲被風吹得從面頰與額頭那裡往後飄飛——乾枯枯已變得很淡的紅棕色的頭髮。總是比您自己的顏色顯得淡一些,給她理髮的那個美容師這樣說過。她自己的顏色是深色的,深棕色,幾乎成了黑色。
南希把他帶上前去,介紹了他,他則對泰莎說——用的那種暗示語氣是姑娘們一般都樂於接受的——關於她,他已經聽說過不少了。
好吧,祝你好運,奧利,我也不指望能再次聽到你的消息了。(我們連一次收到尊函的榮幸都未曾有過。)
泰莎被認為是可以用這種方式處理的。她剛進院時,似乎曾需要作一些與電有關的治療方式,可是長期以來,她只須服用輕度醫治的葯就行了。
泰莎頭髮沒有完全變得花白。她的鬈髮用一隻細密的網罩攏在後面,顯出她腦門上沒有什麼皺紋,挺光亮的,甚至比過去都更加寬闊和白凈呢。她體形上也比以前寬了一大圈。她有大大的乳|房,看上去堅挺得跟兩塊圓卵石似的,包在她的烘焙師白工裝里,但是儘管胸前有這樣的重負,儘管她此時是這樣的工作姿勢——俯身在一張桌子上,在把一大團生面壓成片狀——她的肩膀卻是直直的挺端正的。
「她就葬在那個地方嗎?」南希說,「你就沒有想過我們可以寄錢給你們?」
決定今年先把《平底船船夫》的事擱置一下,排練時主日學校禮堂只到了劇組中的六個人,因此我們就放棄了,並且上威爾夫家去喝咖啡。威爾夫還宣布他已經決定這是他的最後一次演出了,因為他的業務越來越忙了,因此我們得另找一個男高音了。這又是一個打擊,因為沒有比他更好的男高音了。
別的男人這麼講她也沒有什麼好反對的——反正不愛聽的時候她可以去想別的事情——可是當奧利在這樣做的時候,靠在那張搖搖晃晃的小桌子上,與自己相隔著那隻木頭盤子里讓人噁心的生魚塊,此時,一種悲哀感浸透了她的全身。
房間里除了一把椅子、一張桌子和一盞燈,別的什麼都沒有。簡直就是一間審訊室。泰莎每回出來都像是給擠幹了似的。那些標誌一連好幾小時都糾纏著她,不管她朝什麼方向看去。她開始有頭疼的毛病了。
終於出現了一個看來是管點事的人,一個女的,年紀跟南希差不多,穿著一套黑衣服——而沒有像其他人那樣外加一條白圍裙——南希又把一切從頭說了一遍。她怎樣收到了一封信,她的名字被這裏的一個病人——一位房客,這裡是要求這樣稱呼的——列為聯繫對象。
「我原來是打算這麼做的,我想寫一些抖爆內幕的材料。可是後來我又想,誰又會感興趣呢?有人願意受到愚弄,有人不願受到愚弄,他們願意怎麼樣都並不需要有證據。我想到另一件可以做的事情是寫一本推理小說。我會有很自然的背景。我想那樣我們會弄到很多錢,而我們也可以歇手不幹了。另外我還想過可以寫電影腳本。你看過費里尼的影片嗎——」
「你們家老爺子,」奧利探頭進去看了一眼以後說,「他在搖椅上睡著了,那本《星期六晚郵》放在他膝上。」
眼光所及之處,年齡比她小三十歲之內的人似乎連一個都沒有。
「他根本沒有聽說過,」南希說,「對他說的話一個字都不要相信。我把他帶來是因為我不知道該把他怎麼辦,老實對你說吧。」
「泰莎——」南希說。可是她說不下去了。
於是她便談起乘船遊覽的事情來。她說為了保住一條命,她是不會再參加一次的了。倒不是天氣的問題,雖然有幾天天氣的確很糟,又是雨又是霧的,風景壓根兒看不見。其實呢,風景她們還是看夠了的,足夠一輩子慢慢享用。山後是山,島外有島,看不盡的巉岩、流水和樹木。每一個人都說,多麼了不起呀!多麼神奇呀!
「亞當和夏娃。」那小姑娘說,同時把那張鈔票塞到她衣服的某個皺褶里去了。
奧利說:「我真是弄不懂了。」
「這不是城裡的水,」她說,把水遞給他,「這是井水。可甜了。」
「她就跟每一個人都一樣嗎?」
南希讓他吃了一驚。「這不是太沒有禮貌了嗎?」她說。
「我得甩打奶油,在這樣的天氣里還不定得打多長時間呢。」
「你不對泰莎的表現感到驚奇嗎?她居然會知道那是什麼?」
「自然得由我來付——我難道不正是那種所謂的有錢寡婦嗎?」
這家旅館並不特別高貴豪華——門前沒有門衛,朝里望進去也見不到什麼小山般隆起的熱帶食蟲花卉——可是當奧利說,「我敢說好久以來都沒有一輛更破舊的老車開到這兒的門口了」,南希不由得撲哧一笑表示同意。
路會很好走,如果你熟知如何輕裝上陣的話。
他聽說在德克薩達島可以搞到一片地。現在他輕易不離開那兒了。他什麼活兒都乾乾,以維持生計。也還做一些皮划艇的生意,有時也打打魚。他也給別人打工,干裝修活兒,蓋房子,當木匠。
「一般人口袋裡通常都會有這些東西的,」他說,「硬幣?自然啦。鉛筆——」
你的表嫂,南希。
「呃,她說得不錯,」奧利說,「我是有隻錢包。現在她還得猜那裡面有什麼嗎?其實裏面並沒多少東西。」
(有一回,她曾經很冷嘲熱諷地把自己的懷疑大聲地對威爾夫說了出來,質問他婚姻的目的是否正在於此。
她悠到一半就跳了下來,跑到房子邊上的一個手壓水泵那兒去。她一連串使勁壓了好幾下。她得一直壓到底並非常使勁才能見到有水流出來呢。即使是這樣她似乎也沒有覺得累,她不斷地壓了好一陣才把水龍頭下面等著接水的那個鐵皮桶裝滿,她拎著桶,一路上又是潑又是濺的,一直拎到鞦韆跟前。從她那熱情的姿態看,他滿以為她會馬上讓他先用的,可是事實上她把水舉到自己唇邊,快樂地大口喝了起來。
威爾夫倒也不需要太長的時間便覺得看夠了。我們回進車子里,一時之間真不知道怎樣開始談話了,後來還是我先硬硬頭皮問道,他有沒有收到我的簡訊?
不了。
「她收費嗎?」
「你一會兒就知道了。」
但是不管怎麼說,有的時候觀眾還是不少的,甚至都會客滿——奧利有時很感到得意,用一篇真誠卻很激動人心的小演講就能把觀眾煽動起來。很快,他就成為演出的有機部分了。他們得把表演搞得更有煽動性一些,要比泰莎獨自一人演出更有戲劇性和刺|激性一些。而且還有另外一個因素必須考慮。她倒是頂得住的,就她的神經和身體耐力而言,可是她的各種力度——不管它們是些什麼,卻並不總是那麼靠得住。她開始猶豫不決起來。她必須得集中精力才行,要在以前,這樣的情形是從來也沒有出現過的,而現在,即便是集中了精力,還常常不起作用。她的頭疼毛病還一直糾纏著她。
我說我覺得自己干出來的事真是傻得沒法說。(這倒不是假話,不過我的語氣比我真正感覺到的還要顯得更沉痛一些。)
而且也並未能得出明確的結論。各種各樣的反對意見都湧現出來了,倒不是針對泰莎的,而是質疑檢測工作中存在著漏洞。據說人總是有偏向的。比如,他們在往上捻著擲一枚硬幣時,多數的人都是猜「腦袋」而不會去猜「字兒」的。大家都是會這樣的。諸如此類的看法。再加上他前面所說到的大氣候問題——那種知識界的大氣候,於是這樣的檢測就被歸到兒戲一類的事情里去了。
「那個男人倒的確是死了,」泰莎說,「我知道的就這麼多。」
他嘆了口氣,既有自責也有輕鬆之感。
南希也站住不走了。
因此我只好夾著尾巴匆匆逃走了。我沒有勇氣反問他為什麼連玩笑都這麼開不起呢。沒有疑問,廚房裡那個多是非的婆娘肯定會把這事添油加醋地傳遍全鎮,說他是如何如何地火冒三丈,而我又是如何給羞辱了一頓之後抱頭鼠竄。我一整天都悶悶不樂。而更糟糕的是,我好愚蠢,竟巧合地真的生起病來了,我有些發燒,咽喉那裡也稍稍有些脹疼,因此我只得坐在前客廳里拿塊毛毯蓋住腿腳,讀起老但丁來了。明天晚上是讀書俱樂部聚會的時候,我應該走在所有其他人的前面才行。但是麻煩的是,書里連一個字我都沒能讀進去,因為在讀的時候我腦子裡始終在想的卻是,我乾的是多麼愚蠢的一件事,我都能聽到他用那麼尖刻的聲調在教訓我應該與時俱進。但接下去我頭腦里又會聽到自己在申辯說,人活著找點小樂子也算不得是什麼壞事嘛。我相信他的父親必定是個牧師,莫非這就是他如此行事的原因?牧師的家庭總是搬來搬去的,所以他總是沒有時間跟一塊兒長大的人結成一夥,相互知根知底,也可以隨便作弄開個玩笑什麼的。
南希都懶得跟他計較。
「是什麼,你倒說說看?」奧利說。
他和泰莎離開醫院,搬進了一處帶傢具出租的公寓房。自然,這裏沒有空調,不過幸運的是,房間外邊有個小陽台,正好還有一棵樹可以遮蔭。他把躺椅推到陽台上,讓泰莎能呼吸到新鮮空氣。他不想再帶泰莎上醫院了——這裏面自然有費用的問題,因為他們是什麼保險都享受不了的——不過他也想到,她在這兒更加安靜,可以欣賞樹葉的抖動。可是到後來他只得讓她進屋裡去了,又過了幾個星期,她便去世了。
「不會的。」
他能看到的是遠處一所房子的屋頂,有幾棵足夠大的樹可以為它遮蔭,因為沒有希望能從南希那裡得到任何信息,因此他只好滿足於希望在到達那邊時能找到一處涼快些的地方坐下來休息休息。
「兩個姑娘都結婚了。哦,艾倫也結婚了。」
糟了。又大大地說走嘴了。
「沒有人告訴過我。他們是從來都不會告訴我任何事情的。」
「不過我的一生可不是圍著錢眼打轉的。」他說。
「你會看到的。哦!」
「我肯定是給你寫過信的。莫非我沒寫?」
茶水端來了——這兒水壺裡的水必定任何時候都是開著的——泰莎倒了兩杯。
泰莎的眼帘很厚實,眼睛也不太大,不過顏色倒是藍得很深沉與溫柔,讓人感到意外。當她把眼光抬起來看著奧利的時候,它們炯炯發亮,但既不顯得友好也不含敵意,甚至都沒什麼好奇的意思。它們僅僅是非常深沉、實在,使得他不可能再往下說任何愚蠢的客氣話。
奧利。還活著。奧利。
我仍然覺得光用名而不用姓來稱呼一位大夫有點不自然,即使他只有三十歲光景。他住的地方原來是科根大夫的家,不少人至今仍然這樣稱呼這座房子。這是專門蓋了當大夫府的,房子的一側就是他的診所。可是威爾夫徹底作了翻裝,好幾堵隔牆完全拆除了,現在房間很開闊很明亮,因此西德·羅爾斯頓調侃他,說他準備齊全就單等娶太太了。這可是個很敏感的話題,因為金尼當時就在場,不過也許西德是不知就裡吧。(有三個人向金尼求過婚。先是威爾夫·羅爾斯頓,然後是湯米·沙特爾斯,再後來又是尤恩·麥凱。一位醫生,然後是一位驗光師,再後來是一位牧師。她比我大八個月,不過我想我不會有希望能趕上她的。我想她是有點誤導他們,雖然她老是說她弄不明白這是怎麼搞的,每回有男的向她求婚她都覺得像是遇到了晴天霹靂似的。我的看法是,你有的是辦法把一切都化解成玩笑,讓他們知道你並不歡迎有人向你求婚,而不是直接把那些男的打發走,讓他們覺得自己像個傻瓜。)
我一個字都沒說,光是做出一副苦相,並且用手掐著自己的脖子。
「我想大概不收的吧。」
天黑下來了。「休息」的牌子已經掛在餐館的門上。賬單上的字奧利半天也看不清楚。原來他上溫哥華來檢查身體是與眼睛有關的。南希笑出聲來,一把將賬單搶了過去,把錢付了。
大多數人的猜疑還是對的。這樣的表演里充滿了花招,充滿了弄虛作假,充滿了欺騙。有時候,從頭到尾,整個兒都是假的。可是人們——大多數的人——還是希望有時候玩的是真把式。他們希望不全是矇事兒。像泰莎這樣的表演者,她們的確是真誠老實的人,知道觀眾這樣希望而且也非常能理解——有誰比她們更能理解呢?——因此她們開始運用花招和一些常用的手法,以保證得出正確的結果。因為每天晚上,每天晚上,你都必須得保證能出這樣的結果呀。
她幾乎是立即就認出來了。那是奧利。可是她驚呆了,因為她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絕對不可能是真的。
她有點擔心他會說:「我讓你都聽煩了吧,是不是?」或者是:「生活豈不是很令人難以相信嗎?」
「我一直都是出人意料地非常幸運的,」他說,「我一生都很幸運。哦,我知道有些人是不會這樣認為的。他們會說,我沒有堅持做成任何一件事,或是說我什麼錢都沒有掙到。他們會說我落魄的那段時間浪費了自己的大好光陰。不過這不是事實。」
我早就知道它們是在那兒了。
「有醫生。有企業家。也有科學家。」
「在這兒是不會注意到時光的飛逝的。這也許是件幸事,也許又不是,我也說不上來。他們現在都在做什麼事呢?」
一九二七年三月十三日。
有時候,所用的手段很粗糙,明顯得像被鋸成兩半的女子所躺的箱子里那片虛假的隔板一樣。一個隱藏的話筒啦,更多的情況是用一套密碼,在台上的表演者和地板底下那個合作者之間。這些密碼可能是他們二人之間的一種默契。這絕對是一種高明的藝術,是從來都不形諸文字的。
奧利說:「你總是有一肚子要讓人吃驚的事兒。」
「那不是我真心想做的事情。」
「我還以為你們主要是跟醫生們打交道呢。」
「自然啦。」

窗台上的蒼蠅

一個穿白圍裙的男子推了輛裝了只垃圾桶的車子走過來。她說不上來他是前來歡迎她的呢,還是僅僅是經過這裏的,不過他臉帶微笑,像是挺友好似的,因此她便告訴他自己是誰上這兒又是來探視誰的。他聽著,把頭點了幾下,笑得更開朗了,開始搖自己的頭並且把手指放在他的嘴唇前——表示他說不了話或是被禁止說話,就像有些遊戲中規定的那樣,接著繼續往前走去,讓車子在一個坡道上發出乒乓聲,往更底下的一個地窖推去。
這是個很寒酸的地方。是讓寒酸的旅人住的寒酸地方。就天花板上有一盞燈,一根杆子懸吊著,上面掛著幾隻鐵絲纏成的衣架。有一塊布簾,上面有粉紅與黃色的花飾,拉上便可以把掛著的衣服遮擋住。用這塊花布的本意也許是想讓房間有點樂觀甚至是快活的色調,但不知為什麼效果卻適得其反。
「請你一定體諒我是新近才來到這兒的,」她說,「不過只要是我知道的事我一定會告訴你。」
「也許應該說是休克療法吧,」女總管說,彷彿這樣一說就會有什麼特殊的區別似的,「你說你並非親屬。那就是說你無意收留她嘍。」
自然,她立即就將自己的這個形象抹去,果然情況有所好轉。那麼你可以說她是認出了自己了。而且她立刻就開始尋找新的希望,彷彿再也不能失去一分鐘似的。她需要噴點髮膠好讓頭髮不至於那樣地從臉上被吹開去。她需要一種顏色層次更清楚一些的唇膏。淺珊瑚色的——這種顏色現如今都很難找到了,而不要現在用的這種幾乎像是什麼都遮蓋不了的、更加時尚也頗為頹廢的淺紅棕色。決心立刻找到需要的東西使她轉過身子——她記得三四個街區之外是有一家藥房的——為了不想再遇到「亞當與夏娃」,她走到馬路的對面。
房間里沒有足夠寬的牆壁能放下那隻鏡面斑駁的梳妝台——因此它有一部分擋在了窗子的前面,使得光線不能充分照進來。她對著它狐疑地看了片刻,接著便鼓足身上的力氣把它支出的那隻角往裡移動了幾英寸。她屏住呼吸,把那塊骯髒的窗帘拉到一邊去。瞧啊,在窗檯盡裏面的一個角落裡,通常被窗帘和梳妝台擋住的那兒,竟有一小堆死蒼蠅。
吃生魚肉是她連想都不敢想的事,因此她要了麵條。筷子她不會使——這兒的跟她用過一兩回的中國筷子似乎不一樣——可是他們這裏只供應這樣的餐具。
我們大家所知道的僅僅是它並不真的是什麼喜劇而且是用義大利文寫的,雖然我們自然是得通過英譯本來讀它。錫德還以為那是用拉丁文寫成的呢,他說他在赫特小姐的班上所學的拉丁文都夠他用一輩子了,於是大家都對他鬨笑不止,他趕緊假裝這裏面的奧秘他全都門兒清。反正如今《平底船船夫》擱淺,我們也應該抽出點時間兩星期聚會一次,互相鼓勵鼓勵了。
「是經濟大蕭條使得一切都停了下來。」奧利說。
「跟我說說泰莎的事吧。」
「咱們把方才說的那些事全都忘了吧,」她對南希說,「你不是說懷了孩子了嗎,最後一次收到你的信里你是這樣說的。是男孩還是女孩?」
「這兒可沒有精緻的瓷器呀。」她說,把一隻磕了一點的杯子留給了自己。
「是個男孩,」南希說,「那是多少年之前的事啦。那回之後我又有了兩個女孩。他們現在全都長大成人了。」
「我都忘了是放在那兒的了。」奧利說,其實他並沒有忘記。他從兜里掏出來一段鉛筆頭,幾枚鎳幣和銅子兒,一張折起的從什麼報紙上撕下的紙片。
「是啊,當然不是的。」
「她不完全跟別人都一樣。可是誰又跟別人完全一樣呢?我是說,我從未想過我跟別人完全一樣。金尼也不認為她是的。要說泰莎有什麼不同那就是她住得遠一些,早上來學校之前先得給牛擠奶,這事我們其他人都是不用乾的。我是一直都努力想跟她做朋友的。」
九*九*藏*書「她很滿足於她的現狀。她有一雙很敏銳的眼睛。」
「你是指電擊嗎?」南希問道。
「絕對是的。一件黑斗篷。而且在泰莎被蒙上眼睛之後——由觀眾中的一位來蒙,以顯得這裏面沒有貓膩——我還會叫一個志願者上來,把斗篷脫掉圍在他的身上,接著我便對泰莎喊道,『我把誰裹在斗篷里啦?』或者是,『在斗篷里的人是誰呀?』我也許用『大氅』這樣的說法。或是『黑布』。要不就是,『我逮到誰啦?』或是『你瞧見誰啦?』『頭髮什麼顏色?』『高個兒還是小個兒?』我可以以不同的用語來示意,我也可以用我的聲音的抑揚頓挫來表示。總之接下去玩的小花招多了去了。這隻不過是我們開球的第一腳。」
她們看到了白熊,看到了海豹、海獅,還見到過一條鯨魚。每個人都照相。出汗,咒罵,生怕自己花樣多多的新照相機不聽使喚。接著又棄船坐上那條名震遐邇的老鐵路去到名震遐邇的舊金礦鎮,然後又是猛摁快門——這兒有演員穿上「快樂的九十年代」的行頭與你合影。並且排隊,搶著買奶油軟糖。
若是有人想逃跑,那真是連個藏身之處也找不到的。
路並不好走。那封寄到密歇根州去的信原封不動地退了回來。顯然是該家醫院已經不再存在了。可是南希發現還是有些線索可以追蹤的,她也著手去探查。還有些機構需要去函查詢,還有些檔案得去重新找出來,如果可能的話。她並沒有放棄。她不願承認線索已經斷了。
在走進玫瑰花糾結而成的明亮卻不通風的那條隧道里時,他們說話的腔調都變了。他們擦著臉上的汗,也沒有精神相互鬥嘴對掐了。
他問,他有沒有打斷我的進餐。
可是那對小人兒在深深的厭惡與疲憊之中退到一邊去了。
南希沒有回答。自然,她是應該想到的,既然泰莎在這裏,那麼奧利必定是已經死了。
我說泰莎,我希望你沒有以為我是在多管閑事和無事生非,不過奧利在寫給我的一封信里提到,他在跟一些人聯繫,他們是在美國做研究工作什麼的。我猜想他也因為這件事而跟你聯繫過了吧。我不知道他所指的是哪一類的研究工作,不過我必須說,他的信我讀到這一段的時候簡直都要毛骨悚然了。我內心本能地感覺到你離開此地決計不是件好事——如果這是你正在打算要做的事的話——離開這兒到沒有人認識你或是把你看成一個朋友或是正常人的地方去。我反正覺得應該把這一點告訴你。
「胡扯八扯,反正是。我不是指費里尼的電影。我是說我腦子裡的想法。當時的打算。」
她接著往下說,彷彿她根本沒聽到似的。
我在琢磨要不要給他去一封簡訊呢?解釋一下,在我看來,開開玩笑並不能算是大的冒犯。或者,我應該寫封很有尊嚴的道歉信?
我沒有掃父親的興去反駁說,依我之見,他在本地留下來管理一家伐木廠的可能性,跟我進入齊格菲歌舞團去表演跳舞的可能性,其實是不相上下的。
奧利停下了腳步。他說:「怎麼啦?」
「那就很不錯了。」
不過如果她的法力確實已經回到她的身上——這是他此刻所想的,而且還懷著一種重新回來的、幾乎已經忘卻的、大惑不解的敬意——如果她還是原來那樣的人,那麼是不是有可能不用看也能知道文件上說的是什麼呢?
「她不可能什麼時候都玩得轉吧?」
「唉,全能的主啊,我老是在想,我來這裏,又是為了什麼?到底為了什麼?每一個人都告訴我,我應該走動走動。威爾夫不能自理已有多年,我讓他住在家裡,由我來照顧他。他去世后,誰都說我應該走出家門去參加一些活動。參加老年人讀書俱樂部,參加老年人走向自然活動,參加水彩畫學習班。甚至是老年義工訪問團——這個團體的人去探望或是硬性闖入醫院去幫助窮苦無助的病人。這些活動我都不想參加,這時候每個人都開始對我說,出去走動走動,出去走動走動。我那幾個孩子也都這麼說,你需要一個能徹底放鬆的假期。我猶豫來猶豫去,真的不知道該怎樣走動,於是有人說了,嘿,你可以乘遊覽船嘛。我想,好吧,那我就坐遊覽船吧。」
「那你打算上哪兒去過夜呢?」
「的確如此。我都想象不出威爾夫看上你的什麼了。」
好吧,也許你在等待的是一封祝賀信,不過我希望你能原諒我,我是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呀。
為了把他從積怨與氣惱的岔道上引領出來,南希便問起做實驗的事來。
「椅子。」泰莎低聲說,埃莉諾馬上就端來一把椅子,放在桌子的一頭靠近南希椅子的地方,讓泰莎可以坐下來。
「好吧。也許我沒有寫。也許我當時情緒實在太壞了。」
「是哪一年的事?」
「真的,」南希說,「我很吃驚你居然還能認出我。我跟過去一比簡直是衰老得不成模樣了。」
「那男孩——」
她說在他那篇引起轟動的文章之後,她一直都在注意與等待著他的新作。那篇東西顯示出他落筆不凡。
那片口香糖是剝開的,用張軟紙包著。
我和威爾夫訂了婚。我簡直不能相信這件事。是不是每一個人都是這樣走過來的呢?
他不再是以前的他了。他真的是完全變了一個人了。
於是他就想到(父親想到)讓奧利來接手我現在所做的工作未嘗不是件好事,他的確希望(父親希望)奧利能一點點熟練起來,最終可以把事情全部接過去。也許他希望我會嫁給一個能接他班的人——但是他認為威爾夫純粹是個花|花|公|子。而奧利正無所事事,既聰明又受過教育(我不確切知道他在哪兒受過多少教育,不過顯然他比周圍任何人都知道得多一些),他可能是絕佳的人選。正因如此昨天我只好把他帶到辦公室去,讓他看看賬簿以及別的東西,父親接待了他,並把他介紹給夥計們和正好在場的每一個人,一切似乎都進展得不錯。奧利也很專心,在辦公室做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模樣,接著又和大家有說有笑的(不過倒也沒有太過分),他就連在改變談話風格上也掌握得恰到好處,父親開心得都有些興高采烈了。我睡前跟他道晚安時,他說:「我感到那個年輕人能上咱們這兒來真是件幸事。他是個在尋找前途,使自己有安身立命之處的人。」
「這就能讓她知道我們來了。」她說。
他沒有抬起頭來看南希。出現了一個沉重的時刻,在此期間他一直擺弄著煙灰缸。
「告訴奧利,」南希說,「告訴奧利他的兜里有些什麼東西。先從右面的那隻開始吧。」
另一個老人沿著人行道朝她走來。是個男的,個子不高,但身板直直的,肌肉也很發達,連頭頂心也都禿了,那兒只剩下幾根細軟的白髮,隨著風四下飄蕩,就跟她的頭髮一樣。穿著件敞領的藍布襯衫、一件舊夾克、一條舊褲子。他身上沒有一點兒想要顯得跟街上的年輕人多少有些類似之處——沒扎馬尾辮子,沒有包頭巾,穿的也不是牛仔褲。反正你是永遠也不會把他錯看成最近兩周以來每天都在你面前晃來晃去的那種人的。
威爾夫正好也在場,必定是聽到了全部的交談,但是卻什麼都沒有說。我本來可以問問他,是不是不想為自己曾經求過婚的女孩出頭,但是我沒有向他完全透露過對那件事我知道多少。他往往是僅僅在旁邊聽奧利和我兩個人談話,頭向前低俯(對大多數人他都得這樣,他個子那麼高),臉上露出淺淺的笑意。我甚至都不能確定,那到底是笑容呢還是他嘴巴那裡生來就是這個樣子的。每到晚上,他們倆都一塊兒過來,到頭來總是父親跟威爾夫玩克里比奇紙牌戲,奧利跟我則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消磨時光。要不就是威爾夫、奧利和我玩三人橋牌。(父親從未玩過橋牌,因為他不知怎的會認為這玩意兒太高蹈了。)有時候威爾夫會接到電話,是從醫院或是埃爾西·班頓(他的管家,她的名字我怎麼也記不住——我只好大聲喊著問博克斯太太)那裡打來的,於是他就必須離開了。有時候,克里比奇紙牌戲結束了,他會在鋼琴前坐下,憑記憶彈上幾首曲子。說不定連燈都不用開。父親漫步來到迴廊上,跟奧利和我坐在一起,我們都輕輕晃動搖椅,一邊聆聽。好像威爾夫是僅僅為了自娛而彈的,並不是表演給我們聽的。他一點都不在乎我們聽與不聽甚或是聊起天來了——我們有時候忍不住會那樣,因為那些曲子會讓父親覺得太過高古,父親最喜歡的曲子是《我的肯塔基老家》。你可以看出他越來越坐不住了,那種音樂使他覺得世界像是在轉,讓他覺得發暈,為了他的緣故,我們便開始聊起一件什麼事來。稍後,仍然是父親,會特意向威爾夫表示,我們全都非常欣賞他的演奏,而威爾夫則會有禮貌卻不當一回事地說聲謝謝你。奧利和我知道還是什麼都不說最好,因為我們知道在這樣的情況下他壓根兒不在意我們是這樣說還是那樣說的。
他種蔬菜,跟野鹿一起享用。
他帶領她走向停泊在支路上的一輛骯里骯髒的白色大眾牌廂式小型貨車,他們駛向一家餐館。廂車裡一股海腥味兒,她覺得是海草、魚和橡膠的氣味。接著便知道他現在只吃魚,肉是再也不吃的了。去的那個地方只有五六張小桌子,原來是家日本餐館。一個日本小夥子,長著張慈眉善目的小和尚般的臉,正在櫃檯後面用飛快的速度剁魚。奧利沖裏面喊道:「生意怎麼樣,皮特?」小夥子對喊道:「好——著——哩。」一股北美英語腔,連節奏都學得一點兒不差。南希一瞬間覺得有點不舒服——是因為奧利那樣叫喚小夥子的名字呢,還是因為那小夥子沒有稱呼奧利的名字?或許是她希望奧利不會注意到她在意這種事情?有些人——有些男人——一進商店與餐館總愛擺出一副跟裏面的人有多大的交情的樣子。
看到南希想擁抱她,像一般人現在時興的那樣,她有點兒慌亂。「哦,我全身都是麵粉。另外,埃莉諾說不定會咬你的。埃莉諾不喜歡別人跟我太親密。」
「我的意思是我現在也是想的。」他說。
這是一個她不認識也不想認識的人。
「我們原來是同學,泰莎跟鵝。我是說泰莎跟我。」
「也許是的吧。」那姑娘說。
「你應該把這些都寫下來的。」
「怪人絕對不會是我用來指她的那個詞兒。」
「那好,那麼等你吃到一隻埃莉諾的耗子之後再道別吧。埃莉諾的瞎耗子。她要你吃,她這會兒喜歡你了。你不用擔心——我擔保她的手是洗得乾乾淨淨,一點兒問題都是沒有的。」
親愛的南希:
「不過他們似乎很喜歡在這兒幹活,」那位女總管說,「他們很引以為傲呢。」她笑著讓客人注意左邊右邊得加以當心的東西,把南希帶進了她的辦公室,那是離開廚房不遠的一個房間。她們聊著聊著,南希便看出來了,她是什麼事情都得管的,廚房裡什麼事兒怎麼干都得問她,有人把白圍裙團在手裡在門口張望想抱怨什麼,她也得幫著解決。她一定也是得管理很不專業地掛在幾面牆上的鉤子上的那些檔案、發票與通知的。當然,還得接待南希這樣的訪客。
威爾夫來和父親談話,我便出去找金尼談話。我開門見山,承認告訴她我覺得很不好意思,接著又說我希望她不會不好意思做我的女儐相吧。她說當然不會的,這時我們都一下子感情衝動起來互相抱到了一塊兒,而且連鼻子都有點酸酸的了。
親愛的南希:
這時泰莎伸出雙手,站著等埃莉諾取來一小塊濕毛巾幫她擦掉所有的黏生面並撣掉乾麵粉。
「我過去喝的夠我受用我餘生的了,」奧利說,「我戒這玩意兒已經戒了十五年了。十五年又九個月,說得更準確一些。但凡遇到以月為單位來計算的,你可以吃准他必定是個老酒鬼。」
「那些大學者,」他說,「在我們吃了那麼多苦,聽由他們任意擺布之後,我算是看透他們了。」
在他告訴她這一切的過程里,南希有一種很不愉快的感覺。倒不是不相信其真實性——儘管內中有一處重大的前後不相符的地方。那更是一種越來越令人困惑的感覺,接著則是覺得失望。他講述的方式跟別的一些人是一樣的。(比方說,她在乘船遊覽時相識的一個男子——其實在船上,她並不像她想讓奧利相信的那樣冷淡,那樣不愛交際。)好多男人從來都不說一句他們的生活經歷,除了簡簡單單地提一下年份與地點之外。可是也有另外一些男人,更新潮一些的,他們滔滔不絕地發表演說,口氣似乎很隨便,實際上卻是經過精心營造的,說什麼生活實質上是走一條崎嶇不平的小路呀,可是不幸也正足以指向更好的前途,你正可以通過教訓學到東西,無疑,歡樂是會在明天的清晨來臨的。
要是哪天我得了重病,真的治不好了,我便希望我能有機會把這本日記燒掉,要不就是重讀一遍,把說別人壞話的那些地方通通塗掉。
一家很小的咖啡館在玻璃窗上貼出了自己的菜單廣告。自從早上在旅館里吃了點東西之後她再也沒有吃過什麼。現在已經是下午四時了。她停住腳步看看這裏推薦了些什麼招牌菜。

「換了我絕對不會這樣做。」
小巷盡頭,再穿過一條更不像樣、未鋪路面的小街,有一幢空房子,南希說這是以前存冰的地方,再走過去便是一片空地和架在一條幹溝上的木板橋了,然後他們走在一條只能通過一輛汽車那麼寬的路上——或者不如說這個寬度只能走一輛馬車。路兩旁都是牆一樣的帶荊棘的樹叢,長著閃亮的小綠葉和稀稀拉拉的粉紅色乾花。樹牆擋得連一絲風都透不過來,也無處能讓人藏身,樹枝老是想扯拉住他們的襯衣。
一個男孩和一個女孩來到她的跟前,做出一副很嚴肅的樣子但是又稍稍有點傻獃獃似的。他們頭上有盤旋的小髮辮。他們要她買一小捲紙。
說不定這兒以前有過花壇——至少是在長長的草地里這兒那兒會冒出來幾枝白色、金色的花兒。這是雛菊,他能肯定,不過他不想多事去問南希,免得又得聽她的挖苦與糾正。
現在他們都坐定了,她應該談談泰莎的事了。不過更恰當一些的,可能是應該等他先提到這件事吧。
「我想他必定會告訴我的。」
「比如說,他特別反感地毯。」
「她不是挺窮的嗎?」
沒有,她說。她指著那堆蒼蠅。
「現在再說這事讓我腦袋裡挺不舒服的。」
「她肯定是收的。」
她確實是知道一些事情的,不過她盡量不去知道得那麼多。
謝天謝地,我們決定把蛋糕有專業水平地冷藏在麵包房裡了。我想倘若不這樣做,博克斯太太是決計受不了這番折磨的。
她臉上的表情(在她把一瞬時的恐懼壓下去之後——他似乎並未注意到這種恐懼)必定也是跟他的一模一樣:無法相信、感到高興、不無遺憾。
在很短的時間內,他將發現,她夜晚的時光都是用在從水泵那裡,將一桶又一桶的水拎到她的西紅柿地里去,用在把豆子和土豆堆起來上,若是他想找個機會和她談話,他也得干這些活。
「亞當和夏娃掐得我好疼,」南希說,「星期六晚上下到河埠頭……」
他們發現,唯一可以弄到些錢的辦法就是參加到巡迴演出的隊伍里去,在市政廳禮堂或秋季集市上演出。他們與催眠術家、蟒蛇美人、耍嘴皮子的獨白演員和用羽毛蓋住私處的脫衣舞娘一起演出。那樣的演出也漸呈衰頹之勢,幸虧戰爭臨近才使它們有點兒起色。它們的生命可以說是人為地被延長的,因為汽油配給,人們無法到大城市的夜總會裡去玩,無法上第一流的電影院里去看電影。當時電視還未普及,人們無法躺在家裡的沙發上享受讓人看得目瞪口呆的魔術特技。等到了五十年代初期,出了艾德·沙利文,等等等等——路就真的走到頭了。
奧利頓時就明白這對她來說意味著什麼,這必定使她感到何等輕鬆,雖然他無法完全分享她的喜悅。這是因為他也幾乎忘掉了他曾經相信她有這樣的能力,他如今為她,為自己而焦慮不安的僅僅是,但願他們的戲法能夠起作用。
也不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們大家的談話都變得嚴肅起來了,話題轉到了我們在學校里學到了什麼東西以及我們已經把多少內容全都忘掉了。有人提到了原先城裡曾經有過的那個辯論俱樂部,可是大戰後好多事情都廢除了,現在任誰都有車子可以到處去,有電影可以看,還興起打高爾夫球來了。可是在過去,人們討論的是多麼嚴肅的問題呀。「在人性格的形成上科學與文學孰者更為重要?」時至今日,你還能想象可以把人聚集起來聽那樣的辯論嗎?即便是不加組織圍坐在一起談這個問題,都會讓人覺得特傻的。這時金尼說了,我們組織一個讀書俱樂部總是可以辦到的吧,這不就可以逼著我們去讀那些我們一直打算讀卻又永遠也沒能坐下來讀的名著了嗎。那套《哈佛經典名作》就年復一年地蹲坐在起居室書櫃玻璃門的後面。為什麼不讀《戰爭與和平》呢,我說,可是金尼大聲地說她已經讀過了。於是就決定投票在《失樂園》《神曲》之間作一選擇,結果是《神曲》勝出。
她是對的。現在他們都聽到了。南希走過去從窗帘縫裡朝外窺探,這時候泰莎出人意料地朝奧利笑了一笑。那不是共謀的、表示抱歉的或是一般性的賣弄風情的笑。那可能是表示歡迎的笑,但是又沒有任何明確的相邀的意思。這僅僅是發自她內心的溫暖、輕鬆的精神的一種善意表示。與此同時,她的寬肩膀那裡動了一下,是讓人心寬的一個動作,彷彿她的微笑正傳遍整個身子似的。
她不想嘗。事實上,她乾脆停下,連一口也不吃了,並且點起了一支香煙。
他很害怕她會問那是什麼聲音,在把頭壓在他胸前時她肯定能聽見。他不想說文件這兩個字,然後又讓她問道,什麼文件?
「他們對我用了針也用了煤氣。那是為了治我的腦袋。也是為了讓我不記得事情。有些事情我是記得的,但是我說不清那是多久以前的事。我頭上有洞已經很久很久了。」
他猜想很快她就能發揮出這種精力了,因為威爾夫——以他的不動聲色、平常的方式——正指望著他的家務事有人料理呢。
她坐在自己家裡陽光起居室威爾夫過去坐慣的老躺椅上。她不想睡著。那是一個晴朗的秋日下午——事實上,是「格雷杯日」,照說她是應該去參加一個百餐宴,並在電視上觀看比賽的。她在最後的時刻找了個借口。人們現在都逐漸習慣於她的這read.99csw.com種做法了,不過有些人仍然在說,真為她擔心呢。可她有時候又會表現出舊時的習慣和需要,不由自主地要充當團體生活的中心。因此他們就又暫時不去為她擔心了。
「發病,」奧利說,「是指癲癇病發作嗎?」
親愛的奧利:
「或者說有關人士吧,我們發出了一批信,也就是你所收到的那樣的信,只不過是想了解收信人對這樣的患者打算作怎樣的安排。我得承認我們收到的回應並不多。你能遠道駕車前來,這真是太好了。」

「好的。」還沒等我從震驚中鎮定下來,這兩個字就從我嘴裏跑出來了。我不知道應該怎樣解釋。我說好的,是用一種挺有禮貌但並不太熱情的態度說的。更像是說,好的,那我就要一杯茶吧。我甚至都沒有表現出大吃一驚的樣子。就像是我不得不讓我們快些過了這一關,接下去我們就可以放鬆和恢復正常了。雖然實際的情況是,我跟威爾夫相處就未曾有過真正放鬆與正常的狀態。有一個時期我覺得他挺深不可測的,認為他既讓人覺得緊張又讓人覺得可笑,而在那次倒霉的愚人節之後我又總是感到惴惴不安、狼狽不堪。我希望我不至於讓人誤解,我之所以說我願意嫁給他是為了逃脫窘迫。我記得我想過,我應該把「好的」二字收回而說我需要點時間考慮考慮,但是我又幾乎無法既這樣做而又不至於把我們置於較前更為窘迫的景況之中。我根本想不出我還有什麼可以轉圜的餘地。
「跟朋友相比男人又算得了什麼呢?」她說。
她是個敢於從井上掛著的任何一個勺子里喝未經處理的水的姑娘。(可是由於自己身體遭受過的災難,他卻比任何一個青年都更加註意防範這一類的危險。)自然,她是有點兒在顯擺自己。不過她是真心地、顯然很輕率並充滿了純粹自信地認為,她是在過著一種快樂的生活。
此刻,倒是她不想再把談話繼續下去了。
昨天博克斯太太做蛋糕了。據說麵糰得過六個星期才能發好,因此我們乾脆用鐵絲網把它罩起來。為了求得好運我必須攪動麵糰,裏面加進乾果之後重得不得了,我想我的胳膊都要脫落了。奧利正好在,博太太沒盯著看的時候他就幫我攪。至於它會帶來什麼好運我可說不上來。
「哦,真倒霉。」南希說。可是她必須得控制住自己的激動,就像奧利也得控制住他那異乎尋常的注意和驚訝一樣。
南希問,她說的這樣的患者,指的是什麼。
她搖了搖頭。她朝門口看去,在聽。
我好久都沒有在這個本子上寫點什麼了,因為我實在是忙得不可開交。婚禮定在七月十日舉行。我在科尼什小姐那裡定做婚紗禮服,她都快把我逼瘋了,讓我穿著內衣站著,一片片的料子全用大頭針別在身上,還一個勁兒地對著我吼,讓我別動。那是白薄羅紗的,我不想要拖地長裙因為我生怕一不小心會絆倒在那上面。然後是辦嫁妝,包括半打夏季女睡袍和一件波紋綢百合花圖案的日本和服,還有三套冬天穿的睡衣睡褲,那可全都是在多倫多的辛普森百貨公司買的呢。顯然,睡衣睡褲不是你嫁妝的理想構成部分,可是睡袍又不能為你保暖,我反正不喜歡睡袍,因為到頭來它們總是在你腰上堆成一團。還有一包絲襯裙和別的東西,全是桃紅色的或是「全透明」的。金尼說我既然有機會就應該囤積一些貨色,因為如果中國快要打大仗的話,絲織品肯定是會缺貨的。她素來都是對時局十分關心的。她的女儐相服是淡藍色的。
「誰?」南希很嚴肅地說道,「你說他們讓你吸了煤氣,這是什麼意思?」
可是在那個時刻的深處,有某種不穩定的狀態正在等待著,那是南希決心要不加理睬的。但是沒有用。她覺察到自己已經被牽引出來,從那兩個人那裡拉出來,回歸到她自己身上。彷彿是有個鎮定與有決斷力的人——會不會是威爾夫呢?——在著手將她從那個有鐵絲衣架和花窗帘的房間里牽引出來。輕輕地,卻又是不可阻擋地,引導她離開那個將在她身後開始崩潰的地方,它將坍塌、變暗,成為某種煙炱和輕塵那樣的東西。
「那跟你一點關係都沒有,泰莎。僅僅是因為我還有威爾夫的事兒。」
「一支鉛筆,」泰莎若無其事地說,「一些錢。幾枚硬幣。我說不出一共有多少錢。一張紙,上面有些字吧?是印刷品吧?」
這件事他是不可能做到的,因為我已經決定,在我體重沒減滿五磅之前是絕對不吃午飯的。每當父親和博克斯太太吃他們的飯時,我就把自己關在房間里讀一段但丁。
「哦。瞧我都說了些什麼傻話呀。」
她獨自在烘焙間里,此外就只有一個又高又瘦、五官挺端正的女孩——不,是一個女人——她那張姣好的臉時不時地扭出怪模怪相。
離那一天不到一個月了。我其實是不應該在這裏寫日記的,我應當接著去開結婚禮品單的。我無法相信所有這些東西都將會屬於我。威爾夫讓我來決定該用什麼樣的糊牆紙。我以為一個個房間都抹了灰泥刷上白色,那是因為他喜歡這樣,可是看來是他先做成這樣以便讓他的太太來決定用什麼樣的壁紙的。我尋思自己準是現出了一副驚呆了的傻樣兒,但我還是控制住自己的感情告訴他,我覺得他真是太照顧我了,不過我的確是非得住進去之後才想得出自己願意怎麼辦的。(他必定是希望在我們度蜜月回來之前就把一切都弄得妥妥噹噹的。)既然我這麼說那就得把事情往後順延了。
「還有印了字的紙。她說了是印刷品的。」
「哦,奧利。」
而他也叫了起來:「南希!」
至於泰莎,如果你認為既然文章已經發表,此刻我肯定已經把她忘得一乾二淨,或是壓根兒就沒有考慮過那會對她的生活產生什麼影響,那你就是完全錯了。事實上,我曾收到她的一封簡訊,裏面並未提到你所描寫的那種混亂局面。至少,過不了多久,她就不必再在那裡繼續忍受著過以前的那種日子了。我和一些讀過文章並非常感興趣的人保持著聯繫。對這種現象是有人在進行合法研究的,有的是在加拿大,但是更多的是在美國。我想國界那邊用在這種項目上的經費必定更為豐裕,興趣也必定更加濃烈,因此我正在調查在那邊進行的可能性——泰莎作為一個研究對象,我呢,則是一名跟蹤報道這些問題的科學記者——地方不是在波士頓、巴爾的摩便可能是在北卡羅來納。
他告訴自己,他要儘快地把這些文件毀掉,他要忘掉這整個打算,他,也是能夠保持希望與尊嚴的。
她作準備似的吸了一口氣。
「不過當時我是有這樣的意圖的。我真該把我的腦袋踢扁的。」
「你真的不會?」
為了保護地板,攪乳器四周圍都鋪上了報紙,但餐桌旁和爐子跟前經常要走的地方,地板都磨出了一個個的淺坑。在大多數的農家女孩跟前,奧利會表現出男子漢氣概,問干這活兒要不要讓他幫忙,可是在今天這樣的情況下他倒拿不定主意了。她倒不像是個脾氣不好的姑娘,這個泰莎,僅僅是比她的年齡顯得老一些,直率和不愛理人得讓人寒心。在她面前,片刻之後,連南希也都安靜下來了。
「小心點兒,不然我會照準你掄上一棒球棍的。」
「那個男人。你的那個朋友。」
「因為你覺得我們這兒沒有什麼值得一看的東西。你以為我們是只配讓你取笑的。我們這裏所有的人。因此我就想讓你看看她。就好像她是個怪人似的。」
她看看埃莉諾用切剩的零碎生麵糰在做什麼東西。埃莉諾挺靈巧地在捏塑它們,還把腦袋、耳朵和尾巴粘了上去。是小面耗子。
「你說的是哪個男人呀?」
接著,由於他們的話還沒有說完——離理出個頭緒來還早著呢——他們走過去幾條街來到一家叫「丹尼」的咖啡館,進去喝咖啡。
她說:「威爾夫沒有去世吧?」
我猜想你一定是又忙又亂的吧,因為現在有這麼多的人來找你。這對過慣了正常日子的人來說一定是挺不容易的。倘若你有機會走得出來,我的確很想和你見見面的。因此這就算是一個邀請了,希望你進城時能順便來看看我(我在商店裡聽說你現在所有的食品用品都是讓店裡送到家中的了)。你還從來都沒見到過我新家——我是指新裝修的以及對我來說是新的——的內部景象呢。其實連我以前的家你也沒有進去過呢,我認真一想——以前老是我跑出去見你的。我倒也不是說要請你經常來,雖然我很想那樣。生活總是那麼忙亂。為了得到什麼並用掉它,我們總是白白耗費了我們的力量。其實又何必讓自己這麼忙碌,卻無法去做我們應該做與願意做的那些事呢?還記得我們用舊木勺去壓黃油的情景嗎?我真喜歡那樣做。那還是我帶奧利去看你那一次的事,我希望你並沒有感到遺憾。
「不單單是她不是個怪人的問題,」奧利說,「問題是她自己也不認為自己是怪人。」
「我不是說我不相信她。可是我想知道她怎麼能做到。你從來也沒有問過她嗎?」
她猜出了他的想法——她有時候還是很靈敏的。
餡餅皮子,這是泰莎正在做的東西。她切下一圓條生面,把它扔進一隻鐵皮盤子,將它舉得高高的,很熟練地用一隻手轉動盤子,另一隻手拿著刀子切著生面。她飛快地切了幾回。
七十年代初夏末的一天,一位女士漫步在溫哥華街頭,這個城市她從未來過,而且就她所知,以後也不會再次見到了。她從市中心的飯店出發,穿過布拉德街橋,走了一會兒之後發現自己來到了第四街。當時第四街還為眾多的小店鋪所佔據,那裡面賣熏香、水晶、巨大的紙花、薩爾瓦多·達利和大白兔奶糖的招貼畫,還有衣服,不是紅紅綠綠、薄得透明的便是泥土色、重得跟氈毯似的,都是世界上最窮和最富傳奇色彩的地方出產的。在你經過的時候,這些店裡播放的音樂劈頭蓋臉地朝你襲來——簡直都能把你打倒在地呢。那些甜膩膩的異域香氣也是一樣,還有那些一副懶洋洋模樣的男孩女孩和青年男女,他們實際上都已經把家搭到人行道上來了。這位女士對這種所謂「青少年文化」是有所耳聞並讀過幾本這方面的書的,她相信對之就是這樣稱呼的。這個現象引起注意已經有些年頭了,事實上,現在看來勢頭已經在減弱了,可是她還從來不曾必須從它的密集地帶擠著往外走,或是發現自己獨自一人處在它的中心。
廚房的窗子是沒遮沒蓋的。天花板很高,這就使得嘈雜聲更加吵鬧了,牆壁和櫃櫥全都漆成了白色。不少電燈都亮著,雖然晴朗的秋日正處在最最明亮的時候。

方塊、圓圈、星星

親愛的泰莎:
「也許你可以去幫我們泡一杯茶來,」泰莎說,「不用擔心,我們會留意你的寶貝的。我們會看著你的小耗子的。」
「也很可能。」
難道有哪條法律規定不許我來這兒嗎?
「你是怎麼啦,南希?」
「這是在玩什麼遊戲吧?」奧利說,「這是你們倆密謀好的什麼遊戲吧?」
我讓他給我拼出來。P-e-e-rG-y-n-t.
「我過一分鐘還得出去呢,」他說,「我必須去找他們。」
這遺憾為的又是什麼呢?是為了他們沒有能像朋友一樣地告別,這麼多年來再也沒有相互聯繫?還是為了各人身上都起了很大變化,他們此刻只能以這樣的狀況出現,再也沒有任何希望?
「我敢肯定一定是的。」奧利隨便應和了一句。
他說是的他收到了。
因為如果恢復了原有的本事——眼睛有透視的能力,嘴巴能立即說出真情——所意味的不過是如此,那麼沒有,豈不是更加好嗎?如果是她自己拋棄了這些本事,而不是它們離棄了她,那麼,她能不歡迎這樣的變化嗎?
「是啊,」泰莎說,「我還直叨咕你能不能來呢。」
這樣一來,她就無法去核查泰莎告訴她的那些事了,再說,她也不知道自己應該不應該問——這好像是在背著泰莎幹什麼見不得人的事似的,沒準還會讓她遭到報復呢。在這樣一個地方,什麼事情能讓人遭到報復,那可是說不準的呀。
「不了,」他又說了一遍,有點謙卑卻沒有什麼尷尬,「不會有什麼好結果的。」
「哦,我看見了的。他的頭包在一件黑外衣里。脖子那裡系著一根繩子。是有人這樣整他的。」有好一會兒她的雙唇緊閉著,「有人是應該上電椅的。」
可是他們走到汽車跟前時沒有一個人走出那幢整潔的一層半的房子——是用磚砌的,在鄉村的這個部分它被稱為「白顏色」,而在奧利家鄉那裡則算是「黃顏色」的。(實際上那是一種發暗的黃褐色。)這裏沒有樹籬——只是繞著庭院拉了一道鐵絲網,可是裏面的草都沒有割過。而且從大門口通到屋子門口也沒有鋪設水泥,僅僅有一條狹窄的土道。這種情況在城外並不少見——鋪設通道,購置有割草機的農民還是不多的。
若是在威爾夫得病之前,她是不會有——或者說是不會這麼快就產生出——這樣的想法的。
奧利那麼突然和沉重地躺到床上去,使得彈簧發出了一陣哀鳴。看來他和泰莎現在是駕車四處出行的,但開車的始終只是他一個人。今天,在春天剛開始熱起來時,在飛揚的塵土中,他感到特別累。泰莎不會開車。她在打開服裝箱時發出了很大的響聲,在浴室薄薄的隔板後面弄出的響聲甚至更大。她從浴室出來時他假裝睡著了,可是透過他的眼縫他可以看到她是在對著梳妝台的鏡子看自己,那面鏡子斑斑駁駁的,因為背後的塗料脫落了不少。她穿著長及腳踝的黃緞子裙子和黑色的短夾克,披著一條有玫瑰花圖案的黑披巾,那上面的流蘇足足有半碼長。她穿什麼行頭完全是出於她自己的主意,既無獨創性又跟她這人顯得很不協調。她的皮膚現在抹滿了胭脂,但是還是顯得很暗。她的頭髮是用發卡夾住的,也噴了髮膠,原來粗硬的鬈髮如今壓得扁扁的,簡直成了一個頭盔。她的眼瞼塗成紫色的,睫毛翻了上去並且染黑了。簡直都成了烏鴉的羽翼了。眼瞼,像是一種懲罰似的,沉重地壓在她那雙失去光彩的眼睛上。事實上,她整個人似乎已被她的衣飾、頭髮與妝容壓得不復存在了。
那是因為她方才就看到它們在這裏,她方才就看到有一堆小屍體,都雜亂地堆在一起,積了灰塵,藏在這個角落裡。在她動手去搬梳妝台和拉動窗帘之前她就看到它們在這兒了。她知道它們在這裏,就跟以前她看得到東西的時候一樣。
埃莉諾就一直緊貼在南希的椅子背後站著——南希老得留神著不扭過頭去看她。此時埃莉諾腳步無聲地轉移到工作桌的旁邊來,開始把刀子切下來的生面捏在一起。
因此南希一直是很挂念奧利的,雖然她從來都沒有想清楚她所挂念的是什麼。是他身上燃燒著的一種讓人討厭的熱度,像人發低燒時的那樣,是某種她無法勝過的東西。在她認識他的那段短時間里有些東西使她心煩不安,現在回想起來,發光的卻正是那些東西。
這水真的很好喝,而且是冰涼冰涼的。
泰莎說了,連眼睛都沒有抬起來,「呃,我想他有隻錢包吧。」
「好,現在告訴我你們的名字吧。」她說,露出了一絲抑制不住的微笑,卻沒能得到應答。
「不知道。不知道。」
南希說:「我想恐怕沒有誰能弄明白。還不光能提示別人家丟失的東西。她還能說出屍體的方位呢。」
她的房間里有兩張床。兩張單人床。如果拖他進去,說不定她會遭幾下白眼的,不過她當然受得了。因為事實本身跟別人可能會設想的大相徑庭。
「沒有,他沒有。不過他腦子裡有點不對頭了,泰莎。」太遲了,南希明白提這件事很不得體,於是她試著插|進去別的輕鬆一些的話題,「他養成了一些奇怪的做法,可憐的狼崽。」多年前她曾試著叫威爾夫為「狼崽」,因為她覺得他長長的下巴、細細的髭鬚和嚴肅的亮眼睛用這個名字挺合適。可是他並不喜歡這名字,懷疑這裏面有嘲弄的意思,因此她便不這麼叫了。可是後來他也不在乎了,這樣叫他使南希對他有一種更加明朗且溫暖的感情,對於目前的氣氛也不無小補。
他說,那好,能和他一起駕車出去遛一圈嗎?我們可以去看看河裡冰凌化凍的景緻的,他說。他接著解釋說,他昨晚幾乎一刻都沒有睡覺,半夜一點鐘就不得不起來打開診所,連打個盹的時間都沒有,新鮮空氣倒是會讓他清醒一些的。他沒有說晚上起來是為了什麼,因此我尋思必定是有人要生孩子,他覺得直說了肯定會讓我發窘的。
她是那麼快樂。她以前可從來也沒有對自己的能力感到快樂或是不快樂過——她認為這是理所當然的。現在她的眼睛閃閃發光,似乎她已經把裏面的沙子清洗出去了,她的聲音也亮了,似乎嗓子被清泉洗滌過了。
「你不可能裝的。」
「他真棒,」奧利說,「他那雙手真靈巧。不過姑娘們總說那雙手是冰冷的。」
「進來吧。」威爾夫說,並且領我穿過側廳經由與住宅相通的一扇門進入診所。我瞥見那個老太婆在偷看,但我裝作沒看到她,而是繼續演我的啞謎遊戲。
他笑了。他說:「行了,行了。那能算是個好理由嗎?」
這又使他產生出別的一個聯想——她曾試圖撮合他和金尼的那種做法。
我說,沒有啊。
這也可能被看作是對她並未真心提出的一個邀請的拒絕。它可能會傷害她,因為是那麼傲慢與令人無法忍受。不過事實上,她所聽到的詞兒,是個清晰、溫柔,而且在此時此刻與對她說過的任何一個詞似乎都同樣充滿著理解的詞兒。不了。
「我是說,在一些基本的、體質的方面你也不一樣了。你的體格也起了變化。瞧你的雙肩。要不就是我記錯了?」
「還有,他的依賴性很強。什麼時候都要問南希在哪兒?現在我成了他唯一相信的人了。」
「當然不是了。」
她把自己的汽車停在另外幾輛的旁邊,她不知道這些車是屬於醫院工作人員還是探視者的。又有多少探視者會上如此荒涼的一個地方來呢?
「一位老太太朋友?」奧利說,沒有一點點熱情。他有過許多機會,見到南希在顯示自己性格的某個方面上——在她可能念過與記住的一般女生讀的什麼書里,這也許即是所謂的——陽光方面,是如何地絲毫不加保留的。她在工廠里肆無忌憚地嘲笑老人的情景又出現在他的腦子裡了。
「有整整的一套呢,」他說,他的臉變得明朗起來了,「它們之間有很細微的差別。」
這樣的事在你的一生中只會遇到為數不多的幾次——至少,只有很少的幾次,如果你是個女人的話——你會猝不及防地遇到,簡直讓你措手不及。那情況就跟你在噩夢中的景況一樣糟糕,例如穿著睡袍走在大街上,或是只穿了睡服的上半截,卻絲毫也不在乎。
在我照鏡子的時候。在我對著窗子看的時候。我也說不清是什麼時候了。
「我把你帶到那兒去有意讓你看看我們此地的稀罕事兒。她,泰莎。我是說,把泰莎向你展示。」read•99csw•com
「泰莎呀。」
在火車上放聲歌唱。在船上也是,並且狂飲。有人從早餐時起就開始。打牌,真的賭。每天晚上都跳舞。十位老太太配一個老頭兒。
「不知什麼人給我的。」他說,南希一把搶過去將它展了開來。
四月二十九日。
好長時間,她都已經看不到了。她什麼都不知道,只能依靠事前安排好的花招和詭計。她幾乎已經忘記,她也曾懷疑,是不是真的有過一個階段是和現在不一樣的。
三月十六日。
「拿出來吧,奧利,」南希喊道,「全都拿出來呀。」
「奧利?你是說奧利死了嗎?」
他說一點兒都沒記錯。他後來明白自己需要過一種側重體力的生活。不對。按順序來說,先是那老妖魔又回來了(她猜他指的是那場肺結核),於是他明白他做的事情全是不對的,因此他改變了。離現在也已經有些年頭了。他學著干造船的活兒。接著他結識了一個深水漁業中的人。他替一個億萬富翁照顧船隻,那是在俄勒岡。他一邊打工一邊往北朝加拿大走,在這兒,也就是溫哥華附近,滯留了一陣子,然後在塞切爾特——那是個濱水地區,置了一小塊地,那會兒地價正往下落。他經營起皮划艇的生意來。造船、租船、賣船,還辦訓練班。接下來的那段時間里他開始感到塞切爾特太擁擠了,他三錢不值兩錢地把他的地讓給了一個朋友。就他所知,他算得上是那裡唯一的一個沒有從塞切爾特的地產上賺到錢的人了。
「好,坐下吧。」他說,把我推向病人坐的椅子,又扭亮了燈。窗帘仍然拉著,屋子裡一股消毒藥水或是這類東西的氣味。他拿出一個壓住你的舌頭的木片以及檢查與照亮你咽喉的那種器械。
「我自然覺得。我都忘掉了。」
「她飯總是能吃飽的。」
「是的。可別送到那樣的機構里去。」
「口香糖?」南希說。
泰莎把下巴往上抬了抬,像是表示不容置疑的意思,「不是那樣的。我沒有把兩件事攪混。」

穿大翻領水手服的姑娘

「嘿。泰莎。」
「挺好的,」南希說,「泰莎。你可記得你以前多有能耐呀?你總是能夠——你總是知道許多事兒的。別人丟失了東西,你總是能告訴他們是在什麼地方的。」
「混日子罷了。」他說。
「我不能算是親屬的。」南希說。
「他是從來也不承認自己星期天下午想睡午覺的,」南希說,「他總是認為他打算用這段時間來看書讀報。」
「你給他起了什麼名字?」
「威爾夫以前倒是常常這樣的。」南希說,「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你當時跟他在一起嗎?」
「我應該回去求她原諒。」
南希正把一些最漂亮的草莓浸到果糖里去。過了片刻之後她才說道:「對不起,你說什麼?」
千萬別為我擔心。奧利做一切事情都沒有瞞著我。等你收到這封簡訊時我們已經結婚而且說不定已經到美國了。我很遺憾沒能去看你新家的內部裝修。真摯於你的,泰莎。
女總管已經出現在門口那邊了。
他忽然晴天霹靂似的冒出來一句:「我在想他們當中會不會有人給她帶去些禮物之類的東西?像雞呀草莓呀什麼的?」
「她不說話,」泰莎說,「不過她是我的好幫手。我沒有她什麼都幹不了,是不是這樣,埃莉諾?」
「我從未這樣聽說過。哦,」——她把身子從他邊上扭了開去——「我做了件真正讓人覺得噁心的事。」
這時候我那說話不怕得罪人的毛病又犯了,我跟她說那都得怪她不好。
還有一件事情我感到必須告訴你,但是又不知道該怎麼說。是這樣的一回事。奧利自然不是一個壞人,不過他有一種影響力——現在我又想了想,覺得那影響力不僅僅對女人有而且對男人也同樣是一樣的——問題不在於他不知道這一點而在於他在這件事上不是太負責任。坦白地說,我真想象不出來,天底下有什麼事是比愛上了他更為倒霉的。他寫文章提到你,還要做實驗以及干各種各樣的事,好像是想跟你搭夥一起幹什麼事似的,對你會很友好也很自然,不過你很可能會理解錯他行事的方式,他是不是還有別的想法那可是說不準的。我說了這些你可千萬別對我生氣呀。來看我吧。吻你吻你吻你。南希。
這個女的身材像個粗壯的孩子。一顆大腦袋,上面覆蓋著又黑又卷的頭髮,寬肩膀,又粗又壯的腿。她的腿是光赤的,穿的衣服也挺怪——一件大翻領水手衫和一條裙子。至少大熱天這麼穿是挺怪異的,而且還得考慮到她已經不再是個小學生了。很可能這是她以前上學時穿過的衣服,她是儉省型的人,在家時就隨便穿上了。這樣的衣服一般都是輕易穿不破的,但在奧利看來,它對女孩子的身材只有損害而不會有絲毫補益。她這麼一穿動作顯得很笨拙,跟絕大多數的女學生一模一樣。
因為她也是說了謊的,用她的沉默。而且就暫時而言,她這個謊還得繼續說下去。
「真有意思,」奧利說,「我從來都不認為失去一個妻子會使自己得到一次乘遊覽船的機會。」

「哦。那好。她就在拐角那兒,在烘焙間。她干烘焙已經有些年頭了。我想原先是雇了一個烘焙師傅的,可是他走了以後他們就再也沒有請人,有泰莎在,他們用不著請人了。」
泰莎自管自喝她的檸檬水。
是的。是的。泰莎覺得所有的威脅都隨著她面頰下面發出的輕輕的沙沙聲而消逝了。
所謂他們,指的是戲園子或是演出的負責人,具體指誰就不用管了。
「也許你想去一家更新潮些的地方?」奧利說,「你是不是有意想喝點兒酒?」
不,不是這樣的。她自己的顏色現在已經是白色的了。
不過他卻沒有在想威爾夫或是南希或是他們那樣的婚姻。他是在想泰莎,想她的特異與鎮定自若。想她在這個漫長、炎熱的晚上,在她那條野玫瑰巷的盡頭處正在做些什麼。還有客人在拜訪她嗎,她仍然忙忙碌碌地在幫別人解決生活中的各種問題嗎?或者是她走出來坐在鞦韆上,在吱吱嘎嘎地前後晃動嗎?那兒除了上升中的月亮,再也沒有別的伴侶。
「這倒沒有。只是很多疑。他認為人們前來,對他隱瞞了什麼。他認為有人偷偷潛進來撥動了鍾甚至更動了報上的日期。可是當我提到個什麼人的病症時,他又會忽然振作起來,並作出毫無問題的診斷。大腦真是奇怪的東西呀。」
「就讓但丁休息片刻吧。」他說。
不久前在這個房間住過的某個人,為了打發時光,曾打死了這些蒼蠅,並且把所有這些小屍體集攏來,找到了這個地方來將之藏起。它們整整齊齊地堆成了一個金字塔,不過並不算壓得太實。
「沒什麼,」奧利說,「就是他正彈著的曲子。」
我很難過,在你眼裡我竟是如此不堪。你沒有提到——除了一個半遮半掩的(快樂的?)宣告——你婚後的生活過得怎樣。信中對威爾夫亦一字未提,不過我想你是帶了他一起去魁北克的,我希望你們過得很愉快。我相信他的業務發達如常吧。
她站起身的時候說道:「這樣吧。你可以要我過一陣子之後進來看看,說我有事要跟你談一談。然後呢,你可以離去。泰莎挺聰明,她是辨別得出苗頭的,看到你不帶她走她會很難過的。所以我可以給你一個機會悄悄離開。」
他說:「哦,別在意了。」
「蘇珊和帕翠里夏。她們都是學護士的。」
按照她的說法,這個地方實際上已經成了一個大雜燴,收下的人里既有精神上確實有病、老邁不堪的,也有在這方面或是那方面沒有得到正常發展的,甚至也包括一些家庭無力或是不願照顧的人。真是各式各樣的人都有,過去是這樣,今天仍然是這樣。真正問題嚴重的病人都集中住在樓北側,處於監管之下。
「別管他,」南希說,「告訴他還有什麼,泰莎。在他右面的兜里。」
我用耳語問道:「你唱的是什麼?」

按說應該是指望能瞥見春天的時分了,可是我們卻迎來了嚴冬。暴風雪封鎖了所有的道路,學校也不開門了。聽說有些老傢伙散步時偏離了小路,幾乎給凍死。今天我穿了雪靴就老老實實走在街的正中心,雪上除了我的腳印之外再也沒有別的印跡。可是等我從商店出來往回走的時候我方才的腳印又全都填滿了。這都是因為湖面沒能像往年那樣上凍,而西風則把大團的濕氣裹挾而來,變成雪,拋在我們的頭上。我是去買咖啡和別的一兩件必需用品的。你猜我在店裡見到了誰,原來是泰莎·納特爾貝,我都快要有一年沒有見到她了。我一直沒有去看她,覺得挺不好意思的,因為她中途退學后我原本是打算跟她維持一種友好關係的。我琢磨有這樣想法的人大概也只有我獨個兒了。她用塊大頭巾把自己裹得嚴嚴實實的,像是從故事書里出來的什麼怪物似的。實際上都幾乎有點頭重腳輕了,因為她有那樣一張大寬臉,一頭拖把似的黑鬈髮,肩膀也是寬寬的,可是身高上她不會超出五英尺多少。她見了我只是一個勁兒地笑,仍然是原來的那個老泰莎呀。接下去我便問她過得怎麼樣——你見到她的時候總會這樣問的,真的,因為她長期遭遇到的那個厄運,不管那是什麼性質的厄運,使得她十四歲光景就不得不離開學校。不過你之所以這麼問,是因為你也想不出有什麼別的好說的,她所生活的世界跟我們其他人的不一樣。她不參加什麼俱樂部,也不參加什麼運動項目,她沒有任何正常的社交生活。她倒是有一種會對別人有所影響的生活,它本身是沒有什麼不好的,可是我不知道該怎樣提這件事,也許她也是同樣不知道吧。
「我可沒有一點點快點走開去見她的意思,」南希說,「我不想偷偷地離開你,我想正正式式地跟你道別。」
「我們全都打了蝴蝶結,燙了發,戴了閃光飾片,墊高了髮髻,就像參加展覽會的狗狗一樣。我告訴你,競爭還激烈得很哪。」
泰莎的門在客人身後關上還沒有多久,就又有另一輛車出現在巷子遠處的那一頭了。
他倒退車,我們朝城裡開去,這時他說:「我本來是想向你求婚的。不過我並不想在現在這樣的情況之下說。我原來想讓事情發展得更水到渠成一些。在一個更加恰當的形勢之下再說。」
天氣突然變熱了。芍藥花盛開了,有小寶寶的屁股那麼大,綉線菊叢那兒則花落得跟下雪似的。博克斯太太走到哪裡都說,如果再這樣下去,到結婚那天一切都會幹枯而死的。
「哦,這裡有幾位也是這樣做的,」泰莎說,一邊還點了點頭,一副內行人的肯定神情,「他們不讓在他們和牆壁之間有任何東西。」
「都排上隊了,」南希說,「星期天下午忙得很哪。至少夏天是這樣。好幾英里以外的人都上這兒來找她。」
南希老是搛不起她的麵條。
「我有一個丈夫——」南希說,「我有一個丈夫他——他倒是應該進這樣的地方的,我猜,可是我在家裡照顧他。」
泰莎在微笑,而南希從這樣的笑容里看到了多年前困惑過她的那同一種東西。不完全是優越感,而是一種很特殊的、沒有什麼理由的憐憫心。
「我難看死了。」她說,用一種悲哀卻又不是很難過的聲音說道。
近十年或十五年以來,她的確很是花了些時間在強光底下審觀自己的那張臉,使自己看清化妝是不是真的起了作用,或是好決定是不是真的到了要開始染頭髮的時候了。可是她還從未像這一次一樣地受到震動,在這一刻,她發現的不僅僅是一些新新舊舊的麻煩之點,或是某處再也無法忽略的顯老之處,她發現在自己面前的是一個徹頭徹尾的陌生人。
「常有人來看泰莎,」她說,在他的對面坐了下來,「你永遠都不知道什麼時候這兒會有客人。」
然後再拿泰莎的成功率來與一般人碰巧會獲得的概率作比較。一般來說,研究者相信普通人猜中的或然率是百分之二十。
上過教堂后,威爾夫直接去醫院了,奧利則回來跟南希和她的父親一起吃午飯。他們星期天總是吃一頓冷餐——博克斯太太上她自己的教堂去做禮拜,然後就在她自己的小屋子裡好好地休息一整個下午。奧利幫南希收拾了廚房。從餐廳里傳出來了一陣陣有頭有尾的打鼾聲。
「哦,不,」她說,「我一點兒也沒有那樣的意思。哦,那絕對是我聽到過的最最齷齪的一種想法。泰莎是會這樣做的世界上最後的一個姑娘——那樣看她真令人作嘔。你應該為自己而感到羞愧。她是世界上最後的一個姑娘——哦,你以後會明白的。」她的臉漲得通紅。
她如今六十七歲了,她很瘦,以至於臀部與胸脯實際上都已經隱蔽不見了,不過她跨出的步子卻很果敢,頭挺出在前方,向左邊看看又朝右邊看看,很有點挑戰和探詢的意味。
這就是彷彿有什麼事情不大正常的一種感覺,對這種狀況,你是糾正不了也改善不了的,只能儘可能地加以容忍。有的人遇到這種狀態馬上就認了輸,他們不知道怎樣抵抗,他們要不就是發火要不就是嚇得不知如何是好,最後不得不一走了之。
你的,奧利。
「不至於吧。」
「好在只有一輛,」她說,「但願他們快結束了吧。」
四月十二日。
「我以為你早就知道了呢。威爾夫以前也不知道嗎?」

「哦,泰莎。」
「我還很可能不在人世了呢,我想。你記得金尼·羅斯吧?她就已經去世了。」

她見到后叫出了聲。倒並不是因為厭惡或是害怕,而是因為感到驚訝,你也可以說是出於喜悅。噢,噢,噢。這些蒼蠅使她感到愉悅,彷彿它們是寶石似的,把它們放到顯微鏡下它們便會是一片藍色、金色、綠寶石色的閃光和熠熠生輝的羅紗羽翼了。噢,她這麼叫不可能是因為她看到了窗台上昆蟲的光輝。她沒有顯微鏡而它們也因為死亡而失去了它們全部的亮光。
「會有客人?」他說。他忽作奇想,這南希是不是也過於任性、過於自作主張了,竟敢與一個半職業性的、行為很浪蕩的鄉下娼妓為伍。至少可以說,是跟一個已經變壞的姑娘保持友好關係吧。
她之所以這樣說是因為那個埃爾西某某告訴過威爾夫,她以後是要辭職的,這樣就可以把家交給我來管了。

頭上的空洞

「艾倫。他也是學醫的。」
他在這條隧道里熱得發昏,希望她能放慢些速度。在和這個姑娘相處的時候他經常感到驚奇,她在哪方面都不算特出嘛,除非是在被寵壞、沒大沒小和自我中心這幾個方面。也許他喜歡招惹她。她比一般的女孩子就稍稍多聰明了那麼一點,正好夠資格供他招惹。
「地毯?」
「他狂暴不狂暴?」泰莎又以很專業、內行的語氣說道。
「等我結了婚——」她對奧利說,奧利正倚靠著欄杆,「等我結了婚我啥時候想抽煙就抽。」
「現在,把嘴盡量張大一些。」
不過更重要的是泰莎的問題,以及這事對她的生活會產生什麼影響的問題。我想你大概沒有考慮過這一點吧。我一直沒能和她打通電話,我現在不能很舒服地坐到駕駛盤後面(理由何在請你自己猜想)上她那兒去。反正從我所聽說的,她那裡是訪客如雲,汽車想開到她的屋子跟前去簡直是比登天還難,居然還得派清障車去把掉到溝里的人吊出來(救了他們都得不到一句道謝的話,這真是關於我們落後狀況的一篇好教材呀)。路都糟蹋得不成模樣了,壞得都無法再修了。野玫瑰也肯定成為歷史陳跡了。鎮議會裡吵作一團,說為此事公家貼錢還得貼多長時間呀,許多人都很生氣因為他們認為這事最後得益的都是泰莎,她肯定正在大把大把地撈錢。他們不相信她會白乾,而如果有什麼人從中獲利,那麼此人就是你了。我這樣說是引用了父親的原話——我知道你倒不是一個唯利是圖的人。對你來說,最重要的事就是讓作品能印出來發表。如果你聽著覺得這句話刺耳那就請你原諒。有雄心壯志當然是件好事但是也要替別人想想,是不是?
「是啊。那又怎麼啦?」
「是不是就跟你過去能知道事情一樣?」南希說,「你記得那個情況嗎?」
她還注意到了別的一些東西。除了光線和聲音的強大壓力之外,這兒也有她如今在自己家裡也會有的感覺,若是外人上她家來那就必定會感覺更加強烈了。
「那麼她們的名字呢?那兩個姑娘的?」
「我頭上有一個空洞。已經有了很長時間了。」
他接下去說,他這句話的意思是,絕大部分的資金,自然也包括那些專門的撥款,都萎縮掉了。專款指的是科研費用。而且在看法上也起了變化,那些科學團體必定是認為他們玩的是騙人的法術因而疏遠了他們。有些實驗倒還繼續進行了一段時間,不過都是胡亂應付的,他說。即使是那些似乎最感興趣的——最最投入的——跟他聯繫的人,奧利說。倒好像不是他主動去與他們聯繫的似的。那些人是最先聯繫不上的,乾脆不回你的信或是不跟你見面,直到最後終於讓他們的秘書給你發來一封簡訊,說整件事情已告結束。風頭一變,他和泰莎就被這些人視作垃圾,看成是麻煩和騙子。
這張亞當和夏娃賣給她的字條一直留在她夾克的口袋裡。當她終於將它掏出來的時候——那已經是回到家以後的事了,在沒有再穿這件夾克的將近一年之後——她對印在上面的這句話感到困惑和心煩。
告示上表明讓她走的那扇門是跟半地下室同一高度的。她按了鈴,接著又敲門,然後再試著按鈴。她覺得自己都能聽到鈴聲響起了,但是也不敢肯定,因為裏面有吵鬧的撞擊聲。她試著去轉動門鈕,意料不到的是——考慮到窗上安有鐵條——門打開了。就這樣她來到了廚房的門口,一個單位里的忙忙碌碌的大廚房,在這兒,好多人正在洗洗涮涮,把午飯所用的器皿都洗凈放好。
「我猜他是知道的卻不跟別人說。」泰莎說。
「嗯,我想她必定是能看準的,否則人家也不會接二連三地來了,是不是?」
「就為了問他們的兜里有些什麼東西?」
奧利當然是不抽煙的,因為他的肺不好。
泰莎颼颼的幾下子,便很麻利地在餡餅面上端劃了幾個出氣的道道。小耗子也隨著餡餅麵糰一起進了烤爐,它們還有自己的鐵皮小碟兒呢。
「野玫瑰。」南希答道,在他問到她這些混賬植物到底是什麼玩意兒的時候。
南希對著他大笑起來了。
他臉上連一絲笑意都沒有。他把木片扔掉,關上了椅子高頭的燈,沒說一個字,直到他打開診所通向街上的大門,他才說道:「還有病人在等著我呢,南希。你年紀不小了,人怎麼還這麼不成熟呢?」
現在他很認真地在說話。他直直地對著她的眼睛微笑。她記起了他以前想表現得可愛一些的時候所用的小手法。不過她一直相信那些手法倒是從來都沒對她使用過的。
「有那麼一個人,大家都認為他是沿著鐵路軌道走開去的,後來遇上了暴風雪,必定是凍死了。大家都找不到他,可是她卻告訴他們,到懸崖底下的湖裡去找找看。果不其然。根本與鐵軌不沾邊。有一次一頭母牛失蹤了,她告訴他們母牛淹死了。」
「不了,南希。」
神奇,神奇,神奇。了不起。
「你真會起名字呀。」
不過他還是彈了,後來等甜食做好端上來後天也有點黑了。南希的父親是不上教堂去作晚禱的——他認為這樣要求自己也未免太過分了——不過他不允許星期天玩任何種類的紙牌或是棋類遊戲。在威爾夫彈琴的時候他又翻閱起《晚郵》來了。南希坐在迴廊台階上他看不到的地方,抽起煙來,希望父親不至於聞到煙味。
南希說沒有看過。
南希幾乎沒有猶豫。「你就是明智嘛。」她說。
我可以發誓,我那樣說的時候我絕不是在逼他表態。我只不過是九_九_藏_書想把情況弄弄清楚。
「沒有。」他說,「這是對你兩個問題共同的回答,我的意思是。我覺得這是我的責任。我將她火化了。我偷偷地把骨灰帶出鎮子,又好歹來到了海岸邊。那實際上是她關照我做的最後一件事了,她要火葬並且要把骨灰撒到太平洋的波浪上去。」
「是嗎。」
有一回,我偶然間聽到奧利在隨著威爾夫的琴聲以極小的聲音哼唱著。
我照著做了,可是就在他正要壓住我的舌頭的時候,我大叫了起來:「愚人節!」
「怎麼回事?」她說,「你有什麼東西見不得人的?莫非那裡是有隻臭襪子嗎?」
「就是這樣了,」南希說,聲音輕得不能再輕,「那麼就是一對兒了。你跟泰莎。」
「我原以為他會知道的,」泰莎說,「他們不是親戚嗎?」
麥克威廉斯先生在那兒,他扶著麥克威廉斯太太走出店門,因為好幾個店員都沒能來上班。這可是個討人嫌的愛嘲弄人的傢伙,他開始作弄泰莎了,問她有沒有預先得到暴風雪要來的消息,為什麼她不能讓我們這些人也都知道,等等等等,於是麥克威廉斯太太就叫他閉嘴。泰莎裝作什麼都沒聽見,她要了一聽沙丁魚罐頭。我突然感到非常悲哀,想到她坐下來吃晚餐的時候面前只有一聽沙丁魚罐頭。情況大概還不至於如此吧,我想不出有什麼理由她不能像任何別的人一樣好好地做一頓飯。
「哦,真是的。」女總管說,嘆了口氣,那並不是表示不相信,但也不是表示同情,「還有一個問題,很明顯她甚至都不是美國公民,她自己也不認為她是——那麼我猜想你現在沒有見她的意思了吧?」
「她有什麼地方讓人這麼感興趣呢?」
我有時候也曾想過金尼可以把他從我手裡接過去的。她書讀得不少,也抽煙,雖然上教堂但是她的看法是會讓有些人認為是無神論觀點的。而且她告訴過我,她倒不覺得奧利長相丑雖然個子有點偏矮(我估計是五英尺八九吧)。他有她喜歡的藍眼睛和黃油硬糖顏色的頭髮,還有一綹鬈髮從額前披下來,看起來是挺有心想討人喜歡的。他們見面時他對待她自然是十分殷勤的,他引導她,讓她說個沒完,在她回去之後他誇獎她說:「你那位小友知識還挺淵博的嘛,是不是?」
「我給你發過一份請帖,不過我不知道你會不會注意到。我想還是自己跑一趟,擰你的脖子,直到你答應來了才鬆手。」
「有些時候你是不願意拋頭露面的。」他說。
這不是說整個小鎮都是全然安靜的。星期天下午是周圍村裡的居民到水邊沙灘去的時光。那兒約有四分之一英里遠,在一處陡崖的底下。那兒有衝浪人發出的混聲尖叫和小孩子把別人的頭按入水裡與潑水的喊聲,還有賣冰激凌卡車發出的喇叭長鳴和短促的嘟嘟聲,此外還夾雜著年輕人顯擺本領和母親們擔心尖叫的聲音。所有這些都混雜成了一片亂鬨哄的噪音。
不過,她所相信自己正在做的,以及如果她能抽出時間的話,她希望要做的,不是生活在過去之中,而是將它的帷幕拉開,以便能好好地看個明白。
「這以後我成了一個酒鬼。日子也還算過得去吧,可是很長一段時間里我心如枯木。一直到我實在不得不從那裡掙脫出來為止。」
因此我現在就必須開始改變了,至少在這一段時間里要跟日記本說聲拜拜了。我一直有一種感覺,某種很不尋常的事會在我的生活中出現,因此把一切都記下來是很重要的。莫非這僅僅是一種感覺不成?
這是一個星期天,奧利挺希望能懶洋洋地打發過去一天的。對於南希,有一點他並不總是能夠欣賞,那就是她精力過於充沛了。
「奧利的死是在你來到這裏之前還是之後?你不記得他是怎麼死的了嗎?」
接著一個人影從門口的陰影里走出來,這回南希倒是大聲喊了。
「啊,當然,」奧利說,「不過事實上我們並沒有正式辦法律手續。我這人還是挺超前的呢,南希。不過我常常忘掉我並沒有正式結婚。也許因為泰莎是個非常深沉、嚴肅一類的女子。如果你和她生活在一起,那麼你跟她就是一對兒了。她可不是一個隨隨便便無所謂的人。」
「我猜想你是發現了生活還在繼續前進吧。」南希說。

「這你都不知道?」泰莎說。
大多數的實驗都是通過紙牌來做的。不是普通的撲克牌,而是特殊的「超感知覺」牌,有它們自己的標誌:一個十字架、一個圓圈、一顆星、幾根波紋線條、一個方塊。他們會把每種標誌的一張牌面朝上地放在桌子上,其他的牌洗亂後面朝下地放著。泰莎得說出她面前哪張牌的標誌與哪摞牌最上面一張的相一致。這是睜開眼的實驗。蒙住眼的實驗也是一樣的,除了那五張牌也是面朝下放的。其他的實驗難度就越來越大了。有時候要用骰子,或是硬幣。有時候什麼都不用,除了腦子裡的一個形象。腦子裡一系列的形象,連一個字都不寫下來的。審查對象和審查者在同一個房間里,或是在不同的房間里,甚至是隔開四分之一英里。
南希趕緊說她在船上喝下的酒夠她受用一段時間的了。
「你這是什麼意思?」南希說,「你不像你原來那樣了,是不是?你不是原來的那個人了。」
「真的呀?」奧利說,「如果這是真的,為什麼沒有人作一番考察呢?我的意思是,從科學上加以考察?」
他是不會這麼形容自己的。不過他有一個想法——他只能像說笑話似的提到他的這個想法——他打算過一種不平凡的生活,他的生命必定是具有一定的意義的。也許這正是他們兩個合得來的原因。不過兩人之間的區別是,他會繼續前進,他不會為了較低的目標就停下來的。而她呢,將不得不——一如她已經在做的那樣——像一個女孩子那樣地行事。一想到自己選擇的機會比姑娘們所能知道的要寬闊得多,他突然之間就感到心裏很舒坦,使自己也能對她產生出些同情憐憫的感覺了,而且也覺得很好玩。有些時候,他都無須問為什麼自己要跟她在一起,在這樣的時候,逗弄她,或是被她逗弄,都會使時間不知不覺很愉快地度過。
「你們還是進來吧,」她說,一邊把他們往裡面引,「我希望你們不在乎我把攪拌牛奶的活兒幹完。方才那對客人來的時候我就是正在攪拌,我也沒有停下,如果不接著往下做,黃油說不定會毀在我的手裡的。」
「奧利。真的呀。一件黑斗篷。」
「他們讓我吸了煤氣。」
「我都不知道它仍然在我的兜里。那片口香糖也是這樣。」
「讓誰知道?」
「屍體?」
「我處有意優價徵集質量上乘之原創作品,詩歌散文在所不限,」她大聲地念道,「尤將認真考慮——」
泰莎打開門的時候一個男的正從那輛汽車裡鑽出來。他在院門旁邊等著,好讓南希和奧利從小路上走出去。他有六十多歲,肩膀厚厚實實的,臉上表情很嚴肅,穿著一套淡色的夏季西服,戴著一頂克里斯蒂帽子。他的車子是新型的雙門小轎車。他朝南希和奧利點了點頭,對他們只表示出極短暫的禮貌與極少的興趣,如同他在醫生診所的門口為陌生人拉住門時那樣。
在回來路上她悔恨心情的那陣發作已經使她覺得好過多了,現在她再也不去想這件事了。
他給她描述他為自己蓋的一座房子,從外表上看那只是個棚屋,可是裏面可好玩了,至少對他來說是如此。一間睡覺的閣樓,開得有一個小小的圓窗。他所需要的東西都在手邊可以夠到的地方,就擺在外面,而不是塞在什麼碗櫃裡邊。在離房子不遠處他將一個浴缸埋在地里,就在香草地的中間。他得將熱水一桶又一桶地拎到那裡去,可是他能夠在星光底下泡澡,即使在冬天也是這樣。
「你不覺得驚奇嗎?」
四月十四日。
你什麼時候知道的?
今天中午,我去應門,遇到了我愚蠢、年輕的一生中最感到意外的一件事。父親剛剛回來,坐下來正要吃午飯,這時威爾夫來了。他一直都沒有給我寫去的那張字條回信,我已經死了心,認為他打算憎厭我一輩子,而我以後所能夠做的一切就是翹起鼻子對著他了,因為我別無選擇。
南希,我必須得說我認為你是在無端瞎發脾氣了。泰莎自然是會被某個人發現並「寫成文字」的,那麼為什麼那個人不能是我呢?我是在去找她談話時才逐漸想到應該寫成一篇文章的。我也是非常認真地在實現我的科學探奇,這是一件就我的本性來說是永遠也不會向誰道歉的事情。你似乎認為我應該先徵得你的批准或是不斷地向你報告我的計劃與進展情況吧,而在此期間,你正在為自己的婚紗、灑向你的花雨、能收到多少只銀盤以及上帝才知道的別的什麼而操心,忙得四腳朝天。
我醒來之後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愚弄爸爸。我衝到過廳里大喊大叫說有一隻蝙蝠從煙囪進入我的房間了,於是他便從浴室里沖了出來,弔帶耷拉著,一臉的白沫,對我說停止叫嚷、別發歇斯底里,快去拿把笤帚來。於是我去拿笤帚了,接著我躲在後樓梯那裡,假裝嚇壞了,與此同時,他連眼鏡都沒戴,踩著很響的步子到處亂走,想找到那隻蝙蝠。最後,我終於可憐他了,便大聲地嚷道:「愚人節!」
這是些見不得人的文件,他是從在這一帶的某個小鎮里遇到的一個人——一位醫生那裡得到的,有人告訴他,出門在外的人要找人做件什麼異乎尋常的事可以請這位醫生幫忙。他對這位醫生說過,他很為自己的妻子擔憂,她躺在床上一連好幾個小時都瞪看著天花板,臉上一副渴望著什麼的專註表情,好幾天都不說一個字,除了在觀眾面前非說不可的時候(這一點倒完全是真的)。他問過自己,也問過那位醫生,她的特殊法力會不會終究和她頭腦與稟賦中的某種有威脅性的不平衡狀態有關。她過去也曾發過病,他懷疑會不會此刻又要出現這樣的情況。她不是一個脾氣不好的人或是一個有不良習氣的人,但她不能算是一個正常人,她是個特殊的人,與一個特殊的人一起生活會是個很大的折磨,事實上也許是一個普通人所難以承受的。醫生對此非常理解,便告訴了他一個地方,可以把她帶去讓她休息一陣子的地方。
「你要搭的輪渡什麼時間開?」
南希問,他的密碼,他跟泰莎之間的密碼,本身也是一種藝術嗎?
他們是直接走進廚房的。百葉窗一直拉到底,頭頂高處有一颱風扇在嗡嗡地轉動。房間里滿是烹飪、毒蠅葯、煤油和抹布的氣味。這些氣味依附在牆上、地板上可能都有好幾十年的歷史了。可是竟然有人——無疑就是這個因煉黃油而在使勁呼吸幾乎都發出了哼哼聲的姑娘了——卻不怕麻煩,下功夫去把碗櫃和門都用漆刷成了鶇蛋青色。
我把脖子掐得更緊,發出更加可怕的咯咯聲,同時一個勁兒地搖頭,表示我沒法告訴他。唉,可憐喲。
一輛髒兮兮的T型汽車停在路盡頭的汽車掉頭空地上。
黃油煉出來了。南希跳起身來去看,也叫他上前來看。他很驚異顏色竟然這麼淡,幾乎一點兒都不黃,但是他什麼都沒說,生怕南希會笑他無知。接著兩個姑娘將黏糊糊的那團東西倒在一塊布上,用木板子去壓它,並用布將它包得好好的。泰莎翻起地板上的一個門,兩人把東西抬到地下室去,至於梯子究竟有多少級,他就不得而知了。南希發出了一聲尖叫,像是幾乎要踏空摔下去了。他有一個想法,這事讓泰莎一個人來干肯定會做得更好一些,但是她總得多少給南希一些面子的吧,就像你碰到一個愛糾纏不清的可愛的孩子時那樣。她讓南希把地板上鋪的報紙摺疊起來,與此同時,她打開了一瓶從地窨子里拿上來的檸檬水。她從屋角冰箱里取出了一大塊冰,把浮頭的一些木屑沖走,然後用一把鎚子將它在水槽里砸碎,好往大家的玻璃杯里加上一些。在這些事情上奧利仍然沒有試著去幫忙。
她的確是真心想這樣做的,可是她一回到家威爾夫就一刻都離不開人,密歇根之行在她印象中變得那麼折磨人,那麼不真實,結果是她一直都沒有寫。
我仍然一星期去工廠兩天。我有點希望結婚後仍然如此,可是父親說那當然是不行的。他接下去又說了些話,那意思似乎是僱用已婚女子是不合法的,除非那是個寡婦或是經濟狀況很不好的,可是我指出我不是被僱用的,因為他反正又不付給我工錢。接著他又說了幾句他最初感到不好意思說出口的話,說是等我結婚之後是會出現不方便工作的時候的。
奧利說他並不住在溫哥華,他也是進城來作短期逗留的。他是為了看病的事,是上醫院去作常規檢查。他住在德克薩達島。其地理位置複雜得三言兩語也說不清。簡而言之,就是得坐三次船,搭三次輪渡,才能抵達。
這兒原來是一家私立醫院,為一位醫師所擁有與管理。他死後,家裡——醫生的家人——將它接管了過去,結果他們按自己的意思想怎麼做就怎麼做。它部分變成了一家慈善性質的醫院,通過特殊的安排,能夠領到特殊津貼供需要救濟的病人使用,其實這些人根本不具備足夠的資格。有些人簿冊上還有他們的名字,其實人已經死了,有的人既沒有足夠的理由住在這裏,檔案里也根本沒有他們的材料。自然,他們中有不少人通過工作使得自己可以留下來,這可能——事實上也確實——會對他們的精神狀態有所裨益,但是這是全然不符合規定也是違背法律的。
「我很抱歉。」
「嘿。埃莉諾,」她說,「刮下來的生面歸你了。」
威爾夫在彈奏莫扎特的《小夜曲》,仍然是憑著記憶彈的。
「他像這樣繞著圈在房間里走,」南希說,在空氣中畫了一個正方形,「我只好把傢具全都從牆前移出來。走了一圈一圈又一圈。」她出人意料且有點抱歉地笑了起來。
她現在吵醒了奧利,把他從不安的、抓緊機會稍稍眯一會兒的打盹中喚了回來。怎麼啦,他說,是什麼叮咬你了嗎?他邊站起來邊呻|吟。
她問這裏面是不是能顯示她的命運。
「哦,一片口香糖,」泰莎說,「我想就是一片口香糖。也就是這些了。」
我在商店裡聽到的重大新聞是匹塔斯騎士會堂的屋頂坍塌了幾處。可是我們的《威尼斯平底船船夫》正是打算在那裡演出的,時間定在三月底。市政廳禮堂的舞台不夠大,而老歌劇院現在都讓海依斯傢具店用來存放棺木了。今天晚上我們本來是要作一次排練的,不過我不知道誰會上那兒去,結果又會是怎樣。
在做實驗的階段里,有幾個通靈學家和他與泰莎結交成了朋友。他們逐漸認識了一些靠自己的能耐混飯吃的人。不是靠所謂的科學基金,而是靠他們所稱的算命,或者說看透別人的心思、心靈感應術,或是心理娛樂。有些人在一個人氣旺的地段立住了腳,經營著一整幢房子或是一個店面,能夠維持多年。那些人乾的是給予私人指導、預測未來,或是占星算命的活兒,另外還兼帶作些治療。有些人則是從事於公開表演。那也許就意味著與肖托誇式的演出挂鉤了,那樣的演出里無所不有,有做報告的,有朗誦或演出莎劇片斷的,也有唱歌劇的,還放各地風光的幻燈片(教育性的而不是聳人聽聞的那種),此外也舉辦檔次較低的狂歡節,那裡面大雜燴似的,既有滑稽戲、催眠術表演,也有用蟒蛇纏住身體幾乎一|絲|不|掛的女人。自然,奧利和泰莎願意認為自己是屬於前面那高檔一類的,他們腦子裡想到的確實是教育而不是什麼感官刺|激。可是在那裡也仍然是時運不濟。那種高級的演出幾乎已經無人問津。只要打開收音機,你就能聽到音樂並接受到相當程度的教育,而風光照片呢,你想看多少都能在教堂的門廳里見到多少的。
「馬掌灣那兒有些朋友。我也可以將就著在這車子里睡一夜的,如果我不想吵醒他們的話。以前在車子里過夜也不止一次了。」
不過另外還有一件事情須得一提。我想問你,你從頭至尾想的就是把這件事寫成文章嗎?我此刻聽說你獨自來回上泰莎家去了好幾次。你從來沒跟我提起過這事也沒邀我和你一起去。你從未表示過你是在收集材料(我相信你是願意用這樣的說法的),而就我所記得的,你是很不以為然地對待這整件事情的嘛。而且在你整篇文章里,連一個字都沒有提到是我帶你去那裡將你介紹給泰莎的。說明與致謝的話連提都沒提,連私下裡也同樣是毫無表示。因此我不免要疑心你對待泰莎在意圖上是否足夠誠懇,並且懷疑你是否徵得她的同意了,同意你這次所謂的科學探奇——我是在引用你的原話。你向她解釋過你正在做的涉及她的事情了嗎?還是說你願來就來,願走就走,利用我們這些平凡乏味的本地小老百姓來為你的文學創作事業充當墊腳石呢?
四月一日。
「大多數的人都是來問她不見了的東西在哪兒的。貴重的東西。至少對他們來說是貴重的東西。」
他們在夏天最熱的時候在一個小鎮上耽擱了下來。他們原來希望冬天之前能到加利福尼亞去的。可現在,他們甚至都到不了他們計劃之中的下一站。和他們一起同行的人自顧自繼續前進了。奧利在鎮上的廣播站里找到了一個工作。他在跟泰莎一塊兒表演的時候倒是把嗓子練出來了。他在電台里讀新聞稿,也播發了不少廣告。有的廣告詞還是他寫的。他們那裡正式的播音員因為酗酒,進了醫院在接受一種什麼黃金療法。
「星期天還干攪拌活兒,多淘氣的姑娘。」南希說,「看吧,奧利。黃油就是這樣做出來的。我敢打賭,你準是以為從母牛身上取下來就是這樣的,只消包上放到商店裡去賣就行了。你只管繼續,」她對泰莎說,「要是你累了也可以讓我試著干一陣的。事實上,我上這兒來是請你參加我的婚禮的。」
「你方才說是用煤氣。」
「錯過時間了。早就開掉了。」
我連早飯都等不及吃就朝威爾夫的家走去,因為我知道他是很早就上診所的。他自己來開的門,就穿了襯衫和西裝背心。我沒去敲診所那邊的門,因為我猜想那兒的門必定還是鎖著的。他雇來管家的那個老太婆——我連她叫什麼都不知道——正在廚房裡弄得到處乒乒乓乓生響。我猜想原來是應該由她來開門的,可是他正好在門廳里準備想進診所去。「怎麼,是南希呀。」他說。
女總管說,有些人在這兒住了多年,卻似乎不應該歸這兒管的。

奧利聽她講這段經歷時笑了幾回,雖然她瞥見他有一回沒在看她而是朝櫃檯那邊看去,一臉的心不在焉、急於等待什麼的表情。他湯已經喝完了,也許是在想著下一道菜會是什麼。也許他像有些男人那樣,菜上得不夠及時就覺得是受到了輕慢。
在整個過程中她一直在等待他說一句真話。這整個下午,或者說,其實她一生中的大部分時間,她都一直在等,現在他終於說了。
「哦,既然這樣的話。」南希說,便把一元錢放進那隻伸過來的繡花便帽。
他們是可以去做別的一些事情的,她相信,他們是能夠過另外一種生活的。
「我想巷子里開來了一輛汽車。」
我說我剛開始要讀今天得完成的閱讀定額呢。
你得爬好些級台階才能看清貼在前門上的那張告示,它說請你繞過去走邊門。走近后,她看見有些窗子裏面安有鐵條。那些凸窗裏面倒是沒有——不過那裡連窗帘都是沒有的——有鐵條的是高一層和低一層的某些窗子,那應該是部分露出在地面上的半地下室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