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坐在座位上，無奈地閉著眼睛，熬到劇終。

說實在的，如果非要刨根問底兒，我對宗教為什麼不感興趣，爸爸對宗教這種看起來十分虔誠，其實不虔誠的態度，正是讓我對宗教產生懷疑的原因之一。

當爸爸詢問我對這兩個鹿角的印象時，我能說什麼？我只能說：「還行。」

你說說，連我這樣的小屁孩兒，都知道好歹，我爸爸是怎麼回事？真不能相信，他就是我奶奶那種動不動就拿「法國造」說事兒的人，調|教出來的品位。

我們果然在最後那個通道上，看到一位「年輕」的男士。媽媽一邊領著我們往前走，一面說：「所謂一位『年輕』的男士，至少五十歲了，我們要是按照『年輕』那個範圍去找領座兒，恐怕永遠也找不到他。」

黛安娜是唱詩班的，在她沒有成為某一類明星之前，教堂是她唯一能在眾人面前顯擺自己的場所，那個場所當然比家裡這幾個觀眾更叫觀眾。

媽媽說，每當大家跪下懺悔的時候，我看上去是那樣的痛苦，愁眉苦臉、雙手緊緊抱著腦袋，似乎有深重的罪過需要向上帝懺悔。

最近我對嬤嬤說，「這是我最後一次課，下周我堅決不來了。」

媽媽先和我們大眼兒瞪小眼兒了一會兒，然後又信心十足地領著我們出發了，那一會兒，我真服了她了，到了這個地步，還能信心十足。我是說，她的情緒竟然一點不受影響。

至於媽媽，一進教堂就特別愛笑，我也不知道教堂里有什麼可笑的事。

每個聖誕節的前夕，大人們必得帶著我和黛安娜，去紐約看那個不知看了多少遍的芭蕾舞劇《胡桃夾子》。有時是奶奶，有時是姥姥。

這看上去真有點「忘恩負義」。

奶奶說我是個「問題兒童」，其實「問題成人」也不少。既然世界上有那麼多「問題成人」，一個「問題兒童」又算得了什麼呢？

所以我盼著趕快滿十六歲，十六歲以後，我不想乾的事，誰也別想讓我幹了。

如九_九_藏_書果哪天有風，那兩個鹿角就像兩棵營養不良的樹，在車頭前東倒西歪地迎風搖擺。如果它們能像真正的樹也好，哪怕是營養不良的樹，也比那兩個廉價的鹿角好。

今年聖誕節，我就打算先試一試，能不能不去紐約看《胡桃夾子》。

這還不算，此外還有許多聖誕節必須乾的啰嗦事。

此外，恐怕只有在吃大餐的時候，她才想起上帝，在那張琳琅滿目的餐桌前，她總是第一個把雙手交叉在一起，向上帝表示感恩的人。

當時黛安娜對我說：「我還以為你最喜歡我呢。」難道讓我撒謊，說我喜歡她們嗎？那不是拍馬屁又是什麼？那樣的話，我可能會先給自己一個嘴巴子。

我對媽媽說：「你們老說我沒有想象力，那些嬤嬤才沒有想象力呢，每次上課就那麼一句話『耶穌就是上帝』，我兩歲的時候就知道『耶穌就是上帝』了。」

再有就是聖誕夜，我們非去教堂不可。

對此，我一點都不覺得意外，我能幹出什麼離奇的事，我媽媽就能幹出更離奇的事。

於是媽媽就對爸爸說，那是因為我吃飯吃得太快的緣故，就不要勉強我去上宗教課了。

…………

為什麼這麼堅決？因為去年跟媽媽去看《胡桃夾子》，就讓我十分尷尬。

「你的家長可沒這樣告訴我。」

黛安娜總說：「我們不去教堂是有罪的。」就像她對宗教比誰都虔誠。

反正我將來要是有了家，一定首先把這個節目變成自選節目，誰願意參加就參加，別老拿傳統嚇唬人。

我不知道「不論什麼東西」以前是什麼樣，反正現在這個樣子，真不讓人待見。

聖誕前夕，學校總要組織一個差不多全體學生都得參加的慶祝活動：各種樂器的演奏、各個年級的合唱、各個年級的舞蹈……不論你喜歡或是不喜歡，都得參加一項，太不著調的學生，至少也得參加合唱隊。

我對那ｒeａｄ•9９ｃsｗ•cｏｍ隻襪子里的小東小西早就沒興趣了，可是每個聖誕夜后的第二天早上，我都得打開那隻襪子不可，如果我不打開，不論爸爸或是媽媽，肯定得說我沒規矩，敗壞大家的節日情緒。

黛安娜參加的是合唱隊，那段時間里，每天早上在餐桌上，你就聽吧，除了討論她在表演時穿哪件禮服，再沒有別的話題，我真恨不得不用吃早飯才好。

雖然在聖誕節我也可以收到一些禮物，但這些麻煩的事，讓我對聖誕節的興趣打了折扣。

領座的小姐也十分不解地說：「是呀……不過你們沒有看見我們劇院門口的廣告嗎，我們上演的劇目是《媽媽咪呀》。」

黛安娜倒是喜歡過聖誕節，每年從十月份起她就開始興奮，除了可以收到她早就「點」好的禮物，還有她對表演的期待。

爸爸很體己地拍拍我的肩。

回到家裡，爸爸問我感覺如何，我說：「你小時候看《胡桃夾子》有什麼感覺，我就是那種感覺。」

二樓把門的女士說：「請往前走，最後那個通道上，有位年輕的男士會帶你們到座位上。」

那就像黛安娜不再用紙尿褲的時候，媽媽對她說：「我真不敢相信，你幹得這麼好。」

在我看來，那個《胡桃夾子》就像壁爐前掛著的、我們人人都有的那隻聖誕襪子，而且年年都得按時掛上。

…………

媽媽說：「如果他知道那四十塊錢是誰的，他當然應該歸還人家，不歸還人家不但不道德，也是犯法的。如果沒人出來聲明他丟了四十塊錢，而詹姆斯又不知道是誰丟的，按照美國的法律，撿到錢的那個人，就是收存它們的那個人。詹姆斯當然可以收歸己有，並在合適的時候、合適的地點，消費它們。」

我們鎮上有個十分多話的「聖人」，他說：「詹姆斯的靈魂，是一個很老的，在世界上已經走了一圈的靈魂，什麼都見識過了，再也不會對什麼事感到驚訝，這就read.99csw.com是為什麼，他臉上總是這副表情。」

奶奶說：「現在不論什麼東西，都越來越粗糙了。」

媽媽在不馬大哈，或不健忘的時候，基本上料事如神。

據說這是聖誕節的文化傳統之一！什麼事一扯上文化傳統，你說，誰能不幹？

於是他以自己的名義，寄出了那封實在沒有必要寄出的信。

去年從十一月份開始，他就急不可待地在自己汽車頭前，安了兩個巨大的塑料鹿角。他說，這意味著滑冰、滑雪的季節來到了。不過他那兩個鹿角，跟滑冰、滑雪有什麼關係？

那我們家為什麼不能取消這個傳統的聖誕項目呢？

其實聖誕節期間的許多應景東西，都說不上好看。

於是驗票的小姐聳了聳肩，極不情願地再次檢查了我們的戲票，然後驚訝地說：「對不起，這是另外一個劇場的票。」

我知道撒謊不好，可是每周有宗教的那兩天下午，我總是肚子疼，就像威廉一到考試，不是臉腫，就是牙腫。

我也奇怪，警察的職責範圍為什麼沒有包括禁止在汽車頭前，安裝塑料鹿角這一項？如果包括這一項，爸爸肯定每天都得被罰款，而且我們家的人，很可能天天在警察局或是小鎮的法院會面，而不是在家裡會面。

每當星期天、復活節、聖誕節等等那些非得上教堂的日子，我不得不跟著爸爸上教堂的時候，我才算明白人們為什麼發明了「痛苦」那個詞兒。

家長們自然都得參加。有次爸爸參加我們學校的音樂會回來，事事兒地馬上給校方寫了封信，他認為校長在音樂會前的講話，只提歡慶世界的節日，而沒有提聖誕這個主題。

她居然還有心情調侃，一點兒沒受剛才進錯門的影響，或是哪怕帶點檢討性的不安。

我真為他那兩個鹿角不好意思。全鎮沒有一輛汽車頭前，安著那樣兩個廉價的鹿角。

幸虧爸爸不經常去教堂，他總是說他記性不好，忘了。可他從來沒有忘記他那些俱樂部的活動，和各種球類九九藏書運動是不是？

我的鄰座倒是一位年輕的男士，媽媽說：「他在等約會的人。」一會兒就真來了一位穿短裙的姑娘。

可為什麼小的時候，我不但不覺得這些事麻煩，還巴不得地盼望著那些禮物，巴不得地去看《胡桃夾子》呢？

寫完信后，他還要e-mail給媽媽，聽聽媽媽的意見。媽媽說：「你別寄給我，我不看，我一看就等於同意了。」

但她不便詢問，我在向上帝懺悔什麼，那是上帝才能知道的秘密。可我能對她說，我對他們大家都信仰的上帝，是另一種完全不同的態度嗎？

記得那一年，老師還出過這樣一個作文題：《我最不喜歡的兩個人》。我毫不猶豫地就把嬤嬤和黛安娜寫了上去。

現在離今年的聖誕節還早，不知道他到時會想出什麼點子，我很佩服他在如何歡慶聖誕節上的想象力。

所以我羡慕比爾·蓋茨。他可以把那麼多錢，用來幫助他人。

那我們的戲票，怎麼能通過門口的電子驗證呢？這是媽媽的問題，還是電子驗票機的問題，還是那位驗票夫人的問題？

他居然認為我那是讚美他的鹿角。

頭幾天晚上她就開始睡不踏實，也就是大人們叫做「失眠」那檔子事。還能為什麼？還不是為了穿哪件禮服演出為好……其實，誰能看見她呢，她不過是站在第四排的一個合唱隊員而已，前面還有三排人擋著她呢。我拿了媽媽的小望遠鏡，也沒找著她在哪個犄角里站著……她們那個年級的人特多，比我那個年級的人多多了。

「我告訴你就行了。」

即便我對舞蹈一點興趣也沒有，幾年看下來，《胡桃夾子》里的細節，我也都能背出來了。

她看著跪在教堂里懺悔的那些人，對爸爸說：「有些人做了一年的錯事或是犯了一年的罪，難道在這幾分鐘的懺悔里，就能把那些罪過贖清？」

我臉上是什麼表情？我自己都不知道。

所以媽媽說，爸爸只是個「順便的教徒」，意思就是哪天有時九_九_藏_書間、哪天心血來潮，才會順便去教堂做彌撒。

劇院把門兒的女士，掃描了我們的電子票，確認了戲票的合法性，然後我們就去找座位。

我想早晚有一天，我和黛安娜會背叛爸爸，再也不去教堂做彌撒。

雖然我不相信上帝的存在，但在教堂做完彌撒，教士們拿著那個有點像魚簍子的收錢簍子，向一排排信徒募捐時，我毫不猶豫地捐出了二十塊錢，因為教會可以用它們來幫助那些有困難的人。

不知道世界上有沒有不過聖誕節的國家，實在不行，我真想鬧個雙重國籍，一到過聖誕節的時候，我就到那個不過聖誕節的國家去混兩天。

我也不知道是誰的主意，一生下來就給我做了洗禮。可我對宗教完全沒有興趣，從一開始就沒有興趣，並不是因為宗教得罪了我或是傷害過我；或是我接受過褻瀆宗教的思想；或是像我舅舅那樣，是個沒有宗教信仰的人。

除了黛安娜，我們家恐怕就是爸爸最盼望聖誕節了。

爸爸可以忘記去教堂，而我這個對宗教不感興趣的人，還非得經常去教堂不可，而且每周兩次，因為我們的聖經課就設在教堂里。

有位女士卻已經坐在了我們的座位上，領座兒的小姐驗證了那位女士的票，證明她確實沒有坐錯位子。

我又仔細看了看那位領座兒的「年輕」男士，媽媽說得沒錯，他看上去果然像我姥爺那麼老了。

人人都在為送什麼人、買什麼樣的禮物合適一而再、再而三地逛商店，之後又是盒子又是紙地包裝，真讓人看得眼暈。

黛安娜卻說：「這有什麼！那是因為你在學校白撿了四十塊錢。」

然後我們又在街上兜了一圈，才找到上演芭蕾舞劇《胡桃夾子》的劇院。好在這些劇院都集中在這個區，相隔不算太遠。

我想，幫助那些不論什麼原因，有了困難的人，對這些錢來說，就是合適的地點、合適的用途。

難道這也像是媽媽說的，「世界上所有的事情都會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