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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趕緊從被窩底下掏出盛粥的瓶子給她倒粥。還好,粥還是溫的,正好食用。在醫院里這就是一個因地制宜的土保溫法了。媽吃了兩碗,差不多把瑞芳送來的粥全吃光了。
可媽就是配合不了。我看出她不是不肯這樣做,她好像是力不從心,無法把腳靠攏至大腿根部的合適位置,當然也就無法撐起她的身子。有時靠攏一點,也是有其形而無其實。我照舊還是難得不行。
我常志得意滿地對媽說:「媽,我真高興我簽了字,不然我會後悔一輩子。」
媽到底清醒還是不清醒?
王集生大夫只好又在媽右半邊的傷口上補縫了幾針。
那時媽還有閑心和我研究:「你說對面病房的那個男人是不是在搞婚外戀?有兩個女的老來看他,可是還不一起來,而是分別來。他在走廊里碰見我的時候,指著攙扶他的女人挺得意地對我說,『你看,我自己能走她還非要扶著我不可。』」
九月二十七號,星期五。一早就推媽到CT室去做檢查。沒有幫手,還是得求助於隔壁那個陪床的小夥子。可我們兩個人還是沒有力氣按照大夫的要求,把媽的頭送到指定的檢查儀器的凹槽里去。我俯身抱著媽的頭,又要使勁把媽往儀器里挪,又怕過於使勁把握不住平衡,哪只手不小心碰了媽的傷口,或哪只腳落空一個跟頭摔下去,兩手一奓摔了媽。所以特別注意保持平衡,並且由於這樣努著勁兒而緊張得渾身發抖。
又比如,逢到媽一會兒起來,一會兒躺下,幾分鐘就讓我給她改變一次體|位的時候,我也認為她過於隨心所欲,不大為疲勞的我考慮。累急了眼,在扶她坐起的時候,我難免氣哼哼地用力把她往前一。她也總是恨恨地「哎呀」一聲,那就是對我如此待她的最嚴厲的批評了。
媽年輕時壓倒群芳、風光一時,這雙眼睛功不可沒。那不僅是雙眼皮,簡直是三眼皮。
沒有。走遍王府井的食品商店都沒有原裝的「力多精」。香港造的口感和原裝的口感就是不一樣,沒有那麼爽口,也沒那麼容易沖化。看來還得到和平里去。在我辦得到的情況下,我願儘力給媽提供最好的服務。
媽就不只是高興,而是興奮了。雖然她不說什麼,我卻看得出來。
怎麼想,怎麼想都是我害了媽。
而我竟然沒心肝地認為身體日漸衰竭,在不可名狀的難耐中飽受熬煎的媽是在隨心所欲、不體恤我的勞累。不但沒有對她更加愛護、沒有見微知著地探析她如此表現的根由,反而心生怨氣態度粗暴。
這是媽唯一一次婉轉地表示了對我老是離開她的不安。過去她從未有過這樣的表示,不管我走多遠、走多久,她都默默地忍受著一個風燭殘年的老人,對可能發生的緊急情況的恐懼。
一撤了輸液,媽馬上就想吃東西。術后第一次正常吃飯,吃的是瑞芳送的廣式稀粥。
媽果然噔的一下就站直了。
我只好拼卻全力抱著媽的身子,一點一點把媽的頭往儀器那個凹槽里挪。我擔心位置不準確影響檢查的效果,那就可能誤了大事。可是我再也挪不動了。當時我的那個心哪,真是苦透了。

長城。一九九〇年秋。
術后第五天,九月二十八號晚上,連在媽身上的管子、瓶子都拿掉了。
護士不理會媽的要求,她就來了個絕食。這才引起護士長的注意,那個護士不但提前了輸液的時間,態度也好多了。
我立刻告訴她媽睡在尿坑裡的事。她馬上就找來乾燥的褥子和乾淨的床單,甚至還有被套、枕套。為了大換卧具,我們把媽從床上抱起來,讓她靠坐在太師椅上。這時我才看出這次手術對媽的影響之大。她力不能支地癱靠在椅背上,頸子軟軟地歪著,全身都顯出在種種精神和肉體的折磨之後,生氣喪失殆盡的頹唐和煩惱。
要是不清醒,為什麼知道把便盆從身子底下挪開呢?
我、大夫,包括媽自己都太樂觀了,真正是樂極生悲。
就是一到晚上,媽就不是媽了。
媽手背上的大塊淤血,是不是說明她的凝血機制不夠健全?我那時要是能預見這個信號帶來的後果,就不會同意手術了。
不過其他方面的情況很讓人感到鼓舞。便結的現象消失了;手也不抖了;有了食慾;眼睛也清亮了;嗓子也不啞了;也不昏睡了……總之,手術前的一切病狀似乎都消失了。
我立刻讓媽回到自己的病床上去,並且https://read.99csw.com把病床兩旁的欄杆也安上了。她一副痴獃的、木愣愣的樣子。那時我還不知道這就是「譫妄」。這是她第一次「鬧」,還不太嚴重,以後就愈演愈烈了。
當然也說明便盆放在身下還是不舒服。可我卻心懷惡意地把她好不容易扒拉到一邊的便盆再給她放回身下,企圖用這種辦法刺|激她將排尿周期延長一些。
待卧具換完之後,媽才又睡在了一個舒適的床上。
再說看護病人的阿姨不容易請到,有一個很有經驗的老阿姨,我願每月給她三百元的工資,她倒是很願意,但她要長期的合作關係,而我只能在媽住院期間僱用她,因為媽並不是癱瘓在床、長期不能行動的病人,此事只好作罷。
W大夫一動也不動,兩隻手瀟洒地插在白大褂的口袋裡,眼睛直直地,連迴避也不迴避地看著我那滿是汗水的臉。我甚至在他的眼睛里看到一絲快意,讓我不得不檢點自己:以前是不是在哪兒傷害過他?而他一直沒有得到報仇雪恨的機會,現在,這個機會終於來了。
那時媽對自己的身體還充滿了信心:「我早點恢復還是好,老不走就不會走了。」
我不敢說什麼,更不敢埋怨他。我知道,要是我說點什麼只能使媽更加倒霉。好比說媽腦子裡明明有血腫,就沖我難成那個樣子而他能一個手指頭都不伸,他就敢說沒有血腫,等等。
這能不能說明媽本來可以配合我?
又問她頭暈不暈,她說不暈。
現在回想,媽的「譫妄」也和別人的不大相同。一般說來,別人的「譫妄」術后當天晚上就開始了,她卻發生在術后的第五天。
又夢見我把她一個人赤身裸體地扔在馬路上,大夫們在馬路兩旁站成兩排,看著她赤身裸體地躺在馬路的中央。這可能是手術給她的刺|激。
我的動員沒有用,媽還是嚇得大張著嘴,一口一口地喘粗氣。兩條腿軟得像是煮爛的麵條,無論如何挺不起來。她貼在我的身上,全靠我奮力後仰挺著身體支撐著她,兩隻胳膊往上提著她,才勉強站立。但是她的腳踩在我的腳上,卻很有力。雖然很疼,我也沒敢動窩,我怕一挪腳閃了媽,萬一我抱不住她就糟了。
可是小阿姨一來就幹了一件讓我感到晦氣的事。她剛一洗碗,就把唐棣送給媽八十大壽(我們在美國按照過九不過十的風俗,當然也是趁著大家都在一起的機會,提前給媽過了八十歲的生日)的生日禮物,一個陶瓷口杯打碎了。我洗了那麼多次都沒出問題,她怎麼一來就打碎了呢?我心裏彆扭極了,可是也沒有辦法補救了。只好想,她經常打碎東西,我還曾讓她到醫院檢查過,看看是否有神經方面的問題。這次打碎媽的口杯也許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不過是我的多慮。
臨睡覺的時候媽對我說,病床睡得很不舒服,她想睡我的摺疊床。我就和她換了床。
…………
我對媽說:「等您身體完全恢復以後,我把美容師請到家,把您上下眼皮鬆垂多餘的部分剪掉,您再精精神神過幾年。您沒見咱們的領導人某某某和某某某,不都剪了眼皮、染了頭髮嗎?立時精神多了。」
媽的手術,和手術后的一切反應都太順利、太正常了。一般人腦手術后常有的水腫、血腫、感染、發燒,媽一律全無,最高一次體溫不過三十七度五,而且很快就降下去了。
那個早晨,是我記憶中一個非常明媚的早晨。
九月二十五號換了一個特護,不可能老是「王牌」一個人盯著,她還有她的本職工作。
然後我和小阿姨扶著媽到走廊里去,她不願意,可是她還不能自由行動,只好由我們攙扶著她慢慢向外走。在護士長的指揮下她雖然站起來了,但走起路來腿還打晃,每邁出一步膝蓋就往前一拐。但她總算能邁步向前走了。
病房裡的人見媽一下地就能走路,對媽以八十高齡戰勝疾病的頑強精神表示了由衷的敬佩。
新便盆終於買來以後,有時媽用完了我也不拿開,就放在她的身下。心想,反正過不了幾分鐘還得用,便盆又是新的,很光滑,放在身下不會有什麼不適。這時,媽卻又能撐起身子,把身下的便盆扒拉到一邊。
手術后媽確實顯得年輕了,因為手術在頭上橫切一刀,又經過縫線,頭皮相應拉緊,額上的皺紋自然見少。
或是剛把被套服服帖帖地套在棉胎上,一會兒棉胎就讓她起來躺下、躺下起來,弄得滾到被套一頭去了。我就會急歪歪地把著她的手說:「媽,您拽被子的時候光拽被套不行,您得這樣,被套棉胎一起拽著才行。」這https://read.99csw.com不是強媽所難嗎?她那時哪還能顧得了這些!
這是我們最感幸福的一段時間。
所謂特護,並不是醫院里專有一批干這個事情的人,而是護士們的第二職業,全靠自己擠時間干。白天不能耽誤正常工作,晚上還要值特護的班,幾乎二十四小時連軸轉,很辛苦的。
後來我常想,要是媽第一次從躺位坐起的時候,護士長也能在旁邊這麼吆喝她一嗓子就好了。
一九九一年十月我有一次訪問法國的機會,媽住院后我想都沒再想過這個問題。我以為媽也不會記住這件順口一說的事,沒想到這時她突然問我:「你還到法國去嗎?」
「不去,您住著醫院我怎麼能離開您。」
比起媽對我的恩情,我對媽的關心太不夠了。當時我為什麼沒再追問一句:既然沒問題,為什麼心率會快呢?這難道不是一個當時最應該問清楚的問題嗎?
如果一九九一年二月二十六號北大醫院那位大夫能對我這樣說到「內分泌」對人體的影響,媽就是再不願意做進一步的檢查,我也會逼著她去檢查的。如果那時就採取果斷措施,效果會怎樣呢?肯定比七個月以後手術好。對一個老人來說,分秒之間的差異,影響都會非常懸殊,這七個月的時間絕對至關重要。不要說身體的承受能力,就是她儲存已然不多的「內分泌」,那時恐怕也還能滿足調節凝血機制的需要。
媽都能做出正確的回答。
這天,媽的神志漸漸恢復過來。我問她頭疼不疼,她說不疼。
裝滿空飯盒、空瓶子的口袋掛在我的肩上,我不緊不慢,甚至是逍遙自在地走在華燈齊放的大街上,走在身著節日盛裝的人群中。
我終因為不勝任扭傷了腰,而這個過程的每一環節都得動腰上的勁。
「那您怎麼不早說?」媽有了食慾,就是恢復健康的徵兆。我們苦盡甘來的時候到了。
行人熙熙攘攘,周遭的世界繁鬧而虛空。我肩負著與這世界毫無干係的沉重和與這世界毫無干係的輕鬆,走著、走著。明白了除了血肉相連的媽,不管你活、你死、你樂、你哭……你和生活于其中的這個世界其實毫無干係。
血雖然止住了,快天亮的時候媽的心率開始加快。快到多少,我不清楚。幸虧特護很有經驗,又把內科的值班大夫請來了。值班大夫正好是內科主任。張主任聽了媽的心臟,說沒問題。護士們也說,張主任要是說沒問題,那就真是沒問題。我想既然護士這樣說,說明張主任一定是位醫術高明的內科大夫,就沒再把心率快的事放在心上。
當然還有一些顯擺。我和媽出生入死地奮鬥到這個地步,難道不值得顯擺一下嗎?
要是媽手術后哪怕發點燒,也就會引起我和大夫的警惕了。
下地的第二天,媽就不要我們攙扶,自己就能扶著病床周圍的欄杆繞著病床走來走去,而且走得很利索了。
因為是節日,車上很擠。我只能緊貼車門,站在最下一層踏板上。站在上面一層踏板的人,把他們鞋上、手上的臟物,實實在在地蹭在我的身上。下車以後就著街燈一看,我那深藍色的裙褲上,沾滿了灰白色的、可疑的黏液。
媽,媽,您總是這樣顧臉面,委屈自己。您還是個病人呢!
每當這時,媽又一再說起那句不吉利的話:「我怎麼這麼沉啊。」

母親與唐棣。一九八六年夏。
一般手術后第三天或第五天就拆線了。媽的傷口因為有了那一番周折,是第八天拆的線。她的傷口長得很好,很平滑。
也許不能這樣說,但也不能不這樣說。
這時護士長恰巧走過。她嚴厲地說:「站起來,站起來。你的腿和手術一點關係也沒有。」
又不斷伸出手指考問她:「這是幾個手指?」
這一夜算平安地過去了。
可是到了老年,三眼皮一耷拉,就比一般的雙眼皮厲害得多了。媽的一雙眼睛,竟讓那眼皮遮得不見廬山真面目。
回家時經過東單,在東單中藥店買了一管馬應龍痔瘡膏。這種藥膏對過敏和潰瘍也很有效。本想第二天去醫院時再帶給媽,因為還在節假期間,公共汽車很不好乘。可是想到這一夜媽會很不舒服,就又擠上汽車回到醫院,給媽洗凈患處,又塗上藥膏,才安心回家睡覺。
現在我明白了,我是冤枉媽了。她能不心疼我嗎?她要是不心疼我,她能堅決要求手術嗎?她就怕她成為我的累贅,https://read.99csw.com她就怕她好死不如賴活著地折騰我。這不是剛剛過去不久的事嗎?我都看見了、經歷了,怎麼還能這樣冤枉媽呢!她之所以這樣折騰,肯定還是神志不大清醒的表現;她的兩腳不聽指揮,肯定和術后沒完全恢復有關;她幾分鐘一次的排尿,也許是和插導尿管的刺|激有關……
她興意盎然地說:「我早就想喝了。」
我陪床住院期間,無法分身回家,只能是小阿姨做什麼吃什麼,媽在營養方面的需要,主要靠保健食品補充,對促進食慾並沒有什麼好處。我也曾在醫院附近的餐館買過小炒,只要對媽有好處,價格貴賤好說。可是現在的餐館差不多是徒有虛名,衛生和菜蔬的新鮮程度很成問題,口味也難讓人恭維。只有一次,那個紅燒海參還算差強人意。我雖然也不會做,但總有那份為媽儘力而為的心意。
我先乘54路公共汽車到王府井,打算在王府井給媽買罐「力多精」。我知道和平里的一家食品店有賣原裝的「力多精」,但趁換車之便能在王府井買到最好。
現在想想這句話,真覺得是上天對我的鞭笞。
可是我剛睡著就驚醒了。
但是不要說一切都是突如其來,經過這次大難,我感到凡事可能都有先兆。
負荷超過極限就要失控。
我怕日後脫銷,一下買了兩大罐,每罐一公斤,夠媽吃些日子了。可是媽終於沒有吃完。
我要的就是這個效果,否則我為什麼非要媽到走廊里去。這對媽的康復將是很大的鼓舞。
這半邊刀口是Y大夫縫的。
無聲的細雨滋潤著我。我沒有打傘,體味著只有經過拼搏才能體味到的那份風息浪止后的疲倦的寧靜,享受著上帝賜給我們母女的這份恩澤。
雖然她這時剛剛恢復神志,對進來照看她的大夫和護士,一律都能說聲「謝謝」。
我很快就被驚醒了。
可是這樣做的結果不但沒有照顧好媽,反而讓我犯下不堪回首的過錯。
不過我不大信。媽常受心理作用的支配。我給她買過法國一種叫做「都可喜」的葯,針對她常受心理作用支配的特點,我特意告訴她,這葯是法國造,每瓶三十九元,很有效。媽果然說她服藥以後,眼睛清楚多了。其實按照她的病情,吃什麼葯都不行了。
後來病理切片的檢查結果也出來了,瘤子是良性的。
那時媽可能就像人民醫院張主任說的那樣,瘤子雖然切除了,可是瘤子周圍的垂體細胞經過長年的擠壓已然受損,不能正常供應身體各部系統賴以運轉的「內分泌」了。如果說媽是因為凝血機制紊亂,最後猝死於某一重要血管的堵塞破裂(如心肌梗死,或腦橋那根主要血管的破裂),那正是由於凝血機制失去「內分泌」的精密調節所致。她認為,就是媽不手術,也無可挽救了。手術前的一切病狀,正是身體各系統失去「內分泌」的調節,走向全面崩潰的表現。手術后的一段時間看上去雖好,那是過去體內儲存的「內分泌」還沒有完全耗盡,一旦那點儲存消耗凈盡,媽就會走向終結。因為這個過程是漸進的,所以媽無法說出某種具體的不適,只能感到日漸衰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怎麼獃著都不舒服,慢慢地走向消亡。
這個晚上,媽的兩隻手還是像繞毛線似的在胸前繞來繞去,我們又用繃帶把她的手固定在床欄杆上。迷濛中媽也曾想把手從繃帶里掙出來,但我們總是給她綁了又綁。
特護又是給她量血壓,又是給她量脈搏。我緊張地查看媽的全身,發現她的刀口出血了,而且越出越多,把包紮在頭上的繃帶都濕透了。我把這個情況告訴了特護,她趕緊把值夜班的王集生大夫找來。王大夫打開頭上的繃帶,我看見媽左半邊刀口對接得很好,縫得很光滑,針腳很小也很勻稱。不過兩天半的時間,已經長牢了。果然如媽所說:「我的皮子可合了,很容易長上。」
「人家還在這裏坐著,我怎麼好意思就要吃人家送來的東西呢?」
如果說媽最後是因為凝血機制紊亂,引起某個要害部位出血而造成猝死的話,那麼又是什麼原因造成了凝血機制的紊亂呢?會不會是由於右邊傷口沒有縫好,再次出血的打擊造成的?
我想媽既然有這份閑心,就說明她身體恢復得不錯。
我仰起滿是汗水的臉,懇求站在我身旁那個戴眼鏡的,好像是姓W的大夫:「大夫,謝謝你了,請幫我們抬一抬吧。」
好比服侍媽的大小解。醫院的便盆個個摔得殘破不全,分到我們名下那個,也是病房裡的最後一個。偏偏與身體接觸的部位不但摔掉了搪瓷,還凹凸著高低不平的爛鐵皮。我始終不明白九-九-藏-書誰能把便盆上的鐵皮造就成這般模樣。讓小阿姨到醫藥商店買個新的,她說找不到門。而我又離不開醫院去買,只好先湊合使用醫院里的便盆。如此這般,我不但要一手托著媽的下半身,一手把便盆放在她身下一個合適的位置,還要在她身體接觸那些高低不平的爛鐵皮之前,趕快把手翻過來。手心朝上地墊在高低不平的鐵皮上,免得那硬鐵皮硌疼了媽。
又說:「你還是我親生的女兒哪,怎麼就把我一個人赤身裸體地扔在大馬路上,讓那麼多人站在兩邊看我……」
我說:「做這樣的手術都得把衣服脫掉。說不定什麼時候就出現需要搶救的情況,說不定要在什麼部位做應急的處理,到那時再給您扒衣服就來不及了。」
十月一號,星期二。小阿姨開始替我陪床,我可以回家休息一下了。也不光是休整,還想瀏覽一下飲食市場,看看能不能給媽調配點花樣。
過了危險期,在媽的抵抗力相對增強以後,就讓小阿姨到醫院來助我一臂之力。她一進病房媽就對她說:「小月,幾天沒見你了,我真想你。」也許她表達的是對健康、正常生活的嚮往。
很快媽就行動自如了。
媽也多次對小阿姨說:「你阿姨要是不簽字,她會後悔一輩子。」
讓人感到安慰的是媽顱內沒有血腫。王集生大夫說,幸虧媽出血的部位是在腦膜切口的另一側。
要是清醒,為什麼不懂得心疼我?
W大夫也就那樣馬馬虎虎地拍了。
十月二號,星期三。下午給媽擦洗的時候,發現她肛|門周圍有幾小塊潰瘍。肯定是昨天沒有擦洗乾淨所致。平時每日給她洗兩遍,我一回家休整,晚上那遍則由小阿姨代勞。這樣的事外人哪能完全徹底。我想,一點操心不到都不行,以後再也不敢依賴他人,一點也不能依賴。哪怕時間再晚,也要給她洗完再走。
按理有了特護,我就可以大撒手了。可我覺得讓她服侍媽的大小解總是不妥,還是由我親自動手為好。
這半邊刀口是甲大夫縫的。
我們這位特護雖然不斷衝盹兒,但都能及時清醒過來,給媽量體溫、量脈搏、查看各方面的體征。儘管查下來的情況都很正常,我還是一點不敢懈怠,眼睛連眨也不敢眨地注視著媽的動靜。
媽比我有主意。一九八七年患黃疸性肝炎住院的時候,每天都要輸液。護士總是拖到十點以後才給她輸,每每到了吃中飯的時候還輸不完,她就沒法起來打飯。而我一般下午才到,她不得不經常麻煩病友。為此媽要求護士提前給她輸液,以便趕在午飯前輸完。
見媽術后這些天一切正常,我以為可以睡個安生覺了。
「你們要秉公辦事!我就這一個後代……」是橫下一條心血戰到底的氣勢。聽這話音,好像是我遭了什麼難,媽正不惜犧牲地為我伸張正義。即使她在昏迷狀態,為我而犧牲自己也是在所不辭。世上唯有這份真情,才是溶化在血液中的。
特護交班以前,說是要給媽換上乾淨的被單,因為被單上沾了不少媽的血。我問她在這種情況下怎麼換?她說媽用不著起來。只見她一個人把媽翻過來又翻過去的就把被單換好了。真不愧「王牌護士」之稱。
比如手術后本應多睡,就是媽自己不想睡,她那經過大手術的身體也會自然調節她的睡眠。可她居然就睜著眼睛。她是捨不得睡呀,那等於是死而復生的體味,她一分鐘也不想放過,更何況她做的本是別一番準備。
媽不安地折騰起來。
但是我的心告訴我,這正是媽過世的原因。我不知Y大夫在得知母親過世的消息後會怎麼想,也許他什麼都不會想。
這就是說,我們那時的歡樂,其實是坐在火山口上的歡樂。
我的朋友、人民醫院的張主任說,這個晚上的刀口出血,無論如何是一個應該引起注意的、不祥的信號。
第三天,媽自己就能到處走了。我不明白,為什麼有些相當複雜的功能她恢復得很好,而且好得出人意料;有些很低級的功能卻恢復得很差,甚至喪失?比如說,自己從躺位上坐起。
媽的「譫妄」越鬧越厲害。手術后已然消失的尿頻,到了晚上又變成幾分鐘一次,我整夜整夜無法休息。我不是沒有經濟能力再請一個阿姨來照顧媽,我總覺得這種時候我應該時時刻刻伺候在媽的身邊,否則就太對不起她的養育之恩。
胡容來看望媽的時候,見她臉色又紅又白氣色極好,就說:「姥姥年輕多了。從今以後,您的年齡應該從一歲算起。以後誰再問您多大年紀,您就說:『一歲。』」
可能真像人民醫院張主任分析的,那一夜就是不幸的開始。
媽對王集生大夫在她頭上read.99csw.com的操作不但沒有任何反應,反倒胡言亂語起來。
下午,我發現連接導尿管的口袋裡尿量很少,心裏一驚,以為媽的腎功能出了問題。後來才發現是媽把導尿管蹬下來了,漏了一床的尿。我知道這個特護是外院來進修的護士,怕是做不了什麼主的,只好先在床上鋪一塊塑料布,塑料布上再墊上厚布墊。不過媽還是等於睡在尿坑裡了。
那天瑞芳走後我問媽:「您想喝粥嗎?」
我知道我再也不必著急,媽的危險已經過去,讓我們心驚肉跳的生死之謎已經揭曉。我不必再為了媽的等待往醫院迅跑,也不必為了給媽送菜,或送別的什麼趕往醫院,或提心弔膽地等待醫生宣告有關母親的生死存亡……
幸虧是她來了。
這一夜,也算平安地過去了。
連甲大夫也對我說:「你決定手術還是對了。」
由於前兩夜都平安無事,我想第三夜更會向好的方面發展,何況還有「王牌」特護。十一點多鍾的時候,我把摺疊床撐在陽台上,想要休息一會兒。
我們這樣朝夕相伴的機會不多,媽早年是為生計奔波,等到退了下來,我又進入了社會,開始了艱難的跋涉。兩下總難湊齊。
「你們這是騙婚……怎麼扔給我一個紅褲衩……」
古人云:禍兮福所倚,福兮禍所伏。
晚上,「王牌護士」又來護理媽了。
一醒就發現媽在摺疊床上坐著,正要從床上站起來。我嚇壞了,她要是摔倒問題就嚴重了。我慶幸自己及時醒來了。
右半邊的刀口不但沒有對接好,縫得也很馬虎,以致刀口兩邊的頭皮向外翻著。鮮血正是從這裏的每一個針眼往外直冒。我看了一眼就不敢再看,嚇得兩腿發軟,趴在床欄上哭了起來。
補完這幾針,流血才止住了。但是王集生大夫很不放心,他擔心血會迴流腦膜,再從刀口進入顱內。囑咐我明天一早一定去做一次CT檢查,看看顱內有無血腫。
按照媽的脾氣,我本以為她會拒絕他人,包括我在這方面的服務,沒想到她什麼異議也沒有。大概到了這種身不由己的地步,也只好聽人擺布了。
剩下的遺憾就是媽那雙眼睛。
今後媽還會有相當長的一段好日子,何不請美容師把眼瞼的松垂部分剪去,雖不能完全恢復媽那雙眼睛的風貌,至少也能讓媽精神精神。
但我這時的心情,比之八月份她做核磁共振這樣說的時候輕鬆多了。畢竟最危險的時刻已經過去,沉不沉的事就沒再往心裏去。其實這都不是好兆頭。
儘管做了這樣的解釋,媽對把她赤身裸體地放在手術台上還是很不高興。她不是不高興大夫,她是不高興我。她覺得我作為她的親生女兒,竟然讓她出那樣的丑,很有些傷心。
九月二十六號,星期四。白天沒有給我們安排特護,護士長說抽不出人。完全由我這個沒有一點醫學常識的人頂班。白天還好說,大夫護士全在病房。到了晚上怎麼辦?護士站又只有一個值班護士。我一再請求護士長晚上給我們安排一個特護。
見媽手術后恢復得很好,我才把不手術的惡果告訴她。媽說:「實際上手術前幾天眼睛基本上就看不見了。」
如果當時我能追問一句,也許就會引起大夫更多的考慮,沒準就能及早發現媽的問題,也許就不會釀成後來的大錯。
媽幾分鐘就要小解一次,可是根本就沒幾滴。我想,都沒病了怎麼還這樣折騰人呢?難道就不能多憋一會兒,把排尿的周期延長一點?那就會減輕我很大的負擔。這樣一想之後,手就會重重地拿起她的腳,又重重地往她大腿根部一擺。媽就生氣地白我一眼,她一定想到了「久病床前無孝子」的老話。
媽一到走廊里去,病房裡的人就對她鼓掌,表示他們的祝賀、敬意和鼓勵。這時,媽就笑眯眯地向人家揮揮手,說:「謝謝,謝謝!」
如果躺在床上養息,媽就半合著眼睛看我在房間里做這做那。我走到哪兒,她的眼睛就跟著我轉到哪兒,捨不得睡去。
然後就是手術后第一次下地。我對媽說:「媽,不怕,您兩手摟著我的脖子,我兩手抱著您的腰,您的腿一蹬就站起來了。」
下午,媽清醒了,說她晚上做了很多夢,並且一字不差地把夢中說過的話又重複了一遍。說她夢見有人把我拉進一個帳篷之後,又扔給她一個紅褲衩,她覺得那種情況很像騙婚,就衝上去和那些人理論,並且上訴到有關部門……
我只好讓媽在我放便盆的時候配合一下,兩隻腳盡量往大腿根部靠攏,接著兩腳一蹬,身子再往上一撐,臀部就能抬起一些,那就會省我好大的勁。我說:「這一點也不難,您的兩隻腳靠大腿的根部越近,您也就越省勁。」